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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_4 玛琳娜·柳微卡(乌克兰)
  倔老头儿。他什么也不会告诉我。但到底我还是发现了。我套他的话。
  “这算哪门子老婆?甚至都不跟丈夫住一起?”
  “过不久她就来了。三周后。等斯坦尼斯拉夫的学校课程结束后。”
  “学校课程结束了又能怎样?假如她爱你,她现在就该在这儿。”
  “可他的房子离学校近。这对斯坦尼斯拉夫来说更方便。”
  “霍尔街?鲍勃?特纳住的地方?这么说她还跟特纳住在一起?”
  “是的。不是。但现在他们的关系是纯洁的。她向我保证过。”(他一字一句地说——保证过。)
  傻瓜。被人骗得团团转。现在跟他争什么都没用。
  到我们去探望时,已时值八月,天气炎热。田野四处是联合收割机的隆隆声响,它们像巨大的蟑螂一样上下颠簸爬行。一些农田已收割完毕,巨大的干草捆包裹在黑色的聚乙烯袋子里,散乱地躺在庄稼残茬上,就像一些从巨型机器上拆下来的零件——剑桥郡的这些个收获场景毫无诗情画意的成分。机械式树篱修剪机已现身户外,用来割倒丛生在灌木篱笆边的野蔷薇和荆棘。不久就要到在玉米地烧秸秆的时候了,土豆田和豌豆田也将喷洒化学落叶剂。
  然而,母亲的花园依旧是鸟类和昆虫的避难所。树上挂着沉甸甸的果实——还没熟,会让你肚子痛——胡蜂和飞蝇已经在被风吹落的果子上大快朵颐,贪吃的雀鸟享受着小昆虫的盛宴,画眉鸟在掘食蛆虫,嗡嗡叫的肥肥的大黄蜂奋力钻进指顶花张开的唇瓣中。花圃里,粉玫瑰和红玫瑰与旋花类植物在为争夺地盘而一决高下。楼下饭厅里,面朝花园的窗户敞开着,父亲坐在窗边,鼻子上架着眼镜,膝上搁着本书。桌子上铺着台布,而不是堆着报纸,花瓶里插着些塑料花。
  “嗨,爸爸。”我探过身去,亲了亲他的脸颊。胡茬很扎人。
  “嗨,爷爷。”安娜说。
  “嗨,尼古拉。”迈克说。
  “哈哈。你们来了真好。娜迪娅。安努斯卡。米哈伊尔。”
  一一拥抱。他看上去挺精神。
  “那么,你的书写得怎么样了,爷爷?”安娜问。她崇拜爷爷,认为他是个天才。为了她,我掩饰他的种种怪癖、他令人生厌的性觉醒、他不讲个人卫生的小毛病。
  “挺好。挺好。我就要写到最有趣的部分了。履带拖拉机的发展。人类历史上的重大时刻。”
  “我把水烧上吧,爸爸?”
  “那跟我说说履带拖拉机。”安娜的话语里绝无讽刺之意。
  “啊哈!你瞧,在史前时期,大石头是用树干做成的木头滚子进行搬运的。瞧。”他在桌子上把削尖了的2H铅笔排成一排,又在上面放上本书。“一些人推石头,而另一些人——等石头已经运上了滚子——他们得从石头后面把树干抱起来,再跑过去把它们放在石头的前面。就履带拖拉机而言,这种滚子的运动是由链条和联动装置来完成的。”
第26节:老破车(2)
  爸爸、安娜和迈克轮流推着铅笔上的书,将铅笔从后面移到前面,速度越来越快。
  我走进厨房准备茶点。我把茶杯放在托盘上,将牛奶倒入奶壶中,然后到处找饼干。那么她在哪儿呢?她在家吗?她还在躲着我们吗?就在这时我看到了她——一个身材高大的金发女郎,足登高跟露趾凉拖,悠悠然地穿过花园向我们走来。她的步态慵懒,神情高傲,似乎几乎无法忍受她得屈驾接见我们的搅扰。牛仔布迷你裙短到大腿,粉色无袖上衣紧裹着肉感的胸部,两只硕乳随着她的行走而不停地上下颠动。我瞪圆了眼睛。她就那么明目张胆地炫耀着那凹凸有致的奶白色肉体。她滚圆的身体几近于肥胖。等她走近点时,我看到她的头发是碧姬?芭铎式的乱发,扎成马尾,蓬松地堆在裸肩之上。头发是染成浅色的,在发根一寸左右处呈现出褐色。脸庞宽大俊秀。高颧骨。大鼻孔。眼距宽,眼睛是糖浆的那种金褐色,勾着埃及艳后式的眼线,在眼角处高高挑起。嘴唇上噘,几乎像在讥笑人,唇上涂着浅蜜桃色口红,口红溢出了唇线,似乎在有意夸大双唇的丰满。
  骚娘们。臭婊子。贱货。这婆娘已僭取了我母亲的位置。我伸出手去,挤出一丝笑容。
  “哈罗,瓦伦蒂娜。真高兴终于见到你了。”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冰凉无力,没有回握。长长的指甲上涂着与口红颜色相配的蜜桃色珠光指甲油,闪闪发亮。我从她眼睛里看到自己——矮小,干瘪,黝黑,平胸。不是个真正的女人。她冲迈克微笑,一种娇慵的坏笑。
  “你喜欢伏特加吗?”
