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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49 刘和平 (当代)
另一个太监便拿着衣服走了过来。
“站了!”一个声音喝住了他。
原来黄锦正从玉熙宫奉命来拿浙江的急递,站在院门外早看见了他们这般糟践的行径,这时又瞥见了地上被他们扯碎的衣服,一股怒气冲上脑门:“混账王八羔子没良心的东西!万岁爷和老祖宗还没治他的罪呢,你们就敢这样不把他当人待!”目光炯炯扫了一遍那些太监,最后盯在那个由陈洪提拔的随从太监脸上:“你自己平时洗了尸也是这样穿衣吗?把你的皮扒下来,给杨金水擦干了身子!”
那随从太监这几日正春风得意,今日也是有心讨了这个差使进一步取陈洪的欢心,这时正人五人六扬威立腕,却被突然出现的黄锦逮着了,当众呵斥,那张脸登时红了,赔着笑还想讨回些面子:“回黄公公,奴才也是奉了祖宗陈公公之命行事”
“根都没有的东西,你哪里又多出了个祖宗!”黄锦更加怒了,“还敢顶我的嘴。来人,扒他的皮给杨金水擦干身子!”
说到拉帮结伙,官里的太监可算天下之最了。只有司礼监例外,因吕芳掌印多年,从秉笔太监到最低层的跑腿太监都只认他一人,因此不敢也不能结成帮伙。可自陈洪暂署掌印以来,存了个改朝换代的心,升了几个人的职位,意在打压犹自忠于吕芳的人,那几个人反了水,一心想作开国功臣,便开始结伙欺压人了,司礼监开始有了两派。被欺的那些太监这几日饱受欺压,一直不敢言语。这时黄锦出面撑腰了,按理正是他们泄火的时候,偏又胆小的多胆大的少,毕竟怕着现在掌印的陈洪,竞没人应声来扒那个随从太监的衣服,有些人还把头都低了。
黄锦看在眼里更是心里难受,望向了站在门口的两名提刑司行刑太监:“看样子咱家只好叫提刑司的人了。你们过来,扒了这个奴才的皮!”
陈洪暂署掌印,黄锦自然暂署首席秉笔,提刑司归他直管,那两个行刑太监当然听命,答了一声:“是!”大步走了进来。
“别!”那随从太监这才真怕了,“奴才自己扒,这就扒。”一边说一边苦着脸脱下了自己外面的长衫便给杨金水要擦。
黄锦又喝道:“脱里面的衣服擦!”
那随从太监哪敢再吭声,只好又脱下了贴身的短衣,自己也光了身子,去给杨金水擦身上的温水。擦干了,又去拿衣服给他穿。
黄锦又喝住了他:“这里的活不用你干了,你不配干侍候人的活。你原来那个搭档不是去了浣衣局吗,你就到上驷监侍候马去吧!”
随从太监脸刷地白了,光着身子咬了咬牙回道:“奴才现在是陈公公的人,要发配奴才,奴才也得禀告了陈公公。”
黄锦望着他那副嘴脸,声调压低了,牙却咬得更紧了:“我现在就叫你去上驷监。倘有哪个公公出来替你说话,咱家就跟他到皇上面前理论!滚,立刻滚到上驷监去!”
随从太监这时真的懵了,游魂般抬起了地上的衣服,也不穿,光着身子又游魂般走了出去。其他的太监有些人暗喜,有些人沮丧,都低了头站在那里。
黄锦的目光慢慢扫向他们:“在这里我给你们打个招呼,不要打量着要改朝换代了,便这山望着那山高!想明白些我们这些人都不是人,固有了皇上我们才算半个人,因有了老祖宗这么多年呵护,我们才活得像半个人样。谁要是连这点良心都不讲,就是半个人也不想做了。不想做人就去做畜生!都听到了没有?
