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爱的教育

_4 亚米契斯(意大利)
  「是雨。」費魯喬說。
  老人拭了眼淚:
  「那麼,費魯喬!以後要規規矩矩,幣要再使祖母流淚啊!」
  那聲音又來了,老人潔白了臉說:「這不是雨聲呢!你去看來!』慨而又牽住了孫子的手說:「你留在這裡。」
  兩人屏息不出聲,耳中只聽見雨聲。
  鄰室中好像有人的腳音,兩人不覺慄然震抖。
  「誰?」費魯喬勉強恢復了呼吸怒叫。
  沒有回答。
  「誰?」又震慄著問。
  話猶未完,兩人不覺驚叫起來,兩個男子突然跳進室中來了。一個捉住了費魯喬,把手掩住他的口,別的一個卡住了老婦人的喉嚨。
  「一出聲,就沒有命哩!」第一個說。
  「不許聲張!」另一個說了舉著短刀。
  兩個都黑布罩著臉,只留出眼睛。
  室中除了四人的粗急的呼吸聲和雨聲以外,一時什麼聲音都沒有。老婦人喉頭格格作響,眼珠幾乎要爆裂出來。
  那捉住著費魯喬的一個,把口附了費魯喬的耳說:「你老子把錢藏在哪裡介
  費魯喬震抖著牙齒,用很細的聲音答說:「那裡的——櫥中。」
  「隨了我來!」那男子說著緊緊抑住他的喉間,拉了同到堆物間裡去。地板上擺著昏暗的玻璃燈。
  「櫥在什麼地方?」那男子催問。
  費魯喬喘著氣指示櫥的所在。
  那男子恐費魯喬逃走,將他推倒在地,用兩腿夾住他的頭,如果他一出聲,就可用兩腿把他的喉頭夾緊。男子口上銜了短對,一手提了燈,一手從袋中取出釘子樣的東西來塞入鎖孔中迴旋,鎖壞了,櫥門也開了,於是急急地翻來倒去到處搜索,將錢塞在懷裡。一時把門關好,忽而又打開重新搜索一遍,然後仍卡住了費魯喬的喉頭,回到那捉住老婦人的男子的地方來。老婦人正仰了面掙動身子,嘴張開著。
  「得了嗎?」別一個低聲問。
  「得了。」第一個回答。「留心進來的地方!」又接著說。那捉住老婦人的男子,跑到天井門口去看,知道了沒有人在那裡,就低聲地說:「來!」
  那捉住費魯喬的男子,留在後面,把短刀擎到兩人面前:「敢響一聲嗎?當心我回來割斷你們的喉管!」說著又怒目地盯視了兩人一會兒。
  這時,聽見街上大批行人的歌聲。
  那強盜把頭回顧門口去,那面幕就在這瞬間落下了。
  「莫左尼啊!』寧婦人叫。
  「該死的東西!你給我死!」強盜因為被看出了,怒吼著說,且擎起短刀撲近前去。老婦人霎時嚇倒了,費魯喬見這光景,悲叫起來,一面跳上前去用自己的身體覆在祖母身上。強盜碰了一下桌子逃走了,燈被碰翻,也就熄滅了。
  費魯喬慢慢地從祖母的身上溜了下來,跪倒在地上,兩隻手抱住祖母的身體,頭觸在祖母的懷裡。
  過了好一會兒,周圍黑暗,農夫的歌聲緩緩地向田野間消去。
  「費魯喬!」老婦人恢復了神志,用了幾乎聽不清的低音叫,牙齒軋軋地震抖著。
  「祖母!」費魯喬答叫。
  祖母原想說話,被恐怖把口咬住了,身L只是劇烈的震慄,不做聲了好一會兒。繼而問:
  「那些傢伙去了吧?」
  「是的。」
  「沒有將我殺死呢!」祖母氣促著低聲說。
  「是的,祖母是平安的!」費魯喬低弱了聲音說。「平安的,祖母!那些傢伙把錢拿了去了,但是,父親把大注的錢帶在身邊哩!」
  祖母深深地呼吸著。
  「祖母!」費魯喬仍跪了抱緊著祖母說。「祖母!你愛我嗎?」
  「啊!費魯喬!愛你的啊!」說著把手放在孫子頭上。「啊!怎樣地受了驚了啊!——啊!仁慈的上帝!你把燈點著吧!漸喲,還是暗的好!不知為了什麼,還很害怕呢!」
  「祖母!我時常使你傷心呢!」
  「哪裡!費魯喬!不要再說起那樣的話!我已早不記得了,什麼都忘了,我只是仍舊愛你。」
  「我時常使你傷心。但是我是愛著祖母的。饒恕了我!饒恕了我,祖母!」費魯喬勉強困難地這樣說。
  「當然饒恕你的,歡歡喜喜地饒恕你呢。有不饒恕你的嗎?快起來!我不再罵你了。你是好孩子,好孩子!啊!點了燈!已不再害怕了。啊!起來!費魯喬!」
  「祖母!謝謝你!」孩子的聲音越低了。「我已經——很快活,祖母!你是不會忘記我的吧!無論到了什麼時候,仍會記得我費魯喬的吧!」
  「啊!費魯喬!」老婦人慌了,撫著孫子的肩頭,眼光幾乎要射穿臉面似的注視著他叫。
  「請不要忘了我!望望母親,還有父親,還有小寶寶!再會!祖母!」那聲音已細得像絲了。
  「什麼呀!你怎樣了?」老婦人震驚著撫摸伏在自己膝上的孫子的頭,一面叫著。接著迸出她所能發的聲音:
  「費魯喬呀!費魯喬呀!費魯喬呀!啊呀!啊呀!」
  可是,費魯喬已什麼都不回答了。這小英雄代替了他祖母的生命,從背上被短刀刺穿,那壯美的靈魂已回到天國裡去了。
病床中的「小石匠」 十八日
  可憐,「小石匠」患了大病!先生叫我們去訪問,我就同卡隆、代洛西三人同往。斯帶地本來也要去,因為先生叫他做什華伯紀念碑記》,他說要去實地看了那紀念碑再精密地做,所以就不去了。我們試約那高慢的諾琵斯,他只回答了一個「不」字,其餘什麼話都沒有。華梯尼也謝絕不去。他們大概是恐怕被石灰沾污了衣服吧。
  四點鐘一放課,我們就去。雨像麻似的降著。卡隆在街上忽然站住,嘴裡滿滿嚼著麵包說:「買些什麼給他吧。」一面去摸那衣袋裡的銅幣。我們也各湊了兩個銅幣,買了三個大大的橘子。
  我們上那屋頂閣去。代洛西到了人口,把胸間的賞牌取下,放入袋裡。
  「為什麼?」我問。
  「我自己也不知道,總覺得還是不掛的好。」他回答。
  我們一叩門,那巨人樣的高大的父親就把門開了,他臉孔歪著,見了都可怕。
  「哪幾位?」他問。
  「我們是安托尼阿的同學。送三個橘子給他的。」卡隆答說。
  「啊!可憐,安托尼阿恐怕不能再吃這橘子了!」石匠搖著頭大聲說,且用手背去揩拭眼睛,引導我們入室。「小石匠」臥在小小的鐵床裡,母親俯伏在床上,手遮著臉,也不來向我們看。床的一隅,掛有板刷、烙饅和篩子等類的東西,病人腳部蓋著那白白地沾滿了石灰的石匠的上衣。那小孩瘦瘠而白,鼻頭尖尖的,呼吸很短促。啊!安托尼阿!我的小朋友!你原是那樣親切快活的人呢!我好難過啊!只要你再能做一會鬼臉給我看,我什麼都情願!安托尼阿!卡隆把橘子給他放在枕旁,使他可以看見。橘子的芳香把他熏醒了。他抓住了橘子,不久又放開手,頻頻地向卡隆看。
  「是我呢,是卡隆呢!你認識嗎?」卡隆說。
  病人略現微笑,勉強地從床裡拿出手來,伸向卡隆。卡隆用兩手握了過來,貼到自己的頰上:
  「不要怕!不要怕!你就會好起來,就可以到學校裡去了。那時請先生讓你坐在我的旁邊,好嗎?」
  可是,「小石匠」沒有回答,於是母親叫哭起來:
  「啊!我的安托尼阿呀!我的安托尼阿呀!安托尼阿是這樣的好孩子,天要把他從我們手裡奪去了!」
  「別說!」那石匠父親大聲地叱止。「別說!我聽了心都碎了!」又很憂慮地向著我們:
  「請回去!哥兒們!謝謝你們!請回去吧!就是給我們陪著他,也無法可想的。謝謝!請回去吧!」這樣說。那小孩又把眼閉了,看去好像已經死了。
  「有什麼可幫忙的事情嗎?」卡隆問。
  「沒有,哥兒!多謝你!」石匠說著將我們推出廊下,關了門。我們下了一半的樓梯,忽又聽見後面叫著「卡隆!卡隆!」的聲音。
  我們三人再急回上樓梯時,見石匠已改變了臉色叫著說:
  「卡隆,安托尼阿叫著你的名字呢!已經兩天不開口了,這會見例叫你的名字兩次。想和你會會哩!快來啊!但願就從此好起來!天啊!」
  「那麼,再會!我暫時留著吧。」卡隆向我們說著,和石匠一同進去了。代洛西眼中滿了眼淚。
  「你在哭嗎?他會說話哩,會好的吧?」我說。
  「我也是這樣想呢。但我方才想的並不是這個,我只是想著卡隆。我想卡隆為人是多麼好,他的精神是多麼高尚啊!」
卡華伯爵 十九日
  你要作《卡華伯紀念碑記》,卡華伯是怎樣的一個人,恐你還未詳細知道吧。你現在所知道的,恐只是伯爵幾年前做辟蒙脫總理大臣的事吧。將辟蒙脫的軍隊派到克里米亞,使在諾淮拉敗北殘創的我國軍隊重膺光榮的是他。把十五萬人的法軍從亞爾帕斯山撤下來,從隆巴爾地將奧軍擊退的也是他。當我國革命的危期中,整治意大利的也是他。給予我意大利以統一的神聖的計劃的也是他。他有優美的心,不撓的忍耐和過人的勤勉。在戰場中遭遇危難的將軍原是很多,他卻是身在廟堂而受戰場以上的危險的。因為他所建設的事業,像脆弱的家屋為地震所倒的樣子,何時破壞是不可測的。他晝夜在奮鬥苦悶中過活,因此頭腦也混亂了,心也碎了。地縮短生命二十年,全是他擔負的事業巨大的緣故。可是,他雖冒了致死的熱度,還想為國做些什麼事情,在他狂熱的願望中充滿著喜悅。聽說,他到了臨終,還悲哀地說:
  「真奇怪!我竟看不出文字了!」
  及熱度漸漸增高,他還是想著國事,命令似的這樣說:
  「給我快好!我心中已昏暗起來了!要處理重大的事情,非有氣力不可。」及危篤的消息傳出,全市為之悲懼,國王親自臨床探省,他對國王擔心地說:
  「我有許多的話要陳訴呢,陛下,只可惜已經不大能說話了!」
  他那熱烈興奮的心緒,不絕地向著政府,向著聯合起來的意大利諸州,向著將來未解決的若干問題奔騰。等到了說胡話的時候,還是在繼續的呼吸中這樣叫著。
  「教育兒童啊!教育青年啊!——以自由治國啊!」
  胡話愈說愈多了,死神已把翼張在他上面了,他又用了燃燒著似的言語,替平生不睦的格裡波底將軍祈禱,口中念著還未獲得自由的威尼斯呀、羅馬呀等的地名。他對於意大利和將來的歐洲,抱著偉大的理想,一心恐防被外國侵害,向人詢問軍隊和指揮官的所在地。他到臨終還這樣地替我國國民擔憂呢。他對於自己的死並不覺得什麼,和祖國別離是他最難堪的悲哀。而祖國呢,又是非有待於他的盡力不可的。
  他在戰鬥中死了!他的死和他的生是同樣偉大的!
  略微想想吧!安利柯!我們的責任有多少啊!和他的以世界為懷的勞力,不斷的憂慮,劇烈的痛苦相比,我們的勞苦——甚至於死,都是毫不足數的東西了。所以不要忘記!走過那大理石像前面的時候,應該向那石像從。心中讚美:「偉大啊!」
  
