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芈月传(第一、二卷)

_9 蒋胜男(当代)
  芈月又继续道:“她嫁了一名魏姓兵卒,又生一子,名冉。我后来打听到,她夫妻二人俱已经病故,我舅父向寿收养了这个孩儿。后来我便常常出宫,探望于他。”这话说得半真半假,黄歇是她至亲之人,她不欲再瞒着对方,但毕竟向氏之死太过惨重也太过牵涉重大,当下也只是含糊隐去不说。
  黄歇心头已经惊涛骇浪,面上却不敢现了异端,以免触痛于她,他深吸了一口气,道:“你如何不早与我言讲,你在宫内不便,我在宫外也好照顾于他。”
  芈月低头,半晌才道:“是母亲不让我说的,她说此事涉及子戎名声,所以越少人知道越好。母亲在宫外的族人,亦是经常照顾于他的,所以……”
  黄歇暗叹一声,上前一步,拉起芈月的手,不欲再继续追问这个话题,以免芈月为难,只道:“那我们便去看望你弟弟,如何?只不知他多大了,喜爱什么?”
  芈月松了一口气,笑道:“他如今六岁了,贪吃得紧,只爱甜糕点心之类的东西。”
  黄歇忙笑道:“正好。我知晓西郭之中有一饼肆,有庖人擅作甜糕,咱们这便去购之。”
  当下两人去了饼肆,购了一些荷叶糕,与芈月一起到了向寿居处。
  此处原是莒姬安排,与莒族相去不远,但因向寿抚育魏冉,芈月常来常往,又怕族中人多嘴杂,乃安排另居一僻静小院。
  芈月走进小院,便见一个小童跑出来,娇娇糯糯地叫道:“阿姊、阿姊,你好久不曾来了,小冉想阿姊呢。”
  芈月抱起了他,拈了拈重量,笑道:“小冉又长高了,又重了。想是最近吃得甚好,你是想阿姊呢,还是想阿姊带来的甜糕呢?”
  那小童在芈月怀中扭了扭身子,鼻子扇动两下,便喜道:“阿姊,你又带了甜糕来吗?”
  芈月点了点他的鼻子,把他放下来,笑道:“果然是只馋嘴的小猢狲,阿姊就晓得你只会惦记甜糕来着。阿姊这次带了荷叶糕来给小冉吃呢。”
  这小童果然喜得往芈月身上找道:“阿姊,荷叶糕在何处?”
  芈月因黄歇在身后,不禁脸一红,拍掉了魏冉的小手,道:“你乱找甚么呢,你看我空着双手,如何有东西?”直起身来回头一指黄歇道:“这是子歇哥哥,快唤哥哥。”
  那小童魏冉亦甚是嘴甜,一听说有甜糕便冲着黄歇甜甜地一笑,叫道:“子歇哥哥,我叫魏冉,你叫我小冉便是。”下一句话立刻暴露真相,直直伸手道:“子歇哥哥,甜糕给我!”
  黄歇笑着将手中提着荷叶所包裹的糕点递与魏冉,道:“小冉甚为可喜呢,这是你阿姊与你买的甜糕……”
  话未说完,魏冉便已经飞快地接过糕点,也不剥去包着的荷叶,直接一口咬了下去,黄歇还未来得及阻止,便见他已经舌头极为灵活地一卷,将包装的荷叶吐了出来,这边已经将甜糕嚼了进去,还一边赞道:“阿姊,这荷叶糕果然甚甜。”
  芈月啐道:“知道你爱吃甜,加了一倍的蜜糖。”
  魏冉这才慢慢地剥开荷叶,慢慢吃起来,又甜甜地道:“多谢阿姊,我便知道阿姊最疼小冉了。”
  芈月待要骂他急吼吼地竟连荷叶都不剥直接吃,转眼却见他已经动手慢慢地剥了荷叶,只得忍了下来,啐道:“真巧言令色,哼,小人。”
  魏冉笑嘻嘻地道:“我本来就是小人嘛,等我长大了才是大人呢!”这边却已经转过头去,眼巴巴地看着黄歇道:“子歇哥哥,我阿姊送了我甜糕,你送我甚么?”
  这孩子甚是会看人眼色,知道阿姊宠着自己,这人是阿姊带来的,便是自己多撒娇些,也是无妨的。
  黄歇却是来之前便早有准备,当下自腰间取下一柄小小的红漆木剑,笑道:“哥哥送你一把剑,好不好?”
  魏冉大喜,连甜糕都先塞回芈月手中,自己接过木剑,挥动几下,叫道:“嗨、嘿!我是大将军,来将通名,本将手下不斩无名之辈!”
  黄歇哈哈一笑,摸了摸魏冉的头道:“甚好,甚好,望你将来当真能做个大将军才好!”
  魏冉看着芈月,眼巴巴地等着她吩咐一声,芈月没好气地将吃了一半的甜糕还给魏冉,道:“不可糟踏东西,你先吃完这甜糕,方可出去玩。”
  魏冉忙接过甜糕,三两口吃完,便欢呼一声,挥舞着木剑冲出院子外,想是找附近的小伙伴们玩去了。
  黄歇方才由芈月引着,与向寿见礼。
  向寿也只比两人大得几岁,见了芈月介绍,忙拱手为礼道:“见过公子歇。”
  黄歇忙道:“不敢当,舅父有礼。”
  芈月亦道:“舅父何必如此客气,直呼他的名字就可。”
  向寿摇头道:“向氏虽然沦落,毕竟也曾为一国封爵,不敢失礼。”
  芈月默然。
  当下三人坐下,细谈往事。
  向寿亦是读过一些书,习得一些武事,黄歇一谈之下,也道:“向氏有舅父这样的人在,兴盛当不遥远。”
  向寿却笑摆手笑道:“我有自知之明,子歇,你黄氏还是一个大族,可向氏只剩下我一人了。你自幼有名师授业,而我从小失教,到如今顶多只能在沙场挣一个功名爵位罢了。可如今在楚国,芈姓王族以及分支屈、昭、景三氏就占了一半的朝堂,再加上一些卿大夫世封世禄又占去一半,剩下来的机会给其他人的,只怕连二成的机会都不到。”
  芈月笑道:“不妨,再过几年,子戎冠礼以后就可得以分封。到时候自然还要倚仗舅父帮忙执掌封地,向氏起复,也未必就艰难。”
  向寿叹道:“但愿如此……”说到这里忽然想起一人来,笑道:“若是到时候子戎真要去封地,我倒有个人可以推荐。”
  芈月便问道:“舅父识得何等才子?”
  向寿指了指左边的屋子,道:“便是租我们这个大院右边的一个游士。”
  芈月诧异道:“租?舅父,莫不是生计不足,竟要出租屋子?”说着便要掏自己的荷包,倒出一些金子来。
  向寿忙摆手道:“非也非也。我倒并非为着生计,而是小冉渐大,我才学不足,不敢误他。数月前,见一游士寻觅住所,攀谈之下,见他口才了得,学识渊博,因此特意将空屋租于他,让他也好教教小冉。”
  黄歇问道:“但不知这游士是何许人也?”
  向寿道:“他名唤张仪,原是魏人,三年前游历到此,投于令尹昭阳的门下。因为甚受令尹看重,又因恃才傲物,与人不合,原来还住在令尹的馆舍里,后来受同侪排挤,将他挤出馆舍,又租住了逆旅,只是时久了,行囊渐空,不免连逆旅也住不起,便要寻更便宜的下处。”所谓逆旅,便是后世所称的客栈,此人被排挤出昭阳的馆舍,租住逆旅,自然是消耗不起。
  芈月笑道:“这人既称才子,怎么既不懂得上进,又不懂得与人相处,竟是越混越不如人了?”
  黄歇正色道:“人之际遇,时有高低,这位张仪先生,未必就会一直沉沦呢。”
  芈月吐了吐舌,便不再言。
  向寿也道:“据那张仪说,他乃是鬼谷子的徒弟,此人才华是尽有的,就是心气太高,未必不能与人相容,只不肯与俗子交罢了……”
  黄歇击案赞道:“如此之人,倒可一交。”
  正说着,忽然间魏冉匆匆跑进,尖叫道:“舅父不好了,张子、张子——”
  向寿吃了一惊,站起来道:“张子怎么了?”
  魏冉便指着门外哭叫道:“张子被人打死啦!”