“是!”所有的太监都一齐答道,有些声高,有些声低。
黄锦这时目光才细细地望向了杨金水,见他木人一般,轻叹了口气,对那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给杨金水换上干净衣服,不用戴手铐了,抬到内院树荫下去。”
两名提刑司太监:“是。”答着便过去给杨金水卸手铐穿衣。
黄锦这才向院内值房走去。
司礼监值房
“去了趟江南,竞连回话都不会了!”黄锦走到值房门口便听见陈洪也正在这里发威,脸一阴,径直走了进去。
司礼监值房北墙原束的五把椅子还是五把椅子,只是吕芳原来坐的正中那把椅子上现在坐着陈洪,陈洪右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石公公,陈洪左边最后一把椅子还坐着原来那个秉笔太监,紧靠陈洪左右两把椅子却空着,右手那把原是陈洪坐的,左手那把仍是黄锦的位子。
今天两侧的椅子上倒坐着两个特殊身份的人,便是太医院的两名太医。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正跪在值房当中受陈洪呵斥。
见黄锦进来,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都站起了,两个太医也站起了。
陈洪原本不想站起,但知他从玉熙宫来,也只好慢慢站起,带着客气问道:“主子有旨意?”
黄锦走了过去,在自己那把椅子前站了:“着仔细讯问杨金水,然后将浙江的奏疏呈上去。”
陈洪:“这就是了,正讯问呢。”说完这句带头坐了下去。
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跟着坐了下去。
两个太医屁股挨着椅子边也慢慢坐了下去。
陈洪目光这才又盯向了两个跪着的锦衣卫:“都听见了,皇上在等着回话呢。咱家再问你们一句,杨金水是哪一天疯的?怎么疯的’你们怎么知道他真就疯了?”
两个锦衣卫对望了一眼。
“是。是属下们回话不清。”年纪稍大那个只好重新禀道,“杨金水是六月二十一发的疯,一连十天整日整夜闹腾,说是好多鬼魂来找他。七月一日上谕到,宣了旨便痴呆了,不再闹腾,也再不说话。喂饭便吃饭、喂水便喝水,不喂也不叫饿。便溺也都失了禁,全拉在身上。”
“可见这是装疯!”陈洪再不耐烦他们的回话,大声喝道,“人呢?”
当值太监那头在门外立刻答道:“回陈公公,正在外面给他洗呢。”
“听说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你们也带来了?”陈洪紧接着问那两个锦衣卫。
“带来了。”一个锦衣卫从怀中贴身处掏出了那份烤漆粘着三根羽毛的牛皮纸封口急递,却有些呈也不是不呈也不是,犹疑着说道,“赵中丞说了,要奴才们亲手交给吕公公,然后由吕公公面呈皇上万岁爷。”
“吕公公?这里有吕公公吗?”陈洪立刻拉下了脸。
吕芳突然被嘉靖派去永陵,旨意是察看万年吉壤,并未明旨免去他的掌印太监,却又让陈洪暂署掌印,尽管官里宫外许多猜测,毕竟不敢明传。两个锦衣卫这段时间一直在路上,当然不明就里,现在见陈洪坐在吕芳的位子上,又是这般神态,才知宫里起了大变故,一时怔在那里。
石公公这时说话了:“吕公公派到永陵监修万年吉壤去了。这里现在是陈公公当家。”
“跟这些奴才说这么多干什么。”陈洪立刻端起了威势,对那石公公:“把东西拿过来就是!”
这时石公公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只是起身过去接过了牛皮纸封口急递,转身递给了陈洪。
陈洪接过奏呈便想撕开封口。
这时黄锦说话了:“陈公公,既然赵贞吉说了让吕公公面呈皇上的话,那就是这里面的东西只有皇上能够御览。吕公公不在,我们最好都不要看。”
陈洪的手停住了,一脸的阴沉:“以往的规矩各省的奏疏不是司礼监都要看了才呈奏皇上吗?”
