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童年

_6 马克西姆·高尔基(前苏联)
  那老太婆领着他,走到人家门口或窗前:
  “行行好吧,可怜可怜这瞎子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
  格里高里·伊凡诺维奇沉默着,两上黑眼镜片儿直视着前面的一切。染透了颜料的手拉着自己大幅的胡子。
  我经常见到这副惨景,可从来没听格里高里说过一句话。
  我感到胸口压抑得难受极了!
  我没有跑到他跟前去,相反,每一次我都远远地躲开,跑回家去告诉姥姥。
  “格里高里在街上要饭呢!”
  “啊!”她惊叫一声。
  “拿着,快给他送去!”
  我断然拒绝了。
  于是,姥姥亲自走到街上,和格里高里谈了很久。
  他面带微笑,像个散步的老者似地捻着胡须,只是都是三言两语的,没有太多的话。
  有的时候,姥姥把他领到家里来吃点儿东西。
  他会愿意走到他跟前,因为那样太难堪了,我知道,姥姥也很难为情。
  我们对格里高里都避而不谈。只有一次,她把他送走以后,慢慢地走回来,低着头暗泣。
  我走过去,拉住她的手。
  她看了看我:
  “他是个好人,很喜欢你,你为什么躲着他?”
  “姥爷为什么把他赶出去?”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却向她提了个问题。
  “噢,你姥爷。”
  她停住了脚步,搂住我,几乎是耳语似地说:
  “记住我的话,上帝不会放过我们的!他一定会惩罚……”
  果然,10年以后,惩罚终于到了。
  那时姥姥已经永远地安息了,姥爷疯疯癫癫地沿街乞讨,低声哀告着:
  “给个包子吧,行行好吧,给个包子吧!唉,你们这些人啊……”
  从前那个他,如今只剩下这么辛酸而又激动人心的一句:
  “唉,你们这些人啊……”
  除了伊高沙和格里高里让我感到压抑以指点,还有一个我一看见就躲开的人,那就是浪女人沃萝妮哈。
  每到过节的时候,她就会出现在街头。
  她身材高大,头发蓬乱,唱着猥亵的歌儿。
  所有的人都躲着她,躲到大门后面、墙角里。
  她从大街上一走,好像就把街给扫净了。
  她有的时候用可怕的长声不停地嚎着:
  “我的孩子们啊,你们在哪儿啊?”
  我问姥姥,这是怎么回事?
  “这不是你该知道的!”
  她沉着脸回答。
  有过,姥姥还是把她的事简单地讲给了我。
  这个女人原来的丈夫叫沃罗诺夫,是个当官的。他想往上爬,于是就把自己的妻子送给自己的上司,这个上司把她带走了。
  两年半以后,她回来时,一儿一女都死了,丈夫把公款输光,坐了牢。
  她伤心透了,开始酗酒……经常被警察抓走。
  总之,家里还是比街上好。特别是午饭以后,姥爷去雅可夫的染坊了,姥姥坐在窗户旁边给我讲有趣的童话,讲我父亲的事儿。
  啊,那是一段多么美好的时光啊!
  姥姥曾经从猫嘴里救下了一只八哥儿,给它治好了伤,还教它说话。
  姥姥常常一个小时一个小时地站在八哥儿跟前,没完没了地重复着:
  “喂,你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八哥儿幽默地眨着眼睛,它会学黄鹂叫,松鸦和布谷鸟甚至小猫的叫声都模仿得维妙维肖。可是它学人话却好像困难似的。
  “别淘气,说:给俺小八哥儿——饭!”
  姥姥不停地教着。
  八哥儿突然大声地叫了一句,好像就是这句话,姥姥大笑起来,用指头递给八哥儿饭吃着说:
  “我说你行,你什么都会!”
  她把八哥儿教会了,它能相当清楚地要饭吃,远远地看见姥姥,就扯着嗓子喊:“你——好——哇……”
  原来把它挂在姥爷屋子里,可时间不长,姥爷就把它赶到顶楼上来了,因为它老是学姥爷说话。
  姥爷做祈祷,八哥儿把黄蜡似的鼻尖儿从笼子缝儿里伸出来,叫道:
  “球、球、球……“秃、秃、秃……”
  姥爷觉着这是在污辱他,把脚一跺,大叫:
  “滚,把这个小魔鬼拿走,还则我要杀了它!”
