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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23 高阳(当代)
自然能够化解。”
“话是不错。”王有龄放低了声音说,“为难的是,大事化小,小事化
无还不够。上头的意思是,现在各地风声都很紧,怕刁民学样捣乱,非要严
办祸首不可。”
“不管是严是宽,那是第二步的事!”
“对!”王有龄一下领悟了,不管怎么样,要眼前先把局势平服了下来,
才能谈得到第二步。他想了想,站起身来说,“我要去拜个客,先作一番部
署。”
“拜哪个?”
“魁参将。他原来驻防嘉兴,现在调到省城。黄抚台派他带兵跟我到新
城,我得跟他商量一下。”
“雪公,你预备怎么跟他说?”
“我把以安抚为先的宗旨告诉他,请他听我的招呼出队,不能胡来。”
“叫他不出队,怕办不到。”胡雪岩说,“绿营兵一听见这种差使,都
当发财的机会到了。哪里肯听你的话?”
“那么照你说,该怎么办呢?”
“总要许他点好处。”胡雪岩说,“现在不是求他出队,是求他不要出
队。”
“万一安抚不下来,还是要靠他。”王有龄点点头,下了个转语:“不
过,你的话确是‘一针见血’,我先许了他的好处,那就收发由心,都听我
的指挥了。”
当夜王有龄去拜访了魁参将,答应为他在黄抚台那里请饷,将来事情平
定以后,“保案”中一定把他列为首功。但希望他听自己的话,实在是要他
听自己的指挥。魁参将见王有龄很知趣,很爽快地答应照办。
由于王有龄遭遇了这么一件意外的差使,把他原来的计划都打乱了,该
办的事无法分身,只有胡雪岩帮他的忙。首先是藩司衙门的公事要紧,胡雪
岩用他从阜康取来的客票,解入藩库,把湖州带来,由郁四调来的五万银票,
连同多下的两万,一起还了给刘庄生。此外还有许多王有龄个人的应酬,何
处该送礼,何处该送钱,胡雪岩找着刘庆生帮忙,两个人整整奔走了一天,
算是都办妥了。
“这就该忙我自己的事了。”胡雪岩把经手的事项,一一向王有龄交代
过后,这样对他说,“我赤手空拳做出来的市面,现在都该要有个着落。命
脉都在这几船丝上面,一点大意不得。”
王有龄哑然。他此刻到新城,也等于赤手空拳,至少要有个心腹在身边,
遇到疑难危急的时候,也有个人可以商量。但胡雪岩既已做了这样的表示,
而且也知道这一次的丝生意,对他的关系极大,所以原想留他帮忙的话,这
时候就无论如何说不出口了。
他的失望无奈的神色,胡雪岩自然看得出来。心里在想:这真叫爱莫能
助!第一,实在抽不出空,第二,新城地方不熟,第三,带兵出队,动刀动
枪的事,也真有点“吓势势”,还是不必多事为妙。
因为如此,他就不去打听这件事了。管自己跟张胖子和刘庆生去碰头,
把他到上海这个把月中,需要料理或者联络的事,都作了妥帖的安排。三天
工夫过去,丝船到了杭州,陈世龙陪着老张到阜康来报到。
问起路上的情形,陈世龙说一路都很顺利,不过听到许多消息,各地聚
众抗粮的纠纷,层出不穷,谣言极盛,都非好兆。因此,他劝胡雪岩当夜就
下船,第二天一早动身,早早赶到松江地界,有尤五“保镖”就可以放心了。
“世龙兄这话很实在。胡先生早到早好。今天晚上我做个小东,给胡先
生送行。”刘庆生又面邀老张和陈世龙说:“也是替你们两位送行。”
“既如此,你就再多请一位‘堂客’。”
“是,是。”刘庆生知道胡雪岩指的是阿珠,“今天夜里的月亮还很好,
我请大家到西湖上去逛逛。”
“一天到晚坐船也坐厌了。”胡雪岩笑道,“还是去逛城隍山的好。”
“就是城隍山!主从客便。”刘庆生问老张:“令媛在船上?”
