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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雪岩全集[1]

_142 高阳(当代)
丞之幕。因其为人有古道风,得中丞赏识。当时贼匪乱临城下,中丞早拚捐躯以报君民,将细累
家事重托此公。讵适奉运饷差遣,回而城已陷。胡君遂将饷转运江苏,以济急需。嗣为人所诬,
谓以浙饷运售江苏,私得重价。于是逻者四出,君固尚未自知。适四边不靖,遂挟赀遨游国外,
聊复贸易。后贼兵溃散,时难中官民苦无所归者以千计。君独力开发火轮,四方接渡,造德亦匪
鲜浅。致有今之荣贵,使其老母妻儿得共安乐,亦天报之耳。”
  袁公听罢,不禁呵呵大笑起来,道:“原来先生只知其来历如此。实对先生讲,此人本与我
契好,但目下移气养体,大非昔比了。土木经年,宅第埒于王侯。支那风气未开,人事尚难与大
道争胜。且此老立于商战之世,素来不明商学,全靠这些天生的宿根,动要与外人争衡。窃恐骄
奢事小,顽锢祸大,逃不过盛极必衰的道理,冰消瓦解便在指顾之间。先生却不知棒喝醒他,还
要替他治这园亭。先生休矣!”
尹芝听说,不禁愕然道:“老丈虽如此说,只是他正在热中时候,怎能瞥地将冷水浇醒他呢?”
  袁公笑道:“既先生不信,且看后日罢了。”说罢,便曳杖欲行。
尹芝忙一把扯住道:“依老丈说,当如何?”
袁公道:“呸!你等同在黄粱未熟时,还问我什么?”言罢狂笑一声,竟化为白猿而去。
  尹芝不觉愕呆了半天。适尹儿沽了酒到来,才定一定神。
  打四下一看,只见明月在天,林影满地,四山无人,瀑雷自吼。
  回忆前境前言,犹在耳目。
  其时夜已过半,远听寺钟已打百八。恐再遇着山魈木客,便抱琴携酒,踅回僧舍。坐下细想
一番,不禁奋起道:“罢,罢,既不能当热中下一冷语,不如退休,免后人讥笑。我明日就此起
身,还做我的王侯清客去的干净。”又想到:“我已教他把以前所造亭台拆毁尽了,如今我不替
监造起来,可也没得这理。”想着,便又进退两难起来。忽想到了道:“有了。我昔年在此曾有
一位好友,姓魏字实甫,住在湖墅。他也是胸中有丘壑的,工于营造布置,何不就荐他去了此一
事,岂不甚好?”
  主意定了。次早起来,便叫尹儿收拾起琴樽书剑,竟先回到城中元宝街胡府,见了雪岩,先
将绘图呈上。雪岩看了大喜,说:“果然能照此造成,真是移湖山大观于几席间矣。”言次,尹
芝便托辞须回乡探问母病,只索走遭。此间图样既成,只需一监造之人,亦无大关键。因把魏实
甫保荐了上去。
  雪岩苦留不住,只得允如所请。款留一日,当晚大排筵宴。
  即请尹芝缮写一帖,飞骑前去请魏实甫来。因此一番,有分教:
食客三千门下满,金奴十二书中看。
第二回 借衣冠热中魏实甫 望门墙冷窥胡雪岩
  却说胡府家人接了请魏实甫的帖子,趁着斜阳未下,飞马赶出武林门。到了湖墅,好容易找
到魏家。门子便一片声喊“接帖”,进去。直到了一所小小厅上,也不见一人。喊了好半日,才
见走出一人来,年纪四十上下,一张削刮脸儿,两片短须,滴溜溜一双眼睛。见来的家人是戴着
红缨帽子,仿佛官差形景,当是什么包揽词讼的案件发了,忙问:“什么事?什么事?”
那家人道:“我们大人差来请你们老爷的,快进去通报。”
那人道:“慢呢既是来请的,该有帖子。知道是哪一位大人呢?”那家人听说,便把帽子摘下
来,向帽笼里取出帖子,递与他看。
  那人接来一看,见是尹芝的一张条子,并胡雪岩请吃酒的帖子,心里放下了一半。因道:
“你们大人请酒,可有什么事件么?”
