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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3(书本网)

_6 蒋胜男(当代)
  芈月问:“听说大王有意分封诸公子,却被阿姊阻止,可有此事?”
  芈姝点头:“的确有此事,”说到这里,面容也有些扭曲了,“哼,也不晓得是谁给大王出的主意,想让魏氏那个贱人借此机会逃脱问罪吗? 还想让她儿子受封,想也别想! 她既有罪,她的儿子也休想得意。”
  芈月顿足:“阿姊,你真是坏我大事。”
  芈姝诧异:“怎么,这是你的建议不成?”
  芈月道:“阿姊不是说,要我想办法劝大王立公子荡为太子吗? 可是以大王的脾气,就算是要将天下传给嫡子,也是要再三观察、细心培养以后才会确定。所以立太子之事,三五年之内都未必有结果。我知道阿姊担心年长的公子会影响到公子荡的地位,所以才建议大王将其分封出去,如此既可以早定名分,让他们失去争位的倚仗,也不会有朝臣支持他们,更让后宫的妃子们死心,少起风波。阿姊何以为一时意气,坏了大局?”
  芈姝听了,先是一喜,转而想到自己刚刚阻止了此事,她却是不肯认错之人,便驳道:“既然后宫的妃子们有不轨之心,诸公子将来会生事,那我为何不能将他们控制在手心中? 放他们出去,太便宜他们了。妹妹,你毕竟出身不一样,我身为王后,除了要让人怀德,更要让人畏威。魏氏贱人想要我的命,她的儿子还想这么早就受封,没这么容易。我要拿她杀鸡儆猴,以儆效尤。”
  芈月心中暗叹,很多时候,与芈姝无法继续交谈,一来是以她的智慧无法跟得上自己的思路,二来哪怕她明知道自己做错了,但她头一个念头不是承认错误做补救,而是为了自己的面子,要先把你的意见给驳了。
  芈月张口想说,最终还是懒得再说。
  芈姝却自觉越说越有理,反而指责芈月道:“说起来我还没有问你,要知道我才是王后,没有我的同意,你向大王进什么言? 什么时候你可以瞒着我决定后宫的事了吗?”
  芈月看着芈姝,从失望归于平静和放弃,退后一步,缓缓行礼:“阿姊叫我想办法立公子荡为太子,我本也没有把握成功,未能与阿姊商议,是我的不是,日后这样的事我再也不敢了。”
  芈姝满意地点头:“我知道从前是我过于纵容你了,可如今后宫没有规矩不成方圆,日后你当如孟昭氏一样,小心做人,谨守本分,若是再出了什么事,我过于宽容你,就不好处置别人了。”
  芈月应了一声“是”,却已经在神游天外了。所谓将来有事,必先向芈姝请示,其实对于她来说,或许更好,若是连芈姝都能够理解、接受、赞同的主意,基本上,就是一个是人都不会上当的主意而已。反正她地位已定,自有其他四个媵女讨好献媚,也许,自己是时候抽身了。
  芈姝得意扬扬地将芈月数落一番,说完了,看芈月脸色不好,也知道自己方才故意驳了她的面子,不过是心中嫉妒而已,自知理亏,转而后悔。她既要占人上风,又不愿意别人腹诽她,非要让别人口服心服才是。当下又换了脸色,拉起芈月的手道:“唉,妹妹,我知道你也是出于好意,只是太过独断专行,未免不够懂事,如今说开了就没什么。”
  芈月只得应了一声“是”。
  芈姝又道:“如今都快晚春了,我闷在屋子里也快一年没出去了,不如陪我去花园逛逛,看还有什么花开着。”
  芈月心中暗叹,居人之下,她不讲理的时候你要受着,她要示好的时候你也必须接着。当下笑了笑,表示自己并不介意,便领受了芈姝这份“好意”。
  当下在宫婢簇拥下,两人出了椒房殿,转过廊道,漫步园中。
  但见荼花开,果然是晚春了。
  芈姝有意缓和气氛,高声大笑,处处指点。芈月偶尔淡淡地附和,心中只想草草混过这一场,便回自己的蕙院去。
  不想一转头,却见花园另一头,魏夫人面容惨淡,带着鹊巢走过来,见了芈姝等人,似乎想到了什么,疾步走到芈姝面前,强撑着笑脸行礼:“妾身参见王后。”
  芈姝心情正好,见了魏夫人,顿时败了兴致,皱眉喝道:“魏氏,你戴罪之身,居然还敢出来?”
  魏夫人微笑着,看似一脸谦卑,但眉梢眼角,却透着一股说不出的诡异和险恶,笑容虽然温和,声音却有一丝尖利:“听说王后赏花,妾身特来侍候。”
  芈姝甩脸子道:“用不着。”
  芈月看着这个样子的魏夫人,心中却觉得有些不安。魏夫人如今看似落魄,但似乎透着一股更加难缠的气息。她反正已经落到底了,再多一件恶行,也是无妨,若她存了狠心,要做出什么事情来拉芈姝垫背,却是不妙。当下拉了拉芈姝道:“阿姊,不要理会于她,我们走吧。”
  不想芈姝听了此言,反而甩开芈月的手,朝着魏夫人冷笑一声:“魏夫人,我看你还是安分地待在你自己宫里为好。做人还是要有些自知之明的,你看这花开得这么娇嫩,你在花前一站,岂不更显得人老色衰,自找难堪……”
  魏夫人脸上显出受辱的神情,却还是勉强笑着:“王后,妾身来只是为了子华分封的事……”
  芈月心中诧异,芈姝已经拒绝分封,此时魏夫人来,难道是为了求芈姝高抬贵手? 无论如何,这是缘木求鱼的事,以魏夫人的心高气傲与能力手段,绝对不至于此时跑来自取其辱。她方要开口劝芈姝,便听得芈姝已经趾高气扬地道:“你死了这条心吧,我活着你儿子就休想分封出去,你做了这么多的坏事,别以为能逃脱惩罚!”
  芈月方欲开口:“阿姊……”
  就见魏夫人忽然扑通一声跪下,拉住芈姝的裙边,哭泣哀求:“王后,妾身求您……”
  她的叫声十分之高。芈月暗道不好,魏夫人显见是困兽之斗,见自己无法翻身,便故意跑来受王后之辱,然后激怒王后,再让王后做出不智的行为来,便可以让王后“不慈”的行为铁板钉钉了。
  一个人掉进坑里,如果无法爬出去,那就把另一个站在上面的人,也拖进坑里,大家就又在同一个层面了。
  芈月上前一步,想要劝说,话到嘴边,她忽然就不想张口了。说了,又能如何? 芈姝不相信她,她就白说了;芈姝相信她,她又招魏夫人之忌恨。以魏夫人的心性,她既然准备以这个方法自污污人,以芈姝的头脑,每一刻都会有掉坑的可能,她提醒得一次,又能够提醒得多少次?
  她决定袖手。
  宫中波谲云诡,芈姝的路,终究要自己走,她能够劝得几次,阻得几次?
  她为替黄歇报仇而入宫,为了入宫而与芈姝达成帮助她的协议,为了救魏冉而委身秦王,为了委身秦王已经破坏了与芈姝的协议。如今,魏夫人已经落败,那么自己所要做的,就是找到她落败的原因,然后再让她永不得翻身,完成为黄歇报仇的心愿。
  至于芈姝与魏夫人斗气,谁胜谁负,又与自己何干呢?
