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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46 刘和平 (当代)
徐阶眼望着他,两手却将他刚才写的两张笺纸在手里一片一片撕成了碎片,轻轻扔在案侧的字纸篓里:“重担要大家来挑。你们兵部也可以给赵贞吉去公文嘛。”
张居正双目炯炯立刻接道:“那兵部可否说是奉了内阁的指令下的公文'”
徐阶慢慢站了起来,两个字这一次答得十分清楚:“可以。”
第二十二章
司礼监值房
金灿灿的一条蟠龙,鳞甲微张,双目圆睁,昂首向天,仿佛随时都会跃离它卧身的金印盒盖,腾空飞去!
这是正龙,金印盒的四方还分别绕着八条行龙。
这只金盒内便装着大明的江山,皇上那方玉玺!
陈洪的两只手慢慢围了过来,十指紧紧地将印盒掐住,两眼被金光映得透亮。
五张大案,几个秉笔太监都被陈洪派了差使支了出去,两旁的椅子因此都空着,只陈洪一个人坐在正中那把原来吕芳坐的椅子上,抱望着金印盒在那里出神。
“禀二祖宗,奴才们给二祖宗送内阁票拟来了!”值房门外,响起了当值太监的声音。
陈洪抬起了头,一阵腻歪从心里涌到了眼里,向门外盯了好一阵子,收了眼中的怨毒,露出笑:“进来吧。”
“是。”两个当值太监捧着两摞内阁的公文躬着腰走进来了。
“放在案上吧。”陈洪语气好是温和。
=文=“是。”两个当值太监一边一个,将两摞公文一摞摆在左边的案角,一摞摆在右边的案角,接着便向门口退去。
=人=“慢着。”陈洪叫住了二人:“刚才是谁在门外叫咱家什么来着?”
=书=两个当值太监怔了一下,右边那个怯怯地回道:“回二祖宗,是奴才在门外请见二祖宗。”
=屋=陈洪:“什么祖宗?咱家没听明白,你再叫一声。”
那太监便忐忑了,偷抬望眼,见陈洪坐在那里依然满脸笑容,不像生气的样子,便又坦然了:“回二祖宗的话,奴才…”
“打住。”陈洪脸上的笑容立刻没了,“你叫我二祖宗,是不是还有个一祖宗?这个一祖宗是谁,说来听听。”
那太监终于惊省过来扑通便跪了:“奴才,奴才不知道谁是什么一祖宗……”
“只知道还有个老祖宗是不是?”陈洪的声音已经十分阴冷。
“奴…奴……”那个太监舌头已经直了,打着结说不出话来。
陈洪望向左边依然躬身站着的另一个太监。
“禀、禀祖宗。”那个太监立时明白自己的搭档因“二祖宗”这个称谓犯了大
忌,跟着扑通跪下时,再叫陈洪哪里还敢用那个“二”字,可“一”字也不能用,亏他机
敏,干脆不加任何头衔,直呼“祖宗”,祖宗,奴才刚才可什么也没说…”
陈洪被他这声去掉了“二”字的称谓叫得开始也觉着有些突兀,不太习惯,愣了一下,想了想,还是认可了他的识相:“嗯。什么也没说就什么都还能说。去,把外面当值的都叫进来。”
“是,祖宗。”那太监知自己改的这个称谓被认可了,答这声时便气壮了许多,磕了个头飞快爬起,飞快退出门去。
陈洪顺手拿起左边那摞公文最上面一份,看了起来。
另一个太监跪在那里已经发抖了。
很快,那个太监带着一群当值太监进来了,他们全都无声地跪在地上。
那个叫人的太监:“禀、禀祖宗,奴才把奴才们都叫来了。”
陈洪却不理他,也不看那些刚进来跪着的太监,却把目光从公文上移向原来叫他二祖宗的那个太监:“你过来,让咱家看看你的衣衫。”
那个太监手脚都软了:“回、回祖宗,奴才知道了…”这时改口他也知道其实晚了,费好大劲爬了起来,踩着棉花般慢慢挪到陈洪面前,那头低得比肩膀还低。
