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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_5 亚米契斯(意大利)
  「勿蘭塞斯可?牟裡已經死了啊!」婦人改用了意大利語回答。
  「幾時死的?」
  「呢,很長久了。大約在三四個月以前。他因生意不順手,逃走了,據說到了離這裡很遠的叫做勃蘭卡的地方,不久就死了。這店現在已由我開設了。」
  少年的臉色蒼白了,急忙說:
  「勿蘭塞斯可,他是知道我的母親的。我母親在名叫美貴耐治的人那裡做工,除了如蘭塞斯可.沒有人知道母親的所在。我是從意大利來尋母親的,平常通信,都托勿蘭塞斯可轉交。我無論如何非尋著我的母親不可!」
  「可憐的孩子!我不知道,姑且問問附近的小兒們吧。哦!他認識勿蘭塞斯可的夥計。問他,或者可以知道一些。」
  說著到店門口叫了一個孩子進來:
  「喂,我問你:還記得在勿蘭塞斯可家裡的那個青年嗎?他不是常送信給在他同國人家裡做工的那女人的嗎?」
  「就是美貴耐治先生家裡,是的,師母,是時常去的。就在亞爾忒斯街盡頭。」
  瑪爾可快活地說:
  「師母,多謝!請把門牌告訴我,要是不知道,那麼請他領我去!——喂,朋友,請你領我去,我身上還有些錢哩。」
  瑪爾可太熱烈了,那孩子不等老婦人回答,就開步先走,說,「去吧。」
  兩個孩子跑也似的走到街尾,到了一所小小的白屋門口,在那華美的鐵門旁停住。從欄杆縫裡可望見有許多花木的小庭園。瑪爾可按鈴,一個青年女人從裡面出來。
  「美貴耐治先生就在這裡嗎?』馳很不安地問。
  「以前在這裡的,現在這屬歸我們住了。」女人用西班牙語調子的意大利語回答。
  「美貴耐治先生到哪裡去了?」瑪爾可問,他胸中震動了。
  「到可特淮去了。」
  「可特淮?可持誰在什麼地方,還有美貴耐治先生家裡做工的也同去了嗎?我的母親——他們的女僕,就是我的母親。我的母親也被帶了去嗎?」
  女人注視著瑪爾可說:
  「我不知道,父親或者知道的。請等一等。」說了進去,叫了一個身長白髮的紳士出來。紳士打量了這金髮尖鼻的熱那亞少年一會兒,用了不純粹的意大利語問。
  「你母親是熱那亞人嗎?」
  「是的。」瑪爾可回答。
  「那麼,就是那在美貴耐治先生家裡做女傭的熱那亞女人了。她隨主人一家一同去了,我知道的。」
  「到什麼地方去了?」
  「可特淮市。」
  瑪爾可歎一口氣,既而說:
  「那麼,我就到可特淮去!」
  「哪!可憐的孩子!這裡離可特淮有好幾百英里路呢、」紳士用西班牙語向自己說著。
  瑪爾可聽了這話,急得幾乎死去,一手攀住鐵門。
  紳士根憐憫他,開了門說:「且請到裡面來!讓我想想看有沒有什麼法子。」說著自己坐下,叫瑪爾可也坐下,詳細問了一切經過,考慮了一會兒說:「沒有錢了吧?」
  「略微帶著一些。」瑪爾可回答。
  紳士又思索了一會,就在桌上寫了封信,封好了交給瑪爾可說:
  「拿了這信到勃卡去。勃卡是一個小鎮,從這裡去,兩小時可以走到。那裡有一半是熱那亞人。路上自會有人給你指路的。到了勃卡,就去找這信面上所寫的紳士,在那裡誰都知道他。把信交給這人,這人明天就會送你到洛賽留去,把你再托給別人,設法使你去到可持誰。只要到了可持准,美貴耐治先生和你的母親就都可見面了。還有,這也拿了去。」接著把若干錢交給瑪爾可手裡。又說:
  「去吧,大膽些!無論到什麼地方,同國的人很多,怕什麼!再會。」
  瑪爾可不知要怎麼道謝才好,只說了一句「謝謝」,就提著衣包出來,和領路的孩子告了別,向勃卡進行。他心裡充滿著悲哀和驚詫,折過那闊大而喧擾的街道走去。
  從這時到夜裡,一天中的事件都像夢寬一般地在他的記憶中混亂浮動。他已疲勞,煩惱,絕望到了這地步了。那夜就在勃卡的小宿店和土作工人一同住了一夜,次日終日坐在水堆上,夢似的盼望來船。到夜,乘了那滿載著果物的大船往洛賽留。這船由三個熱那亞水手行駛,臉都曬得銅一樣黑。他聽了三人的鄉音,心中才略得些慰藉。
  船程要三日四夜,這在這位小旅客只是驚異罷了。令人見了驚心動魄的巴拉那河,國內所謂大河的消河和這相比,只不過是一小溝。把意大利全國培了四倍還不及這條河長。
  船日夜徐徐地逆流而上,有時繞過長長的島嶼。這些島嶼以前曾是蛇和豹的巢穴,現在橘樹和楊柳成蔭,好像浮在水上的園林。有時船穿過狹窄的運河,那是不知要多少時候才走得盡的長運河。又有時行過寂靜的汪洋似的大湖,行不多時,忽又屈曲地繞著島嶼,或是穿過壯大繁茂的林叢,轉眼寂靜又佔領周圍,幾英里之中只有陸地和寂寥的水,竟似未曾知名的新地,這小船好像在探險似的。愈前進,妖魔樣的河愈使人絕望!母親不是在這河的源頭嗎?這船程不是要連續走好幾年嗎?他不禁這樣癡想著。他和水手一天吃兩次小麵包和成肉,水手見他有憂色,也不和他談說什麼。夜裡睡在甲板上,每次睡醒張開眼來,望著青白的月光,覺得奇怪,汪洋的水和遠處的岸都被照成銀色,對著這光景,心裡沉靜下去,時時反覆念著可持誰,像是幼時在故事中聽見過的魔境的地名。又想:「母親也曾行過這些地方吧,也曾見過這些島嶼和岸吧。」一想到此,就覺得這一帶的景物不似異鄉,寂寥也減去了許多。有一夜,一個水手唱起歌來,他因這歌聲記起了幼時母親逗他睡去的兒歌。到了最後一夜,他聽了水手的歌哭了。水手伸了唱說:
  「當心!當心!怎麼了?熱那亞的男兒到了外國可以哭嗎?熱那亞男兒應該環行世界,無論到什麼地方都充滿勇氣。」
  他聽了這話,身子震慄了。他因了這熱那亞精神,高高地舉起頭來,用拳擊著舵說:
  「好!是的!無論在世界上環行多少次我也不怕!就是徒步行幾百英里也不要緊!到尋著母親為止,只管走去走去,死也不怕,只要倒斃在母親腳旁就好了!只要能夠看見母親就好了!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他存了這樣的決心,於黎明時到了洛賽留市。那是一個寒冷的早晨,東方被旭日燒得血一樣紅。這市在巴拉那河岸,港口泊著百艘光景的各國的船隻,旗影亂落在波中。
  他提了衣包一上陸,就去訪勃卡紳士所介紹給他的當地某紳士。一入洛賽留的街市,他覺得像是曾經見過的地方,到處都是直而大的街道,兩側接連地排列著低而白色的房屋,屋頂上電線密如蛛網,人馬車輛,喧擾得頭也要昏。他想想不是又回到布宜諾斯艾利斯了嗎,心裡似乎竟要去尋訪從伯住址的樣子。他亂撞了一點鐘光景,無論轉幾次彎,好像仍舊在原處,問了好幾次路,總算找到了紳士的住所。一按門鈴,裡面來了一個侍者樣的肥大的可怕的男子,用外國語調問他來這裡有什麼事情。聽到瑪爾可說要見主人,就說:
  「主人不在家,昨天和家屬同到布宜諾斯艾利斯去了。」
  瑪爾可言語不通,強著舌頭說:
  「但是我,——我這裡沒有別的相熟的人!我只是一個人!」說著把帶來的介紹名片交給他。
  侍者接了,生硬地說:
  「我不曉得。主人過一個月就回來的,那時替你交給他吧。」
  「但是,我只是一個人!怎樣好呢!」瑪爾可懇求說。
  「哦!又來了!你們國裡不是有許多人在這洛賽留嗎?快走!快走!如果要行乞,到意大利人那裡去!」說著把門關了。
  瑪爾可化石似的站在門口。
  沒有辦法,過了一會兒,只好提了衣包懶懶地走開。他悲哀得很,心亂得如旋風,各種憂慮同時湧上胸來。怎樣好呢?到什麼地方去好?從洛賽留到可特淮有一天的火車路程,身邊只有一塊錢,除去今天的費用所剩更無幾了。怎樣去張羅路費呢?勞動吧!但是向誰去求工作呢?求人佈施嗎?不行!難道再像方纔那樣地被人驅逐辱罵嗎?不行!如果這樣,還是死了好!他一邊這樣想,一邊望著無盡頭的街路,勇氣愈加消失了。於是把衣包放在路旁,倚壁坐下,兩手捧著頭,現出絕望的神情。
  街上行人的腳碰在他身上。車輛轟轟地來往經過。孩子們站在旁邊看他。他暫時不動,忽然聽得有人用隆巴爾地土音的意大利語問他:
  「怎麼了?」
  他舉起頭來看,不覺驚跳起來:「你在這裡!」
  原來這就是航海中要好的隆巴爾地老人。
  老人的驚訝也不下於他。他不等老人詢問,急忙把經過告訴了老人;
  「我沒有錢了,非尋工作做不可。請替我找個什麼可以賺錢的工作。無論什麼都願做。搬垃圾、掃街路、小使、種田都可以。我只要有黑麵包吃就好,只要得到路費能夠去尋母親就好。請替我找找看!此外已沒有別的方法了!」
