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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44 刘和平 (当代)
“压轿!压轿!”司礼监当值太监的头儿慌亡叫道。
后面两个抬轿的太监连忙将轿杆举起,前边的轿杆着了地,吕芳仍然站在轿杆内,抬头向天空望去,那颗启明星渐渐不亮了,东边天际那一线白色渐渐宽了,端的像一条鱼肚。
“还点着灯干什么!”一向慈蔼的老祖宗今天却莫名地生气了,“是不是打量着宫里有花不完的钱!”
开始都是一怔,当值太监的头儿立刻明白了,向众人低声喝道:“熄灯!把灯笼都熄了!”
一片吹灯声,一盏盏灯笼都被吹灭了。
天色将亮未亮,一片朦朦胧胧,吕芳站在那里又说了一句:“有你们讨饭的日子!”
撂下这句话径直向院内走去。
所有的太监都被钉在院子外边,只有当值太监的头儿连忙跟了过去:“老祖宗慢点,且不敢绊着了。”
吕芳不理他,提起了袍子的一角依然快步向前走去。
司礼监值房内院
四大秉笔太监都已站在值房门口候着,此处屋里屋外依然亮着通明的灯火。
跟着进来的那个当值太监的头儿慌忙向院内两个当值太监喝道:“把灯笼都灭四大秉笔太监一愣,两个内院当值太监也是一愣。
吕芳停住了脚步,今日两只眼端的疹人,望向那当值太监:“谁叫灭灯了'”
轮到当值太监那头儿一愣了,慌慌的眼半抬着望向吕芳。
吕芳:“黑地儿里待着去!”这才向值房的门走了进去。
四大秉笔太监跟着他走了进去。
当值太监那头儿的火撒向了两个内院当值太监,低声喝道:“还不滚出去!”自己先走了出去。
两个当值太监慌忙跟出了院门。
司礼监值房
浙江八百里急递送来的审案供词早已一张一张按顺序用镇纸玉石压着,摆在大案上。
灯笼光照着,吕芳的眼从上到下,从左至右飞快地看了过去。
四大秉笔太监是早已看过的,这时都屏着呼吸等吕芳看完。
吕芳的目光慢慢抬起了,望向门外越来越亮的曙色,一只手慢慢伸过去摸案头边的那只茶碗。
黄锦及时端起了茶碗双手递丁过去,吕芳抓过了碟子上的茶碗,竞突然狠狠地向大案前的砖地上砸去!碎片进溅,茶水四溅。四个人都吓了一跳。
“浙江到底要干什么!严嵩和徐阶他们到底要干什么!”吕芳从来投有这般怒过。
“要咱们五个人的头嘛。”那陈姓首席秉笔太监接言了,“杨金水已下令抓了,尚衣
监巾帽局还有宫里好些人都在查办了,他们还要把事情往宫里扯,往皇上身上扯,大不了把宫里这十来万人都砍了头嘛。”
“前边在打仗,国库里又空着,真不明白他们这个时候为什么还要这样子斗。”另一个秉笔太监也十分气愤地,“严阁老、小阁老他们就算做得不像话,这个时候也还得靠他们的人在前边顶着。都拿郑泌昌、何茂才开刀了,还要追什么毁堤淹田,追什么井上十四郎,这样子赶尽杀绝,把胡宗宪也扯进来,浙江的仗还打不打了!”
“致气已经晚了。”这些人一闹,吕芳反倒很快冷静下来,“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到主子那里去。你们说怎么办吧?”
