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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8 阿耐(当代)
  ……
  “以上是三种技术的全面数据比较。需要说明的是,其中运输成本参照的是运销处长刚才的说明;运行成本我只能说出成本产生于什么环节,但我不知道金州的具体数据;设备进口关税等费用取自中技进出口总公司。有遗漏处,请各位领导批评指正。”
  宋运辉说完,站在黑板前看了看众人的脸色,非常复杂,有灰头土脸的,也有兴奋的,还有漠然的,强持镇定的,等等,每张脸后面,都有各自一段心事。宋运辉看看没有表情的水书记,便自动走回自己位置。但还没等他坐稳位置,忽听身后“啪”一声重响,他惊得往前一冲,小腿撞椅子上,撞得生疼。他忙回过头去,却见水书记虎着脸“呼”一下站起来,大声责问。
  “我只问你们一句,你们看看黑板,再扪心自问,两个月,你们在做什么?告诉我!”
  宋运辉心想,水书记借题发挥,动刀子了。他忙坐下,一手轻揉痛处,耳朵听水书记扫机关枪似的大骂,从设备改造方案论证中的经验主义作风,一叶障目,不见泰山,到前儿整顿办的教条主义作风,不接近基层,造空中楼阁,一年依然一事无成。虽然口口声声总工办生技处,可矛头直指费厂长和刘总工。虽然,宋运辉是水书记扭转局面的功臣,可水书记刀刀见血的痛骂,还是听得他心惊肉跳,何况被痛斥的那些人们。再看虞山卿,也是面如土色,虞山卿的心情可想而知。
  宋运辉微微低头听着,与大多数人一样。他眼中的水书记,除了那次在车间小办公室对着整顿办的人发火,其余时候都和蔼可亲,是个提携后进的长者,没想到,火山不爆发的时候很温和,火山爆发就是灾难。绝对是场灾难,宋运辉偷偷看着手表,一刻钟了,水书记还没有停歇的意思。水书记与雷东宝不同,雷东宝骂人脏话粗话一起来,甚至拳头也来,但水书记什么脏话粗话都没有,大义凛然,却令人无从辩驳。
  然后,在敲定总工办生技处整顿办等罪状之后,水书记开始历数费厂长领导无方,说得出做不到,好大喜功;历数刘总工年老保守,不能走出去拿进来,固步自封;历数生技处诸人不思进取,做一天和尚打一天钟。一路数落下来,竟然没人还嘴,包括费厂长,都低头听水书记将罪名落实到他们头上。宋运辉感慨,真是秀才造反,十年不反,这时候优柔寡断地沉默,不表示默认罪名了吗?
  这才想到,水书记前段时间一会儿退步,一会儿强硬,然后又退缩,原来是策略,是引蛇出洞,一举歼灭的策略啊。否则,总工办的人们能那么轻敌吗?怎么说,他们有集体的智慧,有那么多的熟练人手,有全厂的配合。他们被麻痹了。
  宋运辉置身事外,听着,考虑着,心里感慨万千。水书记这人非常可怕,是个步步心计,步步为营的强人。如果他进厂不是老徐推荐,今天的结果又会是如何?站在水书记的对立面上?想着就令人毛骨悚然。水书记做事,可以为击碎路上的绊脚石,而把整条路封闭,不顾大局损失惨重,可是他又可以最快最有效地调动人手,将事情做成。此人,他的心一定跟铁一般冷,一般硬。这样的人,水火不入,只有“可怕”两个字可以形容。
  这时,宋运辉开始同情刘总工,起码,刘总工的技术,在他接触的人里面,是首屈一指,刘总工只是毁在墨守成规,果然是年老了。费厂长他没有接触,没有感觉。而那些生技处的中年和年轻人,他不予同情,他在图书馆泡着的时候,都没见那些工程师来查资料,路是人走出来的,自己不走,今天挨骂别怨人。
  好不容易,水书记止住痛骂,在近七点钟褪色的夕阳下,开始一人独断,调整领导班子。整顿办的工作归口黄副厂长负责,会上重新确定工作框架,水书记的框架,与宋运辉两个月前递上去的规划一个思路,但规模庞大许多,水书记一路说下来,大家做笔记记下自己要做的,条理一清二楚,直说了近一个小时。至此,谁还敢提出反对意见,谁有脸提出?总工办和费厂长的脸皮被水书记的暗中布局剥得一干二净。
  设备改造依然归口总工办,但改由机修分厂厂长临时负责,水书记自己直接督导,明天开会,会议名单一二三,会议组成新班子后再定方案。务必雷厉风行,拒绝拖拖拉拉。
  会议在日光灯下结束,结束时间接近九点,没人敢有饥饿的感觉。宋运辉也没有,他一直竖着耳朵听着对自己的安排,只有在明天的设备改造会议名单里听到自己的名字,其他没有。宋运辉自嘲地心想,也合该如此,他到水厂长发火后开始调整领导班子时,才明白自己的角色,不过是个没脑袋的打手,有点卑鄙的带血的刀子而已,接下来,他该走回轨道,该怎样就怎样。但是,被人从人格上鄙薄,可能是免不了的了。甘愿充人打手,充人刀子,这样的人……他自己先鄙视一把。
  但是出乎宋运辉的意料,会议结束,有那么多人在走廊上,在楼梯上,在自行车棚,向他表示善意。他一时应付不过来,内心也无法适应,只保持着微笑,只说“谢谢”,其他啥都不说。回去路上,好几辆自行车同行,好在大伙儿也没太多话,怕太高声笑语得罪了其中某一方,谁知道未来会怎样发展呢。宋运辉路过图书馆时候想,刘总工彻底恨上他了。
  回去寝室,与寻建祥说起今天开会的事,寻建祥说挺为刘总工可惜,这老头其实是不错的人,要是专心搞技术,就什么事都没有。费厂长技术也非常好,哪儿都拿得岀手,可就是不会管人啊。宋运辉感慨,哪有可能专心做技术,做技术就要涉及到运营、维修、核算、管理,就要与人协调扯皮,就得卷入是非。寻建祥问宋运辉赢了为什么还不高兴,宋运辉说,没想到是这结果,他还没从会议场合回魂。寻建祥斥责,想那么多干什么,赢了就高兴,输了就哭,多简单的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给自己磨叽死的。宋运辉讪笑。
  今天后,他是彻底站队了,也只有一条路走到黑了。否则,打手之后又做叛徒,他又不是虞山卿。可是,他对水书记,此时有敬服,却无好感,怎么办?他没法像今天之前那样赤胆忠心地跟着水书记做事,以后不知道还有没有积极性?他说服自己,做事还是做事,做事是为自己为工厂。
  可无论想什么,他总是想到今天会议上他所扮演的角色,总觉得心中像吞了只苍蝇一样不自在。以后,想必他有更多机会做打手做匕首。
  旁边寻建祥忽然说了句,“刘总看来没戏了,你说虞山卿会不会调转枪口又去追机修分厂厂长女儿啊?刘启明不是得哭死了吗?不过你更没机会了。”
  这事儿,是宋运辉最不愿想的,他总是往刘总工那儿想,可又立刻转开念头不想。照虞山卿那德性,刘启明能得以幸免?几乎不可能。“毫无疑问。而且我会被恨死。”
  “后悔吗?”
  “没法后悔,再给一次机会,我还是只有这条路能走。区别只在我心甘情愿地走,还是违心地走。”
  “什么?今天的事你觉得违心?”