  
  
  
  
  
  
  
  
  
  
  —父親——
第七 四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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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 一日
  今天四月一日了!像今天這樣的好時節,一年中沒有多少,不過三個月罷了。可萊諦後天要和父親去迎接國王,叫我也去,這是我所喜歡的。聽說可萊諦的父親和國王相識哩。又,就在那一天,母親說要領我到幼兒園去,這也是我所喜歡的。並且,「小石匠」病已好了許多了。還有,昨晚先生走過我家門口,聽見他和父親這樣說:「他功課很好,他功課很好。」
  加上今天是個很爽快溫暖的春日,從學校窗口看見青的天,含蕊的樹木,和家家敞開的窗檻上擺著的新綠的盆花等。先生雖是一向沒有笑容的人,可是今天也很高興,額上的皺紋幾乎已經看不出了,他就黑板上說明算術的時候,還講著笑話呢。一吸著窗外來的新鮮空氣,就聞得出泥土和木葉的氣息,好像身已在鄉間了。先生當然也快活的。
  在先生接著課的時候,我們耳中聽見近處街上鐵匠打鐵聲,對門婦人安撫嬰孩睡熟的兒歌聲,以及兵營裡的喇叭聲。連斯帶地也高興了。忽然間,鐵匠打得更響亮,婦人也更大聲地唱了起來。先生停止授課,側了耳看著窗外,靜靜地說:
  「天晴,母親唱著歌,正直的男子都勞動著,孩子們學習著,——好一幅美麗的圖畫啊!」
  散了課走到外面,大家都覺得很愉快。排好了隊把腳重重地踏著地面走,好像從此有三四口假期似的,齊唱著歌兒。女先生們也很高興,戴赤羽的先生跟在小孩後面,自己也像個小孩了。學生的父母彼此談笑。克洛西的母親的野菜籃中滿裝著董花,校門口因之充滿了香氣。
  一到街上,母親依舊在候我了,我歡喜得不得了,跑近攏去,說:
  「啊!好快活!我為什麼這樣快活啊!」
  「這因為時節既好,而且心裡沒有虧心事的緣故!」母親說。
溫塔爾脫王 三日
  十點鐘的時候,父親見柴店裡的父子已在四角路口等我了,和我說:「他們已經來了。安利柯!快迎接國王去!」
  我飛奔過去。可萊諦父子比往日更高興,我從沒有見過他們父子像今天這般相像。那父親的上衣上掛著兩個紀念章和一個勳章,須捲得很整齊,須的兩端尖得同針一樣。
  國王定十點半到,我們就到車站去。可萊諦的父親吸著煙,搓著手說:
  「我從那六十六年的戰爭以後,還未曾見過陛下呢!已經十五年又六個月了。他先三年在法蘭西,其次是在蒙脫維,然後回到意大利。我運氣不好,每次他駕臨市內,我都不在這裡。」
  他把溫培爾脫王當做朋友稱呼,叫他「溫培爾脫君」,不住地說:
  「溫培爾脫君是十六師師長。溫培爾脫君那時不過二十二歲光景。溫培爾脫君總是這樣騎著馬。」
  「十五年了呢!」柴店主人跨著步大聲說。「我誠心想再見見他。還是在他做親王的時候見過他,一直到現在了。今番見他,他已經做了國王了。而且,我也變了,由軍人變為柴店主人了。」說著自己笑了。
  「國王看見了,還認識父親嗎?」兒子問。
  「你太不知道了!那可未必。溫培爾脫君只是一個人,這裡不是像螞蟻一樣地大家擠著嗎?並且他也不能一個一個地看見我們呀。」父親笑著說。
  車站附近的街路上已是人山人海,一隊兵士吹著喇叭通過。兩個警察騎著馬走過。天晴著,光明充滿了大地。
  可萊諦的父親興高采烈地說:
  「真快樂啊!又看見師長了!啊!我也老了哩!記得那年六月二十四日——好像是昨天的事:那時我負了革囊捐了搶走著,差不多快到前線了。溫培爾脫君率領了部下將校走過,大炮的聲音已經遠遠地聽到,大家都說:『但願子彈不要中著殿下。』在敵兵的槍口前面會和溫塔爾脫君那樣接近,我是萬料不到的。兩人之間,相隔不過四步遠呢。那天天晴,天空像鏡一樣,但是很熱!——喂!讓我們進去看吧。」
  我們到了車站,那裡已擠滿了群眾,——馬車、警察、騎兵及擎著旗幟的團體。軍樂隊奏著樂曲。可萊諦的父親用兩腕將塞滿在入口處的群眾分開,讓我們安全通過。群眾波動著,都在我們後面跟來。可萊諦的父親眼向著有警察攔在那裡的地方:
  「跟我來!」他說著拉了我們的手進去,背靠著牆壁站著。
  警察走過來說:「不得立在這裡!」
  「我是屬於四十九聯隊四大隊的。」可萊諦的父親把勳章指給警察看。
  「那可以。」警察看著勳章說。
  「你們看,『四十九聯隊四大隊』,這一句話有著不可思議的力量哩!他原是我的隊長,不可以靠近些看他嗎?那時和他靠得很近,今日也靠近些才好呢!」
  這時,待車室內外群集著紳士和將校,站門口整齊地停著一排馬車和穿紅服的馬伕。
  可萊諦問他父親,溫培爾脫親王在軍隊中可拿劍。父親說:
  「當然羅,劍是一刻不離手的。槍從右邊左邊別來,要靠劍去撥開的哩。真是可怕,子彈像雨神發怒似的落下,像旋風似的向在密集的隊伍中或大炮之間襲來,一碰著人就翻倒什麼騎兵呀、槍兵呀、步兵呀、射擊兵呀,統統混雜在一處,像百鬼夜行,什麼都辨不清楚。這時,聽見有叫『殿下!殿下!』的聲音,原來敵兵已排齊了槍刺近來了。我們一齊開槍,煙氣就立刻像雲似的四起,把周圍包住。稍停,煙散了,大地上滿橫著死傷的兵立和馬。我回頭去看,見隊的中央,溫塔爾脫君騎了馬悠然地四處查察,鄭重地說:『弟兄中有被害的嗎?』我們都興奮如狂,在他面前齊喊『萬歲!』啊!那種光景,真是少有的!——呀!火車到了!」
  樂隊開始奏樂了,將校都向前擁進,群眾踮起腳來。一個警察說:
  「要停一會兒才下車呢,因為現在有人在那裡拜謁。」
  老可萊諦焦急得幾乎出神:
  「啊!追想起來,他那時的沉靜的風貌,到現在還如在眼前。不用說,他在有地震有時疫的時候,也總是鎮靜著的。可是我屢次想到的,卻是那時他的沉靜的風貌。他雖做了國王,大概總還不忘四十九聯隊的四大隊的。把舊時的部下集攏來,大家舉行一次會餐,他必定是很歡喜的。他現在有將軍、紳士、大臣等伴侍,那時除了我們做兵士的以外,什麼人都沒有。想和他談談哩,稍許談談也好!二十二歲的將軍!我們用了槍和劍保護過的親王!我們的溫培爾脫君!從那年以後,有十五年不見了!——啊!那軍樂的聲音把我的血都震得要沸騰了!」
  歡呼的聲音自四方起來,數干的帽子高高舉起了。著黑眼的四個紳士乘人最前列的馬車。
  「就是那一個!」老可萊諦叫說,他好像失了神也似的站著。過了一會兒,才徐徐地重新開口說:
  「呀!頭髮白了!」
  我們三人除了帽子,馬車徐徐地在群眾的歡呼聲中前進。我看那柴店主人時,他好像全然換了一個人了,身體伸得長長的,臉色凝重而帶蒼白,柱子似的直立著。
  馬車行近我們,到了離那柱子一步的距離了。
  「萬歲!」群眾歡呼。
  「萬歲!」柴店主人在群眾歡呼以後,獨自叫喊。國王向他看,眼睛在他那三個勳章上注視了一會。柴店主人忘了一切!
  「四十九聯隊四大隊!」他這樣叫。
  國王原已向了別處了的,重新回向我們,注視著老可萊諦,從馬車裡伸出手來。
  老可萊諦飛跑過去,緊握國王的手。馬車過去了,群眾擁攏來把我們擠散。老可萊諦一時不見了。可是這不過是剎那間的事,稍過了一會兒,又看見他了。他喘著氣,眼睛紅紅地,舉起手,在喊他兒子。兒子就跑近他去。
  「快!趁我手還熱著的時候!」他說著將手按在兒子臉上,「國王握過了我的手呢!」
  他夢也似的茫然目送那已走遠了的馬車,站在驚異地向他瞠視的群眾中。群眾紛紛在說:「這人是在四十九聯隊四大隊待過的。」「他是軍人,和國王認識的。」「國王還沒忘記他呢,所以向他伸出手來。」最後有一人高聲地說:「他把不知什麼的請願書遞給了國王哩。」