  但见芈姝怒冲冲地一扯裙子,用力甩开魏夫人的拉扯,道:“你这贱婢,你休以为这般装模作样,我便会放过你……”
  却见魏夫人脸色惨白,似要晕过去,她身后跟着的鹊巢连忙上前欲去搀扶。
  不 想芈姝却尖叫起来,原来鹊巢抢上前扶着魏夫人之时,芈姝正怒气冲冲甩开魏夫人欲往前走,不晓得如何,她的裙子却被人扯住了,她失了平衡,身子往后摔,便与鹊巢摔到一起。混乱中芈姝只觉得头皮一紧,似乎头发缠到了什么地方,当下便尖声大叫起来。
  众侍女着了慌,玳瑁慌忙过来的时候,才发现芈姝的头发被一株花草缠住,好不容易解开的时候,只见几茎头发也飘落地上。
  就听得魏夫人一边扶起鹊巢,一边带着哭腔说道:“鹊巢,是你踩着了王后的裙子吗? 快向王后赔不是,叫王后饶了你吧。”
  芈姝狼狈不堪地被侍女们扶起之后,只觉得头根发痛,发现头发也掉了几根,直气得七窍生烟。耳中又听得魏夫人的哭声,又见魏夫人推着鹊巢上前跪地赔罪,鹊巢却是一脸惊慌中带着茫然,当下不管不顾,亲自伸手,将鹊巢正正反反扇了数记耳光,本还要再扇下去,却是用力过猛,早已经扇得自己手疼起来。
  只是心中恶气难出,指着鹊巢道:“来人,将这贱人与……”她看了魏夫人一眼,有心要将她一齐治罪,但终究还不至于狂妄到这一步,只得忍了忍。
  方要说话,却见魏夫人失声痛哭起来,哭得便似大祸临头一般:“鹊巢,鹊巢你怎么样? 王后,都是妾身的错,您要打要罚,妾身都认了,求您饶了鹊巢吧,她还只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
  芈姝见魏夫人流露出对这个侍女格外关心的样子来,心中只觉得畅快无比。魏氏,我虽然一时治不得你,但是,能够让你痛苦、叫你哭泣的事,却是不妨先试试手,当下果断喝道:“来人,将这贱奴拉下去,杖毙!”
  鹊巢惊叫一声,还不及回过神来,便被一群内侍拉下,但听得她一路哭叫:“夫人,救我……夫人,救我……我是冤枉的,我什么也没做啊……”
  却见魏夫人跪地失声痛哭,只徒劳地伸着一双手,朝鹊巢被拖下去的方向哭道:“鹊巢,鹊巢……”
  芈姝俯下身子,看着魏夫人,恶狠狠地道:“魏氏,你管教不严,罚你在此,跪一个时辰!”说罢,抚了抚犹有些抽痛的头皮,觉得自己形容狼狈,无心继续停留,率众怒气冲冲而去。
  魏夫人独自跪坐在地,捂脸呜咽。
  芈月远远地看着这一出闹剧,见人都走净了,方走到魏夫人身边,蹲下道:“人都走了,你又何必再演戏呢?”
  魏夫人心中一凛,脸上却是不动声色,只缓缓抬头苦笑道:“季芈,我痛失身边爱婢,你说这话,又是何意?”
  芈月叹息:“我不一定知道所有的前情结果,但我却太了解魏夫人你了。
  就算这个侍女是你的心腹之人,你也不会为了她而如此失去颜面,狼狈求情的。”
  魏夫人掩面呜咽:“原来在季芈眼中,我便是这样一个无情之人。我如今身边心腹尽去,唯有鹊巢,我纵然再无情,此时她却是我唯一可倚赖的,若没有她,我亦不知如何是好了。”
  芈月轻轻摇头:“‘防有鹊巢,邛有旨苕’,魏夫人,她要当真是你亲近之人,如何会取这样的名字?”
  魏夫人怔住了。
  芈月轻叹:“你这又是何苦?”
  魏夫人忽然道:“没想到过去一直是我低估季芈了。你打算告诉王后吗?”
  芈月摇头道:“侍女也是一条人命,你为什么要杀她?”
  魏夫人冷笑:“杀她的是王后,不是我。”
  芈月看着魏夫人,这个女人不择手段,实是令人心寒。“你坏她一条性命,就是为了让王后杀人,为什么?”
  魏夫人冷笑:“王后若有仁心,谁能让她杀人?”
  芈月无语,是啊,就算自己当面告诉芈姝,魏夫人是故意激怒她杀人,坏她名声,那又如何? 她几乎可以肯定,王后还是会杀了那个叫鹊巢的侍女。
  计是魏夫人设的,人却是王后杀的。
  她不想再和这个满心恶毒的女人多说一句话,甚至多站一会儿,她都觉得脏。
  魏 夫人看着芈月远去,嘴角露出一丝诡异的笑容。此时王后一场大闹,宫中之人必定已经知道,不一会儿,宫中之人都将被引过来。
  她静静地等着。人声越来越近,她歪了歪身子,倒了下去。
  这宫里,发生任何事,都会在第一时间传到缪监的耳中,也会传到秦王驷的耳中。
  “哦,打死了?”秦王驷放下手中的竹简,缓缓地问。
  “是。”缪监只说了这一个字,再不言语。
  秦王驷闭了闭眼:“王后过了。”
  缪监不敢说话,事涉秦王后妃,他这个老奴,只要禀报情况、等候命令就是,不必多嘴。等了好一会儿,才又听秦王驷问:“魏氏……她如今如何了?”
  “听说回去就病了。”缪监小心翼翼地回话。
  秦王驷“哦”了一声,没有说话。
  缪监心中却是飞快地过了一遍,想仔细了,才又提醒道:“如今魏夫人身边,只有旨苕一个侍女……”
  秦王驷怔了一下,反问:“只有一个?”见缪监垂头不语,他忽然想起当日自己盛怒之下的命令,将魏氏身边所有的人全部押去内府审问,不留一个。
  直到缪监小心翼翼地问自己魏氏身边无人服侍当如何,他才令缪监随意派两个宫女便是,还亲自取名为鹊巢和旨苕。如今,便只有一个了。
  “太医怎么说?”秦王驷拿起了竹简,问。
  缪监提醒的用意,并不是这个,但很显然,秦王驷没有理会他话中隐约的警惕,反而动了恻隐之心,既然如此,自己的话锋自然也是要不一样了,当下回道:“太医说,是之前曾有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又曾呕血……”
  “罢了。”秦王驷没有听他再继续说下去,风寒入体、心思郁结、急怒伤肝、曾经呕血,自然是因为她长跪殿前所致。她施的是苦肉计,而自己当时盛怒之下,太明白她是想借苦肉计求情,反而更是排斥。
  但此时,听到她因此而带来伤病,明明知道她是苦肉计,但是她的身她的心,同样是伤痛之至的。盛怒已退,忽然间想到了过去她曾经有过的种种好处,他帝王的心,也不禁软了一下。
  正在此时,缪乙轻手轻脚地进来,低声禀道:“大王,公子华求见。”
  秦王驷看了缪乙一眼:“他来做什么?”
  缪监轻声提醒:“想是知道魏夫人病了的消息吧。”
  “唔!”秦王驷摆了摆手,“叫他好生顾着学业,准其每月十五进宫见他母亲一回。”
  缪乙应了出去。
  秦王驷皱了皱眉,道:“魏氏毕竟也是公子之母,如今病重,也不好只有一个侍婢。缪监,找些人去服侍她吧。”
  缪监应了一声,又问道:“大王的意思,是恢复原来的规制,还是……”
  秦王驷道:“既是有罪之人,减半吧。”
  缪监应了,秦王驷忽然又道:“若是内府审明了不涉案的旧婢,也放回去服侍吧,毕竟旧人服侍得也用心些。”
  缪监忙应了,当下便带着缪辛,先挑了一些宫人寺人,本拟带着他们直接去披香殿的,忽然想到一事,便搁下了。
  披香殿中,冷冷清清,不过几日的时间,便显出一派颓废来。
  缪监带着缪辛站在回廊下,静静听着室内的声音。
  一壁之隔,门又开着,声音传到外面是很容易的。此时披香殿只有旨苕一个侍女在殿内服侍,他二人悄悄地进来,竟是无人发觉。
  但听得魏夫人在内,似乎是病得有些迷糊,只断断续续地喃喃道:“鹊巢……王后,你饶了她吧……你恨我便是,为什么拿她出气……她也是一条命啊……”
  就听得旨苕那傻丫头哽咽道:“夫人,夫人,您醒醒,您醒醒……”
  似乎又听得水声、脚步声、器具响动的声音,好一会儿,又听得魏夫人悠悠道:“旨苕,你怎么在这儿啊?”
  旨苕哽咽道:“夫人,您应该喝药了。”
  就听得魏夫人长叹一声道:“喝什么药啊,我这个样子,也是等死,喝药又有什么用?”