黄锦平时和陈洪一样本都是吕芳的左右臂,这一向见他诸般曹操模样心里早就不是滋味,这时逮着了理硬顶上了:“以往是这样。可眼下吕公公走了,我们几个人谁都还不是正经掌印的主。宫里的规矩,掌印不在奏疏就该直接呈送皇上。当然,陈公公愣是要看,我们也不挡你。你先看,你看了咱家再呈给皇上看。”
这话把陈洪憋住了,好是羞恼又奈何他不得,负气地将公文纸袋向黄锦膝上一扔:“那就不看。我不看,谁也不看。你带他们去玉熙宫,当面呈给皇上。里面要是有亵渎圣上的话,你担罪。”
“担不担罪也是皇上说了算。”黄锦拿起膝上的急递慢慢站起了,“还有一件事咱家顺便告诉陈公公和二位公公,这十几天司礼监益发没有规矩了。我们几个还没发话,有些奴才就在外面折腾杨金水了。那个叫小五子的居然还顶我的嘴,我已经把他发到上驷监去了。”
陈洪立刻站起了,望向黄锦。石公公和另一个秉笔太监也都紧张地望向陈、黄二人。
陈洪望了黄锦好一阵子,突然转了笑脸:“该。这些奴才也是该整治整治了。”
“有陈公公这句话就好。”黄锦也露出一丝笑容,接着转对跪在地上的两个锦衣卫,“跟着我去玉熙宫,皇上要问话。”
“是。”两个锦衣卫磕了个头,站起来,跟着黄锦走了出去。
望着黄锦离去的背影,陈洪再也憋不住胸口那口恶气,吼道:“杨金水呢!怎么还不押进来!”
杨金水早被抬在值房内院树荫下候讯,听陈洪这一声吼,竹帘掀开,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抬着他进来了,已经换上干净衣服,手上也已经没有再戴铐子,连同椅子放在了屋子中间。
两个行刑太监放下椅子便退到了值房门口,站在当值太监那头的身边。
陈洪的耳光立刻像两把刀子向杨金水刺去。
另外两个秉笔太监和两个太医也向他望去。
杨金水仍然抬着头两眼痴痴地望着上方。
“都到宫里了还装什么装,看着我!”陈洪厉声喝道。
杨金水还是那个样子,两眼望上,一点反应都没有。
“你们进来,把他的头按下,让他看着陈公公!”石公公望向站在门口的两个提刑司行刑太监。
两个行刑太监又走进米了,一个站在椅子后面捏紧了杨金水的双臂,一个站在他的身侧一只手托着他的下颚一只手压在他的脑后,把他的头按下来朝着陈洪。
陈洪死死地日,着杨金水的两眼,杨金水头按下了两只眼仍然望着上方。
陈洪动了气:“宫里的刑法你也知道,是不是要尝尝味道才肯不装了!”
杨金水依然那个样子。
“动刑!”陈洪大喝了一声。
石公公原就怕陈洪在这里给杨金水动刑,这时隔着一把椅子把身子靠了过去,伸过头来,低声说道:“万岁爷还没问话呢,现在动刑只怕不妥。”
陈洪咽了口唾沫,望向了两个太医:“你们给他瞧瞧,是真是假可不许护着他!”
两个太医立刻站起了,一边一个走到杨金水的椅子边,搭上他两手的脉。
玉熙宫大殿外
离开这里也才三刻时辰左右,黄锦便知道又有了新的情形,大殿的门紧闭着,两个当值太监一左一右守在那里。
“你们先在阶下候着。”黄锦嘱咐两个锦衣卫,自己登上了大殿的石阶。
两个当值太监默然向他行礼。
黄锦压低了声音:“谁来了?”
一个当值太监用手半捂着嘴,凑到黄锦耳边低声禀道:“回干爹,徐阁老来了。”
黄锦:“知道什么事吗?”
那个当值太监:“拿着一份六百里急递,好像是浙江送来的捷报。”
黄锦脸上立刻露出了复杂的神情,转过头望向天空,自言自语道:“胡宗宪又打胜仗了”
一个当值太监已经用自己的袖子将原就洁净的大殿门坐墩飞快地擦了,对黄锦:“万岁爷传了旨谁也不让进去,干爹先在这儿坐坐吧。”
黄锦便在殿门的坐墩上坐下了。
玉熙宫大殿精舍
摆在御案上的那份六百里急递果然是胡宗宪督戚家军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
嘉靖显然已经看过了那份捷报,也显然还未对这份捷报作任何表示,手里拿着那面有手掌般大的单面圆花镜在殿内顾自走着。
徐阶低头站在御案一侧,静等着嘉靖发话。
绕着精舍走了一圈,嘉靖又踱回到御案前,望着那份捷报,终于开口了:“汉高祖不读书,诗却比那些读书人作得好。最好的是哪一句?”
