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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80 阿耐(当代)
  “书记,老头们会造反。”
  “造什么反,雷霆要倒了,他们更没饭吃,一个个只看紧眼前一块自留地。一点大局意识都没。这么多年啦,从来不会自我改造改造。没钱不发。”
  “书记……”
  雷东宝将红伟从椅子上拎起,一脸凶神恶煞,“你还想说什么?”
  红伟当即哑炮,快怏而走。回到家里长吁短叹,一个电话将正明叫来,想了想,又把小三叫上。三个人一合计,觉得雷霆再这么被雷东宝搞下去,更没指望。可是又不能推翻,雷东宝头顶有无数光环,雷东宝身后又有不知道会不会出手的宋运辉等人。三个人密谋到午夜,初步决定架空雷东宝,第一步就是明天开始,小三和正明辛苦一点,晚上挨家挨户分发劳保,再等有钱,逐个分发部分工资,以安抚人心,并引导人心向背。密谋结束,红伟将口袋里放了一下午的汇票交给小三入账,以后雷东宝发雷东宝的令,他们三个做他们三个的事。
  雷东宝看红伟出去,只觉得清心,这几天他被追债的搞得一个头两个大,火气上来,恨不得自己拿头撞墙。今年不同以往,大家村口拦债主的火力不够,于是他便遭了秧。
  但即使红伟离开,雷东宝也没再端起饭碗。他一支接着一支地抽烟,考虑小雷家的未来该走向哪儿去。他越想越是心寒,耳边盘旋的都是王老先生认准他雷霆必死的话语。而他现在是真的开始束手无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才能带领小雷家走出困局。他想来想去。发现可以走出的每一步都是关系一个“钱”字,而没钱,则是步步不通。
  如今手头的钱维持生产已经艰难,而设备商则是在法院要求诉讼保全。若是设备商得逞,小雷家被封一半,那么他说什么都得拿出一些钱出去打点,这样手头就会更紧,生产更加紧缩。哎,他每天就在钱眼里打转,白天黑夜脑袋里都盘算着怎么用好每一分钱。他不是不想发工资劳保,他自己自从没法从韦春红那里拿钱后手头都紧。可是哪来的钱?发了工资劳保就得少进多少捆料,其他人能知道吗?而且市道不好,做出来的产品利润微薄,不够应付。所以无论如何,都得勒紧裤带渡过难关,大家一起刻苦。他打算要小三起草一份报告,过几天召开村民大会,跟村民们摆摆道理,让大伙们还是跟以往那样跟着他使劲。
  其实雷东宝心里最想的是韦春红手里不菲的产业,还有正明红伟两个手里历年积累的钱财。如果这些钱都拿来,雷霆可以稍喘一口气。可是韦春红已经拒绝他,红伟跟正明两个也是侧面说起自家的钱不能动用。他断无拿拳头押着这几个将钱取出的可能。红伟家开会到半夜,雷东宝一个人也是想到半夜,可是依然没有想出万全之策。惟一的希望,就是小雷家万众一心,与他共渡难关。
  这时候雷东宝头皮呲呲痛了起来,他握拳捶了脑袋两拳,当然是没用。头痛起来想什么都不再有思路,他无奈之下只得上楼睡觉。可躺到床上脑袋却反而清楚起来,他于是又想。可是越想越乱,想到后来也不知道是做梦还是清醒,混沌了一夜,折腾了一夜,天色却是亮了起来,他只好翻身下床,晕眩着脑袋出门上班。还有那么多事等着他去办。他不知道在这危难关头,没有他的话,这个雷霆会变得怎么样。
  但是到了办公室,却又是那么多债主来讨钱。他应接之余,通知高层开会,研讨对策。然而现在的办公室难容一张平静的办公桌,所以他们只好撤到市区的集团办公室开会。
  看到久违的豪华装修的集团办公室所在大楼,雷东宝下车后怔怔许久才走进门去。他心里冒出一个想法,是不是该把集团办公楼卖了换钱?但这样的门面如果卖了,看在别人眼里会怎么想,会不会想到小雷家穷得当裤子了?还有他的奔驰他的佳美呢?可卖了那些都是钱啊。
  但会议还有更重要的议题。雷东宝坐上主席位,便将自己的观点摆上桌面。
  “今天开会,我们统一一下思想。昨天得到消息,汇率不会变了,那么我们雷霆该怎么办?我有一个打算,今天开始把所有基建停了,安装一半的设备擦上牛油封起来,只开现在在转的设备。所有的资金也全部收缩到电缆和铜厂,所有工作都以确保这两家厂的运作为前提。我的意见就是这样,你们每个人给我一个表态。”
  红伟听了这样的开场白,想到春节时候忠富跟他说的话。书记什么时候听过别人的意见?红伟第一次认识到,原来以前的会议也是差不多形式,与其说是开会讨论,不如说是表态同意雷东宝的意见。因此红伟今天觉得说什么都违心,不愿表态。但是他又不能不表态,按照顺位,他排雷东宝下面的第一号,他得率先表态支持。他想到昨晚与正明和小三商定的架空决定,还是希望他能说服雷东宝。
“其实现在在转的设备也存在吃不饱的问题,而且现在在转的设备生产的未必是适销对路产品,我们可以考虑关停一部分挣钱少的设备。安装接近尾声的预3号车间的设备生产的产品我看正是近阶段市场需求量大的,一刀切停预3号车间的想法,我看书记是不是再考虑一下。”
  “红伟,你没做过车间,你知不知道,预3号虽然看上去已经像模像样,但真想让机器转动起来,生产成品,这中间还要多少投入?我们哪来的钱投入?我们现在只有依靠现有设备,挣钱拼命,挣钱求发展。正明你表态。”
  正明看看对面低下头去的红伟,略一思考,便对着雷东宝道:“书记的讲话给我指明方向。昨天我知道人民币不贬值后心里很乱,现在好了,就这么干,我回去立刻抓紧时间落实。”
  雷东宝的脸色这才缓和下来,道:“正明在一线,还是懂生产的。下面谁说?”
