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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明王朝1566

_21 刘和平 (当代)
“这、这怎么说?”田有禄声音发颤了,人却还是那个姿势跨在门槛上,不肯回去。
突然肩上又被人拍了一掌,田有禄一颤,急忙回头,跨出去那条腿也就收回来了。
“也是好几年的八品官了,怎么这么不经事?”是蒋千户站到了他的身后,面色倒是温和,目光却贼亮贼亮。
田有禄又颤了一下:“卑、卑职确实要去见织造局的人。”
蒋千户:“杀人灭口的事都告诉你了,你就想这样走出这道门槛?”
田有禄腿一软跪了下去:“二位将爷,卑职上有老下有小,不为别的,为了家人,我也不会把这个事说出去。再说动刀动枪的事,卑职手上无力也干不了……”
“嗦!”徐千户怒了,“先在这张字据上把名字签了。”
田有禄赖在那里:“徐爷,卑职也就一个八品,这么大的事,有我不多,无我不少,你老就抬抬手,莫让我卷进去了。”
“你签不签!”徐千户一掌拍在桌上。
田有禄吓了一大跳。站在桌边的牢头也吓了一大跳。
徐千户:“两个人都签。”
牢头:“二位爷,小的不识字……”
蒋千户笑了:“每天到衙门里领钱领物谁帮你签的字?不肯签也行,那我们只有先在这里把你们两个送了。来人!”
两个兵举着刀进来了。
牢头:“我签,我签……”说着拿起了桌上的笔,手却不停地打颤,便真像不识字的人那样换了个拿笔的姿势,将笔杆握在拳心,这才不太颤了,就这样在字据上写自己的名字,字却写得大了很多。
徐千户望向田有禄:“该你了。”
田有禄爬了起来,磨磨蹭蹭走到桌子边,从牢头手里接过笔,经常写字,他手倒不颤,只是两条腿有些不太听招呼,在下面抖着,身子也不停地晃。
蒋千户不耐烦了:“坐下吧。”
田有禄坐了下来,望着那张纸突然又觉得有了希望,便抬头望向徐、蒋二人:“没、没空地方了……”
徐、蒋向那张字据看去,原来下面的空白处都让牢头三个大大的名字写满了。二人不禁瞥向了那牢头。
牢头低下了头:“小的说过,不太识字……”
蒋千户转向田有禄:“把名字签在上面。”
田有禄:“没有签字签在上面的……”
“写!”徐千户又拍了一掌桌子。
田有禄只好在字据上方的空白处写上自己的名字。
淳安县大牢
牢房通道里都添换了大灯,这里立刻亮了许多。
田有禄在前,牢头在后,两人出现在值房门口,却依然停在那里,失神地望向坐在大案前的海瑞。
海瑞笔直地坐着,两眼微闭。
田有禄和牢头兀自不愿跨那道门槛,背后显然被什么戳了一下,两人身子都是一激灵,只好走了进来。四个兵也跟着他们走了进来。
海瑞睁开了眼,田有禄和牢头已经走到了大案前,四个兵也走进了值房,紧站在他们身后。
海瑞何等警觉,立刻从一干人的表情上看出了异样。
田有禄望着他,想笑,却笑不出来;那牢头只将头低着;四个兵眼睛都虚望着前方,无任何表情。
海瑞:“什么事?”
田有禄将眼低垂了下来:“堂、堂尊,织造局派人来催了。请、请堂尊立刻到码头上去。”
海瑞紧望着田有禄:“织造局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在、在码头边,船上。”
海瑞:“你不是说派人来催了吗?来催我的人在哪里?”
田有禄怔了一下:“在、在县衙里等着呢……”
海瑞:“既然是来催我的,为什么不带他们来见我?”
田有禄的脑子嗡的一声又乱了:“卑、卑职也不知道……堂尊,你老就莫问了。”
海瑞又望了一眼那牢头,那牢头虎头虎脑,只将头低着。
海瑞这时心里更明白了,不再问他们,目光倏地望向了他们身后的四个兵:“前天我就说了,这个牢里只许县衙的差役和牢卒进来,谁叫你们进来的!”
四个兵对望了一眼,没有接言。
“出去!”海瑞站了起来。
四个兵还是直直地站着,一动不动。
海瑞望向田有禄:“把徐千户叫来!”
田有禄只好回过头望着那四个兵:“你、你们出去吧……”
那四个兵也不敢不走了,对望了一眼,走了出去。
海瑞望向牢头:“把门关上!”
