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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孤独的散步者的遐思

卢梭(法)
孤独散步者的遐思
(法)卢梭著 李菁译
这是卢梭与自己心灵的对话是对心灵的自我解剖。它真实地再现了处于最纯真状态中的卢梭形象——真诚,淳朴、睿智、热爱自然。卢梭以浓厚的笔墨向我们表述了他对孩子的喜爱之情,对敌人的仇恨之情。回忆往事所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对虚伪阴险之人的鄙视之情,以及对幸福、和谐生活的渴望之情等诸多的真情实感。
卢梭《1712一1778年》
法国启蒙思想家、哲学家、教育家。他出身于瑞士日内瓦钟表匠家庭。由于他广泛接触社会底层的人民,思想比较激进。其作品和学说对法国资产阶级革命产生了深远的影响。其主要作品有《忏悔录》《新爱洛绮斯》《爱弥儿》《社会契约论》等。
译序
让-雅克·卢俊是十八世纪法国杰出的思想家、文学家,十九世纪浪漫主义文学的先驱。
卢梭自幼丧母,他的父亲是一个钟表匠。卢梭六岁时,便和父亲一起阅读了《希腊罗马名人传》。四年后,他被送到隆莫斯埃牧师那里,并用了两年的时间学会了拉丁文。13-15岁时,他在一个店铺里当学徒,期间遭受了很多磨难。后来,他终于离开家乡前往法国,1728年,卢梭结识了华仑夫人,并从1731年起开始了在华仑夫人家中寄居的生活。在为华仑夫人代管家务和劳动之余,他刻苦自学音乐、植物学等人文和自然知识,同时在伏尔泰《哲学通信》的影响下,努力练习写作,这些为卢俊后来的知识渊博奠定了稳固的基础。
1741年,卢梭只身来到巴黎,以当音乐教师并抄写乐谱为职业,过着穷困潦倒的生活。再后来,他结识了年轻的启蒙思想家狄德罗,开始为《百科全书》撰稿。这期间他逐渐形成了自己的启蒙思想,同时也走上文学创作的道路。1749年,卢俊的文章《论科学与艺术》以其优美的文笔和新奇的论点而获奖,这使得他在当时的哲学界声名鹤起。5年后,他的论文《论人类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础》再度引起哲学界的轰动。但文学方面所获得的成就并没有改变他的命运,反而使他与其他的启蒙主义者产生了思想上的分歧和差异,最终卢梭与百科派决裂,并在法国蒙莫朗西森林附近过着简朴的隐居生活。生活上日趋不幸,思想上日渐成熟,创作上达到顶峰。1761-1762年,他发表了三篇主要作品:《新爱洛绮丝》(书信体小说)、《社会契约论》(理论论著)、《爱弥儿》(关于教育的哲理小说),这三篇著作与《忏悔录》一起被誉为卢棱的“四大名篇”。
由于《爱弥儿》的出版激怒了政府和教会,卢梭逃难至瑞士等地,回到法国后仍是不得安宁。《忏悔录》是卢梭的晚年之作,这部自传体巨著名曰“忏悔”,但实际是在控诉封建的专制和宗教的愚昧,宣扬民主主义思想。1778年5月20日他被崇拜者吉拉尔丹接到离巴黎不远的艾农维尔堡,7月20日却因中风突然死亡。1794年大革命高渐时期,他的遗骸以隆重的仪式移葬于巴黎先贤祠。
晚年的卢梭是茕茕孑立、形影相吊的,他在巴黎近郊离群索居,经常独自在巴黎近郊散步,把闻着大自然的芬芳、采集植物标本作为生活中的乐趣。他认为周围的人都是敌人,于是只好投入到大地母亲的怀饱中,在大自然里放飞自己的思绪。《孤独散步者的遐思》正是卢梭在这一时期的作品。他以散文的形式写下十篇“散步手记”(其中“散步十”还没有完成,卢梭就与世长辞了),读者可以在字里行间发现卢梭时常流露出的感伤情绪。罗曼?罗兰曾说晚年的卢梭“就像一只衰老的、悲鸣着的夜莺在寂寥的林中发出低低的哀鸣”。
卢梭的坎坷经历使他饱尝了生活的苦难,同时也使他广泛地接触了社会的各个阶层。他对封建社会所体现出来的种种不公以及人民的苦难有着深刻的感受。因此,一种“反抗不幸和苦难”的强烈意识也就深深地根植于他的心底。在《孤独散步者的遐思》中,我们可以体会到他的这种强烈情感。《孤独散步者的遐思》中卢梭还以浓厚的笔墨向我们表述了他对孩子的喜爱之情、对敌人的仇恨之情、回忆往事所油然而生的喜悦之情、对虚伪阴险的世人的鄙视之情以及对幸福、和谐生活的渴望之情……
也许,孤独是一个人一生中最知心的朋友,不管达官显贵,还是市井小民,孤独都始终形影不离。
当一个人在孤独的时候,可以让自己的灵魂穿梭于远古和来来,遨游于天空和大地之间。此时,可以认真地审视自我,从而找回真我,那个隐藏在心底的原来的我。
孤独,可以让我们在纷纷扰扰的现实社会中享受一份宁静,体会一种发自心灵的无声震撼。于是,卢梭在孤独的散步之后,为我们留下了这些精美的文字,让每一颗迷失在现实世界里的浮躁心灵得到抚慰。
但愿读完这本书的朋友们可以感受到这种单纯、质朴、真实,在烦乱的现实生活中得到片刻的安宁。
【第一章】
《遐思》的由来
我的处境
如今,在这个世上,我已经孑然一人了,孤孤零零,空空落落。我没有了兄弟,没有了朋友,没有了社交,只剩下我自己。我这个最愿意与人交往、最重情谊的人竟被人们齐心协力地驱逐了出来。我这颗敏感的心被他们的仇恨发泄残忍地折磨着。然而,他们把维系我与他们之间的一切联系狠狠地斩断了。虽然如此,我还是那么地爱他们,因为我知道,只要他们还是承其为人的时候,就不会拒绝我对他们的爱。他们出于自己的心愿,变成了我的局外人、陌生人,而对于我来说也成了不存在的人。可是,我自己呢?离开了他们,离开了一切,我究竟又变成什么样子了呢?这正是我要去研究、探索的。不幸的是,在做这项工作之前,我必须回顾我自己的处境,只有这样,我才能从谈及他们当中谈到我自己。
我身处这种如同噩梦的离奇古怪的环境中,已长达十五六年了。在幻觉中,总以为是消化不良折磨着我,让我噩梦连连;但是,又总想像着清醒的时候可以和老朋友们重逢,从而摆脱纠缠我的一切痛苦。我想我一定是在不知不觉中,由清醒转到昏睡,或者更确切地说,我是完成了一个跳跃,从生转到了死的跳跃。我不明白自己怎么就脱离了所有事物的正常秩序,进人了奇怪的、无法理解的混沌之中。在那里,我的视线模糊了,看不清一切。我越是思考自己目前的处境,就越是不明白到底我现在身置何处。那时,我又怎么可能预见这个静静等待着我的命运是什么呢?而今,我还受着这种命运的左右,又怎么可能预先去设想它、理解它呢?凭我的常识,当初怎能设想到终究有一日,我会变成或被别人毫无疑问地看成是一头怪物、一个没良心的投毒犯、一个残忍的杀人凶手?怎能设想到,我会成为人类不屑一顾,为小人、恶棍左右的工具?怎能设想到,我会得到人人唾面的敬意?怎能设想到,当今这一代竟以活埋我为乐事?尽管我过去是这样一个人,现在也还是这样一个人。我毫无准备地接受这些变故的到来,并深深地为之晨惊。我的这些激愤和愤慨使我陷人了长久的谵妄之中,而这个时期竟长达10年之久,才渐渐地平息下来。与此同时,我错了又错,误了又误,做了一件又一件愚蠢的事情。而我的莽撞行动,为掌握我命运的人提供了更多的假托借口,并且被他们高明、灵巧地利用。因此,我的命运注定到了万劫不复的地步。
重获安宁
我猛烈而又徒劳无功地与命运做着长期的抗争。而我这个人坦诚而爽朗,暴躁又易怒;既没有英明的远见,又缺乏心思计谋;既不善于保护自己,又缺乏小心谨慎。终于,我意识到徒然的努力、抗争不仅于事无补,反而给了他们新的可乘之机。于是,我采取了今天唯一可行的方法,我一切顺从于天命,不再与这些必然的事情做斗争。顺应天命使我的内心得到了宁静,让我在所受的苦难中得到了应有的补偿。而这些平静,这些补偿都是那些痛苦而无效的抗争所无法给予的。
还有另外一件事情,也是促使我获得这种内心平静的原因。那些逼迫我的人对我恨之人骨到了极致,在对我万般仇恨的泄愤中,却把一招巧妙的计谋给遗忘了:他们为使我处于无尽的痛苦中,而不断地、步步紧逼地给我新的打击。如果他们狡黠一点,总让我存有一线希望,今天我依然会在他们的控制之中。他们尽可能用各种圈套来诱惑、欺骗我,使我成为任其玩弄的愚物,让我因希望的不断落空而痛苦、悲哀。可是,他们从开始就把自己的全部手段都使出来了,不仅没有给我任何了断、终结的希望,同时也使他们自己黔驴技穷。他们对我的毁谤、欺辱、嘲弄、蔑视无以复加,而这些都不可能缓和,我也无法从中逃脱。他们急逮地把我推到苦难的顶峰。如今,他们用尽人间的智能,再加以地狱的诡计,也不能使我的苦难再增长。肉体的折磨没有增加我的苦恼,反而使我从中忘记了所受的苦痛。假如肉体的痛苦使我呐喊,这或许能让我免于呻吟,我心灵的创伤也会因为肉体的痛苦而暂停。
他们既已把事情做到了极致,他们还有什么好可怕的呢?他们既不能让我的处境更坏,也不能再使我惴惴不安,使我从此免受不安和恐慌的折磨。我能忍受亲身体验的痛苦,却无法忍受那些预感来临的灾难。我那丰富的想像力会把这些灾难结合起来,反复地推敲,并把它们扩充、递增、升华。期待痛苦对我的折磨远远比承受痛苦难受百倍。对我来说,恐吓比打击更可怕。当灾难来临,事实就使我摆脱了以往的想像部分,相比之下,它要比我设想的要轻得多。我释然于新的恐惧和不安,只借以往的习惯我就能忍受这些不可能更槽糕的处境。随着时间的推移,我的感情变得日渐迟钝,他们对我的所为也不能再使我感到恐慌。这些就是那些对我极尽泄愤的敌人对我施展伎俩时给我带来的好处。他们已经智穷计尽了。从此,我也可以嘲讽他们了。
希望的落空
我的内心在两个月以前完全恢复了平静。从那以后,我已经不再恐惧了,但是希望仍然在我心里留存着。这份希望在我心头隐约再现,时时刻刻鼓动我,撩拨我,让我不得安宁。终于,一件令人悲恸的意外事情,把萦绕在我心头的那缕微弱的希望之光抹去了。让我清晰地看到,我今生的命运已注定无法逆转。因而,我彻底地逆来顺受、安于天命,最终又重拾恬静的心境。
在我生前,我已经永远放弃了使公众回归我的念头,因为我已经窥视出这里面全部的阴谋―这些回归不可能再是你情我愿的,甚至以后对我也是毫无用处的。人们即使回到我的身边也是徒劳的,他们再也觅不着,寻不到我了。对他们鄙视的心情油然而生,与他们的交往让我觉得索然无味,甚至成为累赘。我生活在他们当中获取的幸福远远比不上我孤独的离群索居。我对社交生活的快乐被他们从我的心中夺走。要重新激起我的这种快乐,对于我这样的年纪来说已经太晚了。现在,不管他们对我是施恩图报还是落井下石,他们所做的一切,我都淡然以对。而这些于我已经是无关紧要了。