“衣衫。”陈洪的声调听不出任何态度,“咱家说了,要看看你的衣衫。”
那太监双手抖着撩起了下摆,将袍子的一角捧了过去,又不敢捧得离陈洪太近。
陈洪望着那幅微徽颤抖着的袍角,再不掩饰脸上的厌恶:“你看看,都脏成这样了,亏你还有脸在司札监当差。蒙你叫了我一声二祖宗,我成全你,浣衣局那里的水好,你就到那里洗衣服去吧。”
那太监脑子里轰的一声,天都塌了,一下子懵在那里。
其他跪着的太监也都惊了。司礼监值房一下子好静,静得那些太监耳朵里全是嗡嗡声。
画外音:“宫里二十四衙门,能在司礼监当差那是不知要修几辈子才能够着的福分。这里最小的太监,走出去也是见官大三级。一声二祖宗,此人便发到了最低层的洗衣局去干苦役。这个下马威不到一天就将传遍宫里。”
“是不是不愿去?”陈洪这一声问话后面是什么可想而知。
那个被罚的太监什么也不说了,退后一步,跪下来磕了三个响头:“奴才谢祖宗的赏。”灰白着脸爬起来,走了出去。
那些人跪在那里,等着陈洪继续立威,哪个敢动一下。
陈洪望向了叫他祖宗那个太监:“你也过来,让咱家也看看你的衣杉。”
那太监的脸立刻也白了,爬起时手脚也软了,走过来便也学着先前那个太监去撩下摆。
“不用。”陈洪止住了他,“咱家就看看你胸口那块补子。”
那太监义要低头躬腰,又要将胸口那块补子露给陈洪看,这个动作做出来实在太难,扯着补子把头扭向一边低着,那样子甭提有多别扭。
扑哧一声,陈洪也笑了:“怎么混的,还是个七品?去找你们的头,我说的,叫他给你换一块五品的补子。从明儿起,你就是丘品了,”
从生死未卜到连升三级,这个人身子一下子都酥了,溜跪了下去:“谢、谢祖宗的赏谢老祖宗赏!”
终于叫苦祖宗了!可这声老祖宗却将陈洪的脸叫得一下子卜分端严起来:“刚才说的不算!降一级,换块六品的补子!”
添了个“老”字,反而降了一级,这个太监懵在那里,一地的太监都愣在那里陈洪十分端严地说道:“从今天起,宫里没有什么老祖宗,谁要再叫老祖宗,就到永陵叫去。你们都听到没有?”
所有的太监都省了过来:“回祖宗,都听到了!”
“好。”陈洪站起了,“在这里不需你们有别的能耐,懂规矩就是最大的能耐。从明儿起,你们每个人都换块补子,都升一级。”
“谢祖宗赏!”一片高八度,把个司礼监值房都要抬起了。
陈洪慢慢站起了,又望着那个给他改称谓的太监,那个太监被他变来变去,现在又心中忐忑了,望他不是,不望也不是,又要跪下去。
“甭跪了。”陈洪叫住了他,“有心为善,一律加赏;无心之过,虽过不罚!你刚才那个‘老’字虽加得不妥,心还是好的。内阁值房那边现在怎么样了,是什么情形?”
那太监立刻答道:“回祖宗,一切照祖宗的吩咐,各部都没让进来,只让张居正去见了徐阁老。”
陈洪“严世蕃没闹腾吗’’
那太监:“回祖宗,且闹腾呢。可有祖宗的吩咐,石公公在那里把着,他还敢闹腾到咱们司礼监头上去?”
陈洪眼中又有了笑意:“张居正走了吗?”
那太监:“回祖宗,刚走的。现在内阁值房只有徐阁老一人当值。”
陈洪见他回话如此清楚体己,心中十分满意:“从现在起,你就做我的贴身随从。
带上公文跟着我,去内阁我今晚陪徐阁老在那里批红。”
“是呢!”掌印太监的贴身随从通常都是四品宦官的职位,那太监这一喜声调都变了,这一声同答比平时高了一个八度的声调,答完后那条嗓子立刻涩了,他知道,这一辈子自己都再叫不出这个高音了
其他的人还都跪着:“祖宗走好!”