  大家纷纷表态,有红伟和正明两个鲜明对比的例子摆面前,大家自然是众口一致。红伟没有再说什么,整个会议期间一直摆弄着手中钢笔,但脸上一派平静。他至此已经非常理解项东,他至此也已经决心坚定,不复动摇。
  到最后,雷东宝才问:“你们看,集团办公室要不要卖了。”雷东宝问话时候,脸则是朝着正明,他对现阶段正明的表现比较满意。
  正明道:“我有两点考虑,一点是卖了的话,像今天这种情况,我们想开个会都找不到地方。再一点是现在还没到完全过不下去的地步,我们前面的路没全堵死,我们还得整出门面争取贷款,争取政策,卖了显得我们实力出问题。”
  正明的话正好是雷东宝所顾虑的,如今有正明与他合拍,他便更加肯定自己的想法,于是也没继续征求大家意见,拍案将会议结束了。正明说书记脸色不大好,劝雷东宝在集团清清静静地睡个午觉,雷东宝没答应,他的身子还没娇贵到这地步。
  红伟开完会就先一步走了,他也并不满意正明,看到正明堂而皇之地瞎话,他并不赞同,可是又想到,正明不这么说这么做,又能怎样?他都感觉得到,他如果再顶撞下去,雷东宝会当场一纸文件将他的职位免去。但红伟开车没走出多远,就被正明一个电话请回去,接上正明和小三,在车上商议。正明问了红伟很多工厂生产的产品系列哪个好销哪个不好销,又问小三好销的毛利怎样,不好销的毛利又怎样。小三还根据常规的资金周转情况提出自己的想法。三个人一路议来,行至小雷家村的时候,基本统一了做什么不做什么的思路。迈下车子的时候,红伟心中也有了忠富所说的“踏实”的感觉。
  但红伟心头还是暗自叹息,以前雷东宝坐牢时候,他坚持下来了,而现在路还没走到头,他反而不忠,他心里一时有些接受不了。但再难接受,小三主导派发劳保的时候,他有空就他跟着,正明有空就正明跟着,悄无声息地将劳保先发了下去。他看到老头老太们在怨声沸腾后忽然意外地拿到这笔钱的时候,那神情,和那语言,都在说明同一个问题。而红伟、正明和小三心里都知道,从这个时候起,他们属于另一阵线了。尤其是红伟,开弓没有回头箭,这条路他得走到底了。
  不久,在拿到又一笔钱,并计算出盈余之下,他们将工人工资也发了。
  所有人对红伟正明几个感谢非常。
  而这个时候雷东宝犹如孤胆英雄一般地与众债主缠斗着,又因群众向镇上反映情况而与镇政府县政府一干人说明着,他一身披挂所有的火力,依然忙碌得不可开交。而同时今年又是要紧会议众多的年份,开会,传达文件,学习精神,总结经验,有得他忙。他整天忙碌得像个陀螺,旋风般地飞旋于这事那事之间,累而充实。小三悲哀地觉得,一贯英明神武的书记这回真像堂吉诃德。
  但正如大家并非坚贞不渝地忠于雷东宝一样,大家拿到劳保拿到工资,保持一段时间的守口如瓶之后,便有了百花齐放。就像第三者的传闻总是最后落入当事人的耳朵一般,雷东宝一直被身边人刻意屏蔽的话题,终于有片言只语传到韦春红的耳朵里,韦春红凭东鳞西爪意识到问题有点不对,便一个一个电话打出去刻意套取问题背后的实质,很快,韦春红便敏锐地捕捉到问题实质:有人在背着雷东宝收买人心。
  韦春红心里又生气又悲哀,这种在小雷家村明晃晃做的事情,却只瞒住一个雷东宝,这说明什么?即使她作为雷东宝的妻子,她现在都觉得雷东宝该下台了。可是她想,即便是死,也得让雷东宝死得明明白白吧。她拿起电话想拨雷东宝的号码,可事到临头,却一个电话给红伟打去:“老史,为什么背着东宝做手脚?”
  红伟自开始做起,就想到有泄露的一天。他原以为泄露得很快,没几天雷东宝就应该拍着桌子找上他,可没想到时间竟拖延那么久,而最先找上他的却是韦春红。以红伟对雷东宝的了解,他猜知雷东宝一定还不知情,否则,雷东宝断无让老婆出马拍桌子的可能。他这下倒是有些狐疑上韦春红的态度,为什么不先告诉雷东宝,而先找他问话?还有,韦春红究竟知道多少?因此他先施缓兵之计:“春红姐,你说的是哪件事?”
  韦春红冷笑道:“老史,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和正明做的好事,怎么反来问我?”
  红伟沉默了好一会儿,才道:“春红姐,雷霆再也拖不起了,我们再不行动,雷霆死掉烂掉就在眼前。”
  韦春红沉着地道:“只因为这个原因?”
  红伟道:“还能因为什么,如果是想造反,我们不会那么曲折。不瞒你说,该做的我们都做了,包括请你春红姐劝书记,可都没用。你也知道书记的脾气,你说我们还能怎么做,等死还是行动起来?”
  韦春红当然清楚雷东宝的脾气,只得叹一声气,道:“你们好自为之,消息总有一天传到东宝耳朵里。”
  红伟却反将一军,道:“春红姐既然已经知道,要不请你告诉书记。”
  韦春红道:“你们都已经架空他,你们还想怎么样他?搞死他?还是他自觉退位?我看你们最后只有这两种选择。”
  红伟虽然已经将事情做出,却还是被韦春红的话逼出一身冷汗,“我们没那意思,我们都是书记多年的手下。可你说我们该怎么办?我们除了架空他,还能做什么?我们都是提着脑袋还得好好做事,我们又跟谁说冤?”
  “可是总有一天你们要起冲突。”
  红伟沉默片刻道:“到那一天,我立即跑去找宋总说明原因。跟书记,我该讲的理都已经讲了。我看长痛不如短痛,春红姐还是替我们把情况跟书记说了吧。也好让书记有个准备,免得没准备的话当众出丑。”
  春红哀叹道:“东宝做了那么多年,为村里做了这么多事,就没一个人记挂他的好?就没一个人抵抗你们的架空?”
  红伟道:“工资面前,爹亲娘恩也得搁一边放着。再说我们做的事不是阴谋,只要是正常人,谁都看得出我们对事不对人,我们为的是雷霆。我们没想逼书记退位,我们辛辛苦苦还得担心书记逼我们做出什么。所以,春红姐,拜托你了。”
  韦春红根本就没话好说,默默将电话挂了,坐在沙发上忍不住垂下眼泪。那个混球,到底是怎么了,要不要提醒那混球。他毕竟是她的丈夫。她再不提醒,雷东宝更被人当笑话看待。她从红伟的话里已经听出,大家用架空的方式,还供着雷东宝这尊神,并不是因为雷东宝还真是个神,而是因着遥远的那个宋运辉。为此,她真是替雷东宝彻底地悲哀。
  她擦掉眼泪,打电话给雷东宝,她不要什么大公无私地为小雷家全体着想,她只要管住她老公。但是电话里传来雷东宝因上火而沙哑的声音的时候,她又是没原则地心软。而雷东宝一看显示中是家里的电话,就道:“找我干啥?”
  韦春红收起悲切,道:“跟你谈件公事。”便将从小雷家媳妇们嘴里听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诉雷东宝。她暂时隐下红伟的电话不说。但她说完,却发觉电话那端反常地安静,只传来明显的“呼哧呼哧”声。韦春红急了,道:“东宝,你吱声,告诉我你听着。”
  雷东宝却没吱声,只瞪着眼发呆,什么,红伟正明背着他搞鬼收买人心?这不是推他上架火烤吗?他只觉得热血冲顶,好久说不出话来,这怎么可能?清楚过来时候听韦春红在电话里喊他,他马马虎虎地道:“知道了……”
  韦春红才稍放心,“你准备怎么办,去撕了红伟他们?你有没想过,本来大家还碍着面子认你老大,还相安无事,如果你去点破,去闹事,会不会大伙儿索性横下心来赶走你?”
  雷东宝却是无法相信韦春红说给他的现实,整一个村的人架空他?“哪几个女人跟你说的这事?你耳朵没听错?”
  韦春红因开饭馆,与红伟打交道多年,上回雷东宝坐牢时候又与红伟患难见人心过,本来还想护着红伟,听雷东宝这么混,竟然还怀疑她,而不是发现苗头即刻深挖,只得对不起红伟了。便道:“我跟老史也谈过。我看,要不你回市区一趟,我们找个地方说话,我要知道你怎么做。你千万别鲁莽,别撕破面子。”
  雷东宝一声“知道了”,却将电话结束掉。韦春红听着“嘟嘟”声响,只会干瞪眼。想来想去,一个电话打去宋运辉那里。
  宋运辉听到韦春红的描述,心中惊异,但转念一想便释然。前儿刚与老徐说起过,雷霆是小雷家全村的雷霆,他因雷东宝而关心雷霆,而小雷家全体村民因切身利益而关心雷霆,小雷家村民对雷霆的感情比他深不知几倍,雷霆是村民的命根。因此眼看雷东宝拖着雷霆走向深渊,村民岂能坐视?“大哥准备怎么处理这事?”