  “我泡了一壶茶。”我说。
  她在房间里晃荡时,我父亲的眼睛直盯在她身上。
  我十六岁时,父亲禁止我化妆。他命令我上楼去,把脸上的妆卸掉后才能出门。
  “娜迪娅,假如所有女人都往脸上涂脂抹粉,想象一下,就不可能再有自然选择这一说了。其不可避免的结果是物种的丑化。你不会愿意让此事发生的,是吧?”
  多么睿智聪达啊。为什么他就不能像个普普通通的父亲那样直截了当地说他不喜欢?现在瞧他那对着这涂脂抹粉的俄罗斯骚货直流口水的样子。也许他现在近视得太厉害了,看不清她化着浓妆。也许他认为,她天生就长着浅蜜桃色嘴唇和埃及艳后般的黑色吊梢眼。
  这会儿在门口又出现了一个身影,一个十几岁上下的男孩。略胖,布满雀斑的孩子气的脸,有豁口的门牙,蜷曲的褐发,圆眼镜。
  “你一定是斯坦尼斯拉夫。”我脱口问道。
  “没错,我是。” 可爱的豁牙笑容。
  “见到你真好。我听说了你好多事。我们大家来一起喝茶吧。”
  安娜上上下下地打量着他,但面无表情。他比她小,所以没兴趣。
  我们有些尴尬地围桌而坐。斯坦尼斯拉夫是惟一显得放松的人。他向我们说起他的学校,他喜欢的老师,他最不喜欢的老师,他喜欢的球队,他喜欢的流行音乐组合,他在巴拉顿湖丢掉的防水运动手表,他的新耐克复古鞋,他喜欢的食物(意大利面),他的担心(如果他发胖,别的孩子会讥笑他),他周六去参加的聚会,他朋友盖里新得的小狗。他的声音充满自信,音调悦耳,口音讨喜。他是彻底的轻松自在。其他人一言不发。那无法言说的凝重像浓重的乌云般笼罩在我们心头。屋外有零星的雨滴落下,我们听得到远处的雷声。父亲关上窗户。斯坦尼斯拉夫兀自滔滔不绝地说个不停。
  喝完茶,我端着茶杯向水槽走去,准备清洗,但瓦伦蒂娜示意我走开。她往她那浑圆的、指尖呈蜜桃色的手上套上橡胶手套,穿上一条褶边的围裙,在碗里搅起肥皂泡。
  “我做,”她说,“你走。”
  “我们去墓地。”父亲说。
  “我跟你们一起去。”斯坦尼斯拉夫说。
  “别,斯坦尼斯拉夫,求你了,留在家帮妈妈干活。”
  他下次一定会对我们说起他喜欢的坟场。
  等我们从墓地回来时,又喝了一杯茶,然后就到了晚饭时间。瓦伦蒂娜会给我们做饭,父亲说,她是个好厨师。我们坐在桌边等着上菜。斯坦尼斯拉夫对我们说起一场他连进两球的足球赛。迈克、安娜和我礼貌地微笑着。父亲脸上洋溢着骄傲的容光。与此同时,瓦伦蒂娜穿上她的褶边围裙,在厨房里忙碌着。她热了六盘即食的速冻食物,烤肉片上浇着加有豌豆和土豆的汤汁,将它们看似丰盛地摆在桌上。
第27节:老破车(3)
  我们沉默地吃着。你可以听见我们在与那粘稠的经过重新加热的肉格斗时,刀刮盘子的声音。就连斯坦尼斯拉夫也有几分钟没说话。父亲吃到豌豆后,开始咳嗽起来。豌豆皮卡住了他的喉咙。我给他倒了杯水。
  “很好吃。”迈克说,一面环顾四周,期待有人附和。我们都咕哝着表示赞同。
  瓦伦蒂娜露出胜利的笑容。
  “我用的是现代烹调法,不是农民烹调法。”
  饭后甜点是从冰箱里拿出来的山莓酱冰淇淋。
  “是我喜欢的。”斯坦尼斯拉夫轻轻地咯咯笑着说。