  家里还有很多值得回忆的事,很有趣。可一种无法排遣的压抑感逼得我近于窒息,我好像从来都是住在一个深不见天日的。深坑里,我看不见、听不见,像瞎子、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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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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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姥爷突然把房子给卖了,卖给了酒馆的老板。
  在卡那特街上另买了一所宅子,宅子里长满了草,宅子外的街道却很安静、整洁,一直通向远处的田野。
  新房子比以前的房子要可爱,正面涂着让人感觉温暖的深红的颜色。
  有了个天蓝色的窗户和一带栅栏的百叶窗,左侧的屋顶上遮着榆树和菩提树的浓荫,十分美丽。
  院子里,花园里有很多僻静的角落,最适合捉迷藏了。
  花园不大,可是花草极其凌乱无序,这太让人高兴了。花园的一角是个矮小的澡塘,另一个角上是个杂草丛生的大坑,里面有一根粗黑的木头,这是原来的澡塘烧毁以后的痕迹。
  花园挨着奥甫先尼可夫上校马厩的围墙,前面是卖牛奶的彼德萝鞭的宅子。
  彼德萝芙娜是个胖胖的女人,说起话来像爆豆,吵吵嚷嚷的。她的小屋在地平线之下,矮小而破旧,上面长着一层青苔,两个小窗户,注视着远方覆盖着森林的原野。
  原野上每天都有士兵走动,刺刀在阳光下闪着白色的光芒。
  宅子里的房客都是陌生人,一个我也没见过。
  前院是个鞑靼军人,他妻子又矮又胖,这个女人从早到晚嘻嘻哈哈的,弹着吉它唱着歌,歌声嘹亮。
  只有爱情是不够的,还要想法找到它。
  沿着正道走啊走,自有收获在前头。
  军人也胖得像个皮球,坐在窗户边儿上抽烟,鼓脸瞪眼地咳嗽,声音很奇怪,像狗叫。
  地窖和马厩的上面,住着两个车夫:小个子的白发彼德和他的哑巴侄子斯杰巴。
  还有一个瘦长的鞑靼勤务兵瓦列依。
  最让我感兴趣的是一个叫“好事情”的包伙食的房客。他租的房子在厨房的隔壁。
  他有点驼背,留着两撇黑胡子,眼镜后面的目光十分和善。
  他不太爱说话,不大被人注意,每次让他吃饭或喝茶,他总是说:
  “好事情。”
  姥姥也就这样叫他,不管是不是当着他的面:
  “辽尼卡,去叫她事情链喝茶!”
  或者:
  “好事情,您怎么吃得这么少?”
  他的房间里塞满了各种各样的箱子,还有许多用非教会的世俗字体写成的书,一个字我也不认识。
  还有许多盛着各种颜色的液体的瓶子、铜块、铁块和铅条。
  每天他都在小屋子里忙来忙去,身上沾满各种各条的颜色,散发着一股刺鼻的味道。
  他不停地熔化着什么,在小天平上称着什么,有时候烫着了手指头,他就会像牛似地低吼着去吹,摇摇晃晃地走到挂图前,擦擦眼镜。
  有时候,他会在窗口或随便屋子中的什么地方站住,长时间地呆立着,闭着眼抬头头,一动不动,像一根木头。
  我爬到房顶上,隔着院子从窗口观察着他。
  桌子上酒精灯的表色火势映出他黑黑的影子,他在破本子上写着什么。
  他的两片眼镜像两块冰片,放射着寒冷的青光,他干什么?这太让我着迷了。
  有时候他背着手站在窗口,对着我这边发呆,却好像根本就没看见我似的,这很让我生气。
  他会突然三步两步地跳回桌子前,弯下腰像是在急着找什么东西。
  如果他是个有钱人,穿得好的话,也许我会望而生畏,可他穷,破衣烂衫的,这使我放了心。
  穷人不可怕,也不会有什么威胁,姥姥对他们的怜悯以及姥爷对他们的蔑视,都潜移默化地让我认识到了这一点。
  大家都不大喜欢“好事情”,谈起他都是一副嘲笑的口吻。
  那个成天高高兴兴的军人妻子,叫他“石灰鼻子”,彼德大伯叫他“药剂师”、“巫师”,姥爷则叫他“巫术师”、“危险分子”。
  “他在干什么?”