那家人不耐烦道:“你知道什么!你进去回你老爷去就是了。”
那人道:“慢呢!我知道什么事,该送封礼儿不送呢?”
那家人性急不过,只得说道:“是请你们爷去商量监造园子的。罢了么!”
那人点点首道:“这个哦,晓得了。你先去替回一声,就来。”那家人定要他进去回了出来。那
人不禁笑起来,指着帖子封签儿上,又指指自己鼻子道:“这魏大老爷即实甫的便是我,你叫我
还回谁去?”
那家人听说,便上下打量了他一眼道:“那么就请过来,家大人等着呢!”说毕,便出门上马自
去。
  魏实甫见他去了,便一手擎着帖子狂笑进去,找着他母亲、妻子道:“可想不到么?胡大先
生来请我去造园子呢!想不到,想不到!”
他母亲陆氏早嘻开了嘴,连心花儿都开了,讲不出话来。
他妻子宋氏,小名纯翠,赶着问道:“胡大先生是谁?你去替他造园子,你又不是泥水木匠,你
有什么好处呢?”
魏实甫笑道:“好嘛,连胡雪岩胡大先生胡大人也不知道。亏妳,亏妳!那好处多呢。他家里有
的黄的是金,白的是银。只要巴结得上,便要他些来家里做假山子堆,他也肯的。你们还愁少了
什么。快去把衣裳换上那套出门穿的绸子的,不要把这粗布衣服给人看见,知道是我魏大老爷的
宅眷,伤了牌面啊!我的那副袍套呢?快拿来我穿了去呢。”
  他母亲见他说得要紧,便去把他一副旧袍套取了出来给他穿。魏实甫接来一看,不禁顿足
道:“这样的袍套,怎好穿了到大户人家去?真正要命!往常也不做一件好衣服,这怎么处
呢?”
他妻子也看不过,道:“怎样处呢?便马上做也来不及吓!现成买去,此刻也没有钱在这里。我
看你没,还是去间壁富户翁莲生那里去借一套来穿罢。他那个倒是簇新新,现甩剪刀的呢。”
陆氏道:“只怕他们不肯借穿呢。”
魏实甫道:“你们真正他晓得我到胡大先生家去,他要不知道,知道了早早送上门来了!”
  刚才告知原因,不一刻,果然见翁家的一个丫头叫做轸儿捧了衣服过来,说:“衣服连靴
帽,全套都在这里了。”魏实甫接了衣服,正忙着穿戴,也不暇去应他。装束停当,偏生又少了
一乘二四大轿。刚要唤轸儿时,却不道已经去了。待劳他母亲借去,又怕他年老了走不快,只得
穿着大衣,自己跑出门去。
  到了街上,又忽觉跑的不雅相,摆踱了四五步,到了翁家门首,便飞跑进去。顶头撞见了轸
儿,拦住道:“大相公跑哪里去?”
魏实甫道:“我和你们大爷借乘轿子坐一坐,到胡大先生那里去。”
轸儿道:“你站在这里,我替你去回。”魏实甫正在心不是心的时候,一会子轸儿出来道:“回
过了。说就叫我们的长班马上抬了去快些。”
  魏实甫喜出望外,又亲自去门房里请了两位长班来,好言央告着抬得快些。那两个轿班想他
胡府里荐荐看,所以分外巴结,抬上肩飞也似的进了城,径望大街直上,过望仙桥,向元宝街而
来。只见四拐角上真有一只石元宝横嵌在地下,那街道可有四匹马可以并行,中心凸起,两边低
下,也像元宝心的形势。街道上全是青石海漫,两面墙脚石砌有一人多高。一片黑墙,打磨得和
镜子一般,人在那里走都有影子。仰面看那瓦脊,竞要落帽,可有五六丈高,气局实是巍峨。
  当不得轿子快,没看旁的,早已到了门首。见对面开着一座大方井,墙门圈可容得两乘轿子
进出,四边石器都雕的极细花样,磨得绢光雪亮。使两扇大门的铰链,也是膏铜浇造成的花篮
兽。进门,见门楼下有许多兵役坐着,看是布政司的号衣。转弯抬入二门,见已有一乘八轿歇在
地下。那轿子便也靠着旁边歇了下来。虽有许多管家人等站着,因魏实甫没投帖子,都不来接
问。魏实甫也不及理会,下轿向四下一看。
  见是七开间一所极宏敞的大厅,正中悬着御赐的匾额。
  方待看时,猛听背后有人喝问自己的轿班道:“是什么人?把轿子靠到这里来干什么事?”
