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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玛琳娜·柳微卡(乌克兰)
“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八十四岁,而她三十六岁。她就像枚毛绒绒的粉红色手榴弹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骤然爆炸,搅得浑水四溢,将许多久沉于记忆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们家族幽灵的屁股一脚。”薇拉和娜杰日达姐妹必须将终其一生的不和搁置在一边,以便把他们身为移民的工程师父亲从体态丰满、风骚妖艳的淘金者瓦伦蒂娜手中解救出来。这位瓦伦蒂娜偏好绿缎内衣和连袋煮菜肴,她将在追逐西方财富的过程中一无所获。但这对姐妹驱逐瓦伦蒂娜的战争揭开了家庭的秘密,揭露了欧洲五十年的黑暗史,将她们送回到她们多已忘怀的根本所在……
《乌克兰拖拉机简史》
  1.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
  我母亲去世两年后,我父亲与一位离过婚的妖艳迷人的乌克兰金发女郎坠入爱河。他时年八十四岁,而她三十六岁。她就像枚毛绒绒的粉红色手榴弹一样在我们的生活中骤然爆炸,搅得浑水四溢,将许多久沉于记忆泥沼下的淤泥翻上水面,狠狠地踹了我们家族幽灵的屁股一脚。
  这一切都始于一通电话。
  我父亲那因激动而微微颤抖的声音通过噼啪作响的电流一路传了过来。“好消息,娜杰日达。我要结婚了!”
  我记得我的脑袋嗡地一下子就大了。老天爷,这是在开玩笑吧! 天啊,他疯了!天啊,你个蠢老头儿!我可没把这些念头说出口。“哦,这真不错,爸爸。”我说。
  “是啊,是啊。她要带着儿子从乌克兰来。乌克兰的捷尔诺波尔(Ternopil)。”
  乌克兰!他叹息着,呼吸着记忆中那收割后的干草和盛开的樱桃花所散发的袭袭香气。可我分明嗅到一股来自新俄国的经过人工合成的怪味道。
  她名叫瓦伦蒂娜,他告诉我。可她更像维纳斯。“波提切利的出水的维纳斯。金色的头发,迷人的眼睛,上等的乳房。你是不看不知道啊。”
  长大成人的我是心胸宽广的。多甜蜜啊——这最后的迟放的爱的花朵。可身为女儿的我怒火中烧。好你个叛徒!你个好色的老畜牲!我妈去世才不过区区两年。我义愤填膺,却又难忍好奇。我急不可耐地想见她——这个僭越了我母亲地位的婆娘。
  “她听上去很棒啊。我什么时候能见到她?”
  “结过婚你就见着了。”
  “我觉得如果我们能先见见她会更好些,你说呢?”
  “你见她做什么?又不是你要娶她。”(他知道事情有些不对劲儿,可他以为自己能够侥幸脱逃。)
  “可是,爸爸,你真的认认真真地想过此事吗?事情似乎太突然了。我是说,她一定比你小不少。”
  我小心翼翼地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以免流露出任何不赞同的讯息,就像一位老于世故的成年人在与一个爱调皮捣蛋的小顽童打交道。
  “三十六。她三十六,我八十四。那又怎样?”(他发的是“咋样”的音。)
  他的声音里有申斥的味道。他已经预感到我会提这个问题。
  “这个,年龄差异真是不小啊……”
  “娜杰日达,我绝想不到你会如此庸俗。”(他把重音放在最后一个音节上——俗!)
  “不,不是的。”他让我奋起自卫,“只是……可能会有问题啊。”
  不会有任何问题的,爸爸说。他已经预见到了所有的问题。他已经认识她三个月了。她在塞尔比(Selby)有位叔叔,她已经通过旅游签证前来探亲。她想在西方为自己和儿子创造新生活,一种美好的生活:工作清闲,薪水优厚,汽车拉风——决非拉达或斯柯达——儿子接受良好的教育——一定得是牛津剑桥,其他一概不考虑。顺便说一下,她是个受过教育的女人。她有药剂学的文凭。她会轻而易举地在这里找到份报酬丰厚的工作,一旦她学会了英语的话。在此期间,他帮她学英语,她则收拾屋子并照顾他。她坐在他的膝头上,听任他抚弄她的乳房。他们在一起很快乐。
  我没听错吧?她坐在我父亲的膝头上,而他在抚弄她那上等的波提切利式的乳房?
  “哦,那个……”我竭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不颤抖,却止不住地怒火中烧。“……生活中真是惊喜连连。我希望这对你有好处。可是,瞧啊,爸爸,”(实话实说的时间到了)“我能明白你为什么想娶她。但你有没有问过自己:她为什么想嫁给你?”