牢头走到门边,把值房的门关上了。
淳安县大牢外院
“姓海的没出来,你们怎么出来了!”徐千户站在黑暗处两眼闪着光。
一个士兵:“姓海的说,我们要不出来就将徐爷叫去。”
另一个士兵:“还说,要亲自见到织造局的人。”
“难缠!”蒋千户也站在黑暗处,这时接言了,“怎么把门也关了?”
一个士兵:“不让小的们再进去。”
蒋千户:“那你们都守到门边去,怎么办,听吩咐。”
四个士兵立刻又向牢房大门跑去。
黑暗处就剩下了徐、蒋二人。
“这一回中丞大人何大人和我们算是都遇到个克星了。”蒋千户突然发出了恨声。
“干脆,放一把火闯进去,连他一起做了!”徐千户也十分恨恼。
“能杀他,也就不用费这么多手脚了。”蒋千户接道,“上面说了,他是裕王举荐的人,只有灭了人犯,把罪坐实在他身上,捅到朝廷才能堵裕王的嘴,改稻为桑也才能做圆了。”
徐千户:“他不出来,我们也不能干等着。”
蒋千户:“再等一下,看田有禄出来说什么。”
徐千户:“不能再等了!等到天亮,高翰文一到,就什么也做不成了。”
蒋千户:“实在万不得已,到半夜再叫扮成倭寇的人杀进去!”
徐千户:“海瑞呢?”
蒋千户:“就留着他不杀,其他的都杀了。他不是不让我们的兵看护犯人吗?到时候我们都把兵带走。人犯被杀了,正是他的罪。”
淳安县大牢
田有禄和牢头这时已在海瑞的对面坐了下来。
“先说说你们两个家里的事吧。”说到这里,海瑞望向田有禄,“田县丞,你有三个儿子,每天督责他们做功课,还颇尽父职。”
田有禄没有抬头:“多承太尊夸奖。”
“你也值得夸奖吗!”海瑞提高了声调:“你的母亲过世了,只有一个老父,自己带着老婆和儿子住在县衙,却让老父一个人住在城南的小屋里。是不是?”
田有禄声音低得像蚊子:“太尊指责得是。”
“还有你!更不像话!”海瑞的目光刀子般刺向王牢头,“从小由寡母带大,弟弟家贫,却让他一个人养着老母。小小的牢头,居然有老婆还养小妾,却不养母亲!”
王牢头心里吃惊,抬头望了一眼海瑞:“太尊真是明镜,这么快连小的们这些事都知道了。”
“我头上担着天大的干系。”海瑞目光炯炯,“从省里到淳安没有一个是帮我的。我得清楚了,到底是哪些人在扰乱王法,和朝廷作对。有一天朝廷问起来,我也有个说法。”
田有禄和王牢头本就心虚,听他这样一说,尽管地牢里阴凉,那汗还是止不住流了下来。
“其实,官做得再大,落到底也是居家过日子,没有人想往死路上走。”海瑞话锋一转,直刺二人的心,“我也有老母,明年就七十了。可我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你们的福气比我大。”
田有禄突然有了个感觉,原来觉得这个人是对头,现在倒觉得他或许是自己的救星,立刻有些激动:“堂尊,你老是星宿下凡,卑职哪儿能比……”
海瑞:“没那回事。只有一点我比你们好。我的家人都在福建。朝廷答应了我,我要是在淳安被人害了,会有人把她们接到北京去。”
田有禄望向了王牢头,王牢头也望向了他。
田有禄小声问道:“堂尊,听说你老是裕王举荐的人?”
海瑞:“这要紧吗?”
“当然要紧。”田有禄急忙接言,“满天下谁不知道裕王爷就是将来的皇上。”
王牢头也似乎跟上了田有禄的思路,目光也急切地望着海瑞。
海瑞知道他们心动了,抓住了时机,正颜问道:“你们想不想带着家人平平安安离开淳安?”
田有禄立刻站起来了,王牢头也跟着站起来了。
“堂尊救我!”田有禄跪了下去。
王牢头也跟着跪了下去:“你老是本县的太尊,是我们的天。只有你老能救我们了。”
海瑞:“我答应你们,听我的,今后就没你们的事。”
淳安县大牢外院
牢门吱呀一声开了,田有禄走了出来。那几个兵立刻迎了上去。
田有禄低声地:“蒋爷和徐爷在哪里?”