  向寿大惊,当下连忙奔了出去。
  黄歇与芈月面面相觑,芈月便要跟着出去,黄歇连忙按住她道:“你且看着小冉,我随舅父去看个究竟。”
  芈月见魏冉吓得厉害,连忙抱住他安抚道:“小冉不怕,不怕。有舅父在,有阿姊在,小冉不怕。”
  魏冉吓得缩到芈月怀中道:“好多血,好多血呢……”
  芈月正安抚魏冉时,却见向寿与黄歇扶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进来,魏冉发出一声尖叫,躲到芈月的身后不敢看。
  芈月也吓了一跳,道:“这、这人……”
  黄歇忙道:“他不曾死,只是被人打伤了!”
  正说着,那人便发出一声呻吟。向寿忙问道:“张子,你无事吧,是谁把你打成这样的?”
  芈月之前还吓了一跳,如今见他出声,倒放下心来,她是见过这种伤势的,当日女女葵初入宫,便被楚威后罚以杖刑,虽然此人的伤势,看似比女女葵更重,但见他还能出声,甚至在向寿扶着他的时候还略能借力一二,便知他虽然看着一身是血,伤势倒不至于到送命的程度。当下便一边跟着向寿与黄歇送他进屋,一边诧异地问向寿道:“舅父,这个就是你说的能言善辨之张仪吗?”
  向寿点头道:“是啊。”
  芈月叹道:“能言善辨,怎么会被人打成这个样子,他被人打的时候,没用上舌头吗?”
  谁知那人虽然看似半死不活,听了她这句话,忽然抬起脸来,满脸血污,眼睛却是直直地瞪着芈月。
  芈月吓了一跳,退后半步,道:“你、你怎么了?”
  那人张开嘴,满嘴是血,含糊地道:“石头……帮吾一观,吾舌尚在否?”
  芈月不禁翻了个白眼道:“先生,你舌头若不在了,还能说话么?”
  那人却是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含糊道:“多谢……”
  向寿叹道:“先生,休要再言了,且先进去给您上了药,有话再慢慢说吧。”
  向寿和黄歇联手,把那人扶进右边的房间,黄歇抬头望去,但见四壁空空荡荡,只有一张草席一卷被子,再加上一个小几和一堆竹简,地下一只陶罐数个陶碗,果然极是简陋。
  向寿便道:“我去找医者给他看看伤,这边且请你看着。”
  黄歇便道:“舅父但放心前去,此处有我。”
  过不多时,向寿便请了莒族的医者前来,给那人诊了脉,道只是皮肉筋骨之伤,不及内腑,只是要养上数月才好。
  医者留下了外敷之药,向寿与黄歇合力,将那名唤张仪的伤者清洗了伤口,敷上了药,更了衣服。
  芈月这才端着水进来,递给黄歇,黄歇便扶起那张仪,半倚着墙壁坐着,将水递与他喝下。那张仪一口饮入,漱了漱口,便吐出数口血水来。
  芈月惊道:“先生吐血了,是不是有内伤?”
  那张仪此时已经敷药更衣,虽然表情仍然时不时因痛疼而抽搐,但整个人的精神似恢复了些,他漱了数口水,将口中血污吐尽,又饮了数口,润了喉咽,便似就忍不住要说话,道:“非也非也,乃是我受打之时,不慎咬到舌头了,后来舌头都麻了,所以后来自己也不晓得舌头还在不在。”
  芈月好奇地道:“你都伤成这样了,不记挂自己的命还保不保得住,腿保不保得住,倒记挂舌头?”
  那张仪便冷笑道:“我若没有舌头,这条命也没有存在价值了。”他看了看仍是血淋淋的腿,抽动了一下,便觉得疼痛,心知只要还痛着能动,当保无碍,口中却甚是硬气道:“至于腿嘛,孙膑断了腿一样成就功业。”
  芈月见了他这副死鸭子仍嘴硬的样子,忍不住要斗嘴道:“阁下居然自比孙膑,口气够大。”
  张仪嗤之以鼻道:“孙膑算得什么,将来世人知道我张仪的人会比知道孙膑的人更多。”
  芈月望天,叹了一口气,道:“口气够大,只可惜先生如今的样子太没说服力。”
  张仪嘿嘿笑道:“孙膑还装疯三年呢,还住猪圈呢,可后来怎么样,不一样把庞涓给干掉了。”
  芈月蹲下身子,问他道:“那先生呢,也遇上庞涓了?”
  张仪哼道:“比遇上庞涓还惨,至少孙膑那是遭人嫉妒。我却是遇上个蠢牛,听不懂人话的蠢牛。”
  芈月奇道:“怎么说?”
  张仪恨声道:“昭阳那头蠢牛,说是丢了个叫和氏璧的玉,硬说是我偷的,就把我打成这样了。唉,真没想到我张仪自负绝世之才,居然为了一块破石头被人折辱至此。”当朝令尹,他便也是张口就骂,实是狂放已极。
  芈月一听此言,顿时站了起来,急道:“什么破石头,破石头比你值钱多了。你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便是我也得打你一顿。”
  黄歇也吃了一惊,忙问道:“什么,是和氏璧不见了?和氏璧不是你小时候先王给你的,后来被威后抢走了,如何会到昭阳的手中?”
  芈月叹了一口气,道:“还不是郑袖闹腾的……”当下便把此中缘由解释了一下。
  原来照例,楚国双宝和氏璧是由大王收存,灵蛇珠由王后收存。不过因为威后喜欢灵蛇珠,便一直霸占着没有给南后。这倒也罢了,不料郑袖另有野心,见南后无和氏璧,这边就想哄着楚王槐把和氏璧赐给她,好压南后一头。
  虽然此事被南后暗中报与楚威后,楚威后召郑袖来斥责一顿。但便是母后的威仪,亦比不过枕头风夜夜吹拂,郑袖每夜里装痴弄娇,言自己头疼心悸,必要得了和氏璧才能安枕。
  南后见楚王槐渐似有被郑袖说动之势,索性一拍两散。她病入沉疴,不管是和氏璧还是灵蛇珠,既不能令人延寿,便也不放在心上,只是却不想令郑袖得意,便寻思将和氏璧转给何人,会使郑袖无处下手。她探知令尹昭阳向来最好美玉,且位高辈尊,对楚王槐亦有扶立之功,正是可接手之人。
  南后便一边放风,对令尹道楚王槐欲以和氏璧酬其功,一边又对楚王槐道,令尹向来最好美玉,先王亦曾欲赐其和氏璧,不如以和氏璧赐令尹。君臣会见,两下皆有误会,竟是一说便和,南后又不断怂恿,楚王槐竟是酒酣耳热之际,亲手解下和氏璧赐与昭阳。
  当下郑袖气了个半死,却无可奈何。南后此举给了郑袖一个教训,且让郑袖和昭阳结怨,且又能换来令尹对太子的支持。只是不曾想到,和氏璧才赐给昭阳没多久,昭阳居然把和氏璧给弄丢了。
  张仪听得芈月的话语之意,竟是只为那和氏璧的丢失而心痛,便气愤地叫道:“喂,我快被人打死了你不气愤,居然气愤那块烂石头,你们楚人真是莫明其妙,重物多过重人。”
  芈月抓住黄歇的手,急道:“子歇,和氏璧刚刚被盗,有没有可能找回来?”
  黄歇亦知此璧对芈月的重要性,忙安抚道:“好,我一定会帮你想办法。”
  芈月双目炯炯,咬牙道:“和氏璧是我的,我的。既然他们留不住,那就是他们没有德行,不配持有。”
  黄歇把激动的芈月拥入怀中,安慰着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不管和氏璧到了哪里,不管过了多久,我都会帮你找回来的。”
  张仪拍着席子叫道:“喂喂喂,你们二人卿卿我我够了吧,没看这儿还躺着一个重伤垂死的病人呢!”
  黄歇笑道:“放心,你虽伤重,却不至于垂死。医者说过了,你虽然看起来血淋淋,应该很痛,但顶多是皮肉伤,连筋骨都没伤到。”
  芈月转头亦嗔道:“哼,你与其为自己抱屈,还不如怪自己投错了人。为什么要投到令尹门下,令尹可是个老虎性子,触怒不得!”说到这里,忽然想起屈原正拟推行改制,当是需要人才之时,便道:“夫子屈原身为左徒,要不要你伤好以后我帮你推荐到他门下?”
