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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34 刘和平 (当代)
那随从太监绕到椅子背后,在杨金水耳边低声说道:“公公,宫里有差使来了。”
杨金水倏地站了起来。
郑泌昌、何茂才立刻便显得紧张起来,先望望那随从太监,又一齐望向杨金水。
杨金水当然知道这个“宫里的差使”是上渝到了,见郑、何如此紧张,立刘轻松地说道:“我知道,是针工局催要皇上今年万寿的衣料。”说着望向郑泌昌、何茂才,“我得失陪了。二位夫人跟他们慢慢谈,谈好了来告诉我一声就是。”
何茂才似乎信了他的话,立刻站起米说道:“当然。公公还要签字呢。”
郑泌昌也站起了,脸色却没有何茂才好:“公公,这么多年了,织造局的账只怕时片刻也算不清。公公交割了差使能赶过来更好。”
又是弦外之音,杨金水依然不露声色:“好,能赶过来我自然赶过米。”
那些徽商也都站了起来,杨金水向他们也点了点头,这才向外面走去。随从太监紧跟着他也走了出出。
江南织造局值房
同样是一省的巡抚,赵贞吉却显得比郑泌昌有分量。一是因为此人在当朝理学一路也算个人物,朝廷的清流多有奥援,如徐阶、高拱皆与他私交甚好。二是此人为官尚算清廉而且治理地方屡有政绩,这才被被嘉靖派驻全国最重要的省份南直隶出任巡抚,这次调任浙江无疑也是嘉靖的临危授命,帝心期望之殷可见。
现在坐在这里,无论是杨金水还是四个锦农卫都对他甚是恭敬,让他坐在中间的主位,杨金水只坐在他的侧旁认真看着上喻。
“有赵大人主持浙事,这下好了。”杨金水看完上渝立刻发出一句感叹。
赵贞吉当然不能慨然受之,答道:“万事丛错,还得靠杨公公和各位同仁戳力同心,共济时艰,眼下要紧的是立刻捉拿郑泌昌、何茂才,追查沈一石的家财。”
杨金水沉吟了片刻,抬起头望着赵贞吉:“上谕都说了。咱家的意思,稍等等,我派人把他们二人叫到这里来,再行缉拿。”
赵贞吉:“圣渝煌煌,要拿人就应该到巡抚衙门宣旨,正行缉拿。”
杨金水望了望他又望了望四个锦衣卫:“都是自己人,我这里就说了吧,人是注定要拿的:可郑泌昌、何茂才现在正跟几个徽商在谈接手洗一石作坊的事。咱家说把他二人叫到这里来,就是为了不要吓退了那些徽商。”
”沈一石的家产现在要卖给徽商?”赵贞吉立刻变了脸色。站了起来:“上谕可是叫我来迫查沈一石的家产,怎么能现在就卖给别人!”
“这件事怪我没有说清楚。赵大人先请坐。”杨金水让赵贞吉坐下,接着说遒,“捉拿郑泌昌、何茂才,包括还牵涉哪些官员,追查他们贪了多少赃款,这是跑不了的事。
可胡部堂前方急需的军饷。还有朝廷今年要卖给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这才是最要紧的事。把沈一石的作坊转卖给徽商,就是为了这两件大事。要是能谈成,前方的军需和今年卖绐西洋的五十万匹丝绸便都有了着落。大人,这也是你接任后的人事。”
赵贞吉久任封疆,立刻便明白了杨金水说的确是大事,可这样的大事在自已来之前却让两个罪官在办,这显然是侵了自己的权,便望向杨金水:“杨公公要是觉得这样做既能解决眼下的军需又能完成朝廷今年卖给西洋的丝绸,我们可以商量着办。可这样的大事还应该由郑泌昌、何茂才他们办吗?”
杨金水:“他们还能办什么?咱家的意思,是不要吓退了那几个徽商。”
赵贞吉:“南直隶浙江安徽的丝绸商大有人在,吓退了这些商人,可以再找别人!”
