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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3(书本网)

_9 蒋胜男(当代)
  魏琰举着手中调和用的牙箸,轻闻着上面的香气,冷笑:“‘天现霸星,横扫六国’? 挺有意思的说法,是不是?”
  采青道:“正是,奴婢也是听王后和玳傅姆私底下是这么说的,所以王后才忌惮季芈,让傅姆下手的。”
  魏琰轻蔑地道:“哼,楚人懂得什么星象,胡说八道! 一个媵人所生的女儿,还敢说称霸六国? 这些楚人真没见识,人云亦云,以讹传讹!”
  采青赔笑:“可不是吗? 奴婢也觉得荒唐。”
  魏琰冷笑:“荒唐? 倒也未必。天底下的事,何必管真假。只要有人肯信,自然就能掀起一场风波来。”
  采青会意:“夫人的意思是?”
  魏琰道:“现在是时候了,你悄悄地把这话传扬开来……”
  采青道:“奴婢应该如何说?”
  魏琰摇头:“不须你自己出来说。”说着便招手,令采青到近前,在她耳边细细嘱咐,见采青连连点头,方冷笑道:“只要有人传,就会有人信;只要有人信,自然就会有人兴风作浪……”
  此时芈姝还未知魏琰宫中的算计,只依着孟昭氏之计,去了暴室。永巷令利监急忙上前恭迎道:“老奴参见王后。”
  芈姝看也不看利监,直接走进去坐下道:“玳瑁呢?”
  利监为难地道:“玳瑁乃是大王亲自下旨……”
  芈姝截断他的话道:“拟了什么刑罚?”
  利监道:“老奴还在恭候大王的吩咐。”
  芈姝道:“把她带上来。”
  利监一惊道:“王后,这可……”
  芈姝眼睛一瞪道:“怎么,不行吗? 我现在可还是王后,我来执行宫规,有何不对?”
  利监道:“可是大王……”
  芈姝道:“大王为天下事繁忙,难道一个奴婢的处罚也要烦劳他不成?
  我身为王后,自当为大王分忧,带上来。”
  利监无奈,只得下去将玳瑁带上来。芈姝仔细看去,见玳瑁身着青衣,跪在下方显得苍老了很多。她看到芈姝先是一脸惊喜,看了看四周却又忍了下去。芈姝的手紧握一下又松开,沉着脸道:“利监,芈八子生育期间,宫人玳瑁行止失当,照顾不周,按宫规应该如何处置?”
  利监道:“这……”
  芈姝道:“说吧!”
  利监道:“杖责,削去职司,贬入粗役。”
  芈姝道:“好,杖责二十,削去职司,贬为最下等的粗使奴才。”
  玳瑁一颤,不敢置信地抬头,看到芈姝焦急关切的眼神后定下心来,磕头道:“老奴有罪,谢王后恩。”
  芈姝一挥手,内侍将玳瑁带到庭院,按在地上一杖杖打在她的背上,玳瑁咬牙承受着。两个内侍一边打,一边看着内庭芈姝的眼色。芈姝听着杖击声,痛苦地咬着牙关,手中紧握着拳头,直至二十杖打完,才站起来,看也不看躺在那儿的玳瑁一眼,径直走了出去。
  那玳瑁受了刑责,便被抬回了椒房殿,她原来的住所却不能再回去了,于是被扔在最下等的粗使奴才所居之处。
  利监见椒房殿的人如此处置,也是无奈,只得回禀了缪监,不消再提。
  玳瑁咬着牙忍着伤痛,过了甚久,见两个侍女进来,又将她抬到另一个房间中,替她清洗,又换了伤药。晚上的膳食,也如旧日一般。她疼得狠了,吃了没两口,便不肯再吃。
  过了一会儿,房间门开了,玳瑁抬起头来,却见正是王后芈姝。玳瑁便挣扎着要起来行礼,芈姝连忙按住玳瑁的手:“傅姆,可打得狠了?”
  玳瑁忙摇了摇头:“王后,老奴没事。”她看着芈姝,忍痛露出欣慰的笑容,“王后……长大了,懂得处事了,老奴心中实是安慰。说一句心里话,老奴还怕您会为我求情呢,也怕老奴不在您身边,您会有事。如今看来,您是越来越像一位真正的王后了。”
  芈姝心中难过,险些落泪:“我枉为一国之母,竟是连自保的能力都没有。不但要你替我拿主意,还要你替我顶罪,甚至还要亲自下令责打于你。”
  玳瑁道:“一切都是为了王后,为了小公子,老奴甘心情愿,老奴高兴啊!”
  芈姝扭头,轻轻拭泪,道:“傅姆,大王如今疑我,要将芈八子交与常宁殿照顾,我当如何?”
  玳瑁摇摇头:“王后,如今咱们已经惹得大王疑心,既然大王要将芈八子交与常宁殿照顾,我们便只能放手。”她当日一定要芈姝留下芈月,是方便自己下手,结果不但芈月未死,反而连累芈姝,她已经有些后悔。且如今一时也不便再对芈月下手。芈月难产体弱,小公子亦是早产体弱,芈姝若还是执着于将她置于自己的身边,反而不美。倒是进了常宁殿,再有什么不好的事,也与芈姝脱了干系。
  芈姝咬着牙,一脸的不甘。此事实在是打她这个王后的脸面,她的媵女出了事情,秦王驷便忙着要将人挪到别人那里去,岂能不令她难堪? 岂不是教人传扬她护不得人,甚至是容不得人?