表态是不要本钱的,出主意日后可要担干系刚才还十分义愤的几个秉笔太监这时偏又沉默了。
只有黄锦实诚,望着吕芳:“干爹虑得是。这样的供词呈给主子万岁爷,那便是要逼着主子下决断兴起大狱,可这个时候主子哪能下这个决断。这样让主子作难,我们这些人真就都该死了。干爹,这个难得我们担起来。”
吕芳深深地望向黄锦,目光里三分感激七分透着忧伤:“他们这些家大业大的反不如你一个没家的人晓事啊!”他叹了这句,提高了声调,“可咱们也不能五个人全扯进去,主子将司礼监交给了我,这个难应该由我来担。你们听好了。”
四个秉笔太监都深深地望着他。
吕芳:“主子已经有二十一天没有修手脚了,锦儿,今天上晌你去替主子把指甲都修了,活做得越细越好,给我腾出两个时辰,别让主子叫我。”
黄锦:“儿子这就去。”
“不息。”吕芳慢慢拿起了大案上的两份供词,折好了塞进袖中,“海瑞和王用汲审的这两份供词我得给两个人先看看。等我回来,立刻发回浙江,明令赵贞吉重审。陈公公。”
“干爹。”陈姓首席秉笔太监连忙躬了下腰,“您老还是叫我儿子吧。”
吕芳审望了他一眼,少顷:“也是。上阵父子兵,你是首席,平时我得尊着你一点,今天我就叫你洪儿吧。”
陈姓首席秉笔太监原来叫陈洪,这时立刻接道:“儿子在。”
吕芳:“给赵贞吉的廷寄你立刻写,问他将这样的供词呈上来是诚何心!写完后等我回来再将海瑞和王用汲那两份供词一同八百里急递浙江,命赵贞吉叫海瑞、王用汲重审。”
“儿子明白。”陈洪答了一声,却又问道,“倘若干爹回来之前主子万岁爷问起这个事,儿子们如何回话?”
吕芳望了他一眼:“这几份供词也不能全瞒着主子。主子真要问起,便把赵贞吉、
谭纶他们审的那两份供词呈上去。那个时候我的事也该办完了,问什么话,你们不好回答往我身上推就是。”
陈洪两眼望着地:“干爹放心,能拖儿子们一定拖到干爹回来。”
吕芳望向另外两个秉笔太监:“打招呼,这里的事有一个字透出去,立刻打死!”
两个秉笔太监:“儿子明白!”
“快卯时了。”吕芳站了起来,“立刻叫酒醋面局找一坛嘉靖元年窖藏的花雕,搁到我轿子里,我要出宫。”
严嵩府客厅外大院
史称严嵩把持朝政二十余年,局外人却不知这份把持却是起早摸黑换来的。一年三百六十五日,至少有三百日严嵩必须早起,在辰时初赶到西苑内阁值房,随时听候嘉靖传唤,朝局国事往往就在一君一臣一言一听中先意承旨了。多少奏疏,多少谏言斥责严嵩,据统计用得最多的是八个字:“阻断言路,否隔君臣”,指的便是这种现象。
因严嵩早朝,阖府早起便成了严府的规矩。夏日卯时,正是府院里养的几百只公鸡鸡鸣三遍的时刻。听着四处的鸡啼声,八十的人一如往日,相雕蟒袍,由两个婢女搀着从客厅中走了出来,院子里那顶八抬大轿立刻倾在那里,轿帘从一旁撩开了。
严嵩被搀着慢慢走到了大轿边,此日当值的门房从院门外奔了进来,直奔严嵩,跪下一条腿:“阁老,吕公公来了!”
严嵩此时已有些耳背,但似乎还是听清楚了这句话:“你说什么?哪个吕公公来了?”