  他向我们一一细数他喜欢的冰淇淋口味。
  父亲在一只抽屉里摸索了半天,这会儿拿着一叠纸走过来。那是他写的书的最新一章,我已经帮他把它翻成了英语。他想读给迈克、瓦伦蒂娜和斯坦尼斯拉夫听。
  “你应该听些个关于我们挚爱的祖国的事。”
  但斯坦尼斯拉夫突然想起他得赶做一些家庭作业,安娜先前已去村子买牛奶,瓦伦蒂娜则在旁边的房间里煲电话粥,所以只有迈克和我跟他一起坐在敞亮的客厅里。
  在乌克兰历史上,拖拉机扮演着一种矛盾的角色。乌克兰过去是个农业国家,对这样一个国家来说,为了充分发挥其农业潜能,机械装置绝对是至关重要的。但引进这一机械的方式却名符其实地令人恐怖。
  他的声音变得沉重起来,那些没有写出来和没有说出来的字句都被压缩进他正在读的文字中。
  1917年的革命后,随着城市无产者的增加,俄国开始变为工业国。这些无产者是从农村招募来的农民。但假如农民得离开乡村,又有谁来种田供养城市人口呢?
  斯大林对这一两难困境的回答是,农村也必须城市化。于是所有土地都被集体化,成为大农庄,取代农民的小农场,按照工厂模式运作。这被称为Kolkhoz,意为集体农庄。乌克兰的集体农庄的运作最为苛严。过去农民耕地用的是马或牛,集体农庄用的则是铁马,这是当时人们对第一辆拖拉机的称呼。尽管制造粗糙,性能不稳,车轮是铁制履带,没有轮胎,这些早期的拖拉机仍可以干二十个人的工作。
  拖拉机的到来还具有重要的象征意义,因为它使耕作原来用以分割农民个人土地的分界地带的土地,从而形成大的集体农庄成为可能。因此这就预示着富农阶级,也就是那些拥有自己土地的农民的全线终结,他们被斯大林视为革命的敌人。铁马破坏了传统的乡村生活模式,而拖拉机工厂则在乌克兰兴旺发达。然而,集体农庄却没那么有效率,这主要是因为来自农民的抵制,他们要么拒绝加入集体农庄,要么暗地里继续耕种自己的土地。
  斯大林的报复冷酷无情。饥饿就是他使用的工具。1932年,乌克兰的全部收成被掠夺一空,全部运往莫斯科和列宁格勒,供应工厂里的无产阶级——否则革命如何继续进行?产自乌克兰的黄油和大米在巴黎和柏林市场上出售,西方的好心人对苏维埃的生产奇迹啧啧称奇。但在乌克兰的乡村,人们却在忍饥挨饿。
  这就是我们历史上未被记录的巨大悲剧,直到现在,这一悲剧才得以揭示……
  他停了下来,静静地把纸张拢在一起。眼镜架在他的鼻尖上,镜片太厚,以致我几乎看不到他的眼睛,但我恍然觉得那里有泪光闪现。在接下来的沉默中,我能听到瓦伦蒂娜还在隔壁房间里喋喋不休地煲电话粥,从斯坦尼斯拉夫的房间里传来隐隐的音乐声。在远处,乡村教堂的钟声响了七下。
  “干得好,尼古拉。”迈克赞叹道。“斯大林欠下了太多的血泪账。”
  “干得好,爸爸。”我的赞扬比迈克的要牵强。所有这些个乌克兰民族主义的东西都让我心绪不宁——似乎既过时又不相干。田地里的农民,丰收时的民谣,祖国母亲:这一切都与我何干?我是个后现代的妇女。我了解结构主义。我丈夫会做大麦粥。那么我为什么会感觉到这种意料之外的情感牵扯?