  玳瑁见她如此,暗叹她还是经事太少,不肯拐弯,只得又劝道:“王后,如今最要紧的,便是要挽回大王的心啊。不如先依了大王,教大王对您消除一些芥蒂,何必一定要拗着大王呢。”
  芈姝经她再三劝说,只得作罢。
  此时,芈月已经稍可行动,唐夫人见蕙院实在狭小,便同芈月商量,禀了秦王驷,索性用一乘肩舆,将芈月接进了常宁殿。
  芈月下了肩舆,抬头看见庭院正中一株银杏茂叶成荫,阳光从树叶的空隙射入,如同碎金一般。耳中听得唐夫人问道:“妹妹你看,此处可好?”
  芈月微笑:“此处甚为清静,唐夫人住在这里,心境也会宁静许多吧。”
  唐夫人笑了笑,道:“宁静倒是宁静,只是静过了头,都有些发慌了。如今有了妹妹和子稷住进来,我才真是不愁寂寞,有事可做了。”
  芈月道:“此后要多麻烦阿姊了。”
  住了两日,便听说王后亲自到暴室去责打玳瑁,将其贬为低阶奴婢之事,芈月冷笑道:“装模作样地打两下,这就又放出来了?”
  女医挚一边整理针灸箱,一边回答道:“一事不能两回罚,王后既然已经罚过了,况且也是明晃晃地当着众人的面杖责,职司也削了,大王总不好再罚一回,所以也只能这么罢了。”
  正说着,女萝进来回道:“季芈迁宫,大王要您再挑些人来服侍。如今永巷令挑了人在外头,您要不要传进来看看?”
  芈月沉吟道:“女萝,你去同唐夫人说,我现在身子不适,就请唐夫人代我挑了吧。”
  女萝应声而去。
  女医挚见状不解地问:“季芈就如此相信唐夫人?”
  芈月道:“唐夫人在宫中最久,位高而无争,大王让我住进常宁殿,说明对她是信任的。我在宫中毕竟人头不熟,那些奴婢背后的来历,想必她比我更熟。况且是她代我挑的,出了什么事她多少也会有些责任。她既不是个藏奸的人,又比我熟悉,还肯出力,岂不是比我自己挑更好?”
  女医挚沉默片刻,忽然叹息道:“可惜你不是男儿身。”
  芈月道:“医挚何以说出这样的话来?”
  女医挚看了看周围无人,忽然压低了声音,改了称呼道:“九公主,当日向夫人怀着您的时候,我就被派来服侍。您可知道,您出生前的异兆和预言?”
  芈月一惊道:“什么异兆? 什么预言?”
  女医挚道:“从来天下兴亡,自有天上的星象可以预见。列国都有善观星象之才,楚有唐昧,与甘德、石申齐名,您可听过?”
  芈月道:“我不但听说,我还见过。”
  女医挚一惊道:“您什么时候见过?”
  芈月道:“就在我们离开楚国的那一夜,唐昧想要杀我。”
  女医挚惊呼一声道:“那后来呢?”
  芈月道:“后来他疯了。”
  女医挚道:“他有没有对你说过什么话?”
  芈月道:“他说我是霸星。”
  女医挚怔了一下,点点头道:“原来您已经知道了。”
  芈月道:“不错,从我娘的口中,从唐昧的口中,虽然每个人都说得很凌乱,可是拼凑在一起,却能够推想出所有的一切来。”
  女医挚叹息道:“九公主,所以您跟王后之间,始终有着无法化解的隔阂。”
  芈月苦笑道:“我记得姊以前跟我说过,媵生的女儿当媵,生生世世都是媵,我不信。可是今日看来,我跟王后的命运,跟我们母亲那一代又何其相似。她的母亲为王后,我的母亲为妃子。她为王后,我又为妃子,遭人百般猜忌、千般算计。我不会忘记我母亲受过的苦,更不会忘记我母亲是怎么死的……”
  说到这里,芈月的眼睛中不禁透出一股凌厉之气。
  女医挚看了也不禁有些寒意,又是一声叹息:“九公主,这些年来的种种事,也许真的有天命庇佑。您生来不凡,逢凶化吉,遇难成祥,小公子将来也必会有一番作为。”
  芈月却轻笑道:“我不信。”
  女医挚惊诧地看着芈月。
  芈月陷入了愤慨:“天地若有知,若有灵,我生而有星辰异变,则我当为男儿身。若是天命有所庇佑,我父王更是一国君王,为什么不庇佑他长命?
  若我真有天命,我母何辜,为何她受如此之苦难? 像威后这样恶毒之人却能够把持权位,像……”
  女医挚惊恐地道:“季芈,噤声。”
  芈月颓然:“我知道,如今也只不过是发泄一下怨愤,却拿她们无可奈何。可苍天在上,我会记得所有的一切,永远都记得!”
  女医挚劝道:“万事您都要从长计议啊。”
  芈月道:“我知道。”
  女医挚又劝:“您如今还是需要多多保重自己的身体才是。”
  芈月却忽然转问:“当日我垂死之际,你曾经说过,子歇还活着,那他现在在哪里?”
  女医挚犹豫了一下道:“他在宫外。”
  芈月道:“你什么时候见到他的?”
  女医挚道:“几个月前。”
  芈月激动地问道:“为什么不告诉我?”
  女医挚为难地道:“季芈,若你未曾封位,甚至未曾怀孕,这都没关系。
  可如今,你们之间,再无可能了。”
  芈月道:“可我要是早知道他还活着,他还活着……”她再也说不下去了,掩面痛哭。
  女医挚怜惜地看着芈月,劝道:“季芈,别哭了,月子里哭伤眼睛。”
  芈月恨恨地捶着枕头道:“他到哪儿去了,为什么现在才来找我……”
  女医挚劝阻道:“季芈,季芈,您可别这样!”
  芈月忽然一把抓住女医挚的手道:“我要见他!”
