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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64 刘和平 (当代)
两个锦衣卫:“知道了。”二人连忙转身向那辆马车追去。
“回镇抚司!”齐大柱跨上自己的马向西边前门方向驰去。两个锦衣卫连忙跟着上了马,追着驰去。
远处,许多躲着观瞧的人都拥了出来。
北镇抚司诏狱外院内
正是夏练三伏的天,这天正好是七爷当值,光着膀子露出一身铁疙瘩般的肌腱,顶着太阳正将一根粗竹竿串着的两只偌大的大石锁扛在肩上,一只脚抬起,一只脚金鸡独立,在那里练“马桩功”。
齐大柱满头大汗从院门进来了,也不好打断他练功,在他身边站住了,默默地等着。
朱七双掌撑起竹竿,单腿依然未动,只是换了个肩,问道:“什么事?”
“师傅,弟子遇到难事了。”齐大柱说得显着焦心。
朱七依然扛着竹竿,乜了他一眼:“死人的事吗?”
齐大柱:“那倒没有。”
“没死人急什么?”朱七扛着石锁换了一条腿。
齐大柱:“这件事说的是六必居。有人在皇上改的那个‘必’字上做了文章。”
朱七怔了一下,两腿落了地,双掌将竹竿撑起抛在地上,立刻望向了齐大柱:“什么文章?是口说的还是墨吃纸?”
“落了墨了。已经被提刑司的人送到陈洪陈公公那里去了。”齐大柱说得很急,“师傅,写这个字的人是弟子的恩公。”
朱七:“哪个恩公?”
齐大柱:“海老爷海瑞。”
“是他,他不是在江西吗'”朱七的面容也凝肃了。
齐大柱:“杀了严世蕃以后内阁调了一批人进京,海老爷也调了户部主事。”
朱七知道事情严重了:“都写了些什么,知道吗?”
齐大柱:“说是给六必居另作了一番说法。”
朱七默在那里想了起来。
“师傅。”齐大柱着急地望着朱七,“您老能不能去找一下陈公公,将这件事压下来?”
“糊涂,”朱七两眼闪着光,“通天的事,谁敢压?再说陈公公正巴不得有这个事呢。”
齐大柱:“那皇上见了,弟子的恩公可要担罪了。”
“不要再说什么恩公!”朱七的声色严厉了起来,“在这里当差只有皇上没有什么恩公!”
齐大柱低下了头。
朱七缓和了些语气:“知道他为什么要写这个字吗?”
齐大柱:“弟子当时不在,下面的人听到,海老爷说写这几句话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朱七凝神望着前方仔细想了起来。齐大柱更急了,满脸的汗流了下来。
朱七倏地转望向他:“听明白了。这个海瑞是裕王爷举荐的人,跟你一点关系没有。你只去做一件事,赶快把这事去告诉徐阁老,然后回到这里待着,不许再去见他。
拿衣服给我。”
齐大柱立刻走到屋檐下拿起了朱七的衣服双手展开。
朱七后伸两臂穿了内衣,齐大柱又拿起了他的长衫展开,让他穿上。
“走吧。”朱七自己系着腰带一边向院门走去。
“帅傅去哪里?”齐大柱紧跟在他的背后。
“还能去哪里,事情捅到了陈洪那里,当然只有去见老祖宗了!”朱七说着已经跨出了院门。
钱粮胡同海宅院内
有明以来,明太祖朱元璋出身赤贫,得了天下,给官员定的俸禄近乎苛刻,倘若家境贫寒中了科举进了官场,仅靠俸禄,实难以给付各项开支。地方官尚好,家居动用车轿马匹都是衙署供应。当了京官,尤其是四品以下的小官,年领俸禄不过数十两白银,倘遇国库拮据,甚至有以胡椒布匹等折银抵发俸禄。长安米贵,宅居车轿长随皆需自备,养家更是艰难。