  旨苕哽咽道:“不会的,夫人,您喝了药便好了。”
  魏夫人苦笑:“身为妃嫔,见弃君王,便是绝路,心已死,身何置?”
  旨苕不再说话,只是哽咽。
  魏夫人长叹一声:“我在秦宫,也曾经一呼百诺,整个后宫上下人等,有几人不受过我的好处,有几人不争先恐后地向我献忠心? 可是如今,我孤零零地躺在这儿,却唯有一个你不离不弃,偏就是你,是不曾受过我好处的。
  患难时节,方见人心啊。”
  旨苕哽咽着道:“奴婢服侍夫人的时间虽然短,却晓得夫人是个好人,那些人狼心狗肺,当真不是好东西。夫人不必与她们计较,只管自己好好养病才是。”
  魏夫人轻叹,便听得她窸窸窣窣,不晓得在开什么东西,又道:“旨苕,这几件首饰,原是我用过的,如今给你,只当一个念想。你现在走吧,别管我,横竖我已经是个活死人了,你还年轻,不应该跟着我受连累。走吧,走吧……”
  旨苕哭得更厉害了:“夫人,我不走,我走了您怎么办? 夫人您为了鹊巢而伤心病倒,我奉命来服侍夫人,绝不会抛下夫人离开。”
  缪监袖着手,静静地听着。缪辛张口想说话,缪监抬手做个手势阻止他说下去。过了一会儿,里头的两人不再说话。缪监便指指外面,两人轻手轻脚地离开。
  一直走出披香殿,缪监才长叹一声:“看到了没有? 什么叫翻手为云覆手为雨? 什么叫信口雌黄颠倒黑白? 这位魏夫人道行深了,连你阿耶我,都甘拜下风,自叹不如啊!”
  缪辛却有些不解:“阿耶,孩儿道行更低,连看都看不明白呢! 阿耶同我说说看,咱们为什么不进去,不宣旨,却只在外头听了听,便出来了。”
  缪监负着手,冷笑一声:“反正我不宣旨,总有人宣旨。嘿嘿,嘿嘿!”
  秦王驷厌了魏夫人,叫他随便挑两个宫女去服侍,这随便的意思,便是不喜,再加上秦王驷亲口取的这两个名字,他便知道魏夫人已经完了。
  他有意挑了两个宫女去服侍魏夫人,一个机灵的,一个愚笨的。机灵的那个要紧跟着她寸步不离,有她看着魏夫人,魏夫人便有些手段心思也会被克制住。愚笨而脑子不带转弯的那个守在宫中,油盐不进,不让人插缝生事。总以为,这个女人能就此消停。可是没想到,她转眼就能够借刀杀人坑死那个机灵的,顺带还收服了这个愚笨的。方才他听了半晌,旨苕那个蠢丫头,被人几句好话、一点破烂东西,收买得简直要掏心掏肺了。嘿嘿,厉害,厉害!
  更厉害的是,她不但借着王后的手除掉了鹊巢,还借此将王后的嚣张和愚蠢放大到了君王面前。她本来已经在坑底了,大王厌恶了她,她连翻身的余地都没有。结果这件事,让她居然得到一线生机。大王在听到她病重的时候,生了怜惜之心,说她虽然有罪,但毕竟是公子华之母,不忍她受人作践,令公子华无颜,所以披香殿不能只有一个侍婢,虽然不能恢复原有的服侍人数,减半也是要的。
  缪辛见他神情不悦,问道:“阿耶,您有什么不高兴的?”
  缪监哼了一声,道:“她如今孤身一人,还能兴风作浪,如今大王还怜惜她,说要将那些审了无事的旧婢依旧放还披香殿。嘿嘿,宫中此后又多事了。”
  缪辛不解道:“阿耶,几名侍婢能掀起什么风浪来?”
  缪监道:“嘿嘿,百足之虫,死而不僵。虽然只有几名侍婢,可她就可以腾挪出手段来啊。这次披香殿折损了一大批心腹,可以魏夫人的手段想要收服一批人,想来也是不难。看着点儿,别学着刚才那个傻丫头,被主子一点小恩小惠收买得连命都不要了。我们做奴才的,什么都没有,唯一有的只有一条命。”
  缪辛听着缪监教导,心中一凛,忙应道:“是。”
  缪监冷笑一声,斜看他一眼道:“咱们的命,只能献给一个主子,一个值得的主子,休要为蝇头小利贱卖了。”见缪辛神情还有些茫然,他也不欲再说,只冷笑一声。身为寺人,他这一路上来,眼看着许多前辈、同辈,甚至后辈,便是为了蝇头小利、小恩小惠,断送了一生。眼前这个假子,到底能不能悟出道理,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第十三章 聪明误
  本以为已经失势的魏夫人,因为在花园中与王后狭路相逢,被王后迁怒杖毙了一个宫女,她自己也一惊而病,不想却反而引起了秦王的怜惜,虽然处罚未变,但身边原来被拘走的奴婢,却又补了许多回来,好照顾她的生活。
  王后芈姝为此,又砸了一堆玉器。
  魏夫人看着跪在眼前的几个旧婢,潸然泪下。几个心腹的大宫女,自然是不能出来了,如今只余一个采薇,还算原来的心腹。另一个侍女采苹,却是她的族妹小魏氏即原来的魏少使的贴身侍女。
  当日事情发生之后,小魏氏将所有与魏夫人有关的罪名都自己认了下来,并服毒自尽。这也是为了魏人最大的利益。若是魏夫人活着,她毕竟是后宫位阶最高的夫人,她还有一个公子华,更重要的是,她的头脑手段,远胜过小魏氏。魏夫人必须保住,小魏氏只能牺牲。小魏氏毕竟只是魏国宗女,她的父母、她的弟弟,都还在魏国,她一死,才能够保全家人的富贵平安。
  魏夫人现在,成了魏人在秦国后宫最后的赌注。她握紧了拳头,这一仗她输得莫名其妙,但是公孙衍返魏,却是她们赢得的最大一笔。只要有她在,魏人在秦国的控制力,就不会消失。
  采苹的名字,取自《召南》,“于以采苹,南涧之滨”;采蘩的名字,亦取自《召南》,“于以采蘩,于沼于沚”;采薇的名字,则来自《小雅》,“采薇采薇,薇亦作止”。这些侍婢的名字,都是她起的。不但如此,卫氏身边的采蓝、采绿,虢氏身边的采艾,樊氏身边的采葛,乃至早年魏王后身边的采萧、采菲,这些名字,都是她从《诗》里挑选出来,一一起的。
  这些名字,代表着她对姬姓后妃所有人的控制力,然而,这种控制力正在失去。
  听着采苹哭诉小魏氏之死的经过,魏夫人也不禁落泪:“好孩子,我不会负了你家主人的,我也不会负了任何忠于我的人,我自会让父王好好照顾她的母亲和弟弟。”说到这时,话锋一转,问道:“你是要留在我身边,还是回魏国去?”
  采苹抹了把泪,磕头道:“奴婢愿意侍候夫人。”
  魏夫人点点头,转向采薇道:“你们总算出来了,可惜采蘩、井监,还有其他人都没办法再出来了。”
  采薇磕头:“奴婢真是怕从此再也见不到夫人了。”
  魏夫人道:“能把你们两个捞出来,也不枉我苦肉计一场。因我而受累的人,我是不会忘记他们的,给他们的家眷多赏些钱吧。唉,死者已矣,生者却要活得更好。采薇,如今有一件紧急的事,要你立刻去做。”
  采薇道:“请夫人吩咐。”
  魏夫人取来一只匣子,推到她面前打开道:“这颗夜明珠,你去送给张仪。”
  采薇惶然:“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道:“你送给张仪,他自会明白,然后你把他的回信给我。”
  采薇吓了一跳:“夫人,我们才从内府脱身,若是再出什么差池,岂不是陷入更加不堪之境?”
  魏夫人苦笑:“难道我们还能更差吗? 你们就甘心这样当个活死人? 若是用力一搏,倒有一线生机。若是坐着等死,那才会越来越不堪呢。”
  采薇动心,却无奈地道:“夫人,如今我们都没有出宫令符,只怕带着礼物也出不了宫啊。”
  魏夫人轻叹一声道:“办法总是人想出来的,不一定要出宫令符,可以借着其他理由……”
  采苹见采薇犹豫,忽然道:“奴婢有办法。”
  魏夫人惊诧地问:“采苹,你有何办法?”