  张仪却不领情,摇头叹道:“算了。屈子是君子,君子如玉,只能用来牺牲或者供奉。而我张仪要的是扬名天下,争胜列国。大争之世人心如战场,要如铁的刀剑才合适我。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芈月不想他竟如此无理,怒道:“哼,君子如玉,跟你不是一路人?我看你这样的人啊,令尹的板子都便宜了你,你就应该去投虎狼之秦那种让人尸骨无存的地方,才最适应你吧!”
  张仪听了她这话,忽然直着脖子愣住了,好半天还直直地看着前方。
  芈月吓了一跳,道:“他可莫叫我一句话,刺激得疯魔了!”
  黄歇也忙上前,叫道:“张子……”
  那张仪却忽然狂笑起来,拍着席子道:“哈哈哈,说得好,说得好……”
  芈月奇道:“喂,你是不是急得疯了?”
  张仪却止了笑,艰难地举一揖,道:“多谢姝子,你当真是一语惊醒梦中人。不错,我来楚国是个错误啊,楚国根本不适合我,所以我才有志不得伸展,有言不得辩。我就应该去投秦国啊……”芈月方诧异他忽然变得胡说八道起来,却见张仪忽然转身问她道:“喂,你有钱吗?”
  芈月怔了一下,才道:“干嘛?”
  张仪振振有辞道:“去秦国要盘缠啊,我如今一穷二白,千里迢迢怎么去啊?”见芈月怔在那里,还当是她不肯相信,忙施了素日的口舌本事,哄道:“放心,姝子,我自不白取你的,将来我必当十倍……不、百倍还你。”花.霏,雪.整,理
  芈月哼道:“谁稀罕你个穷士子有没有钱还我啊!”顿了顿,见了这张仪半死不活的样子,动了怜悯之心,转道:“我看你可怜,不去秦国会发疯的,借你就借你。”
  张仪大喜道:“多谢多谢,姝子善心,将来必配得良缘,富贵一生!”
  他察颜观色,早看出芈月与黄歇两人必是一对情侣,便信口开河,胡赞乱颂起来。
  芈月涨红了脸,啐道:“你再聒噪我便不借给你了。”
  张仪连忙住嘴,要多老实便多老实。
  芈月便拿出贴身的荷包,倒出里面所有的贝币,看了看为难了道:“这点钱,似乎不够去秦国!”抬头便问黄歇:“子歇,你带钱了吗?”
  黄歇也拿出自己的钱袋,倒出了贝币来,芈月把钱凑到一齐,摇头道:“还是不够啊!”
  张仪眼贼,早看见她身上首饰皆是贵重之物,道:“喂,你头上的饰物皆是珠宝金玉啊,借我一用吧。”
  芈月立刻警惕地护住头上,道:“不成,我们的首饰都是有记录的,什么场合戴什么首饰有定制,回头七姊八姊头上的首饰还在,我的首饰不见了,岂不落人口实,招来是非……对了,金子,我还有这次祭典特别铸的爰金。”说到这里,她连忙自怀中取出一个锦袋来,倒出来四五个四方形的金饼,上面刻着“郢爰”字样。
  黄歇看了看,心算一下,道:“这么多钱省着用,到秦国应该是够了。”
  张仪叹息一声,拱手肃然道:“大恩不言谢,我张仪记住了。”
第十九章 不相识
  此时,高唐台芈姝居室内,芈姝脚上已经包了药,坐在榻上神情恍惚,一会儿痴迷,一会儿羞恼。侍女们欲在她跟前服侍,却都被她赶走,只敢远远站着察她颜色。
  但听得木屐声响,已见楚威后带着人匆忙赶来道:“孺子,你如何出去一趟,竟受伤了?”
  芈姝见了楚威后来,方道:“母后,我无事。”
  楚威后坐到芈姝身边,掀开她的裙子,看到她的脚腕包扎着,肿起一大块来,顿时心疼不已,怒道:“那些越人真该死,该要让大王把所有的越人统统杀死才好。”
  之前楚威后这般待她,芈姝亦不觉得如何,此时忽然觉得让母亲待她如待小儿般的态度,让她别扭起来。抽回了脚,芈姝道:“母后,女医说只是小小扭伤,几天就能好了。而且也是我自己不小心扭到的……”
  楚威后怒道:“景伐当真失职。”转头对芈姝严厉地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少司命祠那边鱼龙混杂,我原就不答应让你去跳什么祭舞,如今可知厉害了?”
  芈姝低头不答。原来楚威后便不肯答应她去跳少司命之祭,是她撒娇弄痴,闹得楚威后无法,这才允了她,如今见她受伤,不免旧话重提。
  楚威后又道:“若言贵女要行祭,除非是宗庙之祭,再不许你自己出宫了。”
  芈姝一惊,心想这可不成,当下忙苦着脸撒娇道:“母后,这次只是意外而已,下次我一定多带人手,事先探行,可别不让我出宫,要不然我得闷死了……”
  她这般撒娇起来,楚威后素来疼她,便有些抵御不住,既不敢应了她又不好拒了她,只得含糊道:“好了好了,等你脚好了再说。”忽然又想到一事道:“是了,这少司命之祭祀,须得有人行祭。你既脚已受伤,却是让何人代去?”
  芈姝便道:“我让九妹妹代我去了。”
  楚威后一惊,立刻站了起来道:“什么,你让她代你跳少司命祭舞?糊涂?”
  芈姝诧异道:“怎么了?”
  楚威后却反问道:“你为什么不让茵去?”
  说起这个,芈姝顿时气愤起来道:“哼,我才不要让她去呢?遇到危险的时候她就只晓得抛开我救命,一没事就挑三拨四心术不正。原来我只以为,她奉承我讨好我,只不过想得到更大的好处,可没有想到,她居然还敢觊觎属于我的东西!”
  楚威后一惊,问道:“哦,她做了什么?”
  芈姝冷冷地道:“她想要我辛苦备的华衣美服,想要代我跳少司命祭舞,她想要得掩都掩盖不了啦。恨不得女师说她醉心于郑声卫乐,钻研太过,是气度问题。她哪象个公主,简直天生的妾妇妖姬。哼,少司命是庇佑我楚国妇孺之神,怎么能让心术不正的人来跳祭舞,简直是亵渎神灵!”
  楚威后听了这话,又惊又喜,呆了好半天才回神,心中欣慰,轻抚着芈姝的头发道:“姝,你当真长大了,懂得辨人、懂得决断,母后心中甚是欣慰。”说到这里,却转而道:“只是你有所不知……”芈姝诧异看着楚威后,听楚威后道:“你真正要防的人,不是茵,而是你那个妖孽的九妹妹,哼!”
  芈姝奇道:“母后何出此言?”
  楚威后冷冷道:“茵的性子,是我刻意养成的。我是准备让她将来给你当陪嫁的媵妾,她的确是见识短、性妖媚、掐尖要强,满肚子不上台盘的小算计,可这种人你好拿捏好利用好使唤。姝,你将来出嫁必是诸侯嫡妻,后宫必然有争宠,身为嫡妻正室,难道还能跟那些姬妾们纠缠不成,有这样一个人给你使唤,自然是得心应手,永远也越不过你的前头去……”
  芈姝还尚是天真无邪之时,听她母后说到此处,便觉得厌烦,打断了楚威后的话道:“母后你别说了,这种事听着恶心。”她顿了顿,又道:“是,我讨厌茵姊算计太过,可我要这么做,我岂不是比她还卑污。”
  楚威后不妨女儿竟说出这种话来,气道:“你、放肆!你在骂谁卑污?”
  芈姝一惊知道自己无意中说错了话,竟将母亲也捎了进去,见楚威后生气,连忙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我错了,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觉得我再讨厌她,可她也是我的姊妹,若是拿她当成这种工具,实在是自己心里过不去!”
  楚威后看着天真无邪的女儿,长叹一声,坐下来搂着芈姝叹道:“我知道,母后当年的性子比你还直,还揉不得沙子。这宫庭、这岁月,会把人一点一滴地改变……母后只是不希望你跟母后一样,也要跌过撞过,伤过痛过,才知道这些活下来的手段……”说到这里,饶是她铁石心肠,也不禁有些泪光。
  芈姝大悔,抱住楚威后撒娇道:“母后……”
  母女相偎许久,楚威后却忽然想起一事来,推开芈姝,按住她的肩头,直视她的双眼道:“姝,有件事你须要老实地告诉母后,到底是谁鼓动你跳少司命祭舞,还要让那个黄歇和你一起跳祭舞,是不是……九丫头?”