  韦春红道:“他不肯跟我说。他最近脾气坏得不像人,为了保护两个儿子,我跟他事实分居。”
  宋运辉想到春节赶去小雷家听说韦春红去海南过节事,心说原来如此。道:“事实上春节时候我们已经建议大哥退出,让他借口生病治疗,体面地离开雷霆。可大哥不肯。”
  韦春红急道:“你也认为他……雷霆不再要他?可你知道雷霆是东宝大儿子,宝宝都不如雷霆在他心中的分量。除非他死,否则没人劝得走他。罢,我现在赶去小雷家,我刚告诉东宝这事,不知道他要怎么闹,我得去看着。宋总,求你打个电话给红伟,压红伟正明一把。”
  “好。”宋运辉答应。
  但是放下电话后,宋运辉却想到,他跟红伟说什么,让他们继续拥戴雷东宝?还是让他们对雷东宝手下留情?可问题是雷东宝能放过这几个人吗?矛盾激化时候,以雷东宝的脾气,谁敢手下留情?那么伤害的就是他们自己。
  宋运辉思之再三,想给红伟打个电话,可铃响半天,却没人接听。他预感,小雷家出事了。他也恨不得学韦春红,立即赶去小雷家现场。
  雷东宝此时却是沉思:是真是假,怎么会这样?他扯起喉咙叫小三问话,但办公室和财务室的人同时回答,三主任出去办事了。雷东宝打小三电话,问小三是不是背着他调度资金,小三接住电话便吓得语不成调,却是一口肯定。雷东宝又问主使的是谁,是正明还是红伟?小三说好多人开会决定。雷东宝无话,挂了电话。他最了解雷霆的人事,这事,除红伟与正明,别人没那么大号召力。而小三自然是其中的骨干,不抓住小三没法调度资金。
  雷东宝在办公室暴跳如雷,冲去正明和红伟的办公室,都没见人。而办公室里的同事见此早已第一时间电话通知红伟和正明。
  红伟接到韦春红电话后,便知道今天无法善了,韦春红不可能将这么重大事情瞒住丈夫。因此他十万火急找到正明,通知正明避走或者如何。但是正明却不肯走避,他反问红伟,今天避了,明天怎么办,书记一直发火,他们难得一直走避,凭什么?话虽如此,红伟还是不忍与已被架空的雷东宝当面对峙,可是接到电话却知道对抗无可避免。他们只好分头行动,红伟坐镇车间,维持正常生产秩序,正明出去调运救兵。
  红伟紧张得坐不住,神经质地在车间办公室绕圈。可他抬眼间却见到听闻消息的几个村民工人已经持械拦在办公室门口,说是由他们保护他。红伟惊住,忽然之间明白人心的向背乃大势所趋。工人们做到今天这一出,其实不仅仅是因为从他和正明手里拿到一次工资,不,一次的工资还不至于有那么强的效应,估计他们也是明眼人,他们也早在心中否定了雷东宝。红伟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他开始为雷东宝悲哀。这原是一个全村人民爱戴并尊崇的书记啊。
  雷东宝在办公楼上下找寻,不见几个主使,又退回办公室,捶着桌子考虑对策。罢免这两人?还是怎么办?敢反他!雷东宝将因果胡乱考虑,拳头捏得嘎嘎响。呸,不管怎样,先揍死这两人。红伟且不说他,正明,肯定猫在车间。雷东宝跳起,黑旋风一般又冲出办公室。耳边只听有此起彼伏的声音叫“书记”,但雷东宝一个都不理。走到楼梯时候被一个男人拦住,他一看是正明的堂弟,顿时两眼血红,伸出大掌一把将那堂弟拍向墙壁。他满意地看着那人不堪一击,骂声“妈的”,继续前行。
  冲下楼梯,冲出办公楼,跨越小广场,走向通往车间道路的时候,他血红的眼睛发现前面又现一层障碍。
  然而这回雷东宝却无法肆意拍出他的大掌。
  密密麻麻排在雷东宝前面,挡住雷东宝去路的,竟是小雷家村的老人。这些老人有男有女,站前面的人愤然举着早已锈迹斑斑的锄头钉耙,站后面的有两个还得靠扶住锄头柄才站得稳。这些人,没一个能挡住雷东宝的一根手指头。
  但那些人的眼光非常坚定,等雷东宝离他们两米之外站住,他们齐声高喊:“雷东宝,退位。雷东宝,退位……”
  在众老的高喊声中,雷东宝恍惚看到十多年前小雷家被县里清查时的情景,正是他发动全村老人对抗工作组的入住,令工作组无法正常展开工作。当年,也是个大夏天,那几天太阳都很亮,小雷家老头老太被他培养出反抗的光荣传统。他们后来还围剿拖欠小雷家工程款的市电线厂,力拒讨债的进入小雷家村……而今天,没想到他们反抗的却是他,带着他们找饭吃,找到好饭吃的他雷东宝。为什么?
  雷东宝忽然觉得今天的日头也特别大,日光也特别亮,而忽然之间又如天狗吞日,眼前一片昏暗。
  雷东宝的庞大身躯轰然倒塌在众老面前,泼出浓厚的一蓬灰土。
  还是红伟第一个打电话报告宋运辉有关雷东宝送医院的事。但宋运辉此时已经通过安检进入候机厅,准备出发去北京争取一个项目的审批。看着窗外起降的飞机,他无法不想到命运竟是如此起起落落,无常轮回。他万万想不到,雷东宝会倒在众老面前。雷东宝带领小雷家人风风雨雨走过二十年,其扎根,在小雷家的肥沃土地,其成长,是小雷家村民的众志成城。而当小雷家众老也揭竿而起的时候,雷东宝岂能不倒?
  年初外公奉劝雷东宝装病退出,竟是一语成谶。
  宋运辉公务在身,没法立即赶去小雷家,只得委托刚从日本返回的妻子。宋运辉让梁思申看情况,如果有需要,由他出钱来替雷东宝治疗。梁思申行前,宋运辉又是诸多叮嘱,说得最多的是要求梁思申别再追究雷东宝的错,雷东宝病中爱说什么就让他说什么,让她听过算数。梁思申哭笑不得,她难道就是那么多嘴的人?
  第一次的,梁思申为雷东宝做事而又如此甘心,完全是因为宋运辉。因为她真喜欢宋运辉于婆婆妈妈间流露出来的关切。这等关切是如此真切,如此人性,绝非来自什么宋总,而应该更来自那张嘴唇挂着燎泡的年轻侧影。她取出票夹中的那张照片,相对微笑。
  梁思申与韦春红确定行程。她没想到出站时候竟有一男子举牌接机。那男子自我介绍是雷东宝的司机。梁思申跟着司机出去,到外面再看到那辆车牌熟悉的佳美,才敢确信。但梁思申隐隐觉得司机有些紧张,不敢说话。
  车子在静默中驰往宾馆,司机说雷东宝和韦春红都在医院。梁思申不想留下替宋运辉兴师问罪的印象,就只好和蔼地找话来说:“师傅以前好像开的是奔驰。”
  “是啊,奔驰。”那司机顿了好一会儿,忽然觉得不妥,忙补充道:“我们刚把奔驰卖了,现在村里最好的就是这辆佳美,史总指定这辆车来接您。但听说这辆车也快卖了。”
  梁思申不由得想到雷东宝当年参加杨巡婚礼时候那驾驭奔驰的气派,再想雷东宝才刚倒下,村上层所做的最先几件事之一就是卖车,可见雷东宝行事之不得人心,便问道:“雷霆现在谁在负责?”