  “得,得。是啊,是啊,我知道。护照。签证。工作许可。那又咋样?”哇里哇啦的争辩的口气。
  他已经把一切都算计好了。当他越来越老、越来越虚弱时,她会照顾他。他会为她遮风挡雨,在她找到报酬丰厚的工作之前,会把自己微薄的养老金分给她用。她的儿子——顺便说一句,他可是个出类拔萃的有天份的孩子——天才——会弹钢琴——将接受良好的英国教育。到了晚上,他们将一块儿谈论艺术、文学、哲学。她是个有文化的女人,不是唠唠叨叨的农村婆娘。他已经探出了她关于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顺便说一句,她在所有方面都与他意见一致。她,像他一样,欣赏构成主义艺术,厌恶新古典主义。他们有很多共同语言。这是婚姻的重要基础。
 “但是,爸爸,难道你不觉得她嫁个跟她年龄相仿的人对她会更好些——?有关部门会意识到这是移民婚姻。他们可不蠢啊。”
  “唔。”
  “她可能依然会被遣送回国的。”
  “唔。”
  他不曾想过此事。这让他放慢了步伐,但并没有让他停下前行的脚步。你瞧,他解释说,他是她最后的希望,她逃脱迫害、贫困和卖淫的惟一机会。乌克兰的生活对她这样一位娇嫩优雅的精灵来说太残酷了。他一直在读报,报上的消息令人齿寒。没有面包,没有厕纸,没有糖,没有下水道,没有正直的公众生活,偶尔才会有电。他怎么能坐视一个可爱的女人忍受这一切而不管?他怎么能够漠不关心地掉头走开?
  “你一定得明白,娜杰日达,我是她惟一的救星!”
  这是真的。他试过了。他已经倾尽全力。在他忽然想到亲自娶她之前,他把周围的人全都搜索了一番,想为她找个如意郎君。他接触过斯特帕南哥夫妇,这老两口都是乌克兰人,他们的独苗儿子至今还养在家中。他接触过格林威先生,他是个鳏夫,住在村子里,他的儿子尚未娶亲,时不时地去探望他。(顺便说一句,他属于敏感型。是个工程师。不是寻常之辈。与瓦伦蒂娜是天造地设的一双。)两家人都一口回绝了:他们都太小心眼了。他就这样对人家说了,用的是斩钉截铁的口吻。现在,无论是斯特帕南哥夫妇还是格林威先生都再也不搭理他了。
  彼得伯勒(Peterborough)的乌克兰社区已经与她断绝了关系。他们同样都是小心眼儿。他们不曾留意她关于尼采和叔本华的观点。他们只纠结于过去,乌克兰民族主义,Banderivtsi。她是个思想解放的摩登女郎。他们四处散布有关她的下流谣言。他们说她卖了她母亲的山羊和母牛去买化妆品,整天涂脂抹粉,一心想勾搭西方男人。他们全都在胡说八道。她母亲只养过鸡和猪——从未养过山羊和母牛。这只会证明这些闲言碎语是多么愚蠢。
  他咳嗽起来,在电话那头喀喀作响。他为此事与所有朋友都闹翻了。如果需要,他也会同自己的女儿们断绝往来。他将孤独地与全世界作战——孤独地,只有那个美妇人站在他的身边。他的言语几乎无法传达他的崇高思想带给他的激动。
  “可是,爸爸……”
  “还有一件事,娜迪娅。别告诉薇拉。”
  此事的可能性不是很大。自打在母亲的葬礼上与我姐姐吵过一架后,我已经两年没同她说过话了。
  唉,到底该怎么办?就让他去自讨苦吃吧。
  也许事情在那通电话之前就开始了。也许它始于两年前,在那个他现在就坐于其中的房间里,我母亲躺在床上,生命垂危,而他则因悲伤而变得精神恍惚,在房子里四处徘徊。
  窗户打开着,微风吹过飘拂的半刺绣的亚麻窗帘,带来前院里薰衣草的芳香。窗外有鸟儿的啼鸣、街上行人的声响,邻家女孩与男友正在家门口调情。在暗淡、干净的房屋中,我母亲拼命地喘着粗气,一小时又一小时,她的生命就这样在悄悄流逝。我给她喂了一匙吗啡。
  这里有死亡的橡胶装备——护士的乳胶手套,床上的防水床单,纯橡胶拖鞋,一盒甘油拴剂像黄金子弹似地熠熠生辉,带有多功能盖子和橡胶足尖的便桶,那里面如今盛满了一种飘浮不定的发绿液体。
  “你还记得吗……?”我讲述着她和我们童年时代的故事,一遍又一遍。
  她的眼中闪出微弱的光芒。在一次清醒时,她把手放在我手里,嘱托我说:“照顾可怜的科尔亚。”
  她晚上死去时,他在她身边。我还记得他痛苦的嚎啕:“还有我!还有我!把我也带走!”他的声音滞重,像是被扼住了喉咙,他的四肢僵硬,像是被一阵痉挛所窒息。
  早晨,在她的尸体被抬走后,他一脸茫然地坐在黑洞洞的屋子里,显得失魂落魄。过了一会儿,他说:
  “你知道吗,娜杰日达,毕达哥拉斯原理除了数学论证外,还有种几何学论证。瞧它多美啊。”
他在一张纸上画着些直线和三角,把它们用小符号连接起来,一面嘴里咕哝着,一面解着方程式。
  他完全丧失理智了,我想。可怜的科尔亚。
  在母亲临死前的几个星期,她忧心忡忡地斜倚在医院的枕头上。她身上插着些导线,导线的另一端连着个监视器,这东西记录着她可怜的心跳情况。她牢骚满腹地抱怨着多人病房的状况:仅用粗糙的花帘子围起来的私人空间,不时传来的哮喘声、咳嗽声和老男人的呼噜声。年轻的男护士走上前来,在她萎缩了的乳房上放置导线,让它们不经意地暴露在病号服外。他的手指短而粗,漠然无情,她在他的手指下畏缩着。她只是个生病的老女人。谁会在乎她的想法?