  采苹磕头道:“奴婢可以借为魏少使送葬的时候出宫,帮夫人办事。”
  魏夫人道:“好,采苹,你若做成此事,我永记你的功劳。”
  次日,魏夫人请旨令采苹安葬魏少使,宫中允了。于是,采苹出宫,魏夫人坐在房中,默默地等着。
  三日后,采苹回,却是容颜惨淡,跪在魏夫人面前请罪道:“奴婢愚笨,未能成事,请夫人治罪。”
  魏夫人心中一沉,强自镇定,慢慢地问道:“你东西没有送出去?”
  采苹怒道:“那张仪不是好人,收完夜明珠以后,只说了一句‘此事也难,也不难’,就管自己批阅公文去了。奴婢催他,结果他翻脸不认人,就把奴婢赶出门来……”
  魏夫人一惊:“这不可能,张仪若是不能办事,他就不会收你的夜明珠。”
  采苹急了:“可他明明什么也没说。”
  魏夫人抚头,沉下了心,细细一想,张仪收了夜明珠,则必然不会白收,当下问采苹:“你且把从进门到出门,他说的每个字都重复给我听。”
  采苹凝神思索着经过,道:“奴婢见了张仪,依夫人之言,呈上夜明珠,只说‘我家主人请张子给一句回话’。”
  魏夫人问:“然后呢?”
  然后,她听到张仪轻叹一声,依依不舍地放下夜明珠道:“此事也难,也不难!”她又磕头道:“还请张子相助。”张仪却说:“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她不解:“心? 什么是心?”她听不明白,只不解地看着张仪,张仪却只管自己批阅竹简。她等了半天,才惴惴不安地提醒道:“张子,张子!”不料张仪停下笔,不耐烦地反问:“你怎么还没走啊?”她惊骇了:“可张子您还没给奴婢回复呢!”却见张仪不耐烦地挥手道:“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她就被张仪赶走了。
  这便是全部的经过。
  魏夫人听了半天,将所有的话反复回想,又让采苹复述一遍,想了半日,不得要领,于是再问:“他就没有其他的话了?”
  采苹皱起眉头苦思,终于又想起一事:“他收了夜明珠之后不给回话,就低头改公文了,一边改一边念叨着大王命他出征魏国,然后一抬头,说:‘咦,你怎么还没走啊?’然后就发脾气说:‘出去出去,我最讨厌看到蠢人杵在我这里当柱子。’然后奴婢就被赶出来了。”
  魏夫人猛然领悟到了什么,再仔细:“等等,大王命他出征魏国,他就说这一句吗?”
  采苹努力回想:“嗯,还有,说需要派一位公子做监军,人选未定。”
  魏夫人眉毛一挑道:“这一句之前呢?”
  采苹道:“‘再难的事也没有不能破解的,难破解的是心。’再前面就是‘也难,也不难’。”却见魏夫人猛然怔住了,采苹只得小心翼翼地唤道:“夫人,夫人……”
  魏夫人醒过神来,脸色变得十分难看,勉强应了一声:“采苹,你做得很好,我要谢谢你。你们下去,我要一个人静一下心。”
  等到侍女们退出以后,魏夫人脸上的微笑顿时收了,忽然将几案上的东西尽数推下,伏地痛哭起来。
  张仪,好个张仪,你够聪明,也够狠啊! 你给我指出了一条最不可能的路,却是教我先剜了自己的心啊!
  最终,魏夫人站了起来,道:“来人,服侍笔墨。”
  采薇进来,吓了一跳:“夫人,您这是……”
  魏夫人脸色有一种绝望后的麻木:“服侍笔墨,我要给大王上书。”
  采薇吃了一惊:“给大王上书? 夫人,大王连您的血书都不看,这上书……”
  魏夫人惨然一笑:“这书简他会看的。大王即将伐魏,由张仪率兵,还需要一位公子为监军。我这封书简,是请大王以公子华为监军,与张仪共同伐魏。”
  采薇吃惊得连说话的口气都变了:“您您您要让公子华伐伐伐魏……”
  魏夫人木然道:“是。”
  采薇急了:“夫人,这可是……”
  魏夫人冷笑:“这是我拿一把刀,一片片把自己的心给割下来……可我只能这么做,这是我唯一翻身的机会;若我不这么做,无以消解大王的愤怒和猜忌,我和子华,在秦国就永不得翻身。我能表白我自己的事,就是让我的儿子去征伐我的母国,这是大王要看到的立场,也是大王要看到的诚意。
  真正的血书,不是割破手指头写的,是凌迟着自己的心,将自己置之死地,断绝退路才能呈上去的。“她如泣如诉,话语字字断肠,神情却一片木然。
  采薇伏在地上,泣不成声:“夫人……”
  这一封竹简上去,魏夫人终于得到了秦王驷的接见。
  承明殿前殿,秦王驷端坐几案后,看着魏夫人走进来,他放下手中的竹简,叹了一口气:“你终于想明白了!”
  魏夫人踉跄着上前,伏倒在秦王驷足边痛哭:“大王,您终于肯见妾身了……”
  秦王驷扶起魏夫人,也有些动容:“难为你了。”
  魏夫人偎在秦王驷的怀中,梦幻般地叹口气道:“妾身不是在做梦吧?
  妾身做了无数个梦,梦到大王这样抱着我,我以为这种情景,此生只能在梦中得见了。想当日,我初入宫中,胆小畏事,是大王疼我爱我,对我说,不要躲在阿姊的影子下,要我做我自己,要找到丢掉了的自己,去欢乐去相信去爱。那段时间,是妾身一生最快乐的时光……”
  秦王驷面无表情地将魏夫人放开,魏夫人不安地抓住秦王驷的衣袖道:
  “大王……”
  秦王驷将魏夫人拉他衣袖的手握住,目光炯炯地直视她道:“你也记得过去,你也记得寡人叫你做你自己,你也曾对寡人说,你自幼都活在阿姊的影子下,身不由己,心中痛苦。是寡人怜惜你,给你格外宠爱,册封你为夫人,让你生下儿子,让你代掌后宫……可你,你找回自己了吗? 你过好属于自己的生活了吗? 你还记得你自己是谁吗? 你还记得你是寡人的妃子,是子华的母亲吗? 你心心念念的只有魏国,只想做魏国的人。既然你这么爱魏国,寡人还不如把你送回魏国去。”
  魏夫人大惊,拉着秦王驷的手,顿时哭得肝肠寸断,表白道:“妾身自嫁给大王,从来都是一心一意。可妾身也无可奈何,她们从魏国一直跟着我,一直在做这样的事,原来阿姊在的时候就是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难道我无端去告密,去杀了她们吗? 没有她们相扶,我什么事也做不成。我只是一介妇人,我不懂军国大事,我只是糊里糊涂,不晓得自己掉进了什么样的陷阱里头。我们这些媵女,身不由己,并不曾可以自己做主啊。大王,您要信我,我求您信我……我又不懂这些,他们说什么我都不敢反对,我就是怕了……”
  秦王驷冷笑一声,问:“怕什么?”
  魏夫人举帕轻拭泪水,哽咽道:“怕大王不喜欢我了,不喜欢子华了,所以只要拿着这两点,我就慌了手脚,什么话也都信了,什么建议也都听了,因此才做下种种错事。可我真的没有背弃大王的心,我有的不过是一个女人的痴念头,一个做母亲的痴念头罢了! 大王,妾身身份卑微,所以生怕受人欺负,生怕子华受人作践,这才……”
  秦王驷闭目,长吁了一口气,看着魏夫人道:“人没有身份的卑微,只有心的卑微。身卑微,寡人能给你尊荣,可心卑贱,寡人亦是无可奈何。魏氏,你说你怕受欺负,寡人封你为夫人,甚至分掌宫务。你说你怕子华身份不如人,可当先王后想抱养子华的时候,你为何又装病装傻,不肯答应?”