一片乍惊乍喜又羡又妒的目光中,那个升为贴身随从的太监跟着陈洪走出了值房。
严嵩府书房
日落灯升,晒在院子里的书都被一箱一箱一匣一匣搬到了这里。
什么书摆在什么地方,何时从何处取哪一卷查哪一页,这是严嵩几十年养成的读书习惯。七十五岁以前,每年晒完书后,将不同的书摆到自己心里有数的位置他都视为乐事,亲力亲为,从不叫下人代劳。七十六岁那年,那次晒完书,他在将上万卷书搬到书架上去时,便突然感到力不从心了,叫来了也长在这里陪父亲读书的严世蕃,严世蕃把书摆到了书架上,严嵩发现几乎和自己摆的一卷不差。这以后每年这件事便都叫儿子代劳了。今日,这些书又得自己摆了,不得已叫来两个随从在一旁帮手。
一个随从举着座灯,紧随在他身侧,照着空空的书架;另一个随从则在书箱前听他的指令。
严嵩:“《吕氏春秋》。”
“是。”书箱前的随从从一口箱子里搬出一匣书呈递了过去。
严嵩双手接了过来,透过眼镜向封面望去:“错了。是宋版的那匣。”
随从:“小人该死。”随即将那匣书放回原箱,从另外一口箱子里捧出另一匣,上面也印着《吕氏春秋》,可是否宋版,他还是不知道,便扒开那根象牙书插,准备翻开来看。
“递过来就是。”严嵩叫住了他。
“是。”那随从又把象牙书插插进了穿套里,将那匣书捧了过去。
严嵩只望了一眼封面便说:“这便是。”双手接过,放进了齐头高的书架空格里。
“《左传》。胡宗宪手抄的那一套。”严嵩一边放书,一边又说道。
这便更难找了,那随从额上流下汗来,从一口箱中搬出了好几匣书,兀自没有找到那本阁老要的《左传》,又到另一口箱中去找。
严嵩站在书架边,被那盏灯照着,等了好一阵子。
找书的满脸是汗,举灯的也急了:“你来拿灯,我来找。”
“算了。”严嵩又叫住了他们,“去,把你们大爷叫来吧。”
两个随从一愣,对望了一眼。
掌灯的随从小心地问道:“阁老是不是说叫小人们去把小阁老请来,”
严嵩轻轻点了下头。
随从兀自不放心:“阁老,您老人家白天可是吩咐过,这半个月谁也不见,尤其不能让小阁老进府。”
严嵩虚望着上方:“可别人不讲规矩呀。徐阶今天下午不是在内阁见了张居正吗?”
随从知道他不是忘了事,而是心里有数,这才放心应道:“是。小人这就去请小阍老”
西苑内阁值房
“这如何使得?”徐阶站在那里紧望着去搬椅子的陈洪。
陈洪仍然搬着侧边的那把椅子,正是白天张居正搬的那把椅子,搬到徐阶案前的对面放下了,一如白天的张居正在下属的位子上坐了下来:“怎么说我比阁老都晚一辈,往后只要是阁老在内阁当值,我都到这边来批红。”说着就将徐阶票拟的内阁廷寄搬挪到身前的左侧,拿起一份握着朱笔便在落款处批了“照准”两个红字。
徐阶仍站在那里望着他。
陈洪埋着头,又拿过一份票拟看也不看在落款处又写了“照准”二字。
“请慢。”徐阶不得不叫住他了,“陈公公是否应该看看内阁的票拟是否妥当,然后批红,”
陈洪抬头笑望了他一下,又拿起了另一份他的票拟:“皇上都信任阁老,我还有什么不信任的'不管妥不妥当,有担子我跟阁老一起担就是。”说着又去批红。
徐阶:“陈公公,这不合体制。以往内阁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都要会同司礼监几个秉笔的公公共同核审,这陈公公是知道的。这样批红万万不妥。”说着将他面前那摞票拟搬了过来:“要不我一份一份的念,陈公公听完后该批红再批红。”
陈洪的手停住了,将朱笔慢慢搁回笔架,满眼诚恳地望着徐阶:“严阁老拟的票吕公公是每次都叫我们几个一同核审,可徐阁老也知道,哪一次吕公公也没有改过严阁老的票拟。他们那都是在走过场。皇上现在将内阁交给了徐阁老,将司礼监交给了咱家,我们就不来那些虚的。共事一君,对皇上讲的是个忠字,对彼此讲的是一个信字。我打心眼里信得过阁老,要不下晌门口也不会挡着严世蕃他们,只让张居正进来。”
陈洪急于取吕芳而代之,却以严嵩首辅之位来拉拢自己!徐阶这就不只是警觉了,而且一阵厌恶涌了上来。自己之对严嵩更多是深恶其否隔君臣为宫里敛财兼而营私,而身为心学名臣,徐阶最忌讳的就是人家认为自己是为了谋取首辅之位而倒严嵩。且不论严嵩这一次是否倒台,就算严嵩真被革出了内阁,自己坐了首辅这把位子,当今皇上也会将自己做第二个严嵩使用,这正是徐阶一直在倒严这件事上踟蹰不定引而不发的深层原因。见陈洪如此以己之心度人之腹,徐阶心里冷笑,脸上却装出惶恐的样子,答道:“徐某深谢陈公公信任。可朝廷的体制万不能以私相信任而取代。
何况徐某现在仍是次辅,只不过因严阁老养病,暂署内阁事务而已。”
“阁老!”陈洪打断了徐阶,“眼下这个局势阁老还认为自己只是暂署吗?”