杨金水笑道:“当然可以再找别人,可今天来的这些徽商都是胡部堂的同乡。”
听到这里赵贞吉才一怔,且不说胡宗宪跟自己的私谊,他现在还是浙直总督,自己的顶头上司,在这个时候这些徽商竟这么快便来到了杭州,莫非与胡宗宪有关?这就不能顶针了。一时默在那里。
杨金水:“还有,这件事事前我跟老祖宗请过示了。”
赵贞吉一惊,站了起来:“既然这样,自然只能这样办。请杨公公先派人把郏泌昌、何茂才叫来,我们在这里拿人。遵上谕,还要立刻派两拨人连夜去淳安、建德,把海瑞、王用汲调来,共同审案。至于那些徽商,是不是还是等我明天跟他们签约为好?”
杨金水笑了:“让郑泌昌、何茂才先跟他们签,赵大人明天不是更好谈吗?”
赵贞吉再不敢小看这个杨金水了,想了想,便转向四个锦衣卫:“杨公公的意思,四位钦差以为如何?”
锦衣卫头儿:“上谕是给赵大人的,赵大人说怎么办就怎么办。”
赵贞吉的声调也没有刚才那般高了:“那就分头去办吧。”
沈一石作坊客厅
郑泌昌、何茂才这时把沈一石那个关在牢里的管事叫来了,站在堂前,给那几个徽商算账。
几个商人都竖起了耳朵,在那里细听。
管事:“如果哪位老板买了五座作坊,今年虽只能织出一万三千匹丝绸,但还有几笔收入,容小人算给各位老板昕。每五座作坊,一是能分到沈老板六万五千亩桑田之五分之一,便是一万三千亩。这些桑田都是上好的良田,每亩能卖到市价五十石,折合现银五十两,一万三干亩便值现银六十五万两,可抵上等丝绸六万五千匹。一万三千匹加上这六万五千匹便有了七万八千匹。此外,沈老板在杭州、苏州、南京、扬州共有绸缎庄一百零七家,都是繁华闹市中的上等铺面,一个铺面按平价折卖也能卖到五千两银子,二十家铺而便能折合上等丝绸一万匹。这就有了八万八千匹。还有,沈老板这一次借给淳安、建德一百船粮食,每船一万八千石,共计一百八十万石。五分之一,五座作坊可收粮债三十六万石。可值上等丝绸三万六干匹。这是硬账,算下来,哪位老板买五座作坊,今年虽说需缴宫里十万匹,还可净赚丝绸二万四千匹。”
几个商人听他这一番细算,心里都有了底,脸上却依然没有表情,只是又开始在私底下低声交谈起来。
郑泌昌、何茂才也对望了一眼。何茂才立刻对那个管事:“没你的事了。”接着吩咐押他的人,“押回牢里去。”
两个兵士立刻押着那个管事走了出去。
何茂才接着转对那几个还在交谈的徽商:“各位现在心里都有底了吧!”
几个徽商都停止了交谈,望向那位老年徽商。
那位老年徽商说话了:“可还有一项,便是织十万匹丝绸所需的生丝,按市价算怎么也要二十万两银子。算上刚才那些账,我们每五座作坊今年还得亏损十七万六千两银子,折合丝绸便是一万七千六百匹。”
郑泌昌伸手阻住了何茂才,慢慢望向几位商人:“照刚才的算法,今年各位是要亏损一些,可到了明年,朝廷便会给你们补回来。”说到这里郑泌昌故意停顿了下来,等待那几个徽商期望的目光。
几个微商却并无什么期待的目光,依然像刚才那样毫无表情,只让那个中年徽商问道:“怎么补回来?”
