必读网 - 人生必读的书

TXT下载此书 | 书籍信息


(双击鼠标开启屏幕滚动,鼠标上下控制速度) 返回首页
选择背景色:
浏览字体:[ ]  
字体颜色: 双击鼠标滚屏: (1最慢,10最快)

爱的教育

_7 亚米契斯(意大利)
  二、慣於嘲笑他人,真是可厭的野蠻性。我願我自己不犯這毛病。
  三、亞美利加土人被稱為亞美利加印第安人,安契爾群島被稱為西印度群島,何故?把這來檢查吧。
  一月二十七日
  一、貯水槽中的水比之噴水,甘美而適於冒。何故?把這會請教於醫生吧。
  二、人喜食動物的肉,而見到動物的被殺卻覺難過。這矛盾須加以考察。
  三、重瓣花的植物為什麼不會結好的果實7從植物學書上一查其理由吧。
  一月二十八日
  一、每晚,以用左手寫字來當做娛樂吧。昨日在洛西家裡見到一個紳士,他因為右手上患了一個瘡,據說已有一個月不能寫字了。那是多麼不便啊!
  二、昨日醫生的兒子配群諾動了氣,罵了我。我並沒有做什麼不好的事。該受配群諾的怒氣與惡言,這全然是他自己誤解了。他因為近來常做壞事,疑心我曾向他父親告訴什麼了呢。我受了他的惡言,只是忍住氣默然地走出來。今日去會配群諾,促使他反省吧。這樣的事須嚴格地處置才好。
  三、暗記亞歷山大?曼莎尼《五月五日》的詩。
  一月二十九日
  一、從兄弟不用枕也能安然入睡,我也采練習不用抗睡的習慣吧。
  二、俗語說:「惡也七次」,就是說普通的人要連做七次同樣的惡事的意思。我在這三日間,須每晚反省自己的行為,自問有比普通人好的地方沒有?
  三、請求舅父帶領了去參觀斯配契的兵工廠吧。
  一月三十日
  一、請求舅父設法,暫時去和船員巴拉查一同生活吧。這是為了要想練習船員生活的緣故。
  二、數日來,用了吊船登陸的法蘭西的船員每日提醉了酒,動輒亂說我們意大利及意大利人的壞話。我聽到了很是憤怒,可惜我沒有打他們的勇氣。好,今日如果再遇到,就去怒喝他們吧!我雖是孩子,但如果有人說我國的壞話,我是不能沉默的。
  三、記憶海風的種類與其名稱。
  一月三十一日
  今日是一月的末日了。自問自答地來考查一月間的成績吧。
  一、為強健自己的身體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
  二、為修養自己的精神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
  三、為培養自己的知識起見,本月做了些什麼事?
第四
一 犬與人
  有一日,舅父忽說:
  「街上似乎出了什麼事情,安利柯,你不跑去探聽探聽嗎?」
  安利柯依了舅父的話跑上街頭,又喘著氣奔回來,到庭間狂叫:
  「舅父!快來!到那空地上!」
  「怎麼啦?」舅父急忙拿了帽子出來。
  「有小孩被狗咬傷了。」
  「噢!那麼快去吧!」
  安利柯急忙向前奔,舅父在後面跟著。
  「怎麼了?喂,怎麼了?」老人們從街屋的窗口探頭出來,向一個奔跑的男子問。
  「瘋狗啊!瘋狗啊!」那男人一邊回答一邊管自奔跑。
  「什麼?瘋狗?咬人嗎?」
  「咬傷了三個小孩哩。」
  「這裡一向沒有瘋狗,一定從賽爾茲那來的吧。」
  「不,據說是萊裡契的狗。」
  「不要是我家的孩子遭咬了,方才到海邊遊戲去了呢。」
  家家的人們都在門口這樣互相談著,街上充滿了驚異的聲音。
  安利柯與舅父急忙向前奔,到了空地上一看,噴泉前面已擠得人山人海了。大家都擠在一處,茫然不知所措。其光景宛如一個螞蟻受了傷,許多螞蟻圍繞著的樣子。
  「怎麼了?」舅父走進人群中去。人們就用了敬意把路讓開,同聲說:
  「德阿特拉的兒子,三個都被瘋狗咬傷了。」
  可憐,那三個小孩在人群中只是哭著。旁邊的人們並沒誰動手去親切地救護,只一味擠在一處呆著。
  這三個小孩似乎是漁夫或船夫之子,衣服很粗劣。最年的約十歲,是個瘦弱的孩子,在這薄寒的時節還赤著腳,穿著粗布短褲與絨布小衫。其次的是六歲,再其次的大約四歲吧,他們兩個著的衣服還乾淨,靠近了哥哥,哭得幾乎要被死神捉去似的。確被咬傷了,一個臉上有傷痕,流著血,一個傷了脫,一個好像傷在腳上。
  人們只是圍繞著這三個小孩呀呀地嚷著。舅父喊著「喂喂」,挨進正中去,周圍的喧嘩就停止了。
  在這瞬間,安利柯發見了個人與群眾間的不可思議的關係。他悟到:雖有干人集在社會上喧擾,到了無計可施時,只要有一人物的一聲呼喚,就可把秩序恢復的。
  「什麼時候被咬的?」舅父問。
  「在二三十分鐘以前。」旁人說。
  「醫生呢?」
  「醫生到辟德爾裡去了,不在這裡。」
  「非快設法不可!好,由我來給他們療治吧。喂,且慢,狗在哪裡?即使被咬傷了,也許不一定是瘋狗呢。」舅父又說。
  這時,人聲又喧擾起來,聽不明白大家在說些什麼。舅父於是間站在一旁的肉店主:
  「誰曾看見這狗?」
  「我曾看見。被咬的場所就在這裡。我在店門口吸煙,見德阿特拉的孩子們用水桶盛著噴泉的水在玩。忽然,有只灰色的野狗垂了頭踉蹌衝過街去。孩子們見有狗來。用石子去擲;那狗叫也不叫,就跑近去,向那年長的孩子的臉上撲咬,在呼痛聲中,又把那兩個小的孩子撲翻地上,將手足咬傷了。等我攜了棒去趕,那狗已向鮑查利街逃去。究竟是哪裡來的狗,誰也不知道,桑?德連寨一向沒有這樣的狗的哩。」肉店主回答。
  「哦,這也許真是瘋狗呢。事不宜遲,趕快到藥店裡去叫他們預備好熨鐵。」舅父這樣說了,雙手拉住兩小孩。群眾都把路讓開,安利柯則拉了最大的小孩的手。
  他們急急地向藥店前進,群眾也紛紛在後擠著了跟來。忽然有一老人排開了群眾,驚恐地走進前來。
  「怎麼了?這,這真是……要當心!」一邊說一邊去撫那最幼的孩子的頭,又說:「船長,老闆,謝謝……謝謝你。我是孩子們的祖父,他們的父親下漁船去了,母親為了賣昨日捕到的魚,正在賽爾茲那。」
  「要趕快啊!要趕快啊!在德阿特拉從賽爾茲那回來以前,非先給他們急救療治不可。」舅父這樣回答了,就向前奔跑。
  舅父帶孩子們進了藥店,把紛紛追來的喧擾的群眾關在門外,自己與藥劑師燒熨鐵。
  這時,有人叩著店門,慌張地喊叫:
  「請開門!是我,是孩子們的母親,是德阿特拉。」
  店伙開了門,群眾也隨著德阿特拉擠入了許多。
  德阿特拉把小孩一一抱近身邊,整理他們的衣服,吻了他們的傷處,悲痛地合掌祈禱說:「請上帝救我!」一邊嘴泣起來。周圍的人們也被引出眼淚了。其中有一個人安慰她說:
  「喂,德阿特拉,別擔心,別怕,不是瘋狗啊!你的孩子們用石子擲狗,狗才咬他們的。」
  安利柯素來多感,病後身體尚弱,見了這光景不禁唏噓啜泣起來了。
  「喂,安利柯,你回到家裡去!」舅父見他受不住,所以這樣說。
  「不,舅父,我願幫些忙。」安利柯說時還嗚咽著。
  「沒有你的事啊!你一哭,這孩子們的母親就要驚慌呢。」舅父又說。
  恰好醫生從辟德爾裡回來了,從人群裡擠進來探問情形。舅父似乎放心了,就說:
  「那麼,我失陷了。熨鐵已在燒著,一切奉托。」他向醫生交代了,拉了安利柯就走。
  安利柯還啜啜地哭著。舅父假作沒有覺察,毫不睬他。
二 英國的孩子是不哭的
  舅父帶了安利柯出來以後,一個英國籍的機械師也把自己的兩個小孩帶了出來,走回家去。一個是女孩,一個是男孩,都和安利柯一樣,也在唏噓地哭。