  魏夫人额头出汗,哭得越发大声:“妾身,妾身只是舍不得,子华毕竟是妾身身上的一块肉啊,妾身不想失去他……”
  秦王驷道:“因为子华若被先王后收养,自然算嫡子,能被立为太子,可你却失去恃为倚仗的儿子了。先王后当时病重,你以为王后死了,寡人为了立子华为太子,就要将你扶正,是也不是? 你到底要多有信心,才会认为寡人会把扶妾为正、立庶为嫡的事为你一起办了?”
  一字字,一句句,如同掌掴! 魏夫人脸色惨白,羞辱之至,无声饮泣。
  秦王驷冷酷地道:“子华曾经唯一的机会,被你自己一手算计掉了。依宗法,人人都能想到,王后去世,寡人自会新娶王后,偏你这般有信心,认定自己能当王后? 还派人给新王后下毒,还把铜符节给出去? 子荡出生,你就晕了脑子,忘记你自己是大秦的妃子,忘记子华是大秦的公子,一心想削弱秦国、私通魏国。你以为秦国势弱,你再暗算了王后,你就可以凭借魏国的强势夺嫡? 真到那时候,你信不信寡人一杯毒酒赐死你们母子,再向魏国求娶一位公主来? 你连自己是什么人都忘记了! 这世界上除了寡人以外,还有谁能保全你? ‘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①这最后一句,是最严厉的斥责了。
  魏夫人浑身颤抖,只觉得所有遮羞布都被秦王驷这一番话完全扯去。
  这一刻她才终于明白,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算计,都逃不过面前这个君王的眼睛,再多的狡辩、再多的粉饰,不但不能够为自己挽回什么,反而将自己最后一次机会也白白浪费了。
  她浑身颤抖,终于知道秦王驷这次见她的目的了。就如同她上了血书不见他动容,只有将自己最珍贵的东西挖出来,他才会接受,这一次,他要的是坦诚,要自己对他完全坦诚,从头到尾,将自己入宫以来所有见不得人的心思,所有的算计,统统都说出来。他要她把自己的心完完全全对他敞开,这才是她最后的机会。
  可是她呢,她从一进来就错了,全错了。
  魏夫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忽然间无话可说了。她知道秦王驷的意思,可是她做不到。入宫以来,不,甚至是更早的时候,在魏宫,在她小的时候,她就学会了用谎言包裹真相,用蜜糖包裹毒汁,这是她在深宫中学到的生存之道,这一种生存之道,被她烙于心上,刻在骨子里,已经无法更换。
  她的心,被一层层地包裹着,连她自己也找不到了。如今要她坦诚地把自己所有的心思、所有的恐惧、所有的短处都说出来,都坦露开来,任由别人裁决,她做不到———不要说面对秦王坦露是做不到的,就连对着自己,她也不敢深剖自己的内心……
  她浑身颤抖,跪在地下,双臂将自己抱得紧紧的,仍然忍不住寒战。她抬起头,努力想挤出一点无辜的表情———脆弱的眼神、迷离的眼神、无措的眼神,这样的神情帮助她从小到大,闯过了多少难关。一刹那间,所有的灵巧百变在秦王驷言语的鞭挞下变得支离破碎,脑子里一片空白,只剩下这一种本能的表情———从三岁时,她就会使用这个表情了。她宁可用这样的表情,也无法真的把自己的心剖开来给他看。
  她颤声道:“大王,妾身、妾身错了……”
  秦王驷看着她的神情,闭上了眼睛,掩住了眼中的痛心与失望,他再睁开眼睛的时候,已经是一片清明:“阿琰,寡人一直给了你足够的耐心,抓了小魏氏,却保住了你的脸面。寡人一直等着你什么时候能醒悟,可你却一直在做表面文章,跪宫门,上血书,跑到王后跟前挑事受气,装病……你不曾诚心悔过,寡人又何必见你? 可你就是一头撞到南墙上,也不晓得回头。”
  魏夫人听得秦王驷叫出了她的小名,心头一痛,如巨石撞击,只痛得说不出话来。这个小名,在两人最初的情浓欢爱时,他叫过,后来,后来,他从什么时候不叫了的? 是她生了儿子以后,是她掌了宫务以后,还是她在宫中用手段算计了一个个妃嫔之后? 原来他一直都知道,什么都知道,他只是在容忍着自己而已。
  可笑自己自负聪明,却原来,聪明反被聪明误。
  魏琰哽咽:“妾身错了,妾身原来、原来一直在自作聪明。大王给了妾身无限包容,是妾身一次次错过机会……”
  秦王驷长叹一声:“若不是寡人纵放,你焉能有机会去问张仪? 此番上书,张仪指点你,可也算你自己有点灵性,终于能想明白了———”
  魏琰神情惨然:“妾身从此以后洗心革面,大王……”她抬起头,充满希望地看着秦王驷,神情楚楚可怜,叫人心动。
  秦王驷却长叹一声:“寡人累了。”他托起魏琰的脸庞,两人的脸距离只有两寸,他直视她的双目,一字字道:“阿琰,男女之间的事,不可说,一说即破。”
  此言一出,魏琰的心,如堕冰窟。秦王驷松了手,她伏在地上。她与秦王驷如此之近,可听得声音自上面传下来的时候,竟是遥远异常,如在天边。
  “寡人最后一次叫你阿琰,从今以后,你还是夫人,你还是公子华的母亲,可是寡人不会再临幸你。子华,也永远只是公子,不会有登上储位乃至王位的可能。你从此关门闭户,安心做你的夫人吧。”
  她看着他站起来,看着他大步走出去,迈出殿门,脚步声自近而远。
  从此,他走出了她的世界,一去不再回头。
  她永远失去了他。
  她已经永远失去了他———
  魏琰伏在地上,脆弱绝望地叫了一声:“大王……”
  宫殿中只剩魏琰一人,低低的哭声回荡在大殿中。
  公元前328年,张仪与公子华伐魏,一举拿下蒲阳。在武力逼迫和张仪的利诱游说下,魏国被迫割上郡十五县与河西重镇少梁给秦国,作为与秦国联盟的礼物。自此,黄河以西尽归秦国所有。
  夫人魏琰在失宠之后,第一次盛装打扮,端坐披香殿正中,等着战胜荣归的儿子。
  身着戎装的少年公子华英气勃勃地走进来,向魏琰跪下:“母亲,儿回来了。”
  魏琰抱住嬴华,泣不成声道:“我的子华,你终于回来了。”
  嬴华抬头看着魏琰,一字字道:“母亲,儿子回来了,从此后儿子再不用母亲苦心周旋,该由儿子来保护母亲了。”
  魏琰惨然一笑:“子华,母亲已经失去了国,失去了夫,如今只剩下你了。”
  抱着已经长大的儿子,魏琰那颗本来已经失去活力的心,又有些蠢蠢欲动。有些人的天性就是如此,他们生来就是活在丛林中,搏斗已经成了本能,不斗,就犹如行尸走肉,生而无欢。
  她轻抚着公子华的额头:“我的子华,是最好的,当配得起最好的。”
  秦王驷负手立于宣室殿廊下,遥望云天。
  缪监静静地跟在他后面。
  秦王驷轻叹一声道:“子华去见魏氏了?”
  缪监应声:“是。”
  秦王驷喃喃地道:“魏氏,是个聪明的女人,善窥人心思,又能下决断……”
  缪监道:“这次公子华伐魏,必是魏夫人私下有所指点。她这么做,想来心里是甚为痛楚的。大王,是否要……”公子华的战绩,是否可以给他的生母换来一线转机,一次召见?
  秦王驷摇摇头道:“逝者如斯。寡人已经说过,与魏氏的关系,就只剩下子华了。”
  缪监不敢再言。
  秦王驷闭目半晌,掐指一算道:“今儿是初几了?”
  缪监道:“初五了。”
  秦王驷道:“唔,再过得几日,就是……”就是那个人的祭日了吧,每到这个日子,自己就会觉得格外孤独。沉默了好一会儿,他忽然道:“去通知芈八子,备素衣素服,三日后随寡人出门。”
  缪监心中大震,脸上却依旧毫无表情,只恭敬地道:“是。”
  芈月接到了缪监传来的消息,却是一怔。三日后,便是公子荡的周岁生日啊。王后芈姝正准备大大庆祝一番,可是秦王驷却要在这个时候出门。
  素衣素服,他是要去见谁,甚至,他是要去祭奠谁?
