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芈月传(第一、二卷)

_7 蒋胜男(当代)
  向氏说完,微微一笑,芈月这一生都记得她此刻的笑容。
  芈月心中不祥的预感越来越强,嘴角颤动,叫道:“母亲——”
  向氏却忽然道:“我这一身的脏污,想要更一更衣,这草棚中无处避让,你且带着冉出门稍候一候,可好?”
  芈月一时还未回过神来,向氏却拉起她,连着魏冉一起推出门去,关上了门。花-霏-雪-整-理
  站在门外的偃婆见她二人出来,奇道:“你们怎么出来了,媵人呢?”
  芈月怔怔地道:“母亲说她要更衣……”
  偃婆诧异道:“这便是她唯一的衣服了,难道她要更换那件破衣吗?”
  芈月蓦然回头,急去推门,门却已经被向氏自内锁上。
  偃婆也急去推门,门却不开。
  芈月转头见莒弓坐在不远处马车上,立刻招手叫道:“莒弓,你的刀给我。”
  莒弓连忙上前,取刀问道:“公主要刀何用?”
  芈月道:“把这门砍开。”
  莒弓忙道:“何劳公主,小人这便把门砍开。”
  说着举刀一挥,那草棚不过拿根细棍暂作门闩,自然一刀便开。
  门一开,便是一股极浓的血腥之气冲鼻而来。
  芈月冲了进去,魏冉也要跟入,偃婆一个激灵,连忙抱住了魏冉站在门外,不让他小儿看到这般情况。
  芈月冲进草棚之中,但见向氏静静地躺在唯一的破席上,一只发簪插在她的咽喉之处,血流了一地,体犹温,气已绝。
  芈月骇然大叫,直叫了一声又一声,已经不晓得自己在叫什么了,却是止不住地叫着,叫着——也不知道叫了多久,甚至连声音都已经嘶哑,却是无法止住叫声,像是这叫声有了自己的意志,不受她身体的控制一般。
  她僵立在那儿,整个人抽搐着,却没有倒下,喉头无法抑止地嘶吼,却没有哭,也没有泪,只有如小兽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
  也不知道叫了多久,也不知道叫了多少声,最终是莒弓一掌劈在了她的后脖,将她劈晕在地。
第十四章 死与生
  芈月又做了那个梦,那个她已经很久没做过的梦。
  她站在一团漆黑当中,什么也看不到,什么也听不到,似乎听觉视觉全都被蒙住了。她什么也做不了,只有放开脚步,不停地跑着,她也不知道能跑到哪里去,到底要逃避什么,只晓得她一步也不敢停下来,若是停下来,就似要被这一团黑暗给吞噬了一般。可是她越跑,周遭的漆黑便越是浓稠,浓得似要粘住了她的四肢五官一般,浓得似要叫她窒息。她越跑越慢,渐渐地整个人似要被这一团漆黑给粘住、给淹没、给闷死。她想惊叫、却叫不出来,想动、却是全身麻痹,一动也动不了……那似是一种腐烂又带着血腥的气味,渐渐地就要没顶了……
  她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四周仍然是一片漆黑,鼻子中似乎仍然能够闻到那没顶的血腥之气。
  她是还在梦中,还是醒了?
  忽然听到“啪”地一声,一团亮光忽然点起,将光芒撒布整个房间之中,那一瞬间黑暗退出,她的肢体似乎也从冰封僵立中回暖,她又活了过来。
  她迟钝地将目光转动,看到了执着青铜灯奴,焦急地走到她身边坐下的莒姬。
  莒姬柔声道:“你醒了。”伸手就要去她额头试一下体温,芈月却扭头避开。忽然想到一事,她厉声道:“魏冉呢,我弟弟呢,他在哪儿?”一边问,一边就要掀被起身出去。
  莒姬忙按住她道:“你休要担心,我已经把魏冉和向寿都接到莒族去住了,他们安好。”
  芈月却道:“我不放心,我要自己去看看。”
  莒姬道:“这夜深人静的,宫门都下了钥,你要如何去看。我已经安排妥当,你还有何不放心的?”
  芈月却转头,眼睛似要喷出火来,厉声道:“我正是不放心你。”
  莒姬一怔,站起来以母亲的威权斥道:“你这孩子说的什么疯话,快躺下来,你可知道你昏睡了多久吗?”
  芈月却挥手拍开她欲拉自己的手,叫道:“你别叫我孩子,我不是你的孩子,我的母亲刚刚死了,死了!”
  莒姬倒退一步,怔在当场。
  芈月却厉声道:“为什么,为什么你当日不肯去寻她?她为了你入宫,她为了你放弃自己的人生,她任由你将她献与父王,不是为了她自己争宠,而只是为了你生儿育女,助你固宠,让你得了人生的倚仗。可是你是怎么待她的,她因你而结怨那恶妇,她因那恶妇的报复受尽苦难,可你呢,你不闻不问,任由她活在那般地狱之中……你知道她身上有多少伤么,受过多少毒打虐待吗,你自然是不知道的,甚至是不在乎的……”
  莒姬跌坐在席上,心头剧痛,她抚着心口,如溺水的人一般,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
  芈月犹自未觉,仍道:“为什么,为什么你要安排她在小树林相见,为什么会让她又被那个昏君所辱,你知不知道,是你安排的这次会面害死了她,是你害得她再也没办法活下去,是你害死了她,是你害死了她!”
  莒姬再也忍不住,张口便喷了一口血出来。
  芈月满腔悲愤,直欲倾倒出来,不管是谁,只想将这怨恨愤怒发泄出来,而莒姬近在眼前,更是成了她猜忌、发泄和迁怒的目标。
  及至莒姬忽然吐血,她才怔住了,整个人呆在那儿,好一会儿才伸手颤声道:“你,你怎么了……”
  莒姬挥开她欲搀扶自己的手,捂着胸口,喘着气道:“叫、叫女艾。”
  芈月一怔,连忙转身慌里慌张地开了门叫道:“女艾,女艾——”
  莒姬的侍女女艾和女葵连忙进来,见了莒姬如此模样,吓了一跳,连忙熟门熟路地自旁边的漆盒中取出一只小巧的银瓶来,倒了一粒丸药,递与莒姬饮水服下,抚着她的胸口助她平气,好一会儿才安稳下来。
  芈月在一边焦急地想要插手却是插不上手,好不容易见莒姬平息下来,才呐呐地上前叫了一声道:“母亲——”
  莒姬却是满脸的心灰意冷,只淡淡挥了挥手道:“我今日不舒服,女葵,你且带公主去她原来的房间去住,我要歇息一下了。”
  女葵忙道:“是。”便带了芈月回到她原来的居处,又慢慢地说明了原委。
  却原来芈月忽然于猎场之中失踪,女葵知道原委,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只得一边急忙派人去西市寻找,想法办推诿搪塞。
  另一头,莒弓打昏了芈月,也忙着将她送回猎场行营,此时天色已晚,诸人皆已经回到营帐,却发现芈月不见了,南后与芈姮也皆派了人四下搜寻。一时之间竟是人头涌动,无法悄悄将她送回去。
  幸而莒弓也甚是有急智,一边派人与女葵联系上,一边偷去射杀了只黄狼来,将这死狼与昏迷不醒的芈月放到一起,然后躲在一边,候着女葵带人“寻找”过来,发现芈月与那狼昏倒一起,也好掩盖她身上染上的向氏之血。
  此事便当成九公主于骑马落单,却遇上一只中了箭的黄狼,虽然杀了那黄狼,自己却也受惊昏厥。
  当下便急忙送她回了营帐,叫来御医看过,果然也说她“惊恐过度,急怒伤神”等言,当下诸人更是信以为真。芈姮抓过芈姝来,以芈月为例,训诫再三,说得芈姝告饶不止这才作罢。
  南后也忙向楚王槐请罪,楚王槐并不以为意,只命人取了些珠宝和药物赐与九公主便罢。
  因秋猎尚需要时日,芈姝自然不肯就此回宫,南后又恐营帐中照顾不力,便派人将芈月送回宫中。她知道虽然芈月在宫里名义上由楚威后照顾,但若这般将她独自送回,必是无人照顾。她身为后宫之主,自是不肯负上“照顾不周致令公主夭亡”的罪名。正于此时,莒姬也早接到了偃婆传来的消息,当下就派人到南后跟前请求将芈月送到自己宫中照顾,南后顺水推舟便也答应。
  芈月直昏迷了一天一夜,这才悠悠醒来,莒姬正自惊喜,岂知芈月一醒来便浑身是刺,句句质问皆是诛心之语,莒姬本对向氏之死悔愧交加,再被芈月这一问,更是激起旧症,不禁一口心头血喷出。
  芈月听了女葵诉说,心中一丝悔意闪过,然而向氏之死的巨大悲痛,却是压过了这一丝悔意。
  女葵见了芈月神情,似有悔意闪过,却又变得表情冷硬,心头暗叹,却是什么话也不能再说了。
  次日清晨,两边皆是梳洗过了,女葵便引着芈月去莒姬处用朝食。莒姬却还躺着,神情恹恹地道:“我今日不想用朝食,你且自己先用吧。”
  芈月沉默地坐在那儿,一句话也没有再说,只行了礼退出。到了外室,侍女奉上食案,芈月举箸欲食,却见那敦簋打开,一见到里面的肉脯,向氏倒在血泊中的情景忽然又再次浮现,她顿时胃中翻腾,冲出门外一阵狂呕。
  女葵慌了,忙撤了那几样食物,又换了几样来。无奈芈月一见到食物便胃中恶心,荤食更是一闻到气息便吐,便是无任何油星的粥汤青菜,也只能勉强吃得两口,到第三口时便吐得干干净净。
  莒姬慌了,顾不得自己心悸未愈,便叫了女医挚来为芈月诊脉,哪晓得女医挚开了汤药来,芈月勉强灌下两口,便照样吐得干干净净。
  此时秋猎已经结束,楚威后见芈姝等人已经回了宫中,又听说芈月在莒姬处,便骂了南后一顿,便派了女浇女岐两人去离宫,要将芈月搬回高唐台来住。
  不想这两人去了离宫,正见芈月吐得连腹中酸水也呕了出来,又听说芈月自那日受惊以后,一直上吐下泻,水米不进,也吓了一大跳,忙回去禀了楚威后。
  楚威后不信,又亲自派了玳瑁过去看,玳瑁亲叫人置了食案伪作关心,送去给芈月。却见芈月只是闻到食物气息便吐得干干净净,又问了女医挚,晓得她这几日连吐带泻,果然不假。
  楚威后召了女医挚来问这是何原因,女医挚沉默了片刻才道:“这是恐惧与不安,想是公主当真惊着了。”
  楚威后便问原因,女医挚道:“小医当年随师傅采药之时,也常见林中猛兽捕食小兽,或互相撕杀,便是那一等猛兽,若是遇上敌人,也会将刚刚吃进去的食物吐光。不论是人是兽,都会在受惊之余,将体内‘多余’之物排出去。”
  楚威后沉默片刻,忽然道:“若是受惊不止,是不是这病便不能好?”