那个门房只好站了起来,斜躬着身子,一手挡着嘴,凑到严嵩耳边:“阁老爷,是吕芳吕公公。”
“开中门快迎进来!”严嵩来不及细想,立刻吩咐。
吕芳已然在院门中出现了,微笑着,身后跟着一个太监抱着一坛子四十年的陈酿花雕。吕芳的身影在严嵩昏花的老眼里渐近渐清晰起来。
严嵩府客厅
徐阶是吕芳出西苑时就同时派人去叫的,因此很快便赶到了。
所有的侍从人等都打发了出去,大客厅旁的饭厅四方桌边主位上坐着严嵩.上首客位坐着吕芳,下首客位坐着徐阶。
严嵩其实已用过早点,但吕芳和徐阶却还是空着肚子来的。好在相府厨房十二个时辰都有厨子当值,无论正席珍馐还是随意小吃皆叱咄可办。转眼间桌上又摆好了精致的四荤四素冷热菜肴,三屉重叠的小蒸笼正冒着热气,从第一屉上可以看见行状花色俱各不同的六个小笼包:白的是精面、黑的是细荞、黄的是糯黍,细粮粗粮,荤馅素馅,杂食珍摄,可见此老之善会养生。
每人面前一双象牙箸,一只元朝官窑的蓝釉酒杯,一个南宋官窑的青釉碟子。
就在昨夜,三个人谁也没想到此时会在这里同进早餐;就在此时,三人谁都知道这顿早餐就像屉笼里的六个小笼包,没有咬破前谁也不知道里面是荤是素。
吕芳带来的那坛四十年陈酿就摆在自己桌前。没有侍从,他正好自己站了起来,捧起了酒坛。
徐阶立刻跟着站起了,严嵩扶着桌沿也做出要站起的样子。
“严阁老请坐。”吕芳叫住了严嵩,却一任对面的徐阶站着,捧着酒坛自己也站着,“这坛酒是嘉靖元年的窖藏,皇上就是那年人继大统,咱家也是那年开始跟着皇上。一眨眼四十年了。”说完,给严嵩斟了满满的一杯,给徐阶却只斟了半杯,再下来给自己也只斟了半杯,放下了酒坛。
常言道酒满荼堪,一番煞有介事的开场白已让二老竖起了耳朵,这样不按常理斟酒更让二人心鼓暗敲起来。严嵩和徐阶都望向吕芳。
吕芳:“皇上这四十年不容易呀,严阁老这二十年也不容易呀,徐阁老人阁晚些,也有十来年了吧,都不容易。至于咱家,皇上身边一个奴才而已,就不足论了。我们三人虽然职分不同,可喝的都是皇上的酒,是苦是甜,是甘是涩,嘴上不说肠子知道。
徐阁老。”
徐阶仍然站在那里:“吕公公请赐教。”
吕芳:“咱家给严阁老倒了满杯,给自己倒了半杯,给您老也只倒了半杯,您老不介意吧?”
徐阶:“严阁老是首辅,朝里的担子都是他老担着,我能陪着喝半杯已是逾份了。
可宫里的担子全在吕公公肩上,不应该也只倒半杯。”
吕芳就是要逗出他这句话,待他说完端起了自己的半杯酒,隔着桌子径直送到徐阶面前放下了:“徐阁老这样说,咱家连喝半杯的资格都没有。这半杯敬了您老。两个半杯,加起来就是一杯,徐阁老和严阁老也打个平手了。”
徐阶再深沉,此时已是失惊:“吕公公这话我万难领受。倘是徐某有何过错,皇上有何旨意,吕公公请宣旨就是。”说着离开了座席,掀起袍子便要跪下去。
“别价!”吕芳几十年跟嘉靖当差,敏捷远胜常人,一步便绕过桌子,在徐阶还未跪下前已将他搀住了,“咱家这就明说了,我今早来皇上并不知道。”
徐阶半曲着身子由惊转愣,抬头望着吕芳。
严嵩眼中也露出了惊疑,隔桌望着吕芳。
“请坐,坐下再说。”吕芳搀了徐阶一把,把徐阶送到了椅子上,自己走回椅子前却不坐下,从衣袖里掏出,海瑞和王用汲审郑泌昌、何茂才的那两份供词,“这里有两样东西,是浙江昨夜八百里加急送到宫里的,没敢呈交皇上,请二位阁老轮着先看,看了再说。”说着将两份供词一份递给严嵩,一份递给徐阶。
二人立刻凝肃起来,都双手接过供词,接着又各自从袖袍里掏出自己的老花眼镜,凝肃地看丁起来。
玉熙宫精舍
一只木盆,竟是新伐后晾干之松木做的,没上漆,连桐油也没抹过,白白的,下脚的那一半高约一尺,带把的那一半高有两尺,两尺的木板这边又在上面凿有两个圆圆的洞,让搓脚的人好将手从洞中伸进去。