徐阶当然明白:“回圣上,臣以为当数‘安得猛士兮守四方’一句最有帝王气象,最有苍生之念。”
“胡宗宪算得猛士吗?”嘉靖反问。
徐阶从容答道:“赵贞吉的奏疏里说得很明白,这一次台州大战,胡宗宪亲临前敌,不避炮矢,堪称忠勇。”
嘉靖看着他,似乎想看出他说的话里有几分是真诚。
徐阶知道应该将头抬起来了,恭迎询望,满脸都是真诚。
嘉靖便不再看他,又拿着那面单面圆花镜对着捷报一行一行看着,嘴里又突然冒出一句:“那赵贞吉算不算得猛士?”
这便不好答了,徐阶想了想,斟酌着回道:“回圣上,赵贞吉只是给前方供给军需。”
“前方是胡汝贞,后方是赵贞吉。”嘉靖依然在一行一行看着捷报,“他们的名字中都有个贞。贞者,不二也。对此东南二贞,你怎么看?”
庙堂的大学问就在应对,徐阶的学问此时显露出来:“回圣上,孔子日‘凤兮凤兮’,终是一凤,胡宗宪对大明对皇上是不二之贞,赵贞吉对大明对皇上也是不二之贞。”
嘉靖:“但愿二贞不二,外除倭患,内肃吏治,东南不再生乱子。”
徐阶只好又把头低下了:“皇上圣明。臣启奏皇上,内阁是否立刻准赵贞吉之请,票拟一份给前方将士请功的单子?”
嘉靖:‘有功便跑不了,也不急在今日。当值去吧。”
徐阶后退一步跪了下来:“臣遵旨。”磕了个头爬起退出了精舍。
嘉靖不再看那份捷报,将单面花镜往捷报上一搁,出神地望向了蒲团旁那口铜磐。
玉熙宫大殿
两个锦衣卫被黄锦领着走到了大殿通往精舍通道的纱幔外边。
黄锦站住了:“你们先在这里跪候。”
“是。”两个锦衣卫轻声应道,立刻跪了下去,趴在那里像两块石头。
黄锦手里捧着那封急递向精舍那道门走去。
玉熙富精舍内
平时伺候嘉靖,黄锦都是身着便服出人精舍,一如家奴里外忙活,进出也就无须见面就拜。今日因是廷事,他穿着秉笔太监的太红朝服,双手捧着急递,走进去便欲跪下,可猛见嘉靖便是一惊:“哎哟,我的主子万岁爷,这个活怎么能让主子干!”说着慌忙将那封急递放上御案,奔了过去。
嘉靖这时竟蹲在蒲团之旁,用一块雪白的淞江面巾正擦那口铜磐。
黄锦奔过去了,嘉靖却仍蹲在那里擦着铜磐,黄锦慌忙撩袍跪下:“主子,主子,让奴才来擦吧!”
“扬金水押进宫了?”嘉靖只是挪了一下身子,擦着铜磬的另一面问道。
黄锦便只好跟着膝行了两步,一边伸手去讨那块面巾,一边答道:“是。杨金水在巳时初押进的宫。主子,让奴才擦吧。”
嘉靖照旧擦着只是问话:“这么巧,赵贞吉的急递也一同到了。”
黄锦讨不着那块面巾,知他心情不好,额上已然沁出汗来,见他如此发问更应明白回话:“回主于万岁爷,杨金水昨夜押到潞河驿,赵贞吉的急递便追到了,因此一起送进来的。主子等了半个月,快看奏疏吧,法器让奴才来擦。”说着又将手伸了过去。
嘉靖停了手,站了起来,却没将面巾给他,而是信手一扔,那块面巾恰好扔在御案上那封急递和那份捷报旁边:“半个月前就该让朕看的东西,这个时候送来朕不看也罢。”也不擦手,走到蒲团前先拿起了横卧在蒲团上的那根磬杵,盘腿坐下,“审杨金水去。”
黄锦跪的那个位子刚好被铜磬隔着,只能看见嘉靖的侧面,于咽了一口,还是说道:“启奏主子,解押杨金水的人奴才也带来了,正在在外面跪候。杨金水的事主子是不是要先问问他们…”
嘉靖:“朕已然说了,审杨金水去!”