  女医挚苦笑道:“莫说受惊不止,小公主似这般再过些日子,便要一命呜呼了。”
  楚威后默然,挥手令女医挚出去。
  玳瑁却是看出楚威后的心思来,大着胆子上前一步道:“威后,这九公主……”
  楚威后却是蓦然一惊,挥手严厉地道:“你休要多事。”
  玳瑁连忙垂头应是道:“是。”
  楚威后长叹一声道:“我在先王跟前发过誓言,我不会伤他子嗣的。既是发下了誓,我便有百种厌恶他们的心思,却也不能动手。否则……”
  其时之人,信巫重神,这发下的誓言,亦怕违誓会有报应。虽然到了要紧关头,性子强横的人也不会顾及什么誓言不誓言的,自己先痛快再说。但毕竟楚威后如今事事顺遂,且对方对她已经没有太大危险,何必为了自己心头一点子厌恶,去冒违誓的风险。
  不过,若是他们自己寻死,她也不会挡着就是。
  楚威后想着,眉头微微舒展开来了。日子长着呢,在这宫中不得庇护不得指引的孩子,能活多长,还是未定之数。便是那出了宫的,将来沙场百战,若是无人特意关照,又能有多少机会活下来。
  想到这里,楚威后便吩咐道:“既然九公主身体不适,那便让她在离宫养着吧,莒姬若有什么需要的,也只管与王后说便是了。在她身体未好之前,休让她回高唐台了,免得……”她没有再说下去。
  玳瑁却是已经明白,免得什么,自是免得让九公主这等人,把病气过到高唐台的宝贝大公主、八公主身上去。
  芈月便在这离宫住了下来,她仍然是上吐下泻,直过了十余日,方在女医挚的医食并用之方下,渐渐好转了。只是整个人却瘦成了一张竹片,似乎风吹吹便能把她吹走似的。
  她虽然恢复了饮食,但这失去的婴儿肥却再也没有回来,似乎还有越来越瘦的趋势。那些吃下去的食物,好像不是增在她的体重上,而是增在了她的高度上。
  她开始长身体了,似乎有人捏着她,如面人一般往两头拉扯。她人越来越瘦,个子却越来越高,走出去摇摇晃晃,像一根竹竿似的。
  这时候她病已经好了,便在楚威后令下,又搬回了高唐台去住。
  芈姝初见她时,也吓了一大跳,道:“九妹妹,你如何长成一支竹竿了。”
  芈月沉默不答,重回高唐台以后,她变得沉默了不少,整个人的气质也从原来颇具欺骗性的可爱伶俐,变成了冷峻孤僻。
  芈姝却是对她早前的乖巧伶俐有着先入为主的印象,因此见她虽然性情大变,不但不曾对她反感,反而更觉同情,对侍女珍珠叹道:“九妹妹真可怜,若是我遇那种黄狼,必然也是吓得要命。可她太可怜了,被这一吓竟吓出病来,如今病好了,又变成这样难看的一根竹竿来……我若是也变成这么难看的一支竹竿,何止是不理人,我根本就不想见人了好不好。”
  芈月病得七死八活的时候,大公主姮正好于此时嫁到齐国,三公主菱、四公主荞便也作为姮的媵女一起出嫁。六公主薏却也生了一场病,便没有跟随出嫁,只由屈昭景三家同姓宗族,各出了一女,合起来便是五名媵女一同出嫁。
  芈姮一出嫁,这宫中便空了大半,芈姝颇觉得怏怏,倒对其余几位姐妹的情份深了许多。
  这些时日,但见芈月越长越高,不但高过了芈姝,也高过了芈茵。
  其时芈茵比芈姝年长一岁,长得自然比芈姝略高一分。只是芈茵素来乖巧,知道芈姝事事爱与她争一分,因此与芈姝站在一起的时候,若着鞋履,便穿鞋底薄上三分的鞋,若是赤足行走,便稍屈膝盖。反正掩在裙中,旁人虽看得出来,但芈姝走在前面,却是看不出来的。
  但芈月却与芈茵不同,她长得比芈姝高,却从来不作掩饰,就这么直愣愣地走在芈姝身边,衬得她比自己矮。芈茵本以为芈姝会不悦,不料芈姝反而同情道:“九妹妹当真可怜,她自己一定不想长这么高,长得跟竹竿似的。”
  芈茵噎住了一口气,想挑拨的话无处出口,便咽了下去。
  只是芈月自那一日起,与莒姬的隔阂却越来越深,便是在莒姬宫中养病,两人面对面坐着一整日,亦常常是一言不发,无话可说。
  及至搬回高唐台以后,这种情况更是严重。楚威后故作慈爱,因之前芈月几番又回离宫去见莒姬,便表示芈月可以每月去探望莒姬两回:“终究是母女,不可伤了天性,告诉你母亲,她若是当真牵挂着你,也可如扬氏一般,和你一起住到高唐台去”。
  如扬氏一般住到高唐台,那便不是夫人的待遇,而是比女岐女浇高不了多少的傅姆仆从了。莒姬听得出楚威后言下的意思,她自然是不会接招,只装不懂。
  这般一来一去,莒姬与芈月的相处,便如此相对无言,芈月只如例行公事般每月来两次坐一坐,便离开了。
  芈月心中何曾不知道,向氏之死实与莒姬无关,自己那日迁怒,实是伤了另一位母亲的心。她有心道歉,可是话到嘴边,却梗住了无法出口。有时候她甚至自暴自弃地想,便是错怪了她,迁怒了她,那又如何,向氏终究付出了生命的代价,而莒姬呢,照样锦衣玉食,儿女成双。
  直至有一天,芈月清晨醒过来的时候,她发现自己的身下一片潮湿,空气中隐隐传来她曾经熟悉的血腥之气。
  她忽然感觉一阵惊恐之意涌上心头,她伸手往自己的身下一摸,把手收回到自己面前的时候,果然传来了更浓的血腥之气,自己的手中,竟是一片血红。
  她的手在颤抖。其实从她上吐下泻的时候开始,她便感觉到死亡的阴影在她头顶缠绕不去。女医挚的叹息,和莒姬私底下说她命不久兮的话,和后来她越来越瘦,瘦得甚至摸到一节节的骨头来的感觉,她一直存了怀疑,自己的精气血这样损耗下去,是不是真的会死掉。
  她不想死,她还有许多事要做,她两个弟弟还未长成,她的生母犹含冤九泉,还有她舍不下的莒姬母亲,屈原夫子,甚至还有黄歇师兄……
  一想到莒姬,她一个激灵,便想到了一事。
  她就要死了,可她不能这样带着和莒姬母亲的隔阂去死,不能带着她给莒姬母亲的伤害去死,不能让母女两个带着这样的遗憾去死。还有,她若死了,她的弟弟们,她的芈戎,她的魏冉,怎么活下去?她必须想办法为他们作好安排,而她临死前唯一能托付的人,便是莒姬母亲。
  想到这儿,她再也按捺不住,起身找了一件黑色的袍子,借它遮住这身上的血痕。她飞快地穿好衣服,飞快地跑出去,穿好葛屦,不顾身后女浇和女岐的呼喊声,飞也似地朝着离宫方向奔去。
  清晨的宫巷中,诸宫奴们还在打扫,未曾清道,便见九公主飞快地跑过宫道,直向离宫而去。
  芈月一口气跑进离宫,她感觉到她的血在一点点地流失,流入她匆匆包裹着的布包内,甚至多到要流出来,滴入地面了。
  她一口气冲进离宫,众女奴惊得连忙闪在一边,唯恐被她撞上。她冲进莒姬的房间时,莒姬正在由女艾服侍着,还坐在锦被中饮水,见芈月旋风般地进来,气喘吁吁地道:“母亲,我有话要同你说。”
  莒姬以为出了何事,也吓了一跳,连忙令侍从退下,方欲问道:“出了何事?”