尽管如此,我仍然把希望寄予未来。我希望有比较出色的一代能很好地察验这一代对我的评价及对我采取的态度,从中就可以看出他们那些人的阴谋及我的真正面目。这个希望也成了促使我写《对话录》的缘由,而为了使这部书能流传后世,我尝试了诸多的近似于癫狂的事情1。虽然这个希望很渺茫,但却使我的心激动澎湃,就如同当初我那颗正直的心一样。我的这些希望还是使我成了今天这一代的耻笑对象,即使我把这些渺茫的希望抛到远方。我知道我那时错了,在《对话录》中讲述我的希望以此建立的种种理由。所幸我相当及时地发现了,使我在离世之前享受一段惬意、宁静、舒适的日子。我有理由这么想,它也就不会再中断了。
1.1776年2月24日试图把这部书的书稿藏于巴黎圣母院的主祭坛中,后来又把本书内容的简介抄写了多份,在路上散发。
写《遐思》的初衷
几天前,新的深思证明,我原来奢望的无论哪个时代,总有一天人们会回归于我的念头,真是大错特错。在与我有关的问题上,那些极度嫉恨我的团体中的一部分人,指引着公众的意识。虽然这部分人总要死去,但那个团体却永远长存着。在他们的团体中,一样的偏激情绪代代相传,他们永不瞑目的憎恨如同煽起这些仇恨的恶魔一般有着长久的生命力。即使我的那一部分敌人都死了,医生们和奥拉托利会1教徒们还继续活下去。我深知,在我生前他们不会让我得到安宁,死后更不会让我声名无损,哪怕迫害我的人只剩下这两个团体。那些我确实冒犯过的医生的怨恨可能会在时光的流逝中渐渐平息。但是,那些受我爱恋、尊重和信赖的真假模糊的奥拉托利教徒却是怨气难消。他们决不会宽恕那些由于他们对我的不公正致使我引发的罪过。为了保持公众对我的仇视和怨恨,他们会不断地煽动和挑拨。
1.奥拉托利会,于17世纪初在巴黎成立了天主教修会。
没有哪个人可以再对我施恩或迫害,因为这个世界上的一切对我来说都已经全部终结。在这个世上,我没有什么可怕的,也没有什么可期待的。虽然我总遭受不幸和迫害,但我在这深渊的底层如同上帝般悠然自得。
今后,我无缘于身外的一切了。我不再有邻里、朋友和兄弟在这个世间存在。我恍惚地生存于这个陌生的星球,就如同我是从另一个星球跌落下来的。在我的周围能认清的只是一些让我痛心和苦恼的事情。我会把那些在我身边发现的,让我愤恨、蔑视、悲哀和痛苦的伤心事全部抛弃。在这个孤独的风烛残年,我既然可以在心中找到慰藉、希望与安宁,我就不再为那些身外之事费尽心机了。我继续在这种心境中进行严肃的、诚恳的,我先前称之为“忏悔”的自我反省。我把自己最后的时间贡献给了自我研究,提前准备这份将要做的自我总结。我全身心地投人到与我的灵魂温馨的交谈之中,这是我的敌人无法从我身上剥夺的唯一的东西。假如,我对自己的内心趋势作认真的考虑和有序的整理,并能把其中的一些错误加以纠正,那么,我的那些深思绝对是有用的。我决不会虚度我最后的光阴,尽管我在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伺的用武之地。很多令人神往的沉思默想在我每天散步时涌上心头,可惜的是我往往把它们忘却了。我把能回忆起来的见诸于文字。将来,在我重温时还能感受到新的快乐。只要一想到我的心灵曾达到如此的境界,我便会把我承受的苦难、屈辱及我的敌人忘诸脑后。
确切地说,这些稿件不过是对我那些遐想不拘于形式的记录罢了。这里面多数都是与我有关的。作为一个孤独者在沉思时,想得更多的往往是自己。另外,在散步中,在我脑里掠过的奇怪的想法,也将占有一定的份额。我以回忆为据,讲述那些我所思考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又没有多少内在的联系。就像今天的想法与明天的想法很少有联系一样。通过认识我处的古怪境遇,在我的心灵产生的情感和思想,总能让我重新认识自己的本质和习惯。这些稿件也可以看成是我的《忏悔录》的补稿。我再也不给它冠以任何标题,因为我觉得再没有配用这个标题的东西要讲的了。再仔细地探究我的心灵,已经难以找出可以指贵的习性,因为它在厄运中得到了彻底的净化。世间的一切情感已在我的心中连根拔除,还有什么值得我忏悔的呢?往后,我和他们已经没有真正的联系和交往,在众人之中我成了不存在的人,我不再有可以自我称颂的地方,也不再有可以自贵的地方。我每一个善良的举动,都会变成坏事。不是伤害了别人,就是伤害了自己。于是,我要尽可能地履行我唯一的义务―循规蹈矩。尽管,我的身体慵懒无为,但我的心灵却充满活力,它并没有因为目前世俗的利益而泯灭,反而更加富有生命力了,常常会产生各种各样的情感和思想。我要尽可能快地摆脱对我来说已经是累赘的肉体躯壳。
这般奇异的境遇,值得我用最后的时光对它进行一番研究和描述。我只有有条不紊、讲究方法地进行,才能圆满地完成,但我又无法胜任这项工作。这种做法使我偏真了我的目的:认识我心灵的种种变迁和它们的联系。我探测我的心灵并加以组合和推敲,如同物理学家为得出准确、可靠的结论进行的探测一样。我并不打算使它成为体系,只要把这些探测的结果记录下来我就满足了。我做的事情和孟提纳1所做的工作一样,但目前却截然相反。他为别人而写《随笔集》,而我的遐想完全是为了我自己而写。当我年岁渐高,在将要死去时,倘若我仍能继续如愿的处于目前的处境中,我重温这些遐想,便能再次领略当时的甜美,那些流逝的岁月也再次出现于眼前,可以说我又把我的生命重活了一遍。尽管别人不愿意,我仍享受着与他们交往的快乐。年迈的我和另一个时代的我待在一起,就如同跟一个比我年轻的朋友生活在一起。
1.孟提纳:1533-1592年,法国文艺复兴时期的思想家和散文家,主要作品是《随笔集》。
当时,写《忏悔录》和《对话录》时为了不让它们落入敌人的无情之手,为了能让它们流传后世我煞费苦心。今天,我在写这部作品的时候,不再为这些所忧虑了。因为,我知道我的这些忧虑都是无济于事的。受到人们的公正的理解,这个愿望在我心中已经彻底磨灭,剩下的只是无视我那真实的作品和那些可以证明我无辜的证件,而这些稿件和物品可能早已被销毁了。就让他们窥探我的一举一动吧,就让他们为我的稿件忧心如焚吧。尽管把它们夺走、毁灭、伪造,从今以后,这一切对我都不再有意义。我再也不把我的作品公布于世,也不隐匿收藏。假如在我生前他们把它剥夺了,却剥夺不了我在写作时的快乐,剥夺不了我对这些内容的记忆和孤独的冥想。这些伤口是我沉思默想的成果,这个成果的涸竭与我心灵的涸竭是联系在一起的。倘若苦难之初,我就能十分聪明地不与命运抗争,而采取今天这种漠然的态度,那么,这些人的所有的努力及令人惧怕的阴谋就不会在我身上产生效果,今后他们的任何手段也不会再能打扰我的安宁。让他们尽情地侮辱我吧,他们阻止不了我享受自己的清白,平安地度过余年。
【第二章】
意外事故引发的遐思
遐思给予的启发
我曾计划,要描述每天我的心灵在一个人时所处的离奇的境地。当时,我的心自由自在,思潮澎湃。我发现要做这样一件事情,最简单可靠的办法就是真实地记录我的孤独散步及在散步中产生的无尽的丰富遐想。只有在这些孤独的沉思中,我所展现的才是真正的自我,才与我无忧不羁的天性相吻合。
但是,很快我就意识到,实施这个计划已经太晚了。我的想象力已经远远没有以往那么丰富、活跃了,对于能引人想象的事物不再能如同过去一般。遐想而引起的激动不再能使我沉迷、陶醉。在我的想象力产物中,新创造的远远少于回忆的。我感到身心疲惫,精力也每况愈下。我的心灵要很费劲才能从渐渐老朽的生命外壳中跃出。假如我对自己所渴望的境界不再寄予希望,那我就只能生活在回忆当中,尽管我有权利渴望这种境界。因而,在我临将逝去前,至少要从几年前追溯到今天,剖析自己。那时我已经丧失了世间的一切希冀,再也找不到滋养我心灵的养分,而我渐渐习惯了从自身寻找养分去滋养我的心灵。
尽管我发现这个源泉时已经太迟了,但它却十分丰富,很快就补偿了我的一切。我对所受的痛苦感觉与记忆随着我反躬自问的习惯渐渐逝去。我的亲身经历使我体会到:真正的幸福源于我们自身;对于一个理解幸福的人,无论将他置于何种潦倒的境地,都是枉然。在沉思中我的心灵常常可以感受到慈爱和温存已经有四、五年了。我的迫害者所赐予的这些陶醉、快乐,是我在孤独的散步中所感受到的。假如没有他们,我永远也不会发现、认识到就在我身边的这些宝藏。我如何真实地记录下这些丰富的宝藏呢?再重温这些甜美的遐想时,我不再是描述它们,而是又沉醉于这些遐思之中了。这种状态是伴随着记忆而生的.一旦无法感觉到这种状态时、对它的认识也就停止了。
我计划写《忏悔录》的续篇。在此后的多次散步中,我对这种成效体会颇深,特别是下面说到的那一次散步。那一次发生了一件意外的事故,把我的思路打断了,并使我的思绪一下转向了另一个方面。
昏迷中的谵妄
在1776年10月24日星期四的午后,我沿着林荫大道走到谢迈卫街,通过它登上眉尼尔孟丹山岗,随后穿过葡萄园和绿茵小道,一直来到杉红耐村。然后我转了一圈,以便从另一条小路再回到原来那片草地。优美的景色让我愉悦、兴高采烈。我悠然地徘徊在这片草地上,我时时停下来凝视绿茵中的花草。我忽然发现巴黎近郊很少有的两种植物却在这里生长得非常繁茂:一种是毛莲菜,属菊科;一种是柴胡,属伞科。我为之欢喜万分。最后,我又发现了一种叫水生卷耳的植物,在地势较高的地方几乎看不到它的踪影。我从随身携带的一本书中找到了它,并将它夹到我的植物标本集中,尽管当天发生了那场意外的事故。
我兴致盎然地观察着另外几种正在盛开着的花。我很熟悉它们的形状和属性,这些让我增添了不少愉快。最后,我不再进行这些细小的观察,开始沉醉于这些景色所给予我的惬意和快乐的美感当中。葡萄的采摘已经结束了,城里游人已经走了,农民们也先后地离开自己的农田,去干冬季的农活去了。原野虽然还是翠绿可人,可有的树上的叶子已经凋零,仿佛使人置身于临冬的荒凉之中。把甜美和凄凉融为一体的景象,与我的年龄和境遇太相似了,我怎能不触景生情?我不由地把它和自己的身世联系在一起。我这一生清白无辜却命运多舛,虽已到了垂暮之年,但我的心灵却依然充满活跃、强烈的情感,虽有几朵花儿点缀着我的心灵,但这些花儿却因为悲伤而凋谢,因为烦恼而枯黄了。我无依无靠、孤身一人,已经感到严冬的来临。我的想像为日益涸竭,已经不能再如愿地驱走我心中的孤独。我叹愉目问:“来到世上,我到底做了些什么?我是为了生活而生,可我还未曾真正生活过却将要死去,可这至少不是我的过错。给我生命的上苍啊,虽然因为世人的不允,使我不能对你行善,但我至少可以把我受捉弄的愿望、健康而未得好报的情感以及在鄙视中经受考验的耐心贡献给你。”想到这,我的心渐渐平静下来。从童年到壮年,从迫使我与世人脱离关系到我即将结束生命的这个漫长的隐匿时期,我要对我心灵的各种活动作一番回顾。我满心喜悦地回想心中的一切甜美和盲目的情爱的眷恋之情,以及这几年来在称头脑里产生的我的心灵藉以生存的念头。我怀着与当初追思时同样快乐的心情,将这一切回忆进行充分的描述。我在这样一个恬静的沉思中度过这个下午。正当我心满意足地准备回去的时候,一件突发事故,使我从深深的遐思中醒来。