  后门发出咔嗒的声响。安娜回来了。瓦伦蒂娜结束了电话交谈,溜进来跟着大家一起喝彩,拍手时仔细地留意着她那珠光晶莹的手指尖。她满意地微笑着,仿佛这部文学杰作是由她本人写就的。她亲了亲他的鼻子。“Holubchik!”小企鹅。父亲顿时变得红光满面。
第28节:老破车(4)
  随后到了我们回家的时刻。我们一一握手,做吻颊状。这次探访相信是成功的。
  “那么她什么样儿?”姐姐在电话里问。
  我描述了那迷你裙、发式、妆容。我的语调是中立的,训练有素的。
  “哦,天啊!我就知道!”薇拉喊道。
  (我是多么享受这牢骚的盛宴啊!我这是怎么啦?我过去可是个女权主义者。现在,我似乎正在变成《每日邮报》太太。)
  我向她描述那洗碗的手套,那粉红色珠光指尖。
  “没错。没错。我全都料到了。”她的声音因愤怒而有些颤抖。
  因为种花植草和做饭做菜,母亲的手粗糙黝黑。“我能看出她是哪种女人。他娶了个骚货!”(这可不是我说的!)
  “可是,薇拉,你不能以貌取人呢。”(哈!瞧我是多么理性和成熟啊!)“无论怎样,那种穿着打扮在乌克兰的意义有所不同——它象征着与农民的过去决裂,仅此而已。”
  “娜迪娅,你怎么能那么天真?”
  “一点也不,薇拉。去年有个乌克兰社会学教授来访问,她也完全是那种打扮。她看到我的多数朋友都不化妆,穿着牛仔裤或运动装走来走去,而她却渴望穿名牌服装,这让她很不安。她说这是对女性的背叛。”
  “嗯,是这么回事。”
  我姐姐宁愿死也不愿穿牛仔裤(当然名牌牛仔裤除外)或运动装。其次,她宁愿死也不愿穿高跟露趾凉鞋和牛仔布迷你裙。
  我向她讲起即食的冷冻饭菜。我们在这一点上达成了一致。“令人悲哀的是,他可能压根没注意到有何不同。”她咕哝着说。“可怜的妈妈。”
  在我们的探访之后没过多久,他们婚姻的首次危机就爆发了。瓦伦蒂娜要买新车——不是什么二手车。一定得是好车。至少一定得是梅赛德斯或捷豹。宝马也OK。请别提什么福特。车是用来送斯坦尼斯拉夫上他那贵族学校用的,那里的其他孩子乘坐的都是绅宝或路虎。我父亲看中了一辆他买得起的性能良好的二手福特嘉年华。瓦伦蒂娜可接受不了福特嘉年华。她连福特护卫舰都看不上眼。他们为此吵得不可开交。
  “给我说说你的想法,娜杰日达。”他恼怒地在电话里对我说。
  “我觉得福特嘉年华听上去刚刚好。”(我开的是福特护卫舰。)
  “可她看不上。”
  “那么,你想干吗就干吗吧。”无论怎样,他会那么干的。
  我父亲在银行里有笔小钱。那是他的养老金债券,是三年期的,但见鬼的是,那位女士想买辆新车,而他想充大方。他们最后一致同意买辆旧罗孚,大得足以满足瓦伦蒂娜的虚荣心,老得足以让我父亲买得起。他把养老金债券换成了现金,将其中的大部分都给了瓦伦蒂娜买车。他给了我女儿安娜200英镑以资助她上大学,因为她刚刚以优异的成绩通过了高中课程。我对此感觉不安,但也不是太不安。我对自己说,假如他没把钱给安娜让她上大学,他就会把钱给瓦伦蒂娜买辆梅赛德斯。
  “这是用以弥补那个遗嘱附件的差异的。”他说,“这钱不会给薇拉的女儿,只给安娜。”
  我很不安,因为我知道大姐头会暴跳如雷。但我想对那遗嘱附件进行报复。
  “太好了,爸爸。等她上大学时,她会用得着的。”
  现在,他把钱花得精光——他一文不名了。
  当我把外公的礼物告诉安娜后,安娜兴奋极了。
  “噢!他真是太酷了。不知道他会不会给爱丽丝和莱克希上大学的钱?”