  “是。我只想顺利做事,没想让别人那么惨。寻建祥你可能不知道,刘总工他们以后的处境可能比平常人都不如,被打倒人家生活的滋味,并不很好。”
  “刘总又不是没被打倒过。放心,他们哪天卷土重来都不知道,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以为你算老几,他们能是你这种小角色害得惨的吗?快吃饭,准许你吃一口京八件。”
  “话是这么说。”宋运辉起来,拿了一块不知什么来吃,没想到一吃就开了胃口,又想去拿,被寻建祥一把将手抹了,要他自己拿电炉煮面条。宋运辉也懒得吃了,倒在床上,手臂一张,碰到一块硬物,取来一看,原来是梁思申送来的书。他想,干脆拿这书消遣吧,他今天脑袋混得很。
  小说与专业书不同,专业书翻来覆去那几个单词,三年下来,早倒背如流,可小说里面却好多不熟悉的新词汇。他不得不拿起字典一边看一边翻。没想到,一看就放不下手。这是非常好看的推理小说,令人看了前面就想看后面,不看完不能释卷。
  直到寻建祥怨声载道地去上大夜班,他才感觉天已半夜,此时,他已平静如常,满心只有波洛的影子。可爱的梁思申,她怎么什么都懂,她又一次帮了他。再次回首刚才的会议,他已经平静许多。他可以很理性地想,只能如此,虽然不是阶级斗争,可也只能你死我活,今天不是水书记把他们打下去,就是水书记遭殃,而他得跟着受连累。他早已绑在水书记的那条船上。只能如此了。
  站水书记的立场上,他又能有什么更好的办法?换谁都是一样的心狠手辣,看今天费厂长最先的表现就行。既然走上这条道儿了,看来只有一条道走到黑了。这事儿,谁都做得出来,道理清楚得很。他其实开会最初,还不是殚精竭虑,考虑如何采取手段,想将对方一击命中吗?他可能是被水书记排山倒海般骂人的罡风震晕了。
  啥都别想,想是这样,不想也是这样,都那样了,没回头路了。明天还要开会,得打起十二分精神,为自己争取相应的位置。唉,都那样了。
  宋运辉睡下时候,心情还是沉重。
  第二天的会议,相对前面会议,气氛轻松许多,因为大局已定,虽然费厂长与刘总工依然在位,可整顿办与设备改造办两个近期重点工作部门与他们的切割,已经导致他们再无法发号施令。其他人自然无力再与水书记对碰,要么偃旗息鼓,要么做一次墙头草,第二天的会议上,再不见剑拔弩张。
  水书记一点都不避讳,开会开始,就论功行赏。除了宋运辉,当然还有其他人。宋运辉被提前授予助工职称,提前转正,归属生技处,工资比转正后再上涨一级,目前进入设备改造办工作。会上,水书记表扬宋运辉吃苦耐劳,勤学上进,应该成为新进大学生的表率。他也下达命令,此后,新分配进来的大学生,必须先下车间锻炼。
  但在座明眼人,包括宋运辉自己都清楚,这个赏,雷声大雨点小,所谓提前授予助工职称和提前转正,也就比虞山卿之类同期进厂大学生提前了一个月。再过不到一个月,虞山卿等人也可以报到满一周年而转正。唯一的干货是涨一级工资。这个赏,与宋运辉所做事的重要性相比,显然不能相提并论。因此,不少昨天会议后确认宋运辉是水书记手头一枚重要棋子,是重点培养对象的人,开始怀疑动摇。按说,昨天宋运辉即使没帮上水书记的忙,可他所做的工作已经足够重重行赏,涨一级工资是理所当然,可为什么水书记对他如此吝啬?一时,会后众说纷纭。
  宋运辉一样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觉得相比于其他被赏的,他简直太吃亏了。他不知道水书记怎么想,心里颇为委屈,也更证实昨晚的打手身份猜测,因为这样的行赏,也就够打发打手的级别。他想,昨天人们可能与他一样,猜测他是个没脑瓜子被水书记利用的大棒,今天这个会议出来,估计他的打手身份就这么被坐实了。想到他平日里看待那些打手们的眼光,再想想自己如今背后的眼光,宋运辉心头凉飕飕的。
  而更让他郁闷的是,水书记今天主持的设备改造会议,直接拿他的可行性计划草案做提纲,只另外添加两条必须抓紧做起来的工作,一是开始立项申报,报告在一周内拿出;二是向已经引进国外设备的同行取经,以不走弯路。会议同时明确工作框架,什么什么事在某某时间段做出,责任人谁谁谁。这个责任人的排序颇为讲究,有职务的按职务排序,没职务的按资历排序,宋运辉总是恭陪末尾。而且宋运辉的名字满纸飞,就是取经和进京申报之类的好事没份。进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内涵地沉默,岀会场时候宋运辉是失望地沉默,当然会场上他也是非技术性问题不说,做尽打手与小辈的本份。
  然后,开始按部就班地工作。虽然有明确的工作指导框架,可宋运辉明显感受到相关人员的扯皮推搪计较。比如申报文案的编写,交给宋运辉写,其实只要两天,可责任人的第一位却带着大伙儿左一个会议,右一个会议,讨论来讨论去,一个会议只能写出一页,写的东西不见高明,只见“稳重”。宋运辉倒是不反对讨论,他心疼磨蹭掉的时间。可是,他现在已不是自由人,不像以前可以挂在一车间却自由做自己想做的事,他现在得身不由己地出席那些打发时间的会议。往往一天两三个会议,做事只能拿到业余时间。
  他有时真想自己拟一份报告交给会议讨论,免得他们拖拖拉拉个没完,但他没做。他知道那么做显然有否定领导的意思。可每天转悠着从一个会议室到另一个会议室,那真是他妈的憋闷。
  反而是整顿办的工作做得轰轰烈烈,水书记亲自参与,一抓到人,从车间工段将工作开展起来,然后才集中到上面终审通过。一时之间,大家嘴里都是整顿办,而不见设备改造办。
  周五的会议,宋运辉没有参与,他批出门证,必须带上图纸去图书馆查资料核对几个数据的出入,而且得找三个组长批准,因为周五一共三个会议。组长也无所谓,这种会议少一个人没啥,再说,宋运辉又不是个最要紧的人物,他的意见不会成为表决的关键一票。
  宋运辉骑车带上好多图纸出来,到门卫交上一张出门证即可出门。可又不能不批三张,如果到第一个组长那儿批了,到第二个组长那儿只打招呼不要批条,人家第二个组长心里得有想法,还不如多批了掖在口袋里作废。现在做事就是这么麻烦。宋运辉想着就头疼。可是想到不得不去的图书馆,他更头疼,那儿有个对他可能深恶痛绝的刘启明。
  他如今是什么形象,他从寻建祥有些支支吾吾的表述中得到答案,有人说他枉作小人,最后也并不被水书记待见,有人说他急功近利,可这样急吼吼的人谁敢用他,最终被冷搁是必然。虽然同事与他见面时候都是客客气气,可背后转身,都不知怎么议论他。宋运辉自那天开会以翔实数据顶翻总工办之后,一直心情极差,每晚需要梁思申送来的小说镇定心神才能睡觉,他是硬撑着凭良心做事,才依然努力地工作。他扪心自问,如果时光可以倒流,让他重新做一回选择,他会怎么做?他想来想去,他别无选择,除非他什么都不做,就嘻嘻哈哈地混日子,否则,他依然会被水书记挑中,做那条大棒。他甚至没有拒绝做大棒的资格。
  他想,既然如此,那还心烦意乱地干什么?别人爱怎么说随便他们说去,事已至此,他只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人总得活下去。
  一路胡思乱想着,宋运辉骑过了图书馆都没看到。等蓦然醒悟,才看到这都快到集体宿舍。他忙又倒回去,得深呼吸一下,才能走进图书馆。不出所料,刘启明一看见他就别过头去不理,但从下面抽屉取出一叠资料“啪”一声拍在台子上。是老管理员给宋运辉换了牌子,还问了一句:“两个多月没见你,哪儿去了?”