一把好大的铜壶在通道的火炉上烧着,黄锦闭上眼伸手在铜壶边上一摸,便知道温热恰到好处,右手提起了壶,左手伸进术盆的一个圆洞,拎着一壶一盆,向精舍走去,在镜头显出那只木盆时,画外音已轻轻响起:“史载,嘉靖帝洗脚的术盆一律用刚刨好的松木板做成,既不许上漆也不许抹油,原因是嘉靖喜闻热水倒进松术时透出的木香。一只木盆只用一次,第二次没了这股木香便赏给了宫里有职位的太监。”
嘉靖还是那身宽大的便袍盘坐在蒲团上,厚重的淞江棉布袍服罩着盘腿也罩住了整个蒲团,见黄锦一手提壶一手提盆走进精台,脸上竟露出了孩童见到糖葫芦那般的笑容。
黄锦将木盆下脚的那边摆向嘉靖的蒲团前,拖着长音说到:“主子,松柏常青!松香味要起喽!”一边喊着,铜壶里粗粗的一线热水沿着木盆内部的木板周圆地射了进去,热水激出木香氤氲腾起。
嘉靖早吐出了腔腹中的那口气,这时微闭着嘴,用鼻子细长地深深吸着,热水泡着新木那股松香味慢慢吸进了他的五脏六腑,在他的龙体中游走。如此往复,嘉靖一连吐吸了好几口长气,一直把松木的香气吸得渐渐淡了,便不再吸气,眼睛也慢慢睁开了。
黄锦这才到木盆边蹲下:“主子,咱们热脚喽!”喊了这句,伸过手去轻轻捏着嘉靖身前的袍服往自己这边一撩,整个袍服恰好盖住了脚盆,搭在高出一尺的木盆边上。
嘉靖看人从来没有这样的目光,望着黄锦就像乡下人家的老爷望着自己憨直的仆人,脸上露着毫无戒意又带着些许调侃的笑态。
黄锦蹲着,将双手从高处木板那两个圆洞中伸了进去,在罩着木盆的袍服里开始给嘉靖按着穴位搓脚。
嘉靖望着黄锦,整个面容都松弛了下来,显然十分舒坦,平时从不说的家常话这时也开始说了:“黄锦。”
“奴才在。”黄锦一边娴熟地给他搓脚,回话也十分松弛。
“古人说,‘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你们扬州有什么好?”嘉靖开始调侃他。
“主子这是在明知故问呢。”也只有黄锦敢如此回话,低着头找着穴位只管搓脚。
他不看嘉靖,嘉靖反倒一直紧盯着他:“掌嘴。朕怎么是明知故问。”
黄锦:“不是扬州人,谁敢搓主子这双天下第一脚。”
嘉靖忍不住被他逗笑了:“好奴才!你这不是在夸朕,是在自夸。’
“不是自夸,奴才的老家确是好地方。”黄锦这时才仰起了头,望向嘉靖,却又带着叹息的口气,“都说天子富有四海,可扬州还有苏州、杭州、南京那些天堂般的地方主子万岁爷一处都没去过,奴才都替主子委屈。”
嘉靖脸上的笑容收了,望着黄锦,好像被他这句话触动了,心神似乎在想着那些地方。
黄锦感觉到了,立刻说道:“奴才真该掌嘴了。主子万岁爷又要管着大明的江山,又要修长生之道,那些地方本是那些俗人玩的,咱们万岁爷不稀罕。”
“杭州那边有新消息吗?”嘉靖突然问道。
黄锦的手在圆洞里停住了,接着故作放松又搓了起来:“好像有两份赵贞吉和谭纶审郑泌昌、何茂才的供词,司礼监正在归置,归置好了就会呈奏主子。”
嘉靖的脚在木盆中定住了,黄锦的手也只好跟着停住了,抬头望向嘉靖。
嘉靖:“两份供词归置什么?谁在归置?”
黄锦只好答道:“今日陈洪当值,应该是陈洪在归置。”
嘉靖将两只脚提了起来踩在木盆边:“叫陈洪立刻拿来。”
严嵩府客厅
这里两双老花眼都已把海瑞审郏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全看完了。
严嵩微抬着头望着前上方出神,徐阶微低着头望着桌上的两个半杯酒出神。
“上奏吧。”严嵩收回了目光,不看徐阶,只望着吕芳,“真如郑泌昌、何茂才所言,是严世蕃他们叫浙江毁堤淹田,还敢通倭,就应该满门抄斩!”
吕芳把目光转望向徐阶:“徐阁老,严阁老的话你都听见了?”