  「不!」老可萊諦不覺回頭來說,「我並不提出什麼請願書。國王有用得到我的時候,無論何時,我另外預備著可以貢獻的東西哩!」
  大家都張了眼看他。
  「那就是這熱血啊!」他自豪地說。
幼兒院四日
  昨日早餐後,母親依約帶了我到幼兒院去,因為要把潑來可西的妹子囑托給院長的緣故。我還未曾到過幼兒院,那情形真是有趣。小孩共約二百人,男女都有。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和他們相比,國民小學的學生也成了大人了。
  我們去的時候,小孩們正排成了二列進食堂去。食堂裡擺著兩列長秦,桌上樓有許多小孔,孔上放著盛了飯和豆的黑色小盤,錫制的瓢擺在旁邊。他們進去的時候,有忙亂了弄不清方向的,先生們過去帶領他們。其中有的走到一個位置旁,就以為是自己的座位,停住了就用瓢去取食物。先生走來說:「再過去!」走了四步五步,又取一瓢食,先生再來叫他往前走,等到了他自己的座位,他已經吃了半個人的食物了。先生們用盡了力。整頓他們,開始祈禱,祈禱的時候,頭不許對著食物。他們心為食物所吸引,總轉過頭來看後面。大家合著手,眼向著屋頂,心不在焉地述畢祈禱的話,才開始就食。啊!那種可愛的模樣。真是少有!有拿了兩個瓢吃的,有用手吃的,還有將豆一粒一粒地裝人口袋裡去的,用小圍裙將豆包了捏得漿糊樣的。有的看著蒼蠅飛,有的因為旁邊的孩子咳嗽把食物噴在桌上,竟一口不吃。室中好像是養著雞和鳥的園庭,真是可愛。小小的孩子都用了紅的綠的青的絲帶結著發,排成二列坐著,真好看哩!一位先生向著一列坐著的八個小孩問:「米是從哪裡來的!」八個人一邊嚼著食物,一邊齊聲說:「從水裡來的。」向他們說「舉手!」許多小小的白手一齊舉起來,閃閃地好像白蝴蝶。
  這以後,是出去休息。在走出食堂以前,大家照例各取掛在壁間的小食盒。一等走出食堂,就四方散開,各從盒中把麵包呀、牛油小塊呀、煮熟的蛋呀、小蘋果呀、熟豌豆呀、雞肉呀取出。一霎時,庭間到處都是麵包屑,像給小鳥喂餌似的。他們有種種可笑的吃法:有的像兔、貓或鼠樣地嚼嘗或吸著,有的把飯塗抹在胸間,有的用小拳把牛油捏糊了,像乳汁似的滴在袖子裡,自己仍不覺得。還有許多小孩把銜著蘋果或麵包的小孩像狗似的追趕著。又有三個小孩用草莖在蛋殼中挖掘,說要發掘寶貝哩。後來把蛋的一半傾在地上,再一粒粒地抬起,好像拾珍珠似的。小孩之中,只要有一人拿著什麼好東西,大家就把他圍住了。窺探他的食盒。一個拿著糖的小孩旁邊,圍著二十多個人,並在卿卿我我地說個不休;有的要地抹些在自己的麵包上,也有只求用指去嘗一點的。
  母親走到庭裡,一個個地去撫摸他們。於是大家就圍集在母親身旁,要求接吻,都像望三層樓似的把頭仰了,目中呀呀做聲,情形似在索乳。有想將已吃過的橘子送與母親的,有剝了小麵包的皮給母親的。一個女孩拿了一片樹葉來,另外一個很鄭重地把食指伸到母親前面,原來指上有一個小得不十分看得出的病,據說是昨晚在燭上燙傷的。又有拿了小蟲呀、破的軟木塞子呀、襯衫的紐扣呀、小花呀等類的東西,很鄭重地來給母親看。一個頭上縛著繃帶的小孩,說有話對母親說,不知說了些什麼。還有一個請母親伏倒頭去,把口附著母親的耳朵,輕輕地說「我的父親是做刷帚的哩。」
  事件這裡那裡地發生,先生們走來走去照料他們。有因解不開手帕的結子哭的,有兩人因了奪半個蘋果相鬧的,有和椅子一起翻倒了爬不起來而哭著的。
  將回來的時候,母親把他們裡面的三四個各抱了一會兒。干是大家就從四面集來,臉上滿塗了蛋黃或是橘子汁,圍著求抱。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手,一個拉牢了母親的指頭,說要看指上的戒指。還有來扳表鏈的,扭頭髮的。
  「當心被他們弄破衣服!」先生說。
  可是,母親毫不管衣服的損壞,將他們拉近了接吻、他們越加集攏來了,在身旁的張了手想爬上身去,在遠一點的掙扎著擠近來並且齊聲叫喊:
  「再會!再會!」
  母親終於逃出了庭間了。小孩們追到柵欄旁,臉擋住了柵縫,把小手伸出,紛紛地遞出麵包呀、蘋果片呀、牛油塊呀等東西來。一齊叫說:
  「再會,再會!明天再來,再請過來!」
  母親又去摸他們花朵似的小手,到了街上的時候,身上已染病了麵包屑及許多油跡,衣服也皺得不成樣子了。她手裡握滿了花,眼睛閃著淚光,仍很快活。耳中遠遠地還聽見鳥叫似的聲音:
  「再會!再會!再請過來!夫人!」
體操 五日
  連日都是好天氣,我們停止了室內體操,在校庭中做器械體操。
  昨天,卡隆到校長室裡去的時候,耐利的母親——那個著黑衣服的白色的婦人——也在那裡。要想請求免除耐利的器械體操。她好像很難開口的樣子,撫著兒子的頭說:
  「因為這孩子是不能做那樣的事的。」
  耐利卻似乎以不加入器械體操為可恥,不肯承認這話。他說:
  「母親!不要緊,我能夠的。」
  母親憐憫地默視著兒子,過了一會兒,躊躇地說:「恐怕別人……」話未說完就止住了。大概她想說,「恐怕別人嘲弄你,很不放心。」
  耐利攔住話頭說:「他們不會怎麼的,——並且有卡隆在一處呢!只要有卡隆在,誰都不會笑我的。」
  耐利到底加入器械體操了。那個曾在格裡波底將軍部下的頸上有傷痕的先生,領我們到那有垂直柱的地方。今天要攀到柱的頂上,在頂上的平台上直立。代洛西與可萊諦都猴子似的上去了。沒來可西也敏捷地登上了,他那到膝的長上衣有些妨礙,他卻毫不為意,竟上去了。大家都想笑他,他只反覆地說他那平日的口頭禪:「對不住,對不住!」斯帶地上去的時候,臉紅得像火雞,咬緊嘴唇,一口氣登上。諾琵斯立在平台上,像帝王似的驕傲顧盼著。華梯尼著了新制的有水色條紋的運動服,可是中途卻溜下來了兩次。
  為要想攀登容易些,大家手裡擦著樹膠。預備了樹膠來賣的不用說是那商人卡洛斐了。他把樹膠弄成了粉,裝入紙袋,每袋賣一銅圓,賺得許多錢。
  輪到卡隆了。他若無其事地一邊口裡嚼著麵包,一邊輕捷地攀登。我想,他即使再帶了一個人,也可以上去的。他真有小牛樣的力氣呢。
  卡隆的後面就是耐利。他用瘦削的手臂抱住直柱的時候,許多人都笑了起來。卡隆把粗壯的手叉在胸前,向笑的人盯視,氣勢洶洶地好像在說:「當心挨打!」大家都止了笑。耐利開始向上爬,幾乎拼了命,顏色發紫了,呼吸急促了,汗雨也似的從額上流下。先生說:「下來吧。」他仍不下退,無論如何想掙扎上去。我很替他擔心,怕他中途墜落。啊!如果我成了耐利樣的人,將會怎樣呢?母親看見了這光景,心裡將怎樣啊!一想到此,愈覺得耐利可憐,恨不得從下面推他一把。
  「上來!上來!耐利!用力!只一步了!用力!」卡隆與代洛西、可榮諦齊聲喊。耐利吁吁地喘著,用盡了力,爬到離平台二英尺光景了。
  「好!再一步!用力!」大家喊。耐利已攀住平台了,大家都拍手。先生說:「爬上了!好!可以了。下來吧。」
  可是耐利想和別人一樣,爬到平台上去。又掙扎了一會兒,才用臂肘靠住了平台,以後就很容易地移上膝頭,又伸上了腳,結本居然直立在平台上了。他喘著,微笑著,俯視我們。
  我們又拍起手來。耐利向街上看,我也向那方向回過頭去,忽然見他母親正在籬外低了頭不敢仰視哩。母親把頭抬起來了,耐利也下來了,我們大聲喝彩。耐刮臉紅如桃,眼睛閃爍發光,他似乎不像從前的耐利了。
  散學的時候,耐利的母親來接兒子,她抱住了兒子很擔心地問:「怎麼樣了?」兒子的朋友都齊聲回答說:
  「做得很好呢!同我們一樣地上去了——耐利很能幹哩——很勇敢哩——一些都不比別人差。」