我从大概与风流园丁相对的眉尼尔孟丹山岗往下走的时候大概是六时左右,突然,走在我前面的几个人猛然向两边闪开。一辆华贵的四轮马车由一只高大的丹麦狗牵着向我飞奔而来。当我发现时,我已经来不及打住脚或闪到一边。出事前我最后的一个念头就是高高地跳起,让狗在我跳起的一刹从我底下穿过。然而当我还没来得及细想或付诸实行,这个念头就已经如同闪电一般一闪而过。我没有感到被撞、倒下以及后来发生的一切事情,直到我清醒过来。
临近天黑的时候,我恢复了清醒。跟我讲起刚才发生的事情的是三四个护理我的年轻人。那条狗无法控制地向我飞奔过来,撞到了我的腿上,它的速度之快,重量之大,使我头朝前地摔在地上。上领碰在了凹凸不平的石路上,它承受着我全身的重量,而要命的是,我正在下坡,头就重重地栽到了地上。
如果当时不是车夫及时地勒住马匹的组绳,狗主人的马车说不定就要从我的身上辗了过去。这些,都是那几个把我从地上扶起、清醒后还搀扶着我的人对我说的。因而,在此我不得不交代一下当时我所处的离奇的境况。
深夜,我隐约看到苍弯、几颗星星和点点的翠绿。最初的这些感觉真令我愉快。藉以这些感觉,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我渐渐地苏醒过来,在所看到的一切事物里,感到我的生命是那么的微薄。由于我凝神于此,一切别的东西我都记不起来了。我对自己的身体没有任何清晰的意识,也毫不清楚刚才发生的事情;我是谁?我又在哪里?我一无所知。我既没有痛苦、恐惧,也没有忧虑。看着我身上的鲜血如溪流般地流淌着,我根本没想到这是我自己身上流的血。我感到了一种令人舒畅愉快的静谧的感觉,每次回想到这些,总使我在生平找不出一件可以与之相媲美的事情。
他们问我家住在哪儿,我答不上来;我问他们我在哪儿,他们告诉我是在阿伯尔纳路,可我怎么听成了是阿特拉斯山1。他们接连地盘问我住在哪个城市,哪个街区,但这些都没让我认出我自己。当我想起自己的住所和姓名时,我已经一直走到了那条林荫大道上。一位素昧平生的好心的先生,陪我走了很长一段路,当他知道我住得挺远时,便建议我到神宇去租一辆马车回家。
1.阿特拉斯山:位于非洲北部。
虽然我仍大口大口咳血,但我还是走得很稳妥,步伐轻盈,既感觉不到疼痛,也觉察不出受了伤,只是冷得直打哆嗦,受伤的牙齿格格作响,十分难受。到了神宇,我想,既然我走得如此从容,那么与其坐在马车上担心受冻,倒不如继续这样走回家。我像身体健康时一样,熟练地躲开障碍物和马车,辨认道路,一直走完了从神宇到布拉特里耶街1的将近两公里的路程。我打开临街大门上的暗锁,在黑暗中摸索着上楼梯,终于回到了自己的家中。再也没有发生什么别的事情,除了最后摔倒及未曾察觉其后果外。见到我时,我的妻子失声大叫,使我明白,我受的伤比我想像的要严重。一个晚上我平安地度过了,不但不知道自己受了伤,而且也不觉得伤口的疼痛。次日,我才疼痛地发现,上唇虽然外皮完好,可是里面却一直裂到了奔子;上胯四颗牙齿凹进去,脸肿得凸了出来;右拇指因扭伤肿得像胡萝卜;左拇指也受了重伤;左臂扭伤了;左膝凸起,疼痛得无法让我弯曲。所幸的是,虽然伤痕累累,倒是哪儿都没有碰碎,就连一颗牙齿也没有碰碎。这次狠狠的摔倒真够幸运的。
1.1770年6月到1778年5月,卢梭甘居住在这里。
这是对这次意外事故过程的真实的记录。但在几天之内,这个消息被篡改、扭曲得面目全非后传遍了巴黎。我早该料到会有这样的篡改。仍让我惴惴不安的是,中间掺人了如此荒谬的情节,而又多了那些让人难以理解和欲言又止的神态,但在和我谈起这件事时的小心翼翼又让人感到可笑。我一直厌恶那些含糊不清的事情,它们的出现必定会招致我的反感。
然而这些年来,在我身边的都是这些含糊不清的事情,对它的反感有增无减。在当时的怪事中,只要我随便提一件,就能推断出其他的了。
与我素昧平生的警察署长里努洼先生,打发他的秘书来打探我的状况,表示他愿意帮助我,并为我效劳。遗憾的是在这种状况之下,我认为他的这些援助并不能使我的痛苦减轻。可是他的秘书却一再地劝说我接受这些援助,甚至说我可以直接写信给里努洼先生,假如我不相信他的话。我猜不透他的殷勤及神秘的背后到底隐藏了什么东西。其实,完全没有必要这样恐吓我,我已经受了重伤,而且发着高烧,处于焦躁不安之中。为把我身边发生的事情一一做出解释,我作了数不清的令人忧心、不快的推测。这些推断与其说是一个心灰意冷的人的冷静,还不如说是一个人因发烧而引起的谵妄。
苏醒后的沉思
又发生的一件事,彻底搅乱了我的安宁。我一直猜不透,几年来总来找我的奥姆瓦夫人。她居心叵测地送些小礼物,无故地登门拜访,都证明这里面隐藏着某种险恶,虽然我还看不出来。她向我谈及打算献给王后一本她写的小说。我与她谈了我对女作家的看法。她向我说,这是为了寻求别人的荫庇,旨在恢复她的财产。对此,我没有发表我的任何意见。最后她又对我说,她决定把她的书公诸于世,因为她没有办法接近王后。她没有向我征求意见,我也就没有给她提任何的忠告,即便说了,她也未必会听。她原来曾对我说,要我先看看初稿,我请她别这么做,她也就没有送来了。
一天,在我还没有完全康复期间,我收到了她寄来的已经装订成册的书1。我看见序言里有一段对我过于称赞的词。这些词牵强附会、虚情假意,使我极为难受。里面的难听的吹捧绝非出于善意。这个,我还是不至于会上当的。
几天后,奥姆瓦夫人领着她的女儿来看我。她对我说,她的书由于一条注解引起了极大的注意。原来我翻看这本书的时候,并没有留意到这条注释。奥姆瓦夫人走后,我才把句子找出来又重读了一遍并加以推敲。我才从中领悟她的拜访、吹捧以及序言中馅媚奉承的话语的真正动机。我肯定,她的目的无非是要大众相信这条注释出自我的手,然后让他们纷纷指责我。
1.这里指的是1777年出版,名为《青年女子埃米攻哀史》的一部小说。
我没有任何办法平息这个谣言所可能产生的影响,我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再忍受奥姆瓦夫人和她女儿对我虚情假意的拜访而以此来向我炫耀她自己。于是我给奥姆瓦夫人写了一封短信:
“卢梭不在家接待任何作者,感谢奥姆瓦夫人的盛情、善意,并请夫人不再惠临住所为幸。”
她回了一封用词与别人在同类情形下写给我的一样的信,尽管表面上貌似诚恳。根据她写信的口吻我必须承认,我已经粗暴地伤害了她敏感的心,而她对我怀着强烈而真实的感情,她是宁愿死也不能忍受这种绝交的。可见,凡事都表现出正直和坦率,对上流社会来说是震惊的罪行。在他们眼里,我是毒辣的、面目可狰的,因为我犯了一件罪行,就是不像我的同代人一样虚伪、不讲信用。
我已经外出走动好几次了,甚至经常去图依勒利宫散步。从我遇到的好几个人的满是诧异的表情中,我猜测现在还流传着我不知道的另一个关于我的消息。我终于知道了:舆论都在说,我已经摔死了。流言迅速地传播,而且无可怀疑,以至于在我知道半个月后,国王和王后煞有介事地谈起这件事情。有人颇有心思写信告诉我,《阿维尼翁邮报》以哀悼我的名义报道了这件大快人心的事情,并提前把为我死后准备的谩骂和愤恨发泄出来。
偶尔得知一个伴随着这个消息而来的更奇怪的情况,对其中的一些细枝宋节我一无所知―有人募集款项,以印刷从我家里找出的手稿。从而我知道,他们在准备一个蓄意编造的作品集,并以我的名义在我死后出版。任何一个理智的人都不会认为将会有人把我的作品真实地印发出来。而15年的经历.已经使我认定了这一点。
这些发现,一件连着一件,每件都使我极为震惊,而且刺激了我逐渐枯竭的想象力。我对模糊的事情向来反感,而这些在我身边不断地增多,再次撩拨起我的憎恶。我煞费苦心地对凡此种种作了无数解释,众多谜团里似乎只有一个结论合情合理,它合乎我之前所做的全部结论,那就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摆脱这样的命运,因为我的个人与名声已经被这一代人共同、一致地定了案。如果想把任何作品保存下来,传之后世,而不经过那些极力查禁之人的手,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事情。
这一次我走得更远了。众多意外的事情都聚集在了一起。连命运都偏向了那些对我最无情的敌人,他们都行动起来了。国家的所有掌权者,所有公众舆论的操纵者,所有身份高贵的人,从所有暗地里谋害我的人中精心选出最有地位的人,协同一起谋害我。他们的配合如此默契,绝非偶然之事。假如有一个人不充当帮凶,出现一个意外的情况,有一件阻挠的事意外地发生,那么这个阴谋将终告破产。然而,各种意愿、必然、巧合与种种变化都使这些人更紧密地勾结在一起。他们的合作奇迹般地协同一致,使我不得不相信这是得到了上天的旨意。我过去和现在所做的种种观察都证实了我的这个想法。那时,我把和这一样的行为看成是人类的邪恶之果,而后,我则把它视为人的理性所无法理解的天机之一。
我非但没有因这种想法痛心疾首,反而让我得到了欣慰和宁静,并有助于我乐天知命。圣奥古斯丁1的境界我还远远没有达到。他以下地狱而感到欣慰,只要是上帝的使命。当然,我产生乐天知命的动机并不那么无私,但却同样的纯洁,而且,更加无愧于我热爱的上帝。我拘有这样的信念是因为我知道上帝是公正的,他要我承受苦难,然而他知道我是清白的。任凭他们和命运的摆布吧,我无怨无艾。一切正常都将恢复,我迟早会看到那一天的到来。
1.圣奥古斯丁:4世纪的基怪教神学家,主要作品有《忏悔录》、《论上帝之城》等。
【第三章】
关于命运的遐思
论经验
“我日益年老而勤学不辍。”
梭伦1晚年常常吟咏这句诗。从诗中的含义看,我的晚年也可以把它吟咏。可是,这2O年,我从经验中获取的学问着实令人伤心:拥有知识反而没有蒙昧无知好。逆境当然是位出色的老师,但是,他索取昂贵的学费,而从中获取的收益得不偿失。而且,没等从这晚到的教学中学有所成,运用它们的机会转瞬即逝。青年是增长才智的,老年是应用才智的。我承认,经验总是有用的。但是,只有我们前面还有光阴时,它才有用。死到临头了,难道还去学习怎么生活吗?