  機械師回頭罵那男孩說:「莫嘈雜,維廉!有什麼好哭的!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
  很奇怪,那男孩因這一喝,竟止住了哭,只深深地噓了口氣。
  安利柯回到家裡,過了二小時,心情復原了,問舅父道:
  「舅父,那個英國人真壞,他見自己的兒子因同情於德阿特拉而傷心,他反加斥罵。那兒子將來不是要被養成毫無同情心的冷漠的人了嗎?」
  舅父好像早已料及他會這樣問,就說;
  「你問得很好!關於這個,我正想和你講哩。那英國人也不是無情的啊,可是不喜見他兒子哭。人即使不流淚,仍可同情他人,救助他人的苦痛。英國人把眼淚認作弱者的表徵,認為與男子的榮譽不相稱。這只要看那機械師不駕女孩單罵男孩,就可知道了。女孩子也許可以不養成勇敢的氣概,至於男孩子,是非把勇敢當做榮耀不可的。
  「眼淚是弱者的表徵啊。嬰兒、女人、老人,動輒哭泣,強健的男子是不哭的。哭的人會失去理智,任憑你怎樣勸慰,也無法使他理解,並且你愈勸慰,他愈會哭得起勁。
  「如果那英國人叫兒子不要同情他人的苦痛!那就不好。這樣的人就是所謂利己主義者了。但英國人並不如此。只說『別哭!哭的是沒用的傢伙!英國人不該哭!』這是對的,是勇敢的教訓,是鍛煉意志的教訓,是國民的自尊。
  「那機械師對自己的兒子說,『別哭,英國人不該哭,英國人是不哭的,』他含著勇敢的國民的矜誇,對自己的兒子灌輸大國民的氣概。
  「我不是英國人,是意大利人,原該比那機械師更偉大才是。但我已年老,氣力衰弱,不再有如同那機械師一般的氣概了。所以方才明知你在哭,卻不罵你。還好,你已從英國人那裡得到了好的教訓了,那機械師已代我教育了你。
  「還有一層,更是你非知道不可的。那機械師如果在勇敢的教訓之後,再叫兒子送周恤費到德阿特拉家裡去,那才是真正有價值的行為。哭是不應該的,他人有苦痛,應該救助,頭腦與心,二者要活動一致才算完全的人:那兒子就可由此學得這樣的教訓了。為人最要緊的是心,其次是頭腦,心與頭腦,非一致地運用不可。」
第五
一 舅父的感慨
  西北風呼呼吹動的那一日,舅父對安利柯說:
  「喂,安利柯,不到海灣裡駕船去嗎?我已是七十老人了,但在這樣的風中去駕小船,還沒有什麼哩。」
  「去吧,去吧。」安利柯雀躍了。
  到了海邊一看,風卻意外地厲害。
  「舅父,風不是很凶嗎?不要緊?」安利柯說。
  「不要緊羅。你的褲子也許要被水沫濺濕,浪也許會比船舷還高,但是用不著怕。」
  舅父說著,就逆著風向,把住了舵,把船駛出去。他一手拉住帆索,調節船帆,使船折著前進。有時很巧捷地轉換方向,自己得意,有時現出小孩似的快活。
  帆船孕著風,船飛速前進,浪花時時濺來。舅父坐在船後,愉快地說:
  「啊!這樣爽快的風,在頭上吹拂,掠過耳朵,或是吸入腦中,我就彷彿立刻回到了少年時代,竟要再唱起兒時的歌來了。我真愛海,了不得地愛,意大利人如果都像我似的愛海,也許會成一大國民哩。這點要佩服英國人啊。以尊敬之心愛著海的英國人,已成了世界第一的國民了。英國人出身是窮的,就乘了船去求富;生在富家的,乘了快艇遊戲,或乘了大輪船與全世界貿易。
  「啊,這是多麼美啊,海真好!我一見到這蒼蒼的大海,心就為之歡喜而陶醉了。我不是詩人,不知要把這歡喜怎樣表達才好。
  「唔,對了,我能這樣地說:海在現在,和我在二十歲時所見同樣的美,咿呀,不對,年老了來看,比年輕時所見的更美。任憑你怎樣看也看不厭,愈著愈新鮮。注目靜看,就會浮起種種的念頭來,海會使我的想念偉大高尚。在憤怒惱恨或有怨恨的時候,只要一看到治態的海,人間的苦痛就小如泡沫,會呵呵失笑起來,怨恨全消,心胸頓然開廣了。在悄然而悲哀的時候,看到浩蕩的海,那悲哀就像無涯的水平線……不,像那水天一色的彼方的霧似的消失了。有時感著世間的不義不正或矛盾,生了憤激,看到海,胸懷也就釋然,把耶憤忘卻了。海的世界裡沒有關稅,也沒有消費稅,也沒有什麼分界,可以自然地悠然生息。啊,海歡迎著有一切進取勇氣的人們。
  「看啊!海比天空還清,比大地還富,海才是真正的生命之母。我們的未來將依賴海得到榮耀。哪,不是嗎?自然把意大利安置在東洋與西洋之間,意大利比英國更幸福。哪,意大利有島國的特長,同時還有著大陸的特長。意大利把頭從歐洲伸出,只要數小時,就可把印度與非洲的產物運輸到德意志的中央去。意大利身體修長,一腳伸出去幾乎要碰到非洲,再略過去,就幾乎可碰到亞洲了。
  「意大利!在我們意大利的前面有著什麼?有著地中海!地中海是文明的搖籃啊。馬可?波羅到中國去,其出發點就是地中海。這地中海真可謂是全歐羅巴文明的市場與法庭。可是,有想把這地中海占為私有的人呢,我們應以守護這地中海為我們第一義務。
  「不久,你就要決定你一生的方向了。我不知道你將來會成一個怎麼樣的人。但是,你無論生活於海上或是陸上,你不可不在口上或筆上盡力教示國民,地中海是意大利的。意大利是地中海的哨兵,又是護衛者。天把這任務托付了意大利了。可是意大利人怠惰,竟在『看帆船和輪船孰快』,瞠目於外人的船隻的競爭之間,任貴重的地中海——世界上最美的地中海被人拿去。啊,我們應把意大利的本來面目重行回復!應將自己的東西被奪認為恥辱,對無悔過!我每見到意大利的軍艦,就饞涎下嚥。我七十老人見到意大利的鐵甲艦衝著這美麗的海灣的波浪,堂堂地進行時,幾乎希望與人開戰。要喊出:『來吧,敵國!看我完全戰勝你!」』
二 糊塗侯爵的故事
  頭髮被爽快的西北風梳拂著的舅父,只管對著海敘說他的回憶,加以讚美。這時候風已平定,船到了桑?衛德地方了。
  舅父把岸上的堡壘、別墅以及散佈在那裡的村落指點給我看,然後說:
  「你看,那堡壘之下有一個栗樹林,林的前處錯錯落落地可看見有個別墅吧。」
  「看見了。」安利柯回答。
  「那個別墅可作我們人生的教訓哩。」舅父感慨無限地說下去:
  「那別墅是某侯爵的祖先建築的。那時候,侯爵家曾有五六百萬元的家財,可是現在據說已全然蕩盡,僅僅留了那個別墅了。別墅四近只剩少數土地,侯爵靠這土地的收入,苦苦地過著日子。
  「兩年以前,我曾因事往訪那侯爵。身入其中,見隨處都是榮華與沒落的對照,難過不堪。所謂侯爵者只是一個空名,其實際境況全然和長工或農民無二。我被招待入客堂,見斑駁的古壁上是有培內契風的大古鏡,地上鋪著露出了底線的破地毯!五六個壁龕裡擺著大理石的雕刻,雜亂塵污的小桌上,在瑪喬利加制的缺口杯中,留著吃剩的咖啡與牛乳。
  「憑窗一望,更了不得!其光景還要淒涼得露骨:廊下嚴然豎立著大理石圓柱,廊下原有一個庭院,可是簡直是肥料貯藏所,母雞、小雞、鵝、鴇雞,都在撒糞鳴叫行走。庭隅的受水處,倒放著大理石像與往飾雕像的碎片,這大概是作水溝的底石用的。還有五六隻小豬,鼻間唔唔作響地在咬南瓜吃。蓬蒿等類莽莽蔓生,更不消說了。庭院的鋪石也不完全,竟像作為廄捨或廚房用著哩。」
  「為什麼這麼大的財產會立即蕩盡呢?」安利柯聽了舅父的話這樣問。
  舅父說:
  「也不是他為人不好,只因為用錢太無把握,管理不得其法罷了。簡單地說,就是太是濫好人了的緣故。原來做人無論好到什麼程度,決不嫌過好的,但濫好人與好人卻全然不同。侯爵是一個大大的濫好人。所謂濫好人者,就是做事不加思考,一味依從人言的人。現在住在那別墅的侯爵的父親是一個濫好人的好標本。