  我问。
  姥姥严厉地说:
  “别多嘴多舌的,与你无干……”
  有一天,我鼓足了勇气走到他的窗前,控制着自己的心跳,问:
  “你在干什么?”
  他好像被吓了一下,从眼镜上方打量了我半天,向我伸出手来,那是只满是烫伤的手:
  “爬进来吧!”
  他让我爬进去,从窗户爬进去,啊,他真了不起!
  他把我抱了起来,问:
  “你从哪儿来?”
  每天吃饭喝茶都见面,他居然不认识我!
  “我是房东的外孙……”
  “啊,对了!”
  他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可马上又默不作声了。
  我觉着有必要给他解释一下:
  “我是别什可夫,不是卡什林……”
  “啊,别什可夫,好事情!”
  他放下我,站了起来:
  “好好坐着,别动啊……”
  我坐了很长时间。看他锉那块用钳子夹着的铜片,铜末落到了钳子的下面的马粪纸上。
  他把铜末儿放到一个杯子里,又放了点食盐似的东西,又从一个黑瓶子里倒了点东西出来。
  杯子里立刻就咝咝地响了起来,一股呛人的烟冒了出来,熏得我一个劲儿地咳嗽,可他却颇有点欣然地说:
  “怎么样,挺难闻吧?”
  “是。”
  “这太好了,好极了!”
  “既然难闻,那还有什么好的!”
  “啊?不见得。你玩过羊趾骨吗?”
  “羊拐?”
  “对,羊拐!”
  “玩过。”
  “来,我给你一个灌了铅的羊拐。”
  “好哇!”
  “那你快拿个羊拐来!”
  他走过来,眼睛盯着昌烟的杯子:
  “我给你一个铅羊拐,以后你别再来了,好吗?”
  这实在让人生气。“你不给我铅羊拐,我也不来了!”
  我撅着嘴走进花园,姥爷正忙着把粪肥上到苹果树根儿上,秋天了。
  “过来,帮把手!”
  我问:
  “‘好事情’在干什么?”
  “他?他在破坏房子!
  地板烧坏了、墙纸弄脏了!
  “我要让他滚蛋了!”
  “应该!”我十分解气地叫道。
  如果姥爷不在家。姥姥就会在厨房里举行非常有趣的晚会。
  秋雨漫漫,大家无所事事,便都到了这儿来:车夫、勤务兵、彼德鞭娜还有那个快乐的女房客。
  “好事情”总是坐在墙角的炉子边上,一声不吭,一动不动。
  哑巴斯杰巴和鞑靼人玩牌,瓦列依总是用纸拍鞑靼人的鼻子,一边拍一边说:
  “魔鬼!”
  彼德大伯带来一块白面包,一罐果酱,他把抹上果酱的面包片分给大家,每送给一个人都要鞠一个躬:
  “请赏光!”
  别人接过去以后,他要看看自己的手,如果上面有那么一滴两滴的果酱,他就会舔掉。
  此外,彼德萝娜带了一瓶樱桃洒,快乐女人带了糖果。
  于是,姥姥,最喜欢的娱乐——宴会——开始了。
  秋雨绵绵,秋风呜呜,树枝摇曳,外面又冷又湿,里面却是温暖如春,大家紧挨着坐着,气氛和谐。
  姥姥特别高兴,一个接一个地讲童话故事。一个比一个好听。
  她坐在炕炉沿上,俯身面对被类照亮的人们的脸。她高兴的时候总会坐上去,还会说:
  “好啦,我要开讲了,不过得坐在高处!”