1.梭伦:公元前6世纪时雅典的执政官,梭伦变法的倡导者。这句诗摘自普多坦科的《梭伦传》。
论对命运的认识
我付出沉重而痛苦的代价,才获得对自己命运以及那些控制我命运的人的感情的认识,可这一切都太晚了,这对我还有什么用呢?我学会了更好更清楚地认识别人,可结果却使我更强烈地感到他们带给我的苦难。对这些谋害,我没有一次可以幸免于难的,即使这一认识让我明白他们对我的阴谋。如果我一直沉醉于这种脆弱而甜蜜的信任该多好啊!这种信任使我多年来成了我那些喜欢吹擂的朋友们的猎物和玩偶。我被他们的种种阴谋包裹着,却无半点戒心!诚然,我受他们的愚弄,成了他们的牺牲品,可是我以为他们是爱我的。我享受着他们对我的友情,也同样地给予他们以我的友谊。理智和时间向我揭露了这个可悲的事实,我的甜蜜的幻想破灭了,使我感到了自己的不幸。这个事实使我看清了,我的不幸是无可救药的,唯一能做的就是听天由命。因此,在此时此地,我这种年纪所积累的全部经验对我来说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处的。
我们刚刚在这个世上降生,就进人了竞技场,直到死去才能从中走出来。当已经到达赛场的终点,再去学习如何把车驾驭得更好又有什么用呢?这时,应该考虑的是如何从中解脱了。年老的人如果还需要学习的话,那就仅仅需要去学习如何去死。然而,人们到了我这种年纪,却极少再做这样的研究。常人考虑一切东西,却唯独不考虑这一点。所有的老人都比小孩更依恋生命,都比年轻人更不情愿离开人世。因为,他们这一生全部的努力劳动都是为了生存,然而,当生命即将结束时,却发现往日的辛劳全都是白费。他们的产业,他们的财富,他们辛苦劳作所换取的果实,当他们魂归九天时,所有的一切都得全部放弃。他们活了一辈子也未曾想过要攒下任何死时可以带走的东西。
当我抚躬自问的时候,这些我都细想、揣度过了。虽然,我不善于从这些思考中获益,但我及时地作出思考和回顾并没有做错。在人生的漩涡里飘荡时还是孩提时代,我很早就已经体验到,我天生就不适合生活在这个世界上。在这里,我心灵所需要达到的那种境界,在这里是永远无法达到的。因此,当我不再在人类当中寻找那些似乎无法找到的幸福时,我那丰富的想像力就跳跃出那刚刚开始不久的生命,到达了一个我完全陌生的地方,以便我能安享在那个静谧的地方。
自幼年起,这种情感便受到我所受教育的滋养,而又被我一生的灾难和不幸强化。这种感情使我时刻都以极大的兴趣和耐心去认识我自己。这些兴趣和耐心是任何人所不及的。我见过许多言谈比我更博学的人。他们与他们自己研究的哲学是毫无关系的。他们研究宇宙,探究它的排列,是为了向别人显示自己的才学,就像出于好奇而去研究他们偶尔发现的某种机器那样。他们研究人性,是为了夸夸其谈,而不是为了自我的认识;他们专心学习,是为了教育别人,而不是为了启迪自己的内心;他们好些人只是为了出书,而不管出什么样的书,只要受欢迎就行。一旦他们的书写好并印发后,除了设法要别人接受它或当它受到抨击而需要为它作一番辩护外,书中的内容无论如何是无法引起他们的兴趣的。而且,他们根本不会从中挖掘一点东西为己所用,只要没有受到非议,书中所述的真假是非他们都会不屑一顾。至于我,如果我去学习,那么是为了认识自己,而不是为了教育别人;我一直认为,充分认识自己是教育他人的前提。我本来应该在那个荒岛上度过我生命的最后时光,因为这一生我专注于对人们所进行的各项研究,没有一项不是我在荒岛上孤独地做过的。我们的信念很大程度上决定了我们所要做的事情。除去那些与我们本能的最基本的需要有关的事实外,我们的信念就是我们的行为标准。根据我向来遵循的这个原则,我常常长时间地探索人生的真谛,以指导我的行动。但是,当我意识到探索这个真谛不再有任何意义时,我很快不再痛苦于自己的不善于为人处世了。
人生经历和安排
我在一个崇尚道德和充满爱心的家庭出世,后来又在一个颇有才智和信奉宗教的牧师家庭里愉快地长大成人。从幼年起,我就接受了被别人视为偏见的各种原则和格言,而且我从未放弃过它们。在我的童年时期,我就失去了照料,并为爱抚所吸引,为虚荣所诱惑,为希望所诱骗,为形势所逼迫。我信奉了天主教,但我还是个基督徒;不久以后,我为惯性所驱使,一心一意地饭依了我的新教。华仑夫人的循循善诱,坚定了我的这种饭依。我美好的青春年华是在乡间度过的。寂静的乡间生活和我对好书专心致志的研读,使我在华仑夫人身旁时,更富有深挚的感情.而且几乎让我成了费奈龙式1的虔诚的教徒。在隐退中所作的沉思,对大自然的研究,对宇宙的冥想,使每一个孤独的人不断地向造物主奔去,并怀着微微的不安去探究他所见到的一切和这一切事物的起因。可是当我再度被命运抛到这世间的急流之中时,我再也寻觅不到可以慰藉我心灵的任何东西了。无论到了何处,我都始终留恋这令人愉悦的闲暇生活,对触手可及的荣华富贵毫无兴趣,甚至厌恶。我无法把握那惴惴不安的追求,也不敢心存希冀,因而所获得的几乎太少了。在功成名就的时候我就感到,就算我已经获得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一切,也根本无法找到我心灵所渴望的,但又不知道如何分辨的幸福。因此,在那些弃我于人世之外的苦难降临之前,这一切使我渐渐地懂得为这个世界倾注感情毫无意义。我总在贫寒与幸运、贤明与惘然中漂浮,沾染了很多恶习,一直持续到了4O岁。我缺乏理性的原则,盲目地生活;我忽略自己的本分和责任,然而这不是因为不重视,而是总是缺乏很好的认识。
1. 费奈龙,1651-1715年,法国教育家、散文家,著有《泰雷马克历险记》。
在我还是青年的时候,我就决定,把40岁作为一个界限。在此之前,积极进取以实现远大抱负;并且,一到这个年龄,不管处于何种境地,都得过且过地安度余生,不再为挣脱这种境状而苦苦挣扎,也不再思虑未来。现在,这个时候到了,我将踌躇满志地实行这个计划,即使我的命运似乎还可以达到一个更稳定的状态,但我没有这么做,不仅没有遗憾,反而觉得是一种快乐。我从种种的诱惑和虚拟的希冀中脱身而出,对万事冷漠、置之不理,只求精神上安宁―这始终是我最感兴趣的事情。我从上流社会和浮华中脱离。我抛弃了装饰品:不佩剑,不揣表,不着白长袜,不戴金饰物,不戴帽,从此只有一副普普通通的假发和一套合体的粗布外衣。最重要的是,我真心摈弃了贪婪和利欲,这就使那些我所抛弃的东西无关紧要了。我放弃了当时那个我根本不合适的职位1,开始我向来喜爱的抄写乐潜的工作,从中按页计取酬金。
论精神改良
1.当时卢梭在法国财务主管弗兰格伊那里任出纳,掌管金库,参见《忏梅录)。
我的改革并不仅仅局限于事物的外表上,我觉得还需要进行另一种改造,那就是观念上的、精神上的改造,也许这更痛苦、更有必要。我打定主意要把这种改造进行到底。于是,为了使我的内心世界在有生之年达到最美好、最完善的境界,我开始了对自己的自我解剖,以便在我离世前达到所希望的境界。
我的身上刚刚发生了一场巨大的变化,另一种道德观在我眼前展现。虽然那时我没料到会受到它的伤害,但我已经开始发觉那些人对我的评价是如此荒诞。我产生了需要另一种成就的想法,它与我追求文学上的成就的那种需要不一样,因为我已经厌恶了这种气息。我希望在我有生之年开拓一条比我这半生走过的道路更为可靠的路,所有这一切使我不得不做一次必要的、深刻的反省。因而,为了很好地、深刻地检查自己,与我有关的任何事情我都没有忽略不计。
我完全断绝了与社交界的联系,对离群索居生活所产生的幽静,我至今有着强烈的兴趣。从那时起,我对这种兴趣有增无减。我所从事的工作决定了我只能在隐遁时才能进行,它要求长时间安静地沉思,而这些在喧嚣的社交界是不可能存在的。因此,一个时期内,我不得不采取了另一种生活方式。后来,我发现这种生活方式是多么地舒心!因而,我在中断了一段时间后,又满怀欣喜地恢复了这种生活方式。而且,只要一有可能,我就把自己局限在这种生活方式当中。之后,当人们迫使我离群独居时,我发现,他们为了让我伤痛将我流放,结果却比我自己争取幸福时的要多得多,从而成全了我的希望。
我之所以满心热忱地投人这个工作,是因为我的这种热忱和这个工作的重要性是相一致的。那时,我生活在一群现代哲学家1中。他们与古代哲学家基本没有共同点:对我的疑问和我无法解决的问题,他们不但没有解答和解决,而且在我自认有必要认识、了解的方面,使我动摇。因为他们是忠实的无神论传道士和独裁专横的教条主义者,他们绝对不能容忍别人持有任何一点异议。我既厌恶争吵,也没有争吵的能耐。因此,对我自己的辩护常常是软弱无力的,然而,我从来没有接受他们那些令人心灰意冷、痛心疾首的学说。他们容不下与自己有不同意见的、又有自己观点的人的反抗,这也成了他们痛恨我的一个重要原因之一。
他们使我感到心神不宁,却不曾说服我。他们的论点曾一度动摇我,却没叫我信服。我虽然一直没有合适的辩证,但我敢肯定一定可以找到。我常常抱怨自己的无能多于自己所犯下的过失,对于他们的论点,我感情所作出的反驳必定胜过凭理性作出的反驳。
1.即布巴挤、格利姆、狄德罗等人。
最后,我这样想:“难道我一直听凭这些诡辩家的左右吗?甚至,他们鼓吹的,并热切要让别人接纳的观点,就是他们自己的观点吗?主宰他们理论的激昂情绪和那些要别人相信这相信那的过度的热情,叫人分不清他们自己信仰的到底是什么。在这些政党领袖身上还能找出真正的诚意吗?他们的哲学是为他人宣传而用的,我需要的则是自己的哲学。趁现在为时不晚,我要努力寻觅,以便在有生之年找到一条明确的行为准则。我现在正处于壮年,我的理解能力处于巅峰,可同时又在衰退。假若一再地等待,以后再全力去思考,就可能心有余而力不足了。我的智能将失去旺盛的生命力,今天我尚且能做好的事情,到那时将力不从心。我要把握这个有利时机,现在是我外表和精神的改造时期,我要把深思熟虑后的观点和原则确定下来,使我知道自己应该成为什么样的人,在有生之年又该做些什么。”
经过一番尝试和波折后,这个计划开始施行了,虽然十分缓慢,但我尽了最大的努力,煞费苦心。我深深地意识到,这个计划关系着我余年的安宁和我的命运。刚开始时,我处于一个迷宫里,到处充斥着障碍、困难、矛盾、曲折和黑暗,我多次想把这一切都放弃。我不再做徒劳无益的探索,而以谨小慎微为原则去进行思考,不再历尽千辛在那些不易弄清的原理中去苦苦探求了。然而谨慎与我那么抵触,我简直不可能获得它,用它来指引我,就像在驾驭一艘无舵无指南针的船,在风雨交加的海上,寻找几乎不可能接近的灯塔,而它又是不可能向我们指明任何港口的。
我平生第一次鼓起了勇气,坚持了下来。我没有觉察可怕的厄运已经降临到我头上。而我没有被这些厄运压倒,多亏了这些勇气。我作了一番毫无先例的、最热情、最真诚的探索之后,我决定选择感情。虽然我的行动所取得的结果与我的愿望相违,但我可以肯定:我的过失不算一种罪过,因为我已经竭力去避免它了。对此,我并不怀疑,少年时期的偏见与心中隐蔽的愿望,使我的天平倾向于对我安慰最多的一边。大多数的人都信仰自己热切希望的事情。我想也没有人否认我们多数人对所期望或避恐的事物的信仰是由我们是否承认来生而决定的。我承认我的判断有可能被这一切所迷惑,但却不能动摇我的信仰,因为我害怕把事情弄错。如果说,这一切取决了我如何度过这一生的话,那我要懂得如何去生活,在适当的时候采取最好的方法,以免上当受骗。依我的心境,当时我最担心的是为了享受尘世间对我来说如浮云般的富贵,而将我自己的灵魂置于危险的境地。
对自身的反省
我要承认,我不能一一解决那些困扰我的,而哲学家又天天向我唠叨的困难。但是,我决定要在人类肤浅的知识所不可企及的事情上做出自己的判断。由于在各方面我遇到了捉摸不透的谜团和解决不了的贵难,我就把似乎是最直接、最可信的感情运用到每一个问题上。虽然那些我无法解决的责难与对立体系中其他责难争执不下,但我没有停滞在这些事情上面。对于这些问题,只有江湖骗子才会采取武断的态度,但却要采取一种建立在深思熟虑基础上的意见,这十分重要。如果这样,我们犯了错误,我们就不会因此而后悔不已,因为我们没有罪过。这就是我所以泰然处之的不可动摇的原则。
这些艰辛探求的结果和我后来在《一个萨瓦的牧师的信仰》1中记载的大致一样。虽然这一代人把这本书可耻地糟蹋和亵渎了,但是,一旦常理和真诚在人间复活,它将会在人类中间引起一场革命。
1.1762年卢梭在《爱弥儿》中发表了《萨瓦助理司铎的信仰自由》一文,宣扬自然宗教,立刻遭到巴黎最高法庭的查禁。
经过长期、反复和认真的思考之后,我采取了这些原则,从而我的心情也平静了下来。我把这些原则作为我行动和信仰的准则。那些我无法解决、无法预见、萦回脑海的不同意见我不再去理会。而它们偶尔会弄得我心神不宁,但却从未使我动摇。我反复对自己这样说:“这些是形而上学的故弄玄虚,它对那些为我的理智接受、我的心灵确认、我的内心所默许的基本原则是没有任何攻击力的。在这些人类悟性所不及的事情上,难道就被我所不能解决的一个不同意见所推翻吗?它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根基如此扎实,联系如此紧密,与我的理性、感情以及我的命运如此合适,而且又被我对其他学说没有过的内心默许所强化了的这样一套理论难道就能够被推翻吗?不会,虚妄的论断不能摧毁我永恒的天性与这个世界的结构,通过我的探寻,我发现了支配这个世界的物质秩序与相应的精神秩序之间的协调,并找到了我为了忍受一生灾难所需的支持。在任何一个别的体系中,我也许会是个最不幸的人,我无力地活着,无所求地死去。所以,我还是坚持这个体系吧,不管命运和那帮人如何摆布我,只有这个体系能使我幸福。”