  宋运辉拿了牌子,很正常地道:“前段出差了,最近调入生技处,以后没法常来这儿。”
  这厂里只要岀个芝麻绿豆大的事,就全厂知道,何况是高层的大震荡,老管理员当然知道,不过是人都喜欢这么白问问罢了。她将刘启明拍出来的资料推给宋运辉,挺同情地看着这个一向精神焕发的小伙子如今眼神有些黯淡,看到宋运辉拿了资料,又好好看了刘启明一眼才走,她坐下对刘启明道:“小刘,小宋也挺可怜,才多大一个小伙子,哪能知道官场那些杂毛事儿啊。”
  刘启明咬咬嘴唇不答,这话,她爸也说过,可他们都说爸爸迂。有些人可恶就可恶在,被老虎吃了便罢,做了鬼却为虎作伥,比如这个宋运辉。
  宋运辉拿了资料找自己常坐的桌子,背对大门。翻翻刘启明扔给他的资料,不出所料,就是他过去的翻译手稿。不错,这本有关FRC技术的手稿现在谁都用不上了。他又想到前几天一直在犹豫的事情,要不要把刘总工的笔记本还给刘总工。今天,刘总工把手稿还他,他还有脸再昧着刘总工的笔记不还吗?他想了想,还是两个字,“不还”。原因?他就是小人。
  摊开图纸,他便专心查起资料来。他心里冷笑着想,又能怎样?小时候做了十多年的狗崽子,不也好好活过来了吗?
  但他都没查多少数据,忽然有个人匆匆忙忙冲进阅览室,大声喊道:“宋运辉,哪个宋运辉?水书记让你立刻回去开会。快去,水书记秘书说都在那儿发火呢。”
  宋运辉很想放肆地来一句“不去”,可还是默默收拾了图纸,托给老管理员帮保存着,省得回头出门又得开出门证。水书记发火?又不会冲他,水书记发火肯定是因为会议布置的任务眼看着无法按期完成,急呢。但是,想到水书记的骂人水平,他倒是有点不寒而栗。他只是不明白,那么点儿破事,水书记找他去干吗,他又不是主角。考虑到早上是申报报告组会议,他就直接奔赴那个会议室。
  没进门,就听见水书记的怒骂。宋运辉在门口敲了一下门,才进去里面找位置坐下。水书记的怒斥早追了过来,“宋运辉,为什么不开会?”
  “今天会议是讨论财务有关问题,我对此没有贡献,所以出去图书馆查阅资料。”
  “你宋运辉才工作几天,你能懂多少事,你不懂就老老实实听着,学!谁让你自说自话搞独立王国?”
  宋运辉豁出去了,这种日子还不如被贬去车间继续倒班,他迎着水书记的目光,不卑不亢地道:“我在学,回头我会花三十分钟时间把三小时会议的记录深刻领会一遍。”
  水书记阴森森地盯着宋运辉:“你这是什么态度!你有才可以如此嚣张?”
  宋运辉这才收回目光,微微低头,但只说一句,“对不起。”后面,任凭水书记怎么批评,他不再开口。
  水书记又批评两句,但立刻停止针对宋运辉,继续对全体申报报告组成员道:“说,一个一个表态,今天星期五,我星期一去北京,机票已经定下,我拿什么去申报!”
  组长汗流浃背,说周日不休息,晚上不回家,保证周一拿出报告。水书记立刻砸回去,问难道让他拿着手稿去北京?难道就不给出一天排版刻字时间?于是其他人接下来的表态,将交稿时间提早到周日。表态顺序,按照表格上责任人排名,丝毫不乱。最后轮到宋运辉,宋运辉道:“集体负责,等于个人不负责任。如果信得过我,我执笔,各位在座前辈提供宝贵经验,我明天下午拿出初稿,如有贻误,唯我是问。”
  众人听了心惊,心说这小伙子虽然没直说,可摆明了指责水书记原定方案不正确,才导致今天工作拖拉无法如期完成。大家都偷偷看向水书记,看水书记如何发作。但没想到,水书记没立刻发作,而是两眼阴沉沉地盯着宋运辉,再看宋运辉,则是大义凛然地瞪回去,一幅初生牛犊的样子。
  终于,水书记和缓地说了句:“明天下午四点,把初稿交给我。如果交不出,唯你是问?你有几个脑袋?散会。”说完,水书记头也不回走了出去。身后,众人长岀一口粗气,宋运辉甚至得活动一下脖子做一个扩胸运动,才能活转过来。
  组长连忙对宋运辉道:“快动手,书记一行已经定了周一的机票,也已经跟部里领导约定时间。天哪,怎么扣得那么紧。”
  另有人道:“小宋,胆子蛮大的嘛。书记还真吃这一套。”
  组长道:“别说了,干活。”
  宋运辉起身道:“不好意思,各位领导,有个不情之请,请把这间会议室让给我一个人,有什么事需要请教,我会找上各位领导的办公室,请务必不吝指教。否则明天水书记会拧下我的头。”
  众人稍微议论几句,极其配合地出去。因为没这小伙子担着,按照他们原定工作方法,他们即使不吃不喝不睡不眠,也很难保证在周一交出草稿。果然,如那小伙子所说,其实早就决定由一个人执笔,其他人配合,也不用开会复开会地耗费那么多时间。
  宋运辉回去自己办公室找到平日读报笔记,和所有资料,回到开会的会议室,反锁上门,又将朝走廊一面的窗户关上,窗帘拉上,一个人根据小组会议决定的提纲开始起草报告。刚刚走过另一个会议室,也是设备改造办霸占的会议室,又见水书记在骂人。他想,这完全是领导者的指导方针岀问题,水书记不用骂别人。
  其实,作为申报报告,讲的只要是大体情况就行,那个扭转局势会议上通过的决议已经够说明绝大多数问题。宋运辉所做的,主要还是陈情,是决定以何种语气向部领导和计经委传达金州总厂迫切的设备改造要求。他在报告里重点突出两件事,一是金州总厂响应中央号召,不作设备成套引进,而是以较少外汇引进主要设备,其他辅助设备由金州自我消化;另一是说到目前考虑的两项新技术新工艺对未来产品定位的影响,对我国该类产业界整体水平的提升,以及在国际方面的影响,这影响,包括政治影响和经济影响。类似高品味产品的出口,将为国家创汇做出贡献。
  宋运辉从没接触过高层的报告文章,不知道类似官样文章该怎么写,他接触最多的还是大学里翻译过的那些资料,那些对成本市场等斤斤计较的老外的报告,那些翻译资料他一稿二稿三稿地反复整理,早已将其中套路铭记在心,他下笔,也无可避免地带上浓重的市场色彩,重点将引进设备的经济影响说得天花乱坠。
  中午直到饿了才想起吃饭,出去找食堂,早已关门,无奈找饮食店,看到张淑桦,但张淑桦看见他却三步并作两步逃进厨房躲了。宋运辉吃两大碗青菜肉丝面,又去副食品商店买一斤半最便宜的方饼,才飞车回去会议室继续。他晚上干脆没出去吃饭,就啃方饼,只恨自己写字不够快,没法将胸中早考虑成熟的意思用笔飞快表达出来。他只找了两次财务室的同仁,其他都没找。他心中略带轻蔑地想,其实,要什么小组,他一个人完全可以对付。对,他就是狂,但是有什么办法,他有料,用水书记的话说,他有才。
  有才,唯有用行动证明,才最有效。宋运辉一夜没回去寝室,累了就在会议桌上睡一觉,一觉醒来天才蒙蒙亮,他去楼梯间厕所洗把脸继续写。中午下班前,顶着两只红眼睛,把报告草稿交到水书记办公室。连水书记都脱口而出,“这么快?”