海瑞在福建南平当了几年教谕,在浙江淳安、江西兴国当了几年知县,“素丝不染”,在北京政治格局发生巨大变化时,突然接到奉调进京的公文,已是囊空如洗。车马费有限,乘不起船,只得走陆路,靠几十里一所驿站按七品官调任的等级赖以有食有宿,隔站换车,从兴国动身前,第一件事便是给前一年调任北京都察院御史的王用汲写了书信,请他代为物色一所小宅院,并言明月租铜钱不得超过五吊。这便有些难为了王用汲,就算在远离六部的靠东北城边找一所简陋的四合小院,最低月租也得八吊。王用汲动了个脑子,准备跟房东签两份契约,一份上写明实数八吊,自己每月暗中替海瑞贴补三吊;一份是海瑞必须自己跟房东签的,写着月租五吊,由海瑞按月给付。
就这样找的这所居宅,也只有一进三向有房的四合小院,空空荡荡,家具动用全无,且门窗破旧,内墙剥落。花了好些时日,王用设自己掏钱请来了泥瓦术工,直到这天早上才算抢着修补完了。
“人快到了,那里不要钉了。”王用汲对两个尚在敲钉窗页的泥木工说着,又对北面正屋里喊道,“还有里面的,都赶紧收拾器具,你们走吧。”
那两个泥木工还是钉完了最后一扇窗,屋里也走出了几个泥木工,一个为头的走到王用汲面前行了个礼:“王老爷,那我们就走了。”
“把剩下的工钱付给他们。”王用汲对站在院门外张望的一个长随说道。
那长随走了进来,从衣襟里掏出五吊铜钱递给那个为头的。
为头的:“谢王老爷赏。”带着那群混木工提着家伙走出了院门。
王用汲又对那长随:“叫外面的人把剩下的东西都搬进来!还有,赶快将北屋正房的地洗了!”
“是。”那长随连忙吩咐院门外的几个佣工,“立刻将剩下的动用家什搬进来!将北屋正房的地洗干净!”
立刻有几个佣工抬着箩筐将装着的锅碗瓢盆搬进东面的厨房,另两个佣工将最后一张桌子和放在桌子上的几把椅子撒进了北屋的正房,又连忙奔出来,走到院子右侧的一口井台边放下辘轳上的桶打水。
这所宅院的房东是个中年长衫人,一直站在王用汲身边,见王用汲自己掏钱将宅院修饰半新,这时满脸堆笑:“托王老爷的福,小人这处祖屋跟着沾光,总算修了一遍。”
“用两只桶两个人洗。快点!”王用汲催着那一个取水一个提桶的佣工。
两个佣工不再一人取水一人提桶,都提着水桶奔进北面正屋。
“多余的话都不用说了。”王用汲这才转对那中年长衫,接着从身上掏出一份契约,“等一下海老爷到了,你按这份房租契约跟他再签一份。”
那中年长衫人:“王老爷,房租契约昨日您老不就跟小人签了吗?”
王用汲:“昨日那份是我跟你簦的,你不要跟海老爷说。今日你跟海老爷把这份鉴了。”
那中年长衫疑惑地接过那份契约,立刻变了脸色:“王老爷,说好了是八吊铜钱的月租,这上面怎么写成五吊铜钱?”
王用汲:“我这位同僚是个清官,家里也没有底子,每月八吊铜钱的房租他出不起,最多只能出五吊铜钱。”
“说好了八吊。五吊铜钱打死了小的也不租的。”王用汲还没说完那个房东便急了。
“听我说完。”王用汲端严了面容,“八吊还是八吊,每月他给你五吊,我再给你三吊。”
“慢着,让小人想想。”那房东睁着眼球磨了半天,似乎明白了,“王老爷是说,每月的房租按昨天我们签的八吊付钱,海老爷明里给小人付五吊,王老爷您再暗中给海老爷每月贴付三吊?”