这些思考及从中得出的结论难道不是上天对我的启示?让我对命运的考验作好心理准备以便承受它的吗?假若在我余生所沦落的可怕的境地里,我总也找不到可以逃避残酷的迫害者的避难所;假若我此生蒙受的耻辱不能昭雪,我得不到应有的公正对待,而眼睁睁地沦落到先前未曾经历的恐怖的命运中,那么,我又变成了什么样子?以后还会变成什么样子呢?我坦然地面对自己的清白和无辜,只想着世人对我的尊敬和友爱,然而那些阴险狡诈的家伙却在暗中设下圈套缠绕我。我这颗高尚的心无法忍受突如其来的灾难,不明不白被人陷害而蒙受耻辱。在这个被阴影笼罩的耻辱的深渊里,我只能看到黑暗。刚开始我不知所措而垮下了。如果我不是事先留下了摔倒后重新爬起来的力量,那么,我就再也无法从这次意外的打击中恢复了。
清醒过来时,我已经在动荡不安中度过了多年,于是我开始自我反省,这时我才发现我积聚的对抗厄运的力量是多么宝贵。那些应该评判的事物我都作了决断,当用我的行为准则来衡量我的处境时,我发现,我过去太看重人们的荒谬的批判,而它不过是短暂人生中的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人生不过是一种受考验的状态。而这些考验属于什么性质都不重要,只要能从中得到结果就行。由此还可以看出,考验越巨大、严厉、频繁,对于懂得如何经受考验的人来说越有好处。对于任何能看出这种痛苦所带来的益处的人,无论多强烈的痛苦,都会失去它的效果。而我曾在沉思中得到的主要收获就是相信能够得到这种益处。
在纷纷到来的数不清的迫害和侮辱中,担忧和疑虑常常动摇我的希望,使我不能安宁。正当我备受命运的重压而一赚不振时,以前所未能反驳的论点又萦回脑海,企图给我更沉重的打击,并使我垮下。我还听到,新的议论和那些让我备受折磨的议论加在一起,常常在我脑海浮现。这时,我总伤感地自问:“我的命运如此不幸,理性给予我的慰藉只是一些虚幻的东西,而我的理性又毁灭了自己的作品,摧毁了留给我希冀与信心的支柱,还有谁,可以让我免于绝望呢?在这个世界上,幻想只能安抚我一人,还有什么用处?当今这一代人认为我的学说中除了谬论、错误和偏见再无他物,而在与我的学说对立的体系里,真理和事实却能俯拾皆是。他们甚至怀疑我不是出于诚意采纳这个学说并致力研究的,事实上我也在其中发现了许多无法解决的难题。但这些阻止不了我支持这个学说。难道在众生之中唯我独智、唯我独醒?只要与我心意相符,我就可以想像一切事物都是这样吗?那些少数人觉得不可靠,我自己觉得虚幻,甚至和我的感情与理智背道而驰的种种表象,我难道能抱以信心吗?用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的方法来对付我的迫害者,岂不比遵守自己的戒律,一味忍受他们的打击而不反抗更好吗?我自以为明智,其实不过是犯了错误,成了牺牲品和受骗者。”
在百般思虑、郁闷和不安的时刻我多次濒临绝望。假如这样的情况再持续一个月,我这辈子算是到了尽头,而我也不再在这个世界上。以前,这些危机来得如此频繁,但也总是稍纵即逝;现在我还没有完全摆脱,它们就这么罕至和短暂,根本不能打扰我的安宁。这些轻微的忧愁担心再也不能伤害我的心灵,就像急流中落人的一根羽毛无法改变水流的方向一样。如果我重新审定以前我早已决定的论点的话,那将意味着我得到了新的启发,或是给我提出了在探索时未得到的对真理更成熟、更虔诚的认识。没有任何情况和我的实际相符,也没有任何理由要我放弃壮年时期所采用的情感,而适应那些在绝望中让我平添苦难的论点。这些情感是我除了追求真理外,别无他趣的幽静时期,经过严格审核得到的。如今,我伤心欲绝,灵魂因饱受折磨已颓然衰竭,想像力因刺激而迟钝.头脑总被自己数不清的可怕遭遇打扰,我的智能也因为年龄和忧郁而丧失了它的活力。我怎敢舍弃我仅存的力气呢?我还能相信使我无辜地遭受苦难日渐衰退的理性,而怀疑弥补我不应受的痛苦、充实活跃的理性吗?不,我并不比当年决定这些重大问题时更明智、更豁达、更坚强。过去,我未察觉今天困扰着我的纷争,而它也未曾阻挠过我,而今天所遭遇的困难不过是形而上学的诡辩而已。它不能动摇我对古今贤明所承认、各个民族所共仰、不朽地刻在世人心上的永恒的真理的追求。在对这些问题进行思考时我就知道,感官限制着人类的悟性,不可能掌握真理的各个方面。因而,我只限于力所能及的方面。以前,我依此合乎情理的方法行事,今天我仍然坚持它,并得到感情和理智的支持。如今我有如此充足的理由要我坚持这个方法,我凭什么要放弃它呢?我坚持下去会有什么风险,放弃又会有什么益处呢?我接受了我的迫害者的学说,就必须接受他们的道德观吗?他们那些无前因、无后果的伦理道德,不过是他们在书中或引起轰动的戏剧中1的大肆渲染,而没有能够渗透感情与理智的东西。难道我应该接受他们隐蔽的、无情的、内部的道德观吗?他们在行动中遵循着这一套学说,并巧妙地施加在我的身上。这套纯属攻击性的道德观,并非用于自卫,而是用来侵害别人的。他们把我置于此种境地,这套学说对我又有何用呢?在这些苦难中,我的清白无辜支撑着我,如果我舍弃了这个唯一强大的力量,而以邪恶取代,那我将更加不幸。我能伤害得了他们什么呢?即使我成功了,能给他们造成痛苦了,而我的痛苦又能够减轻多少呢?除了失去自尊,我一无所获。
1.这里指伏尔泰的一些戏剧作品。
经过这样的一番思考斗争,我所坚持的原则不再为那些是非难辨的观点、无法解决的矛盾、超越我个人和人类的智能的难题而动摇。我把我的心智放在我给予它的最牢固的基础上,它安歇在我的良心庇护之下,任何古今的怪异学说都不能让它冲动,也不能使我的安宁生活产生任何扰乱。当精神颓废的时候,即使我把基于我的信仰和准则的推理论断忘却,我也不会把从中推论出来的与我的感情和理智相默契的结论忘记。今后,我将继续坚持这些结论。让一切的哲学家来吹毛求疵吧,他们只会白白浪费自己的时间和精力。在我的有生之年,对任何事情我都将按照我当年最能作出正确选择时所采取的决定行事。
我在这种心境中怡然自得,我找到了我现在所处环境中所需的希冀和安慰。当今这一代人对我采取的日益强烈的仇恨,以及他们对我的侮辱,是这么彻底,这么持久,而夹杂着凄凉的孤独,偶尔不得不使我消沉。希望因而动摇,怀疑让我气馁,直到今天还不时骚扰我的心,使我忧伤。由于必要的精神活动不能使我安下心来,于是,我就要回味以前的决定。这时,我过去作出这些决定时所付出的心思、专注和诚意又重回我的记忆中,鼓起了我全部的信心。因此,我拒绝一切新的思想,就像拒绝一切错误一样。而这些错误只是一种假象,只会扰乱我的安宁生活。
我把自己局限在原有的、狭窄的知识范围里,而没能像梭伦那样有幸活到老学到老。因此,我必须克制想去学习一切未了解的东西的好奇心。虽然在有益于我的知识上有望获得的东西很少,但在我的处境所需要的德行方面,还有很多重要的东西我要去学习的。我还可以学点我的灵魂可以随身带走的东西,而这种东西可以使我的灵魂更充实、更丰富。我将冲出阻碍我、迷惑我的躯壳,看见纯粹的真理,看见那些伪学者引以自负的知识是多么可怜。我痛惜今生今世在获取这些知识上所浪费的时间。然而,忍耐、温馨、安分、廉洁、正直,是一笔可以随身带走的无价的财富。我们不必担心它会因为死亡而失去价值,相反,我们可以不断以此丰富自己。在我晚年剩余.的时间里.这就是我有益的、唯一的研究。假如我对自己的研究有所进步,学会了超脱红尘俗套,那我就太幸福了。虽然我不可能变得更好.但至少比我刚人世时更具备德行了。
第四章
关于真理与谎言的遐思
难以遵守的劝诫
在我偶尔读过的少数几本书里,我最喜欢、并能从中获益的是普罗坦科1的作品。它是我儿童时代最初的读物,也是我邀羞之年最后的读物。可以说,它是我每次阅读必有所得的极其少有的作品。(如何从敌人那里吸取益处)是我前天在他的伯道德论著中读到的。而同一天,在我整理由作者送给我的小册子里,发现罗奇艾(Rosier)神甫的日记标题下写了几个字:“为真理奉献一生2——罗奇艾”。我很清楚这些先生们的文字表达法,而目前这种也不至于会让我搞错。他自以为彬彬有礼说出的话,其实是一句挖苦我的反语,这个我很明白。但是,他出于什么理由要这么百般挖苦我呢?我难道做了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吗?于是,我决定趁第二天散步时,充分利用谱罗坦柯的教诲,就撒谎的问题作一番剖析。终于证明了这一点:得尔菲阿泊娄神庙上的“要自己了解自己”并不是一句容易遵守的劝诫。然而,我却在《忏悔录》中认为它是可以被轻易地做到的。
1.普罗坦科:公元l世纪罗马帝国时期的传记作家,这里指的是他所作的《希腊罗马名人传》。
2.此语出自公元l世纪罗马讽刺诗人尤维内勒斯,这句话是卢梭的座右铭。
我按计划上路时已是第二天。我开始反思起来,第一件涌上心头的是少年时期我说的那个令人憎恨的谎1。我这辈子因为它而内疚不已。至今,我那颗伤痕累累的心仍因此而忧伤。那次说谎本来就是一个极大的过错,我至今也不知道它导致了什么后果,但我的内疚和忏悔的心情把它的后果想像得非常可怕。意识到这种后果的严重性,这种内疚使我觉得罪大恶极。然而,从我在说那个谎时的处境看,它无非是因为难为情所产生的,绝对没有故意伤害那个姑娘的企图。我可以对天起誓,在我抑制不住难堪而说谎时,我甚至愿独自以鲜血来承担因此而产生的后果。可是这是一种狂妄的打算,正如我此时的感受一样。我只能如此解释―那是我天生的羞涩战胜了我内心的全部愿望,除此之外,我再无法解释。
1.参见《忏悔录》。
我难以消除那件不幸的事情留给我的内疚和悔恨,它使我对撒谎产生了深深的憎恨。这种憎恨使我在以后的日子里避免犯同样的错误。我当之无愧地立下这样的劝诫。我毫不怀疑地按照罗奇艾神甫的言语,开始对自己进行严厉的自我剖析。
使我吃惊的是,当我对自己进行剖析时,有很多事情都.是我自己瞎编出来的。当我把谎言当真的时候,正是我以热爱真理而骄傲,能为真理牺牲自己安危、利益和生命的时期。
论说谎的原因及其评判
在回忆这些我瞎编的事情时,我吃惊地发现,我怎么会没有半点的真正的悔恨之心。我从不容许那些让我痛恨不已的虚伪在我的心里占有一席之地。我不愿以说谎来逃避现实,哪怕是受痛苦的百般折磨。50年来,我仅仅因为一个谎言而备受内疚的折磨,到底是出于什么古怪的逻辑,我才会说出这些既没有必要又没有任何好处的谎话呢?要如何解释,我才能不内疚和惭愧于撒谎呢?我从来不会敷衍我的错误。我的行为、良知一直在道德本能的指引下保持着它最初的完美。由于我的私利,这种道德意识可能因此而淡化,可是,在一个欲望的指使下,起码可以在为自己的缺陷辩护的机会里,我仍可保持正直的良知,怎么仅仅会在没有缘由的、无关紧要的事情上失去正直呢?我认识到,我在这一点上是否对自己做出正确的评价取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在一番认真思考之后,我做出了以下的解决这个问题方式。
我曾经读过一本哲学书,里面说到:把应该表露、公开的真相掩饰起来就是说谎。按照这个定义可以推出这样的结论:对没有必要表露的真情保持缄默,就不是说谎;然而,在同样的情况下,不仅不公开真相,反而说了假的,那么这算不算是说谎呢?仍按照这个定义,我们也不能说是撒谎。因为,假如他给了一位他分文不欠的人一块假币,他无疑是骗了别人,但是他并没有骗取他人的财物。
在这里,有两个非常重要的问题需要仔细地研究:第一,既然人们没有义务在任何时候都说真话,那么,在什么时候什么情况下对别人说实话呢?第二,有没有毫无恶意地欺骗他人的情况?我很清楚,第二个问题很显然:书本中的答案是否定的,因为作者对书中所提倡的最严厉的道德不付任何的代价;但是,在社会上答案却是肯定的,因为在社会上,这种道义被看成是无法实现的空谈。所以,我仍然用我自己的原则去判断、解决这些问题,让那些权威们去相互辩驳、责难吧。
论隐瞒与说谎
一切财富中最宝贵的是普遍的、抽象的真理。没有它,人就变成了睁眼瞎。它是理性的眼睛。人们通过它学会规规矩矩做人,学会做应该做的事,学会向自己的真正目标奔去。特殊的、个别的真理却不总是财富,有时甚至是一种祸害。而大多数则是一种无关宏旨的东西。应该知道,一个人为了个体的幸福而必须学习的东西并不多,但无论如何这是属于自己的一笔财富,无论在哪里,都有权利要求获取它。假如有人剥夺了他的权利,那他则犯下了最不道德的抢劫罪。这种财富是人人共有的,每个人都可以把它给别人,而自己却不会有匮乏的忧虑。
然而,对于那些对教育和实践没有任何意义的真理,既然连财富都算不上,怎么可能算是应该具有的财富呢?况且,财产是建立在有用的基础上,既然不存在任何实用的价值,也就不存在财产一说。占有一块即使是非常贫瘠的土地,至少可以在那里居住;但是,对于任何人都毫不相干、毫无益处的事情,无论真假与否,谁都不会感兴趣。在精神方面没有用的东西,在物质方面也一样。任何没有用的东西都不是一定要具备的。而必须要有或可能要有的东西,则都是有用的东西。因此,真理与正义存在着必然的关联。然而,在那些对任何人都无关紧要、认识它毫无意义的虚假的事实上用真理这个神圣的名词,简直是对它的一种轻慢。假如,真理毫无用处,那就不是一件必须具有的东西。可见,对真相保持缄默或者隐瞒,就根本算不上是撒谎。
论说谎与公正
但是,这种对所有事物都没有用途的真理是否存在呢?这是另一个必须要探究的同题,等会儿我还要谈及。现在先谈谈第二个问题。
隐瞒真相和说假话,是完全不同的两件事,然而,却可能产生一样的作用。因为假如它的作用没有产生时,它们的结果当然是一样的。那么与真相相反的谬误也是无关痛痒的,因为真相也是无关紧要的。因而可以得出这样的结论:在同样的情况下,不把真相说出来骗人并不比说出与真相相符的更公正些。因为,对于无用的真相而言,不知者并不见得比谬误者更好。我不知道海底的沙子是什么颜色,与我相信海底沙子的颜色是白的或红的一样,对我来说同样无关紧要。既然不公正就是对他人造成了损害,那么,对人无害的人怎么会是不公正的呢?