郑泌昌:“这正是我要给诸位说清楚的。这一次只要谁接手了沈一石的作坊,谁今后就是织造局的宫差,也就是我浙江官府的官差。凡这次愿意接手五座作坊者,你们原来的作坊还可以并过来五座,十座作坊从今年起不但一律免交赋税,往后每年产丝绸所需的生丝一律以官价也就是市价的一半由官府代为收购。免税一项,加上半价收购生丝一项,你们今年的亏损也就只有八万八千两。每人再并进来五座作坊,亏损便只有四万四千两。”说到这里郑泌昌又有意停了下来。
几个徽商这时都望向了他,等听下文。
郑泌昌见这些徽商一直都一个个冷得像冰,滑得像油,这时偏不说下文了,只拈须微笑着沉默在那里,等他们发问,再抛出最后一张牌。
几个徵商偏不上钩,几颗头凑在一起暗中打着只有行内人才能看懂的手势,一阵手谈,作了决定,然后都望向那个老年徽商。
那个老年徽商代表大家表态了:“请二位大人见谅。沈一石的作坊恕我们不敢接手。我们几个决定退出。”
何茂才立刻急了:“说了这半天,账还没箅完,你们要退出'”
那老年徽商:“刚才何大人也说了,沈一石的作坊还有许多商家愿意接手,我们退了,也不坏朝廷和官府的事。”
一句话把何茂才顶住了。
郑泌昌不能再拿糖了,抛出了最后一个数字:“要是往后每年你们每人十座作坊只需向宫里缴五万匹丝绸,你们还退不退矿
有几个商人禁不住露出了喜色,那老年徽商冷静些,仍然不露声色,望向郑泌昌:“郑大人,一句话你老就给我们每人减了五万匹。五个人一共便是二十五万匹,这个数字江南织造局认不认可?宫里认不认可?”
“这就不是你们该问的了!”一向轻言细语的郑泌昌也有些动气了,“我是浙江巡抚,我说的话自然便是江南织造局的意思,也是宫里的意思。”
“那从明年开始每年上贡的丝绸能不能再减些?”那个中年徽商紧接着又提出了条件。
这便是问到最要紧处了,何茂才和郑泌昌对望了一眼,郏泌昌示了个眼色,把这句话让给何茂才说。何茂才会意,说道:“大明朝的钱从来是一半给天一半给地,没有什么不可以的。从明年起,你们每人每年还可减一万匹。可官府给你们收丝,给你们免税,那么多人走脚跑腿也需费用。再减的一万匹里你们每人该给巡抚衙门和布政使衙门五千匹。”
除了那个老年微商,那四个徽商一下子心里都有了底。
“那我们就认了!每人接手五座作坊,再并入五座作坊。”那中年徽商立刻代表大家大声表态了。
“好!”何茂才在腿上一拍,站了起来,“现在郑大人和我就可以跟你们签字画押,然后再拿到织造局让杨公公盖印画押!”
“还是再缓缓,再缓缓。”那个老年徽商似乎还不放心,望了望另外四个徽商,又转望向郑泌昌、何茂才,“不是我们不相信二位大人,既然是织造局的差使,二位大人能否明天将杨公公请来当面在约书上加盖上江南织造局的大印我们再签。”
“给脸不要脸是不是!”何茂才一掌拍在茶几上,“我们一个巡抚,一个布政使,撂下这么大一个浙江的事陪你们一笔一笔算账,你们倒拿起糖来了!要不是看在胡部堂和你们有乡谊,派两个书办早就逼你们把约签了。签,现在就签,来人,把约书拿上来!”
立刻有书吏大声应着,捧着笔墨纸砚摆到了桌上。
何茂才两只眼睁得滚圆,望着那几个徽商:“请吧!”
几个徽商原来情愿的这时心里又都没底了,说穿了,是被这两个人如此的急态弄得有些害怕了。可话说到这个分上已无退路,只好一个个走到了桌前,坐了下来,望着约书和笔墨,兀自不肯提笔。
郑泌昌也硬了,目光阴沉直逼那个老年徽商:“从你开始,签。”
江南织造局值房
赵贞吉、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都等得有些不耐烦了,那个随从太监终于在门口出现了,低声向里面禀道:“请来了。”
几个人立刻对望了一眼,目光都望向了门外。
“谈成了!对朝廷总算有个交代了!”何茂才的大嗓门在门外好远就传了进来。
杨金水立刻望向了赵贞吉,赵贞吉面色冷峻。
几个锦衣卫也互相望了一眼,有两个扯起嘴角冷笑了一下。
“请吧。”那随从太监在门口将手一伸。
郑泌昌在前,何茂才在后大步走了进来。
“杨公公… …”在后的何茂才犹自没有看见那几个人,进门便喊,可很快就咽在那里。
赵贞吉冷峻的目光望向了郑泌昌。四个锦衣卫冷冷的目光也望向了郑泌昌。
郑泌昌的脸色立刻变了。何茂才站在郑泌昌的身后,脸色也变了。
赵贞吉慢慢站了起来:“有上谕,郑泌昌、何茂才接旨!”