  “我想会吧。”
  那辆罗孚让瓦伦蒂娜满心欢喜。它豪华闪亮,金属绿色,有着3公升的发动机,依旧散发着昂贵雪茄烟味的真皮座椅,胡桃木的仪表板,还有186000英里的里程数。他们开着它招摇过市,与停在斯坦尼斯拉夫的学校外的那些绅宝和路虎们比肩而停。瓦伦蒂娜执有一张在捷尔诺波尔考取的驾照,有效期为一年。我父亲说,她从未参加过驾驶考试,但她用她母亲的小农场出产的烤猪扒买到了驾照。他们去探访扎德查克夫妇和她的朋友夏洛特,还有她在塞尔比的叔叔。然后车就出毛病了。离合器老化。父亲给我打电话。
第29节:老破车(5)
  “娜杰日达,请你借我一百英镑付修理费。等我领了养老金后还你。”
  “爸爸,”我说:“你应该买那辆福特嘉年华的。”
  我寄给他一张支票。
  然后他又打电话给我姐姐。她打电话给我。
  “那车怎么啦?”
  “我不知道。”
  “他想借一百英镑修理刹车。我对他说,瓦伦蒂娜就不能用自己挣的钱去修?她挣的钱够多的了。”
  “那他怎么说?”
  “他根本听不进去。他害怕向她开口。他说她需要把钱寄回乌克兰给她生病的母亲。你可想而知,”她的声音因恼怒而发出脆裂声:“每当我批评她时,他就跳到她那一边替她辩护。”
  “也许他还爱着她。”(我依旧是个浪漫主义者。)
  “没错,我猜他是爱着。我猜他是爱着。”她长长地叹了口气,“男人都这么愚蠢。”
  “扎德查克太太对她说,为妻子的车付修理费是丈夫的责任。”
  “责任?多么动听啊!真够少见的!这是他对你说的?”
  “他问我我的想法。很显然,女权主义者的身份使我成了妻子权利方面的权威。”我不敢肯定我姐姐对女权主义有何见解。
  “咱妈从来不喜欢扎德查克夫妇,是吧?”薇拉沉思自问。
  “我认为那是因为他的骄傲。他无法开口向女人要钱。他认为男人应当是挣钱养家的人。”
  “那他就开口向你和我要,娜杰日达。”
  “但我们不是确切意义上的女人,是吗?”
  迈克给他打电话。他们就液压刹车系统的优缺点进行了长时间的讨论。他们在电话上谈了五十分钟。大部分时候迈克都是在听,只是偶尔说:“嗯。嗯。”
  一个月后,又爆发了另一场危机。瓦伦蒂娜的姐姐要从乌克兰来。她是来亲眼见识瓦伦蒂娜在信里描述的西方的美好生活的——优雅现代的房子,传说中的汽车,有钱的鳏夫丈夫。她一定要开车去希思罗机场接她。我父亲说,那辆罗孚无法开去伦敦再开回来。发动机在漏油,油又从刹车片上流下去。发动机还冒烟。一只座椅塌了。车商修补和刨光过的地方铁锈纵横。斯坦尼斯拉夫对问题作了总结。
  “汽车不够大牌。”他说这话时,脸上有丝甜甜的笑容,那笑近乎于讥笑。
  瓦伦蒂娜转向我父亲。
  “你不是好男人。你有钱小气鬼,答应钱,钱坐在银行里。答应车,老破车。”
  “你要气派的汽车。大牌的车。看上去气派,就是开不了。哈哈。”
  “老破车。破老公。啊呸!”她吐了口唾沫。
  “你从哪儿新学来的这个‘破’字?”我父亲问。他不习惯于被颐指气使。他习惯于为所欲为,被甜言蜜语所哄骗。
  “你工程师。为什么你不修车?破工程师。”
  我父亲从我记事起就在车库里拆卸和重装发动机。可他再也没法钻到车肚子底下去了:他的关节炎不允许他那么做。
  “跟你姐说,让她坐火车过来。”我父亲反唇相讥。“火车。飞机。所有的现代化交通工具都要更好些。老破车。当然是老破车。是你要的。现在弄到手了。”
  另外还有个问题。破炉灶。厨房里的炉灶是我妈在时就有的,现在已经老旧。只有三分之二的灶眼还能出火,烤箱定时器坏了,尽管烤箱还能用。三十多年来,母亲用此炉灶呈现了令人拍案叫绝的厨艺,但这不会给瓦伦蒂娜的姐姐留下深刻印象。这炉灶是用电的,只要不是傻瓜,人人都知道,电炉灶没有瓦斯炉灶气派。列宁自己不就承认,共产主义是社会主义加上电器化吗?