  便见芈月跑到她的面前,扑倒在她的怀中,哽咽道:“母亲,对不起!”
  莒姬一惊,连忙扶她起来,道:“怎么了,你这孩子这是怎么了?”
  芈月却不起来,反而搂住她的脖子,伏在她的怀中呜呜地哭起来,边哭边道:“母亲,是我对不住你。我不应该为了我阿娘的事迁怒于你,我同你说的那些话,都不是真心的,我只是受不住,受不住,我想找个人来发脾气。你是我最亲的亲人,我不同你发脾气,又还能对着谁发脾气,你不要记恨我呜呜呜……”
  一刹那间,莒姬那百炼成钢的心也不禁被这孩子给哭软了,叹道:“真是孩子话,天底下哪有母亲会记恨自己的孩子呢。我何曾怪过你,是母亲护不得你,让你连发脾气,都只敢对着我来发作。若是你冲着我发脾气,能教你好过一些,我也是高兴的。”
  芈月抬起头,哭得眼泪鼻涕一把道:“母亲,对不起,对不起,我要死了,你原谅我好吗?戎弟和冉弟以后只能由你照顾了,我对不住你,又要拖累你了……”
  莒姬听得不甚明白,但多少也能听出些意思来,不禁大惊,扶起芈月道:“你怎么了,好端端的,说这些死啊活的话……”
  芈月哭到打嗝,一边打嗝一边抹泪道:“我流了好多好多的血,我一定是要死了,母亲,我死了你不要伤心啊,你还有戎。戎是儿子,一定比我更有用……”
  莒姬终于听明白了她的意思道:“你说,你流了许多血,你是哪里受伤了,或者是……”她忽然想到一事,不禁啼笑皆非,伸手摸了一摸芈月身下某处,问道:“可是这里流血了……”
  芈月抹着泪点点头。
  莒姬又问道:“从前不曾流过,这是第一次,是不是?”
  芈月又点点头。
  莒姬笑了道:“你的傅姆们真该死,竟然这样的事情,也不曾告诉过你。”
  芈月抹着泪问道:“怎么了?”
  莒姬抱住了她笑道:“我的儿,你不是要死了,而是你要长大了……”
  少女成长时都要遭遇的第一次要紧的大事,便在这伤痛与蜕变中开始了。
第十五章 慕少艾
  一晃三年过去,芈月与芈姝等人在高唐台学习诗词歌赋,也已经三年了。
  此时芈姝也年近十五,也正是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依着惯例,自然也是要匹配诸侯之家,也须要有陪嫁之媵从。芈茵、芈月自是不须说,又选了屈、昭、景这三家的数名宗女,也住进高唐台来,朝夕相伴,共同习艺。
  这年的初春,正是演练乐舞的时分,芈月、芈姝和芈茵正伴着音乐手执竹剑起舞。
  女师率着其他芈姓一族分支的屈氏、景氏、昭氏等贵女们跪坐在一边,打着拍子伴唱道:“……孔盖兮翠旍,登九天兮抚彗星。竦长剑兮拥幼艾,荪独宜兮为民正。”
  一曲毕,瞽师停下琴,三女便以剑指天,作完最后一个动作,收剑而立。
  女师点了点头道:“甚好,三位公主请归座。”
  芈月三人敛袖行礼,走到最前面的三个坐垫跪坐下来。
  女师便走到她们方才跳舞的位置,示范着点评道:“九公主,这少司命祭舞恐练习不够,须知‘绿叶兮紫茎’时,当有手拈兰花之优雅、有花蕊轻颤之妙曼。‘荷衣兮蕙带’者,当有衣带飞袂之姿。虽然祭舞祀神,须有一定的气势和力度,然而刚不可久、柔不可守,当刚柔相济。公主于细微之处,还是欠缺,臣请公主每日再加一个时辰,来练此舞。”
  芈月听完,只笑了笑,恭敬道:“谨尊夫子教诲,吾自当多加练习。”
  她自逢大变,性子变了许多。心中怀了大事的人,在小事上倒看得轻了。
花/霏/雪/整/理
  高唐台自芈姮出嫁之后,各宗女入宫相伴,这个年纪的小姑娘出身既高,从来在家都是娇宠着的,长得又是美貌,放到一起便有些掐尖要强、斗靓比美的心思举动来,高唐台群雌粥粥,便显得热闹非凡。
  独芈月仿佛跳出这种争执,许多事若不要紧,便一笑了之,撒手不争。只是若是对方想再进一步,只看着她那双似看透一切的眼睛,便有些不敢再有所举动。不如为何,如此一来二去,芈姝喜她沉静听话,芈茵又觉得别人比她更可恶些,其他宗女又敬她不以公主身份欺人,倒是人人均觉得她不错,得了一些好人缘。
  她于在学业上,除了私底下去向屈原讨教些学问之外,其他女师所教,也只拣着自己喜欢的学,不喜欢便敷衍了事,虽然有几项特别出挑,但有又几项马马虎虎,所以也就维持个不上不下的水平。
  在女师眼中,她虽不出彩,但从不生事,倒也是个可人疼的孩子。因此觉得有些课业她尚可努力,不免多劝几句,要她再用些心思。
  芈茵见状便抿嘴一笑。这歌舞一项,恰是她的长项。且这支少司命之舞,她用心练了很久。这女师每每爱奉承芈姝,但方才三人同舞,她刻意作了许多高难度的动作,便不信这女师还敢闭着眼睛说她不如芈姝。
  她这得意的笑容,自然是逃不过芈姝的眼睛。见她如此,芈姝的脸顿时沉了下来。
  芈茵性子一向要强,偏生芈姝从小好在她面前争强。但芈姝对芈月不肯相当之处却甚是宽容,不仅不曾和她计较,还劝芈茵要相忍让些。
  连女师亦是如此。她比芈月更努力的地方,女师从来都当没看到,而芈月不好之处,她也是不甚责罚。
  她却不知,芈姝为人骄纵,眼中只当芈姮是长姐,却不曾把芈茵当成姐姐,只当成一个同年纪的竞争者。偏芈茵比芈姝大一岁,长得比芈姝高,发育得比芈姝早,又喜欢打扮,处处带着争艳之心,却又不甘不愿故作退避。芈茵自以为掩遮得巧妙,但芈姝却并非全无所觉,因此处处盯着她。
  芈月偏生比芈姝小一岁,长得比她矮,发育得比芈姝迟,打扮上更是不太上心。后来虽有段长得比芈姝快,却是瘦骨嶙峋如竹竿一般,如此一来,在姿色上自然是不如芈姝芈茵。因此芈姝心中,对芈月竟有着一种奇妙的居高临下的宽容。
  这样以来,芈茵便处处对芈月带着不忿,芈姝待芈月反是一派好姐姐状。
  芈月自是知道这两人态度为何如此,只是她既经历过大难,似芈茵芈姝这一些女儿家的小心思,直如隔靴搔痒一般,半点感觉也没有。
  芈茵的表情,既然连芈月芈姝都已经看了出来,女师老于世故,又如何看不出来。芈茵素来好胜,高唐台诸女间的纷争,十有五六都是她挑起来的,这女师早已对她不喜,见她如此更是厌恶,往日积压了许久的话便有些不吐不快了。
  女师便道:“九公主的不及,是在用心不够。七公主的不及,却在于用心太过。”
  芈茵不防她这一说,顿时恼了:“女师此言差矣,对课业上多加用心,难道反而错了不成?”