  老人回視了四周,搔著頭說:
  「這可為難了!雖說工作,工作也不是這樣容易尋找的。另外想法吧。有這許多同國人在這裡,些許的金錢也許有法可想吧。」
  瑪爾可因這希望之光得了安慰,舉頭對著老人。
  「隨我來!」老人說著開步,瑪爾可提起衣包跟著。他們默然在長長的街市走,到了一旅館前,老人停了腳。招牌上畫著星點,下寫著「意大利的星」。老人向內張望了一會兒,回頭來對著瑪爾可高興地說:「幸而碰巧。」
  進了一間大室,裡面排著許多桌子,許多人在飲酒。隆巴爾地老人走近第一張桌前,依他和席上六位客人談話的樣子看來,似乎在沒有多少時候以前,老人曾在這裡和他們同席。他們都紅著臉,在杯盤狼藉之間談笑。
  隆巴爾地老人不加敘說,立刻把瑪爾可介紹給他們:
  「諸位,這孩子是我們同國人,為了尋母親,從熱那亞到布宜諾斯艾別斯來的。既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問知母親不在那裡,在叮特淮,因了別人的介紹,乘了貨船,費三日四夜的時間才到這洛賽留。不料把帶來的介紹名片遞出的時候,對方斥逐不理。他既沒有錢,又沒有相識的人,很困苦呢!有什麼法幹嗎?只要有到可持淮的車費,能尋到母親就好了。有什麼法子嗎?像對狗一樣置之不理,是不應該的吧。」
  「哪裡可以這樣!」六人一齊擊桌叫說。「是我們的同胞哩!孩子!到這裡來!我們都是在這裡做工的。這是何等可愛的孩子啊!喂!有錢大家拿出來!真能幹!說是一個人來的!好大膽!快喝一杯吧!放心!送你到母親那裡去,不要擔憂!」
  一人說著撫摸瑪爾可的頭,一人拍他的肩,另外一人替他取下衣包。別席裡的工人也聚集攏來,隔壁有三個阿根廷客人也出來看他。隆巴爾地老人拿了帽子巡行,不到十分鐘,已集得八元四角錢。老人對著瑪爾可說:
  「你看!到美洲來,什麼都容易哩!」
  另外有一客人舉杯遞給瑪爾可說:
  「喝了這杯,祝你母親健康。」
  瑪爾可舉起杯來反覆地說;
  「祝我母親健……」他心裡充滿了快活,不能把話說完。他把杯放在桌上以後,就去抱住老人的項頸。
  第二天天未明,瑪爾可即向可特淮出發,胸中充滿了歡喜,臉上也生出光彩。美洲的平原到處是荒涼,毫沒有悅人的景色。天氣又悶熱。火車在空曠而沒有人影的原野駛行,長長的車廂中只乘著一個人,好像這是載傷兵的車子。左看右看,都是無邊的荒野,只有枝幹彎曲得可笑的樹木,如怒如狂地到處散立著。一種看不慣的淒涼的光景,竟像在敗家叢裡行走。
  睡了半點鐘,再看看四周,景物仍和先前一樣。中途的車站人影稀少,竟像是他人的住處,車雖停在那裡也不聞人聲。自己不是被棄在火車中了嗎?每到一車站,覺得好像人境已盡於此,再前進就是怪異的蠻地了。寒風拂著面孔,四月未從熱那亞出發的時候,何嘗料到在美洲會逢冬天呢?瑪爾可還穿著夏服。
  數小時以後,瑪爾可冷不可耐。不但冷,並且幾日來的疲勞也都一時現了出來,於是就朦朧睡去。睡得很久,醒來身體凍僵了,很不好受。漠然的恐怖無端襲來,自己不會病死在旅行中嗎?自己的身體不會被棄在這荒野中作鳥獸的糧食嗎?昔時曾在路旁見犬鳥撕食牛馬的死骸.他不覺背過了面。現在自己不是要和那些東西一樣了嗎?在暗而寂寞的原野中,他被這樣的憂慮纏繞著,空想刺激著,他只見事情的黑暗一面。
  到了可持準可見到母親,這靠得住嗎?如果母親不在可特淮,怎麼辦呢?如果是那個亞爾忒斯的紳士聽錯了,怎麼辦呢?如果母親死了,怎麼辦呢?——瑪爾可在空想之中又睡去了。夢中自己已到可持淮,那是夜間,各家門口和窗口都漏出這樣的回答:「你母親不在這裡羅!」驚醒轉來,見車中對面有三個著外套的有煩的人,都注視著他在低聲說什麼。這是強盜!要殺了我取我的行李。疑慮像電光似的在頭腦中閃著。精神不好,寒冷,又加之以恐怖,想像因而愈加錯亂。三人們注視著他,其中一個竟走近他。他幾乎狂了,張開兩手奔到那人前面叫說:
  「我沒有什麼行李,我是個窮孩子!是獨自從意大利來尋母親的!請不要把我怎樣!」
  三個旅客因瑪爾可是孩子,起了憐憫之心,撫拍他,安慰他,和他說種種話,可是他不懂。他們見瑪爾可冷得牙齒發抖,用毛氈給他蓋了叫他躺倒安睡。瑪爾可到傍晚又睡去,等三個旅客叫醒他時,火車已到了可持誰了。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飛跑下車,向鐵路職員問美貴耐治技師的住址。職員告訴他一個教會的名詞,說技師就住在這教會的近旁。他急忙前進。
  天已夜了。走入街市,好像又回到了洛賽留,這裡仍是街道縱橫,兩旁也都是白而低的房子,可是行人極少,只偶然在燈光中看見蒼黑的怪異的人面罷了。他一邊走,一邊舉頭張望,忽見異樣建築的教會高高地聳立在夜空中。市街雖寂寞昏暗,但他在荒漠中旅行了一整日,眼裡仍覺得鬧熱。遇見一個僧侶,問了路,急忙尋到了教會和住家,用震慄著的手按鈴,一手按住那快要跳到喉間來的鼓動的心。
  一個老婦人攜了洋燈出來開門,瑪爾可一時說不出話來。
  「你找誰?」老婦人用西班牙語問。
  「美貴耐治先生。」瑪爾可回答。
  老婦人搖著頭。
  「你也找美貴耐治先生嗎?真討厭極了!這三個月中,木知費了多少無謂的口舌。早已登過報紙哩,如果不看見,街的轉角里還貼著他已移居杜克曼的告白哩。」
  瑪爾可絕望了,心亂如麻地說:
  「有誰在詛咒我!我若不見母親,要倒在路上死了!要發狂了!還是死了吧!那叫什麼地名?在什麼地方?從這裡去有多少路?」
  老婦人憫憐地回答道:
  「可憐!那不得了,四五百英里至少是有的吧!」
  「那麼我怎樣好呢!」瑪爾可掩面哭著問。
  「叫我怎樣說呢?可憐!有什麼法子呢?」老婦人說著忽然像想著了一條路:
  「哦!有了!我想到了一個法子。你看怎樣?向這街朝右下去。第三間房子前有一塊空地,那裡有一個叫做『頭腦』的,他是一個商販,明天就要用牛車載貨到杜克曼去的。你去替他幫點什麼忙,求他帶了你去好嗎?大概他總肯在貨車上載你去的吧,快去!」
  瑪爾可提了衣包,還沒有說畢道謝的話就走到了那空地。只見燈火通明,大批人夫正在把谷裝入貨車。一個著了外套穿了長靴的有須的人在旁指揮搬運。
  瑪爾可走近那人,恭恭敬敬地陳述自己的希望,並說明從意大利來尋母親的經過。
  「頭腦」用了尖銳的眼光把瑪爾可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兒,冷淡地回答說:「沒有空位。」
  瑪爾可哀懇他:
  「這裡差不多有三元錢。交給了你,路上情願再幫你勞動,替你搬取牲口的飲料和芻草。麵包只吃一些些好了,請『頭腦』帶了我去!」
  「頭腦」再熟視他,態度略為親切地說:
  「實在沒有空位。並且我們不是到杜克曼去,而是到山契可?代?萊斯德洛去。就是帶你同去,你也非中途下車,再走許多路不可。」
  「啊,無論走多少路也不要緊,我願意。請你不要替我擔心。到了那裡,我自會設法到杜克曼夫。請你發發慈悲留個空位給我。我懇求你,不要把我留在這裡!」
  「喂,車要走二十天呢!」
  「不要緊。」
  「這是很困苦的旅行呢!」
  「無論怎樣苦都情願。」
  「將來要一個人獨自步行呢!」
  「只要能尋到母親,什麼都願忍受,請你應許我。」
  「頭腦」移過燈來,照著瑪爾可的臉再注視了一會兒說:「可以。」瑪爾可在他手上接吻。
  「你今夜就睡在貨車裡,明天四點鐘就要起來的。再會。」「頭腦」說了自去。
  明天早晨四點鐘,長長的載貨的車隊在星光中嘈雜地行動了。每車用六頭牛拖,最後的一輛車裡又裝著許多替換的牛。
  瑪爾可被叫醒以後,坐在一車的谷袋上面,不久仍復睡去,等醒來,車已停在冷落的地方,太陽正猛烈地照著。人夫焚起野火,炙小牛蹄,都集坐在周圍,火被風煽揚著。大家吃了食物,睡了一會兒,再行出發。這樣一天一天地繼續進行,規律的刻板好像行軍。每晨五點開行,到九點暫停,下午五點再開行,十點休息。人夫在後面騎馬執了長鞭驅牛前進。瑪爾可幫他們生火炙肉,給牲口喂草,或是擦油燈,汲飲水。