  司机犹豫好久,道:“没定。听说还得开会,镇里领导也得参加了,才能最终决定。”
  梁思申“唔”了一声,“韦嫂一个人在医院伺候,吃得消吗?她家里的孩子有没人管着?”
  司机道:“韦婶娘家有人过来帮忙,村里也配了帮手给她。”
  梁思申点点头,她还想继续问,却被来电打断。是萧然的电话。萧然从梁凡嘴里已得知梁思申肯收购他手里的市一机股份,而他又不知道日方股份的收购也在梁思申的计划中,还以为梁家势大,梁思申又善于与国外公司做生意,敢仗势与日方挑战。如此千载难逢的脱身机会,萧然怎肯放过,因此天天电话追着梁凡要求与梁思申正式会谈,一得知梁思申回国,也是天天电话追踪,想尽早敲定,以免夜长梦多。
  若不是雷东宝出事,梁思申也想打个时间差,在与日方正式签约,一手交钱一手交货之前,先将萧然拿下。无奈现在她得替宋运辉分忧解难,不知得拖多少时间。没想到她将最近日程一说,萧然立刻提出他很快赶来见面,先谈意向。梁思申也没拒绝,就这么定了。
  司机只听梁思申对着电话强硬地说报价高于多少万就谈都不谈,司机还以为是寻常的生意。但那生意可真够大的。司机因此还想,为什么书记以前不找这位有钱亲戚帮忙?
  梁思申来到医院。她从小到大,在国内见的都是高干病房,这回却是第一次来到普通病房,而且还是三人一间,在她看来无比嘈杂拥挤的病房。她循着房号找到病房,站在门口看见一屋子的人一屋子的杂物,一时不知所措。但她很快见到韦春红,顺藤摸瓜,便见到躺在病床上堆积如小山的雷东宝。小小病床似乎盛不下这庞然大物,看上去雷东宝连转身都难。但韦春红却挽袖子上阵,正独自帮着雷东宝翻身。梁思申连忙走过去帮手,她发现雷东宝似乎还在昏迷中,两人这样的大动作,雷东宝都没睁一下眼睛,
  等终于艰难地将雷东宝翻成侧身,韦春红才喘着粗气,叹息道:“总还是你们,这混球以前好事坏事都做,可最后身边只有我和你们。谢谢你来看我们,你们这么忙的,唉。”
  梁思申道:“宋心急得不行,可他这几天约见的都是由不得他的人,对不起。大哥情况怎么样?”
  韦春红拿一只手指指脑袋道:“醒来过,可我看着他这边好像有些混。我跟医生已经打好关系,医生也说没办法,中风,慢慢来。谁让他太胖呢,脾气又躁,医生说这血压这血脂这脾气,今天才倒下已经算吊得长久了。唉。你坐这儿,别站着,你从北京大老远赶来也累。这混球整天躺着肯定难受,我给他捶捶背活活血。”
  这事,梁思申不便帮忙,就挪凳子坐在韦春红旁边,嘴里安慰。韦春红却摇头道:“我没太难过,知道他度过危险期,我这几天心里反而比过去踏实。你看他现在这么乖,不会乱发脾气闹得全家鸡飞狗上墙,不会外面闯祸让我晚上睡不着,也不会整晚不回家不知道做些什么。我只想跟他安生过日子,可不知道他醒来清楚后会怎么想,我现在只忧心这个。”
  梁思申听着心里只觉得酸楚,这么好的一个女人,雷东宝却不珍惜。她见韦春红说着说着眼泪断线珍珠似的淌落,忙伸手替她擦了。“那也是以后的事了。这几天你千万悠着点,别太累着,现在家里只靠你支撑,你可不能自己先累倒。春红姐,要不要换个清静点的病房,大哥可能不在意,你却可以好好休息。”
  “得等着,刚来时候是四人间,昨天才搬到这儿,也不知道什么时候能轮到双人间。跟护士站已经打好招呼,有轮出来的病床总是先给我们。没事,我贱命,只要他不跟我吵,我哪儿都睡得着。小梁,你知道他醒来翻来覆去说的是什么吗?我听着真是伤心死。”韦春红的眼泪更是抑制不住,只好收回手,从梁思申手里接了纸巾擦拭,“他只有一句话,他连我是谁都还没认出来,却把一句话说得清清楚楚:‘你们为什么反我’。”
  梁思申愣住,心中替雷东宝悲哀。良久,她才有气儿说话:“小雷家人都不来看看?”
  “我不让他们来,这样离了小雷家正好,省得他整个人跟着魔似的不知道自己是凡人,人家现在又不认他。我自己有点积蓄,我也还不老,我伺候得来。”
  “宋说了,大哥的医疗费我们来,日子长着呢,这笔费用不会小。春红姐你留着钱……”
  韦春红斜睨梁思申一眼,打断道:“你来已经够尽心。现在东宝还有什么呢?他们小雷家的人能有点良心,还不是看着他身边的你们?我本来想离他们越远越好,可你来我一定要叫他们派车,我们只有靠着你们,他们才不敢进一步骑上头来。唉,话说回来,你们和这混球又不是血亲,怎么好让你们拿钱出来?你放心,我有钱,几家店面房的房租收起来,这混球就是这辈子每天住高干病房都住得起。”
  梁思申震惊,才知为什么有小雷家的车子去机场接她,而且司机对她态度恭敬有余。她心里顿时有了主意,问道:“大哥够住高干病房级别吗?要不我们搬上去,我找医生去说说。”
  “混球混那么多年,白混,不够级别。我倒是想去住。”
  梁思申当即打电话给梁大,问有没有办法帮弄一间高干病房。她相信肯定弄得到,只要梁大肯,当然,她相信梁大肯定不遗余力,今时不同以往,梁大和他的那些舅舅看见她比看到亲妹妹亲女儿还亲。韦春红还想客气,但梁思申轻声告诉她,还有比宋运辉更狠的人在上头,这会儿从权,搬出来使了再说。她了解企业,虽然雷东宝倒下,可雷东宝在雷霆做的事却都白纸黑字留在那儿,那些村人若想一劳永逸地解决雷东宝,不让病愈后的雷东宝回去小雷家,肯定得从若干年的经营中找出问题,想出招术将雷东宝掀翻在地并踏上一脚。她认为宋运辉还不够分量阻止那一切。
  韦春红半信半疑,她只知道梁思申有个钱多的外公,倒不知道还有权大的亲戚,心说这姑娘怎么命好到啥都占了。但她不敢拿这么一个电话太当回事,这似乎太轻易了点。她含着眼泪,继续给雷东宝捶背、按摩腿脚。
  没过多久,一个年轻男医生和两个护士客客气气地赶来,说是来给雷东宝搬病床的,搬去高干病房。再过一会儿,等病床搬好,韦春红在电视上见过的一位市领导匆匆赶来,抓住梁思申亲切地说话,关切询问还需要帮忙做些什么。韦春红目瞪口呆地看着梁思申从容应对,却没听到梁思申在市领导面前讲出躺在床上的这个人是大名鼎鼎的小雷家村的雷东宝,当然,梁思申也不可能为雷东宝伸冤。
  韦春红不便插嘴,但她在一边儿却是矛盾地期盼梁思申为雷东宝说上几句,让领导为雷东宝做主。可是一直等梁思申送走领导,她都没听见梁思申提到“雷东宝”三个字。她一时非常犹豫,要不要跟梁思申提一下,可否让雷东宝回去小雷家,因雷霆是雷东宝的命根子,她估计即使雷东宝正常时候也不容易见到这位市领导。可刚才她又跟梁思申说离了小雷家最好,岂不是前后矛盾?