  「侯爵的父親老侯爵不嫖不賭,也不曾做冒險的事業。可是做夢也料不到,他忽然破產了。」
  「為什麼?為什麼這樣並不壞的人,忽然會破產?」安利柯奇怪地問。
  「因為這樣的緣故,哪,」舅父繼續說,「老侯爵遇有人來求助,從不推卻;遇有人要他作保,也一一承諾。他原來是這樣的濫好人,所以即使有詐欺者、陰謀者合夥了來謊騙,他也會唯唯應允。其實像這樣的不論什麼都依從別人,並不是行善事。
  「如果只是借錢,那還有限哩。替老侯爵管帳的執事是一個正直而有眼光的人,即使有人向老侯爵借錢,如果家裡沒有這數目的錢,他就會拒絕說『沒有錢』。老侯爵知道了也只好說,『對不起,對不起,』把這一關度過了。
  「但是遇到人不來借錢,而來請求做保人時,如果輕易承諾,那就不得了了。因為做保人,只要捺一下印就夠了。老侯爵原是濫好人,遇到有人來請求作保,他也會一一答應。一千元、一萬元、十萬元,這樣的保人,不知道他做過幾多次。不消說有若干人因此得救了,但也因此而自己屢次被牽累,弄到要替別人負償還債款的義務。
  「有一次,有人設了一個工場,想用那賽爾奇尼亞地方到處皆有的名叫『凱琵朗』的植物的根來制取酒精,說這事業很有希望,可以收得三分之利。老侯爵信了這話,出了五十萬元的信用借款。其實從『凱琵朗』的報上怎能採取上等的酒精?它只含有微量的劣等酒精。結果事業完全失敗,老候爵所借給的五十萬元和愚笨的股東的股本一樣,毫無意義地同歸於盡。於是老侯爵就到了破產的地步了。
  「啊,安利柯。愚笨的行為,其惡果所及不僅在自己個人。為了愚笨的事出錢決不是好事啊,因為其結果不但自己受愚弄,還非連累許多無知的關係者一同受苦不可的。世間很有想行好事而反害人的人。
  「老侯爵的行事全是如此。有一天,老侯爵所出的千元支票忽然不能兌現了。老侯爵奇怪起來,叫了管帳的執事來問是怎麼回事,執事早已知道終有一天難免周轉不靈,流著淚訴說了理由,然後忠告老侯爵說;『事情到了不得了的地步。所以我曾屢次向你訴說,請你非有確實把握,決不要替人作保。』
  「執事這樣一說,侯爵才恍如從夢中醒來,張是不知所措。執事又流淚訴說:『有人向你借錢,我會告訴他沒有現金,替你謝絕。但在保單上簽名不是我的職務,你東家自己有著筆與印章,盡可不必問我有無現金,自由地替人做保人。你在那裡怎麼幹,我卻完全不知道。』
  「知道了嗎?就為了這個緣故。那時老侯爵家已連一千元的存款都沒有了,所留給小侯爵的就只是那個別墅。那別墅還是在將破產的時候,靠律師的幫忙把它假作侯爵夫人的財產,才僥倖殘留下來的。
  「但把明明是自己的財產假作不是自己的東西,寄托別人的名義之下,這不能算是正直的行為。老侯爵如果真是正直的人,真守道德,那麼就該不改名義,把那所別墅也給了債權人吧。
  「可憐!老侯爵遭意外的災難,感傷之極,終於把爵位與不義殘存的小財產剩給了兒子,就死去了。那兒子雖有著相當的體格,卻一無所長,沒有恢復先業之力,只是悄然地站在雕像前面羨念先世的榮華,或是憑窗坐歎自己的無能,啃著先人的余物,過那貧困的生活呢。
  「哪,安利柯,你現在和我同居於桑?德連累,不要像那侯爵糊塗地把日子過去啊!第一,心情要好。但沒有頭腦的心情也沒有用。希望你好好地發展以理性為基礎的心情!」
  舅父的話雖已說完,安利柯還凝視了別墅在沉思。舅父活潑地把轉了舵:
  「啊,回去吧。安利柯,風已全止了,你也來划船吧。」
第六
一 什麼是作文題
  安利柯在桑?德連寨已過了三個月,健康恢復了許多。那每月為他做兩三次診察的醫生也說:「已不要緊,就是做些文章,也不至於有害身體了。」
  安利柯原和托裡諾的先生有約:如果身體一好,就做了文章送給先生,先生批改了再寄還他的。
  舅父一向主張與其讀書,才從實際的生活事件中求活的學問,對於作文的練習,最初曾反對。
  「把一切的東西好好地去判斷,這就是最好的學問。作文有什麼用?你已能夠寫信給你的父親母親,作文的功課至此已儘夠了。」
  舅父曾說過這樣不贊成的話,後來轉忖:既然醫生那樣說,他自己如果歡喜做,也不妨任其自由。舅父原來是個兼有著這樣謙遜的美德的人。
  「我不善於寫文章,但寫出文章來,自己的意志、感情、思想,是能自由表現的。安利柯將來也許為法律家,也許為創作家,無論為什麼,把自己的意志、感情、思想完全表出,是很要緊的事。好,就替安利柯在眼前找作文的題目吧。」
  過不了幾日,舅父就這樣自忖。
二 這才是作文的好題目
  別墅之後有田圃與農家,那農家所種的田一半是自己的,一半是租來的、一家的熱鬧快活,幾乎像個小鳥之害。
  父親年三十五,是個身體壯健的農人、妻也是個強壯的女子。妻於結婚後,大抵每年要產一孩子,平日不是見她授乳,就見她唱著歌。兒女最長的十歲,最小的還只二歲。最小的孩子生產時,認安利柯的舅父做了教父,把自己母親的名字給了這孩子,取名為羅利那。所謂教父老,是「教的父親」的意思,不僅意大利,西洋各國小孩生下時,習慣上都要請一個人做教的父親。
  舅父時常開了後門,去訪問那農家。舅父喜與小孩遊戲,每次去的時候總帶了水果、糕餅或是玩具去給他們。可是見孩子們的臉或手齷齪時,就藏過了帶去的禮物,他叱責著說:
  「掛著鼻涕哩!你的手何等齦齪啊!喂,把鼻涕試了!喂,把手洗了!」小孩的臉或手原容易髒,但有時也有因母親隨便,弄得不乾淨的。
  有一天午後,舅父在袋中滿藏了東西,帶了安利柯到後面的田圃去。把小門一推,那裡就是那農家了。
  農夫正在剪除那做籬笆用的檸檬的枯葉。母親信如母雞似的被許多小孩環繞了,蹲在廚房門口的階石上剝扁豆。
  「羅利那呢?」舅父一見了她就突然問。
  「呀!」母親驚而且喜地說,「在搖籃裡已睡了兩點多鐘哩。」
  「好的,我去把玩具放在搖籃中吧。他醒來的時候,會轉著眼珠弄得三不相信哩。」
  母親見舅父這樣說,立起身來笑著說:「呀,老闆!因為你待他太好了,這孩子就和我疏遠,一味歡喜你了。」
  舅父不把這種恭維的話放在耳朵裡。他徐徐穿過庭間走向樓梯,且對了安利柯做了一個暗示,叫他也去。
  舅父做賊似的輕步走上樓梯。到了房間門口,見門關著,他握住那生銹的把手,想輕輕開門進去。把手軋軋作響,舅父怕驚醒了小孩,將把手旋轉得很慢。
  門總算開成了。羅利那果在搖籃中酣睡著。明晃晃的太陽由門間流入,射破了室中的昏暗,映在小孩的薔薇色的頰上。
  立刻,小孩把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張開了,可是因為陽光太強了的緣故,重新又把眼睛閉上。舅父默然立著不動,似乎想讓小孩再入睡。
  不知為了什麼,小孩雖閉了眼睛,卻從小床上掙扎起來,浴著黃金色的陽光,用了那棕相葉形的小手擦著眼睛。
  小孩穿著無袖的白絨襯衣,從薄的紗布領問露出著春花一般的小頭和小肩。其氣象的清新純潔,宛如朝晨的陽空,幾乎使人想像起新時代的曙光。
  舅父被這光景吸引住了,只是注視著。不論最貧家的小孩或是宮殿中的小孩,那種可愛的樣子都一樣地會使人從心中湧出希望來。舅父如醉如癡地看著,後來似乎以為這光景只一個人看是可惜的。把安利柯叫進房去。門洞開著,陽光任意地向內射著。
  小孩還在擦眼睛。瞌睡尚未全醒,陽光又炫目,他滿滿地吸入一口氣,又呼地吹出,似乎想把這陽光吹滅。
  每夜以吹熄母親點在枕畔的蠟燭為樂的小孩,現在居然鼓動了那薔我色的雙頰,把天上的太陽光認作了蠟燭,想吹煉它了。