  大地的景色幻影似的在他面前展開,有褐色的小樹林,有紅色屋宇散列的村落,也有像鹹水湖的遺跡似的滿目亮晶晶的鹽原。無論向何處望,無論行多少路,都是寂寥荒漠的空野。偶然也逢到二三個騎馬牽著許多野馬的旅客,他們都像旋風一樣很快過去了。一天又一天,好像仍在海上,倦怠不堪,只有天氣不惡,算是幸事。人夫待瑪爾可漸漸凶悍,故意強迫他搬拿不動的芻草,到遠處去汲飲水,竟把他當做奴隸。他疲勞極了,夜中睡不著,身體隨著車的搖動顛簸著,輪聲轟得耳朵發聾。風還不絕地吹著,把細而有油氣的紅土捲入車內,撲到口裡眼裡,眼不能開張,呼吸也為難,真是苦不堪言。因勞累過度與睡眠不足,他身體弱得像棉花一樣,滿身都是灰土,還要朝晚受叱罵或是毆打,他的勇氣就一天一天地沮喪下去。如果沒有那「頭腦」時時親切的慰藉,他的氣力或許要全部消失了。他躲在車角里,背著人用衣包掩面哭泣,所謂衣包,其實已只包著敗絮。每天起來,自覺身體比前日更弱,元氣比前日更衰,回頭四望,那無垠的原野仍像上的大洋展示在眼前。「啊!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恐怕不能再延到今夜了!今天就要死在這路上了!」不覺這樣自語。勞役漸漸增加,虐待也愈厲害。有一天早晨,「頭腦」不在,一個人夫怪他汲水太慢,打他,大家又輪流用腳踢他,罵說:
  「帶了這個去!畜生!把這帶給你母親!」
  他心要碎了,終於大病,連發了三日的熱,拉些什麼當做被蓋了臥在車裡。除「頭腦』審時來遞湯水給他或是替他按脈搏外,誰都不去顧著他。他自以為快死了,反覆地叫母親:
  「母親!母親!救救我!快到我這裡來!我快要死了!母親啊!不能再見了啊!母親!我快要死在路旁了!」
  他將兩手交叉在胸前祈禱。從此以後,病漸減退,又得了「頭腦」的善遇,遂恢復原狀。病雖好了,這旅行中最難過的日子也到了。他就要下車獨自步行。車行了兩星期多,現在已到了杜克曼和山契可?代?萊斯德洛分路的地方。「頭腦」說了聲再會,指了路徑,又替他將在包擱在肩上,使他行路便當些,一時好像起了憐憫之心,接著即和他告別,弄得瑪爾可想在「頭腦」手上接吻的工夫都沒有。要對那一向虐待他的人夫告別原是痛心的事,到走開的時候也一一向他們招呼,他們也都舉手回答。瑪爾可目送他們一隊在紅土的平野上消失了,才蹣跚地獨自登上旅程。
  旅行中有一事使他的心有所安慰。在荒涼無邊的荒野過了幾日,前面卻看見高而且青的山峰,頂上和阿爾卑斯山一樣地積著白雪。一見到此,如見到了故鄉意大利。這山屬於安第斯山脈,為美洲大陸的脊樑,南從契拉?代爾?費俄,北至北冰洋,像連鎖似的縱直看,南北跨著一百十度的緯度。日日向北進行,漸和熱帶接近,空氣逐步溫暖,也使他覺得愉悅。路上時逢村落,他在那小店中買食物充飢。有時也逢到騎馬的人,又有時見婦女或小孩坐在地上注視他。他們臉色黑得像上一樣,眼睛斜豎,額骨高突,都是印第安人。
  第一天盡力前行,夜宿於樹下。第二天力乏了,行路不多,靴破,腳痛,又因食物不良,胃也受了病。看看天已將晚,不覺自己恐怖,在意大利時曾聽人說這地方有毒蛇,耳朵邊時常聽得有聲像蛇行。聽到這聲音時,方才停止的腳又復前奔,真是嚇得不得了。有時為悲哀所纏繞,一邊走一邊哭泣。他想:「啊!母親如果知道我在這裡這樣驚恐,將怎樣悲哀啊!」這樣一想,勇氣就恢復幾分。為了忘記恐懼,把母親的事從頭一一記起:母親在熱那亞臨別的分付,自己生病時母親替他把被蓋在胸口,以及做嬰兒時母親抱了自己,將頭貼住了自己的頭說「暫時和我在一處」。他不覺這樣自語:「母親!我還能和你相見嗎?我能達這旅行的目的嗎?」一邊想,一邊在那不見慣的森林,廣漠的糖粟叢,無垠的原野上行進著。
  前面的青山依舊高高地聳在雲際,四天過了,五天過了,一星期過了,他氣力益弱,腳上流出血來。有一天傍晚,他向人問路,人和他說:「到杜克曼只五十英里了。」他聽了歡呼急行。這究不過是一時的興奮,終於疲極力盡,倒在溝邊。雖然這樣,胸中卻跳躍著滿足的鼓動。榮然散在天空的星辰這時分外地覺得美麗。他仰臥在草上想睡,天空好像母親在俯視他說:
  「啊!母親!你在哪裡?現在在做什麼?也想念著我嗎?想念著近在颶尺的瑪爾可嗎?」
  可憐的瑪爾可!如果他知道了母親現在的情形,他將出死力急奔前進了!他母親正病著,臥在美貴耐治家大屋中的下房裡,美貴耐治一家素來愛她,曾盡了心力加以調護。當美貴耐治技師突然離去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時候,她已經病了。可特淮的好空氣在她也沒有功效,並且,丈夫和從兄方面都消息全無,好像有什麼不吉的事要落在她身上似的,每天憂愁著,病因此愈重,終於變成可怕的致命的內胞癌腫。睡了兩星期。未好,如果要挽回生命,就非受外科手術不可。瑪爾可倒在路旁呼叫母親的時候,那邊主人夫婦正在她病床前勸她接受醫生的手術,她總是堅拒。杜克曼的某名醫雖於一星期中每天臨診勸告,終以病人不聽,徒然而返。
  「不,主人!不要再替我操心了!我已沒有元氣,就要死在行手術的時候,還是讓我平平常常地死好!生命已沒有什麼可惜,橫豎命該如此,在我未聽到家裡信息以前死了倒好!」
  主人夫婦反對她的話,叫她不要自餒,還說已直接替她寄信到熱那亞,回信就可以到了,無論怎樣,總是受手術好,為自己的兒子計也該這樣。他們再三勸說。可是一提起兒子,她失望更甚,苦痛也愈厲害。終於獎了:
  「啊!兒子嗎?大約已經不活在世上了!我還是死了好!主人!夫人!多謝你們!我不信受了手術就會好,累你們種種操心,從明天起,可以無須再勞醫生來看了。我已不想活了,死在這裡是我的命運,我已預備安然忍受這命運了!」
  主人夫婦又安慰她,執了她的手,再三勸她不要說這樣的話。
  她疲乏之極,閉眼昏睡,竟像已經死了。主人夫婦從微弱的燭光中注視著這正直的母親,憐憫不堪。像她那樣正直善良而不幸的人,為了救濟自己的一家離開本國,遠遠地到六千英里外來盡力勞動,真是少有的了,可憐終於這樣病死。
  下一天早晨,瑪爾可背了衣包,身體前屈了,跛著腳於入社克曼市。這市在阿根廷的新闢地中算是繁盛的都會。瑪爾可看去仍像回到了可特淮、洛賽留、布宜諾斯艾利斯一樣,依舊都是長而且直的街道,低而白色的房屋。奇異高大的植物,芳香的空氣,奇麗的光線,澄碧的天空,隨處所見,都是意大利所沒有的景物,進了街市,那在布宜諾斯艾利斯經驗過的想像重行襲來。每過一家,總要向門口張望,以為或者可以見到母親。逢到女人,也總要仰視一會兒,以為或者就是母親。想詢問別人,可是沒有勇氣大著膽子叫喚。站在門口的人們都驚異地注視著這衣服襤褸滿身塵垢的少年。少年想找尋一個親切的人發出他胸中的問語。正行走時,忽然見有一旅店,招牌上寫有意大利人的姓名。裡面有個戴眼鏡的男子和兩個女人。瑪爾可徐徐地走近門口,提起了全勇氣問:
  「美資耐治先生的家在什麼地方?」
  「是做技師的美資耐治先生嗎?」旅店主人問。
  「是的。」瑪爾可回答,聲細如絲。
  「美貴耐治技師不住在杜克曼哩。」主人答。
  刀割劍刻樣的叫聲,隨主人的回答反應而起。主人,兩個女人,以及近旁的人們,都趕攏來了。
  「什麼事情?怎麼了?」主人拉瑪爾可入店,叫他坐了:「那也用不著失望,美資耐治先生家雖不住在這裡,但距這裡也不遠,費五六點鐘就可到的。」
  「什麼地方?什麼地方?」瑪爾可像蘇生似的跳起來問。
  主人繼續說:「從這裡沿河過去十五英里,有一個地方叫做賽拉地羅。那裡有個大大的糖廠,還有幾家住宅。美貴耐治先生就住在那裡。那地方誰都知道,費五六個鐘頭工夫就可走到的。」
  有一個青年見主人這樣說,就跑近來;
  「我一月前曾到過那裡。」
  瑪爾可睜圓了眼注視他,臉色蒼白地急忙問:
  「你見到美貴耐治先生家裡的女僕嗎?那意大利人?」
  「就是那熱那亞人嗎?哦!見到的。」
  瑪爾可又似哭又似笑,痙攣地啜泣,既而現出激烈的決心:
  「向什麼方向走的?快,把路指給我!我就去!」
  人們齊聲說;
  「差不多有一天的路程哩,你不是已很疲勞了嗎,非休息不可,明天去好嗎?」
  「不好!不好!請把路指給我!我不能等待了!就是倒在路上也不怕,立刻就去!」
  人們見瑪爾可這樣堅決,也就不再勸阻了。
  「上帝保護你!路上樹林中要小心!但願你平安!意大利的朋友啊!」他們這樣說,有一個還陪他到街外,指示他路徑,及種種應注意的事,又從背後目送他去。過了幾分鐘,見他已背了衣包,膠著腳,穿入路側濃厚的樹蔭中去了。
  這夜,病人危篤了,因患處劇痛,悲聲哭叫,時時陷入人事不省的狀態。看護的女人們守在床前片刻不離。病人發了狂,主婦不時驚懼地趕來省視。大家都很焦慮:她現在即使願受手術,醫生也非明天不能來,已不及救治了。她略為安靜的時候,就非常苦悶,這並不是從身體上來的苦痛,乃是她懸念在遠處的家屬的緣故。這苦悶使她骨瘦如柴,人相全變。她不時扯著頭髮瘋也似的狂叫:
  「啊!太淒涼了!死在這樣遠處!不見孩子的面!可憐的孩子。他們將沒有母親了!啊!瑪爾可還小哩!只有這點長,他原是好孩子!主人!我出來的時候,他抱住我的項頸不肯放,真哭得厲害呢!原來他已經知道此後將不能再見母親了,所以哭得那樣悲慘!啊!可憐!我那時心欲碎了!如果在那時死了,在那分別時死了,或者反而幸福。我一向那樣地撫抱他,他是頃刻不離開我的。萬一我死了,他將怎樣呢!沒有了母親,又貧窮,他就要流落為藝丐了!張了手餓倒在路上!我的瑪爾可!啊!我那永遠的上帝!不,我不願死!醫生!快去請來!快替我行手術!把我的心割開!把我弄成瘋人!只要他把性命留牢!我想病好!想活命!想回國去!明天立刻!醫生!救我!救我!」
  在床前的女人們執了病人的手安慰她,使她心情沉靜了些,且對她講上帝及來世的話。病人聽了又復絕望,扯著頭髮啜泣,終於像小兒似的揚聲號哭:
  「啊!我的熱那亞!我的家!那個海!啊!我的瑪爾可現在不知在什麼地方做什麼!我的可憐的瑪爾可啊!」
  時已夜半,她那可憐的瑪爾可沿河走了幾點鐘,力已盡了,只在大樹林中踏冊著。樹幹大如寺院的柱子,在半天中繁生著枝葉,仰望月光閃爍如銀。從暗沉沉的樹叢裡看去,不知有幾千支樹幹交互紛雜,有直的、有歪的、有傾斜的,形態百出。有的像賴塔似的倒臥在地,上面還覆罩著繁茂的枝葉。有的樹梢尖尖地像槍似的成群矗立著。千姿萬態,真是植物界中最可驚異的壯觀。
  瑪爾可有時雖陷入昏迷,但心輒向著母親。疲乏已極,腳上流著血,獨自在廣大的森林中躑躅,時時見到散居的小屋,那屋在大樹下好像蟻塚。又有時見有野牛臥在路旁。他疲勞也忘了,也不覺得寂寞了。一見到那大森林,心就自然提起,想到母親就在近處,就自然地發出大人樣的力和氣魄。回憶這以前所經過的大海,所受過的苦痛、恐怖、辛勞,以及自己對付這些苦難的鐵石的心,眉毛也高揚了。血在他歡喜勇敢的胸中躍動。有一件可異的事,就是一向在他心中朦朧的母親的狀貌,這時明白地在眼前現出了;他難得清楚地看見母親的臉,現在明白看見了,好像在他面前微笑,連眼色、口唇動的洋地,以及全身的態度表情,都一一如畫。他因此振起精神,腳步也加速,胸中充滿了歡喜,熱淚不覺在頰上流下,好像在薄暗的路上走著,一邊和母親談話。繼而獨自卿咕著和母親見面時要說的言語。
  「總算到了這裡了,母親,你看我。以後永遠不再離開了。一起回國去吧。無論遇到什麼事,終生不再和母親分離了。」
  早晨八點鐘光景,醫生從杜克曼帶了助手來,站在病人床前,做關於手術的最後勸告。美貴耐治夫妻也跟著多方勸說。可是終於無效。她自覺體力已盡,早沒有信賴手術的心了。她說受手術必死無疑,無非徒加可怕的苦痛罷了。醫生見她如此執迷,仍勸她說:
  「手術是可靠的,只要略微忍耐就安全了。如果不受手術,總是無效。」然而仍是無效,她細聲說:
  「不,我已預備死了,沒有受無益的苦痛的勇氣。請讓我平平和和地死吧。」
  醫生也失望了,誰也不再開口。她臉向著主婦,用細弱的聲音囑托後事:
  「夫人,請將這一點錢和我的行李交給領事館轉送回國去。如果一家平安地都生存著就好了。在我瞑目以前,總望他們平安。請替我寫信給他們,說我一向念著他們,曾經為了孩子們勞動過了。……說我只以不能和他們再見一面為恨。……說我雖然如此,卻勇敢地自己忍受,為孩子們祈禱了才死。……請替我把瑪爾可托付丈夫和長子。……說我到了臨終,還不放心馬爾可。……」話猶未完,突然氣衝上來,拍手哭泣:
  「啊!我的瑪爾可!我的瑪爾可!我的寶貝!我的性命!……」
  等她含著淚看四周,主婦已不在了。有人進來把主婦悄悄地叫出去的。她到處找主人也不見。只有兩個看護婦和醫生助手在床前。鄰室裡聞有急亂的步聲和嘈雜的語音,病人注視著室門,以為發生什麼了。過了一會兒,醫生進來了,轉變了臉色,後面跟著的主婦主人,面上也都有驚色。大家用怪異的眼色向著她,唧咕地互相私語、她恍惚聽見醫生對主婦說:「還是快些說吧。」可是不知究是為了什麼。
  主婦向她戰慄地說:「約瑟華!有一個好消息說給你聽,不要吃驚!」
  她熱心地看看主婦。主婦小心地繼續說:
  「是你所非常喜歡的事呢。」
  病人眼睜大了。主婦再繼續了說:
  「好嗎?給你看一個人——是你所最愛的人啊。」
  病人拚命地抬起頭來,眼光炯炯地向主婦看,又去看那門口。
  主婦臉色蒼白地說:
  「現在有個萬料不到的人來在這裡。」
  「是誰?」病人驚惶地問。呼吸也急促了。忽然發出尖銳的叫聲,跳起來坐在床上,兩手捧住了頭,好像見了什麼鬼物似的。
  這時,衣服襤褸滿身塵垢的瑪爾可已出現在門口。醫生攜了他的手,叫他退後。
  病人發出三次尖銳的叫聲:
  「上帝!上帝!我的上帝!」
  瑪爾可奔近攏去。病人張開枯瘦的兩臂,使出了虎也似的力將瑪爾可抱緊在胸前。劇烈地笑,無淚地啜泣。終於呼吸接不上來,倒在枕上。
  她即刻恢復過來了,狂喜地不絕在兒子頭上接吻,叫著說:
  「你怎麼來到這裡的?怎麼?這真是你嗎?啊,大了許多了!誰帶了你來的?一個人嗎?沒有什麼嗎?啊!你是瑪爾可?但願我不是做夢!啊!上帝!你說些什麼給我聽吧!」
  說著,又突然改了話語:
  「哈喲!慢點說,且等一等!」於是向醫生說:
  「快!快快!醫生!現在立刻!我想病好。已願意了,愈快愈好、給我把瑪爾可領到別處去,不要讓他聽見。——瑪爾可,沒有什麼的。以後再說給你知道。來,再接一吻。就到那裡去,——醫生!請快。」
  瑪爾可被領出了,主人夫婦和別的女人們也急忙避去。室中只留醫生和助手二人,門立刻關了。
  美貴耐治先生要想拉瑪爾可到遠一點的室中去,可是不能。瑪爾可長了根似的坐在階石上不動。
  「怎麼?母親怎樣了?做什麼?」他問。
  美貴耐治先生仍想領開他,靜靜地和他說:
  「你聽著.我告訴你。你母親病了,要受手術,快到這邊來,我仔細說給你聽。」
  「不!」瑪爾可抵抗。「我一定要在這裡,就請在這裡告訴我。」
  技師強拉他過去,一邊靜靜地和他說明經過。他恐懼戰慄了。
  突然,致命傷也似的尖叫聲震動全宅。瑪爾可也應聲叫喊起來:
  「母親死了!」
  醫生從門口探出頭來:
  「你母親有救了!」
  瑪爾可注視了醫師一會兒,既而投身到他腳邊,嚼泣著說:
  「謝謝你!醫生!」
  醫生攙住他說:
  「起來!你真勇敢!救活你母親的,就是你!」
夏 二十四日
  熱那亞少年瑪爾可的故事已完,這學年只剩六月份的一次每月例話,兩次試驗了,還要上課二十六日,六個星期四和五個星期日。學年將終了時,熏風照例拂沸地吹著。庭樹長滿了葉和花,在體操器械上投射著涼蔭。學生都改穿了夏農了,放學的時候,覺得他們一切都已和從前不同,這是很有趣的事。垂在肩上的發已剪得短短的,腳部和項部完全露出。各種各樣的麥稈帽子,背後長長地垂著絲帶;各色的襯衣和領結上都綴有紅紅綠綠的東西,或是領章,或是袖口,或是流蘇、這種好看的裝飾,都是做母親的替他兒子綴上的,就是貧家的母親,也想把自己的小孩打扮得像個樣子。其中,也有許多不戴帽子到學校裡來的,好像由田家逃出來的,也有著白制服的。在代爾卡諦先生那級的學生中,有一個從頭到腳著得紅紅的像熟蟹似的人,又有許多著水兵服的。
  最有趣的是「小石匠」,他戴著大大的麥稈帽,樣子像在半截蠟燭上加了一個笠罩。再在這下面露出兔臉,真可笑極了。可萊諦也已把那貓皮帽改換了鼠色綢制的旅行帽,華梯尼穿著有許多裝飾的奇怪的蘇格蘭服,克洛西袒著胸,潑來可西被包在青色的鐵工服中。
  至於卡洛斐,他因為脫去了什麼都可以藏的外套,現在改用口袋貯藏一切了。他的衣袋中藏著什麼,從外面都可看見。有用半張報紙做成的扇子,有手杖的柄,有打鳥的彈弓,有各種各樣的草,金色甲蟲從袋中爬出來,停在他的上衣上。
  有些幼小的孩子把花束拿到女先生那裡。女先生也穿著美麗的夏衣了,只有那個「修女」先生仍是黑裝束。戴紅羽毛的先生仍戴了紅羽毛,頸上結著紅色的絲帶。她那級的小孩要去拉她的那絲帶,她總是笑著避開。
  現在又是櫻桃,蝴蝶,和街上樂隊,野外散步的季節。高年級的學生都到濮河去水浴,大家等著暑假到來。每天到學校裡,都一天高興似一天。只有見到穿喪服的卡隆,我不覺就起悲哀。還有,使我難過的就是那二年級教我的女先生的逐日消瘦,咳嗽加重,行路時身子向前大屈,路上相遇時那種招呼的樣子很是可憐。