  這時他母親的快活真是了不得。她想說些道謝的話,可是嘴裡說不出來。和其中三四人握了手,又親睦地將手在卡隆的肩頭撫了一會兒,領了兒子去了。我們目送他們母子二人很快樂地談著回去。
父親的先生 十三日
  昨天父親帶我去旅行,真快樂啊!那是這樣一回事:
  前天晚餐時,父親正看著報紙,忽然吃驚地說:哪呀!我以為二十年前就死去了!我國民小學一年級的克洛賽諦先生還活著,今年八十四歲了!他做了六十年教員,教育部大臣現在給予勳章。六——十——年呢!你想!並且據說兩年前還在學校教書啊!可憐的克洛賽諦先生!他住在從這裡乘火車去一小時可到的孔特甫地方。安利柯!明天大家去拜望他吧。」
  當夜,父親只說那位先生的事。——因為看見舊時先生的名字,把各種小兒時代的事,從前的朋友,死去了的祖母,都也記憶了起來。父親說:
  「克洛賽諦先生教我的時候,正四十歲。他的狀貌至今還記憶著,是個身材矮小,腰向前稍屈,眼睛炯炯有光,把須修剃得很光的先生。他雖嚴格,卻是很好的先生,愛我們如子弟,常寬恕我們的過失。他原是農人家的兒子,因為自己用功,後來做了教員。真是上等的人哩!我母親很佩服他,父親也和他要好得和朋友一樣。他不知怎麼住到近處來了7現在即使見了面,恐怕也不認識了。但是不要緊,我是認識他的。已經四十四年不曾相見了,四十四年了哩!安利柯!明天去吧!」
  昨天早晨九點鐘,我們坐了火車去。原想叫卡隆同去,他因為母親病了,終於不能同去。天氣很好,原野一片綠色,雜花滿樹,火車經過,空氣也噴噴地髮香。父親很愉快地望著窗外,一面用手勾住我的頭頸,像和朋友談話似的和我說:
  「啊!克洛賽諦先生!除了我父親以外,先生是最初愛我和為我操心的人了。先生對於我的種種教訓,我現在還記著。因了不好的行為受了先生的叱罵,悲哀地回家的光景,我現在還記得。先生的手很粗大,那時先生的神情都像在我眼前哩:他總是靜靜地進了教室,把手杖放在屋角,把外套掛在衣鉤上;無論哪天,態度都是一樣,總是很真誠很熱心,什麼事情都用了全副精神;從開學那天起,一直這樣。我現在的耳朵裡,還像有先生的話聲:『勃諦尼啊!動諦尼附!要把食指和中指這樣地握住筆桿的啊!』已經四十四年了,先生恐怕也和前不同了吧。」
  到了孔特甫,我們去探聽先生的住所,立刻就探聽到了。原來在那裡誰都認識先生。
  我們出了街市,折向那籬間有花的小路。
  父親默然地似乎在沉思往事,時時微笑著搖著頭。
  突然,父親站住了說:「這就是他!一定是他!」我一看,小路的那邊來了一個帶大麥稈帽的白髮老人,正拄了手杖走下坡來,腳似乎有點蹺,手在顫抖。
  「果然是他!」父親反覆說,急步走上前去。到了老人面前,老人也站住了向父親注視。老人面上還有紅彩,眼中露著光輝。父親脫了帽子:
  「你就是平善左?克洛賽諦先生嗎?」
  老人也把帽子去了,用顫動而粗大的聲音回答說;「是的。」
  「啊!那麼……」父親握了先生的手。「對不起,我是從前受教于先生的學生。先生好嗎?今天專從丘林來拜望您的。」
  老人驚異地注視著父親!
  「真難為你!我不知道你是哪時候的學生?對不起!你名字是——」
  父親把亞爾培脫?動諦尼的姓名和曾在什麼時候什麼地方的學校說明了,又說:「難怪先生記不起來。但是我總記得先生的。」
  老人垂了頭沉思了一會兒,把父親的名字念了三四遍,父親只是微笑地看著先生。
  老人忽然抬起頭來,眼睛張得大大的,徐徐地說:
  「亞爾培脫?勃諦尼?技師勃諦尼君的兒子?曾經住在配寨?代拉?孔沙拉泰,是嗎?」
  「是的。」父親說著伸出手去。
  「原來這樣!真對不起!」老人跨近一步抱住父親,那白髮正垂在父親的發上。父親把自己的頰貼住了先生的頸。
  「請跟我到這邊來!」老人說著移步向自己的住所走去。不久,我們走到小屋前面的一個花園裡。老人開了自己的房門,引我們進去。四壁粉得雪白,室的一角擺著小床,別一角排著桌子和書架,四張椅子。壁上掛著舊地圖。室中充滿蘋果的香氣。
  「勃諦尼君!」先生注視著受著日光的地板說。「啊!我還很記得呢!你母親是個很好的人。你在一年級的時候坐在窗口左側的位置上。慢點!是了,是了!你那鬈曲的頭髮還如在眼前哩!」
  先生又追憶了一會兒;
  「你曾是個活潑的孩子,非常活潑。不是嗎?在二年級那一年,曾患過喉痛病,回到學校來的時候非常消瘦,裹著圍巾。到現在已四十年了,居然還不忘記我,真難得!舊學生來訪我的很多,其中有做了大住的,做牧師的也有好幾個,此外,還有許多已成了紳士。」
  先生問了父親的職業,又說:「我真快活!謝謝你!近來已經不大有人來訪問我了,你恐怕是最後的一個了!」
  「哪裡!你還康健呢!請不要說這樣的話!」父親說。
  「不,不!你看!手這樣顫動呢!這是很不好的。三年前患了這毛病,那時還在學校就職,最初也不注意,總以為就會痊癒的,不料竟漸漸重起來,終於宇都不能寫了。啊!那一天,我從做教師以來第一次把墨水落在學生的筆記簿上的那一天,真是裂胸似的難過啊!雖然這樣,總還暫時支持著。後來真的盡了力,在做教師的第六十年,和我的學校,我的學生,我的事業分別了,真難過啊!在最後授課的那天,學生一直送我到了家裡,還戀戀不捨。我悲哀之極,以為我的生涯從此完了!不幸,妻適在前一年亡故,一個獨子,不久也跟著死了,現在只有兩個做農夫的孫子。我靠了些許的養老金,終目不做事情。日子長長地,好像竟是不會夜!我現在的工作,每日只是重讀以前學校裡的書,或是翻讀日記,或是閱讀別人送給我的書。在這裡呢。」說著指書架,「這是我的記錄,我的全生涯都在蟲面。除此以外,我沒有留在世界上的東西了!」
  說到這裡,先生突然帶著快樂的調子說:「是的!嚇了你一跳吧!勃諦尼君!」說著走到書桌旁把那長抽屜打開。其中有許多紙束,都用細細的繩縛著。上面一一記著年月。翻尋了好一會兒,取了一束打開,翻出一張黃色的紙來,遞給父親。這是四十年前父親的成績。
  紙的頂上,記著「聽寫,一八三八年四月三叉,亞爾培脫?勃諦尼」等字樣。父親帶笑讀著這寫著小孩筆跡的紙片,眼中浮出淚來。我立起來問是什麼,父親一手抱住了我說:
  「你看這紙!這是母親給我修改過的。母親常替我這樣修改,最後一行全是母親給我寫的。我疲勞了睡著在那裡的時候,母親仿了我向筆跡替我寫的。」父親說了在紙上接吻。
  先生又拿出另一束紙來。
  「你看!這是我的紀念品。每學年,我把每個學生的成績各取一紙這樣留著。其中記有月日,是依了順序排列的。打開來一一翻閱,就追憶起許多的事情來,好像我回復到那時的光景了。啊!已有許多年了,把眼睛一閉攏,就像有許多的孩子,許多的班級在面前。那些孩子,有的已經死去了吧,許多孩子的事情,我都記得,像最好的和最壞的,記得格外明白,使我快樂的孩子,使我傷心的孩子,尤其不會忘記。許多孩子之中,很有壞的哩!但是,我好像在別一世界,無論壞的好的,我都同樣地愛他們。」
  先生說了重新坐下,握住我的手。
  「怎樣?還記得我那時的惡作劇嗎!」父親笑著說。
  「你嗎?」老人也笑了。「不,不記得什麼了。你原也算是淘氣的。不過,你是個伶俐的孩子,並且與年齡相比,也大得快了一點。記得你母親很愛你哩。這姑且不提,啊!今天你來得很難得,謝謝你!難為你在繁忙中還能來看我這表老的苦教師!」