实甫回头看时,一个长干黑须六品顶戴的家人,在那里喝问。后面并站着几个叉腰凸肚的悍役,
也装着威势,眼盯着自己的轿夫。
那个轿人早吓的口也不敢开,一味子忙着把轿子打退出去。
  魏实甫因随机应变,上前陪笑道:“是在下。投帖的家人失跟到来,帖子在他手内,所以在
下在此略等一等。既经动问,敢请代回贵上一声,说是承大人唤动的魏某已到,伺候传唤。”
  那管家打量他一眼道:“魏,什么名字?是什么前程干谒咱们大人有什么事?才好去回。”
魏实用道:“在下叫魏实甫。前程说来惭愧,是个奉旨钦准南北乡试的监生。并不敢干谒大人,
是适奉大人遣差传唤来监造园子的。”
那家人便不再问,因回头道:“便去回一声。”那一班子都一齐答应声是,早进去了。
一时回出来,高喊一声道:“请!”魏实甫心下突突的跳了两下。那六品顶戴的管家便先在前引
导魏实甫进去。因这一番,有分教:
尽将珠玉装楼阁,多买珊瑚斫画栏。
第三回 入芝园初仰丰仪 做工程严除弊窦
  却说魏实甫跟着那管家进去,转入厅后。见迎面居中朝南一个极大墙门,两边备躗,均有小
小的两座石库便门。西面又是一座大墙门,望去里面是一带回廊甬道。东面是一座月洞门,上面
榜着“芝园”二字。那管家便从这门进去。
  魏实甫跟入看时,见进门一道抄手游廊,迎面有一座短短的花墙挡着。向花墙角上转出,接
一座短短的石桥,装着碧瓦栏干,两边扑着两株梅树。过桥便是一座白石露台,上面是一所三开
间的四面楼阁,两边缝墙都是太湖石砌成冰纹的。再回头一看,突见一座高楼飞出云际。原来对
面是一座怪石的大假山子,可有五丈多高,再盖上一座三层的高楼,所以突目。
  待再看时,那管家已向那露台东面绕去。见是接着两带游廊相夹,中间露一线天井,种一株
大洋枫树。正是新秋天气,那叶红的十分可爱,遮映着一口六角雕栏的石井。一面一带曲曲的花
墙。那墙洞内及墙上滴水檐,都嵌着彩磁极工细的人物花卉,开着一座长八角式的洞门。
入门,只见修竹数竿,绿荫满院。一所朝南的三槛精舍,窗户都是黄杨紫檀坯子的,雕琢极工极
细,嵌着五色玻璃,而多蓝色。觉得仿佛置身在《潇湘馆》中了。
那管家只向院门口站住道:“尹老爷客来!”听里面接应了一声,出来一个垂髦小厮,却是尹
儿。
便向魏实甫道声:“请。”实甫才踏进门去。那管家顾自去了。
  实甫进得门来,也不暇四顾,但觉静悄悄的没些人声。及走入中间,才见尹芝从左首房内笑
迎出来。见实甫居然公服,因笑道:“怎么要这样装束来?雪翁先生听说你是着大衣来的,他懒
于去换,便服又不便相陪,所以请你在此小坐,更了衣再请过去讲。”
实甫刚进门没开一言,便被尹芝说了这一番话,不禁自觉汗颜,早把脸儿涨红了,急道:“那我
没带便衣怎么处呢?”
尹芝笑道:“不妨,且坐下了。我有着,给你换去。”
  因命尹儿去房内取出一套罗衣,给他换上。
  实甫坐下,尹儿送上茶来。然后各道契阔。寒暄了一会,实甫才觉脸色定了。尹芝方说到正
文道:“兄弟此番来,是承雪翁先生谬嘱。因这园里那座假山叠的太老实些,没有丘壑,那大池
又贮不满水,意欲将此园重新拆造。我意思也不须全行拆造。不说别的,便这些花墙、石础、阶
砌,做的时候都是千牢万固,用枭浆打住的,拆下来包管坏了没用。不过这山却是没一点空灵奇
气。我因此向飞来峰小住多日,把那山前的丘壑缩紧,已绘成一图在此,意欲请你代劳,监造起
来。我试把图你看怎么?”说着,便自走进房去,从文具内抽出一幅素绢画的卷子来。
  魏实甫接来看时,果然是一片好山,奇状百出。注着亩弓地位,洞窟高低,大小尺寸,竟把
一线天、百狮洞诸胜都收入里面。不禁顿足称赏,因道:“别的不去问他,这假山石子须得形状
奇突的方可用得,不知道可有的预备下没有?”