  一会儿梁思申送走人回来,先发制人,道:“春红姐,我想还是不跟来人提大哥,免得来人乱插手。现在事情已经激化到这地步,大哥已经不适合再回去小雷家,靠上级关系硬插进去不理性。”
  韦春红无言以对,怔怔地看着梁思申,又落下眼泪。人家小姑娘可比她明白得多,做事也干脆得多。
  梁思申看着韦春红心软,看着躺床上血色不复当初的雷东宝也是心软,但是她坚持不松口。她早提出过雷东宝已经不适合雷霆,她必须适可而止,不能擅权。让雷东宝回去容易,可是回去以后呢?她刚才跟来人只提病人是丈夫的大哥,她不提大哥的名字,也没提她丈夫宋运辉的名字,她从对话中听出来人已经去医生那儿了解过病床上的人病情如何,估计来人当然不会漏看病人的名字,但是她既然不提,来人必定不会节外生枝。
  可是她心里真替韦春红难过,这样一个女人,要什么拿得出什么,能独当一面将饭店开得那么好,怎么遇到雷东宝,就没自我了呢?她不知道如果宋运辉不重视她、出轨、还坏脾气,她能有韦春红这样不屈不饶的贤惠吗?
  晚饭时候,一个中年妇女送饭菜过来,进门时候眼睛挂满惊异,而且一直看着梁思申。韦春红当即收起悲切,起身介绍说这是四宝媳妇,饭菜做得最好,这几天在她家帮忙。又似是不经意地提起刚才那位什么什么长真客气,都已经帮那么大忙了,还拎水果鲜花过去。四宝媳妇没敢说是什么,她刚才还是一径去的普通病房,那边人告诉她来了一个很派头的年轻女人,坐在病房里一个电话就把什么事都搞定,四宝媳妇还以为是谁,看西洋镜似的跑来高干病房区,才知原来是宋运辉的太太。
  四宝媳妇以为这是理所当然,但回去将一天情况向老公一汇报,却没想到红伟和正明两大头亲自到市里找她问个究竟,四宝媳妇才知天外有天。正明原来在集团里负责公关,早八百年就已经把宋运辉的关系玩得比雷东宝还熟,最清楚宋运辉的能量能到哪一层。但今天四宝媳妇的传达显然不是那么回事,他们急了。向四宝媳妇问清所有细节,红伟立刻打电话问杨巡,果然杨巡反馈,别惹姓梁的。红伟和正明两个顿时脸色煞白,比躺病床上的雷东宝的白脸有过之而无不及。
  红伟问正明要不要去找宋运辉请罪,正明不敢答,坐驾驶位上没主意。两人都想到几年前的夏天,宋运辉太太过来,雷东宝亲自踩着三轮车引导参观。
  两人不敢怠慢,去宾馆找梁思申,打着拜访的旗帜。但梁思申拒见,梁思申有意将架子端得十足,她让小雷家人自己揣摩分量去。人总是更容易被自己心中放大的恐惧击倒。
  这全是她自己的主意,没有事先与宋运辉商量,她觉得宋运辉如果理智处理,肯定也是一样的办法。她打电话告诉宋运辉处理结果,宋运辉长吁短叹:无法接受事实,却不得不接受事实。
  两人在电话中不约而同地聚焦于雷东宝心中念念的“你们为什么反我”那句话上。梁思申吟出她最近又重拾起来的古文:“舟已行矣,而剑不行,求剑若此,不亦感乎。”滚滚长江,大浪淘沙。
  这以后,雷霆的红伟和正明几乎隔三差五地发一份情况通报到锦云里的传真上。于是外公经常是第一个通过通报了解雷霆的人。雷霆在市区的集团办公室贱价卖了。因最近市道不好,无法卖出好价。雷霆的车队只剩下运输车和一辆普桑用于办事,其他车子全部转卖。雷霆召开董事会,集体讨论管理层人员安排,基本上是拉开后雷东宝时代的序幕。猪场收归村有,折价进入雷霆,忠富再度支撑养猪场。经过多次会议讨论,安排红伟全面负责电缆厂,正明全面负责铜厂,雷霆集团三足鼎立。而所有雷东宝时代定下的福利,却经过会议讨论,暂停实施……
  但这些通报只有宋运辉关心。外公最先关心几下,后来就不理了。那种小眉小眼的格局,外公才不喜欢。
  不管锦云里的人关心不关心,通报却是风雨无阻地送到,从不耽误。反而韦春红还不如足不出户的外公了解雷霆。
  杨巡从一个朋友口中获知,萧然在市一机的股份似乎成功转手了。杨巡非常好奇,这世上竟然还有比萧然更蠢得人?杨巡也忿然,原来他看着萧然四处推销可就是卖不出那傻到极点的市一机股份,他心里暗爽,这才叫恶有恶报。杨巡虽然无法自己亲手报复,可看到萧然落魄,他还是很不高尚地高兴着。每次遇到有朋友提起萧然和市一机,他就回家与任遐迩说:活该,活该。可没想到,萧然竟然得以脱厄。这如何能让杨巡不扼腕愤慨。
  于是杨巡千方百计地各方打听那个替代萧然做了瘟生的人是谁。他心里有个强烈的愿望,如果收购还没到达交钱办手续阶段,他很想使手腕破坏这宗交易,让萧然的钱永远困死在日本人手里,永世不得翻身。
  可没想到多方消息条条大路通罗马,那罗马分明就是东海公司老总的老婆。别人或许不知道东海公司老总老婆是谁,杨巡却是知道得分明,这一打听到手,反而是他糊涂了。梁思申当年不是告诫萧然不上日方当的第一人吗?现在怎么反而成了跳火海的第一人?若是别人,杨巡一定认为那人是傻到家的,梁思申却应该不是。可杨巡又想,万一梁思申这回鬼迷心窍呢?
  杨巡觉得,作为朋友,有义无反顾地提醒的义务。
  杨巡打电话给梁思申,梁思申还奇怪,“咦,这么快就传开了?”
  杨巡道:“这么说是真有其事?也没太传开,我听说是萧然的事,特意多关心了点。你这是钱多了烫手?”
  梁思申笑道:“知道也没什么,很快会公开的。不出一个月吧,你看消息。”
  杨巡奇道:“我不知道你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你不怕日方,还是你另有奇招?即使钱多烫手你可以到银行存零存零取,拿最低利息,只要你高兴,可没必要送钱送给别人把持还让别人看你笑话。市一机萧然怎么回事,全市人民都知道,可你当年比全市人民知道得还早,现在反而是怎么回事?”
  梁思申不想把她的计划在尘埃落定之前说出来。只是笑道:“谢谢你提醒,我回头再考虑考虑。不过我不会重蹈萧然覆辙,他那太笨。杨巡,尽量不要把我买萧然股份的事情散播开去,可以吗?”
  杨巡何等机灵,道:“好,我会闭上嘴巴,以后也不会再去打听。最近有什么好消息坏消息没有?”
  梁思申道:“好消息是减息啊,个人贷款松动啊……总之是个趋势吧。目前还没明朗,我也不知道会松到什么程度。你最近做什么?”
  杨巡道:“最近房价跳楼,比最高房价低一半,几家房地产公司做不下去,出现一种叫烂尾楼的东西,你有数?”