徐阶做出吃惊状:“皇上、朝廷并没有要调整内阁的任何旨意,徐某当然只是暂署内阁事务。”
陈洪的脸向他凑得更近了些:“有两句话阁老难道从未听过。”
徐阶望着他。
陈洪:“岂不闻‘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胜旧人’!”
操切浅薄竞到了如此程度!徐阶不能再虚与委蛇了,那股士大夫之气便显了出来,用手掌将两耳捂住,轻摇着头说道:“近日徐某重读韩昌黎《祭十二郎文》,韩公有云,‘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徐某已六十有五矣,虽不似韩愈当年之齿落毛衰,可眼也昏了,耳也背了。刚才竞一阵耳鸣,现在还是一片嗡嗡之声。陈公公说的两句话老夫一个字也没听见望公公见谅,更望公公不要再说。”
戏谑到这个分上,不啻赏了自己一记耳光。陈洪一直无比诚恳的那张脸,刷地阴沉下来,身子倏地站起,抱过桌上那摞票拟:“阁老既然如此不齿咱家,咱家就将阁老的票拟带回司礼监慢慢核审好了。”说完,抱着那摞票拟,用脚踢开椅子,噔噔噔地向值房门口走去。
立刻有两盏灯笼从院门奔到了值房门口,照着陈洪,一片光飙然而去。
徐阶直望着那片灯笼光在院门外消失,冷笑了一声:“掌灯,准备厕纸,老夫出恭!”
少顷,从屋里能看到窗外一盏灯笼从走廊左边侧门向值房门口飘来,徐阶整了整衣离案向门口走去,那盏灯笼却不在门口等着,而是径直进了值房,在屋中挡住了徐阶,没待徐阶看清面孔,一页纸已经递到了他的眼前。
徐阶看见那张浅浅桃红衬底的纸已是一惊,看见纸上的那几行字更是大惊失色。
纸是御笺,字是嘉靖那笔熟悉的行楷,写的是四句古诗:“北国有佳人,绝世而独立。一见倾人城,再见倾人国。”
徐阶倏地抬头,这才看清,来者竟是黄锦!
灯笼前,黄锦也深深地望着他,低声道:“这四句诗打的是四个字,皇上在等阁老将谜底呈上去呢。就写在御笺下面吧。”说着走到书案边,将御笺摆在案上。
徐阶慢慢走向案边,谜底也就在这几步中想出来了,不敢坐,就在刚才陈洪坐的那把椅子前,站着拿起了笔,躬下腰去,在御笺上恭恭敬敬地写上了“好自为之”四个楷字,双手捧起,轻轻吹干了墨汁,向黄锦递去。
黄锦露出了浅浅一笑:“阁老好学问。”接过御笺转身走了出去。
徐阶怔怔地站在那里,直到门口又出现了另一盏灯笼,有个声音传了进来:“小人伺候阁老出恭。”
徐阶这才从怔忡中省了过来,向门口慢慢走去。
严嵩府书房
“爹。”严世蕃从门口进来叫了一声,便不再看父亲,扫了一眼满屋的书箱,将外衫脱了,又将内杉的一角往腰带上一掖,便去搬书。
下人们早已全回避了。严嵩一个人靠坐在躺椅上,望着儿子熟练地将一匣一匣的书从箱中捧出来放到书架不同的空格里,老父眼巾当年那个年轻的儿子又浮现了出来:曾经何等让自己称心!曾经何等让自己惬意!曾经何等让自己感到后世其昌!