  终止生命比你想象的要难,她说。在你能宁静地离开前,还有那么多事要考虑。科尔亚——谁来照料他呢?她的两个女儿不行——她们聪明伶俐,可总是争吵不休。她们将来会怎样呢?她们会寻找到幸福吗?那些一表人材却最终一无所成的男人们会为她们的生活买单吗?三个孙女儿——那么漂亮可爱,都还没有丈夫。虽说还有那么多的事情要解决,可她的精力却越来越不济了。
  母亲在医院里立下了遗嘱,当时我和姐姐薇拉都站在她床边,因为我们谁也不信任谁。她颤抖着一笔一划地写下遗嘱,两个护士充当了证人。多年来,她是那么强壮有力,现在却变得虚弱不堪。她又老又病,但她的遗产,她一生的积蓄,却在合作银行里生命旺健地脉动不已。
  有一件事情她十分肯定——遗产没有爸爸的份。
  “可怜的科尔亚,他缺乏理智。他有太多的疯狂想法了。最好是你们俩对半分。”
  她用自创的语言说话——乌克兰语中夹杂着少量这样的词汇,如手握搅拌器、吊袜腰带、绿指桌之类。
  当医院清楚地知道他们对她再也无能为力时,他们决定让她出院,好让她听其自然地死在自己家中。最后一个月里,我姐姐大部分时间都在那里。我周末前去探望。就在最后那个月的某个时间,乘我不在之机,我姐姐拟了份遗嘱附件,将钱在三个孙女(也就是我女儿安娜,她女儿爱丽丝和亚历山德拉)之间平均分配,而非在我姐姐和我之间分配。我母亲签了字,两位邻居充当了证人。
  “别担心,”我在母亲闭眼前对她说,“一切都会好的。我们会悲伤,我们会想你,但我们都会没事的。”
  但我们并非没事。
  母亲被埋在村里的教堂的墓园里,那是块新开辟出的地方,紧邻旷野。她的坟墓位于一排干净整洁的坟墓的最后一座。
  三个身材高挑、金发碧眼的孙女儿:爱丽丝、亚历山德拉和安娜,将玫瑰花掷入坟茔,然后又撒入一抔抔泥土。尼古拉,被关节炎折磨得佝偻着身子,黄馘槁项,两眼空洞,依着我丈夫的胳膊,一副欲哭无泪的哀伤模样。两个女儿:薇拉和娜杰日达,信仰和希望,也就是我姐姐和我,则准备为我母亲的遗嘱争他个你死我活。
  当参加葬礼的宾客们回到屋中,就着冷点心垫肚,喝下乌克兰烈酒Samohonka,变得醉眼朦胧之时,我和姐姐则在厨房里相互横眉冷对。她身上穿的黑色丝绸编织套装购自肯辛顿某家专营二手服装的精明谨慎的沽衣小店。她的鞋子上有几个小金环,Gucci的手提包上有个小金搭扣,脖子上则挂着一条精致的金项链。我则穿着从救济商店淘来的混搭黑衣。薇拉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我,一副鸡蛋里挑骨头的模样。
  “没错,一副农民打扮。我看。”
  我四十七岁,大学讲师,但我姐姐的声音立即将我变回为长着个怪鼻头的四岁女孩。
  “农民有什么不好。咱妈就是农民。”四岁女孩顶嘴道。
  “没错。”大姐头说。她点燃一支烟。烟雾盈盈袅袅地盘旋上升。
  她弯腰将打火机放入Gucci包中,我瞥见她脖子里的金链上挂着个盒式小坠子,坠子塞在她的套装翻领里面。它看上去式样陈旧,古色古香,与薇拉的时装很不搭调。我瞪大了眼睛。眼泪溢入我的眼眶。
第4节: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4)
  “你戴着妈的坠子。”
  那是母亲从乌克兰带来的惟一珍宝,小得足以藏在裙子的褶边里。那是她父亲在婚礼上送给她母亲的礼物。在小盒坠里,他俩的照片依稀地笑望着彼此。
  薇拉同样盯牢了我。
  “这是她给我的。”(我无法相信。母亲知道我爱这个盒坠,我对它觊觎已久,没什么东西比它更让我动心的了。薇拉肯定是偷来的。绝没有别的解释。)“现在,对遗嘱你到底有什么意见?”