  安利柯啊!你似已漸能瞭解學校生活有詩的情味了。但你所見的還只是學校的內部。再過二十年,到你領了自己的兒子到學校裡去的時候,學校將比你現在所見的更美,更為詩意了。那時,你信像現在的我,能見到學校的外部。我在等你退課的時候,常到學校周圍去散步,側耳聽聽裡面,很是有趣。從一個窗口裡,聽到女先生的話聲:
  「呀!有這樣的T字的嗎?這不好。你父親看見了將怎麼說啊!」
  從別個窗口裡又聽到男先生的粗大的聲音:
  「現在買了五十英尺的布——每尺費錢三角——再將布賣出——」
  後來,又聽那戴紅羽毛的女先生大聲地讀著課本:
  「於是,彼得洛?彌卡用了那點著火的火藥線……」
  間壁的教室好像無數小鳥在叫,大概先生偶然外出了吧。再轉過牆角,看見一個學生正哭,聽到女先生勸說他的話聲。從樓上窗口傳出來的是讀韻文的聲調,偉人善人的名氏,以及獎勵道德、愛國、勇氣的語音。過了一會兒,一切都靜了,靜得像這座大屋中沒有一人一樣,叫人不相信裡面有七百個小孩。這時,先生偶然說一句可笑的話.笑聲就同時哄起。路上行人都被吸引了望著,這有著大群前途無限的青年的屋宇。突然間,折疊書冊或紙央的聲響,腳步的聲響,紛然從這宣傳到那室,從樓上延到樓下,這是校工報知返課了。一聽到這聲音,在外面的男子、婦人、女子、年輕的,都從四面集來向學校門口擁去,等待自己的兒子、弟弟或是孫子出來。立時,小孩們從教室門口水也似的向大門瀉出,有的拿帽子,有的取外套,有的拂著這些東西,跑著喧鬧著。校工催他們一個一個地走出,於是才排成長長的行列走出來,在外等候著的家屬就各自探問:
  「做好了嗎?出了幾個問題?明天要預備的功課有多少?本月月考在哪一天?」
  連不識文字的母親,也翻開了筆記簿看著,問:
  「只有八分嗎?複習是九分?」
  這樣,或是擔心,或是歡喜,或是詢問先生,或是談論前途的希望與試驗的事。
  學校的將來真是如何美滿,如何廣大啊!
  