  「克洛賽諦先生!」父親用很高興的聲音說,「我還記得母親第一次領我到學校裡去的光景。母親和我離開兩點鐘之久,那是第一回。母親將我從自己手裡交給別人,覺得似乎母子就從此分離了,心裡很是悲哀,我也很是難過。我在窗上和母親說再會的時候,眼中充滿了淚水。這時先生用手招呼我,先生那時的姿勢,臉色,都好像洞悉了母親的心情似的。先生那時的眼色,好像在說『不要緊!』我看了那時先生的神情,就明白知道先生是保護我的,饒恕我的。先生那時的樣子,我不會忘記,永遠刻在我心裡了。今天把我從丘林拉到此地來的就是這個記憶。因為要想在四十四年後的今天再見見先生,向先生道謝,所以來的。」
  先生不做聲,只用那顫抖著的手撫摸我的頭。那手從頭頂移到額側,又移到肩上。
  父親環視室內。粗糙的牆壁,粗製的臥榻,些許麵包,窗間擱著小小的油壺。父親見了這些,似乎在說:「啊!可憐的先生!勤勞了六十年,所得的報酬只是這些嗎?」
  老先生自己卻很滿足。他高高興興地和父親談著我家裡的事,還有從前的先生們和父親同學們的情形,話說不完。父親想攔住先生的話頭,請他同到街上去吃午餐。先生只一味說謝謝,似乎遲疑不決。父親執了先生的手,催促他去。先生於是說:
  「但是,我怎麼吃東西呢!手這樣顫動,恐怕妨害別人呢!」
  「先生!我會幫助你的。」
  先生見父親這樣說,也就應允了,微笑著搖著頭。
  「今天好天氣啊!」老人一邊關門一邊說,「真是好天氣。勃諦尼君!我一生不會忘了今天這一天呢!」
  父親攙著先生,先生攜了我的手一同下坡。途中遇見攜手走著的兩個赤腳的少女,又遇見坦草的男孩子。據先生說,那是三年級的學生,午前在牧場或田野勞作,飯後才到學校裡去。時候已經正午,我們進了街上的餐館,三人圍坐著大食桌進午餐。
  先生很快樂,可是因快樂的緣故,手愈加顫動,幾乎不能吃東西了。父親代他割肉,代他切麵包,代他把鹽加在盤子裡。場是用玻璃杯盛了捧著歡的,可是仍還是軋軋地與牙齒相碰呢。先生不斷地談說,什麼青年時代讀過的書呀,現在社會上的新聞呀,自己被先輩稱揚過的事呀,現代的制度呀,種種都說。他微紅了臉,少年人似的快樂笑談。父親也微笑著看著先生,那神情和平日在家裡一面想著事情一面注視著我的時候一樣。
  先生打翻了酒,父親立起來用食巾替他拭乾。先生笑了說:「呼呀!鄧呀!真對不起你!」後來,先生用了那顫動著的手舉起杯來,鄭重地說:
  「技師!為了祝你和孩子的健康,為了對你母親的紀念,乾了這杯!」
  「先生!祝你健康!」父親回答,握了先生的手。在屋角里的餐館主人和侍者們都向我們看。他們見了這師生的情愛,似乎也很感動。
  兩點鐘以後,我們出了餐館。先生說要送我們到車站,父親又去攙他。先生仍攜著我的手,我幫先生拄著手杖走。街上行人有的站定了看我們。本地人都認識先生,和他招呼。
  在街上走著。前面窗口傳出小孩的讀書聲來。老人站住了悲哀地說:
  「勃諦尼君!這最使我傷心!一聽到學生的讀書聲,就想到我已不在學校,另有別人代我在那裡,不覺悲傷起來了!那,那是我六十年來聽熟了的音樂,我非常歡喜的。我好像已和家族分離,成了一個小孩都沒有了的人了!」
  「不,先生!」父親說著一邊向前走。「先生有許多孩子呢!那許多孩子散佈在世界上,和我一樣都記憶著先生呢!」
  先生悲傷地說:
  「不,不!我沒有學校沒有孩子了!沒有孩子是不能生存的。我的末日大約就到了吧!」
  「請不要說這樣的話!先生已做過許多好事,把一生用在很高尚的事情上了!」
  老先生把那白髮的頭靠在父親肩上,又把我的手緊緊握住。到車站時,火車快要開了。
  「再會!先生!」父親在老人頓上接吻告別。
  「再會!謝謝你!再會!』寧人用顫動著的兩手捧住了父親的一隻手貼在胸前。
  我和老先生接吻時,老先生的臉上已滿是眼淚了。
  父親把我先推火車內。車要開動的時候,從老人的手中取過手杖,把自己執著的鑲著銀頭刻有自己名氏的華美的手杖給了老人:
  「請取了這個,當做我的紀念!」
  老人正想推辭,父親已跳入車裡,把車門關了。
  「再會!先生!」父親說。
  「再會!你給我這窮老人以慰藉了!願上帝保佑你!」先生在車將動時說。
  「再見吧!」父親說。
  先生搖著頭,好像在說:「恐不能再見哩!」
  「可以再見的,再見吧!」父親反覆說。
  先生把顫著的手高高地舉起,指著天:
  「在那上面!」
  先生的形影,就在那擎著手的瞬間不見了。
痊癒 二十日
  和父親作了快樂的旅行回來,十天之中,竟不能見天地,這真是做夢也料不到的事情。我在這幾天內,病得幾乎沒有命了。只蒙睛地記得母親曾暖泣,父親曾臉色蒼白地守著我,雪爾維姊姊和弟弟低產談著。戴眼鏡的醫生守在床前,向我說著什麼,但我全不明白。只差一些,我已要和這世永別了。其中有三四天什麼都茫然,像在做黑暗苦痛的夢!記得我二年級時的女先生曾到床前,把手帕掩住了口咳嗽。我的先生曾彎下上身和我接吻,我臉上被須觸著覺得痛。克洛西的紅髮,代洛西的金髮,以及著黑上衣的格拉勃利亞少年,都好像在雲霧中。卡隆曾拿著一個帶葉的夏橘來贈我,他因母親有病,記得立刻回去了。
  等得從長夢中醒來,神志清了,見父親母親在微笑,雪爾維姊姊在低聲唱歌,我才知道自己的病已大好了。啊!真是可悲的噩夢啊!
  從此以後每日轉好。等「小石匠」來裝兔臉給我看,我才開笑臉。那孩子從病以後,臉孔長了許多,兔臉比以前似乎裝得更像了。可萊諦也來了,卡洛斐來時,把他正在經營的小刀的彩票送了我兩條。昨天我睡著的時候,潑來可西來,據說將我的手在自己的頰上觸了一下就去了。他是從鐵工場來的,臉上泊著煤炭,我軸上也因而留下了黑跡。我醒來見著很是快活。
  幾天之間樹葉又綠了許多。從窗口望去,見孩子們都挾了書到學校去,我真是羨煞!我也快要回到學校裡去了,我想快些見到全體同學,看看自己的座位,學校的庭院,以及街市的光景,聽聽在我生病期內發生的新聞,翻閱翻閱筆記簿和書籍。都好像已有一年不見了哩。可憐我母親已瘦得蒼白了!父親也很疲勞!來望我的親切的朋友們都跑近來和我接吻。啊!一想到將來有和這許多朋友別開的時候,我就悲傷起來。我大約是可以和代洛西一同升學的,其餘的朋友怎樣呢?五年級完了以後就大家別離,從此以後不能再相會了吧!遇到疾病的時候,也不能再在床前看見他們了吧!——卡隆、潑來可西、可萊諦,都是很親切很要好的朋友。——可是都不長久!
勞動者中有朋友 十日
  安利柯!為什麼「不長久」呢?你五年級畢了業升了中學,他們入勞動界去。幾年之中,彼此都在同一市內,為什麼不能相見呢?你即使進了高等學校或大學,不可以到工場裡去訪問他們嗎?在工場中與舊友相見,是多麼快樂的事啊!
  無論在什麼地方,你都可以去訪問可萊諦和潑來可西的,都可以到他們那裡去學習種種事情的。怎樣?倘若你和他們不繼續交際,那麼,你將來就要不能得著這樣的友人——和自己階級不同的友人。到那時候,你就只能在一階級中生活了。只在一階級中交際的人,恰和只讀一冊書籍的學生一樣。
  所以,要決心和這些朋友永遠繼續交際啊!並且,從現在起,就要注意了多和勞動者的子弟交遊。上流社會好像將校,下流社會是兵士。社會和軍隊一樣,兵士並不比將校賤。貴賤在能力,並不在於俸錢;在勇氣,並不在階級。倫理,兵士與勞動者正唯其受的報酬少,就愈可貴。所以,你在朋友之中應該特別敬愛勞動者的兒子,對於他們父母的勞力與犧牲,應該表示尊敬,不應只著眼於財產和階級的高下。以財產和階級的高下來分別人,是一種鄙賤的心情。救濟我國的神聖的血液,是從工場、田園的勞動者的脈管中流出來的。要愛卡隆、可萊諦、潑來可西、「小石匠」啊!他們的胸裡宿著高尚的靈魂哩!將來命運無論怎樣又動,決不要忘了這少年時代的友誼:從今天就須這樣自誓。再過四十年到車站時,如果見卡隆臉上墨黑,穿著司機的農服,你即使做著貴族院議員,也應立刻跑到車頭上去,將手旬在他的頸上。我相信你一定會這樣的。
  