  我坐在她身边,脚下是“好事情”。
  姥姥讲了一个勇士伊凡和隐士米郎那的故事,帮事十分美妙:
  从前有一个凶恶的督军高尔康,
  心狠手黑赛蛇蝎;
  满脑子都是坏主意,
  欺弱压残谬真理。
  他最恨谁?
  最恨隐士米朗那。
  米朗那捍怀真理,
  扶弱助残好心肠。
  督军代来勇士伊凡;
  “伊凡啊,去杀掉那个老家伙。”
  “骄傲的隐士米朗那!”
  “砍他的头,”
  “割他的顺。”
  “拿肉来喂狗我才解气!”
  伊凡得令动了身,
  一路上苦苦寻思很沉重:
  “事不得已去杀人,”
  “上帝定我命如此!”
  快刀利刃身上藏,
  伊凡来到老人前。
  鞠躬行冖,忙问安:
  “老人家身体好吗?”
  “上帝可佑您安全?”
  未卜先知的老人笑一笑,轻启双唇开了言:
  “算了吧,小伊凡,”
  “笑里藏刀又何必!”
  “上帝无所不知,”
  “善恶均在他手里!”
  “你来的目的我心里有底!”
  伊凡一听脸通红,
  违搞主人又怎敢,
  只好抽鞘出刀握手里,
  “米朗那,原想这刀不与你见面,”
  “背事结果你。”
  “现在褥告吧,”
  “最后赂上帝行个冖。”
  “为你为我为全人类,”
  “我不得不杀掉你!”
  米朗那跪地用双膝,
  对着小橡树行了个礼。
  小橡树摇头像在笑。
  老人开口道:
  “伊凡,伊凡,你别急!”
  “为全人类祈祷可是大事情!”
  “等不及你就杀了我,”
  “完不成任务主人会怪你!”
  伊凡听罢脸通红,
  夸夸海口气如牛:
  “说到做到没折扣,”
  “祷告百年也要等。”
  米朗那祷告到傍晚,
  傍晚转而到黎明,
  从春到夏,夏到秋,
  年处处一年没有头儿。
  小橡树长成大橡树,
  橡树籽儿也长成了橡树林,
  米朗那的祈祷还在进行。
  直到今天他还在祈祷,
  哭泣着诉说人间事,
  请上帝给人们以帮助,
  求圣母施人们以愉快的心情。
  勇士伊凡立身旁,
  宝刀成泥碾成尘。
  盔甲衣衫都成了灰,
  赤身裸体立在原野中。
  夏天烈日晒,
  冬天以风吹,
  蚊虫吸血吸不尽,
  有狼虫,咬不动,
  他一动也不动!
  他不能动,也不能说,
  上帝给他的惩很可怕。
  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善恶。
  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米朗那还在祈祷,
  泪水流成江河海,
  奔向上帝不回头。
  姥姥开始讲这个故事的时候,不知道为什么,“好事情”
  好像有一点心神不安。
  一会儿摘下眼镜,一会儿又戴上,两只手来回乱动,不停地点头,摸脸,擦额头,像是有满头大汗似的。
  如果听众中有谁乱动而打扰了姥姥讲故事,他就会竖起一根指头:
  “嗤……”
  示意人家注意儿。
  姥姥讲完了,他恻地一下站了起来,来回走着,激动地做着手势:
  “太棒了,记下来,应该记下来,好极了……”
  他在哭!泪水顺着两颊往下流。
  他笨手笨脚地在厨房里奔走,磕磕绊绊的,很可笑,也很可怜。
  大家都有点不知所措,姥姥说:
  “可以,您写吧,我还有好多类似的故事呢……”
  “就要这个,地道的俄罗斯味道!”
  他站在了厨房中间,双手在空中挥舞着,大讲特讲了起来,其中有一句地反复地说:
  “不能让别人牵着鼻子走,是的,是的!”
  突然,他的话戛然而止。
  他看了看大家,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
  他们轰地一声笑了,姥姥叹息着。
  彼德萝芙娜问:
  “他生气了?”