  女师肃然挺身,敛袖一礼,道:“公主勿怪,臣既为女师,有些礼法上的事,当须与诸公主、贵人们讲述一二。”
  诸人见女师郑重,也不禁敛袖还礼,齐道:“请女师教诲。”
  女师当下道:“诸位贵人皆是天生尊贵,生而在锦绣堆中,自幼便得甘旨相奉。及长,便有俸禄采邑,部属奴婢。既不似奴婢之辈劳碌奔波,又不若士子要上阵杀敌,或立于朝纲,何以还要延请女师,学习才艺?”
  众人皆看向芈姝,显是等她回答。
  芈姝微微一笑,开口道:“我等既受甘旨之奉,言行举止当为世人表率,习文学艺,乃是为了自身学识教养衬得起这尊贵的身份。”
  女师便点头道:“八公主说得极是。贵人们学习琴棋书画、礼乐骑射乃至于女红厨艺当家理政,是为了陶冶情操、增广见识,不至于五谷不分、四体不勤、雅俗不辨、遇事不知。原意在于广,而不在于精。若论厨艺,吾不如庖丁;若论女红,吾不如缝人;若论歌舞,更是怎么也精不过那些坊市的歌女舞伎。但是学了这些,吾可以鉴赏、可以评点,偶有展露才艺,那也是锦上添花,增加趣味。”她说到这里,转向芈茵,芈茵还自不解,芈月心中已经是暗道一声糟糕,果然见女师道:“少司命舞,原是为王女祭祀而作,以高贵的血统,来召唤神祗的隆临,是何等神圣之事。行祭者当有立于天地之间,我独一人的气势。”说着又是长叹一声道:“可是七公主的举止,却去学了那些宴前舞姬的技巧,岂不是舍本逐末,买椟还珠。须知郑声卫乐,原也不是君子所好。”
  芈茵听得“郑声卫乐”四字,脸上如同打了一耳光似的火辣辣地起来。她一向要强,如何受得了这样的话,欲辨无辞,欲怒又有芈姝身份压在那儿。她站起身来嘴唇颤动几下,一扭身,竟是捂脸哭着便跑走了。
  景氏、昭氏等宗女见状,对望几眼,便有一些骚动不安起来。女师却巍然不动,似不曾看到芈茵跑走一般,却对着余下的人道:“贵人们可见过宗庙中的欹器?虚则欹、中则正、满则覆。学习课业,亦当如此,不可偏好、不可荒疏,请贵人们记之。”
  说罢,便俯身深深一礼。
  芈姝等诸女也忙俯身还礼,道:“谨遵女师之教。”
  这一课便结束了,诸女走出学殿,这一口气才松了,刚才大伙儿吓得不敢说话,此时便交头接耳说个不停。
  屈氏便拉了芈月一把道:“九公主,方才七公主一怒而去,恐她脸上过不去,我们不如寻她劝慰一二。”
  芈月知屈氏为人善良懦弱,从来便是个滥好人,知她此时若是单独过去,不免要被芈茵当成出气筒迁怒,便有些不忍。她对芈茵虽无特别的好感,但想到芈姝自矜身份,是不会主动过去劝芈茵的,自己与她毕竟是同住一宫的同父姐妹,若连其他宗女都想到要劝慰她,自己不理不睬倒也不好。当下心中暗叹,道:“我和你一同去吧。”
  两人便去了芈茵住处,果然见芈茵已经哭了一场,此时正在打水净面,便拣了几句话来劝慰。
  芈茵犹自气愤,道:“哼,巧言令色,鲜矣仁!什么女师,根本便是个奉迎小人,八公主作什么都是典范,八公主做什么都是增一分嫌过减一分不及,你我就是那给八公主垫底的……”
  芈月微笑道:“七阿姊,八阿姊这些年来是照应我们不少,她是嫡公主,生来命好,我们怎么能跟她比。这些话不是当初你告诉我的吗?”
  芈茵一怔,见芈月拿她自己的话来顶她,也有些心虚,只提高了声音道:“八妹妹自然是好的,她也从来不会待我们有什么区别。我只恨那个谄媚的……”
  芈月劝道:“细想来,女师说得虽然过了些,但多少还是占住些理的。”
  芈茵怒道:“占什么礼,简直是羞辱,她怎么敢拿我比作郑声卫乐?”
  郑卫之国,民风奔放,常有男女以歌舞之声相和相邀,幕天席地即时交欢。所谓郑声卫乐,便是指这些不能为君子所好的、雅乐之外的音乐。郑声卫乐当日曾被鲁国孔子严厉地批评过,他的门人又多,徒子徒孙遍天下,这样的点评,自然是天下皆知。
  虽然此时礼崩乐坏,郑声卫乐也不似当初那般,让“君子”们一听就避了。然芈茵毕竟是个心气极高的少女,她苦心练习舞蹈,满心期望压众人一头,不想却得了这么一个评价,岂不气恼万分。
  屈氏急道:“七公主,依我看,您的姿态端正无比,如何能说是郑卫之声……”
  芈月却是漫不在乎地道:“便是郑声卫乐,那又如何。如今连鲁国都没有了,谁还把孔子那一套当标准呢?再说我楚国本是蛮夷,谁在乎这些了。”
  芈茵听到她这样的话,不知怎么地,原本内心积郁的一股气倒渐渐平了,横了芈月一眼道:“哼,你这解释……”
  若是象屈氏那般再努力地说她跳得很正经,但毕竟有女师这一评语在,她如何能够平静处之,越是解释,她越是不忿。偏芈月漫不在乎,她这一肚子的气,倒泄了个精光。
  芈月笑着拉她道:“休要生气啦,我们为尊,她为卑。她的话有理则听,无理时喏喏应声打发过去便是。你倒把自己跑到屋里生闷气,如今外头春光正好,方才我过来时听她们正商议着到去哪儿寻个热闹的……”
  芈茵也就势下坡,站起来也笑着拧了一把芈月的脸道:“你啊,你便也是个巧言令色的!”
  三人便走到前院去。芈姝等人正热烈地讨论着,见了三人来便道:“只等你们三人了,快走,快走。”
  芈茵还有些讪讪地,芈月便问道:“阿姊,你们要去何处?”
  众女便掩嘴轻笑。昭氏姐妹中较小的一个,人唤作季昭氏的,素来天真憨直,直接就道:“我们要去看美少年啊!”
  说着,众女都嘻嘻而笑。她们正青春年少,幕色而知少艾,这等事男女皆是有过的。素日里大街上走过,看中哪个,互掷果瓜鲜花,都是有的。见季昭氏才说得一半,便自己笑作一团。她姐姐孟昭氏便解释道:“这几日泮宫大比,优胜之人便都要到阳灵台来拜见大王,在大王面前当场辨文,由大王裁定名次。”
  芈姝道:“我昨日已和女师说好,今日早些散课,如今过去正好。”
  芈月便羞羞脸道:“阿姊春心动矣?”
  芈姝大大方方地承认道:“知好色而慕少艾,男女皆有,无分彼此。”
  众女见女师将芈茵说哭,虽然也暗中称愿,但见芈姝此时在活跃气氛,但也跟着一起哄笑,一时倒将芈茵的尴尬掩去。
  芈茵见芈姝有意用其他的事将她方才的事掩过,也承她的情,便也道:“对啊,食色性也,有什么可害羞的。”
  芈月见众人均是有意扯过话头,便也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就是不知道哪个才是诸位阿姊心中的君子?”
  芈茵大方地拍拍芈月的脑袋道:“你这小丫头灵窍未开呢,告诉你也不晓得。”
  芈月抚头,抗议道:“你怎么晓得我灵窍未开?”
  芈姝掩袖道:“你要灵窍开了,跳起舞来就不会象练武了!”