  
  
  
  
  
  
  
  
  
  
  —父親——
卡隆的母親 十八日
  回到學校裡,我最初聽見的是一個惡消息,卡隆因母親大病,缺課好幾天了。終於,他母親於前星期六那天死了。昨天早晨我們一走進教室,先生對我們說;
  「卡隆遭遇了莫大的不幸!死去了母親!他明天大約要回到學校裡來的,望你們大家同情他的苦痛。他進教室來的時候,要親切丁寧地招呼他,安慰他,不許說戲言或向他笑!」
  今天早晨,卡隆略遲了一刻來校。我見了他,心裡好像被什麼塞住了。他臉孔瘦削,眼睛紅紅的,兩腳顫悸著,似乎自己生了一個月大病的樣子。全身換了黑眼,差不多一眼認不出他是卡隆來。同學都屏了氣向他注視。他進了教室,似乎記到母親每日來接他,從椅子背後看他,種種的注意他的情形,忍不住就哭了起來。先生攜他過去,將他貼在胸前:
  「哭吧!哭吧!苦孩子!但是不要灰心!你母親已不在這世界了,但是仍在照顧你,仍在愛你,仍在你身旁呢。你有時會和母親相見的,因為你有著和母親一樣的真正的精神。啊!你要自己珍重啊!」
  先生說完,領他坐在我旁邊的位上。我不忍看卡隆的面孔。卡隆取出自己的筆記簿和久已不翻的書來看,翻到前次母親送他來的時候折著做記號的地方,又掩面哭泣起來。先生向我們使眼色,暫時不去理他,管自上課。我想對卡隆說句話,可是不知說什麼好,只將手搭在卡隆肩上,低聲地這樣說:
  「卡隆!不要哭了!啊!」
  卡隆不回答,把頭伏倒在桌上,用手按著我的肩。散課以後,大家都沉默著恭敬地集在他周圍。我看見我母親來了,就跑過去想求撫抱。母親將我推開,只是看著卡隆。我莫名其妙,及見卡隆獨自站在那裡默不做聲,悲哀地看著我,那神情好像在說:
  「你有母親來抱你,我已不能夠了!你有母親,我已沒有了!」
  我才悟到母親推開我的緣故,就不待母親攜我,自己出去了。
寇塞貝?馬志尼 十九日
  今天早晨,卡隆仍臉色蒼白,眼睛紅腫。我們堆在他桌上作為唁禮的物品,他也不顧。先生另外拿了一本書來,說是預備念給卡隆聽的。他先通知我們說:明天要授予勳章給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午後一時,大家到市政所去參觀,星期一就做一篇參觀記當做這月的每月例話。通告畢,又向著那裡著頭的卡隆說:
  「卡隆!今天請忍住悲痛,和大家一同把我講的話用筆記下來。」
  我們都捏起筆來,先生就開始講:
  「寇塞貝?馬志尼,一八零五年生於熱那亞,一八七二年死於辟沙。他是個偉大的愛國者,大文豪,又是意大利改革的先驅者。他為愛國精神所驅,四十年中和貧苦奮鬥,甘受放逐迫害,寧願為亡命者,不肯變更自己的主義和決心。他非常敬愛母親,將自己高尚純潔的精神全歸功於母親的感化。他有一個知友喪了母親,不勝哀痛,他寫一封信去慰唁。下面就是他書中的原文:
  「朋友!你這世已不能再見你的母親了。這實是可戰慄的事。我目前不忍看見你,因為你現在正在誰都難免而且非超越不可的神聖的悲哀之中。『悲哀非超越不可,』你瞭解我這話嗎?在悲哀的一面,有不能改善我們的精神而反使之陷於柔弱卑屈的東西。我們對於悲哀的這一部分,當戰勝而超越它。悲哀的別一面,有著使我們精神高尚偉大的東西。這部分是應該永遠保存,決不可棄去的。在這世界中最可愛的莫過於母親,在這世界所給你的無論是悲哀或是喜悅之中,你都不會忘了你的母親吧。但是,你要紀念母親,敬愛的母親,哀痛母親的死,不可辜負你母親的心。啊!朋友!試聽我言!死這東西是不存在的。這是空無所有,連瞭解都不可能的東西。生是生,是依從生命的法則的。而生命的法則就是進步。你昨天在這世有母親,你今天隨處有天使。凡是善良的東西,都有加增的能力,這世的生命永不消滅。你母親的愛不也是這樣嗎?你母親要比以前更愛你啊!因此之故,你對於母親,也就有比前更重的責任了。你在他界能否和母親相會,完全要看你自己的行為怎樣。所以,應因了愛慕母親的心情,更改善自己,以安慰母親的靈魂。以後你無論做什麼事,常須自己反省:『這是否母親所喜的?』母親的死去,實替你在這世界上遺留了一個守護神。你以後一生的行事,都非和這守護神商量不可。要剛毅!要勇敢!和失望與憂愁奮鬥!在大苦惱之中維持精神的平靜!因為這是母親所喜的。」
  先生再繼續著說:
  「卡隆!要剛毅!要平靜!這是你母親所喜的。懂了嗎?」
  卡隆點頭,大粒的淚珠籟籟地落下在手背上、筆記簿上和桌上。
少年受勳章(每月例話)
  午後一點鐘,先生領我們到市政所去,參觀把勳章授予前次在濮河救起小孩的少年。
  大門上飄著大大的國旗。我們走進中庭,那裡已是人山人海。前面擺著用紅色桌布罩了的桌子,桌子上放著書件。後面是市長和議員的席次,有許多華美的椅子。著青背心穿白襪子的贊禮的儐相就在那裡。再右邊是一大隊掛勳章的警察,稅關的官員都在這旁邊。這對面排著許多盛裝的消防隊,還有許多騎兵、步兵、炮兵和在鄉軍人。其他紳士呀、一般人民呀、婦女呀、小孩呀,都圍集在這周圍。我們和別校的學生並集在一角,旁有一群從十歲到十八歲光景的少年,談著笑著。據說這是今天受勳章的少年的朋友,特從故鄉來到會的。市政所的人員多在窗口下望,圖書館的走廊上也有許多人靠著欄杆觀看。大門的樓上,滿滿地集著小學校的女學生和面上有青面罩的女會員。情形正像一個劇場,大家高興地談說,時時向有紅氈的桌子的地方望,看有誰出來沒有。樂隊在廊下一角靜奏樂曲,目光明亮地射在高牆上。
  忽然,拍手聲四起,從庭中,從窗口,從廊下。
  我踢起腳來望。見在紅桌子後面的人們已分為左右兩排,另外來了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男子攜了一個少年的手。
  這少年就是那救助朋友的勇敢的少年。那男子是他的父親,原是一個做石工的,今天打扮得很整齊。女人是他的母親,小小的身材,白皮膚,穿著黑服。少年也是白皮膚,衣服是鼠色的。
  三人見了這許多人,聽了這許多拍手聲,只是站著不動,眼睛也不向別處看,使相領他們到桌子的右旁。
  過了一會兒,拍手聲又起了。少年望望窗口,又望望女會員所居的廊下,好像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少年面貌略像可萊諦,只是面色比可菜諦紅些。他父母注視著桌上。
  這時候,在我們旁邊的少年的鄉友接連地向少年招手。或是輕輕地喚著「平!平!平諾脫!」要引起少年的注意。少年好像聽見了,向著他們看,在帽子下面露出笑影來。
  隔不了一會兒,守衛把秩序整頓了,市長和許多紳士一齊進來。
  市長穿了純白的衣服,圍著三色的肩衣。他站到桌子前,其餘的紳士都在他兩旁或背後就坐。
  樂隊停止奏樂,因市長的號令,滿場肅靜了。
  市長於是開始演說。開頭大概敘說少年的功績,不甚聽得清楚。後來聲音漸高,語音遍佈全場,一句都不會漏了:
  「這少年在河岸上見自己的朋友將要沉下去,就毫不猶豫地脫去衣服,跳入水去救他。旁邊的孩子們想攔住他,說:『你也要同他一起沉下去哩!』他不置辯躍入水去。河水正漲滿,連大人下去也不免危險。他盡了力和急流奮鬥,竟把快在水底淹死的友人撈著了,提了他浮上水面,幾次險遭沉沒,終於鼓著勇氣游到岸邊。那種堅忍和決死的精神,幾乎不像是少年的行徑,竟是大人救自己愛兒的情景。上帝鑒於這少年的勇敢行為,就助他成功,使他將快要死的友人從死亡中救出,更因了別人的助力,終於更生了。事後,他若無其事地回到家裡,淡淡地把經過報告家人知道。
  「諸君!勇敢在大人已是難能可貴的美德,至於在沒有名利之念的小孩,在體力怯弱,無論做什麼都非有十分熱心不可的小孩,在並無何等的義務責任,即使不做什麼,只要能瞭解人所說的,不忘人的恩惠,已足受人愛悅的小孩,勇敢的行為真是神聖之至的了。諸君!我不再說什麼了!我對於這樣高尚的行為,不願再加無謂的贊語!現在諸君的面前,就立著那高尚勇敢的少年!軍人諸君啊!請以弟弟待他!做母親的女太太啊!請和自己兒子一樣地替他祝福!小孩們啊!請記憶他的名字,將他的樣子雕刻在心裡,永久勿忘!請過來!少年!我現在以意大利國王的名義,授這勳章給你!」
  市長就桌上取了勳章,替少年掛在胸前,又拖了他接吻。母親把手擋了兩眼,父親把下頷垂在胸口。
  市長和少年的父母握手,將用絲帶束著的獎狀遞給母親。又向那少年說:
  「今天是你最榮譽的日子,在父母是最幸福的日子。請你終生不要忘記今天,走上你德義與名譽的路程!再會!」
  市長說了退去。樂隊又奏起樂來。我們以為儀式就此完畢了。這時,從消防隊中走出一個八九歲的男孩子來,跑近那受勳章的少年,投入他張開的雙臂。
  拍手聲又起來了。那是在濮河被救起的小孩,這次來是為表示感謝再生之恩的。被救的小孩與恩人接了吻。兩個少年攜了手,父母跟在他們後面,勉強從人群中擠向大門。警察、小孩、軍人、婦女都面向一方,髒起了腳想看看這少年。靠近他的人有的去撫他的手。他們在學生的隊伍旁通過時,學生都把帽子高高地舉在空中搖動。和少年同鄉里的孩子們都紛紛地前去握住少年的臂,或是拉住他的上衣,狂叫「平!乎!萬歲!平君萬歲!」少年通過我的身旁。我見他臉上帶著紅暈,似乎很歡悅。勳章上附有紅白綠三色的絲帶。那做父親的用顫顫的手在抹鬍鬚,在窗口及廊下的人們見了都向他們喝彩。他們通過大門時,女會員從廊下拋下望花或野菊花束采,落在少年和他父母頭上。有的在地上,旁邊的人都俯下去拾了交付他母親。這時,庭內的樂隊靜靜地奏出幽婉的樂曲,那音調好像是一大群人的歌聲在遠遠地消失。
第八 五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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畸形兒 五日
  今天不大舒適,在學校請了假,母親領我到畸形兒學院去。母親是為門房的兒子請求入院。到了那裡,母親叫我留在外面,不讓我入內。
  安利柯!我為什麼不叫你進學院去?你怕還沒有知道吧?因為把你這樣質健的小孩帶進去,給不幸的殘廢的他們看,是不好的。即使不是這樣,他們已經時時痛感自己的不幸哩!那真是可憐啊!身入其境,眼淚就忍不住湧出來;男女小孩約有六十人,有的骨骼不正,有的手足歪斜,有的皮膚皺裂,身體扭轉不展。其中也有許多相貌伶俐,眉目可愛的。有一個孩子,鼻子高高的,臉的下部分已像老人似的又尖又長了,可是還帶著可愛的微笑呢!有的孩子從前面看去很端正,不像是有殘疾,一叫他背過身來,就覺得非常可憐。醫生恰好在這裡,叫他們一個一個站在椅上,曳上了衣服,檢查他們的膨大的肚子或是臃腫的關節。他們時常這樣脫去了衣服給人看,已經慣了,一點也不覺得難為情,可是在身體初發見殘疾的時候是多少難過啊!病漸漸厲害,人對於他們的愛就漸漸減退,有的整整幾小時地被棄置在屋角,吃粗劣的食物,有的還要被嘲弄,有的也許白受了幾個月的無益的繃帶和療治的苦痛。現在靠了學院的照料和適當的食物和運動,大批已恢復許多了。見了那伸出來的搏著繃帶或是夾著木板的手和腳,真是可憐呢。有的在椅子上不能直立,用臂托住了頭,一手撫摸著枴杖,又有手臂雖勉強向前伸直了,呼吸卻促起來,蒼白了倒下地去的。雖然這樣,他們還要裝著笑容藏匿苦痛呢!安利柯啊!像你這樣健康的小孩,還不知自己感謝自己的健康,我見了那可憐的畸形的孩子,一想到世間做母親的把矜誇抱著的壯健的小孩,當做自己的榮耀,覺得很難堪。我恨不能一個一個去撫抱他們。如果周圍沒人,我就要這樣說:
  「我不離開此地了!我願一生為你們犧牲,做你們的母親!」
  可是,孩子們還唱歌哩,那種細而可悲的聲音,使人聽了腸為之斷。先生作讚他們,他們就非常快活;先生通過他們座位的時候,他們都去吻先生的手。大家都愛著先生呢。據先生說,他們頭腦很好,也能用功。那位先生是一個年輕的溫和的女人,臉上充滿慈愛。她大概每天和不幸的孩子們做伴,臉上常帶愁容。真可敬佩啊!生活辛勞的人雖是很多,但像她那樣做著神聖職務的人是不多的吧。
  