论良心与谎言
然而,这些问题,虽然被简单地解决了,但如果不做出任何必要的阐明,也不可能把它正确地运用到各种可能出现的情况当中。如果把真相说出来这个义务只建立在实用的基础上,那么,我又该如何判定这个实用的标准呢?这样的情况会经常发生,一个人的优势总会对另一个人造成损害,个人利益几乎与公共利益相违背。我该如何在这种情况下做人呢?为了交谈者的好处牺牲不在场者的好处,这是否应该呢?有利于一方而有害于另一方的真相该不该说呢?对于所说的话,应该在公共利益这个唯一的天平上去衡量呢,还是在个人是非这个天平上去衡最?对于事物的各种联系我是否充分地了解并有足够的把握,能否根据公正的法则运用我所掌握的知识呢?另外,当我在检查该对别人负贵的事的时候,我是否检查了该对自己负责、对真理负责的事呢?假设我欺骗他人却没有对其造成任何伤害,能否说对自己也没有造成任何伤害?只要没有做错事就能算是清白吗?
只要这样对自己说,就能摆脱许多难堪的争执:“不管如何,要永远真实。正义存在于事情的真实中,说谎是不公道的,错误也总是骗人的,因为给予你行为和信仰的指引是并不存在的东西。无论从真理中产生什么结果,只要你讲了真话,就无可指贵,因为你并没有在里面添枝加叶。”
但是,现在只是把问题弄清楚了,可并没有解决。我们要说的问题,是在于是否永远有义务把真相说出来,而不是在于永远把真相说出来是好还是不好。根据前面我探讨过的定义,假设作出的答案是否定的,那么,是不是应该区分一下必须说真话的情况,以及不失公正的缄默或不撒谎的掩饰的情况。这些情况确实存在着。因为,现在的问题是要寻求一条可信的规则去认识并加以区分它们。
然而,我们从哪里得出这条规则并证明它绝无差错呢?在所有这些难以解决的道德问题中.与其通过理性的启发,倒不如按照良心给予我的指引找到解决的方法。至今,道德本能在我心中圣洁如初,它从未欺骗过我,我对它信赖无疑。在我偶尔因欲念而轻举妄动时,虽然道德的本能曾沉默,但当我回想起来时,它又重新支配了我的行动。于是,我就像最高审判官一样对自己的今生进行严厉的审判。
论说谎的动机
人们常常会做出错误的评价,是因为根据人言所产生的效果来判断言谈。言谈的效果不但极难发觉和认识,而且它随着言谈时所处的环境不断地变化。评价言谈确定它们恶意或善意的程度只有发言者的意图才能决定。以欺骗为意图去说的假话,就是撒谎。就算是欺骗本身,也不是永远和害人之心有关,有的时候甚至是抱着完全相反的目的。仅仅没有害人之心不足以证明这个谎言无害。而且,必须确定的是,给交谈者造成的错觉无论如何不会给他们本人或他人带来危害。要得到这点肯定不容易,也不多见。因此纯摔无恶意的谎言也同样不容易,不多见。为了自己的私利说谎,是诈骗;为了他人的利益说谎,是蒙骗;怀有害人之心的说谎是恶意中伤,不过这是最坏的撒谎。而对他人无利无害,对自己无利无害的说谎就不是说谎,那是虚构。
带着宣传教义的自的而来的虚构,叫寓言或神话。它们的目的只是或只能是:把有益的真理寓于让人极易感动、赏心悦目的形式中。在这种情况下,包含着真理的谎言,人们几乎不用费心思去掩饰。因为无论如何,为了寓言而讲寓言的人并没有说谎。
还有很多故事和小说,它们大多没有任何真正教育意义,仅作为消遣,这些纯粹是无聊的虚构。对于伦理道德来说,这类的虎构没有任何的作用,只能根据作者的目的进行评判。但是,当作者说他的那些杜撰是真的,那我们就不能否认那是真正的谎言了。可是,又有谁对这些谎言有所顾忌或进行严厉批判了呢?例如,假如说《可危得神庙》1带有道德说教的目的,那么书里的色情图片和淫荡场面也把它给蒙蔽、破坏了。给作品涂上一层道貌岸然的色彩,作者还做了些什么呢?他以最能让读者信以为真的方式,编造出他发现这部文稿的经过,并欺骗说这是从希腊文稿中翻译得来。如果这不是真真正正的谎言,那么请告诉我什么才叫谎言?然而又有谁因此把他看成骗子,敢于拿这个谎言向作者问罪呢?
1.孟德斯鸠的一部幻想作品。
如果有人说:尽管作者誓言旦旦,其实并不想说服谁,事实上谁也没有被他说服,这不过是个玩笑而已。公众从没有怀疑过,他其实不是这部所谓的希腊作品的译者,而是作者等等,这些都是毫无意义的。我觉着,如此一个毫无目的的玩笑,就像一个孩子做一件愚蠢的事一样。一个撒谎者信誓旦旦的时候,尽管没有能使谁相信,也同样是在撒谎。有必要把那些受过教育的人和大批头脑简单的、易于轻信的人区分开,后者真的被那些貌似真诚的作者编撰的故事给欺骗了―他们把装在古式高脚杯里的毒药无所畏惧地喝干了。如果把毒药放在一个新式酒杯里,也许他们至少还会有几分防范的。
无论在书本中是否出现这些差别,它们都会在每个真诚待己、不愿受良心折磨的人的心中产生。虽然出于私利说的谎话比损害他人说的谎话罪过要小,但它们同样是谎话。把利益给予不该享有的人,是扰乱了秩序和公正;把值得赞扬或应该指责、控诉和辩解的行为错误地推到自己或别人身上,都是不公道的事情。无论以任何方式做出的有损正义的、与真理相违背的事,都是撒谎,这就是准确的分界线。但是,一切违反了真实,任何方式又与正义无关的事情,只能说是虚构而已。我承认,如果谁把单纯的虚构看成谎言而自责,那他一定具有比我更强烈、更敏感的良知。
真正的谎言里还包括了那些出于善意的谎言。因为,无论是利于己或人,还是损于己而进行的欺骗,都是不公正的。凡是涉及真实的个人,无论谁违背了事实而赞扬或污蔑,那就是撒谎。而如果涉及的是一个虚构的人,那么他尽可以说一切想说的,都不算是撒谎。除非他从道义上去评判他所编造的事实,并对这些不真实作出判断。因为,他虽然在事实上没有撒谎,但在道义土却违背了真实在撒谎,而这个道义上的真实比事实上的真实更可敬百倍。
我见过某些在上流社会称为真实的人。他们的全部真实都用于无聊的闲谈中。对时间、地点和人物,他们不做任何虚构和渲染,真实地列举出来,对任何情况都不添枝加叶。凡是不涉及他们自身利益的事情,他们都无懈可击地、忠实地道来。可是,一旦涉及他们的事情时,就使出浑身解数刻意渲染,把事情说得对他们自己最有利。假如,谎话对他们有好处,而自己又不便说出口,他们就巧妙地利用别人去撒谎这一手段,以逃避这个嫌疑。因此,谨慎需要他们撒谎,对真诚只好说再见了。
那些被我称为真实的人就不同了。他无所谓于别人十分看重的绝对无关宏旨的事情,只要不会从中引出对生者或死者的不公正的评断,他们会无所忌讳地编造故事取悦宾朋。他们的心灵、口头或笔端绝对不会出现这样的谎言,而这种谎言是与真理和正义相违的,可能对某些人产生有利或损害、敬仰或鄙视、赞颂或责备的言论。他是真实的,甚至牺牲自己的利益也在所不辞,即使在无聊的谈话中他们也极少以此夸耀。他是真实的,无论是责备还是赞颂,他都不曾想欺骗别人。他决不为有利于自己或有损于敌人而进行欺骗。因此,我将心中的真实人与别人做了区别:对于任何无需付出代价的真理,上流社会的人是忠实的,决不越出雷池一步;而被我称为真实的人,他们都是在必须为真理作出牺牲时,才患实地效力它。
可能,有人会说,你所颂杨的那种对真理的热爱怎么能和这种漫不经心相统一呢?这种混杂着别的杂质的热爱,难道不是虑假么?然而不是,它是纯洁而真实的,虽然常常有虚构,但绝对不会是假话,它是对正义的一种爱的表现。正义和真理在他的头脑中是两个同义词,他都同样看待。他的那些来自内心所爱戴的神圣的真理,只表现在把该属于谁的给予谁:该承受责备和斥责的就要受到责备和斥责,该获得荣誉和赞颂的就该获得荣誉和赞颂,而不停留在那些毫无意义的事实和毫无用场的名称上。他的正义感不允许他为了反对别人而虚伪;他的良知阻止他为了自己不公道地伤害别人,他也不会欺骗世人盗取名誉。他尤其珍惜的是他的自尊自重,这是他不可缺的财富。他把为获得别人的尊重而牺牲自尊看成一种真正的损失。因而,有时他在一些绝不是为了利人或利己,也绝不是害人或害己的无关紧要的问题上撒谎,也并不认为是撒谎。他将会尽可能地在凡与历史事实,涉及人的行为、正义、社交关系、有益的知识等问题上,使自己和别人避免犯错误。在他的眼里,除此以外的撒谎都不算是撒谎。假如《可尼得神庙》是一部有益的书,那么关于希腊文稿的故事不过是个无伤大雅的虑构,假如这是部有害的书,那么这个故事就是一个巨大的谎言了。
这就是我的良知对谎言与真实的规则。在我的理智还没有采用这些规则的时候,我的感情已经不自觉地遵循了它们,而仅仅是我的道德本能就能使我自觉地去实施。可怜的玛丽永姑娘深受其害的那个罪大恶极的谎言,给我留下了难以消除的内疚。在我的余生中,它制止我再说类似的谎,也避免了我再说任何可能伤害他人利益和声名的谎。我普遍地、广泛地反对这样的谎言,也就不再去衡t、考虑利与害和在有害的谎话与善意的谎话之间进行区分。我把这两种谎言都看成是有罪的,所以我一概杜绝了。
在所有的问题上,我的天性气质对我认识、理解事物,确切地说对我的习惯有很大的影响。因为,几乎在所有的事情上,我都不按规则做事,可以说,除了听凭天性驱使,我不遵循于任何规则。事先想好的谎话从来没有在我的身上发生过。我从未出于私利撒过谎。然而,由于我不得不参与谈话时,因为思维迟钝,羞于谈吐,为了使我摆脱困窘的境况,不得不求助于虚构来东拉西扯,常常也会在一些无关痛痒的事情上说谎。当我必须说话,脑子里一时又没有讨人喜欢的真话时,为了避免在别人面前当哑巴,我便胡乱编造一通。但是,在我编这些故事的时候,我尽可能地避免它们有害于正义和真理,而使它成为对他人和自己都没有利害的虚构。我的意思是:用伦理道德上的真实来代替真实的真实,亦即在其中完美地表现人类心灵的自然情感,并从中汲取有益的教训。总之,就是使它成为道德故事。然而,这就有更英明的远见和更好的口才,才能使谈话中的闲言絮语化为有益的教导。可是,我的思维比谈话的速度要慢,结果我总是信口开河,引出了连篇的蠢话。我的理性和情感都不赞成我脱口而出的话,可是由于它们先于我的判断而说出口,所以我已经没办法先审核后予以纠正了。
在出乎意料的刹那,害羞和胆怯常常使我说谎话,这正是受我这种气质的最原始的、无法抗拒的力量驱使所致。由于必须立即作出回答而不得已为之,其中并非出于本意。可怜的玛丽永的那件事在我心里烙下了深刻的印象,使我永远避免了说有损他人的谎话。可是,却没有阻碍我,在为了摆脱困窘的境况,说一些只与我个人有关的谎话。当然,这些谎话和那些企图危害他人的命运的谎话一样,都是与我的良心和原则相违背的。
上天作证,如果我把为自己开脱的谎话收回,把使我受到责难的真相说出来,而不会因此再次遭受耻辱的话,我一定会心甘情愿地这样做的。但是,犯错误的羞愧的心理阻止了我,对于我的错误,我真心地悔恨,但却没有勇气去纠正。有一个例子,可以把我的意思表达清楚。我说谎往往是出于难堪或羞愧,而非为了自己的利益和自尊心,更非出于嫉妒或恶意。虽然我很明白这些假话对我无益,而且肯定会被别人当成是撒谎。
不久前,应弗吉艾先生的邀请,让我破例一定要携同我的妻子一同参加他和波努瓦先生在甫科桑太太的饭馆的聚餐。老板娘和她的两个女儿和我们一起用餐。吃饭的时候.那位已经出嫁的,已经怀孕的女儿突然盯着我问:“你曾经有过小孩?”我的脸刷地全红了,答遭,我不曾有过这样的幸福。她狡猾地笑笑,看着所有的宾客。这些意思不难明白,我也很清楚。