一个兵:“在等你呢。”说着便引着田有禄走到了牢院左侧屋檐的暗处。
好一阵子,田有禄才看清蒋千户、徐千户都站在这里。
田有禄:“没办法,说是见不到织造局的人,他高低不离开。”
徐千户立刻就想发作,蒋千户拦住了他,望着田有禄:“沈老板那个管事现在哪里?”
田有禄:“带着几个人,一直在县衙门等着。”
蒋千户:“那就叫他来,让他把姓海的领到船上去。”
田有禄故意犹豫着:“他也不会听我的……”
蒋千户:“就说你见过沈老板了,是沈老板的意思。”
田有禄又磨蹭着:“那我去试试。”
徐千户:“不是试,一定要叫来。”
田有禄:“我这就去。”
五狮山北面的驿道
没有月亮,满天的星光。往年在这个时候淳安的田间早已是禾苗茁壮,蛙声一片。今年田都被水淹过了,秧也没插下去,田畦沟渠到处是野草,蛙声便稀,虫鸣声响成一片。
驿道远方的马蹄声还有车轮声传来了,越近越响,许多虫子不叫了。马车上的灯笼光渐次驰近。
八骑兵,都挎着刀,前面四个,后面四个,中间便是高翰文的马车。
郑泌昌原本是安排高翰文坐船,他自己坚持要走陆路,这才改乘了马车。反正时间是掌握在八个护从兵的手里,都明白要在第三日天明到达淳安恰好。现在离天明也就一个多时辰了,马队到了五狮山北面,略事休息,翻过山到淳安县城,天刚好亮。
高翰文闭着眼靠坐在马车里,虽然身子依然虚弱,精神已经旺盛了许多。杨金水的晤见使他吐出了胸口那股天大的冤气,尽管前路依然凶险莫测,这时却又能够凭着胸中的理学慨然面对。还有一则感慨,就是自己现在特别想见到海瑞。巡抚衙门第二次议事,海瑞那股“在地为河岳,在天为日星”的凛然陈词,使他多年想像中的天地正气突然有了一个活生生的人。从一登上马车,高翰文眼前挥之不去的一直是海瑞的影子。这个人现在一人挺在淳安,高翰文从心底里陡生了一股豪气,是那种“闻鼙鼓而执金戈”,与之并肩破阵的干云之气!想到这里,海瑞的影子从脑中消失了,高翰文睁开了眼,去撩车帘,他想知道什么时候能到淳安。
恰在这时,马车慢慢停下来了。
“到哪里了?”高翰文问道。
前面那个领队:“回高府台,已经到五狮山了。”
高翰文是看过《淳安县志》的,立刻说道:“翻过五狮山就是淳安了?”
领队:“高府台说的是。”
高翰文:“不要停,天亮前赶到淳安。”
领队却翻身下了马,接着几个兵都翻身下了马。
高翰文:“我说的话你们听到没有?”
领队:“人马都困了。高府台总得让人喘口气吧。”
高翰文:“那就稍歇片刻,接着赶路。”
领队:“天亮前我们是赶不动了。天亮后再走吧。”说着对其他几个兵,“把马拴好了,喂点草料。人也都歇一觉。”
高翰文立刻明白了,这又是郑泌昌、何茂才的安排,心中那股气便又涌了上来,从马车上跳下,径自走向那领队:“把马给我。”
领队捏紧了缰绳:“高府台,您老这是要干什么?”
高翰文:“你们歇,我一个人去淳安。”
“那可不行。”那领队一拉缰绳,“省里安排我们护送大人,怎么能让大人一个人走?”
高翰文慢慢抬起了头,星斗满天,苍穹下自己竟如此孤独!
“谁!”突然,那个领队发出了大声喝问。
高翰文注目望去,驿道前路边的树林里十几骑人马走了出来。
八个兵都抽出了刀,冲着对方。
对方一人牵着马在前,两人牵着马在两边随着,打着两盏灯笼走了过来。
“站住!”高翰文的护兵又大声喝道。
“瞎了眼。灯笼上这么大的字也看不见吗?”对方那人依然牵着马走来,竟是谭纶。
这边的兵都盯着望向灯笼——灯笼上赫然印着“总督署”三个大字!