“是的,我去接她。”
“何必你自己去?”胡雪岩说,“叫世龙走一趟,先接她到这里来再说。”
听得这话,陈世龙连声答应着,站起来就走。等了有个把时辰,两乘小
轿,抬到门前,阿珠走下轿来,只见她破例着条绸裙子,但盈尺莲船,露在
裙幅外面。走起路来,裙幅摆动得很厉害,别人还不曾摇头,她自己先不好
意思地笑了:“这条断命的裙子,我真正着不惯!”
“那你何必自己跟自己过不去,找罪来受?”胡雪岩这样笑着问。
“喏!都是他。”
他是指陈世龙。阿珠一面说,一面拿手指着,眼风自然而然地瞟了过去。
话中虽带着埋怨,脸色和声音却并无责怪之意,倒象是陈世龙怎么说,她就
该怎么听似地。
这微妙的神情,老张看不出来,刘庆生更是如蒙在鼓里,甚至连阿珠自
己都没有觉察有什么异样,但胡雪岩心里明白,向陈世龙笑了一下,没有再
说下去。
“我们商量商量,到哪里去吃饭?”刘庆生还把阿珠当做胡雪岩的心上
人,特地征询她的意见:“‘皇饭儿’好不好?”
最好的一家本地馆子,就在城隍山脚下,吃完逛山,正好顺路,自然一
致同意。于是刘庆生作东,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饭,上城隍山去品茗纳凉。
这夜月明如昼,游客甚多,树下纳凉,胡雪岩跟老张和刘庆生在谈近来
的市面,阿珠和陈世龙便小声闲话。杭州的一切,他不如她熟,所以尽是她
的话,指点着山下的万家灯火,为他介绍杭州的风物。
到得二更将近,老张打个哈欠说:“回去吧!明天一早就要动身。”
阿珠有些恋恋不舍,但终于还是站了起来。陈世龙却是一言不发,抢先
下山。胡雪岩心里奇怪,不知道他去干什么?这个疑团直到下山才打破,原
来他是雇轿子去了。
“只得两顶轿子。”陈世龙说:“胡先生坐一顶。”
还有一顶呢?不用说,当然是阿珠坐。胡雪岩心想,自己想是沾了她的
光,其实可以不必,我家甚近,不妨安步当车。阿珠父女回船的路相当远,
不如让他们坐了去。
“我要托世龙帮我收拾行李,我们先走,轿子你们坐了去。”胡雪岩又
对刘庆生拱拱手说:“你也请回去吧!”
“好的。明天一早我来送行。”
于是五个人分做三路。胡雪岩把陈世龙带到家。胡家大非昔比了,胡太
太很能干,在丈夫到湖州去的一个月中,收拾得门庭焕然,还用了一个老妈
子,一个打杂的男工,这时还都在等候“老爷”回家。
“行李都收拾好了。”打杂的男工阿福,向“老爷”交代:“约了两个
挑夫在那里,行李是不是今天晚上就发下船,还是明天一早挑了去。”
胡雪岩觉得阿福很会办事,十分满意,但他还未接口,陈世龙就先说了:
“今天晚上下船!回头我带了挑伕去,也省得你走一趟。
这样说停当,阿福立刻去找挑伕,趁这片刻闲空,胡雪岩问道:“一路
上,阿珠怎么样?”
这话让陈世龙很难回答,虽已取得默契,却不便自道如何向阿珠献殷勤?
想了想答道:“我都照胡先生的话做。”
“好!”胡雪岩说,“你就照这样子做好了。不过生意上也要当心。”
这是警告他,不要陷溺在阿珠的巧笑娇语之中。
这言外之意,陈世龙当然懂,到底年纪还轻,脸有些红了。但此刻不能
装糊涂,事实上他也一直在找这样一个可以表示忠心的机会,所以用极诚恳
坦率的声音答道:“胡先生,你尽管请放心,江湖上我虽少跑,江湖义气总
晓得的,胡先生这样子待我,我拆烂污对不起胡先生,将来在外面还要混不
要混?”