  芈姝摇头奇道:“母后如何会以为是九妹妹呢?她还是个不知事的小儿,脑子里还不晓得何为男女之事呢。出主意的是茵,是她听说去年是黄歇在大司命大祭上跳过祭舞,所以才给我出主意说今年我去少司命的祭典上,刚好就可以跟他配祭舞。”
  楚威后一怔,这答案却是她未曾想过的。她思忖了好一会儿,又问道:“哦,那又是谁让你去找王后的呢?”
  芈姝却痛快答道:“是月。”
  楚威后喃喃地道:“竟然刚好是相反的,难道我猜错了?”
  芈姝见楚威后嘴角嚅动,却听不清她在说什么,便问道:“母后你说什么?”
  楚威后摇头道:“没什么。”她不欲再说下去,又看了看芈姝伤势,叫来她的傅姆问过,再吩咐侍女们好好服侍,这才起身离去。
  见她终于离去,不止是侍女傅姆们,便是芈姝也大大地松了口气。远远听得她的木屐之声远去,芈姝便招手令侍女珍珠过来道:“你且去九妹妹院中候着,若是见着九妹妹来了,便叫她更衣之后,到我这边来,我要问问她今日行祭之事。”
  珍珠忙答应着去了,芈姝这才又坐回去想着心事,阳灵台下黄歇那俊美的面庞,和今日土坡边,那自称“公子疾”之人的温暖怀抱,在她心中交错来去,竟是委决不下。但见她脸上一会儿喜,一会儿羞,变幻不定。
  楚威后离了高唐台,便与心腹玳瑁商议着道:“我本以为,九丫头素来与那黄歇走得很近,应该是她拨挑着姝去迷恋黄歇,好方便她自家行事,谁知道竟然是七丫头作怪?倒反而是九丫头说动姝去找王后,让王后知道此事,及时将事情告诉我。这样看来,七丫头藏有祸心,九丫头倒为我立了一功!”
  玳瑁便建议道:“要不要奴婢查查七公主这些时日与什么人有往来?”
  楚威后摇头叹道:“不必了!”这些庶出的公主,于她来说,亦只不过是工具而已,当下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只叹道:“只可惜七丫头了,我有心栽培她,她却心太大,自毁前程。”说到这里,又诧异道:“倒也奇怪了,她身边的傅姆侍女皆是你安排的,当不会有变故,我倒要看看,她到底是被谁挑唆得生出这样的野心来?”
  玳瑁心中一寒,楚威后倚重于她,诸事皆交于她,芈姝芈月芈茵扬氏等身边的侍奉之人,皆是由她一手安排,芈茵生了异心,她竟不知,到此时已经被楚威后舍弃,她亦未知其中缘故,心下大惭,道:“想来七公主本性不坏,只是那个挑唆的人可恶。奴婢这便去查查看,到底是谁在作怪。”
  南后原安排芈姝跳祭舞,却有意按下事情起因,只想着要让事情再闹得不可收拾一些,更可引出楚威后对幕后之人的反感来。但见芈姝受伤回来,心知计划已经不成,怕楚威后质问她处事不谨,便一骨脑儿将芈姝爱慕黄歇,强令她安排此事,又不许她告诉楚威后之事,一骨脑儿皆说出来来。果然楚威后被她引得只去迁怒此事幕后之人,也间接达到了她的目的。
  玳瑁还欲为芈茵求情,楚威后却淡淡地抬手制止她道:“不必了,心中只要有了背叛的念头,哪怕一丝一毫,都会在将来变得不可收拾,留不得。”
  玳瑁心下暗为芈茵叹息,转而又问道:“那威后当如何处置九公主呢?”
  楚威后素日事多,又不将这两个小公主放在眼中,一时倒要好好计较一下。当下在心中细细将芈月和芈茵两人思量一番,却赫然发觉,芈茵不知死活,固然可恶;可芈月却更让她有些拿不住分寸来。想来似这等小女儿正在成长期,不管芈姝还是芈茵皆是犯错无数,可芈月这些年除了孤僻些,脾气硬直些,似那等小女儿常有的嫉妒生事、掐尖要强、背后诋毁、偷懒弄鬼之事,竟是几乎没有。
  细想之下,这实是可怕之事,心中竟要涌起一股杀机来,想了想却又叹了一声道:“那九丫头,我若是想杀她,便似摁死蝼蚁一般,只是如今却有些投鼠忌器,若为了这么一个妖孽,伤了我与大王和姝的和气,就犯不着了。”
  玳瑁是她多年心腹,已经听出她话中的杀机。楚威后为人若是起了杀机,便不会轻易放下。毕竟扬氏与芈茵素日也肯奉承于她,有心求情,便笑道:“奴婢倒有一计,也算得一箭双雕,不知威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唔了一声道:“有何计?”
  玳瑁便附耳轻说一番,楚威后听了,闭目半晌,道:“不过是逗逗鸡犬,略博我解颐罢了。”
  玳瑁陪笑道:“能博威后一笑,亦当是奴婢没白孝敬您了。”
  楚威后哼了一声,不再说话,玳瑁又道:“那奴婢便叫人去候着等九公主回来,您当面与她说话?”
  楚威后点了点头,略要休息,却忽然想起,道:“今日大王要来与我一起用膳,诸般膳食,你可安排好了?”
  玳瑁忙笑道:“奴婢省得,早已经便安排庖人准备着了。”
  原来芈姝受伤之事,楚威后闻听是越人所为,又惊又怒。她虽位高,但毕竟宫外之事,还是不能尽知,便要请楚王槐过来问话。楚王槐亦已知此事,也忙要赶过来以安母亲之心。
  当下母子对案而食,楚威后一脸慈祥地看着楚王槐,布让道:“大王,这炖鳖乃是难得的异味,母后知道你喜欢吃这个,所以昨日便叫庖人精心烹煮一天,你尝尝可烂熟了。”
  楚王槐喝了一口汤,笑道:“多谢母后,寡人最近胃口不好,很多东西都食之无味,倒是这个可以多吃几口。”
  正用膳间,楚威后见一侍女悄悄在玳瑁耳边说了些话,玳瑁神情便有异色,便问道:“是何事?”
  玳瑁忙回道:“是九公主回宫来了,威后不是说,见着九公主回宫,便要让她来见您吗?”
  楚王槐见状,道:“是哪一个?”
  楚威后见状,心中一动,道:“是你九妹妹,大王不曾见过吧,也唤她上来,见一见大王。”
  当下芈月正是刚辞了魏冉,由黄歇送到宫门,方才进宫,便听说楚威后唤她,心中已是一凛。她忙回自己院中更衣,其间又见芈姝着人来唤,却也只得回了芈姝,自己匆匆赶到豫章台威后居处,方在外候见,却又听说楚王槐也在,怔了一怔。
  细想起来,她与楚王槐上次见面,却正是向氏之死,想到此情,心中恨意杀机交涌,险些不能掩盖,正道:“既是大王在内,我便在此相候,等母后传唤……”
  却见玳瑁走出来道:“威后仁善,因知公主与大王许久未见,特让公主今日与大王一见,共述兄妹之情。”
  芈月心中五味翻腾,惊疑不定,却是深知威后不会如此好心,但她为何要让自己见着楚王槐呢?莫不是……她也知道了向氏之死?因此来试探自己,是否知道内情?当下惊恐压过了恨意。她战战兢兢地随着玳瑁走入殿中,行礼道:“参见母后,参见大王。”
  楚威后却是正与楚王槐说起饮食来,虽然芈月进来行礼,她却似恍若未见,只对楚王槐笑着絮絮叮嘱道:“大王喜欢就好。听说大王最近饮酒太过,所以伤了胃口,以后要注意保重身体。王后以前倒还贤惠记得劝你,只是她病了以后,都是郑袖在主持后宫,她就不晓得劝你保重身体吗?”
  楚王槐却已经见殿中进来一人,见了她的服饰,便有些迟疑地问道:“你是……哪位妹妹?”