那时经常流露的怜爱的目光这时又从昏花的老眼中浮现出来。
“不忙搬,先擦把脸喝口荼。”严嵩眼中那个身影还是严世蕃二十几岁那个身影。
“不累。爹歇着吧,儿子很快就摆好了。”严世蕃脸上沁着细密的汗珠,仍然不停地将箱中的书搬出来摆到应摆的书架空格里。
这声音已不再是当年儿子的声音了,回答的话却更唤起了严嵩当年对儿子的亲情。他慢慢坐直了身子:“那匣《韩昌黎集》搬出来了吗?”
严世蕃这才在书箱前站直了腰:“搬出了,爹现在要看吗?”
严嵩:“把《祭十二郎文》那一卷找出来。”
严世蕃有了感觉,望向了父亲,见他也正在望着自己,便走到了一架书架前,从最上面靠右边的一个空格里捧下了一匣书,拔开了书插,从里面拿出了一卷,很快便翻到了《祭十二郎文》那篇文章,走向父亲时顺手又拿起了书桌上的那副眼镜,走到父亲身边,双手递了过去。
严嵩抬头望着儿子:“我不看了,你给我念,就念‘吾自今年来’那六句话。”
严世蕃也是学富五车的人,哪里还要捧着书念,何况父子一心,立刻明白了父亲要自己念这六句话的深意,连日来的负气这时掺进了些酸楚,便闭上了眼,一时沉默在那里。
“念吧。”严嵩知道儿子此刻的心情,催他时便加重了语气。
严世蕃闭着眼背了起来:“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毛血目益衰,志气日益傲,几何不从汝而死也。”
父子瞬间的沉默。
“知道爹为什么要你念这一段吗?”严嵩打破沉默问道。
严世蕃:“无非还是责怪儿子罢了。爹是老了,儿子也没想在您老这个年岁招风惹雨。可二十多年了,我们杀的人关的人罢的人那么多,爹就是想安度晚年,他们也不会放过你。儿子不在前面顶住,谁能替爹在前面顶住。”
严嵩:“就凭你们几个人到西苑禁门去闹,那也叫在前面替我顶住?你爹也就一天不在内阁,你和罗龙文、鄢懋卿就没有一个人能够进西苑那道门。人家张居正就进去了,就能够和徐阶策划于密室,传令于天下。哪天你爹真死了,你们不用说到西苑门口去闹,坐在家里人家也能一道令把你们都抓了!”
这话尽管刺耳,严世蓄听了还是惊愕地抬起了头,望向父亲:“今天的事爹在家里都知道?”
“你知道的我都知道,你们不知道的我也知道!”严嵩突然显出了让严世蕃都凛然的威严,“我还是首辅,是大明朝二十年的首辅!二十年我治了那么多人,朝局的事我敢不知道吗?老虎吃了人还能去打个盹,你爹敢打这个盹吗!”
这样的威严在严嵩七十五岁以前时常能一见峥嵘,七十五岁以后就再也没有见过,今天看见父亲雄威再现,严世蕃平时那股霸气立刻便成了小巫,人也立刻像孩童般,去搬了一把凳子在父亲面前坐下:“爹,他们到底想干什么,您老知不知道?”
严嵩不答反问:“我刚才问你的话还没回答我。知道我为什么要你念韩愈《祭十二郎文》那段话吗”
严世蕃明白父亲叫他此时念这几句话并非他刚才说的意思,至于什么意思,他一时怎么能想得明白,只好怔怔地望着父亲。
严嵩:“那我就告诉你,这几句话是半个时辰前徐阶在内阁对陈洪说的。”
严世蕃那根好斗的弦立刻绷紧了:“徐阶的意思是说爹老了,要和陈洪一起把爹扳倒?!”
严嵩摇了摇头:“他还不敢,也没这个能耐。陈洪想夺吕芳的位子,他徐阶眼下却还没有这个胆子,就让他坐,他也坐不稳。知道为什么吗?”