  “知道。你准备接手烂尾楼?据说因为产权不明晰,敢接的人不多。很多人怕接手后有莫名其妙的债主找上门来。”
  “对,我正跟几家谈,我们遐迩说那些公司的账烂得一塌糊涂,不知道多少黑窟窿躲在后面。所以我上回跟申总说起,要是让政府做中间人,拿文件把前后两个经营者之间划条分界线,我这事情做起来就顺了。可现在烂尾楼都才开始烂起,没烂到家,政府都还在看。我跟几位机关朋友说起,他们都说很难插手。这不,我一直拖着。”
  梁思申将杨巡的话回味三遍,道:“债务难道容易躲?万一有人忽然拿出一张过去的借条来让你还,你还不还?这种公司普遍都是过去那种贷款——抵押——再贷款——再抵押的产物,挥霍到资金链断裂,结果留下几幢烂尾楼。所以这几幢烂尾楼的价值与其身上背负的银行货款或者其他渠道借贷相比,简直不值一提。但银行怕负烂账责任,宁可拖着不处理,让账上永远有这笔账挂着,也不敢折价交给你。我估计这不是地方政府协调一下能划清界限的问题。”
  杨巡奇道:“你怎么知道得那么多……哦,对,你家里都是银行。我插手处理这些事情之后才慢慢知道还有那么多没法讲道理的蠢套路。可有什么办法?只有干着急,公家的钱,人家银行不急。那你为什么不做?你有人脉。”但杨巡说出来就想到,梁思申不肯利用那人脉。
  梁思申却道:“我正考虑。你说个人找上来的债务怎么处理?”
  “个人的太容易了,千年不赖万年不还,都那样处理,又不是我欠下的。打官司也有办法让它没法执行。”
  杨巡说的时候无心,回头想起来却是热血沸腾,为什么不可以再次合作?当然,有历史原因在,梁思申估计对他还心存芥蒂,但谁都不能否认,合作的前景却是非常美好。梁思申有人脉,有资金,有前瞻的融资手段,他杨巡也有资金,更有过人的活动能力。只是,合作的前提呢?他有前科,梁思申还敢不敢再度信任他?
  杨巡想到工作中遇到的那些难题,想到去银行打交道遇到的门槛,他相信,即使不用梁思申的背景,只要抬出宋运辉来,便可在本地银行畅行无阻。东海,每天多大的资金流转啊,哪家银行行长对宋运辉不是趋之若鹜。
  杨巡更想到梁思申对萧然在市一机股份的收购,为什么?难道已经与日方达成什么谅解了?或者是切割一部分资产出去,由她经营?可是市一机那种制造业企业,又不是什么好吃的蛋糕,完全是长线投资的玩意儿,梁思申究竟是什么样的打算,难道又是跟以前那样三言两语就认定一个项目?
  杨巡很多猜度,可是不想与任遐迩讲,反正一讲到梁思申,任遐迩肯定得跟他过不去,女人也不知为什么总那么多小心眼,又不可能的事,怀疑他做什么。
  可是女儿小碗儿啊,每想到小碗,杨巡到哪儿都能眉开眼笑。他细心地跟随女儿成长的每一步:能睁开眼睛了,能盯人了,能认人了,还会咧开小嘴笑了,还能咿咿呀呀地发声了。哦哟,这样小小的一个人,长起体重来还挺快,每天称重都有增重,门后挂的一张体重曲线图一直是蹭蹭往上升的,非常健康。便是连一头黑亮的头发也长得飞快,很快就长出小姑娘的清秀模样来。而今老二家的也怀孕了,但杨巡确信不疑,谁都没他的小碗儿可爱。
  因此杨巡很有回家动力。回家里小碗总能第一时间给他一个最闪亮的眼光以示招呼,那个时候,杨巡的心里总是跟酥糖一样甜蜜。他很小就没爸爸,家里赤贫,从小吃尽苦头,他对着可爱都没法形容的小碗,挂在嘴边出现频率最高的一句话是:“爸爸好好挣钱,让我们小碗做小公主。”任遐迩说他是个二十四孝老爸。
  因为关心电视上的东南亚形势,杨巡现在只要有空就看新闻联播。他发现,最近的国内新闻头条被大江南北的洪涝灾害给占领。电视里放出来,现场那个浊浪滚滚。杨巡联想到自己在东北时候,愤怒的人潮过后一贫如洗的惨况。那边若是真让洪水洗上一遍,可惨。或许是最近刚有了个女儿,杨巡觉得自己很是心软。他对那灾区的人感同身受着,因为他曾大起大落过,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他能明白当时的心境。他关注着,不晓得灾情能不能被控制住。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便去探望了一下雷东宝。他见到的雷东宝已经能正常睁眼睛,可是一张脸变得歪鼻子歪眼,四肢则是不灵光了一半,生活无法自理,最要命的是思维依然迟钝。他看得出雷东宝不想见他,非常不想见,以至于一起吃顿病号饭后,雷东宝就借睡午觉不理他了。可是看到他进门那一刻,雷东宝却又分明满眼睛的欣喜。他能理解雷东宝此时的心情,没有一只老虎是心甘情愿地呆在动物园里让人参观的,被铁笼禁锢的老虎个个无精打采,理都不理外面的人。雷老虎也是一样,捆住手脚的凄凉时节,雷东宝心里一定宁愿没人看见。
  雷东宝睡着后,宋运辉与韦春红商量,未来是住市区还是住回小雷家?住回小雷家有没有顾虑?韦春红却是只有一个答案,雷东宝连市区的家都不愿回,不愿以现在这副面目见任何一个熟人。她现在也不知道回头该怎么办,要不到见不到熟人的乡下找间房子?每天晒太阳种菜,让她的儿子寄宿在学校算了。
  宋运辉考虑之下,联系杨巡,问杨巡暂借老家的房子。杨巡岂有不答应的?送都送不进呢。韦春红当即过去一看,虽然这个家荒芜多年,草木森森,她还是非常满意,回来市区就推着宋运辉别回医院,坚持让宋运辉回去上班,不用搭理现在的雷东宝。宋运辉也知道雷东宝现在需要心理疗伤,但好歹他来看过一趟之后可以放心。
  回到家里,他也有私人问题需要面对,他隐隐觉得梁思申对他与过去很不一样。但究竟好或者不好在哪里,他也说不上来,梁思申依然对他亲昵,跟他单独在一起时也还是黏在一起,可他为什么觉得她好像离他有些疏远了呢?问题究竟出在哪里?宋运辉有些提心吊胆。
  宋运辉想与妻子好好谈谈。事前,他请教感情生活丰富的虞山卿,却觉得虞山卿的答案不适合真正相爱的两个人。请教家庭和睦的寻建祥,又觉得寻家的精神生活与梁思申格格不入。
  然而,怎么与梁思申开口?已经惯于在大会小会上面对台下千万双眼睛的宋运辉忽然有了裹足不前的胆怯,那胆怯甚至犹如当年第一次走上厂部会议室讲台,面对咄咄逼人的水书记、费厂长、刘总工等人的时候。可那时他起码心里对技术有底,现在心里的底却是虚无得很,爱,可以成为他的底气吗?而他现在担心的正是两人之间爱的变化。他不免想到当年对程开颜的时候,当他心中无爱,他可以做得如此决绝。梁思申会吗?
  没等宋运辉下定决心开口,梁思申却在到达第一晚握住宋运辉的手,严肃而认真地道:“我有话要跟你说。”
  宋运辉不知道妻子要跟他说什么,却毫不犹豫地道:“你说,我全部答应。”
  偏生梁思申知道宋运辉对她一向是说到做到,听闻丈夫如此爽快,愣了一下,“你知道我要跟你说什么?”