  芈月深吸一口气,强抑着内心的憎恨和恐惧,平平地道:“回大王,臣妹是九公主,名月。”
  楚王槐素来除了自家同胞的一姐一妹之外,根本对其他的公主完全没有概念,一时更是想不起来这九公主是谁,他也知道这般实在是失礼,便有些尴尬地没话找话继续猜测道:“九公主?嗯,寡人知道,知道,哦,你的生母是哪个啊……”
  楚威后听到这里,忽然想起向氏当日出宫的原因正是因为楚王槐来,生怕芈月说出她的生母来教楚王槐又想起旧事,急忙打断了楚王槐的话道:“大王——”见楚王槐与众人皆惊诧地看着她,顿悟自己表现过急切了,忙咳嗽一声道:“你妹妹还行礼着呢。”
  楚王槐虽然迟钝,亦是感觉到楚威后方才欲言又止时的情绪极坏,便也不敢再问,忙依着她的话道:“九妹妹不必多礼,自家兄妹,上前些说话吧。”
  见芈月上前几步,瞧见她容貌娇美,依稀有点眼熟,却又想不起来何处见过,想起当年数名公主出嫁前,亦曾分别辞拜于他,他不过也是这般和稀泥似的囫囵话过去,当下笑道:“哦哦,寡人想起来了,你就是九妹妹嘛!嗯,几年不见,你都这么大了啊,记得上回见你,还是在父王那儿,你就这么丁点大……”
  楚威后无奈地转过脸去,叫道:“大王……”神情微露不满。
  楚王槐见了楚威后的眼神,忙转了话头讨好道:“说正事说正事,对不,母后?”
  楚威后叹了口气,只得点了点头。
  楚王槐便问芈月道:“听说妹妹今天遇见一拨刺客?”
  芈月道:“不是一拨,是两拨。”
  楚威后一惊道:“两拨?”
  芈月道:“正是,伏击我们马车的是一拨,幸好秦国使臣刚好路过相助。后来姝姊扭伤了脚,让我先骑马赶去,结果我在路上又遇上数名余党,幸而祭礼那边的人看到我们迟迟未到,派人接应,这才幸免于难。”
  楚威后惊魂甫定,长长吁了口气,不免庆幸芈姝因为脚腕受伤不曾继续前行,否则还得再遇一次刺客,更觉心惊,当下佯笑道:“好孩子,你受惊了,来人,赐九公主金帛压惊。”
  芈月忙谢道:“多谢母后。”
  楚王槐沉思着:“你们还遇上了秦国使臣,奇怪,真有这么巧的事吗?”
  芈月心中也早有猜疑,此时却道:“臣妹愚钝,不知军国之事。”
  楚王槐点头道:“你是不知道……算了,不提这些了,跟你们说你们也不懂,明日寡人和朝臣们再议。”他说到这里,便已经觉得无须再问了,眼前这个少女,又能知道多少军事之事。这边心头有事,他便想令其退下,却又思及毕竟是庶妹,今日相见不好空手,看了看她身上头上颇为素净,便没话找话道:“嗯,你小小年纪,怎么穿戴这么素净?”
  芈月一惊,暗忖楚王槐说者无意,但听上去倒像是她这个公主受了委屈似的,生怕楚威后多心,忙解释道:“大王,臣妹刚才一路骑马回宫,听说母后召见,未及妆容就匆匆赶过来,所以佩饰简洁……”
  楚王槐却根本不在意这事,他不过是没话找话,寻个由头赏赐一番便是,只摆摆手道:“奉方,取几盒首饰赏给九公主。”见芈月神情有些惶恐,心中暗一思量,便已经明白,自家母亲是什么性子,他岂有不知之理,虽然也有些怀疑楚威后是否有些薄待公主们,但他在后宫女子这些心态上却是颇为了解,当下又安抚道:“寡人自是知道你的首饰自有定例……”
  芈月忙应道:“正是,母后每逢节庆俱有赏赐……”
  楚王槐却已经摆摆手道:“你们这些妇人,永远不嫌首饰多,只有嫌少的。虽说宫中自有定例,但寡人亦知,王后夫人们每年额外打造的,不知道是定例的多少倍。便是诸公主生母,各人俱有私人另给的,你若只有定例,必是不够的。”
  芈月语塞,退后一步,看了楚威后一眼,楚威后此时的神情却甚是和蔼可亲,笑道:“大王既是赏赐于你,你只管收下罢。”
  芈月只得谢道:“多谢大王。”
  楚王槐摆手道:“既属兄妹,何必生分,便如姝一般称我王兄亦可。”
  芈月又看了看楚威后,楚威后却是含笑看着楚王槐,恍若未觉,芈月便只得应道:“是,臣妹多谢王兄。”
  楚王槐转向楚威后道:“对了母后,寡人来是想同母后商议一件事。秦国使臣前来向寡人求婚,说是秦王的王后去世了,想求娶楚国公主为继后,母后意下如何?”
  楚威后沉吟,芈月见状,知应该告退,她看了玳瑁一眼,见玳瑁点头,便朝着楚威后与楚王槐悄施一礼,退了出去。
  玳瑁跟出来,含笑自奉方手中接过数个叠在一起的红漆匣子递与候在殿外的侍女薜荔,道:“今日有劳公主,天色已晚,公主早去歇息吧。这是大王赐与公主之物,请公主勿负威后、大王之赐。”
  芈月笑道:“多谢傅姆,傅姆辛苦,母后与大王正商议要事,我不敢打扰,请玳瑁姑姑代我向母后行礼问安。”
  两人俱是笑吟吟的客气来去,依依惜别。
  芈月走出豫章台,脸色已经沉了下去,脚步亦是越走越快,只苦了跟在她身后的薜荔,芈月匆匆被召,也就带了她一个侍女相随,岂料楚王赐物,玳瑁既没有吩咐叫人帮她捧着,她又不敢使唤豫章台的侍人帮助,只得一个人小心翼翼地捧着这一大堆匣子,生怕有个闪失。可她一转眼,便不见了芈月。
  她自幼受过的宫人训练,自是要时刻跟随着主子,此时见自家主子走得没影,自己追之不及,差点要哭出来了。
  好不容易一步步挪回高唐台,便见芈茵的侍女小雀见着她捧着这一大堆东西,诧异地问道:“薜荔妹妹,你这是从何处来,又是捧着甚么东西?”
  薜荔素知她主子与自己主子不合,岂敢让她接手,虽然双臂已经累得抬不起来了,还是忙将手一缩,陪笑道:“不敢劳烦阿姊,我这就到了。您有闲暇,到我们院里坐坐罢?”
  小雀撇了撇嘴,道:“七公主唤我还有事呢,既不用我帮忙,薜荔妹妹你自便吧。”说着便转头走了。
  薜荔挨到自家小院门口,便见女萝迎了出来,埋怨道:“你去了何处,公主早就回来了,偏你迟迟不回……你这手上捧的是甚么?”