  厚积薄发!宋运辉嘴上没说,心里狂傲地给了自己一个回答。他缺少的只是工作经验,但对付这种申报报告,还是绰绰有余。
  水书记看了一下页数,没抬头,道:“坐,自己倒茶。”
  正好,下班铃声响起,宋运辉没坐下,道:“水书记,我三餐没吃了,得回去吃饭。饭后我立刻过来。”
  水书记闻言“嘿”一声笑出来,也起身道:“我请你吃顿好的,边吃边聊。下午放你回去睡觉。”
  宋运辉简直有点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见水书记果真收拾起报告放进公文包里,起身下班,他愣怔地跟出去,跟下楼,各自找到自行车,水书记招手叫他跟上,他一直愣愣地跟到水书记家里,就在一起下班的全厂白班人员众目睽睽之下。
  水书记家有保姆做菜,进门就可以吃,一桌吃的还有水书记爱人。水书记说,他有两个儿子,老大结婚了搬出去自己过,老二被总厂派到上海接待站。水书记直接问宋运辉前几天是不是有情绪,宋运辉也直说有,说最受不了的就是原以为可以大干快上,没想到还是传说中的机关磨洋工。但水书记就是追问宋运辉对众人传说他枉作小人这话的态度,宋运辉有些招架不住,回答三个字,受不了。水书记立刻笑呵呵地就给了一句结论,说难怪昨天那么顶嘴。宋运辉挺不好意思。
  然后,水书记一边吃饭一边看报告,水书记的爱人就问宋运辉有没有找了对象,宋运辉说没有。水书记在边上补充一句,说肯定不会有,有对象还哪有那么多时间提高技术,那是得实实在在花时间进去才行的,又不是唱歌跳舞。于是水书记爱人就问宋运辉多大了什么学校毕业专业是什么家里有什么人等等,害宋运辉这顿饭吃得极其别扭,虽然菜是真好,水书记夹到他饭碗里的一只鸡腿真肥腴。一直到水书记爱人吃完先进去卧室午睡,宋运辉才松口气,大吃特吃,他早饿坏了。好在水家菜多,他大吃也不会影响水书记没菜下饭。
  水书记吃得慢悠悠的,戴着老花镜看得也很慢,反正天热,不愁饭凉没法吃。吃完才看完,却一直摇头,“不对,这味道不对,写得是很吸引人,换我是部委领导也会被鼓动,可是整体味道不对,没有公文味道。”
  宋运辉只得承认:“我从没写过这么重要的公文,但提纲是我们小组讨论决定的,应该没错。”
  水书记没回答,坐到沙发上又翻来覆去地看,拿铅笔画出有疑问的地方。宋运辉旁边看着,心中却挺平静,他认为绝对不会有问题,他有自信,按照小组所讨论的提纲,他的写法,应该是最佳表述。
  但是,水书记最终还是指出,社会效益和政治影响方面写得太少,虽然引用了国家整顿政策中有关条文,提到不成套引进的问题,但还应该再提几条别的,比如国家对目前工业企业技术改造的决定必须提到;对我国当前面临的为全面开创社会主义现代化建设的新局面,为建设一个具有高度民主、高度文明的现代化的社会主义强国而奋斗的中心任务必须提到;对国民经济中重大比例严重失调、消费品行业必须加快发展的状况必须提到;甚至还应该宣传一下金州推行整顿以后经济效益的提高。水书记说,这些,都是必不可少的内容,必须到资料室查了资料补充进去,其他基本可以通过。宋运辉心说整顿真正的开始才一周,哪里能岀效果,怎么写。但他只说了这下没法睡午觉了,取了水书记的铅笔将刚才水书记说的几个重点稍微记了下,被水书记放出家门回去再写。
  但水书记看了修改稿后还是觉得这味道怎么看怎么怪,又叫来厂办的两个笔杆子来看了一遍,有个笔杆子指出这是因为宋运辉写的东西完全不符合既有套路。水书记这才恍然,但笑着叫下面去刻印了。宋运辉回去睡觉,睡前都不需要梁思申的书作镇定,躺下就睡着。只觉得心里有郁积疑团已经散开。至于原因,他也不知道。
  水书记周一下午飞机去北京前,又分别召开整顿办和设备改造办两个会议,宋运辉在设备改造办又被调入设备组,负责新旧设备的参数衔接工作。而在整顿办会议上,水书记说,你宋运辉不是累不死吗,那就负责一车间整顿工作的督导联络整理。于是,宋运辉在继去水书记家吃饭被人刮目相看之后没两天,又被人视为笑柄,众人人前人后都不避讳,直称他为“累不死”。不过,一些有一定地位,关注着局势的,又明白水书记一向工作作风的明白人却从这一波三折和多次压下重任中解读到,这个叫宋运辉的年轻人,正是因为苦干能干肯干,又年轻缺乏经历,所以先前被水书记顺势利用,而后,很可能视其自身实力提高而重用。
  宋运辉在某些人眼里成为明日之星,但在同样资历同样级别的人眼里,却成为最大的竞争对手。
  不出所料,他在娘家一样的一车间,在一车间的技术室,还没下去,寻建祥下班就带给他不好的消息。
  “喂,你师父让我跟你说,技术室那帮人在不服气,等着你明后天下去跟你搞脑子。”
  “又不服我年纪比他们小?”
  “那当然,凭什么你才来一年就爬到总厂?你师父让你去的时候小心点,说话客气点,别得罪他们。”
  宋运辉当然知道,凭他做得多这条理由是无论如何不能说出口的,只得哭笑不得地道:“行,我明天下去低三下四的。”
  寻建祥犹豫一下,又道:“那些人都很服刘总,你……小心。”
  宋运辉愣住,衔着筷子眼睛晃悠半天,才道:“明白,唔,明白。”
  寻建祥知道宋运辉这人话不多,宋运辉既然说了明白,他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今晚放《海狼》,去不去看?”
  宋运辉还没说,门口就有人应了句:“小宋肯定不去。小宋,等下我找你,我联络的是二车间,与你有些参数需要衔接。”
  室内两人转头看去,是刚搬上三楼住的虞山卿。寻建祥不喜欢这个油头粉面的小子,什么都不说,就拿眼睛冷冷地斜视着虞山卿,但发现虞山卿与刚进厂时候已经不同,不再回避他的眼睛,也不把他当回事。宋运辉大方地说道:“欢迎,我不会出去。”
  虞山卿做个手势离开,寻建祥轻声嘀咕:“不去陪刘启明,陪你来干吗。”
  宋运辉轻声道:“还能为什么,他现在哪还敢跟刘家混一起。不提他。喂,你别跟熊耳朵他们一起去电影院,那帮人净惹事。”
  寻建祥“嗤”一声,“我不惹事?亏熊耳朵还挺喜欢你,别不讲义气。”
  宋运辉从抽屉拎岀一瓶酒精一瓶双氧水,“得,又得打架,我先把酒精双氧水给你们准备上。”
  才说完,楼梯间传来一声熊吼,“寻建祥,死哪儿了?快下来。”
  宋运辉将头往外伸了伸,也喊到:“熊耳朵,把你的紫药水红药水都拿上来。”
  熊耳朵的耳朵出奇的好,还真听见宋运辉的声音,过一会儿,拖鞋“噼噼啪啪”声音传上来,熊耳朵正好与也过来的虞山卿撞个满怀,他一屁股挤掉虞山卿,将一堆东西全扔到宋运辉桌上,计有红药水、双氧水、胶布、棉花、绷带等好几种。以前他们打架回来,宋运辉露了一手学校里学的包扎功夫,他们就跟宋运辉哥们上了,当然,还得有寻建祥穿针引线加强效果。宋运辉将这些东西都收在一只抽屉里,头痛万分地对这两个道:“小心着点,不就看个电影嘛,人家长高点遮住视线,你们偏个头不就行了?”
  寻建祥道:“干吗要我偏头,他们长高的就得自觉点,要么坐最后去,要么就别看电影,出来看电影又坐前面等于要后面人好看,这种人不修理,修谁?”
  宋运辉无奈道:“滚,看完早点滚回来,晚了我这医院不开张。”说着一起收了寻建祥吃干净的碗出去洗,熊耳朵和寻建祥立马欢快地出去,熊耳朵一出去就大声点名,立刻有各路好汉纷纷钻出寝室,呼啸下楼。
  虞山卿这才进门,等宋运辉回来。
  两人核对完数据,便没事做,宋运辉看他的资料,虞山卿拿了宋运辉床上的书看。一看就惊道:“原版《东方快车谋杀案》!哪儿来的?那个美国小姑娘带给你的?”
  “是的。”宋运辉顺手把身后简易书架上的砖头般英汉字典扔给虞山卿。
  “呃,好书。还有几本?”