尹芝道:“这个尽多着呢!府后门街牛羊司巷那所大空园子堆着不少,任你选用便了。尚有前月
新办到的松皮石笋八十一株。还没有用着,你也替他布置种去便了。”
魏实甫点首,因道:“我且和你把这园子大势看看明白去,回来大先生问时好回话。”
尹芝道:“这倒不妨,也不是朝夕可成的事。明日你住在这里了,怕不好仔细看去。”
刚说着,听有人在门口报道:“大老爷来了。”
魏实甫忙低问:“是谁?”尹芝低声道:“便是雪岩。”
  实甫便心里动了两下,跟着尹芝站起来等候。
  从窗外游廊上踱进一个胡雪岩来,果然好一副模样。身体肥胖,面貌堂皇,两道浓眉,一张
方脸。只下颔略形尖些,却有一部好髭须盖住,越觉方福。双目灼灼有光,精神颇足。那身上衣
服,倒也并不华丽。身后面跟着一个俊俏可爱眉目如画的小丫头,一手提着一支烟袋,一手执一
柄轻罗小扇,款步跟随进来。
  两人迎上去接着,雪岩便满面笑容道:“说魏先生来了?”
  随即一眼射到实甫身上,道:“这位可是的?”
实甫忙退一步道:“不敢。尚未拜见,请上面见礼。”说着便待侧身拜下,被雪岩一手拦住,才
各罢了。
三人分宾主先后坐定,早有两个小厮捧着两个茶盘至楹外面伺候多时,此刻使送上茶来,分头摆
下,便垂手退了出去。那小丫头却早自婷婷袅袅的站在雪岩身旁,将那小扇儿轻轻的替他扇着。
那一双俏眼,却似含情凝眯的,颇不自胜。
  实甫方看得出神,只听雪岩向自己问道:“尹先生画的那张山图,想必赏鉴过了。如今要照
此建造起来,可要多少日脚方能成就?”
魏实甫道:“只要工匠手多,应用石料俱备,至多五十天可以告竣了。”
雪岩点首,因道:“照此日限,须得多少工匠动手?”
魏实甫道:“但有一百二十人足矣。先以十人一圈,捣和枭浆五日,尽够敷用,随后即分四十人
搬运石料。此山照图计有洞壑四处,宜先延聘清客胸有丘壑者四人,分监一处。每一处派工匠二
十名,大约五日可成一洞。合力计之,二十日四洞俱成。预备十日假期,以备改作,其不须改作
者,放假十天,余十天以便结顶。但此山形势既高,不无死伤人匠,当结顶之日,运石已完,即
以运石之四十人并入工作,庶不致延宕日期。”
  尹芝道:“工匠既多,不无有学徒下手混入,恐百二十人中只六十人可以用呢。”
魏实甫道:“要杜这个弊端,也极容易。其匠作工资定例,一概不许先支后领,每日于日晡后散
工之际,当场给发工资。于园门口置八尺高凳一张,每散一班十二人,将十二人工资排列凳上,
命各自取,不得辗转递手。那年轻学徒势必无此长手,凡取不到者即作罢论。”
尹芝不禁大笑起来道:“好便是好法,但是有种上手身矮的,可不冤苦?”