黄锦知道再不能说话了,只好叩下头去:“是,奴才遵旨。”爬了起来,向精舍外走去。
玉熙宫精舍外
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在纱幔外,黄锦走过来了,低声说道:“起来,跪到殿外去。皇上什么叫候叫你们,就什么时候进去。”
“是。”两个锦衣卫也压低着声音答道,爬起来跟着黄锦向大殿门口走去。
突然精舍里哨的一声,黄锦的脚立刻停住了,两个锦衣卫也立刻杵在那里。
紧接着哨哨哨一阵击磬声,黄锦听出了皇上心里的烦躁,轻叹了一声,慢慢走出了殿门。
两个锦衣卫也如履薄冰般跟出了殿门。
大殿的门立刻被外面的当值太监进来拉上了。
刚才那一阵脆响的击磬声已绕梁而去,偌大的玉熙官又归于沉寂。
司札监值房
杨金水的上衣又被扒光了,裸着上身坐在椅子上。
两个太医,一个拿着一只夹银针的布袋,一个拿着一卷点燃的艾香,在他身了两边站住了。
一个太医:“是否请两位公公按住他。”
陈洪:“真疯假疯就是要看他动弹。你们动手就是。”
两个太医对望了一眼,还是担心他发疯乱动,也只好小心翼翼地动起手来。
扎针的那个太医抽出一根三寸长的银针扎进了杨金水后颈那个穴位,慢慢捋动,那根银针全扎了进去,杨金水竟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另一个太医将艾香吹了一口,一团红火当胸灸了下去,冒出一股烟,那个太医立刻闲到一边。
所有的目光都盯紧了,杨金水胸口艾出圆圆一团火痕,还是毫无反应,一动不动。
“真疯了。”坐在最右边椅子上那个一直没说话的秉笔太监这时忍不住自言自语了一句。
陈洪立刻向他盯了一珠子:“真疯假疯现在说还早了。接着给他扎给他灸!”
两个太医只好接着给杨金水扎针烧灸。
陈洪伸手捧起了身边茶几上那把已经黑得发亮的紫砂壶,将壶嘴伸到嘴里,眼睛兀自望着正在挨扎挨灸的杨金水。
玉熙宫精舍
嘉靖打坐的蒲团本是设在一座三层八角的台子上。最上一层取的是乾卦,乾卦数“九”;最下层取的是坤卦,坤卦数“一”;中间那层便是乾坤中间那个数“五”。蒲团便是九五之尊!台子的八角自然应对八卦,也便是他平时看似随意踱步,实则踏问吉凶的卦位。
徐阶送来了浙江台州第八次大胜的捷报,黄锦又送来了浙江重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他没有立刻准奏徐阶票拟请功的单子,是因为他实在不知道这次重审的供词里面写的是什么。
那封浙江八百里急递报来的供词依然纹丝未动摆在御案上。
嘉靖盘坐在蒲团上闭目冥思,就是不去拆封那份供词。他的两眼倏地睁开了,禁不住向御案那份供词望去。接着他将横卧在膝上的磬杵拿起敲击了一下台子旁的铜磬。当的一声中他伸开了腿从蒲团上下来了,走下三层台阶,手握磬杵两眼望着上方,脚踏台子八角旁的卦位走了起来。
铜磬发出的余音消失了,嘉靖的脚也停了,他低头望去——自己的双脚正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的眼腈一亮,伸过磬杵又在铜磬上敲了一下,跟着这一声磬响,他又两眼望着上方,绕着台子的八角脚踏卦位走了起来。
第二声铜磐发出的余音又消失了,嘉靖的脚又停了,低头慢慢望去——双脚又踏在“三”乾位上。
嘉靖脸上露出了真正的兴奋,再不犹疑,大步向御案走去。他拿起了朱笔,在一纸御笺上先连划了六横——“蚕”,这便是乾卦!接着他在乾卦下方的御笺上挥笔写下了卦词:“乾元亨利贞”!
他的嘴角有了笑纹,眼中的光也格外的亮,搁下笔拿起了那份八百里急递的供词,望向了封面。
封面上是赵贞吉的亲笔字迹:右边第一行写着“急呈司礼监转奏”,中间一行抬头两格写着“皇帝陛下御览”,左边一行降格写着“臣浙江巡抚赵贞吉沐手跪拜”。
接着他又翻转过来,就着南窗的阳光仔细望向奏封背面封口烤漆上的封印。
这便看不太清楚了,他信手拿起了搁在捷报上的那只单面花镜凑到左眼前,再向烤漆上的封印看去。
——烤漆上只有一方封印,透过花镜,终于看清那方封印上印着“淳安县署海瑞”六字!