“对!”胡雪岩颇为嘉许,“你能看到这一点,就见得你脑子清楚。我
劝你在生意上巴结,不光是为我,是为你自己。你最多拆我两次烂污,第一
次我原谅你,第二次对不起,要请你卷铺盖了,如果烂污拆碍太过,连我都
收不了场,那时候该杀该剐,也是你去。不过你要晓得,也有人连一次烂污
都不准人拆的,只要有这么一次,你就吃不开了。”
他这番话,等于定了个规约,让陈世龙清清楚楚地明白了他对待手下的
态度。不过陈世龙,绝没有半点因为可容许拆一次烂污而有恃无恐的心思,
相反地,这时候暗暗下了决心,在生意上非要规规矩矩地做个样子来给胡雪
岩看不可。
“胡先生如果没有别的吩咐,我就走了。”他又问:“明天一早,要不
要来接?”
“不必,不必!我自己会去的。”
等陈世龙一走,胡雪岩也就睡了。临别前夕,夫妇俩自然有许多话要说,
谈到半夜,人是倦了,却不能安心入梦,心绪零乱,一直在想王有龄,担心
他到新城,生命有没有危险,公事会不会顺利?
“怎么这时候才来?太阳都好高了!”阿珠一见胡雪岩上船,就这样埋
怨地问。
“一夜没有睡着。”胡雪岩答道:“我在担心王大老爷。”
“王大老爷怎么样?”
“这时候没有工夫谈。开了船再说。”
解缆开船,也得要些工夫,胡雪岩一个人坐在船舱里喝茶,懒得开口,
自从与王有龄重逢以来,他的情绪从没有象这样恶劣过。
“到底啥事情?”阿珠问道:“这样子愁眉不展,害得大家都不开心。”
听这话胡雪岩感到歉然,心情便越发沉重,“嗐!”他突然站起身来,
“我今天不走了!王大老爷的公事有麻烦,我走了对不起朋友。阿珠,你叫
他们停船。”
等船一停,老张和陈世龙不约而同的搭了跳板,都来到胡雪岩舱里,查
问原因。
这时候他的心情轻松了,把王有龄奉令赴新城办案的经过说了一遍,表
示非跟他在一起不可。
“我事情一办好,就赶了上来,行李也不必卸了。”
“如果事情没有办完,赶不到呢?”陈世龙针对这个疑问作了建议:“我
们在松江等你,有尤五照应,船上的货色决不会少。”
胡雪岩觉得这办法十分妥贴,欣然同意,随即单身上岸,雇了乘小轿,
直接来到王家。
王有龄家高朋满座,个个都穿着官服,看样子都是“州县班子”,自然
是“听鼓辕门”的候补知县。胡雪岩自己虽也是捐班的“大老爷”,但从未
穿过补褂、戴过大帽,与这班官儿们见面,先得一个个请教了,才好定称呼,
麻烦甚大,所以踏人院子,不进大厅,由廊下绕列厅房一间小客厅去休息等
候。
等听差的捧了茶来,他悄悄问道:“你家老爷在谈什么?”
“还不是新城的事!听说那和尚厉害得很,把新城的县官都杀掉了。为
此,我们太太愁得觉都睡不着。”
胡雪岩大吃一惊!这一来,事情越闹越大,必不能善罢干休,王有龄真
是“湿手捏了干燥面”,怕一时料理不清楚了。
于是他侧耳静听着,不久就弄清楚了,那些候补州县,奉了抚台的委札,
到王有龄这里来听候差委,此刻他正召集他们在会议,商量处理的办法。
你一言,他一言,聚讼纷坛了半天,只听有个人说道:“现在是抗粮事
小,戕宫事大,首要各犯,朝廷决不会放松。我看,第一步,要派兵分守要
隘,第二步,才谈得到是剿、是抚,还是剿抚兼施?”