  
  
  
  
  
  
  
  
  
  ——父親——
聾啞 二十八日
  今天早晨參觀聾啞學校,作為五月這一個月的完滿結束。今天清晨,門鈴一響,大家跑出去看是誰。父親驚異地問:
  「呀!不是喬趙嗎?」
  我們家在交利時,喬趙曾替我們做園丁,他現在扎特夫,到希臘去做了三年鐵路工人,才於昨天回國,在熱那亞上陸的。他攜著一個大包裹,年紀已大了許多了,臉色仍是紅紅的,現著微笑。
  父親叫他進室中來,他辭謝不入,突然擔心似的問:
  「家裡不知怎樣了?奇奇阿怎樣?」
  「最近知道她好的。」母親說。
  喬趙歎息著,說:「啊!那真難得!在沒有聽到這話以前,我實沒有勇氣到聾啞學校去呢。這包裹寄放在這裡,我就去領了她來吧。已有三年不見女兒了。這三年中,不曾見到一個親人。」
  父親向我說:
  「你跟著他去吧。」
  「對不起,還有一句話要問。」園丁說到這裡,父親攔住了他的話頭,問:
  「在那裡生意怎樣?」
  「很好,托福,總算賺了些錢回來了。我所要問的就是奇奇阿。那啞女受的教育不知怎樣了?我出去的時候,可憐!她全然和獸類一樣無知無識哩!我不很相信那種學校,不知她已經把啞語手勢學會了沒有?妻曾寫信給我說那孩子的語法已大有進步,但是我自想,那孩子學了語法有什麼用處呢,如果我不懂得那啞語手勢,要怎樣才能彼此瞭解呢?啞子對啞子能夠說話,這已經算是了不起了。究竟她是怎樣地在受教育?她現在怎樣?」
  「我現在且不和你說,你到了那裡自會知道的。去,快去。」父親微笑著回答。
  我們就開步走。聾啞學校離我家不遠。園丁跨著大步,一邊悲傷地說:
  「啊。奇奇阿真可憐!生來就聾,不知是什麼運命!我不曾聽到她叫過我爸爸,我叫她女兒,她也不懂。她出生以來從未說什麼,也從未聽到什麼呢!碰到了慈善的人代為負擔費用,給她入了聾啞學校,總算是再幸福也沒有了。八歲那年過去的,現在已十一歲了,三年中不曾回家來過,大概已長得很大了吧?不知究竟怎樣。在那裡好嗎?」
  我把步加快了答說:
  「就會知道的,就會知道的。」
  「不曉得聾啞學校在哪裡,當時是我的妻送她進去的,我已不在國內了。大概就在這一帶吧?」
  我們到了聾啞學校。一進門,就有人來應接。
  「我是奇奇阿?華奇的父親,請讓我見見我那女兒。」園丁說。
  「此刻正在遊戲呢,就去通告先生吧。」應接者急忙進去了。
  園丁默默地環視著四周的牆壁。
  門開了,著黑衣的女先生攜了一個女孩出來。父女暫時緘默著相看了一會兒,既而彼此抱住了號叫。
  女孩穿著白底紅條子的衣服和鼠色的圍裙,身材比我略長一些,兩手抱住了父親哭著。
  父親離開了,把女兒從頭到腳打量了一會兒,好像才跑了快步的樣子,呼吸急促地大聲說:
  「啊,大了許多了,好看了許多了!啊!我的可憐的可愛的奇奇阿!我的不會說話的孩子!你就是這孩子的先生麼?請你叫她做些什麼手勢給我看,我也許可以知道一些,我以後也用功略微學一點吧。請告訴她,叫她裝些什麼手勢給我看看。」
  先生微笑著低聲向那女孩說:
  「這位來看你的人是誰?」
  女孩微笑著,像初學意大利話的外國人那樣,用了粗糙而不合調子的聲音回答、可是卻明白地說道:
  「這是我的父親。」
  園丁大驚,倒退一步發狂似的叫了出來:
  「會說話!奇了!會說話了!你,嘴已變好了嗎?已能聽見別人說話了嗎?再說些什麼看!啊!會說話了呢!」說著,再把女兒抱近身去,在額上吻了三次:
  「先生,那麼,不是用手勢說話的嗎?不是用手勢達意的嗎?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不,華奇君,不用手勢了。那是舊式的。這裡所教的是新式的口語法。你不知道嗎?」先生說。
  園丁驚異得呆了:
  「我全不知道這方法。到外國去了三年,家裡雖也曾寫了信告訴我這樣,但我全不知道是什麼一回事。我真呆蠢呢。啊,我的女兒!那麼,你懂得我的話麼?聽到我的聲喜嗎?快回答我,聽到的嗎?我的聲音你聽到的嗎?」
  先生說;
  「不,華奇君,你錯了。她不能聽到你的聲音,因為她是聾的,她能懂得你的話,那是看了你的嘴唇動著的樣子才悟到,並不曾聽見你的聲音。她也聽不見自己的聲音。她能講話是我們一字一字地把嘴和舌的樣子教她,她才會的。她發一言,頰和喉嚨要費很大的力呢。」
  園丁聽了仍不懂所以然,只是張開了嘴站著,似乎不能相信。他把嘴附著女兒的耳朵:
  「奇奇阿,父親回來了,你歡喜嗎?」說了再抬起頭來等候女兒的回答。
  女兒默然地注視著父親,什麼都不說,弄得父親沒有法子。
  先生笑著說:
  「華奇君,這孩子沒有回答,是未曾看見你的嘴的緣故。因為你把嘴在她的耳朵旁說的。請站在她的面前再試一遍看。」
  父親於是正向了女兒的面前再說道:
  「父親回來了,你歡喜嗎?以後不再去哩。」
  女地注視地看著父親的嘴,連嘴的內部也可以望見,既而明白地答說:
  「呢,你回——來了,以後不再——去,我很——歡——喜。」
  父親急忙抱住了女兒,為了證實試驗,又問她種種的話;
  「你母親叫什麼名字?」
  「安——東——尼亞。」
  「妹妹呢?」
  「亞代——利——德。」
  「這學校叫什麼?」
  「聾——啞——學——校」
  「十的二倍是多少?」
  「一——十」
  父親聽了突然轉笑為哭,是歡喜的哭。
  先生向他說:
  「怎麼了?這是應該歡喜的事,有什麼可哭的。你不怕惹得你女兒也哭起來嗎?」
  園丁執住先生的手,吻了兩三次:
  「多謝,多謝!於謝,萬謝!先生,請恕我!我除此已不知要怎麼說才好了。」
  「且慢,你女兒不僅會說話,還能寫、能算,歷史、地理也懂得一些,已入本科了。再過兩年,知識能力必更充足,畢業後可以從事相當的職業。這裡的畢業生中很有充當商店伙員的,和普通人同樣地在那裡活動呢。」
  園丁更加奇怪了,茫然若失地看著女兒搔頭,好像要求說明。
  先生向在旁的侍者說:
  「去叫一個預科的學生來!」
  侍者去了一會兒,領了一個才入學的八九歲的聾啞生出來。先生說:
  「這孩子才學初步的課程,我們是這樣教的:我現在叫她發A字的音,你仔細看!」
  於是先生張開嘴,做發母音A字的狀態,示給那孩子看,用手勢叫孩子也做同樣的口形。然後再用手勢叫她發音。那孩子發出的音來不是A,卻變了O。
  「不是。」先生說,拿起孩子的兩手,叫她把一手按在先生的喉部,一手按在腦際,反覆地再發A字的音。
  孩子從手上瞭解了先生的喉與胸的運動,重新如前開口,造完全發出了A字的音。
  先生又繼續地叫孩子用手按住自己的喉與胸,教授C字與D字的發音。再向園丁說:
  「怎樣?你明白了吧?」
  園丁雖已明白許多,似乎比本明白時更加驚異了:
  「那麼,是這樣一一把話說教給他們的嗎?」說了暫停,又注視著先生。「是這許多孩子都一一費了任久的年月逐漸這樣教嗎?呀!你們真是聖人,真是天使!在這世界上,恐怕沒有可以報答你們的東西吧?啊!我應該怎樣說才好啊!請讓我把女兒暫留在這裡!五分鐘也好,把她暫時借給我!」
  於是園丁把女兒領到一旁,問她種種事情。女兒一一回答。父親用拳擊膝,瞇著眼笑。又攜了女兒的手熟視打量,聽著女兒的話聲入魔了,好像這聲音是從天上落下來的。過了一會兒,向著先生說:
  「可以讓我見見校長,當面道謝嗎?」
  「校長不在這裡。你應該道謝的人卻還有一個。這學校中,凡年幼的孩子,都由年長的學生當做母親或是姊姊照顧著。照顧你女兒的是一個年紀十七歲的麵包商人的女兒。她對於你女兒那才真是親愛呢。這兩年來,每天早晨代為著衣梳發,教她針線,真是好伴侶!——奇奇阿,你朋友的名字叫什麼?」
  「卡——德——利那?喬爾——達諾。」女兒微笑著說,又向父親說:
  「她是一個很——好的人啊。」
  侍者受先生的指使,入內領了一個神情快活、體格良好的啞女出來。一樣地穿著紅條子紋的衣服,束著鼠色的圍裙。她到了門口紅著臉站住,微笑著把頭俯下,身體雖已像大人,仍有許多像小孩的神態。
  園丁的女兒走近前去,攜了她的手,同到父親面前,用了粗重的聲音說:
  「卡——德——利那?喬爾——達諾。」
  「呀!好一位端正的姑娘!」父親叫著想伸手去撫摸她,既而又把手縮回,反覆地說:
  「呀!真是好姑娘!願上帝祝福,把幸福和安慰加在這姑娘身上!使姑娘和姑娘的家屬都常常得著幸福!真是好姑娘啊!奇奇阿!這裡有個正直的工人,貧家的父親,用了真心在這樣祈禱呢。」
  那大女孩仍是微笑著撫摸著那小女孩。園丁只管如看聖母像般地注視著她。
  「你可以帶了你女兒同出外一天的。」先生說。
  「那麼我帶了她同回到孔特夫去,明天就送她來,請許我帶她同去。」園丁說。
  女兒跑去著衣服了。園丁又反覆地說;
  「三年不見,已能說話了呢。暫時帶她回孔特夫去吧。啤喲,還是帶了她在丘林街散散步,先給大家看看,同到親友們那裡去吧。啊,今天好天氣!啊!真難得!——喂!奇奇阿,來拉住我的手!」
  女兒著了小外套,戴了帽子,她執了父親的手。父親到了門口,向大家說:
  「諸位,多謝!真真多謝!改日再來道謝吧!」既而一轉念,站住了回過頭來,放脫了女兒的手,探著衣囊,發狂似的大聲說:
  「且慢,我難道不是人嗎?這裡有十塊錢呢,把這捐給學校吧。」說著,把金錢抓出放在桌上。
  先生感動地說:
  「咿喲,錢請收了去,不受的。請收了去。因為我不是學校的主人。請將來當面交給校長。大概校長也決不肯收受的吧,這是以勞動換來的錢呢。已經心領了,同收受一樣,謝謝你。」
  「不,一定請收了的。那麼——」話還沒有完,先生已把錢硬塞在他的衣袋裡了。園丁沒有辦法,用手送接吻于先生和那大女孩,拉了女兒的手,急急地出門而去。
  「喂,來啊!我的女兒,我的啞女,我的寶寶!」
  女兒用緩慢的聲音叫說:
  「啊!好太——陽啊!」
2第九 六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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格裡勃爾第將軍 五日
  
  
  
  
  