王用汲:“明白就好。不许让海老爷知道,还有,这些家具动用也说是你原来就有的。今后海老爷另搬了宅子,这些东西就都留给你。”
“小的明白,一切都按王老爷的吩咐办。”那房东又眉开眼笑了。
“老爷,有辆马车来了,像是海老爷一家。”那个长随在院门外隔着门向王用汲禀道。
王用汲大步走出了院门。
钱粮胡同海宅门外
王用汲走出院门,一眼便望见了那辆徐徐辗来的马车,也望见了戴着斗笠,穿着葛布长衫那个熟悉的身影,便快步迎了过去,海瑞当然也看到了快步迎来的王用汲,连忙取下斗笠,也快步向他迎去。
王用汲笑着,海瑞也笑着,两个人迎面走近了,相距一尺都站在那里。
你看着我,我看着你,竟然一时无语。
“我猜到了。是不是想说,我如今当京官了,不比在地方,一定要送我两套丝绸衣服?”海瑞收了笑容,假装严肃地说道。
“你猜到了,我就不送了。”王用汲大笑,“快接太夫人和嫂夫人去。”
人向慢慢辗近的马车并步迎去。
钱粮胡同海宅院内
“车内有病人,快抬把椅子来!”王用汲一手搀着海母走进院内一面大声吩咐。
“没有这个礼。”海母转对搀着她另一边的海瑞,“汝贤,你自己把媳妇背到屋里去吧。”
海瑞望了一眼王用汲,回答母亲道:“是。”
“不用了!”随着这一声,两个锦衣卫不知什么时候解开了马,一个在车前,一个在车后,愣生生地连人带马车从院门抬了进来。
院子里的人都看傻了!
两个锦衣卫抬着马车站在院子里,气定神闲,前面那一个望着海瑞问道:“放在哪里?”
海瑞:“请抬到西屋门边吧。”
两个锦衣卫毫不费力地将马车连人又抬到了西厢房门边轻轻放了下来,拍了拍手走到院门外,一边一个站在那里。
王用汲扶着海母已在北屋窗边的一把椅子上坐下,这才注意到了这两个人,走近海瑞,低声问遭:“什么人'”
海瑞淡淡答道:“锦衣卫的。”
王用_圾一怔:“刚进京,怎么惹上他们了?”
“书信里就跟你说了,总会惹上他们的。迟惹不如早惹。”海瑞依然淡淡地答道。
那房东看到这两个人便已十分紧张,这时在一旁听到了他们俩的对话,立刻变了脸色,懵在那里。
玉熙宫精舍
蒲团空着,嘉靖这时竟然躺在一把竹躺椅上!
徐阶坐的便是当年严嵩那个绣墩,这时摆在嘉靖的躺椅边,膝上放着一大摞公文,静静地望着微闭着双眼眼圈发黑额上满是汗珠的皇上。
嘉靖病了!
神坛边的金盆里镇着好大一块方冰,然后是一金盆的冰水,吕芳正掌着一块雪白的带绒棉布面巾浸泡了,绞于,叠成条,捧在左掌里,[www.wrshu.com]右手又拿起一块干的雪绒面巾,悄悄走了过来,先用干面巾轻轻拭了嘉靖脸上的汗,然后将冰巾敷在嘉靖的额上。
嘉靖四十一年的五月,严嵩致仕回籍,徐阶接任了内阁首辅,将两京一十二省各部衙门深藏的积弊理了一遍,这才发现国事已经比他们想像的还要糜烂。从那时候起,徐阶和高拱,张居正等人便开始拆东墙补西墙,更把好些原来被严党瞒着的事一点点透露给了嘉靖。嘉靖便觉着身子一日不如一日,丹药也吃得更多了。到了今年,根烂枝枯的几件大事同时发作了:北边陆防和东南海防军费都严重不足,蒙古俺答飘忽突袭,辽东好些部落也开始挑起战衅;东南浙江的倭寇平定了,又在福建广东大举掠城灭地;两京以及一些省份许多官员的俸禄积欠日久已经怨声载道,在陕西甚至发生了韩王府一百五十多个宗室官员索要多年积欠,围攻巡抚衙门,鼓噪殴打巡抚布政使烧毁府衙的事;不得已想增加些赋税以解国库亏空,贪吏又从中加码盘剥,以致近在北京城边顺天府的宛平大兴都出现了百姓不堪重赋纷纷弃家逃生的惨景,有全里无一人丁者。