胡雪岩暗暗点头,只有这个人说话还有条理,外面的王有龄大概也是这
样的想法,只听他说:“高明之至。我还要请教鹤翁,你看是剿呢?还是抚
呢?”
“先抚后剿。”那个被称做“鹤翁”的人,答得极其爽脆。
“先抚后剿,先抚后剿,这四个字的宗旨,确切不移。”王有龄很快地
说:“我索性再请教鹤翁,能就抚自然不必出队进剿,所以能抚还是要抚。
应该如何着手?想来必有高见。”
“倒是有点看法,说出来请王大人指教..”
胡雪岩正听到紧要地方,谁知听差奉命来请,说是王太太吩咐,请他到
里面去坐。彼此的关系,已超过“通家之好”的程度,内眷不避,胡雪岩便
到内厅去见了王太太。
“你看,好端端在湖州,上省一趟,就派了这么件差使!”王太太愁眉
苦脸地说,“省城里谣言很多,都说新城这件事,跟‘长毛’是有勾结的。
那地方又在山里,雪轩一去,万一陷在里面,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那
时候怎么办?”
“不要紧,不要紧!”胡雪岩为了安慰她,只好硬起头皮拍胸脯,“有
我在!我来想办法,包你平安。”
“是啊!”王太太有惊喜之色,“雪轩常说,什么事都靠你。你们象弟
兄一样,你总要帮帮你哥哥的忙。”
“那还用说。你先请放宽了心,等他回头开完了会,我们再来商量。”
于是胡雪岩便大谈王有龄在湖州的情形,公事如何顺利,地方如何爱戴,
尽是些好听的话,让王太太好忘掉新城的案子。
谈到日中要开饭了,王太太派人到外面去催请,把王有龄催了进来,他
一见胡雪岩便问:“你怎么没有走?”
“把你一个人先在这里,我在船上提心吊胆,雪公,你想想那是什么滋
味?”
王有龄不知道那是什么滋味,但他知道自己的感觉跟胡雪岩做朋友,实
在够味得很!“雪岩,”他眼睛都有些润湿了,“这才是生死患难之交!说
实话,一见你的面,精神就是一振。事情是很棘手,不过你来了,我倒也不
怎么怕了。”
玉太太听他们这一番对答,对胡雪岩的看法越发不同,而且她也跟她丈
夫一样,愁怀一政,这几天以来,第一次出现了从容的神色。
“有话慢慢谈,先吃饭!”她对王有龄说,“一直觉也睡不好,饭也吃
不香。今天可以舒舒服服吃餐饭了,你们弟兄俩先吃洒,我做个‘红糟鸡’
替你们下饭。”
王有龄欣然赞许,对胡雪岩夸耀他太太的手艺:“你尝尝内人的手段!
跟外面福州馆子里的菜,大不相同。”
于是都变得好整以暇了,王有龄擎着酒杯为胡雪岩细述新城一案的来龙
去脉,以及眼前的处理办法。果然如胡雪岩所想象的,那些奉派听候王有龄
差委的候补州县中,管用的只有那个“鹤翁”。
“此人名叫嵇鹤龄,真正是个人才!”王有龄说,“足智多谋,能言善
道,如果他肯帮我的忙,虽不能高枕无忧,事情已成功了一半。”
“喔!”胡雪岩问,“他的忙怎么帮法?”
“去安抚!”王有龄说,“新城在省的绅士,我已经碰过头了,那几位
异口同声表示,有个得力的人到新城就地办事,事半而功倍。本来也是,遇
到这种情形,一定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无奈能干的,胆小不敢去,
胆大敢去的,又多是庸才,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除非我自己去,我不能去
就得找嵇鹤龄这样的人。”
“我明白了。嵇鹤龄不肯去的原因何在?也是胆小?”
“哪里?”王有龄说,“此人有谋有勇,没有把那班扰民,放在眼里。
他只是不肯去..”