  (明日是國慶日)
  今天是國喪日,格裡勃爾第將軍昨夜逝世了。你知道他的事跡嗎?他是把一千萬意大利人從波旁政府的暴政下救出來的人。七十五年前,他生於尼斯。父親是個船長,他八歲時,救過一個女子的生命;十三歲時,和朋友共乘小艇遇險,把朋友平安救起;二十七歲時,在馬塞救起一個將淹死的青年。四十一歲時,在海上救助過一隻險遭火災的船。他為了他國人的自由,在亞美利加曾作十年的戰爭,為爭隆巴爾地和社論諦諾的自由,曾與奧地利軍交戰三次。一八四九年守羅馬以拒法國的攻擊,一八六零年救那不勒斯和巴勒莫,一八六七年再為羅馬而戰,一八七零年和德意志戰爭,防禦法軍。他剛毅勇敢,在四十回戰爭中得過三十七回勝利。
  平時以勞動自活,隱耕孤島。教員、海員、勞動者、商人、兵士、將軍、執政官,什麼都做過。是個質利、偉大而且善良的人;是個痛惡一切壓迫,愛護人民,保護弱者的人;是個以行善事為唯一志願,不慕榮利,不計生命,熱愛意大利的人。他振臂一呼,各處勇敢人士就立刻在他面前聚集:紳士棄了他們的邸宅,海員棄了他們的船舶,青年棄了他們的學校,來到他那赫赫光榮之旗下作戰。他戰時常著紅衣,是個強健美貌而優雅的人。他在戰陣中威如雷電,在平時柔如小孩,在患難中刻苦如聖者。意大利幾千的戰士於垂死時,只要一望見這威風堂堂的將軍的面影,就都願為他而死。願為將軍犧牲自己生命的,不知有幾千人,幾萬人都曾為將軍祝福,或願為將軍祝福。
  將軍死了,全世界都哀悼著將軍。體現在還未能知將軍,以後當有機會讀將軍的傳記,或聽人說將軍的遺事。你逐漸成長,將軍的面影在你前面也會跟著加大,你到成為大人的時候,將軍會巨人似的工在你面前。到你去世了,你的子孫以及子孫的子孫都去世以後,這民族對於他那日星般彪炳的面影,還當做人民的救星永遠景仰吧。意大利人的眉,將因呼他的名而揚,意大利人的膽,將因呼他的名而壯吧。
  
  
  
  
  
  
  
   —父親——
軍隊 十一日
  
  
  
  (因格裡勒爾第將軍之喪,國慶回延遲一周。)
  今天到配寨?卡斯德羅去看閱兵式。司令官率領兵隊,在作了二列站著的觀者間通過,喇叭和樂隊的樂曲調和地合奏著。在軍隊進行中,父親把隊名和軍旗一一指給我看。最初來的是炮兵工校的學生,人數約有三百,一律穿著黑服,勇敢地過去了。其次是步兵:有在哥伊托和桑馬底諾戰爭過的奧斯泰旅團,有在卡斯德爾費達度戰爭過的勃卡漠旅團,共有四聯隊。一隊一隊地前進,無數的紅帶連續飄動,其狀恰像花朵。步兵之後就是工兵,這是陸軍中的工人,帽上飾著黑色的馬尾,綴著紅色的絲邊。工兵後面接著又是數百個帽上有直而長的裝飾的兵士,這是作意大利干城的山嶽兵,高大褐色而壯健,都戴著格拉勃利亞型的帽子,那鮮碧的帽簷表示著故山的草色。山嶽兵還沒有走盡,群眾就波動起來。接著來的是射擊兵,就是那最先入羅馬的有名的十二大隊。帽上的裝飾因風俯伏著,全體像黑色波浪似的通過。他們吹的喇叭聲尖銳得如奏著戰勝的音調,可惜那聲音不久就消失在轆轆的粗而低的噪聲中;原來野炮兵來了。他們乘在彈藥箱上,被六百匹駿馬牽了前進。兵士飾著黃帶,長長的大炮,閃著黃銅和鋼鐵的光。煙車車輪轆轆地在地上滾著作響。後面山炮兵肅然地接著,那壯大的兵士和所牽著的強力的騾馬,所向震動,給敵人帶去驚恐與死亡。最後是熱那亞騎兵聯隊,甲兜閃著日光,直持了槍,小旗飄拂,金銀晃耀,轡鳴馬嘶,很快地去了。這是從桑泰?路青以至維拉勿蘭卡像旋風樣在戰場上掃蕩過十次的聯隊。
  「啊!多好看啊!」我叫說。父親警誡我:
  「不要把軍隊作玩具看!這許多充滿力量與希望的青年,為了祖國的緣故,一旦被召集,就預備在國旗之下飲彈而死的啊。你每次聽到像今天這樣的『陸軍萬歲!意大利萬歲!』的喝彩,須想在這軍隊後面就是屍山血河啊!如此,對於軍隊的敬意自然會從你胸中流出,祖國的面影也更莊嚴地可以看見了吧。」
意大利 十四日
  在國慶日,應該這樣祝祖國萬歲:
  「意大利啊,我所愛的神聖的國土啊!我父母曾生在這裡、葬在這裡,我也願生在這裡、死在這裡,我的子孫世一定在這裡生長、在這裡死亡。華美的意大利啊!積有幾世紀的光榮,在數年中得過統一與自由的意大利啊!他曾將神聖的知識之光傳給世界。為了你的緣故,無數的勇士在沙場戰死,許多勇士化作斷頭台上的露而消逝。你是三百都市和三千萬子女的高貴的母親,我們做幼兒的,雖不能完全知道你、瞭解你,卻盡了心寶愛著你呢。我得生在你的懷裡,做你的兒子,真足自己誇耀。我愛你那美麗的河和崇高的山,我愛你那神聖的古跡和不朽的歷史,我愛你那歷史的光榮和國土的完美。我把整個祖國和我所始見始聞的最系戀的你的一部分同樣地愛敬,我以純粹的情愛平等的感謝,愛著你的全部——勇敢的丘林,華麗的熱那亞,知識開明的博洛尼亞,神秘的威尼斯,偉大的米蘭。我更以幼兒的平均的敬意,愛溫和的佛羅倫薩,威嚴的巴勒莫,宏大而美麗的那不勒斯,以及可驚奇的永遠的羅馬。我的神聖的國土啊!我愛你!我立誓:凡是你的兒子,我必如兄弟一樣愛他們;凡是你所生的偉人,不論是死的或是活的,我必都從真心讚仰;我將勉為勤勉正直的市民不斷地研磨智德,以期無愧於做你的兒子,竭盡我這小小的力量防止一切不幸、無知、不正、罪惡來污你的面目。我誓以我的知識,我的腕力,我的靈魂,謹忠事你;一到了應把血和生命貢獻於你的時候,我就仰天呼著你的聖名,向你的旗子送最後的接吻,把我的血為你而灑,用我的生命做你的犧牲吧。
九十度的炎暑 十六日
  國慶日以後,五日中溫度增高五度。時節已到了仲夏,大家都漸疲倦起來,春天那樣美麗的薔薇臉色都不見了,項頸腳腿都消瘦下去。頭昂不起,眼也昏眩了。可憐的耐利因受不住炎暑,那蠟樣的臉色愈呈蒼白,不時伏著睡在筆記簿上。但是卡隆常常留心照拂耐利,他睡去的時候,把書翻開了堅在他前面,替他遮住先生的眼睛。克洛西的紅髮頭靠在椅背上,恰像一個割下的人頭放在那裡。諾琵斯唧咕著人多空氣不好。啊,上課真苦啊!從窗口望見清涼的樹蔭,就想跳出去,不願再在座位裡受拘束。從學校回去,母親總候著我,留心我的面色。我一看見母親,精神重新振作起來了。我用功的時候,母親常問:「不難過嗎?」早晨六點叫我醒來的時候,也常說:「啊,要好好地啊!再過幾天就要休假,可以到鄉間去了。」
  母親時時講在炎暑中做著工的小孩們的情形給我聽。說有的小孩在田野或如燒的砂地上勞動,有的在玻璃工場中終日逼著火焰。他們早晨比我早起床,而且沒有休假。所以我們也非奮發不可。說到奮發,仍要誰代洛西第一,他絕不叫熱或想睡,無論什麼時候都活潑快樂。他那長長的金髮和冬天裡一樣垂著,用功毫不覺苦。只要坐在他近旁,聽到他的聲音,也能令人振作起來。
  此外,拚命用功的還有兩人。一是固執的斯帶地,他怕自己睡去。敲擊著自己的頭,熱得真是昏倦的時候,把牙齒咬緊,眼睛張開,那種氣似乎要把先生也吞下去了。還有一個是商人的卡洛斐。他一心一意用紅紙做著紙扇,把火柴盒上的花紙粘在扇上,賣一個銅幣一把。
  但是最令人佩服的要算可萊諦。據說他早晨五點起床,幫助父親運柴。到了學校裡,每到十一點不覺支持不住,把頭垂在胸前。他驚醒轉來,常自己敲著頸背,或稟告了先生,出去洗面,或預托坐在旁邊的人推醒他。可是今天他終於忍耐不住,呼呼地睡去了。先生大聲叫:「可榮諦!」他也不聽見。於是先生忿怒起來,「可萊諦,可萊諦!」反覆地怒叫。住在可萊諦貼鄰的一個賣炭者的兒子站起來說:
  「可萊諦今天早晨五點鐘起運柴到了七點鐘才停。」
  於是,先生讓可萊諦睡著,半點鐘以後才走到可萊諦的位置旁,輕輕地吹他的臉,把他吹醒了。可萊諦睜開眼來,見先生立在前面,驚恐得要退縮。先生兩手托住了他的頭,在他頭髮上接吻著說:
  「我不責你。因為你的睡去不是由於怠情,乃是由於實在疲勞了。」
我的父親 十七日
  如果是你的朋友可萊諦或卡隆,像你今天那樣回答父親的話,決不至出口吧。安利柯!為什麼這樣啊!快向我立誓,以後不要再有那樣的事。因了父親責備你,口中露出失禮的答辯來的時候,應該想到將來有一天,父親叫你到臥榻旁去,和你說:「安利柯!永訣了!」啊!安利柯I你到了不能再見父術,走進父殺的房間,看到父親遺下的書籍,回想到在生前對不起父親的事,大概會自己後悔,對自己說:「那時我為什麼這樣!」到了那時,你才會知道父親的愛你,知道父親叱責你時自己曾在心裡哭泣,知道父親的加苦痛於你,完全是為了愛你。那時候,你會含了悔恨之淚,在你父術的書桌上——為了兒女不顧生命地在這上面勞作過的書桌上接吻吧。現在,你不會知道,父親除了慈愛以外,把一切的東西對你這搞過了。你不知道吧,父親因為操勞過度,自恐不能久在人世呢。在這種時候,總是提起你,對你放心不下。在這種時候,他帶排了燈走進你的寢室,偷看你的題態,回來再努力地繼續工作。世界憂患盡多,父親見你在側也就把憂患忘了。這就是想在你的愛情中,求得安慰,恢復元氣。所以,如果你待父親冷淡,父親失去了你的愛情將怎樣悲哀啊。安利柯!切不可再以忘恩之罪把自己玷污了啊!你就算是個聖者樣的人,也不足報答父親的辛苦,並且,人生很不可靠,在什麼時候發生什麼事情,是料不到的。父親或許在你還幼小的時候就不幸死了——在三年以後,二年以前或許就在明天,都說不定。
  啊!安利柯!如果父親死了,母親著了喪服了,家中將非常寂寞,空虛得如空屋一樣吧!快!到父於那裡去!父親在房間裡工作著呢。靜靜地進去,把頭俯在父親膝上,求父親饒恕你,祝福你。
  