  女医挚大惊道:“不可! 您如今是大王的妃子,又为大王生了儿子……”
  芈月决绝地道:“那又如何! 当年在楚国,大王就知道我与子歇之事,如今故人还活着,我见上一面又有何妨? 君子坦荡荡,我若不见他,倒是显得心虚,故意避忌。”
  女医挚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道:“我自当禀明大王,见他一面。”
  女医挚急了道:“不可。季芈,你太不了解男人的心思了,天底下没有一个男人,会愿意看到自己的女人,与旧情人相见的。”
  芈月本能地道:“大王不是这么狭隘的人。”
  女医挚道:“天底下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季芈,你可千万不要做傻事。”
  芈月沉默下来。
  女医挚站起来正想出去,芈月忽然开口道:“可我若想见他一面,有什么办法呢?”
  女医挚一个踉跄差点摔倒,转身扑向芈月,又急又忧道:“季芈,我都这么说了,您怎么还想不开呢?”
  芈月咬了咬下唇道:“我想亲眼见到他,亲口问他,问他既然未死,为什么无音无讯,为什么早不出现晚不出现,偏偏在这种时候出现……”她哽咽不已,“医挚,若不能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一边为芈月拭泪,一边也忍不住落泪道:“好,我去想办法,我想想办法。”
  秦宫长廊,几个宫女内侍悄悄地聚在一起说话。
  一个宫女道:“你们有没有听说过,芈八子未出生就不凡,被人说成是天降霸星……”
  另一个宫女道:“若芈八子是霸星,是不是公子稷将来会称霸列国啊……”
  头一个宫女惊叫道:“那公子荡怎么办?”
  后一个宫女道:“嘘,小心别让王后听到。”
  又有宫女道:“你说大王知不知道这个传说啊?”
  宫女又道:“你知道大王给芈八子的儿子取名为稷是什么意思啊……”
  最初的那个宫女便道:“你说是什么意思啊……”
  便见虢美人坐在廊桥的美人靠上,一边拿羽扇遮着阳光,一边对身边的侍女说笑道:“还能是什么意思啊,稷者,社稷也,这可是大王亲口说的。哼,什么五谷丰登,王后真是会自欺欺人。”
  此时,正走过阴影处的孟昭氏脸色一变,快步离开。她是听王后说过芈月孩子的名字的,可是却不承想,这名字有这样的解释,当下匆忙去了椒房殿。
  芈姝正拿着拨浪鼓逗弄爬在榻上的小嬴荡道:“荡,来,到这里来。”便见孟昭氏急忙而来道:“王后,您可曾听过宫里的流言?”
  芈姝放下手中的拨浪鼓道:“慌什么!”孟昭氏看了看左右,此时玳瑁伤也好了许多,正坐在一边看着,见状便令乳娘抱起公子荡,和侍女们一起退下。
  芈姝便问:“什么流言?”
  孟昭氏看看玳瑁,欲言又止。芈姝道:“我的事向来不瞒着玳瑁,你只管说。”
  孟昭氏便道:“我听宫里的人议论,说是季芈出生之日,有天降霸星的流言……”
  芈姝大惊,与玳瑁交换了一个眼色,紧张地问道:“你如何知道?”
  玳瑁也是一惊,推窗看了一下外面,又掀开帘子看了看外面,才回到芈姝榻前,看了孟昭氏一眼,道:“是啊,这事甚是奇怪。”
  芈姝忽然想起道:“难道是那天……”莫不是那天她与玳瑁说话时,隔墙有耳?
  玳瑁使个眼色,阻止了她继续说下去。
  孟昭氏察言观色,知道有异,也不去说破,只道:“现在宫里还说……”
  芈姝道:“还说什么?”
  孟昭氏道:“季芈既有霸星之命,那她的儿子会不会称霸列国?”
  芈姝声音顿时变得尖利刺耳:“胡说,这怎么可能……”
  孟昭氏道:“而且我听到虢美人说,公子稷的名字,并非五谷丰登之意,而是社稷的稷。”
  芈姝霍然站起道:“不可能。她的儿子、她的儿子怎么能起这样的名字,难道大王心中,也对他寄以重望吗?”
  玳瑁道:“王后,芈八子在生子这件事上,已经与我们结下仇怨,而且这霸星之名,不可不防。”
  芈姝心乱如麻道:“那,你说怎么办?”
  玳瑁道:“王后,以奴婢看,芈八子的心机手段若用在魏夫人身上,自是好事。若用在王后身上,那可是非同小可。”
  芈姝竖眉道:“她敢!”
  孟昭氏道:“王后,不可不防。”
  玳瑁道:“不错,还是先下手为强。王后放心,奴婢有办法对付她。”
  芈姝忙问:“有什么办法?”
  玳瑁看了孟昭氏一眼,有些犹豫。孟昭氏乖巧地道:“那妾身先退下了。”
  芈姝犹豫了一下,还是说道:“好吧,你先退下。”
  见孟昭氏退下,玳瑁靠近芈姝,压低了声音道:“王后,季芈临盆那天,奴婢不是派了人去把女医挚给关起来嘛。结果没想到,女医挚被人救走,还半夜闯宫去见了大王。王后猜猜看,那个人是谁?”
  芈姝奇道:“谁?”
  玳瑁道:“黄歇。”
  芈姝吃惊地问:“黄歇……他没死?”
  玳瑁道:“不错,他不但没有死,而且现在就在这咸阳城中。”
  芈姝顿足道:“他、他既然没事,为什么不早点来? 他若早早来,我现在就不用烦恼芈八子之事了。”
  玳瑁神秘地道:“他现在来,也正是时候啊。”
  芈姝不解:“怎么说?”