不肯去的原因是他觉得不合算。王有龄谈嵇鹤龄的为人,吃亏在恃才做
物,所以虽有才干,历任大僚都不肯或者不敢用他,在浙江候补了七八年,
派不上几回差使,因而牢骚极多。
“他跟人家表示:‘三年派不上一趟差,有了差使,好的轮不着,要送
命的让我去。我为何这么傻?老实说,都为王某某还是个肯办事、脑筋清楚
的,我才说几句。不然,我连口都懒得开。’”王有龄说:“今天这一会,
其实毫无影响,我一直在动脑筋的是,设法说动嵇鹤龄,谁知劳而无功!”
“重赏之下,必有勇夫!雪公,你的条件开得不够吧?”
“根本谈不上!嵇鹤龄穷得你们杭州人说的‘嗒嗒嘀’,但就是不肯哭
穷,不谈钱,你拿他有什么办法?”工有龄停了一下又说体谅的话,“想想
也难怪,八月半就要到了,要付的帐还没有着落,转眼秋风一起,冬天的衣
服还在长生库里。听说他最近悼亡,留下一大堆孩子要照应。心境既不好,
又分不开身,也实在难怪他不肯帮忙。”
“那就只有我去了。”胡雪岩说。
“你我是一样的。”王有龄说:“我不能去,当然也不能让你去。”
“既如此,雪公,你要我做点什么?”胡雪岩已有所领会,特意这样问
一句。
“你看,雪岩,怎么想个办法,能让嵇鹤龄欣然应请,到新城去走一趟?”
胡雪岩不即作答,慢慢喝着酒盘算。这个征兆不好,在王有龄的印象中,
任何难题,一跟他提出来,就会有办法,没有办法也有答复,一两句话,直
抉症结的根源,商量下去,总能解决。象这样不开口,看起来真是把他难倒
了。
难是有点难,却还不至于把胡雪岩难倒,他现在所想的还不是事而是人,
嵇鹤龄这样的人,胡雪岩最倾倒,有本事也还要有骨气。王有龄所说的“恃
才傲物”四个字,里面有好多学问,傲是傲他所看不起的人,如果明明比他
高明不肯承认,眼睛长在额角上,目空一切,这样的人不是“傲”是“狂”,
不但不值得佩服,而且要替他担心,因为狂下去就要疯了。
嵇鹤龄心里是丘壑分明的,只听他说王有龄“还肯办事,脑筋清楚”,
他才肯有所建言,就知道他的为人。这样的人,只要摸着他的脾气,很容易
对付,话不投机,他睬都不睬你。
“可惜事情太急,没有辰光了,不然,我跟他个把月交下来,一定可以
叫他听我的话。”
“是啊!我是不容你下水磨功夫。难就难这日子上头。”
“他有没有什么好朋友?”
“怎么没有?”王有龄说,“也是个候补知县。会画画,好酒量,此人
最佩服嵇鹤龄,但虽无话不谈,却做不得他的主。我就是托他去疏通的。”
“喔,‘无话不谈’?胡雪岩很注意地问。
“是的。此人姓裘,裘、酒谐音,所以外号叫‘酒糊涂’,其实不糊涂。
我介绍他跟你见见面?”
“不忙!”
胡雪岩说了这一句,却又不开口了,尽白夹着王太太精心烹调的红糟鸡,
大块往嘴里送。还要腾出工夫来向她讨教做法,越发不来理会王有龄。
吃完饭、洗过脸,胡雪岩叼着根象牙“剔牙杖”,手里捏一把紫砂小茶
壶,走来走去踱方步,踱了半天,站往脚说:“要他‘欣然’,只怕办不到!”
等了好久的王有龄,听得这一说,赶紧接口:“不管了!嵇鹤龄欣然也
好,不高兴也好,反正只要肯去,就一定会尽心。公事完了,我替他磕个头
道谢都无所谓。”
“好,我来办!雪公,把你的袍褂借我一套。”
“什么借?”王有龄转身喊道:“太太,你捡一身袍褂,还有,全副的
七品服色,捡齐了叫高升送到雪岩那里去。”
“对了,顺便托高升跟我家说一声,我上海暂时不去了。”
王太太答应首,自去料理。王有龄便问:“你忽然想起要套公服,作何
用处?”