显而易见,即使我存心骗人,这个回答也不是我想要作的回答。从那个向我发问的女人身上我可以很清楚地看出来,我的否定的回答根本不会改变她对此的看法。她为了享受使我撒谎的乐趣,故意挑起了我作出的这个否定的回答。两分钟后,我突然想起我本应的一个回答,“一个年轻女人,对一个年长独身的男人,提出这个问题,显然不大谨慎。”假如我这么说的话,既没有说谎,也不会因此而脸红,不致让所有人嘲笑,也可以给她一个小小的教训,让她不再放肆无礼地向我发问。但是我根本没那么做,我说了不该说、对我无益的话,该说的话我一句没说。因此可以肯定,这个回答是由于我困窘的境况驱使的,决非出于我的判断,也非我的本意。我以前从未遇到过这种困窘的境况。我承认我的过失,更多的是出于坦率而不是出于羞愧。因为,我知道别人可以看得见我的内心,可以看得出我正在弥补过错。然而现在,狠毒的目光把我伤害了,使我心情烦躁。从来我都是因为腼腆才撒谎的,而现在我变得越来越不幸,也变得更加腼腆了。
我对撒谎的厌恶,没有比在写(忏悔录)时感受得更深切的了。因为,在写作中,只要我稍微向这方面偏移,撒谎的念头就会频繁地、强烈地冒出来。然而,出于我无法解释的,或是反感于所有效仿的心理倾向,我不但没有对应由我来承担的事情避而不写或加以掩饰,反而认为,与其过于宽容自己,不如过于严厉地责备自己。于是,我在相反的方面撒了谎。我的良心告诉我,假若有一天我受到审判,将不会有比我对自己更加严厉的审判了。是的,因为我高尚的灵魂,我才会有这样的宣告和这样的感受:没有任何人能做到如我在(忏悔录)中所表现的真诚、真实和直率,至少我是这样认为的。我感到我的善远远多于恶,所以一切我都乐于说出来,我也这么做了。
什么我都没少说,有时反而多说了,但这是在事实发生的情况上,而不是在实情上。这类的谎言与其说是有意的,不如说是想像力受到刺激所产生的。诸如此类添加进去的都不能算是撒谎,把它称之为谎言是错误的。写《忏悔录》的时候,我已经老了。我已经经历过那些所谓的人生乐趣,我非常厌恶,并感到它的空虚。我凭借记忆去写,然而有的记忆却想不全,或者只留下残缺的记忆,我只能用想像的、与事实不相违背的细节去弥补记忆的不足。我流连忘返于我一生的幸福时刻,深情的依恋常让我用华丽的辞藻来修饰、美化它。那些被遗忘的事情,我把它说成我认为应该是那样或实际上就是那样,但绝对不会和那些记忆相反。在一些真实情况上,我有时会赋予它们奇特的魅力,但从来没有用谎言掩饰罪过或欺骗世人,盗取名誉的想法。
有时,在我描绘自己时,我会无意地掩饰了自己丑恶的面,而在另一方面美化自己。即使如此,这种忽略也会被另一种奇特的保留弥补了:我对善的方面的描述会比在恶方面更为小心,甚至只字不提。对此,别人可能不信,那完全可以原谅。然而,这是我天性中的一个特点。但是尽管不信,那却是真的。每当讲到我的弊病,我都会把其中的卑微鄙陋极尽其致地说出来;讲到我的优点,我很少大肆宣扬它的可爱之处。因为那样的话,会使我过多享有盛名,我写《忏悔录》仿佛是在为自己歌功颂德。我在写我的青春年华时,并不自炫于自己的优良品质,反而将其中一些使之过分明显的事实给删节了。在写《忏悔录》时,青年时期的两件事都曾清楚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但由于刚才所讲的那个理由,我把它们都删节了。
当年,几乎每个礼拜天我都在姑父法齐先生的家里度过。他在巴基开了一家印花布作坊。一天,我在轧光机房的晾干棚里,看着那生铁的滚轴发出悦目的闪光,我很喜欢。我不由自主地把手放上去,快乐地用手指摸着光滑的滚轴。这时,小法齐在内侧将大齿轮转动了一点点,正好把我最长的两个手指尖碾碎了,两个指甲被拽了下来。我尖叫了起来,小法齐赶快倒转滚轴,但我的指甲已经钻在了上面,鲜血从我的指尖涌出来。小法齐尖叫地跳离飞轮,抱着我,央求我别叫喊,还说这下他完了。虽然我处于极度疼痛中,但却被他的痛苦所感动,于是我不哭喊了,来到了作坊里。他帮我洗干净手指,并用苔醉给我把血止住。他喻着眼泪哀求我不要告他的状,我答应了。我在床上休息了一个多月,近两个月都没办法用手。有人问起时,我只说是被滚落的石头砸碎的。我格守着诺言,在20年后也没有人知道为什么我的两个指头会留下伤疤。
“宽宏大度的谎言,难道这不是高尚可爱的真话?”1
1.原诗为意大利语,见特索的《解放了的耶路撒冷》。索洛伊为了拯救基督教徒,承认她没有犯下的罪行。
然而,由于当时的处境,这件意外的事故对我来说曾是十分痛心的。那时,正好赶上民兵集训,我曾经和三个同样年纪的孩子编成一列,本来我会穿上制服,和街区里的连队一起参加集训。可是,现在却只能躺在床上,听着连队的锣鼓,看着三个伙伴从窗下走过,我心里难过万分。
在我年龄稍微大一点的时候,发生了另外一件类似的事情。
我经常和一个名叫普兰西的伙伴,在普澜宫打槌球。在一次游戏中,我们发生了争吵,并动手打了起来。他在我没戴帽子的脑袋上不偏不倚地打了一槌,我立即倒了下来。如果他下手再狠一点的话,我的脑袋肯定马上就会开花。我一辈子再没见过那可怜的小家伙看见我流血时的惊骇的样子。他以为我被打死了,扑过来紧紧地拥抱着我,热泪盈眶,使劲叫唤。我也和他那样哭泣着,并使劲地拥抱他,陷人了莫名的甜美和惶恐的激动中。他用手给我止着还在流淌的血,看着我们的两块手帕也不够用了,他把我领到旁边一座小花园,他的母亲家里。这位好心肠的太太看到我的样子,几乎晕过去了。但她鼓足了勇气给我包扎.她细致地给我的伤口清洗,并敷上我们家乡最常用的治伤良药―烧酒泡过的百合花。她和她儿子的眼泪湿透了我的心。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一直把她看作自己的母亲,把她的儿子看作自己的兄长。直到后来再也没有见面,我才渐渐淡忘了他们。
我也和前一件事故一样守口如瓶地保守秘密。在我的一生中,诸如此类的事发生了不下一百次。我未曾想过在写《忏悔录》时,会对此加以陈述,因为在这部作品里,我不想把我品质中的美加以突出和强调。当我说了违反我所知道的真相的话时,决不是出于私利或为了献媚或损人,那根本只是在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或是处于困窘的处境,或是出于写作的快乐而为。凡是能公正地读我的《忏悔录》的人一定会感觉到,我所坦诚的一切比说出一件罪大恶极的行为更为羞于开口、更为痛苦。从而可以知道,我没有说出前一类的恶行,是因为我从不曾做过。
我所做的诚实,基于正直和公道的情感多,而基于事实本身的少;在实践中,更多的是遵循我良心的道德标准,而不是抽象的是与非的概念。这些结论都是从以上的思考中得出的。我编过很多荒诞的故事,但很少说谎。由于这样,我常贻人于口实,但我没有伤害任何人,也没有欺骗世人,盗取盛名。我认为,唯有这样,真实才是一种美德。否则,它只能是一种玄之又玄的东西,既不能得出善,也不能得出恶来。
即使有了这样的区别,我的心灵并不因此而满足,也不认为自己无可指贵。在我仔细地思虑是否有负于人的时候,是否充分检查有负于己的地方?既然要公道待人,那么就要真实对己。这是每一个公正的人对自己尊严的维护。我不该羞于言辞而编造无益的虚构,为取悦他人而失敬于人。我更不应该为了写作的乐趣,用华丽的虚构的词藻点缀真实的事情。因为以谎言来装饰真理,实际就等于歪曲了真理。
然而,我所选的那条座右铭(为真理奉献一生),更使我难以原谅自己。它要求我比任何人更严格地讲真话。我不仅仅要在任何场合牺牲个人的利益和爱好,还必须为此献出我的弱点和天性的害羞。对于任何信奉真理的人来说,在他的嘴里和笔端绝不能容任何虚构和无稽之谈。在任何场合都要有说出真相的胆量和勇气。我在选择这条座右铭时就该想到这一点。在我奉行的期间,就应该天天揣摩它。我的谎言出于怯懦,而非天性虚假所致,但这并不足以使我得到谅解。因为怯懦的人最多能不去犯罪,而敢于伸张美德的人,就需要自负和大胆。
如果罗奇艾神甫没有给我启迪的话,这些思考也许永远不会在我脑海里酝酿。当然,想见于实践并从中获益,为时已晚;但用来纠正错误,使我的意志纳人规则,至少还不算晚。因为从此以后,这一切都操控于我。由此可见,梭伦的见解对任何年龄的人都是可行的:从敌人那里学会圣明、真诚、谦虚、恭谨和不自负,这总是不会太迟的。
【第五章】
关于幸福的遐思
圣彼埃尔岛的优美景色与万种风情
在我曾居住过的地方中(也曾有过几处甚是迷人的地方),没有一个能像比埃纳湖心的圣彼埃尔岛1那样让我如此真切地感到幸福,并给我留下如此亲切的怀念。这个被耐撒泰尔人称为土块岛的小岛,几乎不为人所知,即使是在瑞士也鲜为人知。据我了解,没有一个旅行家提到过它。然而,对于一个以禁锢为乐的人的幸福来说,它却非常称心,所处的位置也非常奇特。我并不认为这种爱好只有我一个人有,尽管命运注定要我成为世人唯一一个要把自己禁锢起来的人。不过我至今还没有发现别人身上有这种淳朴的爱好。
1.参见《忏悔录》,卢梭曾在这个岛上住过的房子,现在已成为旅馆,浪没的青年们总是到这来朝圣。
比埃纳湖和日内瓦湖一样的明媚、秀美,但由于比埃纳湖边的岩石和树木离水非常近,所以看起来比日内瓦湖更荒僻,更富有浪漫色彩。这里的田园和葡萄园、城镇和房屋没那么多、密,但郁郁葱葱的树木、草地和浓荫遮蔽的幽静处却比比皆是。鲜明的色彩变化,彼澜起伏的地形也随处可见。那些令人心旷神怡的湖畔,由于没有可让马车通行的大道,极少有游人涉足。这对于那些沉思冥想的孤独者来说,它却是趣味盎然的。他们喜欢陶醉在大自然的妩媚的景色中,偶尔只有鹰的尖叫、鸟的鸣啭和山涧飞流直下的哗啦声打破这片寂静。有两个小岛在这个几乎是圆形的美丽的湖里。其中一个小岛方圆约半里,上面住着人,并种着庄稼,另一个小岛比较小,偏僻、荒凉,由于波涛和风雨常常袭击大岛并把它侵蚀,人们便常常到小岛上取泥土去修补大岛。强者就这样常常利用了弱者之躯。
岛上只有一所房子,孤零零的,它和小岛一样隶属于波尔尼医院。房子宽敞、舒畅,讨人喜欢。里面住着税务官一家人和他的仆人。他在岛上经营着一个岛棚和几个鱼塘,还有一个有很多家禽的饲养场。小岛小巧,地形地貌复杂,但这儿的景致却千姿百态,培养了许多品种的作物。这里有耕地、葡萄园、树林、果园和肥沃的土地。这里长满了郁郁葱葱的灌木丛林,湖岸因此一片清新。一个两旁种着树木的平台依傍着小岛,平台的中央有一个漂亮的大厅,葡萄收获的季节,每逢星期天,湖畔附近的居民就聚在这里,尽情地欢歌、跳舞。
我逃到这个岛上来,是在墨第艾遭到围攻之后。这里的生活和我的气质非常吻合,使我心旷神怡,于是我决心在此地度过我生命中最后的日子。我无忧无虑,只害怕别人不让我实现这个愿望。这个计划和某些人要把我送去英国的计划相互矛盾,我总感到不祥的征兆。怀着不安的预感,我多希望别人把这个避难所当监狱,使我终身在此监禁,将我离开的可能和希望消除,断绝外界和我的一切联系,让我对这个世上所有的一切一无所知。这正好使别人忘记了我的存在,也让我忘记了这个世界的存在。