  “我只想让事情公平些,”我啜泣道:“这有什么错?”
  “娜杰日达,你从救济商店光淘衣服就够了,难不成你的想法也是从那里淘来的?”
  “你霸占了那只小盒坠。你强迫她签了那份遗嘱附件,将钱在三个孙女之间平分,而不是在两个女儿之间平分。这样,你和你家里人就得到了双份。贪得无厌。”
  “你当真的啊,娜杰日达。你这样想,真让我大吃一惊。”大姐头精心修剪过的眉毛颤抖着。
  “跟我发现了事实真相时相比,你的惊讶只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怪鼻头有气无力地哭诉道。
  “你当时并不在场,不是吗,我的小妹妹?你跑去干你的大事去了。拯救世界。追求事业。将所有的责任都推到我的头上。你一贯如此。”
  “你在她最后的日子里用你离婚的事不断地折磨她,还说你丈夫如何如何残酷无情。当她躺在床上奄奄一息时,你却在她床边一支接一支地吸烟。”
  大姐头弹了弹香烟灰,夸张地叹了口气。
  “你瞧,你们这代人的问题,娜杰日达,就是你们只浮于生活的表面。和平。爱情。劳工政权。这全是理想主义者的胡言乱语。你们能够承受得起不负责任这一奢侈品,因为你们从来看不到生活内部的黑暗。”
  为何我姐姐那拖腔拖调的上流社会的语调让我如此义愤填膺?因为我知道那都是假的。我们挤过一张单人床,穿过院子去上厕所,用撕成方块的废报纸擦屁股,我了解这一切。她可骗不了我。但我也自有办法刺痛她。
  “呵,让你烦扰的是黑暗的内心吗?你何不去做下心理辅导?”我建议道,巧妙地运用了我那最具专业性的“让我们明智点儿”的口气,我那“看我现在多么成熟”的口气,我常用这种口气来对付我老爸。
  “请你别用你那种社会工作者的口气跟我说话,娜杰日达。”
  “接受精神治疗。与黑暗的内心做斗争,将它驱赶到光天化日之下,免得它到头来把你吞噬掉。”(我知道这会让她恼羞成怒。)
  “辅导。治疗。让我们大家都来谈谈自己的问题。让我们大家彼此互相拥抱,从而感觉更加良好。让我们来帮助弱势群体。让我们将所有的钱都捐给正在忍饥挨饿的孩子们。”
  她恶狠狠地咬了口夹鱼子的烤面包。一滴橄榄油飞溅到了地板上。
  “薇拉,你正在经历丧亲之痛和离婚之苦。难怪你感到这么大的压力。你需要些帮助。”
  “那全都是在自欺欺人。说什么在社会的下层,人们生活艰难,地位卑下,无依无靠。你无法想象我是多么鄙视社会工作者。”
  “我可以想象。不过,薇拉,我可不是社会工作者。”
  我父亲也是怒气冲冲。他把我母亲的死归咎于医生、我姐姐、扎德查克夫妇,还有割了我家屋后的长草的男人。有时,他则责怪他自己。他漫无目的地到处晃悠,嘴里一面嘟囔抱怨个不停:假如不是这个,假如不是那个,我的米罗契卡就不会死。我们这个背井离乡的小家庭,长久以来都是依靠我母亲的爱和甜菜根汤才凝聚起来的,现在已经开始分崩离析。
  父亲独自住在空空荡荡的屋子里,靠罐头食品过活,把看报纸当饭吃,仿佛这样惩罚自己就能让她活过来似的。他不会来与我们一起住。
  有时我会去探望他。我喜欢坐在埋葬着我母亲的墓园中。墓碑上刻着:
  柳德米拉?马耶夫斯基
  1912年生于乌克兰
  尼古拉挚爱的妻子
  薇拉与娜杰日达的母亲
  爱丽丝、亚历山德拉和安娜的祖母
第5节: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5)
  石匠在把所有这些字都刻在墓碑上时着实费了番周折。墓园里有棵樱桃树正在开花,树下有条木凳,木凳面向着一块方正干净的草地,草地的一半变成了新辟的坟地,一道由山楂树构成的篱笆将草地与一块麦田分隔开来,麦田之外还有麦田、土豆田、油菜田,一望无垠,直至天际。我母亲来自大草原,这开阔的地平线让她觉得轻松自在。乌克兰国旗由两种颜色的长方形构成:上蓝下黄——黄色代表玉米田,蓝色代表天空。这辽阔平坦、单调普通的干沼泽地让她想起了自己的故乡。只是天很少像她的故乡那么蓝。