五月,徐阶等策动御史林润等人上疏再劾严世蕃、罗龙文及其余党,嘉靖一怒杀了严世蕃等人,逮拿罢免了一批严党,抄没家财。到了六月,嘉靖的病情便连自己都瞒不住了,这年夏天便不停地流汗,却依然听从方士之言,反时令而行之,也不打开窗户通风,还是穿着厚厚的棉布大衫。只打坐的时间大大缩短了,平时能一坐几个时辰,这时最多只坐两刻便要躺下,躺下还流汗。
国事蜩螗如此,徐阶每日在内阁处理完政务,尽量还赶到这里,守着嘉靖,想方设法让嘉靖批准或默许他与高拱等人补救时弊的一些奏陈。尤其这一个月,要将抄没严党的家财逐理清,补救国库的巨额亏空。今天就是前来奏陈这件大事的日子,本应下晌才来,突然接到了齐大柱报告的那件事,便改了主意,晌午前就来到了玉熙宫精舍,捧着一人摞公文择要陈奏,再和吕芳配合着将海瑞捅的那个漏子尽力弥缝了,以免牵涉到裕王。
吕芳将那条冰巾敷上去后,嘉靖的烦热舒缓丁些,眉目还是锁闭着,开口说话了,依然是乱石铺阶,却难掩平时那份从容:“无非是东边起火,西边刮风,天塌不下来。只要是烦心的事,尽管说,朕喜欢听。”
这自然是反话,吕芳不禁悄悄向徐阶递过来一个眼色。
“是。”徐阶这时已经练就了一眉目的春风一面孔的秋水,尽管嘉靖闭着眼睛,他还是欠了一下身子,然后拿起公文上那张纲目,用那带着吴音的官话煦煦说了起来:“启奏圣上,抄没严世蕃、罗龙文、鄢懋卿等一干贪吏家财的单子户部都算出来了,一共有黄金三十七万余两,白银六百四十余万两,其余古货珍玩折价也有近三百万两。”
嘉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说下去。”
徐阶:“是。内阁召集各部商议了一下,奏请给兵部拨款三百六十万两,其中一百六十万两给俞大猷、戚继光部充做闽广抗倭军需,二百万两拨给蓟辽总督充做北边的防务军需。”
“准奏。”嘉靖想了想,吐出了这两个字,又闭上了眼。
徐阶将两张票拟递给吕芳,吕芳接了过来走到御案前,站在那里开始批红。
徐阶接着奏道:“好些省份积欠官员俸禄,尤甚者如山西、陕西、北直隶、河南、云南、贵州都已拖欠一年以上,吏部奏请拨给二百七十万两先把这些省份的欠俸发了。”
嘉靖不吭声了。
吕芳那只红笔便停在那里,也不过来接绦阶的这纸票拟。
“分吧。”嘉靖好久才说道,“还有哪些省部欠了俸禄,都说出来,把这点钱都分完了了事。”
【文】徐阶:“回圣上,其他省份,还有两京各部衙欠俸的情形要好些。臣等商议了,从其他口子想办法慢慢补还。”
【人】嘉靖脸色好看了些:“那就你们说了算,将刚才说的那些省份所欠俸禄补发了。”
【书】“不敢。臣等遵旨。”徐阶作如是答,轻轻抽出那张票拟递给吕芳。
【屋】吕芳批这纸票拟时,那支红笔便有意写得特别馒,好像特别沉重。
“换块冰巾。”嘉靖果然睁开了眼,望着吕芳突然说道。
吕芳的红由于批得很慢,这时尚未写完,连忙搁了笔,在铜盆里洗了手,去金盆里绞了另一条面巾,走过去替嘉靖换下了额上的那条面巾。
嘉靖又闭上了眼:“为军的分了钱,为官的也分了钱,该给朕的百姓分钱了吧?”