  舅父指著小孩,宛然地對安利柯說:
  「看啊,恨不能把這樣單純的比太陽還偉大的小孩的樣兒,用畫來畫羅。不,寫成詩更妙哩。如何,你有了很好的作文題了。這才是好題目:叫做『想吹熄太陽的小孩』。」
三 想吹熄太陽的小孩
  當日不消說,接連幾日,舅父一味和安利柯談小孩的事。
  「喂,安利柯!想吹熄太陽的小孩,使我成為詩人,比許多的哲學書更促我思考。多有趣,竟想吹熄太陽!這比之殺來殺去的嘈雜的戲劇,不更有趣嗎?」舅父這樣笑著說。
  舅父還這樣說過:『哪,安利柯!自然的單純與偉大,真叫我吃驚哩!自然日日把了不得的莊嚴的東西給我們看,但其了不得,其莊嚴,即是單純的偉大。鼓了小頰想吹熄太陽的小孩,……你試想想這單純的自然的動作有多麼偉大!如此了不得的事!誰能夠啊?世間盡有為了自己的私慾,不惜殺人犯法的人,但想吹熄太陽的小孩那種偉大的慾望,誰曾有過呢?哪,唯其單純,所以偉大啊?唯其單純,所以了不得啊!」
  舅父又曾這樣說:「哪,安利柯!能使人感動使人思考的東西,要算自然了。非自然的東西雖能動人的心,但不能叫人思考。一個小孩在搖籃裡,日光照在面上,這是世界中隨處都可看到的自然。可是,這自然卻能深入我們的心裡面,叫我們深思。」
  舅父又曾這樣說:「對了,想吹熄太陽的小孩,我不僅找到了神聖的詩,發見了偉大的哲學,還想到了別的更重大的問題。想吹熄太陽的光,這話似乎很是愚妄無稽,但世間盡多這樣的人呢。那種想蔑棄了世間的進化、正義與真理,把世界變成黑暗的人,其無知就是這類。知道了嗎?毫不把事理放在眼中的人,和那想吹熄太陽的小孩是同類的傢伙啊。小孩當然不能分辨小蠟燭和數百倍於地球的太陽。世間的無知者就是愚蠢得和小孩一樣的人們。」
  「有趣!有趣!」舅父還喜不自禁地這樣說,「哪,無論怎樣地鼓起了雙頰,吹出的只是和太陽光嬉戲的微風;任憑你怎樣地發了怒狂吹,太陽仍毫不動氣,微笑著用那黃金色的光來撫摸我們、唉,太陽水不厭倦,永不疲勞,也永不冷卻,年年日日把光與熱賜予人間,一代又一代,太陽對於妄自誇大的無知的人們,不知給予過多少的恩惠!可是人們卻把這賜予無限的富於生命的太陽忘卻了,偷竊了些微的黃金粉末,就自以為我是天下的大富翁,驕傲不堪哩。如何,安利柯,你已有了很好的作文題了,就用了『想吹熄太陽的小孩』為題,把你所想到的寫出了去送給托裡諾的先生吧。」
第七
一 種詩的人
  有一日朝晨,安利柯不見到舅父。舅父平日在早餐前總在庭間散步,今日不知怎麼了。
  「舅父怎麼了?」安利柯去問女僕。
  「略有些感冒,休息著呢。」女僕說。
  「年輕人不注意一些也不要緊。年紀一老,就一些都勉強不來。」舅父近日曾吐露過這樣的話。
  安利柯夫望舅父。
  「舅父,好嗎?」安利柯帶了憂愁探問。
  「沒有什麼。」舅父坦然如無事。
  向周圍一看,舅父的枕畔桌上擺著一個綠色的水瓶。那是很好的瓶,上面刻著什麼文字。安利柯正想去認辨,舅父說:
  「你看,刻著什麼字?」
  一看,上列刻著「六月二十四日」,下面大概是什麼符號吧,刻著G.B二字。
  「知道嗎?」舅父雖這樣問,安利柯因為不知道,就回答「不知道」。
  於是舅父說:
  「六月二十四日是我的生日,G.B是我的舊友勃拉喬君名字的頭字母。這瓶是勃拉喬君為了賀我的生日,送給我的貴重的禮物呢。勃拉喬君已死去了,這瓶成了唯一珍貴的紀念品。我把水灌進這瓶時,總是親手從事,從不委諸別人。因為萬一被人打破,那就糟了。
  「哪,我每次從這水瓶取飲時,就想到這位老友。二人間多年的交際……老友的卓越的一生……這樣那樣地想起來,不覺懷戀難堪。勃拉喬君是這街裡的里長,曾被居民尊稱為父親。他創建學校,盡力於國家的統一,苦心於斯朵萊維產的葡萄酒與醋酸的改良,真是一個富有才幹的人啊!不幸,他晚年雙目失明了;可是他不但不因此頹唐,比未盲更快活,常說滑稽的話使人發笑。啊,他是神聖的人物。人一失明,什麼都不自由,普通人不免要自歎苦痛。但他唯恐妻女們傷心,強作快活,故意說有趣的話引得人笑。哪,這種精神你知道嗎?真是可佩服的高尚的精神哩。
  「我每逢生日,就不禁想起他的事。只要一到葡萄的收穫期,勃拉喬即把孟恢爾阿特種的最好的葡萄用大籃裝了來送給我。
  「因此,我把這瓶放在這小桌上。這瓶在我是高貴的紀念品。我每朝張開眼來,首先就看到這瓶,想到勃拉喬君,幾乎要和亡友打招呼。唉,但是,這位老友,從二年前,已不能再聽到我的招呼了。
  「像我樣的老人,完全生存於過去的追懷之中。我從年輕時起就搜尋種種紀念品,現在我的家幾乎成了一個紀念品的博物館。無論傢俱,無論裝飾物,都是紀念品,無一不足以叫我追懷過去的悲歡。從店中買來的東西,任憑你怎樣地珍貴華美,究竟不是紀念品,在我看去全是無生命之物。無論傢俱,無論裝飾物,要成了紀念品才會有生命羅。
  「哪,安利柯,舅父還想和你談呢,請聽我說。飲食、睡眠、衣著……一切健康上所必要的,可以說是生命的麵包。至於懷念、愛、思考,卻是生命的葡萄酒。像我這樣年老的人,葡萄酒貨比麵包更來得重要。我不是詩人,未曾寫過一首詩,卻想在人生的平凡瑣事上種下詩去。一經種下了詩,任何平凡的事物也會生長出愛與想像,一切都會含有黃金,來把人心溫暖的。
  「安利柯,我還有話想說哩,哪,你在那裡坐著聽吧。」
二 全世界的紀念
  「安利柯,我舅父睡在這裡,彷彿見到世界五大洲的光景呢。
  「請看這桌上,那裡有一塊方鉛礦吧.那是賽爾奇尼亞的產物,我從配爾托沙拉採取來的。這使我想起歐洲的事。
  「哪,這裡有一塊美麗的石頭。這是五夠,是我從美洲的瓦淮河畔採來的。
  「這近旁還有一塊閃閃發光的東西陽。這是陳石,是從喜馬拉雅山麓的河畔取來的。這河的一方是獨立國的錫金,一方是某領的錫金。見了這石,我就想起亞洲的風光。
  「還有,那裡有一塊滑滑的石頭吧,這叫作熔岩,是亞洲的東西。就在這近旁還有一塊石英,它含有黃金。是純金哩,從澳洲採取來的。
  「這是從全世界採集來的五種石頭。只要是旅行世界的人,誰都會見到,可是能注意它們,帶回來作紀念品的人卻沒有。
  「再看啊,那屋隅不是有許多手杖嗎?這手杖的數目,正和地球上的國家數目一樣多哩。我在散步時輪番使用它們,覺得全世界各國的大門的領匙似乎已握在我的手中了。有時使我想起亞洲,有時使我想起非洲,有時使我想起波裡尼西亞。
  「哪,那裡有一條竹的吧,那是從南印度的尼爾克裡取來的。那有黃紋的美麗的石榴樹手杖,採集自亞馬孫河畔。還有最粗的一枝,是『彌內治巴』科的樹枝,是從台內利化山斬取來的。這樹大的竟是摩天的巨木。那裡的手杖各有各的歷史,真是說也說不盡。
  「姑且說一件給你聽聽吧。那裡有一條彎曲的葡萄籐的手杖吧,這是我在馬代伊拉用一先令買來的。馬代伊拉一帶到處都種葡萄,居民唯一的職業就是栽培葡萄。我到那裡去的一年,恰好葡萄的年成不好,全地的葡萄都患蟲害,滿目都是枯萎的狀態。居民窮於生活,境況很是可憐。有人截了枯萎的葡萄籐製作手杖,賣給那從方契爾上陸到美洲成非洲去的旅客。
  「當時的光景,想起來如在目前。賣給我手杖的是個面黃肌瘦的老人。他不管人家要不要,見了我就跑近來說:『老闆,給我銷一支!』
  「問他每支多少錢,他說一先令。我拿出一先令買了一支。他說:『好了,好了,謝謝你!老闆!謝謝你!托你的福,可以吃一星期了。』