  他知不知道,公子荡的周岁在即? 他是知道却不放在心上呢,还是他根本就没注意过,那天是他嫡子的周岁生日呢?
  芈月看着席上的素衣素服。那一日她要先去承明殿,然后随侍他出门。
  她在想,那天他是只带了自己呢,还是会带上其他人? 王后会怎么想呢? 她对芈月的猜忌,已经到了某种不可忍的程度,这次的出行,只怕又会往这把已经燃烧的妒火上添一把柴,甚至是一勺油吧。
  不管如何,君王的旨意下了,就没有她质疑的余地。
  这一日,她还是换好了衣服,走向承明殿。
  她走进来的时候,王后芈姝已经比她早一刻来了。
  为了公子荡的周岁生日,椒房殿内早已经布置一新,喜气洋洋。玳瑁指挥着宫女们布置酒宴摆设,斥奴喝婢,唯恐有一丝错漏。
  芈姝早就于前几日派人向秦王驷禀报公子荡周岁生日的事情,本以为秦王驷必然会来,谁料内小臣却来报说,前日宫中传旨,今日大王车驾齐备于宫门,看起来是要出巡。
  她身为王后,掌内宫事,这等事,自然也是要禀与她知道的。
  芈姝初听此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她的嫡子周岁,这是何等重大的时刻,自然要父母双亲在一起举宴庆祝。大王怎么可能会丝毫不顾及此,而要径直出行? 她不相信会有这么荒唐的事情。
  她相信大王纵然要出行,也会在过了荡的周岁生日以后———这是他的嫡子啊,他的第一个嫡子啊。
  然而,车驾出行的事务,依旧在有条不紊地进行着,甚至于前行的仪仗也已经开始启动了。她再也坐不住了,匆匆起身,来到了承明殿。
  直到看到秦王驷的那一刻,她才相信,她的夫婿,她爱子的父亲,真的会不顾儿子周岁生日,离宫远行。
  他换了一身素底银纹的出行衣服,此时正走出承明殿。
  “大王———”芈姝匆匆上前,挡住了秦王驷,“您要去哪儿?”
  秦王驷的心情很不好,每年到这个时候,他的心情总是很不好的。从三天前起,他就没有再召幸过后宫妇人。今天晨起之后,他便换了素服,静坐于西殿,直至起行的时辰到了,缪监才进去请驾。
  他走出殿外,抬头看着一片碧空,连一片云彩也没有,这样的天气,真适合驰马远奔啊。
  一个艳妆的女子挡住了他,一脸的质问之色:你要去哪儿?
  他的心情顿时很坏:“谁叫你穿成这样的?”
  “我? 我穿成这样怎么了?”她先是被斥责得愣住了,回过神来却是惊怒交加,“大王,今日是孩儿的周岁,您怎么穿这一身素服?”今天是我们孩子的周岁,你在为谁服丧? 她打听过,不是先王先后的祭日,也不是什么祖先的祭日,那么你到底为了谁,穿成这样? 是你曾经心爱过的女人,还是你曾经失去过的孩子? 不管是谁,都不应该冲撞了我们孩子的好日子。父母爱子,难道不应该多为他着想吗?
  秦王驷慢慢地沉下了脸,道:“王后,你多事了。”说着,他不再说话,往前走去。
  芈 姝红了眼圈,看着他从自己的面前走过,步下台阶。她顿了顿足,还是追上去,拉住他的衣袖问:“大王,您要去哪儿,您竟忘记今日是荡的周岁生日了吗?”
  秦王驷微微皱起眉头,今天他实在不想多说一句,王后却不够识趣。他冷冷地问:“三朝、满月、百日、半年、周岁……一个小儿需要这么多没完没了的庆祝吗?”
  芈姝怔住了,这句话,在她滚烫的心里,如一盆冰水浇下,她的手在颤抖。为什么她视若性命的孩子,在他的眼中,就这么不值得珍惜?
  看着他头也不回地走下去,芈姝顿足,声音中已经带了哭腔:“大王……您不能……”你不能就这么走了,你不能这样对待我,对待我给你生的儿子。
  她怔怔地站在那儿,看着秦王驷走下台阶,看着另一个也同样穿着素服的女子早已经候在阶下,向着他行礼,跟在他身后走出去。
  他们的衣服是相似的,显得她这一身红裳是如此这般格格不入。他们眉眼间的默契,不发一言,携手而去,显得她方才的纠缠如此难看,如此狼狈。
  芈 姝站在那儿,两行清泪流下。
  她不知道,两人上了车以后,秦王驷就问芈月:“你怎么不说话,不怕王后误会你?”
  芈月掀起帘子,回头看一看高高的冀阙。王后不会误会她,因为王后已经恨上了她,但是她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得罪秦王,就像秦王不可能为了安抚王后的情绪而不出门一样。她是秦王的姬妾,重要过王后的媵女。
  她 放下帘子,盈盈一笑:“孰轻孰重,妾身能分得清楚。大王急着出门,难道还要浪费时间听两个女人啰啰唆唆地解释误会? 王后横竖已经误会了,回头再解释好了。”
  秦王驷目视前面,并不回顾,嘴角有一丝玩味的笑:“有时候一些事若不能当场解释,只怕以后就会是个麻烦。”
  芈月一阵黯然,却倔强地道:“能解释的是误会,不能解释的是心障。”
  秦王驷看了她一眼:“聪明人行事当周全妥帖。”
  芈月却抬头看他:“妾身自知不是个聪明人,所以妾身只求直道而行。”
  “直道而行”这四个字,是第一次见面时,他对她说的。看来,她一直记住了,这很好。
  注释
  ①出自《诗经·鄘风·相鼠》:“相鼠有皮,人而无仪。人而无仪,不死何为? 相鼠有齿,人而无止。人而无止,不死何俟? 相鼠有体,人而无礼。人而无礼,胡不遄死?”是对无耻者的斥责和诅咒。
  
第十四章 商君墓
  马车一路向东而行,轻车简从,不过州县,只用了两天的时间,便到了秦驿山。别处春光明媚,但秦驿山却仍是一片肃杀,荆棘处处,道路难行。
  此处已无路,秦王驷下了马车,转而骑马前行,直至山脚下,马不可行,便下马步行上山。芈月一直默默地跟在他的后面。
  到了入山口,秦王驷微微举起手制止,缪监等便止步。
  缪监将一只提篮交给芈月,芈月接过,紧紧跟上秦王驷。
  但见秦王驷沉着脸,挥剑劈开荆棘,一步步走上山去。芈月提着提篮,跟着秦王驷,顺着他开辟出来的路走上去。到了半山处,但见一个小小的黄土包,土包附近杂草丛生,上面只插了一根木条,却没有写任何字。
  秦王驷走到墓前,弯腰拔去墓上的草根。芈月满心疑惑,却不敢作声,见状忙放下提篮,也跟着上前拔草,打扫墓前,然后不待秦王驷吩咐,便打开提篮将里面的祭品一一摆到墓前,再退到秦王驷身后。
  她以为秦王驷这便开始祭奠了,不料他什么也没有说,只独自站在墓前,沉默着。
  也不知过了多久,忽然一阵阴风吹起,残叶旋飞。
  秦王驷方坐下来,执壶倒了三爵酒,一一洒在墓前。
  秦王驷忽然幽幽一叹:“商君之后,再无商君。寡人一直以为,犀首能做寡人的商君,没想到寡人却逼得他去了魏国。不能用之,不能杀之,却为敌所用……商君,你当日离开魏国之时,可也怀着一腔恨意吗?”
  芈月听闻此言,大吃一惊。商君、商君,难道这小小土坟中葬着的,竟是那名动天下的商君卫鞅吗? 可是,那墓中人若是商君,为何会葬在这荒郊野外的小小土堆中,甚至连块墓碑都没有,比一个庶人的坟墓还不如? 可若不是商君,秦王又为何不顾迢迢路远,离京来祭? 他既然有心祭商君,为什么又会让这个坟墓如此凄凉?