  薜荔苦着脸道:“这些俱是大王赏赐于我们公主的首饰,我捧着这些东西,自然走得慢了,公主又不肯等我……”
  女萝忙接了她手中的匣子,教训道:“又要胡说,从来只我们奴婢等公主的,如何能让公主等我们。你纵然有事,也须叫人来通报一声,如何自家一个人就敢捧着这些贵重之物在宫中行中,倘若被人相撞,撞坏了东西,杀了你这个婢子也不够赔的……”
  薜荔见女萝接了匣子,顿时觉得双手得了解放,酸涩不已地捏着手臂吐舌。但听得女萝唠叨,也不敢顶嘴,只得苦着脸听着。
  不想那小雀佯装离开,却未走远,随即返回,便听得大半去,连忙跑去同芈茵搬嘴了。
  芈茵自是嫉恨交加。芈月此时也是刚刚回来沐浴完毕,一见女萝和薜荔捧着匣子进来,脸顿时沉了下去。
  两个侍女自是不知道她此刻心情,还忙不迭地把这数个红漆匣子打开,但见珠光宝气,耀眼无比。
  楚国东临大海,头一匣便是全套珍珠饰物,从珠簪到明珠珰再到珠串,又有数粒龙眼大的散珠,想是用来缀在衣服上或者鞋履之上,以衬全套首饰的。
  次一匣便是全套玉饰,楚国的荆山玉举世闻名,君子以玉比德,玉笄玉环玉璧玉组佩整套,质地晶莹剔透,已经将芈月素日份例所得的玉饰皆比了下去。
  再次一匣,便是全套赤金首饰,又次一匣,则是各式宝石、珊瑚、赤玉、琉璃、蜻蜓眼等制成的别致饰物,用来日常更换所用。
  女萝和薜荔虽然也是在宫中日久,眼界亦算不得浅,但这些饰物还是令她们不由地惊叹出声。
  薜荔惊道:“公主,大王真疼爱您,赐给您这么多首饰,唉,奴婢这双手累得也实是值得……”
  女萝亦道:“大王实是有心,奴婢日常心中亦觉得,莫说与八公主不能相比,便是七公主,常例外的饰物亦是不少,如今便是屈昭景三家贵女,亦常有别致之饰,九公主您只有常例之饰,未免……”
  芈月皱眉道:“好了,把首饰都收起来,造册备档,以后就由你保管。”
  女萝连忙应了,又问道:“那公主明日是否要戴出来……”
  芈月截断,冷冷地道:“此是大王所赐之物,逢节庆时才依例拿出来戴一下,平时就要好好收着,免得丢失或损坏,有负大王之恩。”
  薜荔依依不舍地收起首饰匣子,道:“这么多首饰,若平时都不戴,岂不是都用不上了,那多可惜啊。”
  女萝却比她警醒些,见芈月已经有些不悦,忙推了她一下,笑道:“是,奴婢遵公主之之谕。”
  芈月面露疲倦之色,道:“我累了,你们且下去吧。”
  两侍女收拾好首饰盒出去了。
  芈月独自坐在屋中,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忽然间拨下头上的簪子,拖来一只草垫,泄愤似地一簪簪刺下,直到将那草垫刺个稀烂,全身的力气亦似已经泄尽,这才扑倒在席上,双手掩面,发出一声似哭似笑的声音。
  何等可笑,这当真是何等可笑,这些年来她心怀杀母之仇,满腔恨意,只恐被对方知道,一力避开。可是谁又能晓得,今日仇人当面,他完全不知道自己是谁,反而作出一副好兄长的样子来,又说好话,又赠首饰。
  当时她死死地握住拳头,只恐自己一时冲动就要冲上去;低着头不敢抬起来,唯恐自己脸上的表情泄露了一切。
  可讽刺的是,她日日夜夜想着对他的仇恨,这个仇人当面相见的时候,她只想逃开,只是害怕。甚至她连逃开也不敢,还要装出一副恭顺的样子,向他行礼,谢他赏赐。可是,他又为什么忽然现出这般殷勤好意来,他是知道了什么,猜到了什么,还是在试探什么呢?
  芈月喃喃地道:“娘,我一直避着他,就怕他想起我是谁来。可是,他完全不记得了,不记得他害了我的亲娘。他居然还送我首饰,还把我当妹妹,呵呵呵,真是太可笑了……我不敢,我不敢惹怒他,我甚至还要倚仗他的不知情来挡住那个女人对我的恶意。我每天小心翼翼地活着,面对着茵那种可笑的嫉妒,姝那种喜怒无常的脾气。娘,我什么时候才能够离开这个肮脏的宫庭,带着戎弟和小冉远走高飞,过我们想过的生活。”
  这一夜,高唐台里,几人不眠。
  芈月为的是楚王槐,芈茵为的是那几匣首饰,而芈姝,亦是辗转来去,心中一会儿想的是黄歇,一会儿想的却是那“公子疾”。
  好不容易熬到天明,便翻身起来,不待众侍女为她梳洗,便立逼着珍珠去找芈月,打听昨日之事。
  珍珠忙走进芈月居住的庭院,便见薜荔端着铜盆掀帘子出来,看到珍珠忙道:“阿姊早。”
  珍珠也笑道:“妹妹早,我奉八公主之命来请九公主一道去用早膳,但不知九公主起来了吗?”
  薜荔放下铜盆笑道:“九公主每日都起得很早,如今已经练过剑,正在梳妆更衣呢。”
  珍珠有些意外地道:“哦?九公主每日都早起练剑。”
  薜荔方欲答,便听得帘子内芈月道:“外面是何人?”
  薜荔忙道:“是八公主派了珍珠来。”
  芈月便道:“唤她进来吧。”
  珍珠忙掀了帘子走进室内,但见窗台边,芈月穿着亮丽的桔黄色曲裾,跪坐在妆台前,女萝正在为她梳妆,初升的阳光射到她身上,那曲裾更是格外明艳。
  此时窗外一支杏花,人面相映,更增娇美。
  珍珠也不禁赞道:“九公主今日当真好看。”
  芈月微微一笑,袅袅地站起身来。珍珠忙上前扶住,赞道:“这件衣服衬得公主脸色越发娇艳,想来公主今日心情甚好。”
  芈月似笑非笑看她一眼,道:“不愧是姝姊身边最得用之人,你说得不错,我今日的心情的确很好。我们走吧。”
  芈月携珍珠走出,女萝方要跟上,芈月却道:“你二人昨日也累了,今日且歇息,叫其他几个随我去吧。”
  当下女萝忙命了文狸杜衡跟随芈月前去,见她去了,这才望着她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薜荔奇道:“阿姊为何叹气?”
  女萝却反问薜荔道:“妹妹与我服侍公主这些年,可知公主是什么时候,会主动叫我们挑那几件艳色的衣服来穿?”
  薜荔自也是做了芈月好几年的侍女,自然是知道,当下道:“天气不好的时候,还有……心情不好的时候。”
  若是天气好,心情好,芈月是不会在乎穿什么颜色的,可是若遇天气阴沉,或者某天心情特别不好的时候,芈月反喜欢挑件艳色服饰,化个艳妆,就是不想自己心情不好的时候,还要人人都来问她一句道:“你今日脸色不好,可是有什么心事不成?”若是她衣着艳丽,妆容明快,便是脸上无笑容,也不会给人一种“需要关怀慰问”的感觉来。
  芈茵却与她相反,经常要装一装“我心情不好快来安慰”的模样来,便于索取一些素日难以得到的东西,或讨些好处,占些便宜。
  女萝心中不安,便问道:“薜荔,公主昨天遇上了什么事,为什么心情不好?”
  薜荔道:“昨天也就是她代八公主跳了祭舞,还得到大王所赐首饰,并没有什么不高兴的啊。”
  女萝看着芈月远去的方向,叹道:“但愿……当真无大事发生。”
  芈月走进芈姝居室,见芈姝仍然坐在席上,走近了她,问道:“阿姊,你的脚伤没事吧?”
  芈姝嘟着嘴道:“还能怎么样,反正这几日是不能走动了。”她抬头看着芈月一身艳妆,眼中顿时也有些妒意一闪而过,笑道:“九妹妹今天穿得好漂亮,想必昨天在少司命祭礼之上,很是风光了。”
  芈月叹气道:“阿姊别提了,幸而阿姊没有继续前行,我们在路上又遇上了伏击。”
  芈姝便被转移了注意力道:“真的,你们没事吧?”
  芈月道:“幸好大祝看到我们没有及时到,派人前来接应,所以才救了我。”
  芈姝顿时松了口气道:“幸好幸好。”便招手道:“来来来,你坐到我身边来,与我共用朝食。”
  芈月便坐到芈姝的身边,两姐妹头挨着头倚在一起,用过朝食,令诸人退下,芈姝方含羞问道:“昨日妹妹代我去为少司命行祭,可见着子歇了……”
  芈月却不欲她提起黄歇,她与黄歇既定情缘,心中便将他视为己有,见芈姝一脸娇羞,更是不悦,便点头草草地道:“是,见着了,只不过我们各乘一舟,登台而舞,也皆是身边有其他人一起合跳祭舞。祭舞过后,我们便各自登舟回了。”
  芈姝听了她这话,略有些失望,道:“是吗……”原以为芈茵的计划甚好,可以与心仪的美少年有共舞的机会,没想到芈月这样草草一说,竟是毫无事情发生,心中虽然暗叹这妹子实是呆头呆脑,情窦未开,白白可惜了这般与美男子共舞的机会。但这样想来,自己便是去不成,也不算什么了。
  芈月不欲她再继续说下去,有意岔开话题,笑道:“阿姊,我昨晚去拜见母后的时候,见到了大王,大王居然还问起我昨日遇伏之事……”
  芈姝却忽然掩口笑道:“王兄赏了你什么?”