“我要唱出戏。”胡雪岩又说,“闲话不必提,你发个帖子,晚上请‘酒
糊涂’来喝酒,我有事要问他。”
王有龄依言照办,立刻发了帖子,同时预备酒筵,因为宾主一共只有三
个人,菜备得不多,却特地觅了一罐十五年陈的“竹叶青”,打算让“酒糊
涂”喝个痛快。
到晚来,客人欣然应约,胡雪岩跟他请教了“台甫”,略略寒暄,随即
入席。姓裘的名叫丰言,名如其人,十分健谈,谈的自然是嵇鹤龄。
这一顿酒吃完,已经二更过后。王有龄厚犒裘丰言的跟班、轿伕,并且
派高升把有了六七分酒意的客人送了回去。然后跟胡雪岩商量如何说服嵇鹤
龄?
“雪公,”也有了酒意的胡雪岩笑道,“山人自有道理,你就不必问了。
明天我得先部署部署,后天一早去拜嵇鹤龄,必有好音。我这出戏得有个好
配角,请你关照高升到舍间来,我用他做配角儿。”
“好!好!”王有龄也笑道:“我等着看你这出戏。”
第三天一早,胡雪岩穿起补子的袍褂,戴上水晶顶子的大帽,坐上轿子,
由高升“执帖”,径自来拜嵇鹤龄。
他住的是租来的房子,式微的巨族,房屋破旧,但格局甚大,里面住着
六、七户人家,屋主连门房都租了出去,黯旧的粉墙上写着“陈记苏广成衣”
六个大字。高升便上去问讯,“陈老板,请问嵇老爷可是住在这里?”
“嵇老爷还是纪老爷?”姓陈的裁缝问,嵇跟纪念不清楚,听来是一个
音。
“嵇鹤龄嵇老爷。”
“我不晓得他们的名字。可是喜欢骂人的那位嵇老爷?”
“这我就不晓得了。”高升把一手所持的清香素烛拿给他看,“刚刚死
了太太的那位嵇老爷。”
“不错,就是喜欢骂人的那个。他住在三厅东面那个院子。”
“多谢,多谢!”高升向胡雪岩使个眼色,接着取根带来的纸煤,在裁
缝案板上的熨斗里点燃了,往里就走。
胡雪岩穿官服,还是破题儿第一遭,踱不来方楞折角的四方步,加以高
升走得又快,他不能不紧紧跟着,所以顾不得官派,捞起下摆,大踏步赶了
上去。
穿过大厅,沿着夹弄,走到三厅,东面一座院落,门上钉着麻,一看不
错,高升便开始唱戏了,拉长了调子喊一声:“胡老爷拜!”
一路高唱,一路往里直闯,到了灵堂里,吹旺纸煤,先点蜡烛后燃香。
这个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嵇家弄得莫名其妙,有个跟班模样的老者问道:“老
哥,贵上是哪一位?”
“敝上姓胡,特来拜嵇老爷!拜托你递一递帖子。”说道,高升从拜匣
里取出一张“教愚弟胡光塘拜”的名帖递了过去。
他们在里头在打交道,胡雪岩只在院子门口等,过了一会,听见嵇家的
跟班在说:“不敢当,不敢当!敝上说,跟胡老爷素味平生,不敢请见,连
帖子亦不敢领。”
这拒人于千里以外的态度,是胡雪岩早就料到了的。他的步骤是,如果
投帖而获嵇鹤龄延见,自然最好,否则就还有一步棋。
此刻便是走这步棋的时候了,他不慌不忙地往里走去,直入灵堂,一言
不发,从高升手里接过已点燃的线香,在灵前肃穆地往上一举,然后亲自去
上香。
等嵇家的跟班会过意来,连忙喊道:“真不敢当,真不敢当!”