  
  
  
  
  
  
  
  
  
  —母親——
犧牲 九日
  我的母親固然是好人,雪爾維姊姊像母親一樣,也有著高尚的精神。昨夜,我正抄寫每月例話{六千英里尋母》的一段——因為太長了,先生叫我們四五個人分開了抄錄——姊姊靜悄悄地進來,壓低了聲急忙說:
  「快到母親那裡去!母親和父親剛才在說什麼呢,好像已出了什麼不幸的事了,很是悲痛。母親在安慰他。說家裡要困難了——懂嗎?家裡決要沒有錢了!父親說,要做若干犧牲才得恢復呢。我們也一同做犧牲好嗎?非犧牲不可的!啊!讓我和母親說去,你要贊成我,並且,要照我姊姊所說的樣子,向母親立誓,要什麼都答應做啊!」
  姊姊說完,拉了我的手同到母親那裡。母親正一邊做著針線,一邊沉思著。我在長椅子的一端坐下,姊姊坐在那一端,就說:
  「喂!母親!我有一句話要和母親說。我們兩個有一句話要和母親說。」
  母親吃驚地看著我們。姊姊繼續說:
  「父親不是說沒有錢了嗎?」
  「說什麼?」母親紅了臉回答。「沒有錢的事,你們知道了嗎?這是誰告訴你們的?」
  姊姊大膽地說:
  「我知道哩!所以,母親!我們覺得非一同犧牲不可。你不是說過到了五月終給我買扇子嗎?還答應給安利柯弟弟買顏料盒呢。現在,我們什麼都不要了。一個錢也不想用,不給我們也可以。啊!母親!」
  母親剛要回答什麼,姊姊阻住了她:
  「不,非這樣不可。我們已經這樣決定了。在父親沒有錢的時候,水果,什麼都不要,只要有場就好,早晨單吃麵包也就夠了。這麼一來,食費是可以多少省些出來吧。一向待我們實在太好了!我們決定只要這樣就滿足了。喂,安和柯!不是嗎?」
  我回答說是。姊姊用手遮住母親的口,繼續說:
  「還有,無論是衣服或是什麼,如果有可以犧牲的,我們也都歡歡喜喜地犧牲。把人家送給我們的東西賣了也可以,勞動了幫母親的忙也可以。終日勞動吧!什麼事情都做,我,什麼事情都做!」說著又將臂勾住了母親的頭頸。
  「如果能幫助父親母親,父親母親再像從前那樣將快樂的臉給我們看,無論怎樣辛苦的事情,我也都願做的。」
  這時母親臉上的快悅,是我所未曾見過的。母親在我們額上接吻的熱烈,是從來所未曾有過的。母親什麼都不說,只是在笑容上掛著淚珠。後來,母親對姊姊說明家中並不困於金錢,叫她不要誤聽。還屢次稱讚我們的好意。這一夜很快活,等父親回來,母親就一五一十地告訴了他。父親不說什麼。今天早晨我們吃早飯時,我感到非常的歡喜,也非常的悲哀。我的食巾下面藏著顏料盒,姊姊的食巾下面藏著扇子。
火災十一日
  今天早晨,我抄畢了《六千英里尋母》,正想著這次作文的材料。忽然樓梯上有陌生的說話聲。過了一會兒,有兩個消防隊員進屋子來,和父親說要檢查屋內的火爐和煙囪。因為屋頂的煙囪冒出了火,辨不出從誰家發出來。
  「順!請檢查!」父親說。其實我們屋子裡並沒有燃著火。消防隊員仍在客室巡視,把耳朵貼近牆壁,聽有無火在爆發的聲音。
  在他們各處巡視時,父親向我說:
  「哦!這不是好題目嗎?——叫做《消防隊》。我講,你寫!
  「兩年以前,我深夜從劇場回來,在路上見過消防隊救火。我才要走入羅馬街,就見有猛烈的火光,許多人都集在那裡。一間家屋正在燒著,像舌的火焰,像雲的煙氣,從窗口屋頂噴出。男人和女人從窗口探出頭來拚命地叫,忽然又不見了。門口擠滿了人,齊聲叫喊說:
  「『要燒死了哩!快救命啊!消防隊!』
  「這時來了一部馬車,四個消防隊員從車中跳出。他們最先趕到,一下車就衝進屋子裡去。他們一進去,同時發生了可怕的事情。一個女子在四層樓窗口叫喊奔出,手拉住了欄杆,背向了外,在空中掛著。火焰從窗口噴出。幾乎要捲著她的頭髮了。群眾恐怖叫喊,方才進去的消防隊員弄錯了方向,打破了三層樓的牆壁進去。這時群眾齊聲狂叫:
  「『在四層樓,在四層樓!』
  「他們急忙上四層樓,在那裡聽見了恐怖的叫聲,梁木從屋頂落下,門Q滿是煙焰。要到那有人的屋子裡去,除了從屋頂走,已沒有別的路了。他們急忙跳上屋頂,只看到從煙裡露出一個黑影,這就是那最先跑到的伍長。可是,要從屋頂到那被火包著的屋裡去,非通過那屋頂的窗和承溜間的極狹小的地方不可。因為別處都被火焰包住了,只這狹小的地方,還積著冰雪,卻沒有可攀援的東西。
  「『那裡無論如何通不過!』群眾在下面叫。
  「伍長沿了屋頂邊上走,群眾震慄地看著他。他終於通過了那狹小的地方。下面的喝彩聲幾乎要震盪天空。伍長走到現危急的場所,用斧把梁椽斬斷,砍出可以鑽進去的窟窿。
  「這時,那女子們在窗外掛著,火焰快將捲到她的頭上,眼見得就要落下來了。
  「伍長砍出了窟窿,把身子縮緊了就跳進屋裡去,跟著他的消防隊員也跳了進去。
  「才運到的長梯子架在屋前。窗口冒出凶險的煙焰來,耳邊聞到可怖的呼號聲,危急得幾乎無從著手了。
  「『不好了!連消防隊員也要燒死了!完了!早已死了!』群眾叫著。
  「忽然,伍長的黑影在有欄杆的窗口出現了,火光在他頭上照得紅紅的。女子抱著他的頭頸,伍長兩手抱了那女子,下室中去。
  「群眾的叫聲在火燒聲中沸騰:
  「『還有別個呢,怎樣下來?那梯子離窗口很遠,怎樣接得著呢!』
  「在群眾叫喊聲中,突然來了一個消防隊員,右腳踏了窗沿,左腳踏住梯子,身子懸空站著,是中的消防隊員把遭難者一一拖出來遞給他,他又一一遞給從下面上去的消防隊員。下面的又一一遞給更下面的同伴。
  「最先下來的是那個曾掛在欄杆上的女子,其次是小孩,再其次的也是個女子,再其次的是個老人。遭難者全部下來了。室中的消防隊員也就——下來,最後下來的是那個最先上去的伍長。他們下來的時候,群眾喝彩歡迎,等到那拼了生命最先上去最後下來的勇敢的伍長下來時,群眾歡聲雷動,都張開了手,好像歡迎凱旋的將軍也似的喝彩。一瞬間,他那寇塞貝?洛辟諾的名氏在數千人的口中傳遍了。
  「知道嗎?這就叫做勇氣。勇氣這東西不是講理由的,是不躊躇的,見了人有危難就會像電光似的不顧一切地跳過去。過幾天,帶了你去看消防隊的練習,領你去見洛辟諾伍長吧。他是怎樣一個人,你想知道他嗎?」
  我回答說很想知道。
  「就是這一位羅!」父親說。我不覺吃了一驚,回過頭去,見那兩個消防隊員正檢查完畢,要出去了。
  「快和洛辟諾伍長握手!」父親指著那衣上綴有金邊的短小精悍的人說。伍長立住了伸手過來,我去和他握手。伍長道別而去。
  父親說:
  「好好地把這記著!你在一生中,握手的人當有幾千,但像他那樣豪勇的人恐不上十個吧!」
六千英里尋母(每月例話)
  幾年前,有一個工人家的十三歲的兒子,獨自從意大利的熱那亞到南美洲去尋找母親。
  這少年的父母因遭了種種不幸,陷於窮困,負了許多債。母親想賺些錢,圖一家的安樂,兩年前到遙遠的南美洲的阿根廷共和國首府布宜諾斯艾利斯市去做女僕。到南美洲去工作的勇敢的意大利婦女不少,那裡工資豐厚,去了不用幾年,就可積幾百元帶回來。這位苦母親和她十八歲與十三歲的兩個兒子分別時,悲痛得幾乎要流血淚,可是為了一家生計,也就忍心勇敢地去了。
  那婦人平安地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她丈夫有一個從兄在那裡經商,由他的介紹,到該市某上流人的家庭中為女僕。工資既厚,待遇也很親切,她安心工作著。初到時,她常有消息寄到家裡來。彼此在分別時約定:從意大利去的信,寄交從兄轉遞,婦人寄到意大利的信,也先交給從兄,從兄再附寫幾句,轉寄到熱那亞丈夫那裡來。婦人每月工資十五元,她一文不用,隔三月寄錢給故鄉一次。丈夫雖是做工的,很愛重名譽,把這錢逐步清償債款,一邊自己奮發勞動,忍耐一切辛苦和困難,等他的妻子回國。自從妻子去國以後,家庭就冷落得像空屋,小兒子尤其戀念著母親,一刻都忘不掉。