  “还有五本,预先声明,只看不借,这是朋友的礼物。”
  “行行行,那么小气。你这本字典太大,我回寝室去拿本简明英汉字典来。”虞山卿说完起身,还没站直,忽然一声闷哼,跌回凳子。宋运辉一惊起身,问道:“怎么回事?”
  虞山卿低头抚腿,道:“没事,坐半个小时就好。小宋,帮个忙,去我寝室帮我拿一下。”
  宋运辉不假思索出去。但到虞山卿寝室,门口,就见里面坐着一个女孩,女孩听见门口的脚步声微微偏一下头来看,一看是宋运辉就又转过脸去。毕竟,夏天的男工寝室并不适合女孩子东张西望。宋运辉认识,这是小刘刘启明。他一转念就立刻明白,虞山卿为什么今天会出现在他的寝室,那是避人,所以才问题解决了还不走,磨蹭着看他的小说。而什么腿痛之类的问题,可能是装出来,免得回来寝室遇见小刘。
  宋运辉再看仔细了,里面除了小刘,没有别人。他在门口犹豫了一下,才走进去,对小刘道:“请问,小刘,你知不知道小虞的床是那个?我来取一下他的简明英汉字典。”
  刘启明不理,背着宋运辉低头闷坐。宋运辉看着这个苗条的背影,不知怎的总是想起姐姐,心中生出恻隐之心,“你别等了,小虞在我寝室。”
  刘启明猛一抬头,怔怔看住宋运辉,眼睛里似是不信,却又充满绝望。宋运辉别扭地将脸扭开,不忍看着刘启明,强自镇定道:“我的寝室是315,你去吧,我在这儿等着。”
  刘启明一下站起来,正眼看了宋运辉一会儿,相信这种事情宋运辉没必要骗她,忙快步擦着宋运辉走出去,但才走到门口,又停下来,攀着门框低头不语。宋运辉回头偷偷看看刘启明,很想将虞山卿的心理分析给刘启明听,但他还在思想斗争,刘启明却忽然又开步,却是冲向楼梯,冲下楼去。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送上一句,“好样的。”刘启明当然不会回头,更不会沾沾自喜。
  宋运辉没替虞山卿找字典,径直回去自己寝室,对虞山卿道:“小刘回去了,你寝室没别人,门开着。”
  虞山卿如释重负地起身,有些尴尬地道:“你也认识小刘?”
  “我每天泡图书馆。”
  “哦,对。那我走了。书真不能借吗?”
  “不能,否则我会让小姑娘砸死。”
  虞山卿笑道:“那小姑娘还真是厉害人物,被她小嘴儿一说,我现在看女孩子,怎么看怎么别扭。我走了。”
  宋运辉无法不轻视虞山卿。等虞山卿一走,他便关门上锁,开始躺床上想明天下一车间的对策。万事开头难,有师父和寻建祥预先提醒,开头的难便打了折扣。可是,他得想办法让折扣落到实处,否则,什么都没准备,明知故犯,那就是蠢驴一头了。
  好在,寻建祥虽然回来得晚,可没病没灾,什么事都没发生。
  宋运辉第二天没正常开始在一车间的整顿联络工作,而是侧重设备改造办的工作,中间抽时间过去一趟一车间,与车间主任商量一下整顿工作的事。车间主任身在官场,言语间自然不会太过造次,再说科长身份好歹高岀宋运辉的级别,宋运辉又是前一天打定的持回娘家的后辈态度找上车间主任,两下里商定,趁第三天各工段三工作班早班与中班间隙的上午学习时间,召集三工作班的倒班工人、机修工段全体与车间全体技术人员召开一次动员大会,说明一下一车间面临的设备改造远景,和近期整顿办需做工作的部署。因为机修工段上下对宋运辉技术的重视导致的友好与信任,所有运行工段三工作班人员对宋运辉的熟悉和友好,宋运辉可以保证,动员大会可以让一车间技术人员无从给下下马威,无从反对他的部署。而他也希望通过会议将自己依旧与以前朝夕相处的工人混淆在一起,成为他们那个有力群体的自己人,获得他们的大力支持。试问,哪个技术人员敢与一个拥有广泛群众基础的人作对?
  这等技巧,宋运辉小时候就已经自发操练,熟能生巧。否则,以他出众的成绩,和老师对他的喜爱,他这样一个狗崽子还怎能在那个荒唐年代被同学认同?他一向低姿态惯了,工作时候再演练一次,不成问题。他只是庆幸,幸好水书记没给予他太多好处,只给了增加一级工资和家宴一次的与众不同,给的同时却又一会儿不加重用,一会儿在会上当众揶揄,让众人不可能对他产生太大嫉妒,他才能回一车间顺利工作。否则,只怕车间主任都会不配合,因为人人都讨厌平步青云的新贵。
  第三天,他的思路被顺利执行,获得预期效果之后,宋运辉回到寝室不由自作多情地想到,水书记做事,一向老谋深算,一招一式都有前因后果,水书记对他的处置,是不是也颇有考虑,而不是他最先以为的大棒打手论,和现在的侥幸没被拔太高?如果,他在帮水书记否认刘总工和费厂长代表的总工办和生技处的工作成果之后获得重赏,以他如今身处生技处的地位,那些原本拥戴刘总工费厂长的人,将如何对他?他如果不是在周一会议上被水书记揶揄“累不死”,他今天还怎可能笑嘻嘻地回一车间被人嘲笑着、与上上下下打成一片地开展工作?又如果水书记没给一通家宴,给众人一个心理暗示,车间主任他们会那么配合他?
  越想,越分析,宋运辉越觉得水书记对他忽冷忽热的处置不是偶然。难道,这是水书记给他搭建舞台,让他好好做事,树立属于他自己的实打实的威信,而不是靠扶持出来的不能服众的威信?很有可能。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如果是这样,那他在水书记面前的态度,就太像那种受尽父母百般宠爱,却依然身在福中不知福的惫懒孩子了,对他的表现,水书记应该看得一清二楚,水书记自己也说,他顶撞水书记。
  想到这些,宋运辉心中很是惭愧,尤其是想到他对水书记的猜疑,排斥,他更汗颜。他对水书记的态度,很有忘恩负义的意思。他从来就刻骨铭心地知道,世人夺利容易,施恩难。宋家从来少亲戚,所有的事,都是自己一家四口关门里解决,一直到姐姐嫁了雷东宝后,才算是有了外来的帮助。父母从来教育他,世上很少有无缘无故的好,对于无缘无故的好,得懂得识别,对于真正的恩惠,一定要加倍报答。一直来,他家从来得到别人帮助少,加倍回报的可能性也少。目前,即使水书记对他的栽培是为了他以后对水书记的支持,可水书记从一开始就大力栽培,给以他无限机会,帮他周到谋划,以及水书记对他能力的赏识,对他这个不起眼者的发掘,换别人,做得到吗?虞山卿都已经攀上刘启明,可刘总工又发掘虞山卿了吗?可见,水书记对他宋运辉,恩同再造。
  宋运辉一向知道恩惠来之不易,从来轻视有人身在福中不知福。他从来受的教育是,作为一个人,知恩图报,是做人最基本道义。因此,他对水书记的观感,一夜扭转。以前是凭良心做事,凭上进心做事,以后,还得加上一条,他得报答。
  理清这个思路之后,宋运辉以后做事,心里的别扭少了许多。他也更放开手脚,大刀阔斧地做事。他相信,做好他手头的工作,就是对水书记栽培他的最好报答,也是对旁人质疑水书记对他栽培的最好回答。
  当然,宋运辉会得大刀阔斧,别的人在水书记制订的落实到人的框架下做出来的事也成效喜人,尤其是那些本来就有群众基础、有技术基础的经验人士。虞山卿也不落人后,他思维缜密,善于联络群众,以他热情的感召弥补他技术的不足,做事常是事半功倍。再说,人都知道虞山卿与刘总工家的微妙关系,都还不知道虞山卿在逃避刘启明,那些敬仰刘总工的技术人员,对虞山卿多少有些加意帮忙。虞山卿后来也慢慢觉察岀此中奥妙,方才知道,官场政治之外,还有民心,刘总工官场失意,可多年积累的威望,在金州厂这个小小社会体系里面还有一定影响。