胡雪岩不理他,管自己恭恭敬敬地跪在拜垫上行札。嵇家的跟班慌了手
脚,顺手拉过一个在看热闹的、胖胖的小姑娘,把她的头一掀,硬捺着跪下。
“快磕头回礼!”
这时把嵇家上下都惊却了,等胡雪岩站起身来,只见五、六个孩子,有
男有女,小到三、四岁,大到十四五岁,都围在四周,用好奇的眼光,注视
着这位从未见过的客人。
“大官!”嵇家的跟班,招呼年龄最大的那个男孩,“来给胡老爷磕头
道谢。”
就这时候嵇鹤龄出现了,“是哪位?”他一面掀起门帘,一面问。
“这位想来就是嵇大哥了!”胡雪岩兜头一揖。
嵇鹤龄还了礼,冷冷地问道:“我与足下素昧平生,何劳吊唁?”
“草草不恭!我是奉王太守的委托,专诚来行个礼。”胡雪岩张开两臂,
看看自己身上,不好意思地笑道:“不瞒嵇大哥说,从捐了官以来,这套袍
褂还是第一次穿。只因为初次拜访,不敢不具公服。”
“言重,言重!不知足下光降,有何见教?”
话是很客气,却不肯肃客人座,意思是立谈数语便要送客出门。不过他
虽崖岸自同,他那跟班却很懂礼数,端了盖碗茶来,说一声:“请坐,用茶!”
这一下嵇鹤龄不能不尽主人的道理了。
等一坐下来,胡雪岩便是一顿恭维,兼道王有龄是如何仰慕。他的口才
本就来得,这时又是刻意敷衍,俗语道得好:“千穿万穿,马屁不穿”,就
怕拍得肉麻,因而几句恰到好处的恭维,胡雪岩就把嵇鹤龄的傲气减消了一
半。
“嵇大哥,还有点东西,王太守托我面交,完全是一点点敬意。”说着,
他从靴页子里掏出来一个信封,隔着茶几递了过去。
嵇鹤龄不肯接,“内中何物呢?”他问。
“不是银票。”胡雪岩爽爽快快的把他心中的疑惑揭破,接下来又加了
一句:“几张无用的废纸。”
这句话引起了嵇鹤龄的好奇心,撕开封套一看,里面一叠借据,有向钱
庄借的,有裘丰言经手为他代借的,上面或者盖着“注销”的戳子,或者写
着“作废”二字。不是“废纸”是什么呢?
“这、这、这怎么说呢?”嵇鹤龄的枪法大乱,而尤其令他困惑的是,
有人抬进来两只皮箱,他认得那是自己的东西,但不应该在这里,应该在当
铺里。
于是嵇鹤龄急急喊他那跟在箱子后面的跟班:“张贵!怎么回事?”
上当铺的勾当,都归张贵经手,但是他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一出戏他
不过看到前台的演出,后台的花样他看不见。
线索是裘丰言那里来的,知道了嵇家常去求教的那家当铺就好办了。钱
庄与当铺素有往来,刘庆生就认识那家当铺的徽州朝奉,一说替嵇老爷赎当,
自然万分欢迎。但赎当要有当票,因而作了一个约定,由刘庆生将全部本息
付讫,”当头”送到嵇家,凭票收货,否则原货取回。这是万无一失的安排,
当铺里自然乐从。
因此,在胡雪岩跟嵇鹤龄打交道时,作为“配角”的高升也在“唱戏”,
他把张贵悄悄拉到一边,先请教了“贵姓”,然后说道:“张老哥,有点东
西在门外,请你去看看。”
门外是指定时间送到的两口皮箱。高升告诉他,本息部已付过,只凭当
票就可取回箱子。张贵跟了嵇鹤龄十几年,知道主人的脾气,但也因为跟得
太久,不但感情上已泯没了主仆的界限,而且嵇鹤龄的日常家用,都由他调
度,等于是个“当家人”,别的都还好办,六个孩子的嘴非喂不可,所以对
这两箱子衣服,决定自作主张把它领了下来,至多受主人几句埋怨,实惠总
是实惠。
“唉!”被请到一边,悄悄听完经过的嵇鹤龄,微顿着足叹气:“我从
来没有遇见过这种事。现在怎么办呢?”