  
  
  
  
  
  
  
  
  
  
   ——母親——
鄉野遠足 十九日
  父親又恕宥了我,並且,還許可我踐可萊諦的父親的約,同作鄉野遠足。
  我們早想吸那小山上的空氣,昨天下午兩點鐘,大家在約定的地方聚集。代洛西、卡隆、卡洛斐、潑來可西、可萊諦父子,連我總共是七個人。大家都預備了水果、臘腸、熟雞蛋等類,又帶著皮袋和錫制的杯子。卡隆在葫蘆裡裝了白葡萄酒,可萊諦在父親的水瓶裡裝了紅葡萄酒,撥來可西著了鐵匠的工服,拿著四斤重的麵包。
  坐街車到了格浪?美德萊?喬,以後就走上山路。山上滿是綠色的涼蔭,很是爽快。我們或是在草上打滾,或是在小溪中洗面,或是跳過林籬。可萊諦的父親把上衣搭在肩上,銜著煙斗,遠遠地從後面跟著我們走。
  撥來可西吹起四笛來,我從未聽到過他吹口笛。可萊諦也一邊走一邊吹著。他拿手指般長的小刀,做著水車、木叉、水槍等種種東西,強把別的孩子的行李背在身上,雖已遍身流汗,還能山羊似的走得很快。代洛西在路上時時站住了教給我草類和蟲類的名稱,不知他怎麼能知道這許多東西啊。卡隆默然地嚼著麵包。自從母親去世以後,他吃東西想來已不像以前有味了,可是待人仍舊那樣親切。我們要跳過溝去的時候,因為要作勢,先退了幾步,然後再跑上前去。他第一個跳過去,伸手過來攙別人。潑來可西!幼時曾被牛觸突,見了牛就恐怖;卡隆在路上見有牛來,就走在潑來可西前面。我們上了小山,跳躍著,打著滾。潑來可西滾入荊棘中,把工服扯破了,很難為情地站著。卡洛斐不論什麼時候都帶有針線,就替他補好了。潑來可西只是說:「對不起,對不起。」一等縫好.就立刻開步跑了。
  卡洛斐在路上也不肯徒然通過。或是採摘可以作生菜的草,或是把蝸牛抬起來看,見有尖角的石塊就抬了藏入口袋裡,以為或許含有金銀。我們無論在樹蔭下,或是日光中,總是跑著,滾著,後來把衣服都弄皺了,喘息著到了山頂,坐在草上吃帶來的東西。
  前面可望見廣漠的原野和戴著雪的亞爾普斯山。我們肚子已餓得不堪,麵包一到嘴裡好像就溶化了。可萊諦的父親用葫蘆葉盛了臘腸分給我們,大家一邊吃著,一邊談先生們的事、朋友的事和試驗的事。撥來可西怕難為情,什麼都不吃。卡隆把好的揀了塞入他的嘴裡,可萊諦盤了腿坐在他父親身旁,兩人並在一處;如其說他們是父子,不如說是兄弟,狀貌很相像,都臉色赤紅,露著白玉似的牙齒在微笑。父親傾了皮袋暢飲,把我們喝剩的也拿了去像甘露似的喝著。他說;
  「酒在讀書的孩子是有害的,在柴店夥計,卻是必要的。」說著,捏住了兒子的界頭,向我們搖扭著。
  「哥兒們,請你們愛待這傢伙啊。這也是正直男子哩!這樣誇口原是可笑的,哈,哈,哈,哈!」
  除了卡隆,一齊都笑了。可萊諦的父親又喝了一杯:
  「慚愧啊。哪,現在雖是這樣,大家都是要好的朋友,再過幾年安利柯與代洛西成了判事或是博士,其餘的四個,都到什麼商店或是工場裡去,這樣,彼此就分開了!」
  「哪裡的話!」代洛西搶先回答。「在我,卡隆永遠是卡隆,撥來可西永遠是沒來可西,別的人也都一樣。我即使做了俄國的皇帝,也決不變,你們所住的地方,我總是要來的。」
  可萊諦的父親擎著皮袋:
  「難得!能這樣說,再好沒有了。請把你們的杯子舉起來和我的碰一下。學校萬歲!學友萬歲!因為在學校裡,不論富人窮人,都如一家的。」
  我們都舉杯觸碰了皮袋而鳴。可萊諦的父親起立了,把皮袋中的酒傾底喝乾:
  「四十九聯隊第四大隊萬——歲!喂!你們如果入了軍隊,也要像我們一樣地出力干啊!少年們!」
  時光不早,我們且跑且歌,攜手下來。傍晚到了濮河,見有許多螢蟲飛著。回到配事?特羅?斯帶丟土,在分開時,大家互約星期日再在這裡相會,共往參觀夜校的獎品授予式。
  今天天氣真好!如果我不逢到那可憐的女先生,我回家時將怎樣地快樂啊。回家時已昏暗,才上樓梯,就逢到女先生。她見了我,就攜了兩手,附耳和我說:
  「安利柯!再會!不要忘記我!」
  我覺得先生說時在那裡哭,上去就告訴母親:
  「我方才逢見女先生,她病得很不好呢。」
  母親已紅著眼,注視著我,悲哀地說:
  「先生是——可憐——很不好呢。」勞動者的獎品授予式。十五日
  依約,我們大家到公立劇場去看勞動者的獎品授予式。劇場的裝飾和三月十四日那天一樣。場中差不多都是勞動者的家屬,音樂學校的男女生坐在池座裡,他們齊唱克里米亞戰爭的歌。他們唱得真好,唱畢,大家都起立拍手。隨後,各受獎者走到市長和知事面前,領受書籍、貯金折、文憑或是賞牌。「小石匠」傍著母親坐在池座角進,在那一方,坐著校長先生,我三年級時的先生的紅髮頭露出在校長先生後面。
  最初出場的是圖畫科的夜學生,裡面有鐵匠、雕刻師、石版師、木匠以及石匠。其次是商業學校的學生,再其次是音樂學校的學生,其中有大批的姑娘和勞動者,都穿著華美的衣裳,因被大家喝彩,都笑著。最後來的是夜間小學校的學生,那光景真是好看,年齡不同,職業不同,衣服也各式各樣。——有白髮的老人,也有工場的徒弟,也有蓄長頭髮的職工。年紀輕的毫不在意,老的卻似乎有些難為情的樣子。群眾雖拍手歡迎他們,卻沒有一個人笑的,誰都現著真誠熱心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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