何茂才倒是先跪下去的,郑泌昌却站在那里怔了好一阵子才跪了下去。
赵贞吉展开圣旨:“奉天承运皇帝诏日:朕遍览史册,历朝贪蠹之吏不遑少见。我大明开国之初,有贪赃六十两白银者,太祖高皇帝即将之剥皮揎草,祖制不谓不严。今乃有尔浙江巡抚郑泌昌、浙_江布政使兼按察使何茂才上侵国帑,下吞民财达百万之巨!不唯朕览之吓然,记诸史册,后世观之无有不吓然者!若以太祖之法,尔二人虽有百身,剥皮揎草宁无余辜!”读到这里,赵贞吉有意停了下来,望向二人。
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也都肃然站在那里望着二人。
何茂才尽管身子强壮,这时两手却似乎费了好大的劲才撑住了身子跪在那里,脸上的汗滴雨般滴向地面。
郑泌昌这时倒比何茂才硬朗些了,倏地抬起了头,两跟紧望向杨金水。杨金水把目光翻望了上去。
赵贞吉接着宣读:“朕上承祖德,常存无为而治之念,伤一生灵皆不忍之,奈尔二人之罪何?着即革去郑泌昌、何茂才一切职务,令赵贞吉任浙江巡抚兼南京都察院副都御史,调淳安知县海瑞、建德知县王用汲会同严审自郑泌昌、何茂才以下诸员之贪墨。尔等罪员倘尚存一丝天良,当彻底供罪,悉数缴出贪墨之财。上天或可给尔等一线生机乎!钦此。”
都“钦此”丁,那两个人仍然僵趴在地上。室内一片沉寂。
“郑泌昌、何茂才!”赵贞吉一声喝道。
两人这才猛地抖了一下。
赵贞吉:“领旨!”
何茂才是确实开不了口了,郑泌昌却是不愿开这个口,又是一片沉寂。
赵贞吉玲笑了一下:“来人!”
锁链是早就准备好了的,四个亲兵应声提着走了进来。
赵贞吉:“锁了!押到臬司衙门大牢里去!”
立刻便是两个对付一个,先把锁链的圆环从头上套了下去,收紧了卡了一把铜锁,然后将锁链末端的铁铐铐住了二人的双手,又卡了一把铜锁。
“走!”四个亲兵同时喝道。
何茂才立刻站了起来,郑泌昌还跪在那里没有起来。
杨金水说话了:“搀着他吧。”
“不用搀,我自己会走。”郑泌昌带着锁链站起了,望着杨金水,“杨公公,不要忘了,二十年中沈一石可是上缴了四百万匹丝绸。我们两个就算传给子孙一万代,也穿不了这么多!”
“押走!”这回是杨金水怒喝了。
四个亲兵便立刻两个对付一个,挽紧了郑泌昌和何茂才的双臂把他们半押半拖地向门外拉去。
走到门边,何茂才才突然缓过神来挣扎着赖在那里,回过头来大喊了一声:“冤枉!”
“走!”四个亲兵扳倒了他们拖了出去。
赵贞吉对杨金水和四个锦衣卫:“海瑞和王用汲最快也得明晚才能赶来。还有几个罪官,今晚也得立刻缉拿!”