  我父亲同意买新炉灶。他喜欢花钱,可他没钱可花了。炉灶只能用分期付款的方式买。他在消费合作社看到一种特价炉灶。瓦伦蒂娜把尼古拉塞进老破车里,带着他进城去买气派的炉灶。一定得是瓦斯的。一定得是深色的。哎呀,深色炉灶不包括在特价产品里。它要花上两倍的价钱。
  “瞧,瓦伦蒂娜,是完全一样的炉灶。一样的旋钮。一样用瓦斯。什么都一样。”
  “在前苏联,所有炉灶都是白色的。破炉灶。”
第30节:老破车(6)
  “但厨房里什么都是白色的呀——洗碗机白的,冰箱白的,冷冻机白的,厨柜白的——你说说为哪样非得买个深色炉灶呢?”
  “你有钱小气鬼。你想给我破炉灶。”
  “我老婆用它烧饭用了三十年。比你做得好多了。”
  “你老婆农民奶奶。农民奶奶,农民做饭。对文化人来说,炉灶非得是瓦斯的,非得是深色的。”她说这话时语速很慢,带着强调的口吻,仿佛是在向个傻瓜复述一种基本常识。
  我父亲为了一个文化人的炉灶签了分期付款协议。他以前从未借过钱,那种违法的强烈恐惧令他激动得有点犯晕乎。母亲活着时,钱都是存在一个装太妃糖的罐子里,藏在亚麻油地毡下一块松动的地板下,只有当钱存够了,才会拿去买东西。总是用现金。总是在消费合作社。合作社的印花贴在一本书里,也保存在那块地板下。到后来,当母亲发现假如把钱存在建房互助协会能拿到利息时,建房互助协会保证金也是以地板下的现金为开端的。
  还有一个问题:房子是脏的。破吸尘器。过时的初级阶段的吸尘器不能好好地吸尘。瓦伦蒂娜看到一则给文化人用的真空吸尘器的广告。蓝色。圆筒状。瞧,不用使劲推。就是吸啊,吸啊,吸。我父亲又签了另一份分期付款协议。
  父亲把这些告诉我,他当然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说话的。也许这些情况还另外有个让瓦伦蒂娜更喜欢的版本。如果是那样的话,我可不想听。我想象着我父亲的样子,他躬腰驼背,弱不禁风,因无能为力的愤怒而颤抖不已,于是我的内心充满了正义的怒火。
  “你看,爸,你必须得勇敢地面对她。告诉她她不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
  “嗯,”他说:“得。”他说是,但他的声音缺乏自信。他愿意向一个具有同情心的听众发牢骚,但他不想对此采取任何行动。
  “她有不切实际的幻想,爸爸。”
  “但你不能因此就责备她。她相信所有西方的政治宣传。”
  “那她必须得学着去了解真相,不是吗?”我的声音酸溜溜的。
  “可是,还是那句话,你最好别对薇拉提起此事。”
  “当然不了。”(我都等不及了。)
  “你看,娜杰日达,她不是个坏人。她有些不正确的思想。不是她的错。”
  “我们走着瞧。”
  “娜杰日达……”
  “什么?”
  “你不要跟薇拉说这事。”
  “为什么不?”