  我想念母亲,但我的悲伤正开始渐渐平复。我还有丈夫和女儿,还有位于别处的生活。
  我父亲悄然地徘徊在他们共同生活过的房子周围。这是座小而难看的现代房屋,石子墙面,一侧有间水泥预制板构建的车库。屋子的三面都是花园,我母亲在花园里种植玫瑰、薰衣草、丁香、耧斗菜、罂粟、三色槿、铁线莲(“杰克曼二世”与“里昂村庄”两个品种),金鱼草、萎陵菜、桂足香、猫薄荷、勿忘我、芍药、南庭霁、姬唐蒲菖、风铃草、岩蔷薇、迷迭香、鸢尾花、百合花,还有一种开着成串的紫色花朵的紫藤,它们挤挤挨挨地种在一起,仿佛植物园里的插枝。
  花园里有两棵苹果树、两棵梨树、三棵李子树、一棵樱桃树和一棵柑橘树,其中柑橘树芳香袭人的黄色果实在村子里最近二十年来的展览中获奖无数。在后院,在花圃和草坪之外,有三块蔬菜地,我母亲在那里种了土豆、洋葱、花豆、蚕豆、豌豆、甜玉米、西葫芦、胡萝卜、大蒜、芦笋、莴苣、菠菜、卷心菜和牙甘蓝。在蔬菜与蔬菜之间,长着野生的小茴香和欧芹。在菜地的一边是块浆果植物区,种着木莓、草莓、罗甘莓、红醋栗和黑醋栗,还有一棵樱桃树,它们都被框在我父亲编的网中,目的是不让那些肥肥胖胖、贪嘴偷吃的鸟儿们来啄食。但还是有些草莓和木莓逃出了大网,在鲜花盛开的地界上繁衍生息。
  院子里有座温室,里面有株茂密繁盛的紫葡萄树,葡萄树下是一垄垄的西红柿和柿子椒。温室后面有一个积雨桶、两个盆栽棚、一堆混合肥料和一堆让村人眼红不已的粪肥。那是堆营养丰富、疏松易碎、发酵充分的牛粪,是另一位乌克兰园丁送的礼物。我母亲把这堆肥称为“黑巧克力”。“来啊,我亲爱的小东西,”她会对着西葫芦低声耳语道,“来点黑巧克力吧。”西葫芦们一顿狼吞虎咽,然后长啊长啊,长个不停。
  每当我父亲走出屋子,来到花园时,他总会看到我母亲的身影,她正弯腰侍弄着西葫芦,伸手去绑红花菜豆,那身影透过温室的玻璃若隐若现。有时,他会听到她在呼唤他,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房子里回荡着,从一间屋子到另一间屋子。而每当他想起来她根本就不在那里时,伤口就会再次迸裂开来。
  第一通电话的几天后,我接到了第二通电话。
  “告诉我,娜杰日达,你觉得一个八十四岁的男人还能生小孩吗?”
  看到他是怎样开门见山的了吧?他一贯如此。不跟你闲聊天,不说“你好吗?迈克和安娜都好吧?”不跟你拉呱天气如何如何。每当他纠结于什么了不起的大主意时,没什么琐碎无聊的事情能让他耽搁片刻。
  “这个嘛,我不能肯定……”
  他为何要问我?我怎么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不想让这突如其来的感情刺激将我拖回那些怪鼻头的日子里,那个时候,父亲还是我心目中的大英雄,他的批评反对还会轻而易举地让我受到伤害。
  “假如能的话,娜杰日达,”不等我挖好防御工事,他已喋喋不休地说了下去:“你觉得孩子智力不健全的可能性有多大?”
  “这个呀,爸爸,”(停顿一下,深呼吸,让语气听上去兴高采烈和通情达理)“这在很大程度上基于女人的年龄有多大。女人的年龄越大,孩子患唐氏综合症的可能性就越大。这是种学习能力欠缺的疾病——俗称先天痴呆症。”
第6节:两通电话和一场葬礼(6)
  “唔,”(他不喜欢这病的发音。)“唔。但也许这是个机会,我们应该抓住。你看,我正琢磨着,假如她是英国公民的母亲,加上又是英国公民的妻子,他们肯定就不能将她驱逐出境……”
  “爸爸,我认为你不应该匆匆忙忙地……”
  “因为英国司法是世界上最好的。它兼具历史的命数和负重,人们也许会说……”
  他一向跟我说英语,怪腔怪调,又文不绉绉,但相当实用。工程师的英语。我母亲对我说乌克兰语,柔声细语,急缓高低的元音交替变化无穷。母语。
  “爸爸,别说了,想想吧。你难道真想这样干啊?”