  「我見那老人如此道謝,身邊帶錢不多,就另給了他三先令,對他說:『一先令既可吃一星期,那麼這樣就可以吃一個月了。』
  「於是,那老人又從脅下的一束手杖中取出三支來給我。
  「令人懷念的不但是石榴與手杖啊。在我家裡的東西,無論什麼,就是庭中的一株樹,也都塗著值得追懷的美麗的黃金的詩。我於沒有人時,常和這些紀念品談話,木或石有時甚至也會使我哭泣呢。所謂談話,原不是用唇用舌,可是真令人懷戀難堪啊!」
三 珍重的手帕和襪子
  舅父滔滔地談著,快談完了又這樣說:
  「年紀一老,人就會話多起來。我已話多了,話多了,就此停止吧。也許明日再說給你聽,今日已儘夠了,快要早餐了。你可去了再來,讓我睡到正午吧。」
  安利柯因為有事想問,就說:
  「舅父,如果於你身體沒有妨害,我還有一事想問呢。」
  「唔,好的,問什麼?」
  「在這房內暖爐上擺著的愛托爾利亞壇,裡面放著的是什麼?舅父不是很重視這壇,常在壇旁供著花嗎?究竟為了什麼?」
  安利柯這樣一問,舅父就說:「唔,這嗎?這是有理由的。就說給你聽吧。」說著從床上半坐起身來,用右手按住了臉,深深地發出一聲歎息。
  安利柯注視著舅父,知道走有重大的秘密了。舅父從額上放下了手,說出下面的一段話來:
  「這是神聖又神聖的東西。那壇的被發見,是在愛托爾利亞的扣菜地方,是古時希臘雅典人所製造的瓷器。扣來地方有一個醫生,是個很古怪的人,曾把這壇讓與了我。你看那蓋子啊,那蓋子上面不是橫著一個似睡又似死的女神像嗎2這壇當是收藏二千年或以前的高活聖女的遺骨的。究竟是誰的遺骨,原不知道。二千年以前,神聖的婦女確曾有過許多哩。她是希臘的詩人?是神的預言者?或是從猶太來的基督的弟子?無從知道,但不是尋常的人,是很明白的。至於現在,這壇裡收藏著別人的骨,就是我母親的遺骨啊。」
  舅父說至此,默然深深地歎了一口氣,然後用低沉的音調繼續說下去:
  「我已這樣年老?,每次開那壇蓋,就要哭泣。我每當要開了壇蓋,拜見裡面時,總是先將書齋門關牢,一個人偷偷地從事,因為如果被人見了加以嘲笑,就覺得對不住母親了。哪,安利柯,你的血管中也流著和我母親相同的血呢。等有機會,也給你拜見拜見壇內的遺骨吧。」
  到了這裡,舅父的語聲已帶顫吉了,他又說:
  「壇裡面藏著一束灰色的長髮,那是我母親的頭髮。旁邊還有全白的發,這是我父親的。……此外還有一件東西,放在厚紙的小盒中,盒上寫著:『拔落時不哭也不痛的愛兒白契的最初的乳齒。』
  「還有呢,那壇裡還有我父親的繡廠的海軍用的小刀一把。還有麻樣的頭髮,是用絲線綴在紙板上的,我母親曾親自寫著:『可愛的白契三歲時之發。』
  「此外還有一件,裡面還藏著一方白的手帕……啊!……這是母親將死的瞬間,父親給她拭額汗時的手帕。這手帕不曾洗滌,父親曾取來收藏在一個箱裡,想到的時候就對此吻了流淚的。後來,父親在病床上自知將死了,叫近我去,吩咐我說:「喂!白契啊!給我取出那方手帕來!並且,我死的時候,給我用這拭額汗!』
  「我曾依照所吩咐的做了。等父親一斷氣,我蹙攏了那方手帕掩往臉孔。啊,在那時,我彷彿覺得在與父親母親接吻了!
  「還有,安利柯,那貴重的壇裡還藏著附帶編鐘的灰色毛線的襪子呢。這是我母親未及編成遺留下來的。那時母親已在病床上了,說防白契腳受冷,替我直編到臨終時為止的襪子。
  「安利柯,你給我出去吧。……」舅父終於突然發出哭聲來了,卻還說:
  「你可以去了,我已耐不住了。你也許尚未瞭解這些,在你,只要快活就好。哪,快到庭間的小路上去繞一圈,去吃早餐吧。」
  安利柯點頭從房中出來。關門時再回頭去看舅父,舅父日來不高興的眼中,晶晶地浮著露了。
第八
一 紀念的草木
  過了兩日,舅父已痊癒,步到庭問,好像已有兩年不在家了的樣子,這裡那裡地看房間的花木。
  「為什麼這樣歡喜花木啊?」安利柯陪著舅父,不覺又有些奇怪起來。
  舅父的庭院有些別緻,可以說是庭院,也可以說是田圃,不,可以說不是庭院也不是田圃。一方有著花卉,種著樹木,同時番茄咧,捲心菜咧,卻生在棕櫚或蘋果之下。什麼葡萄、柑橘、橄欖,都枝觸著枝,充塞著空間。種植雖密,因為肥料與水分充足,生長都很旺盛。
  話雖如此,究竟不能在向上長,大概向著日光伸出枝條。如果有人把這些樹木拉夫一株,那就不得了,舅父要大發人了。有一日,後面的農夫考慮了又考慮,勸說:「這樣,究竟是容不下的,如果把這許多大樹十株中除去一株!
  舅父聽了大怒,說:「你管自去理置葡萄園與橄欖園好了。這裡的事用不著你來管。在自然林中,會嫌樹木太多嗎?蠢傢伙!只要是大森林,或是南洋一帶的攀援植物的森林中,樹木都重複抱合著生長,密得連人也不能進去,卻仍能一一開花結實,真是了不得。樹木這東西,斷不至於像人類社會的樣子有互相衝突殘殺的事,無論何時總是和愛地大家繁榮的。」
  安利柯不承認舅父所說的理由是正確的.安利柯深知道植物之間也與人與動物一樣,有著弱肉強食的原則。覺得舅父的話,並非就全般的自然界而發,只是用以辯護自己所愛好的庭園而已。
  話雖如此,舅父把自己的庭園比之於美洲或馬來群島的原始林,卻是很適合的。舅父的庭園裡,這裡那裡地伸著薔薇的有刺的枝條以及檸檬或梨子的權技,人過林下,那些刺或技就會把人的頭,手或衣服抓住。
  舅父走入小路,常把頭低下或把腳斜放,可是仍不免被牽刺;避轉頭去呢,又碰在伸出的權枝上;等勉強走出小路,帽子又被掛在樹枝上了。
  雖然如此,舅父卻毫不動氣,只是笑著,對那小心地跟在後面的安利柯說:
  「你看,這邊來歡迎我,那邊又來抱我,似乎樹木也知道愛與嫉妒的。我方才撫觸它們的時候,它們不是曾向我點頭嗎?哪,樹木這東西,比動物更來得敏感而善良哩。它們既不會咬人,又不會放出討厭的臭氣,而且不會為了逞貪慾而向火撲來。」
二 解語的草木
  舅父來到空地上,又這樣說:
  「安利柯,我每晨到庭問來看,能知道草木或昆蟲的心哩。這邊的樹木向我告渴,那邊的樹木叫我把根上的土掘鬆,好讓空氣透過去。有的叫我捉蟲,有的叫我折去礙事的枯枝。而在另一邊呢,同類相殘的蟲兒們又細語告訴我,說在那裡替我殺除戕害植物的蟊賊。蟲兒們的話是真是假,一時很難分別,凡是有害於草木的蟲類,我必全體驅除。我曾驅除過那可憐的營著社會生活的蟻兒們。只要是有害於草木的,當然不能寬恕羅。
  「但是,還有比蟲更厲害的敵人哩。最討厭的強敵便是那含鹽分的潮風羅。至於那強烈的名叫『勃羅彭斯』的潮風,真是再討厭沒有的東西。它會把鹽潮的細霧吹捲上來,不管葉也好,花也好,蕾蕊也好,都毫不寬赦地吹焦,其凶狠宛如火焰一樣。
  「為了那傢伙,使得那槲樹不容易長大,像那柑橘,可憐每年要落兩三次葉呢。但是,現在已不要緊了,那槲樹像著了甲冑的武士,昂然排列在那裡,勃羅彭斯』的潮風即使呼嘯著執著鐵鞭襲來,也可抵禦得住。其他,如柑橘類咧,薔薇咧,阿爾代尼亞咧,也都已欣欣向榮,似乎在矜誇著說:『你看吧!』開著華美的花了。
  「但是,安利柯!愛這些樹木,不僅因為是我親手所植,也不僅為了它們能給我新綠、好香或是甘果。我所以愛它們,因為各株各株都能替我溯說往事,引起可懷念的過去的記憶。這裡的一草一木,也都像那石塊與行杖一樣,能替我訴述過去。不,它們是活著的,比之於石塊與行杖更能雄辯地述說過去哩。哪,草木也和我一樣,能感受,能快樂,能忍耐,並且,可憐,它們也和我一樣可憐地要死亡啊!