  玳瑁道:“王后依旧可以成全他们双宿双飞啊。”
  芈姝吓了一跳:“你这是什么话?”
  玳瑁附在芈姝耳边道:“王后就不想让芈八子消失在这宫中吗?”
  芈姝颤声道:“你———不行,我不想弄出人命来。”
  玳瑁缓缓道:“奴婢包管王后的手是干干净净的。”
  芈姝道:“你什么意思?”
  玳瑁朝外看了一眼道:“有些事,正可以让那个孟昭氏去做。”
  芈姝一怔,看了看外面,陷入沉思。
  黄歇还活着的消息,秦王驷自是早已知道。那一日女医挚来报,他便叫缪监去查明经过,得缪监回报道:“那日王后让太医给季芈换了催产之药,玳瑁事先叫女医挚出宫采药,中途令人绑走了她,后来黄歇赶来,救出女医挚,并将她送至行宫,向大王求助……”
  秦王驷沉着脸,手指无意识地轻叩几案:“寡人当真是没有想到,黄歇居然还活着。可是他若活着,怎么会如今才出现,这些日子他到底是去了哪里,为何会在那一夜忽然出现,他又如何知道此事?”
  缪监道:“老奴查过他所住的逆旅,他住进来已经有数月了,身边还带着一个东胡家奴。那日下午他在酒肆之中等人,一直等到黄昏时才离开;老奴又问过守卫宫门的人,说是曾看到如他打扮的人在宫门问过医挚是否回宫;又问过守城之人,他是城门关闭之前牵着一条狗和他的家奴出城,出城之前又打听过女医挚的下落。看来应该是与女医挚曾有约,而女医挚未曾赴约,才引起他的怀疑。当日行宫的守卫,看到他陪同女医挚到来,直到女医挚进入行宫以后才离开。老奴这几日派人跟踪女医挚,果然见到她出宫与黄歇会合……”
  秦王驷沉吟片刻,道:“继续跟踪,继续查。”
  缪监道:“是。”
  秦王驷来回走了几步,满脸失望:“王后、王后,当日寡人以为她只是年轻任性,可这般步步为营的算计和狠心……缪监,后宫你可要看仔细了。”
  缪监道:“永巷令来报,前日王后到暴室将玳瑁打了二十杖以后,把她带走了。”
  秦王驷摆摆手道:“其上不正,其下自邪。奴婢之流,趋附奉迎而已,主正则仆正,主邪则仆邪。”
  缪监道:“大王圣明,所以奴才们也个个都是好的。”
  秦王驷倒笑了,指着他笑骂道:“你这老货倒会给自己脸上贴金。”
  缪监见他笑了,也笑道:“大王近日心情不爽,老奴能够讨大王一笑,便算老奴没有白费力气了。”
  秦王驷笑了一笑,收了笑容,沉吟道:“但不知……季芈可知此事?”
  缪监见状,忙低了头,道:“老奴不知。”
  秦王驷知他小心,便摆了摆手,道:“你先盯着吧。”
  缪监应了声“是”,退了下来。
  宫中诸人正热议黄歇之事,黄歇亦在为如何见到芈月而想尽办法。
  此时为防人注意,女医挚只借口到药铺取药,与他匆匆见了一面,说不得两句,便急忙离开。他想打听芈月消息,便只能借助庸芮,此时他到了庸芮府中,便听到庸芮说芈月产子之事:“芈八子生下一名男婴,大王为小公子取名为稷。”
  黄歇道:“稷? 社稷之稷?”见庸芮点点头。黄歇想了想,又问:“你可知芈、芈八子难产,身体是否有损?”
  庸芮嘴角有一丝苦涩,道:“听说她身体受了亏损,要将养上一年半载。”
  黄歇向庸芮长揖:“庸兄,我有一个不情之请,唯有求助于你。”
  庸芮苦笑道:“我知道你要说什么,可是,唉,难啊,难于登天!”
  黄歇毅然道:“再难,我也是要试上一试的。”
  庸芮心中又酸又涩,他与黄歇不打不相识,结为知交,于是听到了黄歇的故事。然而,黄歇并不知道,他所魂牵梦萦的女子,也是庸芮深深恋慕的人。他看着黄歇,为了圆满他的情感,也是为了圆满自己的情感,让那个可人的女子,也圆满她的情感,他愿意为她做一切的事情。
  他拍了拍黄歇的肩头,道:“我去想想办法吧。”
  
第十九章 重相逢
  而此时,在宫中,潜流暗潮,已经开始涌动。
  这日清晨起来,屈氏正要去看望芈月,却被侍女沅兮神秘地拉到花园一角,悄声道:“媵人可是要去看望芈八子?”
  屈氏点头:“正是。”
  沅兮便道:“媵人,有楚国故人,托我求媵人一事。”
  屈氏诧异道:“什么楚国故人?”
  沅兮附在屈氏耳边说了句话,屈氏失声道:“子歇,他还活着!”
  沅兮吓了一跳道:“媵人,噤声!”
  屈氏也吓得捂住嘴,左右一看,才轻声说道:“子歇要我做什么?”
  沅兮朝西边指了指,屈氏会意:“季芈?”
  沅兮点点头:“他想见芈八子。”
  屈氏吓了一跳:“他、他不知道季芈已经……”
  沅兮点头道:“是啊,所以想托媵人帮他带句口信,若能够得芈八子亲笔写的回信就再好不过。”
  屈氏道:“就这样?”