  “她会笑话我的。她会说,我早就料到会这样。”
  “我敢肯定她不会的。”(我知道她会。)
  “你了解这个薇拉,她是什么样的人。”
  我觉得自己被身不由己地吸入了这场好戏中,回到了我的儿童时代。它抓住了我。就像文化人的吸尘器。吸啊,吸啊,吸啊。我被拖进了过去的吸尘袋中,那里面满是结成块状的灰色记忆,所有东西都没有形状,隐约不清,由裹在远古的积尘里的东西构成的模糊的块状物——到处都是积尘,它淹没我,活埋我,塞满我的肺部和双眼,直到我没法看,没法呼吸,几乎叫不出声。
  “爸爸!你怎么老是这么气薇拉?她做过什么?”
  “啊,那个薇拉。她总是那么专横霸道,甚至她还是个婴儿时就是如此。用小铁拳紧紧抓着柳德米拉。紧紧地攥着。吸啊,吸啊,吸啊。那么个坏脾气。就知道哭。就知道喊。”
  “爸爸,她只是个婴儿。她也没办法。”
  “哼。”
  我的内心在呐喊:“你应该爱我们。你理应爱我们,不管我们有多坏!那才是正常的父母的所作所为。”但我不能把它大声地说出来。而且,不管怎样,他也没办法,不是吗?跟着娜迪娅奶奶,喝着她做的稀汤,伴着她严厉的惩罚长大。
  “我们全都身不由己。”我说。
  “哼。当然这个心理学”(他发的是“身”理学的音)“决定论的问题是个有趣的讨论话题。例如,莱布尼茨,顺便提一下,他是现代数学的奠基人,他相信一切在创始之初就决定好了。”
  “爸爸……”
  “得,得。她还老是抽烟。甚至在米拉的尸床边抽烟。香烟是多么强有力的暴君啊。”他意识到我的耐心正在越来越稀薄。“我有没有告诉过你,娜迪娅,我差点因为香烟而死掉?”
  这是种拙劣的顾左右而言他的计谋,还是他已经彻底地精神错乱了?
  “我不知道你还吸烟。”
  我父母全都不吸烟。不仅如此,当我十五岁开始吸烟时,他们是那样大惊小怪,闹得鸡犬不宁,以至于我从来不曾彻底上瘾,而且几年后就戒掉了,为了证明我的一个论点。
  “哈!因为我不吸烟而侥幸活了下来,又因为同样的理由,它们差点要了我的命。”他的声音换成了一种放松的叙述口吻。他现在冷静了下来,开着他的拖拉机驶过过去那坎坷不平的犁沟。“你瞧,战争快结束时,我们进了那个德国集中营。在那里,香烟是人人追逐的硬通货。假如我们工作,我们会有报酬:这么多面包,这么多油脂,这么多香烟。所以不抽烟的人就能用烟来换吃的、穿的,甚至还能换像肥皂和毯子这样的奢侈品。因为香烟,我们总能吃得饱,穿得暖。这就是我们活过那场战争的原因所在。”他的眼睛盯着我脑袋后面的某个点上。“薇拉,不幸的是,现在当然是个吸烟者。她有没有告诉过你她是怎样初次与香烟打交道的?”
  “没有,她什么也没对我说过。你是什么意思啊?”他这样闲聊时,我有点走神了。现在我意识到,我应该集中注意力。“关于薇拉和香烟,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一阵长长的沉默。
  “记不得了。”他望着窗外的人行道,开始咳嗽起来。“我告诉过你,娜迪娅,关于这些船用锅炉的事吗?说没说过它们有多么巨大?”
  “别提那些锅炉,爸爸。请把刚才关于香烟的事说完。发生了什么事?”
  “记不得了。没什么可记的。过去发生的事太多了……”
  他当然记得,但他就是不说。
  瓦伦蒂娜的姐姐来了。村子里的一个人去希思罗机场接的她,我父亲给那人五十镑,让他开着自己的福特嘉年华去伦敦载她回来。她不是瓦伦蒂娜那样的金发,而是黑发,打成小卷,精心地束在颈后。她穿着货真价实的毛皮大衣,精巧别致的皮鞋,嘴唇弯弯,唇色腥红,小而前噘。她向那房子、那炉灶、那吸尘器、那丈夫投去冷冷的、睛光闪烁的一瞥,然后宣布,她要住在塞尔比的叔叔家。
  驶去。迈克搜索着收音机,寻找舒缓的音乐。
本书精华已为您连载完毕。谢谢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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