  宋运辉并不讳言:“你最近对我有看法,我不愿我们之间有隔阂,可我没找到原因。既然你已经找到……”下面的话宋运辉忽然咽住,觉得信誓旦旦得肉麻。
  梁思申一下子很内疚,感觉自己好像恃强凌弱似的,在两人感情的世界里,一向是她主动,她总是索取很多很多,丈夫总是包容着她,就像今天,他全无招架,开门揖盗。她忽然想放弃,做人不能太得寸进尺,有这样爱她的丈夫,她还想要怎样?反而是宋运辉今天非解决问题不可,不愿再看到妻子在他身边时却目光游移。他鼓励梁思申继续。
  梁思申犹豫之下,终于将手中的本子打开,将那张宋运辉在金州新车间开工现场的照片拿出来,放到丈夫手里。“我这几天考虑了,我爱这样追求事业的你,爱直言不讳批评我对老师胡说的你,爱那个直言‘我很骄傲’的你,爱为大哥操心得没原则的你,爱帮我跟外公斗嘴的你,爱西湖边内敛又奔放的你,爱一直坚韧智慧的你。但是我最近心里对你越来越有非议,觉得你越来越面目模糊,前阵子我才想到,你变了,你变成外公嘴里那种千人一面的官僚。直到见你又黏黏糊糊对大哥割舍不下,我才意识到,你如今已经很少流露人性的一面。对不起,我会不会说得太严苛?”
  “你尽管继续。”宋运辉被说得面红耳赤,即使他知道自己道路的最终肯定是官僚,可被梁思申如此点明,他还是吃不消,“可是工作环境……我可能已经有些职业病。”
  “是,我也觉得太苛求你,一定是我太不宽容。可是,我们相识相知这么多年,我真的觉得你丢失了很多过去很好的品质,你变得冷漠。外公说你工作环境太复杂,你又奔跑得太快,因此来不及好好地思考。这方面我也有同感,我辞职后才考虑,我在忙忙碌碌中究竟迷失了些什么,我发现我迷失了我的性情。”梁思申见宋运辉点头,她将手中照片竖起,“我要一个有血有肉有爱的性情中人。”
  宋运辉终于不得不婉转指出:“你真正想说的是不是我工作中缺乏人性,现在距离民众越来越远?”
  “是的,你现在工作中对成事的因素考虑太多,人的因素考虑太少。包括考虑你自己,为了成事,你个人也放弃太多。”梁思申认真上了,她基本上也是认准了宋运辉不会生她的气,颇为有恃无恐。
  宋运辉却得为妻子的指责找出理由:“你对我的工作了解并不全面,当然与我平时说得不多有关。现在我们的话题,包括电话中的话题,80%是有关可可,5%是有关其他人,属于我们两个的只有15%。而我更擅长倾听,导致你了解我工作的时间不多。对不对?”
  “两码事。”
  “不,一码事。我没告诉你的是,我做那么多事,很大一部分原因是为提高员工收入。比如在老家合作项目的收入大部分用来提高东海的福利,你知道而今国企的收入相对外资而言很没优势吗?可是我们国企又有这样那样的规矩,我只好另辟蹊径。还有整合那家上市公司也是基于同样的考虑,现在基本上实现个人收入与企业效益双丰收。其他还有许多,有空你可以调查一下社会工资与东海公司员工工资福利之间的对比,比上不足比下大大有余。对于人的因素的考虑,我一直没有放弃。”
  “是的,你一向做事很有考虑,可是现在你越来越理性,理性得可以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来达到目的。比如牺牲你自己的好恶原则,牺牲有些人的生计,最麻烦的是,决定牺牲某个群体时候,你很理所当然的态度。换作若干年前,当你作为某个被牺牲的群体,从小到大遭受不幸,你作为被牺牲个体是如何感受的?你有没有将心比心一下?如果为了某个目的可以理所当然地牺牲某人或者某物,那么谁也难以保证哪天你我,以及你我的某些底线也会被谁牺牲。那实在是很危险地想法。”
  宋运辉差点被噎住,心头不免有些激动。虽然以他之丰富阅历,依然可以宽宏地把妻子的指责一笑置之,可是既然牵涉到他最不愿意回忆的过去岁月,他心里不会不以为然:“套用你的话,两码事。这是个百舸争流的年代,有竞争,就必然有淘汰。竞争选择,不能说是牺牲,与那个时代的选择不同概念。然后你看,我们集中力量办成事,成功后可以做得多事,带动很多人过更好生活,包括提携那些被竞争淘汰的人。”
  “先破坏,后修复,已经被证明是条歪路,修复的社会成本与经济成本都很巨大……”
  “思申,这已经是社会问题。你这么要求我个人,不公平。”
  梁思申虽然在丈夫面前几乎为所欲为,可是到底不愿看他气急,更因为这些问题更多涉及社会制度的完善,宋运辉到底不可能闹独立王国,她便立刻转了话题:“好啦,我该说的说完。大前年我去小雷家,大哥指给我看一处山道,据说正是你走出大山求学深造的通道,听说也正是那条路上,你姐姐遇到大哥。我对那条山路很好奇,灰郎,我现在有闲,要不等小引放假回来,你请假出来,我们一家去那条山路走走?”
  宋运辉奇道:“那条路还通着吗?你……想探访我的心路历程?”
  “你草木皆兵。”但被宋运辉一说,梁思申倒反而牵挂上了,好像走那条山路真的有什么象征意义了似的。她是真的不愿意看到丈夫变成真正意义上的政客,她挺想,他是一个例外。
  宋运辉被妻子纠缠不过,其实他也好奇那条他双脚丈量着走出农村的那条山道如今会是怎样,他也不担心妻子对他心灵变迁的探寻。那都是小事。他只担心与妻子的一席严肃谈话中妻子对他的看法,那看来是她的心结,那么也必然得成为他的心病。他怎会失去人性呢?这一严重指控显然不正确。他虽然说,她任何要求都可以答应,可是不合理的要求呢?考虑到梁思申心里的龃龉,想到夫妻关系可能转向“貌合神离”,宋运辉无法不把谈话当回事。他太爱,她若冷落他,他的人生会崩塌一半。
  他想,或者他应该与妻子有更多沟通,对于有些事的处理,他有诸多无奈。可他也意识到,如果是意识形态方面的重大差异呢?就像……他以前看待他的导师水书记,当时,那时怎么看水书记怎么是白脸奸臣。想到这儿,他不由得一阵心惊,他的太太,会不会也像他当年看水书记一样地看他?他再想,即使时至今日。他又如何评价水书记的人性?扪心自问,他对水书记的人品评价还真不高。那么,而今他自诩水书记的嫡传弟子,旁人评价他,是否亦如他评价水书记?
  宋运辉虽然极其推崇水书记的手段,可毕竟并不认同水书记的为人。他注视着遥远的水书记,想以后行动决策时候得有所顾虑。
  杨巡很快得知梁思申已成功买下萧然在市一机的股份。他虽然不知道价位如何,但想到萧然当初肯以白菜价卖股份给他,当然梁思申所得报价肯定更低。如果这样,他替梁思申算计,只要稍一转手,她就已经大赚一笔。天哪,简直是玩家中的高手。
  考虑到宋运辉坐落在东海总公司,万一梁思申买下市一机,目的不是转卖,而是打算落地生根好生运作呢?他想梁思申不是个能处理鸡零狗碎的人,倒是想看看她下一步如何出手,他很有心再度与她合作。
  第二天上班,杨巡便接到一条更加震撼的消息,梁思申进驻市一机,日方管理人员于会后退出管理。究竟是怎么回事?难道梁思申也买下了日方的股份?杨巡好好地定下神来,才打电话去恭贺。
  梁思申奇道:“你在我身边安插着谁?千里眼追风耳都不如你。”
  “你这么招摇的身份,用得着我安插人吗?一举一动都在全市人民眼皮子底下。难道以后市一机全归你?”