  实甫道:“只(这)也是屏弃劣材之一法。凡人身矮及手足短缩,必无力;石作无力,便无
所用处,自然该斥退的了。伊一次取不到工资,下次势必不斥自退了。”
雪岩一面吸着烟,一面听着,到此不禁呵呵大笑道:“好极,好极!果然胸有丘壑,名不虚传。
明日便传总管进来,应用什物作料及工匠人等,可请代为吩咐下去,以便早日开工。”魏实甫应
诺。
  其时已是薄暮,早有三四个家人,各捧着一具大长木盘,中间摆满了各色洋灯心子,已点齐
了火。四五个小厮都手提着绿油小老虎凳,向凡有檐灯之处一齐分头摆下,站将上去,向盘里取
了灯搁上。一霎时,早把满个园子高低内外都点得如星桥火树一般。三人再谈一会子,便有三个
小厮掌着羊角风灯进来,回说席摆在大花厅上,请定席去。
于是雪岩便让两人同行,命小丫头添掌一灯照着,一齐至大花厅上小饮。因此一番,有分教:
园门许客题凡鸟,镜槛分头贮美人。
第四回 乘兴踏月访佳人 把酒对花谈故事
  却说魏实甫自入胡府之后,尹芝便自起身回京。这里芝园里面,早大兴土木,起造假山。除
魏实甫而外,又添了冯凝、程马雚、蔡蓉庄三位清客,将四洞分列嘉名,一曰滴翠,一曰颦黛,
一曰皱青,一曰悬碧,各自监造一处。
  魏实甫当日虽说得容易,到底哪里五十天工夫赶得起来?
  再加这位胡大先生的心思是极活络的,才造好了一处,便请人去赏鉴。但有人说一个不字,
立刻鸠工拆去,再行改造,定要到穷奇极巧,无可批摘的地步,方才算了。那些工人遭跌死压死
的,也不知有了多少。幸亏这位大先生有钱,一个个的都替他们好好成殓,并安给他的父母妻
子,因此那些工匠也多肯尽心竭力的造做。等造完备,自非一日之功,且暂时按下。
  却说魏实甫自那日进了胡府,由来两月有余,也没得空闲回去一趟。衣服铺盖都是在胡府中
新置起来的,手头也搅了好些钱,场面便很像起来了。
这日散工之后,没什大事,便邀着蔡蓉庄和冯凝、程马雚三人,出府来闲逛。
  其时已经天晚,四人互相计议道:“天已晚了,也没什去处,咱们不如荡到《庆余堂》去坐
坐,看怎么样?”
魏实甫道:“《庆余堂》是什么去处?”
程马雚笑道:“亏你在府里蹲了这几十个早晚!”
蔡蓉庄道:“也不怪他不知道,只怕连冯凝兄也不十分知道这府里的底细呢!”
冯凝低声道:“是,我正要问你呢!听说老东是讨了一位什么螺蛳太太,才陡然间好起来的。有
的讲,说他两个,一个是青龙,一个是白虎,凑来所以发的。可有这事没有?”
程马雚接着笑道:“这些他知道什么,我却明白的很!若要问我时,须得好好的请我一个吃局,
我才讲给你们听。”
蔡蓉庄道:“果然我也欲要问问这些故事。既如此,咱们去《庆余堂》什么,不如到吴美儿家去
玩玩,便喊她去搅点子好酒菜,替她润喉怎样?”于是大家说好,便四人同行。
  出元宝街,迤逦转东,到了一个僻静的所在。看是一片空地,尽处小小的一个朝北墙门,上
面画着一个八卦。两扇金漆的避窃门却是掩着,门楣上标“吴公馆”三字。
魏实甫低道:“咦,这是什么所在?”
程马雚笑道:“你莫管着,进去便知道了。”说着,便把那门轻轻的叩了两下。
  听里面问了声道:“倽(啥)?”
程马雚应了声:“我。”
  便听呀的那两扇门开了一扇。却是一个极可意的小女孩子,看见程马雚,便嫣然的笑道:
“喔唷,倪当是倽(啥)人,落是程大少。”又回头见蓉庄道:“唷,蔡大少搭冯大少才来里一
淘。”说着,把一双水波的媚眼向魏实甫身上转了一遍,便嗤的一笑道:“进里向坐嘎。”于是
一手扯着程马雚,先向里面走去。
  魏实甫等跟着进来,看是一所小三间厅屋,虽不华丽,却也收拾得精致。转入厅后,向东一
座秋叶门。进去,是一所小小书室,也有回廊抱山、好花扶月的景致。帘子里现出一点灯痕。
那女孩子便唤道:“阿姐,程大少来哉!”帘子卷处,见一人掌只羊角风灯,扑向窗外来看。远
望不清楚。及至向回廊绕到窗口,魏实甫定睛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道那人是什么样一个人?