嘉靖刚才的兴奋和笑容又被一层狐疑蒙上了,他略想了想,拿着这份急递,又顺手拿起御案上一把拆封的象牙刀片向神坛走去。
走到神坛的火烛前,他将急递的漆封伸到火烛的上方开始熔烤。
就在神案上,嘉靖用象牙刀片小心翼翼地剔开了封口,又走回御案前。
这时开了封口的烤漆已然又干了,他这才从里面将一摞厚厚的供词掏了出来,慢慢展开。
裕王府寝宫外殿院内
高拱和张居正被门房领着到了进大院的门口,两个人都停住了脚步,目光中都闪出了激动还有兴奋。
他们目光所望处,寝宫大门内裕王激动的目光也正望着他们。
李妃在寝宫的窗前立刻喊道:“冯大伴,领着世子到前院去玩!”
世子刚将那只毽抛来,冯保伸脚接住了,用脚钩住了毬踢到手中,疾步走到世子面前递到他手里:“世子爷,师傅们来了,咱们到前院去玩。”说完领着那几个太监,走向院门,不忘向高拱和张居正躬身问礼:“二位师傅安好。”率先走出了院门。
高拱、张居正见世子骑在一个太监的肩上走来,都闪到了门的两边,将手拱在胸前,微低着头,让一行走了过去。
站在门口的裕王已经转身走向正中的坐椅。
高拱、张居正疾步向寝宫外殿走去。
裕王府寝宫外殿
高拱、张居正行完礼依然站在两旁的椅子前,裕王坐在正中的椅子上,二十几天不见,见面后反倒谁也不说话,一时间一片沉默。
宫女这个时候照例都回避了,李妃在亲自给二人倒茶,两个人连忙躬身侧在一边。李妃倒了荼:“二位师傅请坐吧。”说着放下茶壶便向寝宫内室走去。
“你也听听吧。”裕王叫住了她,“《朱子语类》你也在读,好不容易两个师傅都来了,一起听听。”
李妃心中高兴脸上肃然,在他身边静静坐下了。
高拱和张居正这才正襟坐到了椅子上,都知道裕王这次急召所为何事,静静地等着他说话。
裕王心里当然也急着想说那番话,嘴上却仍然从讲书这个话题谈起:“这一向在看朱子说理和气。朱子说理是善的,气是恶的。又说千五百年从尧舜到周公到孔子理都不得行,又说无处不在者都是个气。为什么善理总是不行,气恶却无处不在。请两位师傅讲讲?”
高拱和张居正对望了一眼,见裕王这般谨慎地人题,立刻憾受到了“君密臣安”的温暖,二人欣慰地点了点头。
高拱说道:“太岳,理气之学你钻得深,你给王爷讲讲吧。”
张居正:“王爷这个问提得好。朱子讲的这个理是个亘古存在,你行不行它,它都在那里。就像天风,春有东风秋有西风,春行东风万物生焉,秋行西风万物伏焉,生也是善,伏也是善,春秋代序,四季有常,万物得以休养生息。这便是天时那个理。气却是个无处不在,顺风它也在行,逆风它也在行,无风了它还在行。朱子在这里说气是恶的便是指的无风之气一譬若人之欲望,是自己的要得,不是自己的也要得,人人都生个贪得无厌之心,这便是无风化疏导之气。此气一开,四处弥散,上下交征,做官的便贪,为民的便盗,于是邪恶之气便无处不在,”说到这里他停顿了一下,提高了声调:“然则天上毕竟有个日头在,日光蒸烁,此无风之气终有散尽的一天。历朝历代到了没有风只有气的时候便是日光蒸烁气数要尽了。”
裕王深以为然重重地点了下头,想顺着他的这个话切人正题,却依然有些犹豫,不禁望向了李妃。
李妃立刻明白了裕王的意思,这是想叫自己挑起话题,便会意地迎着裕王的目光:“王爷,我能不能问一句?”
裕王:“既叫你听,你当然能问。”
李妃飞快地瞥了张居正一眼,连忙将目光垂下:“请问张师傅,譬若君主用人,什么人是风,什么人是气?”