严世蕃想了想:“皇上还离不了爹!”
严嵩:“还有,大明朝也离不开你爹。这二十年你爹不只是杀人关人罢人,也在用人!国库要靠我用的人去攒银子,边关要靠我用的人去打仗,跟皇上过不去的人要靠我用的人去对付!这就是我要对你说的话,用对了人才是干大事的第一要义。这几年我把用人的事交给了你,可你都用了些什么人?郑泌昌,何茂才?昨夜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了他们的口供,他们把你都给卖了你知不知道?”
严世蕃倏地站起:“这两个狗日的!上本!我这就叫人上本,把他们都杀了!”
“叫谁上本?怎么上本?杀了他们,杀不杀你?”严嵩见他又犯了浮躁,一连几问。
严世蕃脑子清醒些了,心里却火一般在燎,又犯了那个走来走去的毛病,屋子里又堆着好些书箱,来回急踱时更显得狂躁无比。
“坐到书案前去!”严嵩低声喝道。
严世蕃停住了脚步,只好走到书案前一屁股坐了下来。
严嵩:“拿起笔,我说,你写。”
严世蕃拿起了笔,心里还在乱着,远远地望着严嵩。
严嵩:“汝贞仁兄台鉴——”
严世蕃愣住了:“爹叫我给胡宗宪写信’”
严嵩:“不是写信,而是谢情,还有赔罪!”
严世蕃将笔慢慢搁下了:“爹,儿于真不知道您老为什么就这么信他,今年改稻为桑要不是他从中作梗哪有后来这些事情。儿子不知要谢他什么情,还要跟他赔什么罪!”
严嵩:“毁堤淹田,作了天孽,要不是他九个县都淹了,几十万人都死了,查出来多少人头落地,他一肩将担子都担了,这个情还不该谢吗?你们几个还罢了人家的浙江巡抚,还不让他见我,让郑泌昌、何茂才闹腾,又弄出个通倭的大事,也是他暗中平息了,这个罪还不该赔吗?”
严世蕃一口气被堵在喉头,生生地咽了下去,哪有话回。
严嵩:“拿出你写青词那些小本事,就说自己糊涂,用人不当,叫他看在我已经老了,请他务必做好一件事。”
严世蕃这才认真了,慢慢又拿起了笔,低声问道:“什么事?”
严嵩:“杨金水在半月后就会押到京师了。请他务必在这半个月内打好几仗,稳住东南大局。”
严世蕃:“这样的话不写他也会做。”
“听了!”严嵩喝断了他,“打好了这几仗就休整。倭寇不能不剿,不能全剿,这才是要紧的话!”
严世蕃终于有些明白了,向父亲望去。
严嵩:“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寇在,胡宗宪就在,胡宗宪在,就谁电扳不倒我们。明白了吗?”
浙江台州海边战场
岸上炮台上一团团炮火轰向海里倭寇的战船!
海里倭寇战船上一团团炮火轰向岸上的炮台!
离炮台右侧约一里处是一大片海滩,无数的倭船上放下了无数的小船,满载着倭寇挥刀齐吼划向海滩。接近海滩时小船上的倭寇纷纷跳下浅水呐喊着向海滩冲来。
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坐在马上,他的马队、步队静静地列在那里,人没有声音,马也没有声音,只是望着越冲越近的倭寇。
四百米,三百米,二百米!倭寇狰狞的面孔都清晰可见了。
戚继光抽出了剑:“出阵!”
藤牌手,长枪手,短刀手几人一组,无数个鸳鸯阵迈着沉沉的步伐向前推去。
大吼狂奔的倭寇队列!沉步推进的鸳鸯阵列!
从空中望去,黑压压的倭寇像一排排潮水冲击向戚家军城墙般的鸳鸯阵列!无数处的兵戈撞击声,刀光,枪光,血光。海滩背负群山处,戚继光的马队仍然屹立如山。
果然,半圆形海滩两端尽头大山遮蔽的海面上突然冒出了大片的倭寇小船,无数的倭寇从小船上跃下浅水,狂吼着从海滩两侧向戚家军的鸳鸯阵包抄过来!