“皇上如天之仁!”徐阶连忙颂圣,“今年数江西灾情最重,三月发桃花汛四府州县都遭了大水,入夏以来七个府又都是旱情,江西奏请免了这些地方今年的赋税,另请朝廷拨款在他省买粮三百万石赈济…”说到这里徐阶停了下来。
“说完!”嘉靖手一挥。
“是。”徐阶接着奏道,“去年下半年以来,有些地方加重了百姓的赋税,譬如顺天府的宛平、大兴两县,去年一年征的赋税竟是往年的三倍,天子脚下,百姓逃亡,十室九空。”说到这里徐阶动了情,掏出袖中的丝巾印了印眼眶:“户部奏请拨二百万银子还给加了赋税几十省的百姓,其中顺天府就要拨六十万两,让流亡在外的百姓好回乡耕种。”
“不用说了!”嘉靖拿开了额上的冰巾扔在一边,“顺天府和宛平大兴两个县令都拿了没有!”
徐阶:“回圣上,已革职,正在审讯。”
嘉靖:“先把他们的家也抄了,还百姓的钱!”
“是。只是抄了他们的家也是杯水车薪。这二百万其实也不够退还多征的赋税,安定人心而已。”徐阶答着,还是将那几纸奏请拨款的票拟抽了出来。
吕芳惘惘地望着嘉靖,没有立刻去拿徐阶手中的票拟。
“朕都舍得,你还装什么样子,”嘉靖阴望着他,“拨吧,都拨了。无非是朕住的地方破一些,宫里的人都穿着旧衣服上街讨饭去!”
吕芳不得不接言了,望向徐阶:“徐阁老,皇上的万寿宫才修了不到一半,宫里上万张嘴也都等着吃饭呢。这笔钱内阁没有算进来?”
徐阶站起了:“再苦也不能苦君父。臣等都议好了,剩下的二百多万都上呈宫里,一部分修万寿宫,其余的供宫里各项开支。”
嘉靖闭上了眼,这时当然不会直接说叫吕芳批红的话。
徐阶和吕芳只好静候在那里,精舍里突然沉寂了。
“百姓们常说的一句话,破财消灾。”嘉靖知道这一笔好不容易抄没来的财物用在这些地方,内阁已经是尽了心了,却依然心臆难平,“朕把这些钱都分了,上天也应该让朕的病好了。吕芳,都批了红吧。”
徐阶立刻在他身边跪下了,吕芳这时哪能去批红,也连忙跟着跪下了。
徐阶:“仁君天寿!可圣上也得将息龙体,以慰天下苍生之念!”
吕芳:“奴才赞成徐阁老的话,天佑主子,主子也还得珍惜仙体。”
“你们真以为朕病了?”嘉靖突然又翻了脸,“朕会病吗?”
徐阶和吕芳自他生病选一段时光以来,都被他这种近乎狂悖的折磨弄得有些疲了,这时只好跪在那里深低着头,不敢接言。
嘉靖不再逼问他们,自己竟撑着从躺椅上站了起来。
“主子!”吕芳慌忙爬起,要去扶他。
嘉靖挥手甩开了他,脚步飘浮,还是强撑着自己走到蒲团前坐了下来,盘上了腿。
吕芳悄然紧站在他的身后,随时做好扶他的准备。徐阶这时也爬了起来,站在嘉靖的身侧,紧张地望着他,准备万一他要倒下也去帮着扶驾。
…人有病,天知否’’”嘉靖没有倒,闭着眼又怪诞地喃哺说了这么一句,便开始运功练气,这一练,额上的汗反而涔涔而下,脸色也立时难看起来。
“皇上、主子!”徐阶和吕芳都跟着变了脸色,二人同时呼唤着便过去搀他。
“丹药!”嘉靖执拗地坐在那里,从牙缝中进出这两个字。
“还是叫太医吧!”徐阶急喊道。
吕芳一时也没了主意,便想唤宫外的当值太监。
“你、你们想朕死吗…丹药!”嘉靖说这句话时大汗淋漓的脸已经发黑了。
“搀住了!”吕芳急松开了手,让徐阶一个人搀着嘉靖,自己奔到神坛边揭开金盒拿出一颗鲜红的丹药,端了那杯盖碗奔了过来,“主子丹药来了!”