  芈月诧异道:“阿姊怎么知道大王赏我东西?”
  芈姝笑了好一会儿,才道:“王兄除了我和嫁掉的大姐以外,根本搞不清楚其他的姐妹,所以每次遇上,就会赏你们东西以掩饰尴尬。”
  芈月这才明白楚王槐忽然厚赐之意,心中暗暗冷笑。
  芈姝刚才因提起黄歇,被芈月转了话头,一时间又不好意思再提,忽然又凑近芈月神秘地低声道:“对了,你觉得昨日那个秦国使臣怎么样?”
  芈月惊愕地道:“秦国使臣?”她看向芈姊,却见芈姝脸色羞红,竟似与上次提到黄歇时有些相似道:“阿姊你……你莫不是又看上这秦国使臣了?”
  芈姝脸红啐道:“哼,什么看上不看上的,你一个小姑娘,怎么可以如此随便说这样的话?”她想了想,还是又问芈月道:“你说,这秦国使臣与子歇,谁好?“
  谁好?于芈月心中,那是根本不须要问的,自然是除了黄歇之外,天下男子还有谁能入她眼中,她不欲自己心上的男子拿来让其他女子评头论足,当下看了看芈姝的表情,便正色道:“休管其他人了,阿姊,有些事,你须要提早思量。”
  芈姝诧异道:“何事?”
  芈月想了想,犹豫道:“此事,不知应该告诉阿姊否?”
  芈姝急了,便问道:“到底是何事?”
  芈月这才道:“我昨晚见到大王的时候,他正和母后提起秦王想向我们求婚,说是……”
  芈姝一急道:“说是什么?”
  芈月道:“说是秦王欲娶阿姊为继后。”芈姝惊得直起身来,抽动到了脚“唉呀”一声,芈月忙道:“阿姊你的脚无事吧?”
  芈姝气得道:“无事,你说,大王到底答应了没有?”
  芈月摇头道:“我只听得这一句,玳瑁傅姆便令我出去了。”
  芈姝咬牙道:“我这便叫玳瑁过来,亲自问她去。”
  芈月笑道:“你若是此刻问她,岂不是同她说,是我告诉你这话的?”
  芈姝忙不过来道:“好妹妹,我必不会说出你来!”
  芈月却安慰道:“阿姊且放心,母后如此宠爱于你,怎么会不问问你的意思,就决定你的终身大事呢?”
  芈姝低头思忖,脸色忽红忽白,过了好一会儿,忽然握住芈月的手道:“好妹妹,我如今脚伤了不便行动,你代我去做一件事可好?”
  芈月一惊,心道若是她对黄歇还不死心,可如何是好,却不得不问道:“阿姊什么事?”
  芈姝想了想,拿出一个荷包递给芈月道:“你、你且把这个荷包,送给子歇……”
  芈月心中有些膈应,面上却不好显露,只得道:“是。”她接过那荷包,手感里头似乎是一面小小玉佩,还有一条绢帕,当下将此物塞入袖中,道:“阿姊还有何事。”
  芈姝神情恍惚,欲言又止,好一会儿才挥挥手道:“不必了,你先把这东西送了再说。”
  芈月转头,见芈姝的神情,似乎并非私赐情物的完全羞涩,倒似放下了一件心事一般,她心中暗自诧异,只得拿了芈姝所给的令符,出宫去寻黄歇。
  到了屈原府中,黄歇自然是在的,屈原却不知何处忙去了。两人见面,芈月笑吟吟地将荷包递与黄歇,道:“有淑女倾幕于吾子,不知吾子可有好逑之意。”
  黄歇拿了荷包,初时以为是芈月相赠,心中方一喜,随之回过神来,必是其他麻烦。只得带了苦笑打开荷包,却见里头是一枚小小的玉环,但质地雪白剔透,实非凡物。荷包中亦还有一块细窄丝帛,抽出来一看,上面却是只写了一句诗道:“投我以木瓜 报之以琼琚 匪报也 永以为好也”。
  这原是《卫风》之《木瓜》篇,全诗乃有三句,重叠述意,曰:
  “投我以木瓜,报之以琼琚。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桃,报之以琼瑶。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投我以木李,报之以琼玖。匪报也,永以为好也!”
  虽此丝帛上只有一句,但其中含意,却是不言自明。
  芈月虽代为转递,但自守礼法,自然不会中途打开偷看,此时见黄歇已经打开看了,更递到她面前来,这才看了一眼,便有些恼怒,又不好给眼前的人儿看笑话,只低声嘀咕道:“怪不得女师说郑乐卫风不要多看,果然会移人性情。”
  黄歇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芈月瞪了他一眼,恼道:“你笑什么,哼,有淑女向你倾诉情意,你自然是要得意一番的。”
  黄歇忍笑道:“是,我自然是得意的。我此时便写一封回书,烦劳师妹代我再为转递,如何?”
  芈月哼了一声道:“你当我是青鸟,才不呢!”
  青鸟衔书,虽是美谈,若是有人为她与黄歇衔书,才是美谈,她若作了别人的青鸟,可不是滋味。
  黄歇却不理她,只回身也裁了条细窄的丝帛,也在上面写了一句诗,递与芈月道:“给。”
  芈月忿忿地瞄了一眼那丝帛,却笑了出来,脸上阴郁一扫而净,笑道:“你当真想好了,我便当真拿这回与她了?”
  黄歇笑道:“此事又何须去想,自然早了早好。”
  芈月看了又看,又抬头看着黄歇的俊美脸庞,心中感动莫名,只是却不便于口上说出来,当下神情踌躇。
  黄歇何等聪明,如何看不出来,当下亦是含笑看着她。两人四目相交,便有些勾连不去。只痴痴看了半晌,女媭进来催道:“九公主,先生如今一时不得回来,你休要误了宫门关闭的时辰。”
  女媭只道她呆坐在此,是为了等屈原,故而有此说,芈月啊地叫了一声,惊得跳起来,慌乱道:“我、我先走了。”匆匆便要往外跑去,却被女媭叫住,道:“你忘记把荷包带走了。”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黄歇出回过神来,脸也红了。当下芈月慌乱将置于案上晾干墨迹的丝帛再塞回原来的荷包之中,连着原来的丝帛玉环,一并塞了回去,回宫之后,还与芈姝,不待芈姝打开看,自己便托一词,匆匆走了。
  芈姝只道她知情识趣,见她走了,屏退诸人,这才打开了丝帛,只看一眼,便怔住了。
  却是丝帛上亦是一句诗道:“汉之广矣 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 不可方思”。
  这是《周南》中的一首诗,名曰《汉广》,全诗曰: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蒌;之子于归,言秣其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此句说的是樵夫思慕汉江游女,却自知汉江之广不可渡,纵可伐薪喂马,只是过不得水,有心无力,只得表示惋惜之意。表面上看,倒是对方一片倾慕之意,实则深思之,却是极为婉转客气地表示“无法高攀”之意。但这话又说得极是漂亮,便是芈姝一见之下,亦是只觉得心头一痛,只恨对方过于保守畏怯,竟是只敢相思,不敢追求。
  她这般年纪正是青春之期,这一点相思之意,不过是见着黄歇俊美温文,“慕色而知少艾”罢了,又受了芈茵怂恿,这才兴致勃勃。但对方既回馈行动以拒绝,且她又有了新的仰慕之思,虽然略有些失望,竟也罢了。
  思来想去,一夜不眠,次日又叫人去唤芈茵,共商一桩新的心事,不料侍女却来报说,芈茵被楚威后召去了。
  芈姝怏怏。于她心中,若有了少女心事,第一个要诉的自然是芈茵。芈茵比她大上一岁,诸事已懂,有些事也能出些主意。芈月虽然聪明,但诸事不太肯理会,爱推三阻四,且又觉得对方比自己小,这些情爱之事,她又未必能懂。只是她素来是个说一不二的人,有了心事,且等不得,还是叫了芈月来。
  芈月正为昨日将黄歇之信传递于她,恐她恼羞成怒,不料今日一来,却听得她说的另一桩事,惊得张开嘴都忘记合拢了。
  芈姝急了,推了推她道:“九妹妹,你说如何?”
  芈月这才回过神来,道:“阿姊,我不曾听错吧,你说,你要我代你去馆舍见秦国使臣,向那公子疾送谢礼?”