  沅兮眼珠子一转:“若是媵人能够帮他们牵线,有机会见一次面,那就更好了。”
  屈氏同情地点点头:“唉,季芈真可怜,我去问问她吧。”
  沅兮道:“那就拜托媵人了。”
  屈氏点点头。
  沅兮左右看看道:“那奴婢先走了。”
  沅兮离了屈氏,便匆匆潜入孟昭氏房中,回禀道:“奴婢已经照您吩咐,把此事同屈媵人说了。”
  孟昭氏满意地点头,从袖中取出一袋钱币给沅兮道:“做得好。”
  沅兮惴惴不安地接了钱,道:“媵人,您为何不自己跟屈媵人说,却要我转告?”
  孟昭氏微笑道:“这你就别管了,身为奴婢,知道太多对你没好处。回头你把回信给我,我再有重赏。”
  沅兮忙应声“是”,又悄悄出去了。
  孟昭氏冷笑,这一箭双雕,既中芈月,又中屈氏,除去这两人,将来芈姝有什么事,便只能倚重自己了。
  却说屈氏来到常宁殿芈月的房中,将沅兮的话告诉了芈月。芈月顿时怔住,屈氏却还在催促:“季芈,你快些决定,要不然,让我捎个信儿过去也行。”
  芈月强忍激动,脸上却显出些犹豫,只道:“屈妹妹,这件事多谢你的热心了,只是我还须三思,妹妹明日再来可好?”
  屈氏点了点头,正想再说什么,却听得薜荔在外大声道:“奴婢见过唐夫人。”当下忙住了口,站了起来。
  便见薜荔打起帘子,唐夫人走进来道:“季芈妹妹可大安了?”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道:“唐夫人。”
  唐夫人看了屈氏一眼,思索好一会儿才笑着点头示意道:“屈媵人。”
  屈氏看了芈月一眼道:“阿姊,我先走了,明日还来看您。”
  芈月点头道:“多谢妹妹。”
  屈氏向唐夫人行礼,退出。
  见芈月吃力地欲坐起来,唐夫人连忙上前一步,按住了她,道:“季芈妹妹快别起来,你身子欠安,就这么躺着就好。”
  芈月道:“多谢唐夫人。”
  唐夫人殷勤地问道:“妹妹住在这里,一切东西可够? 新挑的侍女,可还用得顺手?”
  芈月含笑道:“夫人照料周到,实不知该如何感谢才是。”
  唐夫人道:“妹妹不嫌弃就好。妹妹近日住着,心情可好?”
  芈月道:“有夫人在,我岂有心情不好的?”
  唐夫人看了看周围,方才却是屈氏与芈月密议,因此侍从都不在,方道:
  “有几句私房话,想和妹妹说说……”
  芈月道:“夫人有话就说吧。”
  唐夫人面现为难之色,忽然咳嗽一声:“那个,妹妹,有件事我实不知道应不应该和妹妹提起……”
  芈月狐疑地道:“夫人有话但请直说。”
  唐夫人道:“有人托我带个话给妹妹……”
  芈月道:“什么话?”
  唐夫人道:“有楚国故人,想见妹妹。”
  芈月惊愕地看着唐夫人,脸上神情变幻不定,好一会儿才哑着声音问:
  “是什么人托夫人带话?”
  唐夫人沉默了。
  芈月道:“是我不该问的,夫人勿怪。”
  唐夫人犹豫了好一会儿,才终于说道:“你曾经去过西郊行宫,见过庸夫人,是吗?”
  芈月惊诧地道:“是庸夫人?”
  唐夫人摇头道:“不是,是庸公子,庸芮公子,你还记得他吗?”
  芈月不禁想起当日在上庸城所见的那翩翩少年,点了点头,问道:“他与庸夫人……”
  唐夫人道:“他是庸夫人的弟弟,他也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如同我的亲弟弟一般。他与那位楚国故人,意气相投……”
  芈月道:“夫人不必说了,我信得过庸公子,也信得过夫人。”她硬撑起身子,向唐夫人下拜道:“难为夫人和庸公子能为我带这一句话。人说‘白发如新,倾盖如故’,这世上确有仁义之人,一诺而轻生死。”
  唐夫人道:“妹妹别这么说,我真真惭愧。妹妹可知,我之所以传这个口信,并不是想帮你们见面,甚至是反对你们见面的,只是希望你能够亲口拒绝与他见面。”
  芈月惊愕道:“夫人……”
  唐夫人苦笑道:“你瞧,我毕竟不够侠义,否则,当帮你完成心愿,帮你担待了。可是我怕,如今这宫里不比庸夫人在的时候了,那些魏国女人、楚国女人,把这秦宫弄得乌烟瘴气的……”说到这里,忽然恍悟眼前就是个“楚国女人”,忙不好意思地道:“妹妹,我不是说你!”
  芈月摇摇头道:“夫人,你说得没错。庸夫人主持宫务的时候,我虽未曾进宫,但我所见的庸夫人是个霁月光风、品性高洁之人,而如今的宫中,的确是乌烟瘴气。”
  唐夫人道:“唉,真不知道大王是怎么想的,这宫中清清静静不好吗?”
  芈月道:“大王考虑的是天下这一盘棋,后宫的人过得是不是太平,实在是没有什么要紧。说句过头的话,这天底下,又有谁是真能得太平的? 便是周天子,也未必太平。”
  唐夫人道:“所以,妹妹,你我在宫中,更是要小心了。”
  芈月沉默片刻,道:“夫人说得有理。”
  唐夫人道:“妹妹意欲如何处置?”
  芈月道:“夫人,容我想想。”
  唐夫人轻叹道:“好吧,这件事,是得好好想想。”
  唐夫人出去了,芈月陷入了沉思。直至天色已晚,宫中点起了灯树。女医挚走进房中,为芈月诊了脉,喜道:“季芈,你的身体已经好多了,若用心安养,必能够尽快恢复。”
  芈月忽然问道:“医挚,你见过子歇了,他怎么跟你说的?”