  「如何?你不想聽聽這些草木的歷史嗎?」
  「想聽的,清說給我聽吧。」安利柯回答說。
  「唔,那麼坐在這裡。恰好有一把大理王的坐椅在這裡。」舅父叫安利柯坐下。
三 美麗的賽爾維亞
  舅父乃丹始向安利柯說:
  「哪,那裡不是有賽爾維亞嗎?那和普通的賽爾維亞不同,花瓣兩色,乃賽爾維亞的變種,葉小,花香也差,可是在我,卻有著一種難忘的紀念。因此我不願把它除了,另植別種。
  「追記起來,那是母親死時的事。父親與我及親屬因為不知怎樣處置母親遺言中提到的財產才好,大家去訪問村中的公證人,一同被招待到一間暗沉沉的寂寞的房子裡。他們究竟談說些什麼,那時我還年幼,無從知道,只聽到他們在言語中屢次提起母親的名字。我終於哭出來了。
  「於是,公證人說:『啊,好了,好了,不是哭的事羅。哥兒,快到庭間看花去吧。』我就匆匆地跑到庭間去,見花壇中兩色花瓣的美麗的賽爾維亞正盛開著。我不知不覺地被吸引了積是茫然地對著看;回來的時候就折了一枝,插入玻璃杯裡。
  「『好特別的賽爾維亞!』第二日,父親看見了,說不如值在土中,於是就教我用盆裝了濕土,把它植入,再將杯裡的水灌注在上面。
  「後來,這枝賽爾維亞從枝生出根來,漸漸繁盛,就移植在房間。差不多近六十年了,現在是那樣地茂盛。我見到那花叢,總不禁要引起深深的感慨:記起了那村中公證人家裡的昏暗不祥的房屋,……教我把賽爾維亞技種在土裡的父親,……以及我自己兒時的光景。由這個速及到那個,記起了種種往事,不覺感慨系之。曾和我父親同到公證人家裡去的人們,早已全部死盡了,所剩的只有這賽爾維亞與我。父親死了,公證人也死了,兄弟輩、親屬,誰都死了,我也非死不可。永遠繁茂生存的,就是這賽爾維亞。可是,這賽爾維亞如果沒有你,它的歷史也許就要沒人知道了。」
四 威尼斯的金幣與犄牛兒
  舅父繼續說:
  「還有一種可愛的變種犄牛兒哩。哪,在棕櫚背後長得很繁的就是犄牛兒。
  「這也是幾時的事。我被一艘運販小麥的商船雇為僕役,曾兩次航行黑海。第一次回航時離第二次開船為明尚遠,因為想在桑?德連寨度過這些日子,所以就回來了,那正是冬季。
  「就是這時候的事羅。桑?德連塞住著一位從簷內巴來的退職的老醫學教授。他的遷居於此,大概是想靠並不富裕的養老金來安閒地過其餘年的。風景既好,所費不多就可過紳士生活,當時的桑?德連寨對於這樣的人,真是再好沒有的處所了。
  「那老人有若干醫療器具,有蓄電瓶,也有摩擦起電器。大概很有著許多電氣機械吧,常以制電蝕版自娛。他喜歡和小孩接近,拿出種種機械給我看,或閃閃地發出火花來使我驚異,真是一個很好的老人。
  「不久,我和老人就親近起來了。老人教我制電蝕版的方法。用一個舊瓷瓶,一個蒸餾器,一片亞鉛,巧妙地裝置了,教我把古錢移印到銅板上去的方法。一時伊然成了一個古錢學的研究室。
  「曾移印過許多東西:西班牙的金幣也移印過,簷內巴的金幣,羅馬的金幣,還有從各處借來的種種貨幣,都移印過。因為太有趣了,見別處有古錢,就立刻借來移印,把電氣化學的裝置鄭重地保存著。
  「後來,老人說還要教我仿真金幣的鍍金的方法,我真歡喜萬狀了。這時,恰好附近住著一位患瘋癱病的窮船員,他有一個威尼斯的古金幣。我和他商量想借,他不肯。不知道懇求了多少次,他老是不答應,說什麼這是身上的護符,未死以前決不離身。但他愈不肯,我愈想借來移印。結果,賴了教父的力,以兩回歸還的條件借到,我那時真歡喜得了不得。
  「只有兩回羅,一不小心就要到期的,想趕快試看,於是整理好了做金幣形環的裝置,著手做種種實驗。
  「『已好了吧,金幣的正面定已移印完全,再來改印反面吧。』一邊這樣想,一邊急把所裝置的器具打開了看。沒想到不知為了什麼,原來的貴重的金幣不見了。漏掉了嗎?細看也沒有地方會漏掉。我以為自己眼花了,屢次地在器中搜索,合金是有的,貴重的威尼斯金幣卻沒有了!
  「『完了,一定是金幣被熔入合金中去了,把這熔解了來看吧。熔解以後,金幣就會重新出來吧?』我這樣想,戰慄地把它投入熔器中發火來看。金屬漸漸熔解,表面現出了微微的一點黃金。
  「這是為什麼?失敗是一定的了。我突然就哭了出來,同時又覺得事不宜遲,就飛也似的奔跑到老教授家裡,一五一十都告訴了他,和他商量。
  「老教授說:『這是很明白的,那威尼斯金幣本是鍍金的贗物,所以就熔解了。你看,這裡剩留著些微的像黃金的東西哩。』
  「呀,不得了了,如何是好!我囑老教授把這事暫守秘密,就跑回自己家裡大哭。那可憐的船員視同性命的古金幣,將怎樣賠償呢?我不能借口於那古金幣是贗物就卸了責任。我的腦汁見如熔鍋一樣地沸騰了。
  「靜了心沉思至一小時2久,忽然發見了一線光明。我有著些微的儲蓄,那是為了想買獵槍或手槍,多年間積下的,藏在一個陶制的撲滿中。我即從抽屜中取出,撲碎了撲滿,銅幣與銀幣就散雜地滾出來,數了數,共三十二元五角七分。
  「『有了這點錢,買一個威尼斯金幣當儘夠了。』我一邊思忖,一邊急忙向斯配契跑。
  「臉跑得緋紅,汗如雨下,才到了斯配契的一家兌換鋪門口。
  「『這裡有威尼斯的古金幣嗎?』我喘息未定就問。
  「『咿呀,這裡沒有。勃裡奧耐街的——由這裡去靠左的那家古物金器鋪裡也許有一個,亦未可知。』
  「我著急了,又喘著氣走,到了那家金器鋪門口,連忙問:
  「『有威尼斯的古金幣嗎?』
  「『對不起,沒有。』
  「『貴一些也不要緊,如有,就賣給我吧!』我哭臉相求。
  「『那麼,你且請坐,待到樓上去找找看吧。』
  「主人說著上樓梯去,店中只留了主婦一人。我耐不住左右飭惶,或茫然地看那窗飾,或伸手進口袋去捏那三十二元五角六分的錢包,真是焦灼萬狀。
  「店的後房中有一個花壇。我本是愛花的,又想暫時把心安定下來,就請求主婦讓我進去看看花。
  「『請便,牧牛兒正盛開見。』主婦很親切地答應了。
  「那花壇和這裡的花壇完全無二,我一邊看著花,一邊又擔著心;如果這家鋪中沒有威尼斯古金幣,將怎麼辦?忽然在亂開著的優牛兒叢中,見到有閃閃發光像金幣的一朵。這無聊的慰安,一瞬間就夢也似的從心中消失了,於是又茫然過了許多時候。
  「『哥兒,有兩個呢。請你自己來看。一個已很殘破,一個是完整如新的。』主人呼叫我說。
  「我這才如被從夢中喚醒,去看那兩個金幣。其中完整的一個,和那船員的護符——被我如精一股熔化了的一式一樣。我忘了一切,把它攫到手裡。
  「『這要多少錢?』
  「『三十元。』
  「這太貴了,欺我是小孩子吧!也曾這樣忖,卻不敢說出什麼話來。決心地從袋中取出錢來想付,心中又突然生出一種不安來:如果這是贗物,將如何呢?