徐阶慢慢抬起头,那头抬得好沉重:“但不知何茂才说严世蕃叫他毁堤淹田叫他通倭有何证据?”
吕芳:“这话说得好!何茂才在口供上扯上严世蕃,还扯上了杨金水。问他证据,却说烧了,这显然是在攀扯!一个指使他的疯了,另一个指使他的又没有证据,浙江却将这样的口供呈了上来。徐阁老,皇上看了这个口供,倘若叫您老去彻查,你能查出什么吗’”
徐阶:“没有证据,谁也无法彻查。”
吕芳:“就是这句话。五月新安江发大水,九个县堤坝坍塌,其原因是杭州府淳安县、建德县和河道衙门贪墨了修堤公款。为了分洪,胡宗宪不得已在淳安、建德决了口子,淹了一个半县,救了七个半县。当时就有马宁远、李玄他们的供词,早已定了案的。现在那几个人都斩了,浙江又扯出另外一个说法,牵扯了严世蕃牵扯了杨金水,这都可以慢慢查。但牵涉到胡宗宪怎么办?东南在打仗,几千人和几万倭寇在打,总不成这时将胡宗宪也槛送京师明白回话,让倭寇把浙江都占了!”
严嵩手里捏的就是胡宗宪这张牌,这时却被吕芳打了出来,心中更是笃定,反而说道:“此事与胡宗宪绝无关联!也无需扯上宫里的人,要查就查严世蕃吧。”
一再地跟浙江打招呼,浙案不能牵扯这些事情,可这两份供词白纸黑字偏把事情都牵扯上了!赵贞吉在干什么?谭纶在干什么?难道连两个知县也管不住?徐阶这时也已经心乱如麻,偏偏一时又无法探知究竟。吕芳瞒着皇上,拿着这两份供词这时来见自己和严嵩,摆明了是怀疑上了自己和裕王、高拱、张居正指使赵贞吉、谭纶为了倒严有意搅乱朝局。这一疑要是疑到皇上心里,那倒的绝非是严世蕃,更不是严嵩,而是自己,只怕还会牵涉到裕王。辩白,此时自己必须立刻辩白!
想到这里徐阶望着吕芳也望着严嵩沉重地说道:“这两份供词是陪审官海瑞主审,陪审官王用汲记录,并无赵贞吉和谭纶的署名。这不正常。我赞同吕公公的说法,这样的供词万不能呈交皇上。不仅不能牵扯胡宗宪,不能牵扯杨金水,严世蕃也没有理由牵扯。司礼监内阁应该立刻责问赵贞吉、谭纶,案子怎么会办成这样!他们到底要干什么!”
这个态表得如此坚定,吕芳自然满意,严嵩也慢慢望向徐阶,眼虽昏花,里面却透出审辨真伪的神色。
徐阶:“司礼监的廷寄有吕公公安排。内阁的廷寄如果严阁老不好写,由我来写。”
这就无需再说了,吕芳伸过手将自己那半杯酒倒进了徐阶的半杯酒中,徐阶那半杯酒也就成了满满的一杯酒。
吕芳:“话说到这个分上,咱家也表个心意。严阁老几十年喝的都是一杯酒,那就是皇上这杯酒。徐阁老难些,既要喝皇上的酒又要喝百官的酒,两杯酒不好喝啊。还是同喝皇上这杯酒吧。二位阁老都喝了吧。”
徐阶之尴尬实难名状,眼睛望着面前那杯酒,却不知如何去端它。
严嵩这时已半闭着眼,显然在等着徐阶端起那只酒杯。
吕芳:“二位阁老是不是认为咱家的杯子是空的,因此不愿喝了这杯酒?”
两个人还是沉默在那里。
吕芳:“二位阁老都是家大业大五福全归的人,咱家没有家,认了好些干儿子都是假的。杨金水已经在押往京师的路上,到京后皇上就会审他,那时咱家只怕连空杯子都没得端了。可大明朝眼下不能没有严阁老,也不能没有徐阁老。只要二位阁老和衷共济,天下就乱不了。二位阁老就算不为了自己的身家,为了皇上为了大明朝难道还不愿意喝下这杯酒吗?”