  女医挚道:“他说他会想办法与你相见,叫你不必担心。”
  芈月问:“他有没有说,是什么办法?”
  女医挚道:“他没有说。”
  芈月叹道:“他在咸阳人生地不熟的,我就怕他胡来,反而打草惊蛇。”
  女医挚诧异道:“怎么了?”
  芈月道:“你可知道,今天有两拨人同我说,有楚国故人想见我。”
  女医挚吃惊地道:“两拨人?”
  芈月道:“是啊,他不应该这么不谨慎啊。这两拨人中,必有一拨是假的,甚至很可能两拨都是假的。所以医挚,我必须赶紧出宫去见他,否则再拖下去,我怕会被人察觉,更怕会让他陷入险地。”
  女医挚很担心,问道:“那,您打算如何见他?”
  芈月苦笑道:“就算我要见他,也不能让他入宫,否则宫中若有变故,岂不是连累大家?”
  女医挚道:“季芈想出宫?”
  芈月沉吟道:“昔年大王曾带我出宫,并给我一块令符,说是四方馆初一十五皆有学辩,让我有空可出去听听。如今是初七,就约本月十五,我出宫与他见面。”
  女医挚道:“不行,您如今刚生完孩子,才满月不久,身体还未恢复,此番出宫,岂不是明晃晃地招人注意吗?”
  芈月毅然道:“再隐秘的行动,只怕都瞒不过成日爱躲在阴处的魑魅魍魉。子歇入宫,若被揭破,他必有事,我也脱身不得,牵连更广。我若出宫,有什么事只在我一身,不会牵连他人,子歇亦不会有事。”
  女医挚大急道:“可是,您若猜想会出事,那就不见为好,还是算了吧。”
  芈月咬牙道:“若不见他一面,我死不瞑目。”
  女医挚犹豫道:“可是,其他人呢?”
  芈月冷笑道:“我自有办法。”
  次日,屈氏再来,芈月便告诉屈氏,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黄歇下榻的逆旅与黄歇见面。
  屈氏离开之后,便将此事告诉了沅兮,沅兮当面应承就去通知黄歇,转眼便将此事告诉了孟昭氏。孟昭氏又将此事告诉了芈姝,当下一行人自以为得计,便在等候着事情的发生。
  而此时,庸芮亦接到唐夫人讯息,将此事告诉了黄歇:“本月十五,她会借四方馆学辩之事出宫,日昳时分,她会到我这里与你见面。”
  黄歇道:“好,我会在这里等她。”
  黄歇回到自己所居逆旅之时,女医挚已经来找他了。黄歇诧异:“医挚,有什么事? 不是已通知我,本月十五在庸府相见吗?”
  女医挚惊诧地道:“这么说,屈媵人那边,果然不是你请托的?”
  黄歇也是大吃一惊:“什么,我并没有托过屈氏!”屈氏虽是屈原侄女,他与芈月当日在屈府之时,亦曾与她见过几面,但如今屈氏在宫中,他既已与女医挚联系上,如何还会再找屈氏,徒然牵连更多的人!
  女医挚顿足:“糟了,那屈媵人怎么会跟季芈说,是你托人请她带话,季芈还约了本月十五在此处相见……”
  黄歇诧异道:“那她怎么还约了我在庸府相见?”
  女医挚顿足道:“就是因为两拨人都说,是你托人相见,所以季芈才改换了一下地点试探她们。”
  黄歇着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你倒说来听听!”
  女医挚一五一十地诉说着,黄歇暗自心惊。他徘徊片刻,却又出了个主意,道:“你回头与季芈说,她既然已经将她们分头约出去了,这其中若有不对劲的地方,咱们索性也都不必理会了。若是有人设下陷阱,刚好是她们自己受着。教她若无事,那一日只管去四方馆,平安而去,平安而回,什么事也不会发生。”
  女医挚便问道:“那您呢?”
  黄歇道:“我会在十五之前,离开咸阳。若无事,下月十五再约在四方馆相见。这个月她们扑空一次,下个月必无人注意。”
  女医挚长叹一声:“如此一来,便又要多候一个月时光了。”
  黄歇忍着心中的酸涩,道:“我如今,也只是想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若是因此牵连了她,岂非我害了她? 我是断然不能这么做的。”
  女医挚同情地看了看他,想到两人明明是天生一对,偏生如此被司命之神捉弄,每每好事多磨,欲近还远。
  到了十四那天,黄歇见逆旅之外,有人影晃动,却不理会,而是虚晃一招,假意与庸芮约了酒肆饮酒,又叫庸芮扶着一人回了逆旅,监视的人见到,便以为是庸芮扶着黄歇回去。
  而此刻的黄歇,却已经离开咸阳城,向着未知的前方进发了。
  六月十五,晴,诸事宜。
  芈月更了男装,带着女萝,走出宫门。
  她的脸色还带着一丝苍白憔悴,甚至上下台阶也需要女萝扶一把,但却神情坚定,目光直视前方,不曾回头。
  孟昭氏远远地站着,看着芈月出宫,低声道:“知道该怎么做了吧?”