  「也曾想查問是否贗物,可是我畢竟是孩子,不敢像煞有介事地假充內行,只好把金幣在櫃檯上丟了一丟,把圓的金幣立在櫃檯上,用指一彈,就團團旋轉,既而經過一次搖擺即『滴鈴』地躺倒。在我聽去,那聲音比大音樂家洛西尼和塔爾裡尼的歌劇還可愛。
  「主人從旁注意我說:『請藏好,這是真正的威尼斯金幣哩。』我就執了金幣飛奔回桑?德連寨來。
  「當把金幣交付到那可憐的船員的手中時,我怎樣地歡喜啊!大概因為以贗物換得了真物的緣故吧,船員的沉滯的眼光頓時現出喜悅的光輝來。我那時全然忘去自己的苦痛,心中充滿了愉快。
  「啊,我行了善行了。但這事尚未曾告訴過誰,今日才說與你知道。在這長長的數十年中,我一想起當時的事,就暗自喜悅,把心情回復到少年時代去。和這善行的歡喜合併了不能忘懷的,就是那古物金器鋪庭中的犄牛兒羅。
  「看哪,華麗的優牛兒開著和舊時一樣的花呢,那花叢中的像威尼斯金幣的一朵,曾把我幼時的心夢也似的安慰過。在近期的航海生活之後,我在此地決定了安居的計劃,當做往事的紀念,就擇了和在那金器鋪庭中同種的抗牛兒來種植、每年一開花,我對了花叢,恍如回到了少年,感到無限的幸福哩。」
五 可愛的耐帕爾柑與深山之花
  舅父乘了興頭,又繼續說:
  「我庭園中的草木一一都有歷史,如果要盡說,怕要費一個月的工夫呢。而且這裡所種的,大概都是難得的異種。
  「你看,那裡有柑子吧。柑子原有二十種光景,肉有黃色的,有白色的,有赤色的,味也各各不同。有一種是香味的,連葉子都香,花香得更是特別。此外還有帕萊爾瑪種的異種,印度種的大種。我所最愛的是,哪,在那最中央的耐帕爾種。那是我在巴西時,名叫洛佩茲?耐泰的有名的外交官送給我的。我當做巴西的土產背了回來。
  「葡萄牙人稱耐帕爾柑為臍柑,臍原大,品種好的卻沒有核,即有也極小。在巴西,每年結實兩次,既香,味又甘美,最好在未熟時吃。種在這裡已不如在巴西的好了,但在我,粉類之中最愛的還是耐帕爾故。巴西真是好地方,那裡的人都很親切,他們把意大利稱為第二故鄉而懷戀著。方纔所說的那個洛佩茲?耐泰君曾和我相約:如果他所贈我的花木盛開花了,他就想親自到這裡來看一看呢!不好嗎?像這樣的人,真是可令人懷戀的好人啊。
  「可是,安利柯,也有在別處毫無價值的植物,一植在我這庭園裡就變了很好的東西的。這因為我培植得當心,土壤、日光、肥料都安排適宜的緣故。其中有一種名叫『豬肉饅頭』的東西。
  「『豬肉饅頭』在意大利的阿爾卑斯山中遍開著引人可憐的花,芳香煙娜,是幽美的花草。圓圓的球根上面伸出可愛的葉與花,更有趣的是,它常與姐妹花的堇同生在一個地方。堇是有謙讓的美德的,而「豬肉饅頭』這傢伙呢,卻不管是岩石的裂隙裡,栗樹的老根旁,無論何處,在天鵝絨似的答中,佈置它自己的花床。這傢伙在阿爾卑斯那樣的濕的地方,開著薔蔽色的可愛的小花,噴噴髮香,行人聞到了常稱為『飛來的接吻』。
  「可是,在桑?德連寨,卻都是『豬肉饅頭』的仇敵。土壤、太陽、空氣,什麼都不合它的脾胃。所以無論你怎樣移植,都不免枯萎。有一次,我帶到地中海邊去試種,也不行。後來又改換方法,把它種在檞樹之下,莖是抽得很高,花竟一朵也不開。終於被我想到了一個好法干:在那無花果下面,混合別種的泥土,把它種了,就開出很好的往來。我所種的原是像在勒裡安寨或可瑪湖畔所見的良種。現在那有責條紋的黝暗的綠葉正在答上匍伏了休眠。將來秋天盛開時,你可以送一束給你母親。」
六 「豬肉饅頭』與悲壯的追懷
  安利柯忘了一切靜聽著,舅父愈加有興頭地說下去;
  「你聽我說啊,我從這『豬肉饅頭』曾受到一個大教訓哩。
  「人這東西是困難愈多愈快樂的。靠了父母豐厚的遺產過安逸生活的人,無論幹什麼都無趣,結果至於連自己的身子也會感到毫無意義了。
  「我也曾屢次聽見人說:世間並無所謂幸福的東西,即有,也是偶然的時運使然,是一時的。其實,這話大鋁。幸福不是偶然的時運,乃是努力的結果。我們能製造美物,行善事,贏得財富與名譽,……同伴,我們也能因了努力與勤勞,獲得幸福。
  「呀,這成了懺然的哲學議論了!暫且停止了去看著葡萄吧。」
  舅父說著拔起腳來就走,且說;
  「你看,這裡有很好的葡萄籐。」
  舅父的話又由此開始了:
  「這也令人難忘,因為到種活為止,曾費過不少的苦心。但我的愛戀它,不但為了種的時候的苦心,實還有更值得紀念的往事。且聽我告訴你。
  「我的朋友之中,有一個名叫勃羅斯匹洛的船長。他也是桑?德連寨人,和我同事過不少年月。有一時期,我和他共同買了一艘輪船,裝運西西里或賽爾奇尼亞產的葡萄到意大利,航務上的指揮則二人輪流擔任。
  「勃羅斯匹洛是一個大野心家,如果遇到機會,保不住不做不正的行為。所以我根留心顧到他。
  「有一日,勃羅斯匹洛說:『第一要防備被偷竊啊。他們恨不得欺詐我們,我們當然也有反轉身來欺詐他們的權利羅。』
  「我回答他說:『咿呀,不對。只要正直無愧,就什麼議論都不會發生的。良心就是無上的裁判官。如果把良心所命令的事用了頭腦去做,即不會有錯誤。只要是有利於己的事,人就容易詭稱為善行,可是良心在內心大聲怒責這種任意假造理由為惡行辯護的罪人。僅是理由,不能遏滅良心的呼聲。照良心之聲思考了去實行,就什麼問題都沒有了。』
  「在二人之間,這樣的意見之爭,不止一次二次。勃羅斯匹淚對於我的話常搖頭表示不服,可是口頭上卻勉強地答應遵從我的希望去做。
  「後來,我因別事到了桑港,有兩年沒有回來。消息阻隔,無從知道勃羅斯匹洛的狀況。
  「及由桑港回來,先到日內瓦一行,才回到久別的桑?德連寨、勃羅斯匹洛迎待我時,美爾笑說:『請代我歡喜,有一件很得意的事哩。我在勃列克號船上可賺十五萬元。』
  「我並未歡喜,反吃了一驚。『這究竟是什麼一回事?』我急忙問。
  「『沒有什麼,將來再詳細地告訴你吧。』勃羅斯匹洛很是泰然。
  「我很擔憂,急思探詢事情的內幕。不料未到一星期,日內瓦的裁判所即來把我和勃羅斯匹洛一併傳去。原來他已被人以詐欺取財的罪名告發了。
  「幸而勃羅斯匹洛的律師辯護得好,事情順利,得宣告無罪。可是我總不放心。及從勤列克號某舊船員探明真相,為之大驚,原來勃羅斯匹洛曾行了昧心的大欺詐。
  「只要有錢賺,就什麼正義道德都會蔑視的勃羅斯匹洛,曾向船發保險公司用了大大的詭計,騙得了大大的橫財。當我不在時,他就獨自管領勃列克號的。從馬賽開出的時候,他竟瞞了受主,用鹽水裝入許多桶中,冒充葡萄酒,保了很大的險。不消說,許多桶之中有兩桶是真裝葡萄酒的,保險公司來檢查時,他運用手法,只把真的兩桶給他們檢查。
  「於是,船出海了。他要瞞騙葡萄酒的受主,就在航行中故意製造危險,把船駛上小礁去,先叫船員避難上陸,再僱人把假貨拋入海中。這樣一來,價格四萬元的勃列克號是烏有了,他卻可以賺過十五萬元的保險金。
  「我從那舊船員得知了內情,就立刻跑到勃羅斯匹洛那裡,硬壓住氣憤說:
  「『勃羅斯匹洛君!你在想昧了良心發橫財呢。』
  「『說哪裡話,官司不是勝訴了嗎?』他呆滯了一會兒,支吾地回答。
  「『請勿欺騙我。你無論怎樣地為自己辯護,你的訟師無論怎樣會弄舌巧辯,我是不答應的。』
  「『你何必來說這樣的話呢?事情已早解決了。』勃羅斯匹洛仍想逃避。
  「『你幹的不是欺詐嗎?快把保險金如數退還保險公司。』我板起股說。
  「『那就一面失去了勤列克號,一面還須負擔所裝貨物的損失了。』勃羅斯匹洛說出他的難處來。
  「『你說貨物嗎?貨物我不知道。至於勤列克號,原是我和你的公有財產。現在我把我的一半的權利全部讓給了你。我重視你的名譽,如何?但願你自己勿再做有喪於你的名譽的事。我從此不願再與你共事了,請你獨自一個人去做吧。』
  「我這樣說了,就和勃羅斯匹洛告別。大概我的話很激動了他的良心了,勃羅斯匹洛終於不曾向保險公司去領保險金。但是他名字上仍留著了一個拭不會的污點。
  「這以後,雖聽說勃羅斯匹洛曾向南美阿善丁國的勃愛斯諾?阿伊萊斯航行,可是詳細情形無從知道。這樣地過了八年,有一日,我接到他從列瓦來特發出的信,拆開一看,信中簡單地這樣寫著:
  「『久不寫信給你,很對不起。我今患了重病在此療養,自知已無生望了,寂寞不堪,苦思與你一見。請來看我一次,這是我最後的祈求。』
  「我那時尚未忘去勃羅斯匹洛的罪惡,每次想到,就感到刺心也似的苦痛,湧起難遏的怨念來。因此雖接到了信,究竟去看他呢,還是不去?卻思忖了好一會兒。終於被那最後的祈求一語所牽引,決定到可瑪湖畔的列瓦來持去看他。
  「勃羅斯匹洛患了厲害的中風症,在病院療養。我去看他時,他正在安樂椅上臥也似的坐著。一見到我,什麼都不說,隻雞鳴地哭了起來。好一會兒,才顫抖著立起走到桌子旁,開了抽屜,取出一個大大的紙包!