臬司衙门几个兵气焰立刻没了,把刀慢慢插进刀鞘,让开路站在那里。
“谭大人!”高翰文在信阳驿站见过谭纶,这时禁不住激动,迎了过去。
谭纶一把拉住了他的手,说道:“我们一边说话。”
见二人向驿道旁树林走去,臬司衙门那个领队便示了个眼色,带着两个兵跟了过去。
谭纶停住了,回头望向那三个兵:“干什么?”
领队:“回谭大人,小的们奉命护卫高府台。”
谭纶:“刚才我都听到了,高府台说要走,你们挟着他不让走,这是护卫吗?”
领队不吭声了。
谭纶:“大明朝的律法,文官节制武将。几个臬司衙门的兵竟敢要挟杭州知府兼浙江道御史,来人!”
总督署的亲兵应了一声,都走了过来。
谭纶:“把他们的刀都下了,看起来。”
亲兵们立刻涌向那八个兵,把他们的腰刀都摘了下来。
“一边去,蹲在一起!”
八个兵被赶着都蹲到了路边。
“请。”谭纶这才又领着高翰文向小树林走去。
淳安县大牢外院
田有禄居然把沈一石那个管事还有四个兵都领来了。
站在暗处的蒋千户和徐千户对望着点了下头,又向那一行望去。
田有禄在敲牢房的门,说了几句什么,牢门开了,田有禄领着那管事走了进去。四个兵留在门口站着。
蒋千户:“过来!”
几个站在不远处的兵跑过来了。
蒋千户:“那些人都换了衣服吗?”
其中一个兵:“回蒋爷,早换好了。”
徐千户:“等海瑞一走,把织造局的人领走,就叫他们杀进去。”
另几个兵:“知道了。”应着跑出了院门。
淳安县大牢
牢门哐一声又关上了,沈一石那个管事惊了一下,回头望去。
“请坐。”海瑞站在那里,将手一伸。
那管事望着他,在大案对面的椅子上慢慢坐下了。
海瑞:“织造局的?”
管事:“替织造局当差。”
海瑞:“本应该早去见你们的上司。出了冤狱,事关通倭的大案,脱不了身。只好屈驾请你们到这里来谈。”
管事:“上百船粮,我们家老爷可离不开。”
海瑞:“他离不开,当然是我去见他。”
管事立刻起了身:“小的这就陪您老去。”
海瑞:“不急。离天亮也就一个时辰了。屈尊在这里再坐坐。天亮后,我和你一起去。”
管事:“不是说您老答应现在就去吗?”说着便转望向田有禄。
田有禄:“没有。我们堂尊只答应去,没有答应现在就去。”
管事:“那你现在把我领来干什么?”
海瑞:“你们是织造局的,按礼应该我陪。我去不了县衙,只好在这里相陪了。”
“那就不用了。”管事移开了椅子,“我还在县衙等着,你老什么时候去,我什么时候随。”
“把门锁了!”海瑞突然向王牢头说道。
王牢头就在门边,拿出一把好大的锁从里面把牢门锁了。
管事一惊:“你们要干什么?”
海瑞:“已经说了,我陪你到天亮,再去码头看粮船。请坐吧。”
淳安县大牢外院
徐千户:“还不出来,怎么回事?”
蒋千户也看出有些不妙了,对身边不远的一个兵:“过去问问,怎么回事?”
那个兵连忙奔了过去。
蒋千户、徐千户两双眼巴巴地盯着那兵在门口问话,又盯着他们在敲牢门,然后又是好一阵对话。完了,那兵又奔了过来。
蒋千户:“怎么回事?”
兵:“说是海知县正跟织造局的人在谈事,要等到天亮以后才去粮船。”
蒋千户:“田县丞和王牢头呢?”
兵:“这话就是田县丞和王牢头说的。”
蒋千户跺了一下脚:“这两个狗日的,反了水了!”
徐千户:“不能等了!你们多带些人闯进去,先把织造局的人弄出来。”
兵:“回爷的话,牢门从里面锁了。”
徐千户又气又恨:“撞门!撞开了再说。”
蒋千户:“要把织造局的人伤了,麻烦就大了。”
徐千户:“天都要亮了,先撞开门再说。”
蒋千户沉吟了片刻:“那就先在外面放火烧屋子,就说是报火警,把门撞开。将织造局的人和姓海的架出来,再行事!”
徐千户:“好办法!都听明白没有?”
几个兵:“明白!”
徐千户:“一队放火,二队撞开门闯进去架人!”
“是!”几个兵立刻跑了开去,一边招呼着,更多的兵向他们聚拢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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