  沅兮垂首道:“是,奴婢知道了。”
  椒房宫,沅兮跪在王后芈姝的面前,将“芈八子私会黄歇”的所有故事,和盘托出。芈姝早已经由孟昭氏汇报,知道了一切,当下仍然故作诧异道:
  “你说什么? 芈八子出宫私会外男? 此事不可胡说。”
  沅兮战战兢兢地道:“是,奴婢就是证据。”
  站在一边的屈氏身子一颤,脸色苍白,上前一步刚想说话,却被身边的景氏紧紧拉住。屈氏想要张口,景氏握紧了她的手,紧得让她险些失声痛叫。
  芈 姝扫视了一圈众人,见屈氏脸色惨白,景氏神情紧张地拉住了屈氏,孟昭氏嘴角含笑,季昭氏却是兴奋地东张西望,当下便道:“好,来人,备辇,我要去见大王。”
  屈氏失声叫道:“王后……”
  芈姝冷冷地看了屈氏一眼,直看得屈氏把下面的话都咽到了肚子里,才冷笑一声道:“哼,愚蠢。”
  芈姝带着沅兮等人出去,室内只剩下屈氏和景氏两人,屈氏整个人都瘫倒在地,幸而景氏扶着她。定了定神,屈氏跳了起来,就想冲出去,却被景氏紧紧拉住,厉声道:“你去哪儿?”
  屈氏愤怒地道:“我要去告诉季芈,我真没想到,这贱婢居然敢出卖我,居然敢陷害季芈。”
  景氏道:“你傻了,现在你洗脱罪名还来不及,若跳出来,大王震怒之下,你也是个死。”
  屈氏哭了道:“那、那怎么办?”
  景氏道:“你我这样的人,死了同蝼蚁一样。你我不爱惜自己的性命,谁会爱惜我们的性命? 你听着,这种事,死也别承认,就说你自己什么也不知道,听到了没有?”
  屈氏急道:“可、可谁会信啊!”
  景氏道:“这件事,分明是王后做局,你看她刚才只带走沅兮没带走你,就是没打算把你也弄死,所以现在,你必须装作什么也不知道,听明白了吗?”
  屈氏哭泣道:“我,我做不到啊!”
  景氏长叹一声:“你做不到,也要做到,否则,就是个死。”
  屈氏痛哭:“可我害了季芈,我是帮凶,我怎么这么蠢、这么蠢啊! 我对不起季芈!”
  景氏见她这副样子,狠狠地拉了她一下,斥道:“季芈还不见得一定会出事呢,你倒先哭成这样。”
  屈氏迷茫地问道:“你说,季芈真不会出事吗?”
  景氏沉着脸,“你放心,至少她比你我聪明得多,而且,有大王做她的靠山,这次谁输谁赢还不一定呢。”
  景氏心中酸楚,她在四个媵女中,属于中流,既不像屈氏这样完全单纯无知,亦不能像孟昭氏这样努力成为芈姝的心腹,也不如季昭氏爱掐尖要强。她与季昭氏不和,每次都因为季昭氏有孟昭氏相助,而让她处了下风。
  也因此她虽然看不上屈氏的单纯,却不得不紧紧拉住屈氏,为自己添一个盟军。
  此 时的芈姝,已经闯进宣室殿,扬扬得意地将沅兮这个证据亮于秦王驷面前,并将芈月出宫私会黄歇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
  秦王驷表情不变:“哦,有何凭证?”
  芈姝索性坐到秦王驷的身边道:“大王,她如今坐褥期未满,身体还病着,大王连她向妾身的请安都免了。这个时候她硬撑着病体出宫,难道不是心中有鬼吗?”
  秦王驷道:“你想说什么?”
  芈姝压低了声音道:“妾身刚刚接到消息,说是黄歇未死,季芈今日出宫,就是与他私会,甚至是私奔……”
  秦王驷将竹简重重掷在几案上道:“大胆!”
  芈姝吓得不敢作声,好一会儿才不服气地道:“大王若是不信,可去黄歇住的逆旅相候,她和黄歇约在日昳时分相见。”
  却听得秦王驷冷笑一声:“黄歇已经于昨日黄昏,离开咸阳。”
  芈姝闻言大惊,脱口而出:“不可能,我叫人看着呢。”话一出口,便觉失言,忙掩住了口。
  秦王驷看着芈姝,什么也没有说,只是站起来,走了出去。芈姝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见他走出去,忍不住问:“大王,您要去何处?”
  秦王驷转身,嘴角带着讥讽的笑意:“寡人与季芈约了去四方馆听策士之辩,王后也要去吗?”
  芈姝目瞪口呆,看着秦王驷出去,细品他话中含意,知道不但是自己心中计谋已经被他识破,甚至连芈月心中存着的私意,他也要包庇下来。心中嫉恨交加,却又自伤自弃,忍不住失声痛哭起来。
  此时芈月和女萝走入四方馆,喧闹依旧,人流依旧。
  芈月看了一眼辩论中的众人,走向后堂。才进入后堂,抬头一眼就看到了黄歇。
  隔着后堂的天井,阳光明暗交界之处,黄歇一身青衣站在那儿,强抑着激动和深情。
  芈月惊呆了,泪水不觉流下,身边所有的人和事都虚化幻灭,天地间只剩两人隔着天井,痴痴对望。
  然而,她却不知道,此刻秦王驷站在四方馆后堂阴影处,表情冰冷,如同刀刻。
  空 气中有一种奇怪的氛围,让人看不到,却让人有所感觉。
  只除了深情凝望的两人之外,陪着黄歇到来的庸芮和陪着芈月到来的女萝,却都似感受到了这种诡异的气氛。
  女萝忙推了推芈月,芈月如梦初醒,看着喧闹嘈杂的四方馆,忽然转身而走。
  黄歇也忽然回醒,看了周围一眼,发现人们正在起劲地喧闹,无人发现。
  他转身想向反方向而去,走了两步,却终于再度转身,向着芈月离开的方向跟了过去。
  四方馆内,本就设有单独论辩的厢房,芈月在前,转入走廊,走进一间厢房。黄歇跟到这里,驻足,左右看了看,犹豫了一下,终于跟着走了进去。
  女萝留在房外,与追随而至的庸芮对望,两人都感觉到了不安,但最终,还是没有进去阻止芈月与黄歇的相见。此刻便是阻止,也已经来不及了,还不如让这一对小情人,能够享受一下最后的时光。
  四方馆厢房内,芈月一动不动地坐着。黄歇走进来,轻叹一声,坐到芈月的对面。
  两人无语。
  芈月想要张口,口未张,已泪如雨下。
  黄歇轻叹一声,递上绢帕,道:“别哭了,伤眼睛。”
  芈月将绢帕捂在眼上,好一会儿才放下来,凄婉一笑:“心都伤透了,伤眼睛怕什么?”