  芈茵见此,也是笑了道:“正是,小丫头当真是灵窍未开呢。”
  芈月顿足道:“阿姊,你们取笑我,我可不答应。”
  芈姝便故意逗芈月,芈月伸手去呵她的痒,芈姝便躲到孟昭氏身后。
  孟昭氏有心解围,忙道:“好了好了,再闹下去,阳灵台那边该迟了。”
  芈姝便道:“好好好,快去罢。”
  众人便止了嬉闹,一齐往阳灵台方向去了。
  芈姝见芈月似乎兴致不高,以为还为方才的话着恼,便走到她身边,见左右无人,在芈月耳边悄悄说道:“九妹妹别恼,回头你独自悄悄去我房中,我给你看宫中的避火图。”
  芈月一怔,便明白过来,低声问道:“原来阿姊你已经看到过那种……”
  芈姝神秘地使眼色,点头。
  所谓避火图,便是指秘戏图春宫图之类。传说火神是未出闺阁的女子死后封神,当时的房子多为木制,最是怕火,便有民俗,画一些男女欢爱之图,贴于房上壁后,教火神看了生羞,便不来光顾此宅。
  于是这类秘戏之图,也称为避火图。
  楚国民风开放,不忌欢爱。民间有些春季播种之时乞神的祭祀上直接就有欢好之舞,濮上桑间,无拘无束。便是贵族女子,到一定年纪,也会私底下传这些秘戏之图。
  高唐台上,既都是到了这一定年纪的女子,自然类似的话题便也会悄悄流传,芈月虽然隐隐听过,但她的确是不曾于这些事情上心过,便当真是如芈茵说言的“灵窍未开”了。
  芈月心中暗忖,不知是何人敢偷渡这样的画图给芈姝看,若是楚威后晓得,定要出事。此事她虽毫无兴趣,但见芈姝热切,只得点了点头,道:“多谢阿姊。”
  一会儿便到了阳灵台外的廊桥之上,这廓桥下面便是一个宫道,诸士子进出阳灵台,便要从这廊桥下经过的,恰好一目了然。
  当下诸女便聚在一起,叽叽喳喳,讨论起今日会有哪些士子能够来拜见大王。过得好一会儿,便见阳灵台殿门开启,一群少年自廊桥下宫道尽头的门中走出。
  因为宫道狭窄,所以两两并行,两排之间隔着一段距离渐渐走近。他们穿着各种颜色的褒衣大袖,均是峨冠高踞,玉带系腰,更显得飘飘欲仙,似要乘风而去。
  楚人好细腰,不止女子,连男子服色,都是尽显瘦而修长之特色。昔年楚灵王好男风,尤其好士子细腰,故灵王之臣争相以瘦为美,吃饭只吃一碗以为节制,为了显示腰身,穿衣时都要先吸口气缩小肚子,将玉带勒到最细,以至于日常跽坐之后,竟不能自行站立,而要扶墙而起。
  因此在穿衣打扮上,便流行褒衣大袖,衣带既长,衣袖既宽,再加上玉带一束,更显得细腰纤纤,再加上头戴峨冠,脚着高屐,显得人更修长。
  虽然自灵王之后,楚国诸王并无此等特殊爱好,这种衣饰上面争妍斗丽的风气却奇怪地深入人心,直到变成楚人的服饰特色。甚至有人说时下流行的偏髻,便是因某大夫被风吹歪发髻,显得格外潇洒,遂成流行的。
  阳灵台下的少年们在大王面前刚刚完成了此生最重要的一次考核,走出殿外,便有些松弛下来,三三两两散漫地走着。却见头两个刚走出中门之人,忽然整个人的身体由散漫变得绷紧,甚至比刚才君前面试还要紧张。后头的少年们,顿时已经猜到了什么,便自动排好了队形,踩着节奏走出去。
  果然走出二门,便感觉到了不知何处来的热烈眼光,他们抬头张望,却见前方高高的廊桥下,有无数衣香鬓影,顿时心中一荡。“知好色而慕少艾”恰是他们这个年纪少年人的特色,便更是尽量把头抬得高高的,走出一副气宇轩昂的架式。
  众少女居高临下,又是逆光,更有侍女执扇相遮,自知只有她们往下看的份儿,这下面的少年们又如何能够看得清她们,于是更显大胆。
  孟昭氏便指着一个少年,询问道:“你们看,那个美少年是谁?”
  景氏道:“我知道我知道,那个是唐勒,是唐昧将军的族侄。”见众人皆看着她,笑道:“你如何知道这般清楚。”景氏脸一红,道:“我兄长景差与他很是要好,素日我在家中,曾见过他的。”
  孟昭氏是昭阳的侄女,许多士子的情况更知道得多一些,当下便道:“呀,便是那个写《章台赋》的唐勒啊,听说他和宋玉、景差三人,被称为是屈子之后年轻一代的三大才子呢。”
  芈姝听了便生了好奇,忙道:“是吗是吗,等我看看,哪个是啊?”
  芈茵忙指道:“右边那个……”芈姝待要看去,怎奈已经说得太迟了,下面的美少年们虽然是走得尽量拖延,毕竟不好意思真的站在原地不动显出轻浮相来,再不舍,也得依次走过,待芈姝看时,却是已经走过了。
  见芈姝不悦,芈月忙道:“阿姊你来看,后面那个亦是俊俏的哩。”
  芈姝张望道:“穿黄衣服那个?”
  芈月摇头道:“不是,第四行那个穿红衣服的。”
  屈氏也凑过来看,这个却是她认得了,忙转头向景氏笑道:“我看看,唉呀景阿姊恭喜了,那是你族兄景差。”
  芈茵也听到了,忙道:“景差?莫不是那个为先王写《大招》之辞的那个景差?”
  楚威王下葬之时,礼官念诵的《大招》之辞写得洋洋洒洒,极为华美,诸人皆是听过的,当下芈姝便对景氏道:“咦,我如今方知《大招》之辞竟是你阿兄所写,我还道必是屈子这般的老先生所写呢?”当下也仔细地瞧了瞧,抚掌赞道:“《大招》之辞甚美,不想真人更美。”
  景氏掩口笑道:“公主赞甚,我回头便与我阿兄说这样的话,想来他必然更加得意。”
  孟昭氏和季昭氏忽然跳了起来一起大喊道:“宋玉,宋玉——”
  宋玉之名,楚人皆知,乃是楚国第一美男子,其人辞赋亦是极好,《高唐赋》《神女赋》《登徒子好色赋》等不晓得被多少女子抱在枕边一字字吟过诵过。
  听得昭氏姊妹这般叫起来,当下连芈姝和芈月也连忙伸出头去道:“哪个哪个?”
  景氏也跳了起来道:“便是我阿兄景缺身边的那个!”景氏心中,实是想显摆一下她自己的亲兄长景缺的,但她的声音却淹没在众女一齐呼叫“宋玉”的声音中去了。
  便只有芈月于众女的欢呼中,还记得与景氏说上一句道:“我听说此番泮宫大比,你阿兄景缺骑射得了第一,实是恭喜了。”
  景氏稍有安慰,感激地道:“多谢九公主。”
  只是这点声音,很快淹没于众女的呼声中了。
  贵女们过响的声音终于传到廊桥下的宫道中去了。宋玉停下脚步抬头,看着因逆光而显得模糊的贵女们,冲着上面轻佻地一笑,拱手朝着上面的贵女们作了一揖。
  身边的景缺见不得他这般轻佻,推了他一把道:“你当你雉鸡展羽啊,快些走吧,莫要挡后面的道了。”
  宋玉得意地看了景缺一眼,安慰道:“景兄,莫恼,其实昨日骑射之时,爱慕你的淑媛亦是不少。”
  景缺没好气地道:“休要得意,今日大王钦点最优者可是黄歇。”
  宋玉得意地表情微微一滞,看了后面一眼,再向上面众女一笑,潇洒地走了。
  景氏虽然口中嫌宋玉夺了她兄长景缺的风光,然手头着实不慢,见宋玉走过,便急忙将自己早就握在手中的荷包扔了下去,正扔在宋玉的怀中。
  宋玉眼疾手快,将荷包接到手中,便冲着上面再一笑,拱手一揖以为礼。
  见景氏如此手快,芈姝、芈茵手中已经握着荷包欲扔,便觉得落于景氏之后,显得效法景氏一般,便有些怔住了。
  孟昭氏和季昭氏却没这等顾忌,孟昭氏脑子转得极快,见此状便将左手握着的荷包一收,右手的绢扇却已经朝着宋玉扔了下去。
  季昭氏反应亦是不慢,忙解下腰下的玉佩也扔了下去。
  宋玉左接绢扇,右接玉佩,举止潇洒,飘逸非凡。
  芈茵欲待也扔一物下去,却见景缺已经是忍无可忍,直接上前挟了宋玉脚不沾地往前走了。
  芈姝手中已经握了香囊欲待扔下,却是慢了一拍,叹息道:“好生可惜,我的香囊竟是来不及扔给她了。”
  屈氏却是施施然一笑,晃了晃手中的玉佩道:“八公主勿急,我的玉佩还未扔出去呢。”
  芈茵来了兴趣道:“后头还有谁?”