  芈姝点头道:“正是。”
  芈月看着芈姝,忍不住要探探她的额头道:“阿姊不曾有病吧?你昨日,方叫我送信给公子歇,如何今日,就转而要向公子疾送礼。你、你到底心悦几人啊?”
  芈姝红了脸,啐道:“小儿家,尽是胡吣。‘子不我思,岂无他人。’公子歇自家怯了,难道我还要上赶着喜欢他不成。秦国既来求娶我,公子疾又曾救我,若秦王他……当真也如公子疾一般,亦未不可……”说到最后,声音不禁低了下去,不胜娇羞。
  芈月扑哧一笑道:“阿姊近来郑卫之风看得不少,若教女师晓得,必又道是‘郑风卫乐,移人性情’。”
  说到最后两句,芈月便学着女师的模样摇头晃脑,芈姝羞红了脸,来撕她的嘴,两人闹成一团。
  所谓“子不我思,岂无他人”便是来自《郑风》之《褰裳》篇,全诗曰:
  “子惠思我,褰裳涉溱。子不我思,岂无他人。狂童之狂也且。
  子惠思我,褰裳涉洧。子不我思,岂无他士。狂童之狂也且。”
  意思便是你若是喜欢我,我便为了你牵裳涉河来相见,你若是不喜欢我,岂会没有他人喜欢我,你这狂妄的小子自己滚吧。
  诗三百中郑卫之风,素来奔放直接,周南召南则拘泥规则许多。芈姝投之以卫风,黄歇答之以周南,以诗见人,这种太过规矩拘泥的样子,让芈姝不免有些怏怏,兴趣大减。
  芈月知其意,心中暗为黄歇称赞,这边却恍若无事地问道:“阿姊,事关你自己的终身大事,你到底是什么意思啊,难道你当真要嫁给秦王?”
  芈姝却静了下来,好一会儿,才道:“我,我不知道,我只是喜欢那个人,他虽然长得……粗鲁了些,可是那时候我吓得半死,他这样一把抱住我,我忽然觉得心就安了下来。就像,小时候父王抱着我的感觉似的……你、你替我去探探他吧,若是当真好,嫁秦王之弟,想来亦是能够达成秦楚两国的目地,你说呢?”
  她说得虽然混乱,芈月却有些听得懂了,提起楚威王,她的心中也不禁一酸,叹道:“好吧,阿姊,你想做什么,我总会为你做的。只是,此事若被母后所知,恐母后未必愿意……”
  芈姝也有些矛盾地一笑道:“是啊,母后必会不悦,若是那秦王也与他一般就好了。九妹妹,你休怪我荒唐,我亦知道,诸国公主皆是要远嫁的。我只是害怕,嫁给一个陌生人,所以忍不住,对身边每一个好男儿投以幻想,去试着把身边每一个好男子,当成未来的夫婿一般去猜想……”
  她捂住脸,说不下去了。芈月轻抚着她的背部,长叹一声。芈姝静默了好一会儿,抬头不好意思地一笑道:“你看我,说些什么也不晓得,尽是胡言乱语。妹妹休怪。”
  芈月却道:“阿姊,我帮你去。”
  芈姝一怔,看着芈月似惊似喜,这样隐秘的女儿心事,她期望有人能够帮她,但却也晓得,让芈月代为向黄歇递情书倒也罢了,放着秦王求婚不理,却去爱恋秦国求婚的使臣,实是荒唐无比,若是被楚威后或者楚王愧知道,岂不是要连累芈月。她亦知母亲不喜芈月,没想到芈月竟愿意为她冒此风险,一时之间,感动莫名,握住了芈月的手道:“你说的可是真的?”
  芈月看着芈姝,轻叹一声道:“我明白阿姊的心,我、亦是如此……”
  芈姝一怔,试探着:“你可是有了心上人?”
  芈月却反问她:“若是我当真有了心上人,阿姊会如何做?”
  芈姝笑道:“你既帮我,我又如何会不帮你。”
  芈月意味深长地:“但愿阿姊记得你的话。”
  阿姊,我帮你,不止是为了你,更是为了我与黄歇的将来。我希望你得遂心愿,也希望有朝一日,你助我得遂心愿。
  子歇,不管千难万难,只要你我两心如一,谁也不能阻止我们在一起。
  (第一卷完)
第二十章 思君子
  蒹葭苍苍,白露为霜。所谓伊人,在水一方,溯洄从之,道阻且长。溯游从之,宛在水中央。
  ——《诗经·秦风·蒹葭》
  楚宫。
  高唐台。
  春日雨后。
  江南多雨,春天尤其是一场春雨前后,就是两种不同的花季。
  九公主芈月走过回廊,但处处落红,前些天新开的桃花被雨水打落了不少,正暗自嗟叹,但走到一处拐角,却又见一支新杏雨后催发,微露花尖,更是喜人。不由地停下来,轻轻嗅了嗅花香。
  正闭目享受这春日气息之时,却听得有人在到她身后,幽幽道:“九妹妹好生自在。”芈月回头,见却是七公主芈茵。
  芈茵这些日子颇为心事重重,各国使臣前来求亲,芈姝婚事在即,而她已经摆明是要作为媵女陪嫁的人选。可是她自幼自负异常,又岂能甘心接受这种命运。且又见近日芈姝与芈月过往甚密,每日共同朝食,又思及那日她跳祭舞大出风头,还得了楚王槐许多赏赐,这份嫉恨竟发酵到自己也无法忍住了,当下上前假笑道:“九妹妹这一身好生鲜艳,莫不是……”说到一半,故意掩口笑了笑,意有所指道:“……小妮子当真春心动矣?”
  芈月看着芈茵,脑子里却似跑马。她有时候觉得芈茵真是很奇怪,似乎只活在自己的脑海中,图谋什么争什么全都写在脸上,却还得意自己手段高超,完全不知别人看她如同作戏,可有时候,她却会忽然有神来之思。便如芈月对黄歇的心意,芈姝完全不解,倒是她一言中的。
  芈月心念如电转,脸上表情都不曾变,只笑吟吟地带着一丝小妹妹的顽皮道:“茵姊这话,我却不懂。谁的春心动了?莫不是茵姊自己?”
  芈茵冷笑一声道:“明人不说暗话,”说着指了指芈姝的方向,冷笑道:“她若是知道你心底想的人是谁,可要小心后果了。”
  芈月淡淡一笑。这话若是早了几日说,她还有些顾忌,此时已知芈姝心事,芈茵这等语带威胁,不免可笑,她拈了支杏花,转头笑盈盈地道:“茵姊,你休要以已度人,姝姊是何等样人,你知我知,你说她会不会听你信口开河呢?”
  芈茵没想到芈月竟不受此言威胁,心中倒有些疑惑起来。她定定地看着芈月,想说什么,最终还是没敢说,只得冷哼一声,转头就走。
  她走了几步,又觉得自己方才弱了声势,越想越气,待要回头找芈月,却又不好意思,一时不知如何是好。她满腔不忿,出了高唐台,又忽然想到一事,便径直转身,去云梦台上寻郑袖去了。
  郑袖此时正在梳妆,她见芈茵来了,也不以为意,只慢条斯理地在脸上调弄脂粉。芈茵在一边等了许久,终于不耐烦起来,便道:“夫人,我今日寻你有事。”
  郑袖早知她来意,轻叹一声,叫侍从出去,才悠悠道:“七公主,过于焦燥,可不是后宫处事之道。”
  芈茵冷笑:“夫人当日说过助我,难道后悔了不成?”
  郑袖心中冷笑。若不是因为眼见南后病重,她要图谋王后之位,这才刻意笼络芈茵母女以作工具,她才懒得理会这愚蠢的丫头,当下只懒洋洋地道:“我自不会后悔,你又怎么了?”
  芈茵便抱怨道:“夫人答应得好,却从不见动静。如今八妹妹只与那贱人要好,偏将我甩在一边。我若再不思行动,岂不是立的地方也没有了。”
  郑袖轻笑一声,点着她道:“你啊,你啊,你如今还不知道自己当用心何处吗?你与这小丫头争什么闲气,如今有一桩大喜之事,就要来了。”
  芈茵一惊,反问:“何事?”
  郑袖掩袖轻笑:“你可知,秦王派使臣来,欲求娶八公主为继后?”
  芈茵一怔,尚还未想明白此节,只问:“那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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