  “唔。我想干什么?”(他的发音是“我想干啥”)。“当然生个这样的孩子不会那么简单。技术上讲,也许有可能……”
  我父亲与这娘们性交的念头让我大倒胃口。
  “……困难的是,液压升降机的功能不再那么健全了。但也许与瓦伦蒂娜……”
  他津津乐道的生殖场景真让我受不了。就像是在说,从各个角度看看,试试大小。“……你怎么想?”
  “爸爸,我不知道要想什么。”
  我只想让他住嘴。
  “是啊,与瓦伦蒂娜一起也许有这可能……”
  他的声音变得虚幻起来。他在想自己怎么给这个孩子当父亲——应该是个男孩。他要教他如何用第一定律证明毕达哥拉斯原理,如何欣赏构成主义艺术。他要同他讨论拖拉机。我父亲最大的遗憾就是两个孩子都是女儿。智力上低人一等,却又不像女人应该的那样娇媚柔弱,充满女人味儿,而是两只声音刺耳、顽固任性、举止失礼的动物。这对男人来说是多么不幸啊。他从来不曾试图掩饰自己的失望。
  “我想,爸爸,在你匆忙做出任何决定之前,你应该听取一下法律上的建议。也许事情并不像你想象的那样。你想让我跟律师谈谈吗?”
  “得,得。”(行,行。)“你最好与剑桥的律师谈。他们与各个种类的外国人都有交道。他们一定对移民事宜有所了解。”
  他对人持有一种分类学的态度。他没有种族的概念。
  “OK,爸爸。我试着找找,看有没有移民方面的专职律师。在我给你回话前,千万别轻举妄动。”
  律师是个年轻人,来自一家内地城市事务所,精通自己的业务。他写道:
  如果你父亲结婚,那么他就必须向内政部提出妻子的居留申请。为了获得批准,她得申明以下几点:
  1.婚姻的主要目的不是为了确保她进入或留居英国。
  2.他们已经见过面。
  3.他们打算以丈夫和妻子的身份永久生活在一起。
  4.他们能够在不申请公共基金的情况下独立生活,自行解决住房问题。
  主要问题是由于年龄上的悬殊差异,由于婚姻是在她即将离开英国之前缔结,内政部(或是大使馆,假如她在离开英国后提出申请的话)有可能相信,此次婚姻的主要目的只是为了移民。
  我将这封信转发给了我父亲。
  律师还告诉我,如果婚姻持续五年以上,或者有个婚生孩子,成功的机会就会大大增加。我没对父亲提起这事。
第7节:母亲的小遗产(1)
  2.母亲的小遗产
  我母亲在楼梯下有个储藏室,里面从地板到天花板堆满了食物:一听听的鱼、肉、西红柿、水果、蔬菜和布丁罐头,一袋袋的糖(砂糖,细砂糖,冰糖,红糖)、面粉(普通粉,自发粉,全麦粉)、米(布丁米和长颗粒米)、通心粉(普通通心粉,短而卷曲的通心粉,细面通心粉)、小扁豆、荞麦粉、干豌豆、燕麦,一瓶瓶的油(菜籽油,葵花油和橄榄油)、腌菜(西红柿、黄瓜、甜菜根),一盒盒的麦片(主要是小麦片),一箱箱的饼干(主要是巧克力消化饼干)和一板板的巧克力。在地板上,瓶子里和坛子里的是一加仑一加仑黏稠的淡紫色液体,它们用李子、红糖和蒜瓣制成,仅仅一杯就足以让最资深的老酒鬼(这在乌克兰社区里大有人在)昏睡达三个小时。
  楼上床底下的滑轮箱里贮存着蜜饯(主要是李子)和成罐的自制果酱(李子、草莓、木莓、黑醋栗和柑橘的各种混合物)。在种植棚和车库里,用硬纸板制成的水果箱里装满了最新采摘的苹果,品种有布拉姆莱斯、巴斯美人和格雷威斯等,全都用报纸独立包裹,散发出芬芳的果香味儿。到了第二年春天,它们的表皮会泛白,果肉会皱缩,但用来做薄皮苹果卷和布林饼还是很不错(被风吹落的果子和有损伤的果子在它们落下时就被挑出、切碎并煨炖了)。一网袋一网袋的胡萝卜和土豆连同上面的泥土一起贮藏着,一捆捆的洋葱和大蒜悬挂在外屋的阴凉处。
  当我父母于1979年购买了一台冰柜后,没过多久,里面就摞满了用塑料冰淇淋桶装着的豌豆、蚕豆、芦笋和浆果,每个桶上都贴着标签,标明日期,并定时循环。就连小茴香和欧芹都用塑料纸卷成小捆贮藏备用,这样在一年中的无论什么季节,都不会再有匮乏之虞。
  每当我对这些储备物资大加嘲笑,说它们足够供养一支军队时,她就会冲我摆摆手指说:
  “这是为了以防你的托尼?本成为执政者。”