  屈氏摇头晃脑道:“最精彩的自然在最后。”
  芈茵忽然惊叫道:“你们快来看——”
  众女扑到栏杆上往下看。却见一个少年步履稳重,缓缓而行,竟是不似方才诸少年一般故作姿态,搔首弄姿,却显得极为沉稳。他一袭淡黄色的褒衣,虽不及宋玉美俊,也不及景缺英武,却是难得的“恰到好处”。这种“君子如玉”的温文气质,更是令诸女心动。
  也不知道是谁先惊叫一声,然后一枝桃花就冲着黄歇砸下。众贵女激动地争先恐后把自己手中的花枝手帕荷包香囊纷纷朝着黄歇扔下去。
  黄歇虽知上面有贵女在偷窥,但素来不曾把这种事放在心上。平时郊游,宋玉景差等人乐在其中,他总是要悄悄溜走的。今日亦见众人花枝招展的,他只道自己独自走在最后,必是可躲开了。却不想他中招最多,这一阵劈头盖脸的乱砸,倒把他砸愣了,只得一脸无奈地站在那儿,对满头砸下的手帕香囊花枝也不接,也不躲,只是静静等着砸完。
  此时没走远的众少年见黄歇居然中彩最多,虽然有些羡嫉,但也觉得好笑,都跑回来嘻嘻哈哈地围观起来。
  其实也并不见得黄歇便是远胜诸人,只是这般偷窥还砸中美少年,令这些素日困于闺中学习的少女们顿时有了一种“偷偷做坏事”的快乐,黄歇又偏偏是最后一个美少年了,再不砸便无人可砸了,当下便咯咯笑着,把自己手头的东西砸光了,还互相到处找还有没有能砸下的东西。
  芈姝见众女皆把自己腰间手上的东西都扔下去了,一时无物可扔,见芈月还站在那儿,便一把拽下芈月腰间的荷包道:“傻丫头,快扔啊!”握着芈月的手把荷包扔了下去。
  芈月一怔,忙护住剩下的一只香囊道:“阿姊,你拿我的东西做甚么?”一边说便一边逃开。芈姝笑着去追她,众女见可扔之物皆已经扔完,人也走完了,便也嬉笑着跟着一涌而下。
  但听头上头娇笑声声,木屐叠响,众少年知上面诸贵女已经去了,顿时也跑了回来,围着黄歇道:“子歇,你今日中了头彩,得了这许多佳人赐物,当真是艳福不浅,请客,请客!”
  黄歇笑着拱手道:“皆因我最后一个出来的缘故,若有下回,请宋玉师弟殿后方可,我实在是应付不来。”
  众人见他说得谦虚,不服之气顿时解了,也都哄笑起来。
  当下诸人便起哄让黄歇将这些东西皆带了回去,黄歇却是连道不敢,转头与一个小寺人说了一声,那寺人转头便捧了一只锦盘过来。黄歇便一一拾起那些香囊手帕荷包等物放到那锦盘上,自己竟是一物不取,便这么空着两袖走了。
  诸人看着他的背影,只笑话他太呆,却不知黄歇袖中,早已暗暗握着一物了。
第十六章 绕梁琴
  “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黄子可知,有人悦你。”此时,正春日,一篙撑开小舟,芈月和黄歇正泛舟于湖上,恰两边青山绿水,稻田隐隐。
  芈月笑吟吟地看着黄歇撑篙,忽然想到昨日之事,忍不住出言笑谑。
  黄歇放下竹篙,坐于船上,举手抬足间却是恰到好处地展示了一下悬在腰间的荷包,也戏谑地道:“谁人悦我,莫不是掷我荷包之人?”
  芈月早已经看到这荷包了,亦知黄歇昨日已将诸女之物留于宫中,心中欢喜,故意道:“昨日你收的可不止这一个荷包啊,那么多的淑女心意,可曾眼花了?”
  黄歇也笑道:“正是,因我眼花缭乱,所以只拣得认识的一只收了。”
  芈月脸一红,轻啐了一口,扭过头去不说话了。黄歇见她一袭绿衣,鬓边一丝未抿拢的发丝在春风中轻轻摇曳,这颗心也不禁跟着摇曳起来。想了想,笑道:“听说昨日,有人被女师责罚了?”
  芈月吐了吐舌道:“是啊,女师说我的舞跳得硬手硬脚,活像挥戈舞剑,让我多练习呢。”
  黄歇见了她满不在乎的样子,问道:“你练了没有?”
  芈月不在乎地道:“没练。”
  黄歇又问道:“为何不练?”
  芈月诧异道:“有何必要,这种事又不需要非得练不可。我宫中课业你素来是知道的,又没有什么特别上心的。”
  黄歇轻咳了一声,别过头去,想说什么,又有些不好意思道:“那个,你还是练练吧!”
  芈月看着黄歇的表情古怪,道:“你怎么了?”
  黄歇又道:“听说,你小时候曾有大难,幸得少司命庇佑才能够安然无恙。”
  芈月点头道:“是啊。”所以她自小房中就供着少司命之像,每逢少司命祭祀之日,莒姬都会领着她向神像叩拜。
  黄歇又道:“那你可曾去过少司命祠呢?”
  芈月摇头道:“哪里有机会去啊?”
  黄歇道:“你练好了祭舞,下次我带你去。”
  芈月瞧得他神情有些古怪,问道:“这与祭舞何干?”
  黄歇扭捏了一下,才道:“今年的少司命之祭,会令我主祭。”
  芈月眼睛一亮道:“这样的话……”
  这样的话,她若是能够想办法去跳这祭舞,岂不是可以在众人面前,在天地神灵面前,与黄歇一起合舞,想到这里,她也不禁红了脸,忽然站了起来。
  岂料这种小湖中的蚱蜢船甚小,她这一忽然站起,倒有些失去平衡。黄歇连忙也站起来扶住了她,两人努力了好一会儿,才让小船又恢复了平衡。
  芈月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紧靠在黄歇的怀中,脸一红,推开他,又坐了下来。这颗心却是砰砰乱跳,再也无法平静下来了。
  两人相互对望一眼,又迅速避开,彼此都有些不好意思,那种隐藏的心思挑破与未挑破之间,最是叫人心潮荡漾。
  对于芈月来说,这三年来,在高唐台的日子有多难过,她以探望莒姬名义,从离宫中逃出来与黄歇见面的时间就有多快活。
  向氏的死,成了她心头所压着的沉甸甸的石头,高唐台群雌粥粥鸡争鹅斗,楚威后淫威之下杀机遍布,黄歇成了她青春生涯中唯一的宁静和快乐之源。
  如同这小舟在江河里,经历多少风浪,但只要有个停歇的港湾,便能够重新起航。
  小舟静静地在湖面上,谁也不去划它,两人相对坐着,没有说话,甚至各自低头都不敢再对望,却有一种异样的情愫,如这一湖春水似地,潜流暗涌。
  桃花开了,片片桃花被风吹落,也有一些吹到湖面,吹到小舟上,吹到两人的衣襟上。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忽然听得远处一阵歌声笑声渐近,两人似忽然自梦中醒来一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然就笑了。
  黄歇咳嗽一声,想说什么,又不知道说什么才对,慌乱间找了个话头,道:“对了,夫子这番出使齐国回来……”
  芈月知其意,欲笑不笑地瞟了黄歇一眼,见黄歇有些羞恼,这边却笑着也接过话头道:“不知夫子是否达成与五国之联盟了?”
  当今天下大势,周室衰弱,又内部分裂为东周公和西周公,两派势力争斗不休。燕国在北,国势已经渐弱,燕王老迈,大权掌握在宰相子之的手中。但齐国却国势日强,齐王辟疆继位后任用驺衍、淳于髡、田骈、孟轲等人,近年来齐稷下学士又复兴盛,人才济济有数百千人。
  韩赵魏这三晋之国,韩国国政皆出自申不害,但申不害已老,不足为惧;魏国虽势力最大,但自庞涓死后,已是盛极而衰,如今由惠施主政;倒是赵国渐渐崛起,赵侯雍颇能任用得人。这三国与秦接壤,发生争执也多。
  黄歇看了芈月一眼,道:“屈子此番出使,与列国达成联盟。秦国这些年屡屡挑起战争,虎狼成性,早已令诸国不满。齐燕赵魏韩五国已经答应与我国在郢都举行会盟,由我楚国作为合纵长,共同联兵函谷关。”
  芈月也点头道:“若是这样,便能将秦国的气焰打下去,可保得列国数十年以至百年的安宁。”
  黄歇又道:“此番郢都之会,大王已经交由屈子一手操办。只是令尹又建议令工尹昭雎和大夫靳尚一起协助,后来屈子自己倒是要求工尹昭雎和大夫陈轸辅助。”
  芈月听了此言,一时入神,诧异道:“大夫陈轸素有智谋,这倒也罢了,工尹昭雎却从来刚愎自用,只听得进顺耳之言。与这样的人共事,岂不累赘,屈子何以答应?”