  “没有。他说是这样。”
  彼德大伯回答,他又说:
  “这些先生们啊,喜怒无常……”
  “恐怕是单身汉的怪脾气吧!”
  瓦列依说。大家都笑了。
  我觉得“好事情”很让人吃惊,还有点可怜。
  第二天午后他才回来,样子很狼狈,很谦卑地说:
  “非常抱歉,昨天没生我的气吧?”
  “什么气?”姥姥很诧异。
  “唉,我有点控制不住自己,乱插嘴……”
  姥姥好像有点怕他似的,躲着他的目光。
  他又凑近了说:
  “我没有亲人,很孤独,跟谁都想谈谈……”
  “那您为什么不结婚?”
  “唉!”他叹了口气,走了。
  姥姥闻了闻鼻烟,表情严肃地对我说:
  “小心点,别老跟着他,谁知道他是个什么人……”
  可是我偏偏觉得他有吸引力。
  他说“很孤独”的时候的表情深深地打动了我,那是一种我能理解的触动心灵的东西。
  我不由自主地又找他去了。
  他的房间里非常凌乱,一切都毫无秩序地乱摆着。
  我发现他坐在花园的坑里,以头枕手,靠在那段烧黑了的木头上。
  他眼望前方,出神地凝视着天边,好半天才自言自语似地说:
  “找我?”
  “不”
  “干什么””
  “不干什么!”
  他擦了擦眼镜,说:
  “过来吧。”
  我过去,挨着他坐下。
  “好,坐着,别说话好吗?你脾气怎么样?拗不拗?”
  “拗。”
  “好事情。”
  沉默。
  秋天的傍晚,五彩缤纷的草木瑟瑟地在凉风中抖动;明净的天空中,有寒鸦驰过。
  寂静充斥了整个空间,郁郁的心中也无声地凉了下来,人也变得有气无力。只剩下思想在飘荡。
  飘荡的思绪裹着忧伤的衣裳,在无垠的天际行走,翻山越岭,越海跨江……我倚着他温暖的身子,透过苹果树的黑树枝仰望泛着红光的天空,注视着在空中飞翔的朱顶雀。
  我看见几只金翅雀撕碎了干枯的牛蒡花的果实,在里面找花籽吃,看见蓝色的去彩下,老鸦正姗姗地向坟地里的巢飞去……多么美好的自然啊……他深深地吸了口气,问:
  “美吗?冷吗?湿吗?
  啊,多么好啊!”
  天慢慢地黑了下来。他说:
  “走吧……”
  走到花园的门边儿上,他又说:
  “你姥姥太好了!”
  他闭上眼睛,陶然地念道:
  上帝给他的惩罚很可怕,他不该听从坏人的话。
  忠于职守要分善恶,助纣为虐没有好下场。
  “啊,你得记住这些话,记住!”
  他拉信我,问:
  “会写字吗?”
  “不会。”
  “要赶紧学,把你姥姥说的记下来,很有用的……”
  我们成了朋友。
  从那天起,我随时都可以去找他了。
  我坐在他的破箱子上,不受阴拦地看他熔铅、烧铜,他手里不停地变换着工脸:木锉、锉刀、纱布和细线似的锯……他往杯子里倒各种各样的液体,看着它们冒烟。
  满屋子弥漫他人的气味儿,他咬着嘴唇不时地朝着书本,不时地唱上那么一句:
  沙良的玫瑰哟……“你在干什么?”
  “做一件东西。”
  “什么?”
  “啊,不好说,你不会明白的……”
  “我姥爷说,你是在做假钱……”
  “你姥爷?他胡说。怎么会呢……”
  “那,你用什么买面包””
  “买面包?啊,那要用钱!”
  “还有,买牛肉也要!”
  他轻轻地笑了,揪住我的耳朵:
  “你把我给问住了!”