嘉靖费劲地张开了嘴,吕芳将丹药送进他的嘴里,一手扶着他的后颈,一手将碗里的水喂他喝下。
嘉靖挣扎着用这口水咽下了丹药,接着便将身子上引,是想伸直腰。徐阶连忙使劲帮着他往上扶。嘉靖又开始运气,这丹药竞有如此神效,也就稍许时间,他见了精神,脸上的汗也慢慢收了,面容也透出了红色,却是那种血液上涌的红!
徐阶和吕芳虽暂时松了口气,面忧更重了。
“徐阶。”嘉靖这时的声调又平和了。
“臣在。”徐阶答得甚是沉重。
嘉靖:“你适才说什么来着,想叫太医院那些人来给朕瞧病?”
徐阶动了感情,“皇上圣明。”说完这句眼眶湿了。
嘉靖转望向吕芳:“吕芳,你也有这个意思?”
“主子!”吕芳比徐阶对嘉靖的感情自然更深些,这时也再不顾嘉靖是否震怒,声音有些哽咽,“只要吃五谷,就是大罗天仙也难免生病。奴才和徐阁老是一样的心思,斗胆请主于恩准太医给主子瞧瞧。如太医院那些人不行,便另访外省高明的大夫来给主子瞧瞧。”
嘉靖望了望吕芳,又望了望徐阶:“你们都过来些。”这一声唤得很是温情。
“臣、奴才在。”徐阶和吕芳都慌忙揩了眼,靠了近去。
嘉靖轻声地:“朕今年虚岁六十了,修了这么些年,六十是一关。过了这关,不定就能长生不老。太医院那些庸医帮不了朕,谁也帮不了朕,知道吗?”
这就是徐阶和严嵩之不同处,虽一样身居宰辅,毕竟儒学正宗,对嘉靖这句话没有表示赞同,只低头以沉默对之。
吕芳身份不同,心里好一阵难受,却只得答道:“奴才明白。”
“明白就好。”嘉靖仍然轻声地,却突然转了话题,“裕王的病怎么样了?你们请了哪个神医进京来给他看了?”
吕芳望向了徐阶。
“皇上圣明。”徐阶答道,“是原来在太医院当过差的那个李时珍进京了。裕王爷吃了他开的几剂药,病情已见好转。”
“给裕王看病的人进京了,给朕看病的人也进京了吧?”嘉靖服了丹药又有了底气,眼神又犀利了,“那个在六必居给朕开丹方的人是谁!”
这件事终于提出来了,徐阶和吕芳互相都不再看对方,默在那里。
嘉靖斜了眼徐阶:“该下午奏对的事,徐阁老巴巴地在上午赶来奏对,不就为了看那个人给朕开的丹方吗?吕芳,把陈洪呈来的那幅字拿给他看吧。”
吕芳只得走到装奏疏的壁柜边,从里面拿出了陈洪送来的那卷字,递给了徐阶。
徐阶展开凝神地看了起来。
“徐阁老。”嘉靖叫他。
徐阶:“臣在。”
嘉靖:“君臣佐使,这副丹方开得如何?”
徐阶慢慢抬起了头:“回圣上,臣愚钝,看不出这幅字有什么君臣佐使。”
“是看不出还是不愿说?”嘉靖声音尖利了,“你巴巴地赶来,不就为了给这个人说话,给裕王说话吗?”
这就是伺候这位皇上的极难处:极敏锐!极多疑!极猜忌!又极不留余地!
这话如何回答?徐阶只能低头不语。
“还有吕芳。”嘉靖的目光又犀向了吕芳,“朱七上晌找你说什么来了?”
“回主子的话。朱七上晌来正是给奴才禀报这件事。”吕芳任何时候都如实回话。
“镇抚司、提刑司都归陈洪管,报了陈洪还不够,还要来找你?”嘉靖的话越来越尖利,“既找了你,你怎么看?”
吕芳:“主子圣明。这不过是外地新上任的一个小盲不知天高地厚在六必居胡诌的几句话。朱七来找奴才,也是担心主子这向仙体违和,想让奴才先给主子奏明了,以免主子动了真气伤了仙体。”
嘉靖:“朕问你怎么看?”