这天晚上竟是如此的闷热。窗大开着,门也大开着,依然没有一丝风,屋外院子里的草虫便叫得格外响亮。
靠窗的桌上亮着一盏小油灯,海瑞穿着一件粗布短衣,在高高的一摞案卷前一边看,一边批着字。只左手的蒲扇偶尔在腿上拍打一下,显然是蚊虫太多。
已经这般热了,海夫人还坐在一只小炭火炉前,望着正在吐着热气的药罐。汗虽在不停地流着,脸却映出一片红晕,眼睛也不时泛着光亮,透露出少妇的犹存风韵,迟暮春光。
药熬好了,旁边摆着两只空碗,海夫人拿起了空碗边的一块湿布去捏端药罐,却禁不住先向坐在窗前的海瑞望去。
海瑞竟是那般全神贯注地在批阅着案卷。
海夫人还是包好了药罐的把手,提起了药罐将药汤倒向一只空碗,又倒向另一只空碗。药倒好了,海夫人反而又怔在那里。出了一会儿神,她显然下了决心,先是将那只火炉包着端出了门外,折回来端起了一碗药走向海瑞。
药碗轻轻地放在桌上,海夫人望向海瑞,海瑞的目光依然在案卷上。海夫人的目光黯淡了,接着还是折回去又端起了另一碗药走到桌边也放在桌上,然后在海瑞对面的桌前静静地坐丁下来。海瑞还是在阅着案卷,海夫人的目光也望向了窗外。院子里的草虫呜叫得更加响亮了。
海夫人终于又把目光望向了丈夫,轻声说话了:“药要凉了。”
“哦。”海瑞应着,放下了笔,端起了靠近自己这边的那碗药一口喝了,却始终未看妻子一眼,又拿起了笔,望向案卷。
海夫人的眼好凄凉,犹豫了好久,也才端起自己的那碗药喝了。然后拿着两只空碗走了出去。海瑞这才慢慢望向门外,看着黑洞洞的屋外,目光终于停在那里,显出的终是迷惘。
桌上的灯火突然爆出了一个灯花,海瑞还是望着门外。突然他又立刻把目光移望向了案卷。原来是海夫人端着一盆水又进来了。
把水摆到了海瑞面前的凳上,海夫人轻声说道:“夜深了,你也洗洗,该歇着了。”
“嗯。”海瑞只是应着,目光不离案卷。
海夫人望着他,看见他的脸上正在流汗。犹豫了一下,像是下了好大的决心,从盆中绞出脸帕,靠近他的身边,把脸帕向他的额上擦去。海瑞闭上了眼,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海夫人眼中有了光亮,轻柔地从额上到脸部替丈夫慢慢揩着。
揩完了颈部,海夫人在丈夫耳边轻声说道:“歇吧,好吗?”
海瑞终于睁开了眼,慢慢站了起来,也终于把目光对向了妻子的目光。
两个人的目光在微弱的灯光前都有了柔情。
海瑞终于伸出手握住了妻子的手,海夫人反而露出了羞涩和紧张:“门还没关呢。”
“我去关。”海瑞大步向门前走去。
海夫人坐到了床边,拔下了头上那支铜簪。
海瑞拉过了左边的那扇门,又拉过了右边那扇门,两扇门慢慢关上了。突然,海瑞的手停在那里,目光也停在那里,他听到了背后妻子悦耳的吟唱声。
海夫人长发披肩,一边在慢慢脱着衣裳,一边在轻轻唱着:“嘤嘤草虫,趯趯阜螽。未见君子,忧心忡忡。亦既见止,亦既觏止,我心则降。”
和着妻子的歌声,海瑞浑厚的吟唱声也轻轻响起了:“陟彼南山,言采其蕨,未见君子,忧心惙惙”
海瑞转过了身,背着他的妻子已经脱掉了内衫,只剩下了一件肚兜,削肩腻肤在微弱的灯光下使他心中蓦地涌出了一片爱怜,妻子本是诗书世家的闺女,平日的粗布麻衫几乎褪尽了她的天生丽质。海瑞走向了妻子,挽起了她的长发,把她抱了起来。
妻子脸颊红晕,却闭着眼睛。
海瑞:“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妻子倏地睁开了眼,竟是那般明亮:“这个时候不要说这样的话,好吗?”