  “基本上,没问题了。是笔好买卖。”
  杨巡倒吸一口冷气,道:“日本人给你的,也是萧然那价?”
  “稍高,但还算合理。”
  “加倍,转手给我吧,我一次性付款,砸锅卖铁都得筹资一次性付给你。你拿着钱做你的下一笔大生意去,不要陷那工厂事务性工作里。”
  梁思申一笑,“再说吧,我还没头绪。”
  杨巡又提出:“或者你有很大计划,你可以考虑,我是这儿的地头蛇……你今晚有空没?我们见面吃饭详谈。”
  梁思申却半真半假地笑道:“你晚上不需要回家看你的宝贝女儿?”
  杨逦旁边听见电话,“嗤”地一声,“给拒绝了?认命吧。你们怎么还可能合作?”
  杨巡郁闷了好一会儿,但即使再郁闷,他还是写出一份方案,传真给梁思申,他建议梁思申将市一机的市区厂房置换到郊区,这地块与市中心直线距离近,面积巨大,好好开发起来,即使没有热点也可以做出热点,只要有能力有能量有资金,想怎么折腾那地块,就怎么折腾。
  但梁思申只回电谢谢。杨巡很是失落。他从小杨馒头一步步地发展到今天,项目是越做越大,而今虽然看到很多赚钱机会,他也正着手操作,可缺乏挑战性,总是缺少激情。可像市一机地块改造那么大的项目,人一生只要做上一个,到死都有吹牛资本,那是挑战极限啊!可是梁思申显然对过去的合作留有阴影,杨巡无处着力。
  杨巡心里其实还有另一重考虑,他很想寻找机会,通过与梁思申的第二次合作,让他哪儿跌倒哪儿爬起。也减少一下对梁思申的愧疚。但这话他对谁都没脸说。
  天气一天一天地热起来,蔷薇谢了,栀子开了,茉莉与玉簪也在夜晚次第开放。锦云里在梁思申的悉心操作下,自春到夏,鲜花不断。
  可外公却在这般典雅繁华中,想到粗糙的雷东宝,不知那个一会儿鲁智深一会儿李逵的汉子现在恢复没有,精神头如何,健康状况会不会比他这个老头子更糟。
  可是他现在懒得离开锦云里走那么远的路,他只好问宋运辉,雷东宝而今有没有音信。宋运辉告诉外公,他只联络得到韦春红,雷东宝一直不肯接听他的电话。他只知道雷东宝现在能走路了,神智完全清楚了,戒酒了,戒烟了,而今最大爱好是捏一把柴刀上山砍柴,一去就是半天,砍柴回来是劈柴,劈柴之后是烧柴,可以耐心地蹲灶窝里半天都不出来,人瘦了,落形了,嗓门小了。
  外公心说,什么嘛,这也叫卧薪尝胆?一个才届中年的汉子打算就这般无所事事打发后半辈子?年龄比雷东宝大一倍的他都还老骥伏枥,壮心不已呢。比如他最近非常关心长江洪水,呆在电视机前的时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长。
  杨巡因关心经济形势而看新闻联播,捎带着也关注上了长江洪水。杨巡最先还看得兴高采烈的,对着电话上浊浪翻滚的画面大呼小叫,让任遐迩一起“观赏”。他告诉任遐迩,他以前所住山村每到雨季,四周山上的水全部往底部村庄里流,他们经常是眼看着小溪里的水翻滚上涨,变成宽阔的大河。然后大河里的水漫撒开来,他们小孩子在水里痛快地打水仗,那时候的水真清,打水仗乃一大享受,现在好生怀念,估计那什么洞庭湖鄱阳湖一带的孩子现在也可以狂打水仗了。当年等水一直漫到家里,大人们的脸上才严肃起来,带着他们背上家当顶一大块油布往山上躲。小孩子还高兴得稀里哗啦的呢,现在想起来都好玩。不过雨总是那样有规律的,下着下着,过了梅雨季就晴了。他估摸着电视里的浊浪翻滚画面到了七八月也得因为秋季来临降水减少而得以缓解,所以都没当回事。
  但随着雨没完没了地下到七月,杨巡不好意思再没心没肺地“观赏”了,有时因为应酬错过新闻联播,回家还是会问一下那边情况如何,有无恶化。他没亲眼见识过山洪,却知道村里有几处遗迹,竟是山洪冲垮的石头墙。电话上的洪水若是决堤,沿岸百姓的家那就得跟他当年东北时期遭愤怒矿工洗劫的电线店一样,数年积累,一朝完蛋。他至今想起当年的困境还有点胆寒呢。他因此也不知心里哪根筋搭上了,特别关心长江沿岸局势的变化。今天一回家,任遐迩就告诉他,新闻播出年纪那么大的朱经理亲自抵达重灾区探望灾民。
  杨巡当即感觉那边境况可能比想象中更糟,要不然怎么会惊动总理大驾?他打开电视转了一圈,没看到类似新闻,就上楼洗澡,看过睡梦中的宝贝女儿小碗儿,下来正好赶上晚间新闻。上海同看一条新闻的外公看完后严肃地瘪着嘴睡去了,这边的杨巡对妻子道:“遐迩,我们刚才吃饭说到捐款了。他们有几个被各自的婆婆叫去要求捐款,饭桌上净听他们骂人,不肯捐。可都说这回估计逃不过,要不报个数字上去,回头捐不捐另说。”
  任遐迩奇道:“都那么有钱,捐点儿出来又伤不了筋骨。也忒鸡贼。过几天我们也得被找上吧,你怎么办?”
  杨巡道:“不过听他们一说,还真是那么回事。国家平时有好处都给了东海他们那些企业,要捐钱了才想到我们,凭什么啊?我们个体户不偷不抢,猫角落里做边缘分子,前几年才被承认身份,让开私营有限公司。轮到捐款起来,怎么就那么认我们法人地位了?你说谁会一个电话请走宋总谈话,让他掏钱?即使让掏也掏的是国家的钱,他个人能掏多少?明显不公平。”
  “嗳,是啊,每个月税费教育附加费城市建设费什么的我们私企从来不落下,可说起来我们私企好像是三等公民,这个不准入那个不准入,怕我们扰乱经济秩序。等捐起钱来又要我们做道德楷模,什么逻辑?”
  杨巡“扑哧”一声笑出来,“发牢骚也得听知识分子发啊,你这话放今天饭桌上,就把他们的盖了。说实话,我本来想怎么伸把手,今天听他们一席牢骚,我也气不打一处来。都当我们的钱是不义之财一样,以前拿个白条谁都敢上来收费,今天变成捐款了。就算退一步,要捐也得先找萧然他们那些人,他们那挣的才是不义之财,说什么也得捐点儿出去安慰良心。哪像我们提心吊胆这点儿产业,每分钱拿出去都是割肉。”
  两个人夫唱妇随,同声共气。临睡,任遐迩却问一声:“这个月要不要拿笔现金出来放着?”
  杨巡抓抓头皮,再抓抓头皮,“真要做好人?”
  任遐迩莞尔,“真是,狗肉包子上不了席。这几天肯定得找你,你做好思想准备吧。”
  杨巡愣了会儿,连声说“睡觉”。今天这顿饭吃得,本来看电视看得满腔都是热血,硬是给吃出满腹的反社会来。
  隔天杨巡在酒店遇见宋运辉,却得知当天早上,梁思申买了一车子的消杀药品,带上刚从美国回来过暑假的宋引自驾赶赴九江了。杨巡想想那辆牛高马大的切诺基,心说那车真派上用场了。杨巡很想知道梁思申带去多少钱,但追问之下,宋运辉不肯详说。只说不是小数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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