吕芳:“回主子,这几句话奴才也看了,并没有犯十分要紧的忌讳,更和裕王爷没有半点关系。”
“跟裕王没有半点关系?”嘉靖一声冷笑,“这个人在哪个衙门任职,姓什名谁?”
吕芳:“回主子,好像叫海瑞。”
嘉靖的目光倏地盯向了他,附带又扫了徐阶一眼:“好像叫海瑞,官员里有几个叫海瑞的?”
吕芳:“主子圣明。这个海瑞应该就是从兴国知县任上调来的那个海瑞。”
嘉靖:“那不就是朕的儿子推举的那个海瑞?还说跟裕王无关!”
吕芳只得跪下了,徐阶也跟着又跪下了。
吕芳磕了个头:“奴才哪里敢欺瞒主子,这个海瑞是今天早上进的京,路过六必居就写了这几句话,裕王爷都闭门养病一个月了,哪里会知道?”
嘉靖脸色平和了些:“那你们说,他明知‘六必居’的‘必’宇是朕叫严嵩改的,为什么要去题这几句话?”
徐阶这就不得不回话了:“臣今天就把他叫到内阁,叫他明白回话。”
嘉靖:“朕现在要你们明白回话。他为什么要在朕改的这个字上做这样的文章!”
吕芳刚才既解释了徐阶并不知道这件事,徐阶便只得沉默了,等吕芳回话。
吕芳紧张地想着,其实是早就想好的话:“主子,奴才想不透彻。可奴才也向朱七问过,这个海瑞题这几句话时自己说,他写这几句话是为了什么‘正人心而靖浮言’。”
“想替朕靖浮言?”嘉靖望着吕芳,又盯向徐阶,“看起来外面对朕的浮言还真不少!”
徐阶必颁答话了:“皇上圣明。文王制易,周公制礼,彼时天下皆有浮言。当时皇上让严嵩题写六必居,也是为了我大明天下之安定。愚民焉知圣心!今年五月严世蕃等伏诛,严嵩题写的匾额还挂在那里,有些浮言自是难免。臣以为海瑞题写这几句话,也许正如他自己所说,是为了‘正人心而靖浮言’。”
这番奏对诚恳而且得体,嘉靖慢慢有些接受了,但心中的猜忌依然未去:“一个举人出身的户部主事,那么多言官不来靖这个浮言,他倒来靖这个浮言。这个人本事倒大!”
徐阶无法回答,又低下头去。
嘉靖知道为了避嫌吕芳也不会答这句话,便又点名:“吕芳,徐阶看样子是不会明白回话了,你回朕这句话。”
“回主子,一个六品的小官能有什么本事,难得他有这个心。”吕芳豁出来要说实话了。
“什么心!”嘉靖逼问。
吕芳:“替主子说话的心。”
嘉靖又倒着目光看吕芳了:“是他在替朕说话,还是你在替他说话,或是替朕的儿子说话?”
吕芳抬起了头,满眼凄然:“主子,凡是真心替主子想的,奴才就认定他至少有点良心。这个海瑞写的这几句话确乎能替主子起些正人心的作用,只不过胆子忒大了些。不像有些人,今天上一道疏,明天上一道疏,只为了搏个忠名。”
嘉靖的目光慢慢顺了过来,脸色依然阴沉:“我大明朝有胆子的不少,有良心的不多。至于这个海瑞到底安的什么心,是不是良心,朕不知道,也许裕王知道。他既是裕王用的人,你们就把他写的这几句话送给裕王,让裕王亲自抄一遍,落上款,再刻块匾,送到六必居去挂上。看看还会有些什么浮言!”说到这里他将手里那卷纸提了起来。吕芳双手去接那张纸。
“不用你去,叫陈洪进来。”嘉靖喝开了他。
吕芳缩回了手,这才知道陈洪早就候在殿外了,只好走到精舍门口:“主子有旨,陈洪来了吗?”
陈洪欠着身子幽灵般从大殿外走了进来,走到精舍门口跪下了:“回主子万岁爷的话,奴才陈洪候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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