  光陰如箭,不覺一年過去了。婦人自從來過了一封說略有不適的短信以後,就沒有消息。寫信到從兄那裡去問了兩次,也沒回信來。再直接寫信到那好人的僱主家裡去,仍不得回復。——這是因為地址弄錯了,未曾寄到。於是全家更不安心,終於請求駐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意大利領事代為探訪。過了三個月,領事回答說連新聞廣告都登過了,沒有人來承認。或者那婦人以為做女僕為一家的恥辱,所以把自己主人的本名隱瞞了吧。
  又過了幾月,仍如石沉海底,沒有消息。父子三人沒有辦法,小兒子尤其戀念,幾乎要病了。既無方法可想,又沒有人可商量。父親想親自到美洲去尋妻,但第一非把職務拋了不可,並且又沒有寄托兒女的地方。大兒子似乎是可以派遣的,但他已能賺錢幫助家計,無法叫他離家。每天只是大家面面相對地反覆商量著。有一天,小兒子瑪爾可的面L現出決心說:「我到美洲尋母親去!」
  父親不回答什麼,只是悲哀地搖著頭。在父親看來,這心雖可嘉,但以十三歲的年齡,登一個月的旅程獨自到美洲去,究竟不是可能的事。幼子卻堅執著這主張,從這天起,每天談起這事,總是堅持到底,神情很沉著,述說可去的理由,其懂事的程度正像大人一樣。
  「別人不是也去的嗎?比我再小的人去的也多著哩!只要下了船,就會和大眾一同到那裡的。一到了那裡,就去找尋從伯的住所,意大利人在那裡的很多,一問就可以明白。等找到了從伯,不就可尋著母親了嗎?如果再尋不著,可去請求領事,托他代訪母親做工的主人住所。無論中途有怎樣的困難,那裡有許多工作可做,只要去勞動,回國的路費是用不著擔憂的。」
  父親聽他這樣說,就漸漸贊成他了。父親原深知這兒子有驚人的思慮和勇氣,且習慣了艱苦和貧困。這次會是為尋自己的慈母,必然會比平時發揮出加倍的勇氣來。並且湊巧,父親有一朋友曾為某船船長。父親把這話和船長商量。船長答應替瑪爾可弄到一張去阿根廷的三等船票。
  父親躊躇了一會兒,就答應了瑪爾可的要求。到出發日子,父親替他包好衣服,拿幾塊錢塞入他的衣袋,又寫了從兄的住址交給他。在四月中天氣很好的一個傍晚,父兄送瑪爾可上了船。
  船快開了,父親在吊梯上和兒子作最後的接吻:
  「那麼瑪爾可去吧!不要害怕!上帝會守護著你的孝心的!」
  可憐的瑪爾可!他雖已發出勇氣,不以任何風波為意,但眼見故鄉美麗的山漸消失於水平線上,舉目只見汪洋大海,船中又無相識者,只是自身一個人,所帶的財物只是行囊一個,一想到此,不覺悲愁起來。最初二日,他什麼都不入口,只是蹲在甲板上暗泣,心潮如沸,想起種種事來。其中最可悲可懼的,就是憂慮母親萬一已經死了。這憂念不絕地纏繞著他,有時茫然若夢,眼前現出一個素不相識的人,很憐憫地注視著他,附在他耳邊低聲說:「你母親已死在那裡了!」他驚醒來方知是夢,於是嚥住了正要出口的哭聲。
  船過直布羅陀海峽,一出大西洋,瑪爾可才略振勇氣和希望。可是這不過是暫時的。茫茫的樣面上,除了水天以外什麼都不見,天氣漸漸加熱,周圍去國工人們的可憐的光景,和自己孤獨的形影,都足使他心中罩上一層暗雲。一天一天,總是這樣無聊地過去,正如床上的病人忘記時日,自己在海上好像已住了一年了。每天早晨張開眼來,知自己仍在大西洋中,獨自在赴美洲的途中,自己也驚訝。甲板上時時落下的美麗的飛魚,焰血一般的熱帶地方的日沒,以及夜中火山似的漂滿海面的粼光,在他都好像在夢境中看見,不覺得這些是實物。天氣不好的日子,終日終夜臥在室裡,聽器物的滾動聲,磕碰聲,周圍人們的哭叫聲,呻吟聲,覺得似乎末日已到了。當那靜寂的海轉成黃色,炎熱加沸時,覺得倦怠無聊。在這種時候,疲弱極了的乘客都死也似的臥倒在甲板上不動。海不知何日才可行盡。滿眼只見水與天,天與水,昨天,今天,明天,都是這樣。
  瑪爾可時時倚了船舷一連幾小時茫然地看海,一邊想著母親,往往不知不覺閉眼入夢。夢見那不相識者很憐憫地附耳告訴他:「你母親已死在那裡了!」他一被這話聲驚醒過來,仍對著水平線做夢也似的空想。
  海程連續了二十七日,最末的一天天氣很好,涼風拂拂地吹著。瑪爾可在船中熟識了一老人,這老人是隆巴爾地的農夫,說是到美洲去看兒子的。瑪爾可和他談起自己的情形,老人大發同情,常用手拍瑪爾可的項部,反覆地說:
  「不要緊!就可見你母親平安的面孔了!」
  有了這同伴,瑪爾可也就增了勇氣,覺得前途是有望的。美麗的月夜,在甲板上雜在大批去國的工人中,靠近那吸著煙的老人坐著,就想起已經到了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情景:自己已在街上行走,忽然找著了從伯的店,撲向前去。「母親怎樣?」「啊!同去吧。」「立刻去吧!」二人急急跨上主人家的階石,主人就開了門……他每次想像都中斷於此,心中充滿了說不出的系念。忽又自己暗暗地把頸上懸著的賞牌拉出來,用嘴去吻了,細語祈禱。
  到了第二十七天,輪船在阿根廷共和國首府布宜諾斯艾利斯港口下錨了。那是五月中陽光很好的一個早晨,到埠碰著這樣好天氣,前兆不惡。瑪爾可高興得忘了一切,只希望母親就在距此幾英里以內的地方,數小時中便可見面。自己已到了美洲,獨自從舊世界到了新世界,長期的航海,從今回顧,竟像只有一禮拜的光陰,覺得恰像在夢中飛到此地,現在才夢醒。乘船時為防失竊,他把所帶的錢分作兩份藏著,今天探囊,一份已不知在什麼時候不見了。因為心中有所期待,也並不介意。錢大概是在船中被偷走了的,所剩的已無幾,但怕什麼呢,現在立刻可會見母親了。瑪爾可提了衣包隨了大批的意大利人下了輪船,再由舢板船渡至碼頭上陸,和那親切的隆巴爾地老人告別了,急忙大步地向街市進行。
  到了街市,向行人問亞爾忒斯街所在。那人恰巧是個意大利工人,向瑪爾可打量了一會兒,問他能讀文字不能。瑪爾可答說能的。
  那工人指著自己才走來的那條街道說:
  「那麼,向那條街道一直過去,轉彎的地方都標著街名;一一讀了過去,就會到你所要去的處所的。」
  瑪爾可道了謝,依著他指的方向走去。坦直的街道連續不斷,兩旁都是別墅式的白而低的住屋。街中行人車輛雜沓,喧擾得耳朵要聾。這裡那裡都飄揚著大旗,旗上用大字寫著輪船出口的廣告。每走十幾丈,必有個十字街口,左右望去都是直而闊的街道,兩旁也都是低而白的房屋。路上滿是人和車,一直到那面,在地幹線上接著海也似的美洲的平原。這都會竟好像沒有盡頭,一直擴張到全美洲。他注意著讀一個個地名,有的很奇異,非常難讀。碰見女人都注意了看,或者她就是母親。有一次,前面走過的女人很有點像母親,不覺心跳血沸起來,急追上去看,雖有些相像,卻是個有黑瘦的。瑪爾可急急忙忙走而又走,到了一處的十字街口,他看了地名,就釘住了似的立定不動,原來這就是亞爾忒斯街了。轉角的地方,寫著一百十七號,從伯的店址是一百七十五號,急忙跑到一百七十五號門口,暫時立了定一定神,獨語著說:「啊!母親,母親!居然就可見面了!』促近攏去,見是一家小雜貨鋪。這一定是了!進了店門,裡面走出一個戴眼鏡的白髮老婦人來:
  「孩子!你要什麼?」她用西班牙語問。
  瑪爾可幾乎說不出話來,勉強地才發聲問:「這是匆蘭塞斯可?牟裡的店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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