  黄歇叹息道:“老令尹既然已经开口,全然拒绝必会麻烦更多。靳尚为人钻营,屈子甚为不齿,昭雎虽然刚愎自用,但却为人不恶,心计也不深,也算卖老令尹一个面子。”
  芈月皱眉道:“我当真为屈子不值,他为国为君奔波至此,回朝来,还得周全这些人的私心。老令尹这个人,唉……”令尹昭阳此人,当真是教人一言难尽,他看似面团团要保全每一个人,可是最终,你会发现他才是所有事件最后的赢家。
  黄歇见她注意力被带歪了,方又后悔,忙又绕到昨日背的诗篇上去,如此往返,两人绕着弯儿,说了半天江山社稷,诗词歌赋,就是不绕到原来的话题上去。却是皆盼着别人说出来,又怕自己说了,失之轻薄,绕了半天,还是绕不到两人想说的话题来。这般无目地的闲聊,是时间过得极快的,眼见太阳西斜,芈月要赶回宫去,黄歇只得弃舟登岸,送她走了一段路,眼见快到离宫了,竟是还未找到说话的机会,耳听得芈月道:“前面就是离宫了,你不须再送。”
  黄歇鼓起勇气,咳嗽一声,又道:“那个祭舞,你好生练练。”
  芈月忍笑道:“知道了。”
  黄歇欲言又止,咳嗽一声道:“前些日子我读到一诗,不知道何解,你一向聪明,一定能解出其中的意思。”
  芈月眼珠子一转,便有些猜到了,以诗表情,简直是当时士人必用的招数,当下掩口笑道:“什么诗啊?”
  黄歇又咳嗽一声,红了脸,道:“嗯。‘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他既是念诗,自然不好用素日常用的郢都方言来说,便用的是雅言。
  芈月自三年前入高唐台以后,许多功课只是拿了竹简来学,或者是去问黄歇,后来所教的《诗经》之篇章,许多便是跟着女师所学的。所以黄歇念了这句,料她必是懂的。
  不实芈月却是茫然摇头道:“师兄你念的甚么,女师不曾教过呢。”
  黄歇满怀期望,却听到她这一句,不禁脸更红了,却也有些泄气,想了想,还是强撑起勇气道:“那我再念一段。‘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芈月低头暗笑道:“不懂不懂,还是不懂。”
  黄歇额头微微见汗,只得道:“你若是不懂,回去翻看便知。”便是此刻她不懂他的心思,若是回去翻看了,必还是懂的吧。
  不料芈月却为难地道:“师兄,我雅言学得不好,你方才说得有些快了,我竟是未曾听清呢。”
  黄歇急了道:“那、那我用雅言再给你念一遍,算了,我还是……”他定了定心神,便用楚语念道:“关关雎鸠,在河之洲……”
  这诗用楚语一念,与方才的雅言相比,竟有一种别样的怪异。
  芈月已经笑得捧腹道:“师兄,你用楚语念周南之歌,实是……我这才晓得什么叫南腔北调!”
  黄歇张口结舌,忽然醒悟过来道:“你,你怎么知道这是周南,你在戏弄我?”
  一想明白此节,他便恍然大悟,见芈月仍然在笑,他顿了顿足,实在是气不过眼前这人的调皮,便伸手去呵芈月的痒,芈月东躲西闪,笑到呛住,只得求饶道:“吾子,是我错了,你饶了我吧。”
  夕阳西斜,照得芈月额头出汗,脸上似蒙了一层金光似的,更显得面容姣好,黄歇心中一动,缓缓贴近。芈月也怔住了,一时竟不晓得如何反应。就在两人贴到最近的时候,芈月忽然醒悟,跳起来推开黄歇。逃了开去。
  她匆匆地跑过离宫,经此便回了宫中。
  楚国之中,本就宫苑之禁不严。屈昭景三家贵女自是常常出入宫禁,芈姝等人也经常出宫去与这几家串门,甚至节庆之时出宫游玩也不在少数,只消出宫的时候报个备,有些侍从随扈跟着便是。
  至于芈月这般,只要借着探望莒姬的名义往西南离宫转个圈儿,便可从小门出去,只消赶在天黑前回宫便是,便是连跟从的人也不过是带上女葵或侍女女萝、薜荔中的一个,这两个都是晓事的,把她们带到莒姬那里,便跟着侍女们下去,等到芈月要回宫的时候召唤一声,便跟着回来了。
  待芈月回到自己所住之处,已经是快天黑了。
  她这一进自己的院落,便见女浇迎了上来,急道:“九公主,您去了何处?八公主派人来寻你有一个时辰了。”
  芈月诧异道:“她寻我何事?”
  女浇摇头道:“我却不知。”
  芈月只得更了衣服,又到了芈姝之处,却见不但芈姝在,芈茵也在,见了芈月到来,芈姝便问道:“你去哪儿了,怎么现在才回来?”
  芈月只得道:“我去了母亲那儿,阿姊找我何事?”
  芈姝欲言又止,含羞半天,方道:“你还记得昨日阳灵台出来那个人吗?”
  芈月心中咯噔一下,却装作不知,道:“哪个啊,昨日阳灵台出来有好多人啊。”
  芈姝急了,道:“便是那个……便是那个,最后那个啊!”
  芈月心中暗惊,不由地看了芈茵一眼,却见芈茵含笑看着自己,并无半点异色,当下道:“那个,又怎么了?”
  芈姝扭捏地道:“我去打听过了,昨天那个人叫黄歇,听说他乃黄国之后,现如今是太子的伴读。”
  芈月试探地道:“阿姊打听这个,莫不是心悦于他?”
  芈姝说出了口,倒不扭捏了,直率地点头道:“是啊,我心悦于他,就是不知道……他心中是如何打算?”
  芈月心中暗哂,芈姝的性子从小娇纵,想什么就要得到什么,她对黄歇的喜欢,却又不知道是属于多长时间的兴趣,可是她如今喜欢上了黄歇,却又是一个难题了。
  她又看了看芈茵,却见芈茵只是含笑看着芈姝,并不曾发表意见,心中隐隐有些警惕。以芈茵的性子,若不是在她来之前便已经出了许多主意,便是要在她说话的时候,与她争一争强,好显摆自己。这般在芈姝等着芈月来讨论事情的时候,仍然安静在聆听,实在不是她的性子。
  芈月便问芈姝道:“阿姊是个什么打算呢?”
  芈姝道:“我正想问九妹妹呢,你素来主意多,替我想想办法,如何设法找一个机会跟他会面……”
  芈月长叹道:“阿姊,黄国已经没落,他的身份,非阿姊良配。”
  芈姝一手指戳向芈月额头,嗔道:“你小小年纪,怎么也学得如此功利?心悦一个男子,何必想这么多的?”
  芈月看了看芈姝,故意道:“我恐母后知道,会……”
  楚威后让诸多女师自幼开始教芈姝各种礼乐内政,不但有芈茵芈月陪伴学习,如今又召三家贵女入宫相伴,这些准备,可不是打算送给一个没落王族的普通子弟的。
  芈姝却不在乎地道:“便是母后知道又怎么样?便是王族女儿,也不见得个个都要联姻诸侯。”
  芈月心中暗叹,楚国的确曾有下嫁于国内的嫡公主,芈姝这种想法,若是楚威王在世的时候,也不能说不对。象父王这样的君王,其实并不在乎女儿是否联姻诸侯。可是如今楚威王不在了,芈姝的亲事,必是楚威后作主,象楚威后这样的人,你若要看她自己亲生的女儿嫁得不如庶出的公主,那是绝对不能容忍的事。
  芈姝便纵有再多的喜欢,那也只能是停留在喜欢上了,可惜,为什么偏偏是黄歇呢,若是她喜欢了别人,芈月才不在乎她的事呢。
  芈月沉吟道:“此番屈子出使列国,游说得五国合纵,以大王为合纵长,我想必会有联姻之事,其他四国若不是要嫁女于大王或者太子,便是要向我国求娶公主。阿姊当真不欲为诸侯妻?”
  说到这里,她暗自注意了一下芈茵,果然见芈姝根本不为所动,芈茵却有些小小的激动,心中便已经有数了,接着道:“该劝的我已经劝过了,既然阿姊主意已定,我也没有办法,那阿姊打算怎么办呢?”