  但是,这个认知,令虞山卿左右为难。他忽然发觉,刘启明是个大麻烦,脱离了,他会被那些爱戴刘总工的人鄙视,但是不脱离,估计他的事业生命将受到影响。现在很明白的是,水书记手腕高明,虽然上面有厂长负责制的文件,可是,事在人为,照那天会议上的情形,费厂长与刘总工哪有东山再起的机会。他过去太机灵了一点,快步将刘启明追求到手,而现在则是聪明反被聪明误,湿手抓面粉,搞糊了。
  无奈,虞山卿只能拖,好在刘启明也不主动找他,大约是知道了些什么,他只能将关系不干不湿地拖下去,偶尔,匆匆忙忙去一趟图书馆,带些零食书籍之类的过去,而刘启明的态度令他费解,刘启明总是若有期待也若有所思地拿双美丽纯净的眼睛看着他,不多说话。他不能多管了,他必须维持这局面,最好,当然最好是刘启明自己提出分手。可刘启明偏又没提出分手的意思。
  这件事,除了当事人,大约只有宋运辉知道前因后果。每次去图书馆,他都能看到小刘时不时地发呆,神情忧郁许多。但刘启明与虞山卿有隔阂,并不意味着就会搭理他宋运辉,因此宋运辉劝慰无门。宋运辉对女孩子不了解,以前姐姐是姐姐,姐姐似乎不是寻常女孩子,不需要对付,而刘启明不一样,刘启明转过眼睛不理他,他就不知道该怎么跟刘启明说话了。可是看着刘启明忧郁的眼神,他很想帮忙。但是他如何帮忙?想让刘启明快乐起来,估计除非是叫虞山卿回来,可是,虞山卿回来有前提,那前提就是刘总工的地位。
  八月底的一次会议,是科级以上干部的非例行会议,宋运辉没有资格参加,但是会后,一个重大消息在全厂爆炸性传开,宋运辉当然也是与闻,那就是费厂长调到部里工作,而水书记兼职厂长职务。
  至此,宋运辉终于下定一个决心,一个令他非常郁闷的决心。这个决心向寻建祥提起时候,被寻建祥直斥为神经病发作,拿自己前途开玩笑。宋运辉自己也知道,这事儿非常冒险,简直是拿自己开玩笑,但是他又想,这事儿如果能成,即使对金州总厂,也是一件大好事。而不是单独为了刘启明。因此,他不采纳寻建祥的意见,九月的一次整顿办例行会议之后,他第一次主动追上水书记,要求跟水书记单独谈一些事。
  水书记挺意外的,倒也没拒绝,走廊上就问:“怎么,要我给你做入党介绍人?”
  宋运辉这才想起,忙得都没想到入党的事,他笑道:“还没写申请书,我觉得……”
  “还是没做出成绩之前不入党?什么叫成绩?”水书记开门进办公室,一把将宋运辉按在他办公桌前的椅子上,才又道:“非得获得重大奖励,或者受伤送命才算成绩?你这孩子太认真点。说吧,找我有什么事。”
  水书记的话让宋运辉感动,他有点不好意思地,期期艾艾地说出实话:“可是我着手做的整顿和设备改造这两件事都还没见结果,现在就提出入党申请,有些违背原则。”
  水书记一听,笑岀声来,看着稍微留点胡子冒充老成的宋运辉,真想伸手拍拍那只挺聪明又挺傻的头,他笑道:“去申请吧,让你在一车间的师父做介绍人,人不能没原则,也不能忘本。”
  宋运辉应了声“是”,将手中捏了很久的一本黑皮笔记本用双手放到桌上,很有点吃力地道:“水书记,我不知道这事儿能不能提出来,但是我觉得现在已经能提这事儿。我冒昧请求,水书记看看这本笔记,这是刘总工在我去北京搜集资料之前,交给我学习提高技术的一本他多年经验积累的笔记。这本笔记是刘总工多年智慧结晶,以笔记内容与目前我已经接触过的那么多总厂技术人员相比,很少有人的技术能赶上刘总工的渊博。眼下,整顿办的工作在水书记制定的框架下进行得如火如荼,但其中发现不少技改问题,而整顿办需要制定的条规中,也有许多技术问题需要有人把关,我冒昧,能不能请刘总工来把关,他的肯定或者否定,相信很多人都心悦诚服并心中生出底气。”
  水书记没打断宋运辉的说话,但两只深沉的眼睛藏在浓黑的眉毛下,一直紧紧地盯着宋运辉。水书记当然知道,现在为什么宋运辉能提这事儿,那是因为费厂长已走,他已经拿下厂长位置,刘总工已经孤掌难鸣。他没说话,拿来笔记本翻看,不错,这确实是刘总工的字,年代自六几年一直到现在,二十多年。刘能将毕生技术经验积累交给一个小年轻,说明刘也认识到宋运辉是可造之才,其中之赏识不言而喻。难怪全厂都无人来劝说他恢复刘总工的工作,只有这个小孩子到他跟前冒昧,这孩子有良心,当然不忍心见赏识他的人没落。但水书记思索之后,将眼睛从笔记本里抬起来,问:“你是不是在工作中遇到某些技术人员的抵制?”
  “没有。即使有,属于我工作范围的事,我自己会想办法解决,不会来麻烦水书记。现在,这些问题更不成为问题。”
  水书记倒是不会生宋运辉的气,气他不体谅,因为知道他是个认真的孩子,他提出这种要求合情合理。他还很耐心地道:“小宋,你眼前有两个人,一个人做事一百分,甚至一百二十分,可破坏力八十分,另一个人做事九十分,破坏力十分,你会选择哪一个?”
  宋运辉一愣,没想到水书记把选择权交给他,以如此清晰的打分方式交给他,从中,他也看出水书记对刘总工技术水平的绝对肯定。他一时无话了,他最近因为整顿办的工作,与那么多人接触,当然已经清楚,硬性或者柔性的抵触对工作进程的影响,他为此不得不将做事的精力分出一半来处理人事纠纷,因此非常影响工作进度。他清楚那八十分的破坏力有多麻烦。再说,对于刘总工而言,他重新掌权后的破坏力,那可能不是他一个人,而是带动一片人。这不是水书记的气量问题,而是从工作考虑。他思索半天,才道:“水书记,对不起,我知道了。但是……很可惜。”
  “不错,很可惜。我一向坚持,因人成事,因人废事,善用一个人,事半功倍。”说完,水书记将笔记本递还给宋运辉,“你好好学习,但千万不能因学历因技术而脱离群众。”
  宋运辉怎么也想不到,水书记不生气不说,竟然还教育他鼓励他,如此大度。他接了笔记本,点头道:“是。”
  宋运辉告辞后,水书记反而挺赞赏宋运辉,光明正大地将反对意见说出来的人,比背后说风凉话和搞小动作的人可爱得多。为此,水书记反而愿意考虑宋运辉的提议。他虽然否认了宋运辉的提议,可是,他不会不知道刘总工在技术人员心中的影响,在那些有技术的工人心目中的地位,如果不将刘总工做个妥善安置,他的领导形象就会打上一个不怎么大气的折扣。他当然可以以权威让别人无话可说,可是,人总得留意一下自己的形象不是?
  宋运辉走出水书记办公室,就认定自己没法说服水书记,虽然他还有很多腹稿没说出来,但是,被水书记两种人的问题一问,他的理由都不用说了。的确,在用刘总工的问题上,水书记有难处。宋运辉原本想的是,如今水书记大权在握,刘总工再没法反起来,再恢复刘总工的职位应该不会成为威胁,只是,他千虑一失,他没想到刘总工会妨碍做事的问题。总不能让水书记放弃做事,成就刘总工。
  寻建祥知道这个结果后,大力赞美水书记,说水书记有胸怀。又悄悄对宋运辉说,水书记对他真不错。宋运辉也觉得,水书记对他就像对一个子侄辈的孩子。因此他对寻建祥说,如果不是水书记对他不错,他也是没机会跟水书记说这些话的,换作虞山卿,哪敢去说,不自取其辱吗?