海瑞点了下头,把妻子轻轻地放到了床上。脱了内衫,海瑞露出了依然强健的体魄。
“畋灯。”妻子在床上轻轻说道。
海瑞转身走到桌前,刚要吹灯,突然怔住了。海夫人也猛地一颤,在床上坐了起来。他们都听到了从正厅那边传来的微弱但清晰的口亨唱声。
是海母的哼唱声:“太阳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月光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立刻从椅子上拿起了内衫又穿上,向门口走去。
“汝贤!”妻子在他背后的叫声竟那般凄婉。海瑞在门口又站住了。
海母的哼唱声依然微弱而清晰地传来,隐隐约约也透着凄凉:“阿囡要歇了,歇得吗,歇得的…”
海瑞终于打开了门,立刻向门外走去。
后宅正厅
正厅的大门竟然大开着,海瑞脱了鞋,轻步走了进去。母亲卧房的门也是开着,里面透出光来。海母的哼唱声就在耳边:“阿母要歇了,歇得吗,歇不得……”
海瑞走到了卧房门口:“母亲。”
哼唱声停了,但海母并没有应答。海瑞只好静静地站在卧房门外,又唤了一声“母亲。”
海母却又哼唱起来:“阿母要歇了,太阳就不亮了,月光也不亮了……”
海瑞不再犹疑,走了进去。
海母卧房
海瑞走进卧房便愣在那里。
海母抱着已经睡熟的孙女坐在床上,两眼望着窗外,眼中竟有泪光。
海瑞立刻跪了下去,磕了个头,抬起头说道:“孩儿不孝,让母亲伤心了。”说完站起来,便从海母手里去抱女儿。
海母抱紧了孙女,却依然不看海瑞:“做什么?”
海瑞:“母亲年迈了,不能无人侍候。儿子还是在这里陪母亲吧。”
海母这才慢慢望向儿子:“李太医说得好,或许这些年是我这个做母亲做婆婆的过分了”
海瑞:“李太医怎能这样说?母亲,天底下唯有一个孝字没有对错。”
海母:“可‘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呀”
海瑞:“儿子正在壮年,儿媳也才三十出头。可母亲快七十了。是儿子侍母之日短,嗣后之日长。”
海母脸上露出了欣慰,也露出了慈祥:“李太医开的药吃了吗?”
海瑞停了一下,才答道:“回母亲,还没有吃。”
海母:“怎么不吃?”
海瑞:“也不争在这一日两日。母亲,今晚还是让儿子陪着母亲吧。”说着从海母手里抱过了女儿。转身走出门去。海母望着儿子的背影,在那里出神。
海瑞卧房
海瑞抱着女儿刚踏进房门便停在那里,原来海夫人已经站在门前,而且头上的发髻也已簪好,身上也穿上并系好了外衣。两眼深深地望着进来的海瑞。
海瑞的目光躲过了她,望向抱在手里的女儿。海夫人伸出双手慢慢从海瑞手里把女儿抱了过去,转身走向床头。海瑞怔在那里,望着妻子的背影。
海夫人轻轻将女儿放在枕上,并不回头:“你出去吧。我们也要歇着了。”
海瑞又在那里站了片刻,海夫人依然没有回头,只是拿起了蒲扇在帐子里替女儿轻轻扇着,赶着蚊虫。海瑞闭了一下眼,接着转过身走出门去。大约走了不到三五步,海瑞猛听得背后的门砰的一声关了。他僵在那里。
第十七章
苎麻蚊帐已经放下,在外面可以隐隐约约看到海母这时已侧身面对床内躺下了。
海瑞轻轻在床边的凳子上坐下了。
每晚这时的功课便是给母亲背诵一段圣人的话。海瑞轻声说道:“母亲,今晚儿子给母亲背一段《孝经·广扬名章第十四》吧。”说着便背诵起来,“子日:君子之事亲孝,故忠可移于君。事兄悌,故顺可移于长…”
“今天我不听这一段。”海母在帐内打断了海瑞。
海瑞立刻停了:“母亲想听哪一段,儿子背读就是。”
海母在蚊帐内:“背下面一章。就是《谏诤章第十五》说臣子敢跟皇帝争,儿子敢跟父亲争那一章。”
海瑞怔了一下,少顷才答道:“母亲,还是另背一章吧?”
“就这一章。”海母又打断了他,“前面的就不用背了,背儿子跟父亲争的那一段。”
海瑞犹豫了片刻,只好轻声背道:“父有争子,则身不陷于不义。故当不义,则子
不可以不争于父…”。,
海母还是侧躺在那里,说道:“给阿母说说,这一段是什么意思。”
海瑞有些犹豫,海母催道:“说。”
海瑞:“是。孔子的意思是说,父亲如果有了敢于直言的儿子,就不会做出不仁义的事情。所以当父亲做出不义的事情,做儿子的不可以沉默,应该向父亲婉言劝告…”
“不对。”海母在蚊帐中又打断了海瑞的话,“孔子明明说的是‘争’,争怎么是婉言劝告’”
海瑞:“母亲说的是,圣人在这里说的‘争’,也可解为直言抗争。可儿子觉得还是解为婉言劝告好些。”
海母在床上坐起了:“那下面一句‘臣不可以不争于君’也是婉言劝告吗?”