  “咱们还是不出声吧……”
  有的时候,他不再工作。我们户并户地遥望窗外,看秋雨在房顶上、草地上、苹果树枝上漫漫地飘洒。
  除非特别必要,他不说话。如果想让我注意一下什么,他常常只是推我一下,向我眨眼睛。
  我经他这么一推、一眨眼睛,就觉得好像所见到的东西就特别有意义了,一下子就记到了心里。
  比如,一只猫跑到一潭水前猛地停住了,它瞅着自己在水中的影子,举起爪子要去抓!
  “好事怀”说:
  “猫总是很多疑的……”
  大公鸡往篱笆上飞,差一点掉下去,它显然是生了气,引颈大叫!
  “噢,好大的架子,可惜不够聪明……”
  笨投降的瓦列依踩着满地的泥泞走过去,他抑起头来看天,两个颧骨突起很高。秋日的阳光照在人了上衣的铜扣子上,闪闪发光,他不由自主摸着扣子。
  “他在欣党自己的奖章呢……”
  “好事情?成了我生活中必不可少的内容,有痛苦变或欢乐的时刻,我都有点离不开他了。
  他虽然很少说话,却不阻止我讲出我所想到的一切。这和姥爷不一样,他总是说:
  “闭嘴,没完没的了!”
  姥姥丙在则变得心事重重,很少听别人讲话,也不过问别人的事了。
  只有“好事情”常常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笑着说:
  “这不大对头吧,是你瞎编的吧……”
  他的三言两语的评论总是恰到好处。
  我有时是故意编一套不着边际的事,像真的似地讲给他听,可赐听几句,他就识破:
  “噢,又瞎说了……”
  “你怎么知道?”
  “我能看出来……”
  姥姥常带我去先娜文挑水,有一回,我们看五六个小市民正打一个乡下人。
  他们把乡下人按倒在地上,没命地毒打。
  姥姥扔掉水桶,大步向他们冲去,同时向我喊了一声:
  “快躲开!”
  可我不知道怎么回事儿,一个劲儿跟着她跑,捡起石头子儿扔向那些小市民。
  姥姥无所畏惧地用扁担挥打他们,又来了一些人,小市民们跑了。
  乡下人被那伙人打得遍体鳞伤,他用流血不止的手指按着撕开的鼻孔,哀嚎着,咳嗽着。
  血测了姥姥一身,她浑都在抖。
  我回到家,立刻就把件事告诉了“好事情”,他呆立着,目光苛刻地审视着我,突然说:
  “太好了,就该这么办!”
  我刚才看到的一切深沉地震摄了我,我不顾他的反应,继续说着。
  可他搂住我,激动地在屋子里走来走去:
  “好了,好了,你已经讲得很全面了,太好了!”
  我有点委屈。
  可我立刻就明白了,我是在不停地重复!
  “噢,你不能总是重复!这不是最好的记忆资料!”
  类似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常常让我记上一生。
  我跟他讲了我的故人克留会尼可夫,这是个大脑袋的孩子,是个打架能手。我打不过他,谁也打不过他。
  “好事情”听了,说:
  “这是小事儿,都是些笨力气,真正的功夫在于动作的速度,懂吗?”
  从此我就更重视“好事情”的话了。
  “任何东西都要会拿,这可是件非常困难的事啊!”
  我一点也不明白,可其中的神秘感让我永远记住了。
  家里人越来越不喜欢“好事情”,连猫也不往他膝盖上爬了,而别人有膝盖它都上。
  我因此打过这只猫,为了让它别怕“好事情”,我差点气哭了。
  “可能是我身上的酸味儿吧,它不喜欢!”
  姥爷知道我常去“好事情”那儿,狠狠地揍了我一顿。
  这事儿我没有告诉“好事情”,不过我说了别人对他的看法:
  “姥姥说你在搞“邪门歪道”!姥爷也说你是上帝的敌人,。”
  他淡淡地一笑:
  “这我早知道!”
  “真的?”
  “是啊……”
  他最终被赶走了。
  有一天,我一早跑他那儿,看见他在唱《沙朗的玫瑰》,手在箱子装东西。
  “我要走了……”
  “为什么?”
  他看了看我:
  “你不知道?这房子要腾给你母亲住……”
  “谁说的?”
  “你姥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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