只见:
春山凝黛,秋水含青;眉似蹙而笼烟,眼欲笑而凝睇。双肩削玉,着轻罗尚怯秋风,那堪凭汝;
小口绽红,唤小玉似闻春燕,况是呼郎。比飞燕之轻盈,等玉环之肥瘦。若使五云楼上住,分明
一个画中人。
  那魏实甫看着,只见她见了程马雚,便含情一笑道:“难得!一径勿曾来哉,今朝倽(啥)
格风吹得来个吓?”
程马雚笑着,也学她苏州口音道:“故两日未西北风哙。”说着,已一齐走入房内。
美儿因见魏实甫是生客,不便向程马雚撒娇,但暗暗怒之以目。却被蔡蓉庄看见,因道:“哎,
美阿姐,妳也不要去怪他了。此刻我替妳请了他来,并且来借妳的地方来讲故事的,妳也好听个
新闻。快,还不把酒来请我。”
美儿哼了声道:“要讲故事,俚自家格故事倒多得野哚,像前夜头格注事体,阿要讲出来拨勒大
家听听。”说着,一手靠在妆台上,一眼直注向程马雚脸上,去看他脸色。
程马雚果然红了脸,苦苦的央告,叫她不说。美儿也便一笑罢了,才转身向魏实甫问了个姓
(好),又笑谈一会。
  却见方才那个女孩子进来,向美儿耳语几句。美儿点点头。
  那女孩子出去,美儿又唤他转来道:“荔枝,耐转来。”魏实甫到此,方知道她唤做荔枝。
见她转来,美儿又向她耳语了几句。荔枝点首出去。
冯凝笑道:“这又什么鬼鬼祟祟的了。妳只管自己交代买菜去,回来我不爱吃,可又不是白费了
心不见情。”
  美儿笑笑不理,顺手去理鬓发,猛记起道:“坎坎耐哚来浪说倽(啥)格故事,倪倒要问声
耐哚看,耐来浪胡省庵屋里向,阿晓得俚有个姨太太姓吴格来浪?”
冯凝笑道:“姓吴个是有格,伊为仔搭格程大少要好勿过,故歇一径住来里外势哉。”
  美儿因向程马雚道:“阿真有概事?”
程马雚笑道:“耐阿要听俚瞎三话四!”
美儿因知道冯凝是取笑的,自己因嗔了冯凝一眼,随又向程马雚道:“当真阿有一位姓吴格来
浪?”
程马雚点首道:“有格。”
因向冯凝道:“你问的那位螺蛳太太就是了。”
  冯凝未应,美儿皱着眉儿问道:倽(啥)个罗四太太?阿是吃格螺蛳呀?”
程马雚道:“蛮准。”
美儿笑道:“阿要好笑,倽(啥)落要起第个名氏格口虐?”
程马雚笑笑,因道:“素概我搭耐哚说明白子罢。”
  正说着,适值荔枝送上酒菜来,请用夜膳。荔枝先斟一杯,刚待送与魏实甫去,程马雚便且
不说,笑着先从荔枝手里擎的杯子来呷口酒。却被美儿用手把他肩头一拍道:“说口虐!”
程马雚把头一撞,荔枝不曾留意,一脱手,把个粉窑的一只小酒杯子,滴溜溜地向程马雚怀里滚
下地去,一时便哄然大笑起来。不知那酒杯破也不破?
  结得新知良宴会,且谈旧事佐芳樽。
第五回 八万金落成大假山 十六院标题新匾额
  却说那只酒杯子跌在地下,倒不曾打破,却把个美儿笑得和花枝儿似乱颤。有一会才各笑定
了,方才相让入座。
  饮次,众人间起方才的话,程马雚方才一长一短的说数出来道:“这螺蛳本来姓吴,住在螺
蛳门头,所以人人唤她做螺蛳的。手头也很有几个钱。专门借人放息。那些人欺她是个妇女,多
被图赖不还。可巧嫁到胡大先生后,事事精明能干,可不是阅历得多么?”
美儿道:“伲一径也惦记煞俚,想去望望俚,就是为个蓦生造次格,勿好意思走得去,耐今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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