徐阶双手慢慢捧起了酒杯,举向严嵩。
严嵩也端起了酒杯,对向徐阶。
吕芳的眼紧盯着,两个人都把满杯的酒喝下了。
吕芳笑了,带着苦涩:“这几日宫里的坎我去过,说什么也得保住二位阁老。还望二位阁老这几日谁都不要见,你们不发话,底下的人就不敢闹腾!”
玉熙宫精舍
吕劳这一坎只怕是很难过去了。
这时玉熙宫里已经没有了黄锦,也没有了那只脚盆,跪在蒲团前的是陈洪。
嘉靖适才对黄锦那副轻松调侃的神态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那张脸比身边那座铜磐还要冷硬,在等着陈洪回话。
陈洪只是趴着,反正嘉靖,也看不见那双眼,他不停地在那里转悠。今日这一番奏对,不是一步登天,便是一脚深渊,他准备赌了。可怎样赌,那颗心已经提在嗓子眼上了。
“不回话,就不用回话了。”嘉靖的声音比脸还冷,“滚犊子吧!”
“回主子万岁爷!”陈洪装出十分惊惶,头却反而埋得更低,“奴才这就回话,如实向主子回话。只是望主子体谅老祖宗也是一片苦心……”
“什么老祖宗!”嘉靖吼了,“谁的老祖宗!我大明朝只有太祖成祖才是老祖宗,你们哪里又找来个老祖宗了!”
陈洪心里颤着发喜,声音也就颤得十分自然,连着磕了几个响头:“奴才糊涂!奴才浑球!奴才这就将这张臭嘴撕了!”说着硬是狠狠地掐着自己的嘴使劲一扯,那血便从嘴角流了出来。
“不要装了!”嘉靖又喝住了他,“吕芳跟你们怎么说的?都瞒着朕在于什么?”
陈洪慢慢抬起了头,要将嘴角那些血露给嘉靖看:“回主子万岁爷,浙江八百里加急递来了几份供词,吕芳只让奴才们将两份呈给主子,还有两份他带着去见严嵩和徐阶了。”
嘉靖那张脸立刻涨红了:“好哇,三个人联手瞒朕了!”
陈洪又把头趴了下去,在等着雷霆更怒。
嘉靖这时反倒没有卢音了,脸上的期红也慢慢隐了回去,在那里阴阴地想着。
陈洪忍不住偷偷望去。
嘉靖望着精舍门外的南窗:“他叫你们怎么做?”
陈洪慌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吕芳叫奴才用司礼监的廷寄连同另外两份供词发回浙江,命赵贞吉另外弄两份供词再呈给主子看。”
嘉靖:“好办法。就照他说的去做。”
“主子!”陈洪倏地抬起了头,“奴才万万不敢。”
“朕叫你敢!”嘉靖紧盯着他,“朕刚才同你说的话一个字也不要露出去。回司礼监仍按吕芳说的去做。听明白没有?”
陈洪知道大功成了一半了,仍装着惶恐:“奴才、奴才遵旨。”
司礼监值房
吕芳回到这里已近午时,累的是心,坐下来时接过黄锦递来的面巾擦了擦汗,已经十分疲惫。
黄锦有好些话要说,陈洪偏又在面前,心里急,只好等吕芳问话。
“主子那边怎么样了?你们怎么都在这里?”吕芳问话时气有些虚。
黄锦还没开口,陈洪已经把话抢了过去:“回干爹,开始是黄公公在伺候主子,不知为何主子问起了杭州的事,把儿子叫了去……”
“你是怎么回话?”吕芳倏地站了起来。
陈洪:“当然照干爹吩咐的回话。主子起了疑,儿子掌嘴发誓,这才平了主子的气。”
吕芳这才看见陈洪的嘴角肿了,破了的那条口子仍带着血痂,便有些伤感:“你们的差也难当啊。给浙江的廷寄写好了吗?”