  黄歇沉默。
  过了一会儿,两人同时张口。
  黄歇道:“你———”
  芈月道:“你———”
  两人同时住口,想先听对方说话,一时沉默。
  芈月道:“你……”
  黄歇轻叹道:“是我来迟了。”
  芈月道:“你去哪儿了?”
  黄歇道:“我那日和义渠人交手,受伤落马。后来被东胡公主所救,养了好几个月的伤,才能起身……”
  芈月忙问:“你……你伤得很重?”
  黄歇道:“险死还生。”
  芈月道:“怪不得……”
  黄歇道:“我托东胡人打听你的下落,他们说,你被义渠王抓走了。我养好了伤,去了义渠大营,又打听了很久,见到了义渠王,才知道你又被秦王赎回去了。于是我到了咸阳,遇上了医挚,才知道、才知道你已经有喜了……”
  芈月道:“为什么不告诉我……”她忽然提高了声音,“为什么那时候不告诉我?”
  黄歇道:“是我让医挚不要告诉你的。你若是过得好,不见也罢,就这么过下去,也是一辈子!”
  芈月眼泪流下道:“你为什么不早告诉我,为什么不早告诉我……”
  黄歇道:“告诉你,你会怎么做?”
  芈月语塞:“我……”
  她会怎么做呢? 她是随着黄歇不顾一切地离开,还是与黄歇抱头痛哭,难分难舍?
  她是会走,还是会留?
  她与黄歇总角之交,多年来相伴相依,少司命祭的共舞,废宫中的两心相知,这桩桩件件,刻骨铭心。
  可是秦王驷呢? 芈月想到了两人骑马飞奔,两人在清晨持剑对练,两人在商鞅墓前相交,两人在四方馆的天井下听策士辩论……在蕙院,秦王驷将她和初生婴儿搂在怀中……
  何去,何从,何进,何退?
  芈月不能选择,她伏案痛哭。
  黄歇伸手轻抚,颤声道:“皎皎……”
  芈月扑入他的怀中,捶打着他:“你何不早来,何不早来……”
  黄歇轻轻地说:“是我的错,是我的错……”
  芈月却下不了手了,她抚摸着黄歇的胸口、手臂,夏日衣薄,虽然隔着衣服,依旧可以摸到他身上未愈的伤口。
  黄歇忽然道:“皎皎,你跟我走吧!”
  芈月惊愕道:“你说什么?”
  黄歇道:“我原以为你已经过上新的生活,所以不敢再来打扰你。可是没想到,医挚被人绑架,你被人暗算,差点母子俱伤,我才知道我错了……皎皎,知道你过得不好,我心如被凌迟,寸寸碎裂。恨不得拔三尺剑闯宫去见你,恨不得驰骏马将你带到天边去。我恨我自己为何来迟一步错失机会,恨我自己当日为何听到你怀孕就以为今世缘断,恨我自己为何会以为你已经开始新生活就犹豫不决……早知道你在秦宫过得不好,我早就应该将你带走。皎皎,跟我走吧!”
  芈月听到他前面所说不禁泪如雨下,直至他说到最后,才道:“可是,可是我已经生了稷……”
  黄歇道:“把孩子也带走,我带你们母子一起走。”
  芈月道:“我……”
  她抬起头,看着黄歇目光炯炯地看着自己,充满深情和期盼,而她的内心,却是充满了纠结和无奈。
  而此刻,厢房外,秦王驷负手而立,面沉似水。
  其他的人均跪伏在地,一声也不敢吭。
  厢房内外,一片寂静,所有人的心都提在半空,等着芈月说出她的决定,这一决定,甚至可能改变许多人的生死。
  沉默良久,久到厢房内外的这两个男人都已经无法再忍下去了,芈月才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子歇,逝者如斯。或许真是天意弄人,你我阴差阳错,终究不得在一起。我如今已经有夫有子,我再不是以前的九公主了。人事已非,无法回头。”
  黄歇道:“我不在乎。”
  芈月道:“可我在乎。”
  黄歇沉默良久,问:“你在乎的是我,还是他?”
  芈月抚住自己的心口,叹道:“我在乎的是我自己,是我的心。子歇,对不起,我的心已经无法回到过去的纯净,有太多太多的人和事,混杂在了我们中间。”
  黄歇苦涩地问:“他,对你如何? 可能继续周全你,护住你?”
  芈月微微点头:“他对我很好,比我能想象的还更好。他能周全我,护住我。”
  黄歇喉头似被堵住一般艰涩:“你,爱他吗?”
  厢房外,秦王驷站立如枪,表情如刀刻。
  厢房内,芈月道:“是。”
  黄歇忽然大笑,狂笑。
  芈月看着黄歇的狂笑之态,泪如泉涌。
  黄歇忽然提高了声音道:“秦王,你看够了吗?”
  芈月大惊,霍然站起,颤声问:“你说什么?”
  两边的门忽然大开,秦王驷站在门外,负手而立。
  芈月怔住。
  秦王驷负手慢慢进入厢房,芈月回过神来,向着秦王驷盈盈下拜道:“妾身参见大王。”
  黄歇亦是负手,看着秦王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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