  芈月心中无穷疑问,却不敢说出来,只静静站在一边,看着,听着。
  却听得秦王驷又道:“可寡人不惧。大秦自逆境而立国,寡人亦是逆尽人意,逆尽天下。商君,你为人偏执,行事极端,寡人一直认为,你会祸乱我大秦。列国变法,均不成功,可见变法是错的。君父当年是急功近利,妄赌国运,寡人身为太子,为大秦之计,必要劝之谏之阻之。为此,触怒君父,连累太傅受劓刑、太师受黥刑,实乃掌掴寡人颜面,乃平生奇耻大辱也。寡人刻骨深恨,恨不得将尔碎尸万段,生啖尔肉。”他语气淡淡的,可芈月却听得出来,他说这话的时候,那种恨意并没有消解,反而已经入了骨髓,无可化解。
  一 阵急风吹得人衣袂狂乱,秋叶飞舞。芈月只觉得风中带着沙粒,刮得脸生生作疼,但她没有举袖去挡,也没有任何多余的动作,只站在那儿,如同一个影子。此时此刻,她知道只有减弱自己的存在感,才是最正确的。
  秦王驷又缓缓地倒了两杯酒,一杯自饮,一杯洒在墓前。
  秦王饮下酒,忽然抬头狂笑,笑了半天,才渐渐停息。
  他站起来,拍了拍膝上的尘土,转头看向芈月:“你知道这墓中人是谁了吧?”
  芈月试探地问:“是商君?”
  秦王驷点了点头。
  芈月迟疑地问:“商君之墓如何在此? 他不是当年被大王、被大王……”
  她说不下去了。当日商鞅死时,她尚在楚国,她所听到的消息是,商君谋逆,被五牛分尸,暴尸于市。
  “寡人继位以后,便将商鞅以谋逆之罪,五牛分尸,暴尸于市。”她正自这样想着,耳边便传来秦王驷冰冷的话语。
  “那……”那商君之墓,为何在此处? 她只说了一个字,便住了口。有些话,不可问,不必问,当知道的时候,自然知道。
  “后来商鞅的门人悄悄收其残尸,准备带到卫国去,经过关卡被查获,于是弃尸而逃,当地守将就将其尸身草草葬于此处。”秦王驷淡淡地说。
  “大王这些年来,每年于这一日都会素服出宫,原来是来祭商君?”芈月试探着问。
  秦王驷点头。
  “妾身不解,既然大王每年在商君祭日来此扫墓,为何还任由墓地如此荒芜,又不立碑文?”
  秦王驷冷笑一声,站起来,一拍木条,木屑纷飞:“他是寡人钦定的谋逆大罪,分尸弃市乃是应当,怎配造墓立碑?”
  芈月看着他这一掌拍下之后,木条上多了一道细细的血痕,来不及说什么,急忙拿起他的手。这种未经打磨的木条上面有许多木刺,瞧他的样子,只顾发作,必是没有注意到。
  果然见他眉心微微一皱,芈月细看,有几根木刺直刺入他掌心肉中。好在身为妇人,针线之事乃是家常,她虽然锦衣玉食,日常袖中却也带着针线等物,当下忙取了银针,小心翼翼地为秦王挑出手心的木刺。
  秦王驷也不说话,任由她在那里忙碌,直到将掌中的木刺一一挑去,方轻叹一声:“你说,你不是个聪明人。其实,寡人也不是个聪明人。”他负手看着远方,远山连绵,一望无垠。他嘿嘿冷笑:“聪明人会趋吉避害,懂得自保,懂得隐忍,不会做对自己不利的事情……可是,世间要这些琉璃蛋似的聪明人何用呢?”他轻蔑地哼了一声,转回目光,看着商鞅之墓,长叹一声:“世间有一些苦难,却是必须直面以对,必须以身相抗,披荆斩棘,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如此,才配屹立于天地之间。
  芈月站在商鞅的墓边,想着这墓中人所激起的天地风云,看着那个杀了他又来祭拜他的人,听他说出这一句激荡人心的话来,忽然觉得,过去以往的所有事,都不再重要。在这两个运筹天地的人身边,什么事,都微不足道。
  “夏禹、商汤、周武,无不是经历绝大的苦难才能成就大业。”好一会儿,芈月才能够开口说话,她想起她的父亲曾经跟她说过的故事,“我楚人先祖当年亦是筚路蓝缕,艰苦开创。”
  “寡人若是个聪明人,当日只消将不满压在心头,待寡人继位以后,自可为所欲为。”秦王驷抚着木条,遥想当日之事,嘿嘿冷笑道:“当日,商君之法令秦国国政动荡,众人皆缄口不敢言。可寡人是太子,是储君,于家于国责无旁贷,所以宁可触怒君父也要上奏,不想却被那商君当成立威的靶子……”商鞅割了太傅公子虔的鼻子,在太师公孙贾脸上刺字,“这劓刑黥刑,是摆明了要施到寡人的脸上去。太傅太师虽然代寡人受了刑,可寡人也被流放,太子之位差点不保。商鞅还甚至派杀手追杀寡人……”
  芈月听到这里,不禁惊呼一声。她从来不曾听过这样的事,想到其时凶险,不免心惊。
  秦王驷却看了芈月一眼,嘲笑道:“你觉得奇怪吗? 列国推行新政,无不人亡政息。寡人当日身为太子而反对新政,商鞅自然怕寡人继位新法不保,所以力劝君父废去寡人,甚至亲自派人追杀寡人……嘿,幸而寡人命大,寡人不死,就是他死了!”
  芈月忽然想到一个传说,小心翼翼地问:“有人猜测,大王实则深为欣赏商君,之所以杀商君不废其法,是为了保新法而不得已弃商鞅。”
  她一说出口,看到秦王驷的样子,便知道自己猜错了。
  “有趣,有趣,居然有如此猜测,哈哈哈……”秦王驷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半日,才停下来,问:“你知道什么是君王?”
  “受命于天,是谓君王?”芈月小心地说。
  “不错,受命于天,岂受人制!”秦王驷点了点头,轻拍着木条道,“寡人要保商鞅,岂会保不了? 可寡人不杀他,如何泄寡人心头之怒? 天子之怒,伏尸千里,只让他五牛分尸,嘿,便宜他了!”
  这就是君王,君威不可犯。他可以因为你的才能而暂时容忍你,可是对于他权威的冒犯,却是任何功劳都抵消不了的。君王的心胸最宽大,但君王的心眼也是最小的;君恩广施是手段,睚眦必报才是君王的本性。
  芈月不语。
  沉默片刻,秦王驷轻抚墓上木条,轻叹一声:“可杀了他以后,寡人又有些寂寞。挥斥方遒,群臣俯首,快意是快意了,却终有些意气难平。寡人有时候会来这里,跟他喝喝酒、说说话。有时候打赢一场胜仗,便会想,如果他还活着,寡人当如何取笑于他,看他是否还敢辱寡人说‘非人君之相’? 有时候用着他的谋略,又很想起他于地下再问问,他当日是如何想到这一招的……”他叹息一声,“有些人活着你恨不得他死,可他死了又希望他还继续活着……”
  他坐下来,倒了酒,在墓上洒一杯,自饮一杯,絮絮叨叨地说着,说了很久的话,一直到带来的酒都饮尽了,他也喝得半醉,就这么倚在商鞅的墓前,睡着了。
  风起了,黄叶飞舞,芈月只觉得一阵寒意袭来。
  她看着秦王驷倚在商鞅墓前,醉意蒙眬,间或嘴里还喃喃地说着几句含糊不清的话。她不知道,这时候商鞅是否入了他的梦中,两人若是相见,是互相闲聊呢,还是仍然互相憎恨呢?
  对于秦王驷来说,他到底是希望商鞅活着,还是他死?
  或许,他是希望他死了的吧,只有死人,才是让人凭吊的,让人怀念的,活着,只会让人想杀了他。
  她坐了下来,与秦王驷背对背地靠着。天冷了,这样可以互相取暖吧。
  她有些发愁,太阳已经西斜,如果秦王驷不早点醒来,她一个人可拖不了他这么大个的男人下山。若是不下山的话,天黑了,他们住哪儿,吃什么?