  此时,新分配大学生的报到工作已经完成,对于第二批大学生的接收,总厂有了规矩。经过一段时间的集中培训学习,这帮大学生被分配到各车间基层进行锻炼,就是倒班。宋运辉当然也在一车间接触到两个新来大学生,当然,那两个大学生的年龄照样还是比他大。看着新分配来的大学生意气昂扬的眼睛,宋运辉才能意识到自己在这一年里成熟多少。当年读书时候了解政策,学习知识,能精确掌握机会,在学生会做了一件又一件有影响的事,还自以为是多了不起多厉害的事,到社会上一瞧,才知以前那都是过家家。这一年,崎岖曲折,可他还是个有水书记支持着的人。
  但水书记深思熟虑之后,还是在秋风高扬的一天,找上刘总工的办公室。此后几天,没有消息。但是宋运辉这半个当事人却觉得有异,因为与刘总工在楼道走廊相遇时候,刘总工一改以往的客气微笑,见面竟然开口寒暄似的问一下进度。宋运辉不会忽略刘总工看他的眼睛,那眼神,很有探究意味。凭此,宋运辉想到,水书记将对刘总工有所安排了,否则,水书记不会将他俩之间的对话告诉刘总工,水书记从不做无的放矢的事。
  国庆节休假两天,正好又遇到一个星期天,宋运辉又加上两天调休假,搭总厂运销处车子回家五天。运销处本来没安排去宋运辉家那边的运输,但宋运辉一问,处长行了个方便,将后天的车子提前安排到国庆前一天傍晚出发,于是宋运辉在家足足地呆了几天。雷东宝送来好多吃的,还有应景的月饼,月饼是不常见的广月,而不是常见的苏式酥皮月饼。但雷东宝自己没法来,他被市里组织着去蛇口参观考察取经去了。
  宋家两老生了一儿一女,只儿子硕果仅存,因此分外疼爱。儿子回家,什么都不让儿子做,只要儿子敞开胃口吃就行。宋母更是片刻都不愿儿子离开眼前,没事时候总跟进跟岀跟着儿子唠叨,即使手里拿着个米萝挑米里的砂子,也要找到儿子身边,戴着老花镜边聊边挑。
  回家第二天,宋运辉陪着爸妈去市里买电视机。他已是第二次去市里买电视机,第一次是陪着姐姐去,第一百货商店还在,可是物是人非。其实物也不是了,短短时间过去,可以说光阴荏弱,如今的国产电视机做得跟日本货似的,样子很是漂亮,价钱也比日本货便宜。他们一家挑了一只上海产的凯歌电视。等着商店发货的时候,宋运辉去趟隔壁没多远的新华书店,一口气买了四本书,《第三次浪潮》,《大趋势》,《领导者》,《超越革命》。这几本书他闻名已久,今日终于得闲逛书店买来。姐姐不在,宋运辉也就没了买小说的兴趣。但是出来到门口,看到柜台玻璃下豆沙绿封面的《红楼梦》时候,宋运辉还是心中一动,掏钱买下一套。他想到梁思申,那个小姑娘年纪小小就被送到遥远的外婆家去,景况倒是与黛玉有得一比,不过,梁思申在她外婆家估计扮演的是同样也去投靠亲戚的宝钗的角色。宋运辉有梁思申在美国的地址,准备回厂里后将书寄给她看。
  想到宝钗,宋运辉又想起姐姐,想起当年与姐姐就宝钗与焦大关系的争论,日子过得真快,转眼春秋。
  回家这几天,宋运辉的日子过得极端糜烂,每天吃了睡,睡了吃,早上非得妈妈叫他才起床,起床已见脸盆有水,牙刷涂了牙膏。宋运辉都觉得不好意思,可早上他就是起不来,他很困,好像要用这几天时间把毕业一年来的辛苦都补睡回来似的。不让他妈帮他脸盆接水,他妈还不干,宋运辉又是反抗无效。他好歹现在在金州总厂都是有点名气的人物,可回到家里就得受妈妈如此“小看”。
  十月三日早上,宋运辉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又被妈妈准时叫醒,他妈热切地问儿子要吃甜馒头还是淡馒头,宋运辉记得妈不会发馒头,就偏说要吃花卷,他妈应一声好就跑出去。宋运辉好奇了,难道家里来了田螺姑娘?跳下床就跟出去看,门外果然有人,可不是什么田螺,而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男孩,男孩黝黑的脸上有明亮的眼睛,和阳光般的笑容。
  宋母见儿子出来,就道:“你看,一只鸡蛋换四只淡包或者三只甜包,花卷没有,你吃什么?甜包好吃一点。”
  宋运辉问那男孩:“淡包几两一只?”
  男孩笑道:“淡包甜包都是一两一只,我们不要粮票,价钱就稍微贵一点。”
  宋运辉奇道:“你买面粉就不用粮票?”
  男孩爽快地笑道:“我们乡下人出力多胃口大饭不够吃,但糠多鸡多蛋多可以拿来换吃的,城里男人吃得比乡下女人还少,家里多出来的粮票正好可以换鸡蛋。”
  宋运辉恍然大悟,“真聪明。妈,我们买十二只淡包吧,我给你们做红烧肉夹淡包,我在厂里常这么吃,还是大学里问西安同学学来的。”
  男孩好奇地问:“怎么夹?要不要把肉汤也浇进去?”