  我母亲了解意识形态,她也了解饥饿。在她二十一岁时,斯大林发现可以把饥荒当做政治武器来对付乌克兰富农。她知道——此种知识在她在英国生活的五十年里从未被忘记,而且又从她身上渗透到了她孩子的心中——她确定无疑地知道,在乐购超市和消费合作社堆得高高的货架和存得满满的柜台后,饥饿依然在游荡徘徊,它撑着骷髅的身躯,睁着空洞的眼睛,伺机而动,一旦你放松警惕,就将你摄入囊中。它会伺机抓住你,把你推上火车或大卡车,或是推进四处奔逃的人群中,将你送上另一次旅途,那旅途的终点通常总是死亡。
  智胜饥饿的惟一方法是贮存和积蓄,这样就总有东西可以让你吃喝,有些小东小西来打点贿赂它。我母亲拥有着非比常人的节俭的激情和门道。她为了买袋糖,会沿着商业街走上半英里,就为了能便宜一个便士。她从来不买自己能动手做的东西。我姐姐和我都曾因穿着用买来的零布头自己缝制的裙子而觉得羞惭不已。我们渴望吃垃圾食品和白切片面包,却被迫忍受传统食谱和自制面包。她没法自己做的东西,就只准买二手货。鞋子、外套、家居用品——总是别人先拥有过它们,他们先选择了它们,使用过它们,然后再丢弃它们。假如你不得不买新东西,那东西必得是用最便宜的价格能买到的,最好是减价的或特价的。水果是快变质的,罐头是有凹痕的,式样是过时的,是去年的风格。这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不会妄自尊大,我们不是那种傻头傻脑的人,将钱浪费在表面文章上,母亲说,因为每个有教养的人都知道,内在的东西才是最重要的。
  我父亲生活在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他是唐卡斯特(Doncaster)一家拖拉机厂的绘图员,每天都去上班。他挣工资,购买其他有工作的男人都会买的东西——新衣服(那件衬衣怎么了?我可以补补嘛),照相机(谁需要照相机?),电唱机和塑胶唱片(真是挥霍无度!),书籍(图书馆里有那么多好书),DIY工具(为了在家里制作些疯狂的东西),家具(在消费合作社用更便宜的价钱能买到一模一样的东西),新摩托车(开起来像个疯子)。每周他会给母亲一笔固定的、不能说吝啬的钱以供家用,然后花掉剩下的部分。
  于是,经过五十年的节俭、储藏、焙烤和制作,母亲从父亲每周给她的钱中积下了一笔几千元的小存款。这是她刺向饥饿之眼的武器,是她在黑夜里聊以自慰的安全感,是她留给孩子们的安全的礼物,以防饥饿竟致找上我们。可是,当一份礼物变成一个诅咒时该怎么办呢?因为,让我们惭愧的是,我姐姐和我为了如何分配她这笔小小的遗产而吵得不可开交。
  经过在葬礼上的暂且隐忍之后,姐姐和我用充满怨恨的信件彼此狂轰滥炸,在电话里恶言相向,毒液横飞。事情一旦开始,就再无停歇之时。
  有天晚上很晚的时候,她打电话给我,当时安娜已经上床,迈克不在家。她想让我进行连署,以便能取出些钱来帮她的一个女儿买公寓。我让电话铃响了九下才拿起听筒,因为我知道是她的电话。别理它!别理它!一个理智的声音在我脑海里说。但最终我还是拿起了电话,于是我们以前从未说过的伤感情的话喷涌而出。而话一旦出了口,就再也收不回来了。
  “你对她连哄带骗,让她签了那份附议文件,薇拉。你偷了她的小盒坠。”(这真是我吗?这个对姐姐如此恶言相向的人?)“妈妈对我们俩爱得一样深。她想让我们分享她的身后之物。”
第8节:母亲的小遗产(2)
  “现在的你真是荒谬可笑。”她的声音像破裂的冰块一样尖厉刺耳。“她只能把盒坠给我们中的一个。她把它给了我。因为在她需要我时,我就陪在她身边。每当她需要我时,我总会在那里。而你呢——她最喜欢的,亲爱的小家伙——你最终还是辜负了她。”(哎唷!她怎么敢对我说这样的话,她的小妹妹?)“正如我预料中的一样。”
  我俩都认同最好的防守就是进攻的外交哲学。
  “妈妈爱我。她怕你,薇拉。是的,我们全都怕你——你的尖酸刻薄,你的喜怒无常。多年来你对我颐指气使。可是你再也不能对我这么做了。”
  说出这样的话来本该让我觉得自己变得成熟老练了,可是并没有。它让我觉得自己又变回到了四岁。
  “面对问题时你总是逃之夭夭,你一生都在这样做,娜杰日达。玩弄政治,玩弄你那些可悲的小把戏,假扮聪明,妄想凭一己之力把世界拉入正道,而别人则在脚踏实地地从事着真正的艰苦工作。你就会往后一靠,把一切都留给我来担当。”