  「『這這……這裡面盛盛……盛著二萬元,是勃勃……勃列克號的代代……代價的——……一半。你你……你為了我我……我的名譽,曾大大……大度地把把……把這給予了我。托托……托了你的福,我我……我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大大……大賺了錢。現現……現在把這奉奉……奉還給你。這這……錢不是作作……作了弊賺來的,我我……我為想恢復男男……男子的名譽,什什……什麼苦都已受受……受過。請請……請把這收了……』他這樣口吃著懇切地說。
  「我被他的態度所感動,一言不說,接受了紙包。勃羅斯匹洛口吃著繼續說:
  「『白契君:我我……我現在把債金還還……還清了,你你……你非恕看我不可。知道我我……我的罪惡的,恐恐……恐怕只有你一人吧。我我……我不得你的總有,無無……無論如何不能到下世去,請總恕……恕有了我。恕恕……總有了你你……你的老朋友。』
  「我對著流淚懺悔的勃羅斯匹洛,自己也幾乎要出眼淚了,可是竭力忍住了,用嚴格的語調對他說:
  「『那麼請憑了良心說真話,你在勃愛諾斯?阿伊萊斯,八年之間確在正直地勞動嗎?』
  「『當當……當然羅。憑憑……憑了母親的名宇,我我……敢……』勃羅斯匹洛這樣口吃著回答。
  「我聽到他這樣說,就安慰他:『好,那麼,我不再把勃列克號的事放在心裡,也不再計較你過去所做的行為了。請安心吧。』
  「這樣一說,勃羅斯匹洛歡喜得至於緊抱了我放聲而哭、他從那時重新另做了人了。
  「這原是可喜的事。但我因不放心勃羅斯匹洛的病勢,不好即走,暫留在那裡看視著。勃羅斯匹洛拄了手杖由僕人隨護著,蹣跚地在屋外像小孩一樣地行走,愉悅地看那四周的風景。見到附近有開著的『豬肉饅頭』,他就摘了一束花來送我。他從前只認識金錢,因了靈魂的更生,心情已變得如此優美了。
  「我這才放了心,到第十日就向他告別。勃羅斯匹治見我要走,很是悲傷,牽住了我嗚咽流淚,戀戀地反覆對我說『再會』,說『祝你好』。
  「我登上馬車,最後回頭去呼『再會』,勃羅斯匹洛忍住哭拉『喚喚』地高叫,悲感之極,發不出明白的聲音來了。
  「下了馬車,正要把行筐提到湖中的輪船上去,見還有一個大大的包,寫有我的名字。還附著一張勃羅斯匹洛的字條,字條上這樣寫著:
  
  親愛的白契君!
  
  
  我知道你愛『豬肉饅頭』,為了想送給你,特於散步時採集
  
  得百來個球根,請帶去種在桑?德連累府上。開花的時候,我
  
  當已早不在這世間了。但你總會記及我的吧、我曾一次犯罪,
  
  幸得你的恕看,我可以安。心而死了。再會,白契君,永久再會!
  
  
  
  
  
  
  
  
  
  
   勃羅斯匹洛拜」
  舅父沉默有頃,歎息了一聲,對安利柯這樣說:
  「安利柯,我怎樣愛護這『豬肉饅頭』,你可知道了吧。勃羅斯匹洛是死了,花卻年年發放好香。我每次見到花,不禁就想到一生間悲壯的往事來!」
七 別怕死
  舅父又感慨無限地向安利柯說:
  「安利柯,我一味對你說些死去了的人的事情,這也許是年齡老了的緣故吧。活著的人往往把死人忘掉,即使記起了也要加以忌諱。其實仔細想來,生與死是聯結的,活著的人總免不掉死。所以從幼時就非不怕死不可。為了正當的事光明磊落地死,有什麼可怕呢注正直的人,死是安靜而快樂的。
  「人這東西是很奇怪的。一方面竭力地使死人從家裡離開,不再記得。及到了忌日,大家卻又流了淚把無可挽回的事無聊地互相談說。有時候還要不憚遙遠到墓地去拜謁。
  「我卻不然。我不把墓場造在遠處,就造在自己家裡、我不把死人當做已死者,而認為他是永遠生存而可親近的人。你看,這裡的草木都是故人的面影。我無論坐在室中,無論徘徊在庭問,都常與故人談笑c有時,草木的芽或花能顯現故人的面影,歡迎我說:『我在等你呢。』
  「遠遠的墓場,上下只有故人的骨,而我的家裡,卻有故人的靈魂活著,還發光吐香。死去的人是毫不用怕的,如果你覺得死人可怕,那定是你入了惡道的時候。所以非把怕死人的心情除去不可。
  「一切東西,是活著的生命,同時也是要死去的生命。現在欣欣向榮開花的草木,一遇到冷寒的秋風,就非颯颯枯落不可。在同一氣候中,葉也有強有弱,盡有未秋先凋的。對於飄然落下的葉來說,泥土就是它的墓場。但從這墓場裡,卻萌芽出新生命來。
  「我們應愛人生,樂人生,把人生弄得更美更善。但不可因此做怕死的怯弱者。死是休息疲勞的安息,是白晝好好勞作以後的黃昏羅。死不是如怯弱者所見到的草稿人,也不是如絕望者所見到的幽靈。
  「記起親愛的故人,是可愛的事。把親愛的故人的靈魂留住在自己的屋裡或庭間,是一種極大的快樂。因為無論住在屋裡或步行庭間,都可與故人晤對。生與死是用了可懷戀的愛的繩聯串著的,好像今日與昨日相聯串著的樣子!」
第九
一 偉大的國民住的大教訓
  某星期日,安利柯與舅父二人應街上的醫生之用吃了午飯,愉快地一同回家來。街上走著許多人。
  舅父街了桃心木的煙斗,一邊走,一邊快活地噴著雲也似的煙霧。
  舅父的吸煙真妙,因他所噴的煙的樣子可以推測真心境如何,所以特別。微弱的煙像斷雲似的斷續而出時,那就是暴風雨快要到來的徵候,不久即要發怒了。所噴的只是細而連續的煙時,那就是下時雨的時候,是舅父心裡有著什麼悲哀而悄然的徵候。如果大雲與小雲洶湧地交互噴出,那就是氣象易變的當兒。像今日似的儘是大雲卷疊而出,那是表示氣象的晴快,是舅父心裡快樂的徵候。
  安利柯見了舅父噴出來的煙,不覺暗中竊笑著說:
  「舅父。」
  「唔。」
  「舅父今日很高興哩。」
  「唔,不是沒有不高興的道理嗎?方才和最要好的朋友愉快地共進午餐回來。你呢,又較前強壯得判若兩人。街上的人都快樂地走著,熙熙攘攘。這許多人經過了六日的勞動,在今日星期天快樂地遊戲著、啊!我很滿足!置身在快樂的人群之中,此外更有問求呢?」舅父說。
  「但是,舅父,這許多在街上行走著的人們,自己都覺得是幸福的嗎?」安利柯問。
  「唔,似乎很幸福呢。至少今日是覺得幸福的,明E也許就難說了。過了幸福的一日,一到明日早晨就有的入海,有的到工場,有的執掉,有的執錘,也許要感到不舒服吧。但這也不過暫時的事,不久就會說說笑笑,或是吹著口哨,去快樂地著手工作吧。」
  安利柯點點頭。
  舅父繼續說:
  「從這裡可以一眼看到那個村子的風景吧。那個村子有五六百居民,只要查察那五六百人的生活情形,那麼國家中發生的問題也就大體可以知道了。
  「那個村子和這條街的情形略有不同。這條街是小街,也和那村子一樣,住著許多階級不同的人們。這原是到處都如此的。但在這街上,卻沒有一個人是用財產的有無和地位的高下來分別待人的。
  「這街上並無百萬的巨富,連五十萬的富人也沒有,最有錢的大概就是我了。但我的財產也只能維持生活而已,此外更可想而知。各家都僅能餬口,財產雖不多,這些人們,卻有著愛自由平等的精神,真可稱讚。這精神才是比石炭大王之富更貴重的東西啊!
  「住在這裡的人們中,有些人僅就山巖的瘦地種二三株葡萄或一年僅能取半樽油的橄欖,勞苦萬分。至於住所,有的竟只有難柴間那樣大。話雖如此,卻仍能蝴口,衣食一切均以血汗得之,不曾受惠於他人,也不曾盜取他人的什麼。人的尊嚴,要這樣才得保持。
  「這條街上不能自食其力的一個都沒有。如果有向你拱手求佈施的,那必是從別處來的人。
  「喂,安利柯!人的第一步就是尊嚴羅。卑屈不正的傢伙不是人。這街上的住民都是尊嚴的人物哩。你見到他們在路上彼此相見為禮的樣子吧。他們之中,屈腰如貓,將手中的帽低觸到地的人,是一個也尋不出的。即使全世界的富豪浮勃利可諦到了此地,他們也不過稱他一聲『卡洛叔』而已。這也並不是高傲,他們覺得與其尊稱他為貴族或高爵,不如對他用親切的稱呼好。
返回书籍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