戚继光:“一营左侧,二营右侧,出击!”屹立如山的马队骤然发动。
左侧的马队最前列挥刀狂奔的竟是齐大柱!无数的骑兵在他的身后呈三角队列迎向左侧登岸的倭寇。
右侧的马队是胡震领队,骑兵也呈三角队列跟着他迎向右侧登岸的倭寇。
马队冲进了蚁群般的倭阵,刀光,剑光,戚继光只有几十骑亲兵,这时尚列在戚继光的身侧,戚继光的目光在高处控制着杀声震天的战阵。他的左侧,却有一个队官举着一只单简千里镜一直朝向台州炮台,关注炮台上的战火。
单筒千里镜里的画面让那个队官僵住了:炮台向倭船发射的炮火渐渐疏了。
倭船向炮台发射的炮火也渐渐疏了。
炮台下山坡岩石上无数的倭寇像蚁群蜂拥爬向炮台,无数的火铳、羽箭、投枪射向炮台。炮台上大明的将士也在向纷纷爬上的倭群放镜射箭。但倭寇越聚越多,离炮台也越攻越近。
真正让那个队官震惊的是,这时胡部堂竟然站住炮台前沿那杆大旗下!
“将军!”那队官的声音都发颤了,“快看!”慌忙将千里镜递给戚继光。
戚继光接过千里镜瞄望向炮台,浑身立刻剧震了一下,放下千里镜,目光飞快地扫射了一遍正在鏖战的战场。很快,他看到了海滩左侧离炮台最近的是齐大柱那营马队。
戚继光立刻对身边两个将官:“到一营阵里,命齐大柱带马队上炮台救胡部堂!!”
“是!”两个将官抽出了剑策马向左侧战阵飞驰而去。
台州主炮台城堞,一抱粗的木柱旗杆上那面大旗虽被炮火燎去了三分之一,但那个斗大的“胡”字依然清晰地在海风中猎猎飘扬!亲兵,还有无数的将士分成几层,紧紧地围护在胡宗宪的两侧和身后。胡宗宪仍然披着那件里红外黑的大氅,腰上也没有了剑,目光也不看四处鏖战的人群,只是望着海天相接的远处。
炮声,吼杀声,兵刃撞击声仿佛都离他很远,他的耳边只有一个声音在响着,就是严世蕃书信里的那个声音:“愚弟为小人所绕,而不识仁兄公忠体国之苦心,致使浙事一误再误,国事一误再误,虽以身抵罪亦难赎万一。夜间侍读于老父膝下,命余读韩荆州《祭十二郎文》,念至‘吾自今年来,苍苍者或化而为白矣。动摇者或脱而落矣。
毛血日益衰,志气日益微,几何不从汝而死也’句,老父泪潸潸然下,弟泪亦潸潸然下…”
已经有几柱炮火在胡宗宪身边不远处腾起了冲天的火光,胡宗宪紧面着炮台城堞依然一动不动,脚下的山岩上倭群像蚂蚁般离他越来越近。
“保护部堂!”一个将官大声吼着。
好些将士已经跳下了炮台城堞的山岩,有些举刀挺枪拼向最前面的倭寇,有些举起了盾牌,去挡那些向炮台向胡宗宪射去的铳火羽箭和投枪。
胡宗宪的目光依然望着远处的海面,严世蕃那个声音依然在他耳边响着:“老父痛切陈言,‘朝廷不可一日无东南,东南不可一日无胡宗宪!’倭患东南,朝廷赋税重地不保,则国库日空,朝局危殆。伏望仁兄务必十日内逐倭寇于浙境,保东南之门户。
东南得保,再徐图进歼…”
“部堂!”随着身后一声急吼,胡宗宪被一个将官在背后一把托离了城堞,紧接着一群将士从两侧冲了过来将无数面盾牌挡在他的身前,胡宗宪眼前一黑,远处的海面不见了,紧接着倭寇的铳火投枪弓箭全射击在那些盾牌上。那些盾牌连同执盾牌的将士被强大的冲击力推得往后飞倒了过来,胡宗宪也被冲倒坐在炮台上。
盾牌上满是铳火的弹眼,还有几支箭和几把投枪钉在盾牌上微微颤动。
冲上来的倭寇越来越多,也越来越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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