张贵不作声,心里在想:有钱,把赎当的本息归还人家,没有钱,那就
只好领受人家的好意。不然,难道把东西丢掉?”
“好了,好了!”嵇鹤龄横一横心,另作处置,挥手说道:“你不用管
了。”
“老爷!张贵交代了一句:“本息一共是二百三十二两六钱银子。”
嵇鹤龄点点头,又去陪客,“仁兄大人,”他略带点气愤地说,“这是
哪位的主意?高明之至!”
“哪里,哪里!”胡雪岩用不安的声音说,“无非王太守敬仰老兄,略
表敬意,你不必介怀!”
“我如何能不介怀?”嵇鹤龄把声音提得高,“你们做这个圈套,硬叫
我领这个情,拒之不可,受之不甘。真正是..”他总算把话到口边的“岂
有此理”四个字咽了回去。
他要发脾气,也在胡雪岩意料之中,笑嘻嘻地站起身来又作揖:“老兄,
我领罪!是我出的主意,与王太守无干!说句实话,我倒不是为老兄,是为
王太守,他深知老兄的耿介,想有所致意而不敢,为此愁眉不展,我蒙王太
守不弃,视为患难之交,不能不替他分忧,因而想了这么一条唐突大贤的计
策。总之,是我荒唐,我跟老兄请罪!”说到这里又是长揖到地。
嵇鹤龄不知道这番措词雅驯的话,是经王有龄斟酌过的“戏辙儿”,只
觉得他谈吐不俗,行事更不俗,象是熟读《战国策》的,倒不可小看了这个
“铜钱眼里翻跟斗”的陌生人。
于是他的态度和缓了,还了礼拉着胡雪岩的手说:“来,来,我们好好
谈一谈。”
一看这情形,胡雪岩自觉嵇鹤龄已入掌握,不过此刻有两种不同的应付
办法,如果只要他就范,替工有龄作一趟新城之行,事毕即了,彼此漠不相
关,那很好办,就地敷衍他一番就行了。倘或想跟他做个朋友,也是为王有
龄在官场中找个得力帮手,还须好好下一番功夫。
转念之间,就有了抉择,他实在也很欣赏嵇鹤龄这样的人,所以提了个
建议,并且改了称呼,不称“老兄”称“鹤龄兄”。
“我看这样,”他说,“鹤龄兄,我奉屈小酌,找个清凉的地方“摆一
碗’,你看怎么样?”
日已将午,对这样一位来“示惠”的客人,嵇鹤龄原就想到,应该留客
便饭,只是中馈乏人,孩子又多,家里实在不方便,不想胡雪岩有此提议,
恰中下怀,因而欣然表示同意。
“这身公服,可以不穿了!”胡雪岩看着身上,故意说道:“等我先回
家换了衣服再来。”
“那何心呢?”嵇鹤龄马上接口,“天气还热得很,随便找件纱衫穿就
行了。”接着就叫他的儿子:“大毛,把我挂在门背后的那件长衫拿来。”
于是胡雪岩换了公服,芽上嵇鹤龄的一件实地纱长衫。到了这样可以“共
衣”的程度,交情也就显得不同了。两个人都没有穿马褂,一袭轻衫,潇潇
洒洒的出了嵇家的院子。
“鹤龄兄,你请先走一步,我跟他说几句话。”
他是指高升,胡雪岩先夸奖了他几句,然后让他回去,转告王有龄,事
情一定可以成功,请王有龄即刻到嵇家来拜访。
“胡老爷!”高升低声问道,“你跟嵇老爷吃酒去了,我们老爷一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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