陈洪从袖中掏出了写好的廷寄:“干爹看看还要不要改一改。”
吕芳:“你写的自然不会差。不看了,连同这两份供词立刻送浙江吧。”说着从袖中也掏出了海瑞审郑泌昌、何茂才那两份供词递给了陈洪。
“干爹!”黄锦在陈洪接过供词时忍不住叫道。
吕芳望向了黄锦。
黄锦眼有忧色:“是不是再想想,这两份供词还是呈给主子看了。”
吕芳:“不能呈主子看!发吧。”
“儿子这就去发!”陈洪大声接言,拿着廷寄和供词大步走了出去。
吕芳捶了捶后腰:“我也该去见主子了。”黄锦立刻搀着他,向值房门外走去。
玉熙宫精舍
这个地方只有吕芳进来时可以事先不禀报,因此吕芳轻轻进来见嘉靖闭目在蒲团上入定,便也不叫他,一如往日,到神坛前先换了香,然后拿起一块白绢湿巾无声地四处揩擦起来。
“修长生,修长生,古来到底有谁是不死之身?”嘉靖突然说话了。
吕芳一怔,轻步走了过来:“回主子,远有彭祖,近有张真人,都是不死之身。”
“彭祖不可信,”嘉靖睁开了眼,乜向吕芳,“张真人一百二十岁突然没了踪迹,找了二百年仍然没有找到。依朕看,朕的万年吉壤还得抓紧修了。”
吕芳沉默在那里,已经感觉到嘉靖的神态有些异常。
吕芳:“你是跟了朕四十年的人了,朕的万年吉壤派别人去朕不放心。把司礼监的事交给陈洪,你今天就去,看看朕的永陵修得怎么样了。”
吕芳跪下_了:“启奏主子,奴才是就去看看,还是留在那里监修工程?”
嘉靖盯着他“好些事你都是自己做了主算,这还用问朕吗?”
吕芳先还是一愣,接着明白了,趴了下去:“奴才明白了。主子的万年吉壤奴才一定督着他们修好。”
嘉靖闭上了眼不再跟他说话。
吕芳磕了个头,慢慢站了起来,走出去时也不知足太累还是因这件事来得太突然,跨门槛竟然趔趄了一下,赶紧扶着门框这才站稳了,匀了匀气,艰难地走了出去。
嘉靖的眼这时才倏地睁开:“陈洪!”
“奴才,奴才在!”陈洪的声音远远的在大殿门外传来,身影却出奇地飞快显现在精舍门口。
嘉靖:“传旨。”
陈洪跪在精舍门外,抬头紧望着嘉靖。
嘉靖:“严嵩不是病了吗,那就叫他在家里养病。叫徐阶搬到内阁值房来,就住在这里。司礼监的印你先掌着。”
“奴才”陈洪咽了口唾沫,“奴才这就去传旨。”
“杨金水哪天能押送到京?”嘉靖又问道。
陈洪还没站起又跪下了:“回主子万岁爷,按每天一百二十里走,要一个月才能押解到京。”
“每天是多少时辰?”嘉靖的脸十分难看了。
陈洪一愣:“回、回主子,每天当、当然是十二个时辰…”
嘉靖:“十二个时辰就走一百二十里吗?”
陈洪明白了:“回主子,奴才明白,奴才这就派急递通报,命他们日夜兼程,一准在半个月内将杨金水押到京师。”
嘉靖:“那朕就闭关半个月。杨金水什么时候押到,你们什么时候奏朕出关。”
陈洪:“主子放心仙修,奴才一准在十五天后辰时奏请主子出关。”
“掌你的印去吧。”嘉靖这句话说得有些冷。
陈洪连忙又磕了个头:“回主子,印是主子的,奴才哪里敢掌?奴才一定替主子看好了就是。”
“明白就好。”嘉靖闭上了眼。
陈洪见他人定了,磕了最后一个头,爬起来退出去时,已经满脸是汗,退到了精舍门外,这才抬起了头,那兴奋便不再掩饰,昂然向殿门走去。
徐阶府大门内
好几个随从,抬着好几口大木箱,放在了大门内的檐下。
徐府的管事:“再清点清点,被褥衣服还有阁老要看的书都备齐了没有。”
“是。”几十随从揭开了箱盖。
一口箱子里装着被褥,一口箱子里装着换洗衣服,一口箱子里是满满的一箱子书,各自翻着清点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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