  宋运辉拿起一只馒头,大致示范了一下给男孩看,男孩点头表示学会,男孩又举一反三地说,夹咸菜夹酸菜也都可以。宋运辉很喜欢男孩的机灵劲,趁妈妈挑了馒头拿进去,准备拿出鸡蛋来,他问那男孩:“国庆节放假出来帮爸妈做点生意吗?小伙子很能干啊。”
  男孩摇头:“我今年初中毕业不读了,爸去世早,家里穷,下面还有三个弟妹,我得干活养活弟妹们。”
  宋运辉听了很替这男孩可惜,挺机灵一个孩子,要是读书,成绩肯定好。他指指自己家门,道:“养兔也是很不错的挣钱办法,你们孩子多,放学了每人揪一把草回家,够兔子吃。放弃读书多可惜。”
  男孩道:“养了,归小弟小妹管着。可爸去世欠下一屁股债,靠几只兔子没用。”正好宋母拿了五只鸡蛋出来,男孩又帮宋母挑了八只淡包,这可是今天的大买卖了。男孩高兴,就话多了一点,“明年等我大弟初中毕业可以接我班了,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听说那儿人富。”
  宋运辉道:“东北吃工资的人多,可东北太冷。小伙子去闯闯也好。”
  男孩又开心地笑道:“是啊,我把换来的全国粮票都存着呢,等明年用。大哥,我姓杨,我走啦。馒头好吃,我后天再来。”
  宋家母子看着小杨吆喝着挑担离开,都是挺感慨,宋母说,自夏天开始这个小杨挑担来买馒头,大家贪方便都不去镇上早餐店了,再说小杨这人与人自来熟,谁见他都说得上话,一个月下来就混出人缘,大伙儿都叫他馒头专业户,生意极好。宋运辉说,小时候虽然成分不好,可好歹吃穿没短,书可以读到大学,小杨可要辛苦得多。
  宋运辉回厂路上,想到红红火火的小雷家,想到机灵挣钱的小杨,再想金州,总觉得金州一片黑暗。没回家看看还不觉得,回家一看,见农村日新月异地变化,金州却前不久才刚开始启动,很多人依然以传递小道消息为乐,以养红茶菌君子兰消磨光阴,这中间差距真大。宋运辉心想,他绝不能在思想上与那些人同流合污。
  没想到,回到工厂,也看到一个巨大变化。刘总工复出,不过负责金州总厂研究所的筹办,同时担任整顿办审核组的领导。虽然宋运辉十月六日就上班,可刘总工这回速度特快,早已在昨天组成两套班子,开始运转。一时,整顿办变成两条线争先恐后地交缠前行,一套成文,一套审核。尤其是刘总工蛰伏后复出,做事快马加鞭,总是赶着成文的一套班子交出初稿,审核后发还,又让尽快拿出修改稿。因为刘总工在技术人员中德高望重,谁被赶着都没敢公开对抗,成文班子虽然不属于刘总工直管,可却被赶得比被水书记骂着赶还狠。宋运辉反而高兴,对,这才是做事的样子。
  宋运辉心中非常好奇,非常想知道水书记主动找刘总工谈话的那一次,两人说了什么,不知用了什么策略,让刘总工焕发青春似的充满活力。
  终于,也轮到他联络整理的一车间整顿文件交付审核组,接受审批。都知道,前面的都被刘总工好一顿批,刘总工拿出来的审批意见稿长不见底,被批的人个个噤若寒蝉,但都不敢发出怨言,没办法,刘总工批的就在死穴上。再说,全都知道,刘总工这人一旦涉及到技术问题,一向态度认真强硬。
  宋运辉还听说,虞山卿也挨批,一点没比别人占便宜,甚至,有人说,刘总工就差将审批意见照虞山卿劈头盖脸扔过去,一点不顾小女儿的面子,非常铁面无私。宋运辉倒是心说,这才对,刘总工又不是笨人,能看不出虞山卿的心思?此时还能待见虞山卿?宋运辉对于已经递上去的初稿本来信心十足,那是整个车间工人技术人员心血的结晶,又参照了刘总工笔记本里面的精华。可看了那么多经验丰富的技术人员在刘总工手下的遭遇,他也有点心虚。他心里总觉得,他挨骂的可能性比较大,因为他得罪刘总工太多,也因为他知道得太多。知道得太多的人,往往成为别人憎恨的对象。不过又觉得,看样子刘总工知道他在水书记面前说情的事,不会那么恩将仇报吧。若是只有挨骂一途,那也只有虽千万人,吾往矣,像别人一样。可正因为他还有侥幸的可能,他才会忐忑。
  刘总工秘书通知宋运辉的时候,他正参与设备改造办的会议。刘总工秘书对于开不开会视而不见,长驱直入,找到宋运辉,有话直说:“小宋,今天该轮到你了,深呼吸吧。”
  宋运辉笑道:“等会议开完,行吗?”
  主持会议的生技处副处长立马道:“你去,快去,会议记录会给你看,别让刘总杀过来。”
  宋运辉心说奇怪了,怎么刘总工权威一点不下于水书记?只得收拾桌上东西跟秘书出去。宋运辉才到门口,里面的刘总工就问了句:“小宋,你自己对草稿打几分?”宋运辉只见在他面前的秘书神情变了变,不知道这是祸是福,硬着头皮挨进去,硬着头皮回答:“九十五分,因为没经历设备大修,少许问题我模棱两可。”身后,秘书将门掩上出去,形成关门打狗之势。
  刘总工道:“请坐,茶水是我刚替你倒的。如果你不是宋运辉,我给你打九十八分,不是为你做得特别好,而是为你草稿表现岀的极强思维条理,换一句话说,你搭建的框架不错,就像你驳倒FRC技术的方案,你表现出的思维逻辑,让我无话可说。但是对于你宋运辉,我只能给你及格。为什么,我一条一条跟你分析。”
  刘总工并没如传说中的发脾气,而是拿着草稿对宋运辉一一详解,除了指出错误,更非常尖锐地指出犯错的原因,包括其中的侥幸心理或者想当然心理。宋运辉如果是厚脸皮,完全可以在心中给自己开解:哎呀,错不多,最多一页评审意见。但宋运辉偏是个认真的人,而且刘总工的批评又是一针见血,所以,他全身越来越热,工作服腋下部分慢慢渗出汗水。是,他的一些小聪明小滑头都被刘总工找出来了,刘总工就像是翻出他的脑子清理后找出漏子,将他的心理分析得清清楚楚,这才可怕。难怪刘总工只给他及格,他没尽力的地方太多,他认。
  总算刘总工清算完毕,宋运辉还在忙着记录,刘总工问了一句:“是不是说你累不死,你就忘乎所以,两只肩膀一起挑?一边做整顿办的事,一边做设备改造办的事,你哪来那么多时间精力?”
  宋运辉忙将最后几个字写上,才回答刘总工的话,“我还单身,时间比较容易掌握。”
  “新旧设备一起考虑,不混淆吗?”
  “不会,倒是互补,尤其是新设备的有些独特设计可以为旧设备未来可能的改造提供思路。”
  “噢,你想到哪些?说……”说到一半时候,刘总工有些迟疑,不知道这个小伙子会不会保密。
  宋运辉理解,FRC的事让刘总工心有余悸。他有些尴尬地笑道:“刘总工如果有时间,最好一起去一车间现场边看边说。”
  刘总工道:“你去拿安全帽来,十分钟后楼下汇合。”
  宋运辉热气腾腾地出来,到外面忍不住一个深呼吸,到办公室被同僚看见腋下汗水画的地图,都是会心一笑,要好的则是问一句“挨骂啦”,宋运辉依然红着脸笑笑点头。但忽然想到,其实他不算是挨骂,刘总工的声音并没提高多少,会不会其他人也是将此称作挨骂?按说,刘总工这个知识分子也不该是水书记那样会得拍桌子吹胡子的人,而且水书记也不骂脏话。可能别人的遭遇也是差不多。
  已近下午四点,刘总工带上一只三节电池手电筒,招呼上宋运辉一起去一车间,没去车间办公室,直接去的现场。正好是三工作组的人上白班,寻建祥还特意到两人身边转了一下,才与宋运辉师父窃窃私语地下班离开,宋运辉知道,他们关心他。
  手电筒在刘宋两个人之间轮流转,拿来打指向光柱。刘总工对设备极其了解,往往是宋运辉才提出思路的上半句,刘总工就想到思路的后半句,两人一拍即合,说得极其愉快,都没顾着天色已暗,设备现场灯火辉煌。看完,刘总工让宋运辉回头给他一份明细。
  回办公室路上,宋运辉忍不住问:“刘总,为什么当初你认准FRC?我对这个问题一直想不明白。我到北京一查资料就发现FRC明显落后。”宋运辉也是存心想告诉刘总工,并不是他一开始就挖好陷阱将刘总工引入FRC泥沼,他也是后来才知。
  令宋运辉没想到的是,刘总工却说了一句大实话,“年纪大了,对新生事物不敏感,正好看到手头资料里面FRC最有先进性,就一头扎进去,只顾做精做细。就像今天你的那些旧设备改造设想,金州的设备,很多是我们这些老的想点子想思路改造了又改造的,可如今,却需要你这样的年轻人提一个头,我才能想到还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到这种可能时候,却能比你想得深入细致,这就是年龄的区别。以后的金州,靠你们啦。”
  “年轻的冲锋,年老的押阵。”
  刘总工在总办面前跳下自行车,意味深长地冲宋运辉一笑,道:“非把我们老头子挖出来吃干抹净才罢手。”
  宋运辉也笑,才要回答,二楼走廊传出一声唤,“爸,你去哪儿啦?也不打个电话说一声。”
  刘总工忙看手表,宋运辉却循着熟悉的声音往上看去,正是刘启明,旁边还有一个虞山卿。宋运辉心中叹一声,早知是这结果。他跟刘总工上楼去,却看到刘总工对虞山卿淡淡的,正眼也不瞧。宋运辉看看这对男女,看到两人贴得那么近,心里对刘启明的好感减少不少。上回看她在虞山卿寝室骄傲地离开,还以为她有志气得很,看清虞山卿本质,从此好马不吃回头草。没想到这么没志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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