  芈茵急忙推了推芈姝,使个眼色,芈姝便凑到芈月面前神秘地道:“我有个主意,听说以前的少司命祭舞有过与大司命共舞的先例。而且我还打听到,那个黄歇去年在大司命祭祀的时候就跳过大司命。你说这个主意怎么样?”
  芈月心中一惊,扬眉看了芈茵一眼。芈茵微有不安,神情闪烁。芈月微笑道:“怕不是八阿姊自己想出来的,而是有人给八阿姊提了这个‘好建议’吧?”
  芈姝推了她一把道:“你别管谁的想法,你只说好不好?”
  芈月故作沉吟道:“此计甚好……”见芈姝欣喜,才又慢吞吞地道:“可去年他跳这个祭舞,今年未必就是他啊。”
  芈姝笑道:“这自然就要你出主意了,”见了芈月神色,便霸道地指着她道:“不许说想不出来,我知道你一向主意甚多。”
  芈月无奈道:“阿姊,此事我完全摸不着头脑……”她看了看芈茵又道:“能够教你此计之人,必是甚为高明,她既有了第一步,便会有第二、第三步的计划,教她来出主意,岂不更好!”
  芈姝听了这话,方要点头,芈茵急忙又推她一下,芈姝想起方才两人之间早已经说好的话,便不好意思接了芈月的话继续下去了,便耍赖地一手指着芈茵一手指着芈月道:“一人计短两人计长,一人出一个主意,最公平。”
  芈月似笑非笑道:“原来给你出这个主意的是茵姊啊,怪不得呢!”
  芈茵阻止不及,涨红了脸道:“姝妹,这等事怎么好这么大声嚷嚷。”
  芈月倒是显得从容了,笑吟吟道:“茵姊,爱美之心人皆有之,说出来又有什么打紧。郢都街头,也有的是向美少年掷花掷果的女子,茵姊便出了这个主意,又有甚么关系呢。”
  芈姝扭着芈月道:“休说他话,你倒快出主意啊!”
  芈月又看了一眼芈茵,笑道:“阿姊不是说,他是太子的伴读吗?这件事,不如让太子出面,如何?”
  芈姝抚掌道:“甚是甚是,我还可让太子出面提这个建议,让太子出面说这个人选。”
  说着,她便站起来,要去寻太子横。
  芈月又劝道:“阿姊且慢。”
  芈姝站住,问道:“怎么?”
  芈月道:“阿姊何必亲自去找太子,只消与王后说一声就行,王后一向善解人意,她一定能够帮你办妥这件事。”
  芈姝眼睛一亮道:“果然我知道找你出主意最好不过了,我现在就去找王后——”
  芈姝说着便要冲出去,芈月忙劝住她道:“阿姊,如今天已经黑了,不如明日再寻王后去。”
  劝好了芈姝,两人方告辞而出,换了丝履,一路皆是默默无语,直走到回廊分手处,芈茵方复杂地看了一眼芈月道:“九妹妹果真是聪明能干,这不消半天,便已经替姝妹想出了主意!”
  芈月微笑道:“怎么比得上茵姊您深谋远虑,想得长远呢!”
  芈茵扯了扯嘴角,扭头而去。
  见芈茵走远了,芈月的脸方沉了下来。芈茵今日挑唆芈姝去追求黄歇,必有图谋。芈月虑的却是,芈茵自己图谋失败,倒也罢了,但很显然如今她三人一同居住,若是当真发生了什么事,就怕会连累到自己身上。
  她长叹一声,抬头看着廊外月色,如今正是最关键的时候。她在这禁中熬了三年,忍了三年,就是希望能够逃脱这个禁宫。
  如今,芈戎未封,她未嫁,这两件事,万不能行差踏错,否则就将影响她们姐弟这一生。
  次日一早,芈姝便急急起身,要往南后所居的渐台行去,甚至连芈茵和芈月也不曾叫上。
  南后本宠冠后宫,无奈年岁渐长,一次难产后身体又开始日渐衰弱,夫人郑袖便成了楚王槐的新宠。而南后这些年来,甚至不得已要将部分宫务交于夫人郑袖代劳。
  郑袖夫人亦生一子公子兰,这几年也渐渐长大,甚得楚王槐钟爱。郑袖于是在楚王槐面前不断进谗,使得太子横渐被疏远。
  郑袖的野心,真是楚宫皆知。但南后虽然一直在生病,却一直拖着,且经常会弄出一些事情,教楚王槐记起当日恩爱,这些年竟成了相持不下的状态。
  这日见芈姝急急而来,说了这些话,南后便沉默了。
  芈姝等了好一会儿,但见南后只是不住低咳,心中有些急燥:“嫂嫂,您倒说说话啊,此事可行否?”
  南后见芈姝着急,面露为难之色,好一会儿才笑道:“妹妹要做什么事,哪有不行的。回头我就安排去,必让妹妹满意。”
  若是个机灵的,只怕要问一问南后是否有隐情,芈姝却从来是个娇纵的,她才不管人家为不为难,只要结果便是,一听就大喜道:“多谢嫂嫂,我就知道嫂嫂待我最好了。”
  南后见了她如此活泼,也笑了笑道:“妹妹近日可是在学琴,我听说女师夸奖妹妹极有天赋呢!”
  芈姝听了顿时有些得意,又有些害羞地谦辞道:“我才刚学呢,嫂嫂夸奖了。”
  南后道:“正好我这里有一具旧琴,妹妹若不嫌弃,就赠与妹妹练手。”这边便吩咐心腹侍女道:“采芹,你去把我的琴拿来。”
  芈姝也不以为意,楚宫之中,什么好东西没有。直到采芹小心翼翼地捧了一具古琴上来,递与芈姝,芈姝见上面镏着两个小字,细辨了一下,这才惊道:“‘绕梁’,嫂嫂,这是绕梁琴?”
  南后苍白的脸上微露笑意道:“我就晓得妹妹是识琴之人,这琴与妹妹,也不枉了。”
  所谓“绕梁”之琴,传说为韩娥所有,她途经齐国时断了钱粮,只得弹琴卖唱,结果余音袅袅,绕梁三日而不绝。自此绕梁琴便成为传说。芈姝倒不想竟能见到此琴,喜不自胜,道:“嫂嫂这琴从何而来?”
  南后道:“韩娥死后,此琴落入宋国大夫华元的手中,为解大楚兵困宋国之危,华元就把此琴献与先庄王。传说先庄王得此琴后,爱不释手,因抚琴而七日不朝,夫人樊姬相劝,这才将此琴封于库中。当年我初嫁之时,因喜欢抚琴,大王陪我到平府去寻琴,方见此物。又得了父王的恩准,这才将此琴赐于我。”
  芈姝轻试了几个音。这琴封存了多年,外表虽然有损,木质却是不变,一弹便能引发清越的空腔共鸣之声,却是极为难得。当年南后初用,换上丝弦一弹,便惊为仙音。这些年又是常常弹奏,将音色融炼得更加圆熟明亮,吟揉绰注间仿佛自带埙笛伴奏,因此芈姝稍一试便爱不释手,这边还要客气两句道:“既是王兄送与嫂嫂的,我如何能要!”
  南后笑道:“我病了许久,这琴也空置了许久。父王既许此琴出库,也是不忍良琴蒙尘。如果我让此琴空置,也是罪过,能为此琴寻一个更合适的主人,才不枉我与它相伴一场。我们都是自家人,还请妹妹不要再推辞才是!”
  芈姝高兴地坐正,轻抚了一曲古乐《承云》,相传这是周穆王所奏之曲,她因初学,便来试手。这一弹奏,越发觉得此琴实不枉楚庄王七日罢朝的传闻,素日她用的也是极有名的琴,同样的手式,弹出的音色回响之淳厚,余味之清远,竟远不如此琴。
  一曲毕,芈姝恋恋不舍,叹道:“抚了此琴,我素日那些琴,都好拿去当柴烧了。”
  南后也闭目倾听,好半日,才叹道:“多谢妹妹,我自卧病以来,久不闻雅乐矣!今日得妹妹一曲,清心涤尘,邪气尽去,实是胜过十剂汤药。”
  芈姝红了脸,她自知琴艺还差了很远,听得南后这般赞美,纵是她自幼受人奉承已惯,也不禁有些汗颜,道:“嫂嫂谬奖了,我琴艺实在与嫂嫂差得太远。”
  南后正色道:“琴乃心声,高明与否,不在艺而在心。妹妹心地纯净,灵气极高,手法不过是末技,多练练就行了,可似妹妹这样的天份,却是极少见的。”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