在这个小岛上,人们只让我住了两个月。对我来说,能在这里住两年,两个世纪.甚至来生来世,我也不会有一刻的厌倦。尽管这里只有我的伴侣1、税务官一家和他的仆人,除此以外,我再没有任何别的交往。恰恰,我求之不得的是,他们都是一些非常善良的人。这两个月,我把它看成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候。如果一辈子能这样,我将终身为此而满足,并不再想其他的东西。
1.这里指戴莱丝·勒·瓦萨,卢梭从1745年开始和她同居,于1768年正式结婚。
这种幸福到底是什么样的呢?这样的幸福享受又是怎么回事呢?根据我所描述的,我要请世人猜一猜我在这里度过的是怎样的生活。我最主要、最基本的享受就是这难能可贵的悠闲的生活。在我所逗留期间,我所做的一切,完全是一个纵情于闲逸生活的人所做的其乐无穷的消遣而已。
在圣彼埃尔岛的生活
我在这个地方与世隔离,不依靠任何人帮助,也没有任何人发现我,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我根本不能出去,也不能和外界取得联系。人们巴不得把我这样孤独地撇在这里。我的在此安度余生的愿望也因他们的这个希望而生。想到我还有充裕的时间,我便悠然自得而没有给自己的生活做任何的安顿。我匆匆来到这个陌生的地方,孑然一身,两手空空。之后把我的女管家1叫来,并把我的书籍和家当搬来。我的大大小小的箱子都按运来时的原样摆着,我一个都没有打开,连整理一下的想法都没有。我不用文房四宝,让我最开心的是箱子把我的书封存了。当一些倒霉的信件使我不得不提笔作答时,我只好嘟哝着向税务官去借笔墨纸张,用完后马上归还给他,并指望着不再有同样的事情发生,然而这个指望却总是落空。有生以来,我第一次对植物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的屋里堆满了花草,没有了那些讨厌的文稿和纸张。是迪卫尔奴瓦博士2培养了我这种兴趣,而这种兴趣很快变成了一种嗜好。我只想做些合我自己心意的,连慵懒的人都只费一点力气就能干的活。我再也不想写那些劳神费力的文字了。我要把岛上所有的植物一种不落地进行描写,并着手把它们纳人我的《圣彼埃尔岛植物志》里,这就足以打发我的光阴。据说,曾经有一个德国人写了一本关于柠檬皮的书;我原也打算写一本关于草地每一种种子、树林每一种苔醉、岩石每一种地衣的书;我不愿意任何一根小草,任何一株植物没有得到充分的描写。
1.即戴莱丝?勒?瓦萨。
2.卢梭在其带埃村时结交的朋友,博士的称呼是卢梭开玩笑时加上的。
按照这个绝美的计划,每天上午和大家吃完早点后,我便挟着我那本《自然的体系》1,手拿着放大镜,赶到岛上的某个地区考察。我把全岛分成若干个方块,以便我在不同的季节里将这些方块走完。我观察植物的构造、组织和开花结果。那个时候,我对于植物开花结果的自然方式还觉得非常新鲜,因此每次观察我都会无比的欣喜、神往,再没有什么可以比得上这种感觉了。对于植物的不同特性,我以前一窍不通。现在,我醉心于验证这些常见的品种的属性,并希望能从中发现更珍贵的品种来。在我第一次观察这些细微过程中发现:夏枯草两根长长的雄蕊是怎么分叉的;荨麻和墙草的雄蕊有怎样的弹性;凤仙花的果实和黄杨的两果是怎么裂开的……这些都使我心中充满喜悦。我也想问问大家是否见过夏枯草的角,就像勒芬丹总是问别人是否读过《哈巴谷书》2一样。我满载而归时,只过了两、三个小时。午后,如果下雨的话,我就待在家里,摆弄这些东西以消磨时间。剩下的时间,我就和税务官、他的太太和戴莱丝看望他们的工人,并参观他们的收成,还常常和他们一起干起活来。来看望我的波尔尼人常看到我爬在大树的高端摘果子。我早上的活动及由此产生的愉快心情,使我午饭吃得很舒心,连饭后的小憩也舒畅极了。如果碰上午饭后的好天气,我等不及散席,就偷偷地溜出来,跳上一只小船,独自把船摇到湖心。这时湖面一如镜面般。我躺在船上,仰望着碧空,小船一连几个小时任由湖水缓缓地漂。
1.这本书是瑞典博物学家、创立双名命名法的林内(1707-1778年)的重要著作。
2.此处为卢梭之误。勒芬丹曾问人是否读过《巴录书》,而不是《哈巴谷书》。前者是次经(即历史上有过争议的最终被列入正典的经卷)中的一卷,后者则是《圣经?旧约》中的一卷。
我则沉浸在了万干的沉思默想中。这种遐想没有明确、固定的目标,但在我看来,却比那些所谓的人生乐趣中寻求到的甜美要强几百倍。当我离岛已经很远时,西下的夕阳提醒我该回去了。为了能在天色暗下来以前回到家,我拼命地划桨。有时候,我并不划向湖心,而沿着青葱的岛岸游弋。清澈的水,浓郁的绿荫总诱惑我下水嬉戏。但更多时候我总是从大岛划向小岛,然后在小岛上岸,在那里度过午后的时光。有时,我在柳树、泻鼠李、春蓼的灌木丛中艰难地漫步;有时,则站在沙丘顶上,那上面覆盖满了细草、欧百里香、岩黄芪和三叶草,它们就好像有人曾在那撒播了种子一般。在这里,兔子既不用担惊受怕,也不会受到任何伤害,安然地繁衍生息。我和税务官讲了这个想法,他便从耐撒泰尔带回了一群公兔和母兔。他的太太、姐姐、戴莱丝和我便煞有介事地把兔子送到了小岛上。在我还没离开小岛的时候,兔子就应该开始繁衍后代了,如果能耐得住严冬,那它们一定子孙满堂了。我们应该为兔子建立的殖民地而欢庆。我率领同伴把兔子从大岛迁到小岛那十足的神气,就连阿耳戈英雄1的指挥也没有我那么自豪。那位向来怕水、见水头昏的税务官太太,那天在我的带领下信心十足地上了船,航程中没有一点惊慌,这一点我也十分得意地注意到了。
1.指伊阿宋,希猎神诺中他带领50名英雄乘籍前往科尔喀斯去寻找金羊毛。
当湖面波浪起伏,无法泛舟时,我便在岛上度过我的下午。我在岛上游荡,到处采集植物标本。有时坐在风景优美、地处偏僻的地方纵情遐思,有时坐在土丘或平台上,一览全湖和湖岸柔和、美妙、迷人的风光。湖的一侧是山丘环绕,另一侧延长着丰厚、富饶的平原。远远看去,可以一直看到远处淡淡的青山。
我从岛的高处下来时,已是黄昏降临的时候。我在湖边沙滩隐蔽的地方坐着。波涛阵阵,湖水涟漪,驱走了我心头因另外的事情引起的激动,我的情绪为它所吸引,使我的心灵又陷人了甜美的遐想中。这时,我还没有察觉夜色已经笼罩了大地。眼前的湖水忽涨忽落,连连的水声,不断地在耳边喧哗,它们取代了我澎湃的心潮,使我不必费神思索就能欣喜地体会到自己的存在。水面的图景,正是我时常思考的世间万象的变化无常。但是这些印象稍纵就消失在单调的持续运动中。而且这些持续运动安抚着我,我不停地被吸引。到了召唤我回去的时间,我很费劲地从这些美景中脱身而出,踏上归途。
在天色晴朗的饭后之夜,我们还会一起到平台上散散步,呼吸湖面飘来的新鲜空气。我们在大厅里小憩、嬉笑、聊天,唱悠扬的古老的歌曲。最后带着满足的心情回家就寝,并希望着明天也能这样快乐地度过。
在圣彼埃尔岛上居留的时间,我的日子就是这样度过的,除了不速之客来访之外。那里的生活如此吸引着我,可以说,足以唤起我心中如此强烈、如此唯美、如此长久的怀念。以至于15年1后,每当我回忆起这个迷人的地方,仍热炽地神往,恍然身在其中。
真正的幸福来源于自己的存在
在我历尽沧桑的漫长的一生中,我发现,最使我怀念、感动的时期并不是我最能享受到甜美、最能感受强烈快感的时期。尽管这种极度狂热和热情非常短暂,但恰恰因为它自身的热度,它只能成为生命线上稀稀疏疏的点。而这些点太少太少、刹那即逝,不能形成一种状态。而构成我心中所怀念的幸福的,决不会是这些稍纵即逝的片刻,而是平凡、持久的状态构成的时刻。这种状态并没有极度强烈的东西,可以随着时间的流逝,它的魅力会随之增长,最终达到绝无仅有的快乐、幸福。
1.1765年卢梭居住在圣彼埃尔岛,于1778年逝世,其间相隔13年。
世间万物都在不断地变化之中,没有一样东西可以以一种固定、永恒的形式存在着。因此,我们那些与外界息息相关的情感,一定会随着它们的变迁而一起变化。我们的情感总在我们之前或之后,追忆那些不可再得到的过去,预想那些不可能到来的未来。总之,在我们的情感之中没有一件是可以作为心灵的依托的。因而,世间只有逝去的欢乐,我怀疑世间是否有过永恒的幸福。我们的心难以在享受极度强烈欢乐的时刻,真正地对我们说:“愿这一刹那永远持续着”。这些瞬间状态只给我们留下不安、空虚、悔恨于往事、希求于今后,我们又怎能称之为快乐呢?
如果有一种状态,心灵能在此找到最坚实的位置,它静静地安歇在那里,聚集着它整个的存在,既不用考虑过去,也不用考虑未来;在那里,是没有时间的概念的,“现在”一直在延续着,但既看不出它的连续,也没有连接的印痕;在那里,我们除了感到自己的存在外,再也没有贫乏或享受,快乐或痛苦,希冀或恐惧的感觉。自身的存在这个唯一的感觉能使我的心灵完全充实。凡是处于这种境界的持续状态中的人,都可称自己为幸福的人。这种幸福不是残缺的、贫乏的幸福,如同我们在人生乐趣中感受到的那样。它是源于一种丰润的、充实的幸福,这种幸福不会给心灵留下任何的空虚。我在圣彼埃尔岛的时候,有时躺在船上随波荡漾,有时坐在澎湃的湖岸,有时坐在潺潺的溪流边独自遐想,也就经常处于这种状态中。
在这种境界中我所享受的乐趣又从何而来呢?它仅仅是从我们自己,从我们自身的存在获得,除此以外,它不会从任何身外的东西获得。我们将会像上帝一样心满意足,只要这种状态永久地持续下去。排除了其他的、异念的感受,唯独感受到这种自身的存在,这本身就是一种满足、安静的珍贵的情感。那些排除了尘俗的、肉欲的、不断分散和干扰我们的杂念的人们,足以因此感到自身存在的甜美和珍贵。但是,极少人能感受到这种境界,因为大多数人被各种不断的情欲纠缠,有的只经历了极短的尝试,对它只有模糊的杂乱的概念,难以体会到它的情趣和魅力。按照现在这种生活秩序,他们如果还渴望这种甜美的、让人迷醉的生活,而厌倦现实的生活,这甚至是没有好处的,因为社会生活不断产生的需要,要求他们去履行社会的义务。如果一个不幸的人在世间不可能再做点对他人,对自己有用或有益的事情,那他一定是与人类断绝了任何的交往。也正是在这种状态中,命运和任何人都无法从他身上夺走他所找到的作为补偿失去的人间幸福的至乐极福。
然而,并不是任何人在任何情况下都能感受到这种补偿的。这就需要没有任何情欲打扰,心平气和地使内心情境和客观事物相融合。这不需要绝对的安静和过激的情绪,西是需要一种均匀的、平和的、没有空隙的内心活动。生命没有了内心活动就不过是麻木的东西。如果它运动过于激烈或不平衡,那它就会惊醒我们。当它让我们注意到四周的事物,那它将使我们又重新陷人了人类的束缚中,从而破坏了遐想的魅力。过于寂静又会使人悲哀,并出现死亡的阴影。因此必须借助于能使人快乐的想像力。天生具有这种想像力的人会自然而然地得到这种援助。那些情感在我们自己的内心产生了,而它并非来自于外界。当然,当那些愉快的、轻微的思考拂过心灵的表面而没有惊扰内心深处时,心中的宁静同样也是十分惬意的。充足的思考使我们记起自己而忘了痛苦。无论在何处,只要我们能静下心来,这样的遐想都能进行。我常常想,假如在见不到任何东西的巴士底狱的单人牢房里,我仍可以悠然地进行这样的遐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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