海瑞仍然温言地:“回母亲,这里还是有所不同。”
海母:“有什么不同?”
海瑞:“有大不同。父亲不过一家之长,偶有不义之举,婉言劝告,纵然不听,不过一家之不幸。君主掌一国民生,若有不义之举,则民不聊生,甚至生灵涂炭。故为臣者必须直言抗争!”
海母:“你的意思是说阿母纵然有不义之举,不过你和你媳妇不幸。是这个意思吧?”
海瑞大惊,跪了下来:“阿母,义与不义指的是男人,母主中匮,不会做出不义的事情,圣人的话没有针对母子的意思。”
海母沉默了,好久才说了一句:“你父亲要是还在就好了。又快七月十五了,该祭供祖宗和你父亲了。睡吧。”
海瑞:“儿子记得。母亲请先安歇。”
蚊帐内海母不说话了,海瑞这才又站了起来,坐在床边,目光不禁望向了窗外。
院子里只有草虫在那里响亮地呜叫着。他无声地叹息了一下,悄悄吹熄了母亲床头小几上的油灯,轻轻走到对面的小竹床上躺了下来。
月亮升起来了,从窗口斜照了进来。海瑞眼睛睁着,似在倾听着母亲的动静,也似在倾听窗外自己房间那边的动静。只有这个时候,这个至阳至刚的男人眼中才显出了平时不见的忧郁。一阵疲乏终于袭了上来,他合上了眼睛,慢慢响起了鼾声。
院子里草虫的呜叫声和着海瑞的鼾声,在沉沉的夜里响着。
躺在蚊帐里的海母眼睛依然睁着,她立刻从响亮的虫鸣声和儿子的鼾声中听到了另外一种声音,是蚊子的嗡嗡声。她轻轻爬了起来,撩开了帐门赤着脚下了床,在床底下拿出了草纸卷成的一根偌长的蚊烟,又从小几上摸到火石,擦燃了火绒,点燃了蚊烟,轻轻放到儿子小竹床的底下。
没有一丝风,夜是如此的闷热。月光冷冷地照着儿子消瘦的面颊,额上渗出密密的汗珠。海母在海瑞原来坐的那条凳上坐了下来,拿起蒲扇,静静地望着儿子,轻轻地扇着。
五狮山驿道
马蹄声惊得山间的宿鸟扑簌簌地从林间飞了出来。伏天无云,月亮就格外亮,把山间的路照得依稀可辨。两骑马越过山头,直向远处的淳安县城驰去。
海母卧房
海母一直这样坐着。没有了蚊虫,便把蒲扇搁在腿上打盹,蚊虫声起,眼睛虽不睁开,手中的扇便立刻向儿子扇去。
世人常以为至阳至剐之人和旁人不同的是,处变不惊,临危不乱,宁折不弯。殊不知至阳至刚之人较之常人最大不同的是心地坦荡,不受缠绕。譬若斯人处危地困境,该吃饭还吃饭,该睡觉便睡觉。若“枕戈待旦”者,并非拿着枪睁眼坐待天明,而是心如空城,枕着一杆枪也安然睡了。海瑞几十年侍母之寝也是这样。母亲未睡自己便悉心照料,母亲睡了,自己便心安入睡。他哪里知道,多少个夜晚,就在自己沉睡之后,母亲总是这样坐在自己身边,关照着他,等到天要亮时,再睡到床上去。所谓侍母,其实是“母侍”。
天快要亮了。海母也到了要从盹睡中上床了。突然,她听到了敲院门的声音!
海母的双眼立刻睁开了,望向儿子,由于敲门声轻,儿子尚在沉睡,便轻轻站起撩开帐门飞快地爬上了床。
可就在这个时候敲门声急响起来。海瑞猛地睁开了眼睛,耳听着急促的敲门声翻身坐起,向母亲的床上望去,隐约望见母亲侧身面对里边躺着。
海瑞站起来了,走到床边轻声唤道:“母亲,母亲。”
“什么事?海母在床上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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