  她希望缪监足够聪明,会想到秦王驷喝醉了酒。如果这位大监过于机灵,以为秦王驷不让他跟随上山,他就这么乖乖地待在山下,那她可怎么办呢?
  她抬手看着自己的掌心。秦王驷杀了商鞅,又来祭奠他,那么,她有没有什么人,是她想杀了以后又会来怀念的? 她摇摇头,她想杀的人,有楚王槐,有楚威后,可他们死了,她是不会有任何怀念的,她只会觉得杀得不够快。她怀念的人,有她的父亲,有她的母亲,有不幸惨死的魏美人,还有活着的莒姬、芈戎。
  黄歇呢? 一想到黄歇,她的心就疼得厉害,她不能想,一想就觉得自己连现在站在这儿都不应该,她应该在那天,就跟着黄歇一起去了。
  很奇怪,她想到那些死去的亲人,觉得不能把黄歇放到这些人中。她不能想到黄歇的死,她知道黄歇死了,可她从来没有感觉到,黄歇是一个死去的人,她就是有一种感觉,黄歇会在很远很远的地方等她。总有一天,她会去到所有黄歇想去的地方,邯郸、大梁、临淄、蓟城,她觉得去了那些地方,就能够找到黄歇。
  一阵冷风吹来,她打了个哆嗦,正想裹紧身上的衣服,却听得一个声音道:“现在是什么时候了?”
  芈月一回头,看到的是秦王驷那双清冷的眼睛。很奇怪,他一点也不像刚才喝醉过的样子。芈月忙扶住他,两人一起站起,一边回答道:“妾身不知道,不过,我们应该赶紧下山了。”
  秦王驷抬头看了看天色,点了点头:“走吧。”
  说着便往山下走去。芈月忙收拾了提篮,跟着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幸 而秦驿山不高,下山的路又不似上山时一路要披荆斩棘,所以下来得很快。饶是如此,到达山脚时,天也已经黑了。
  当下,便在山下安营扎寨,直至次日方上路。
  这番回程,便走得从容了。次日两人一齐纵马而驰,将近一处村庄,秦王驷忽然停下。
  芈月纵马上前问道:“大王何事停下?”
  秦王驷用马鞭指着远处,神情中带着怀念:“前面那处……”
  芈月好奇地看向远处,问道:“怎么?”
  秦王驷忽然翻身下马,道:“寡人想走一走。”
  众人皆翻身下马。秦王驷独自在前面走着,缪监等人要跟上,他却道:
  “你们不必跟着了,免得惊扰乡人。”说罢,独自前行。
  芈月正踌躇着要不要跟上前去,却见缪监猛使眼色,暗示她跟上。
  她自是会意,缪监既被阻止,便要让她跟上随侍,免得大王身边无人。
  她虽然也有些担心这会不会拂了秦王之意,但最终还是大着胆子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一段路,将近村口,但见一间小小棚屋,一个青衣老妇在卖着浆水。
  秦王驷站住了,没有继续走,只是看着那间棚屋,眼中露出又怀念又伤感的神情来。
  见他半天不动,芈月鼓起勇气问:“大王,您曾来过这里?”
  秦王驷摇了摇头:“不曾。”
  “那您……”芈月欲言又止,她实在想不出,他不曾来过这个地方,那为何对着一个卖浆水的棚子,露出这样怀念的神情?
  “寡人……”秦王驷的神情带着一丝回忆和游离,“寡人曾经到过这样的一个村庄,村口,也有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也有这么一个青衣妇人……”
  但是,她并不是这么一个老妇人,那时候,她还很年轻。
  秦王驷的神情,似回到了很久远的过去:“寡人当年被流放的时候,走过许多地方。寡人曾经居深山,筑野居,饮山泉,食生果;也曾经在边荒小城与狄戎野战;也曾在田里与农奴们一起劳作;也曾在市井里与庶民们一起斗殴;在酒肆中与游士们一起辩论……不过印象最深的是那次在荒山野林中迷路,差点没饿死,走了十几天终于走出来,见到的就是这样一个小村庄,村口就是这么一个卖浆水的棚子……”
  也是同样质朴的小村庄,几处农舍和粮仓,衣着简陋的农夫在田里劳作,村尾一个铁匠在打铁,村口一个卖浆水的小娘子……他倒在地上,濒临死亡,然后他看到阳光里,走出来一个仙子似的女人,她救起了他,给他喝了浆水,那种酸酸甜甜的感觉,他一生一世也忘不了。
  他在那个村庄里住了十几天,慢慢养好了伤……
  芈月幽幽问:“那个小娘子长得好看吗?”
  秦王驷看了芈月一眼,芈月不好意思地转过头去。然而天底下的女人,听到自己的男人说起另一个女人来的时候,“她长得好看吗”这句话,是一定想问一问的。
  秦王驷轻叹:“很美,寡人第一眼看到她的时候,觉得世间再无一个女子比得上她的美貌,仿佛天上的仙子一般,圣光普照……”
  正说着,两人已经走近村庄农舍,芈月好奇地问:“后来呢?”
  秦王驷苦笑一声道:“后来,寡人养好了伤,就离开了那儿。”
  芈月道:“她有没有留您?”
  秦王驷道:“那个村庄留不住寡人,她自然也是留不住的。”
  芈月道:“后来您去接她了吗?”
  秦王驷没有说话,转身,大步走着。
  芈月不敢再问,也只是默默地跟了上去。
  秦王驷走了好一段路,听得后面的女子跟得很辛苦,她在喘着粗气,上气不接下气,可是她没有要求他停下来,没有显示自己的娇弱不胜。
  他停了下来,忽然说:“寡人后来找过她了。”
  他是去了,可是他再也找不到当年的那个人了。他见到了她,却与她擦身而过,甚至没有认出她来,还唤她大娘,向她打听她的下落。
  她没有说,只匆匆地指了个方向,就走了。
  直到他到了村里,再三打听,才明白,她曾经与他擦肩而过,可是等他再跑回去的时候,却再也找不到她了。
  芈月不胜唏嘘:“如果是我,我也不愿意让您看到我。”
  秦王驷道:“为什么?”
  芈月轻抚着自己的脸,叹道:“她一直以为您会很快来接她,却没有想到红颜易老,等您来接她的时候,居然会唤她‘大娘’。如果是我,我也宁可您当我已经死了。”
  秦王驷亦是轻叹:“只是寡人却想不到,再相见时,居然会当面不相识。”
  芈月道:“大王,宫中女子富贵娇养,自然不易老。乡间女子日晒雨淋,不堪劳作之苦,自然老得快。还有……”
  秦王驷道:“还有什么?”
  芈月低头:“妾身不敢说。”
  秦王驷道:“说吧。”
  芈月鼓起勇气,道:“有人怜惜的女子自然不易老,失去呵护的女子,自然历尽沧桑。”
  秦王驷震撼,久久不语,终于长吁道:“是寡人有负于她。”
  芈月幽幽地道:“愿大王再勿负其他女子。”
  秦王驷转头看向芈月,淡淡地道:“辜负与否,但论心迹。君王和后妃,论的是礼法,若是论心,寡人只有一个人、一颗心,如何能令后宫所有的女人满意?”
  芈月低头道:“是妾身失言了。”
  秦王驷再度看了一眼小村庄,幻觉中似看到村口的茶棚、青衣妇人,仔细定睛再看去,却依旧如故。
  秦王驷轻叹一声,转身而去。
  车马辚辚,一路而行,终于又回到了秦宫。
  “故为国者,边利尽归于兵,市利尽归于农。边利归于兵者强,市利归于农者富。故出战而强、入休而富者,王也。”芈月坐在窗口,手中持着竹简,轻轻吟诵。
  自秦驿山归来,芈月足不出户,只叫人寻了《商君书》,日日研读。
  以前在楚国的时候,她曾经学过这卷书。但那时候是在屈子的教导下,拿着《商君书》研读的是其中的严苛之处,想的是商君之政为何会激起秦人的反感。
  她一直觉得屈子的说法是对的,列国都在推行新法,而变法者则往往不得好死,人亡政消。但是唯有商君变法,人亡而政存,这是什么原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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