  “你就会破门而入,不劳而获。”
  “总得有人负起责任来,但显然那不会是你。你没有时间来照顾妈妈。噢,不,你太忙于你的那些丰功伟绩了。”
  (砰!她击中了要害。我没有丢下一切赶到母亲身边,这种内疚感已将我吞噬殆尽。现在,她迫使我处于守势,但我得以攻为守,迎头痛击。)
  “啧啧,听听你说的,你这个一生连一天班都没上过的人!只知道伸手向老公要钱。”(嘭!我来了一记低拳。)“我一向都不得不自力更生。我重责任,重承诺。妈妈她明白。她老人家知道什么是艰苦工作。”
  “那是严格意义上的工作——不是你这种涕泪横流娇喘吁吁浪费时间空想改良的胡说胡闹。种菜也比这有用些。”
  “你不明白什么是工作,对吧,薇拉?大佬迪克过去总在你身边,他腰缠万贯,拥有在一定时期内按预定价格买卖股票的特权,每年的红利不少,会玩些聪明的小把戏,会想方设法偷税漏税。然后,当一切开始变糟时,你就试图榨干他的每一个便士。妈妈总是说她可以理解他为什么要跟你离婚。你对他太卑鄙了。”(哈!我得分了。)“这是你自己妈说的话,薇拉!”
  “她不知道我遭得是什么罪。”
  “她知道他遭得是什么罪。”
  电话因我们的怒火而嘶嘶啦啦地噼啪作响。
  “你的问题是,娜杰日达,你满脑子装的都是些胡说八道,所以你根本不了解真实的世界。”
  “我四十七了,看在上帝的份上,薇拉。我了解这个世界。我只是在从不同的角度看它。”
  “四十七岁也没什么不同。你还是个小毛孩。你永远都长不大。你总是想当然地占有一切。”
  “我也知回报。我工作。我努力为大众谋幸福。比你做过的多多了。”那个四岁小毛孩子又尖声尖气地哭诉起来。
  “哎呀,我的老天啊!努力为大众谋幸福!你可真崇高!”
  “那看看你呀,薇拉——你只知道营私自肥,损人利己。”
  “我不得不学着为自己而战。为了我自己和我的姑娘们。你不知道什么是艰难困苦,当然容易高高在上。一旦你落入陷阱,你就得为寻找出路而战。”
  (唉,求你了!她还要继续那些战争时期的老生常谈!为什么她就不能忘了它呢?)
  “什么样的陷阱?什么样的艰难困苦?那都是五十年前的事了!看看现在的你吧!充满仇恨,扭曲变态,就像条患了黄疸病的蛇。”(这时,我拾起了社会工作者的口气。)“你需要学着忘掉过去。”
  “别给我来这一套新时代嬉皮士的胡说八道。让我们只谈现实问题吧。”
  “我宁愿把钱捐给乐施会,薇拉,也不愿你的敲诈勒索得逞。”
  “乐施会。多么可悲啊!”
  于是母亲的那笔小遗产就留在了银行里,在那之后,我和姐姐两年都没再说过话,直到一个共同的敌人将我们团结在了一起。
第9节: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1)
  3.一只厚厚的牛皮纸信封
  “那么你收到律师的信了吧,爸爸?”
  “唔。收到了。收到了。”
  他显然没有心情闲聊。
  “那你怎么想的?”
  “啊,这个么……”他咳嗽起来。他的声音听上去很不自然。他不喜欢在电话上交谈。“这个,我已经把它给瓦伦蒂娜看过了。”
  “那她说什么了?”
  “她说什么?那个……”又是一阵咳嗽声,“她说法律不可能把一个男人同他的妻子分开。”
  “但是难道你没读律师的信吗?”
  “读了。没有。不过,她还是这么说的。这就是她所相信的。”
  “可是她所相信的是错的,爸爸。错的。”
  “唔。”
  “那你呢?你是怎么说的?”我竭力控制住自己的声调。
  “这个,我能说什么?”他声音里有一丝无奈,仿佛他已经向自己无法控制的力量缴械投降了。
  “那么,你可以说,你认为结婚根本不是个好主意。难道你不能这么说吗?”
  我的胃因恐惧而紧缩起来。我意识到他其实是想把这场婚姻进行下去,而我不得不接受并忍耐它。
  “啊。是的,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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