如此巧妙地切人正题,而且切进来便是偌大一个难题!张居正目光一闪,望向高拱,高拱也是眼睛一亮,两碰碰了一下目光,心中都不油而然对这个王侧妃的精明既心生赏识,又生了几分敬畏。
张居正尤其如此,不知为何,平时每当面对这位王妃,心中便怦然似有鹿跳,此时听她向自己发出如此一问,一时竟不知如何回答,只得将这个回话递给高拱:“肃卿兄,这个理你来给王妃说吧。”
高拱:“王妃此问让臣等佩服。这个答案诸葛亮在《出师表》里已经说了,‘亲贤臣远小人此先汉所以兴隆也,亲小人远贤臣此后汉所以衰替也’。这就是说,贤臣是风,小人是气。”说到这里他也激昂起来,“贤臣小人时时都有处处都在,为君者择用而已。适才太岳说历朝历代没有风只有气便是气数要尽了,如果君主能及时选用贤臣罢黜小人,有风化在,这个朝的气数便不会尽,只是小人的气数尽了而已。”
裕王倏地站起了:“我大明朝也该是小人气数当尽之时了!”
高拱和张居正眼中都闪着光跟着站了起来。李妃也跟着站了起来。
裕王小冉讳言大声问道:“你们说,杨金水这次拿了,尚衣监、巾帽局、针工局也拿了好些恶奴,父皇是不是要彻底清除奸党了!”
“关键是浙江这次送来的供词!”高拱也跟着兴奋起来,“要是这次送来的还是上次海瑞审讯的供词,清除奸党应该就在今日!”
玉熙宫精舍大门内外
两个押解杨金水的锦衣卫被叫进来了,这时趴在精舍门外,头紧挨在砖地上,被门槛挡着只能看见他们宽厚的背部和高高撅起的屁股。
精舍的砖地上到处撒着零乱的笺纸,仔细看去,能隐约看出,那些笺纸有些是郑泌昌、何茂才的供状,有些是蒋千户、徐千户的供状,有些是田有禄、王牢头的证词,有些是密密麻麻签了二百士兵姓名的证词。
可见嘉靖看了这些供词证言后曾经何等震怒!
“审案的时候你们都在吗?”嘉靖这时又已坐回蒲团,声音冷得像风。
精舍门外两个锦衣卫依然石头般趴着。
年长些那个锦衣卫答道:“回万岁爷的话,前一次审了三堂,奴才们都在。”
嘉靖:“一个案子,为什么当时赵贞吉、谭纶送来的是一份供词,海瑞、王用汲送来的又是另一份供词?”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当时赵贞吉、谭纶审的郑泌昌,海瑞、王用汲审的何茂才。回头两个人的供词一对,口径不一样,赵贞吉和谭纶当时都不愿将海瑞审的供词送上来,那个海瑞说《大明律》载有明文,钦犯的供词一个字也不能改,改了就是欺君。赵贞吉和谭纶说不过他,只好和奴才们商量,将供词不要送通政司也不要送内阁,只能直接送司礼监。司礼监果然将海瑞审的那份供词打回了,命浙江重审。”
嘉靖的脸色好看些了,眼睛瞟了瞟满地的笺纸,又问道:“重审的时候,为什么赵贞吉不审,谭纶不审,你们也不看着,还是让那个海瑞重审?”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这些情形奴才们无法知晓。因重审的时候奴才们已经在押解杨金水进京的路上了。这份重审的供词是赵贞吉派的驿差昨夜追到潞河驿才交给奴才们的,叫奴才们转呈司礼监。”
嘉靖这才意识自己的脑子也被搅得有些昏了,竟问错了话,亏他错话偏能接着错问:“既叫你们送司礼监,司礼监怎么不拆开来看?”
那个回话的锦衣卫不知如何回话了,另一个一直没有回话的锦衣卫接过了话茬:“回万岁爷的话,吕公公不在,陈公公本想拆开来看,被黄公公阻住了。”
错问竟问出了这个细节,嘉靖眼中闪过一道光:“陈公公想看吗?”
那个锦衣卫:“回万岁爷的话,陈公公说了以往的奏疏司礼监都要先看了再奏呈皇上。只因黄公公说了一句,说是吕公公如果在,这样的奏疏也不敢擅自拆开先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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