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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78 阿耐(当代)
  她伸手拭去儿子忽然奔涌而出的泪水,自己的眼眶也湿湿的,该怎么办才好,她都有些捏不准主意了。她想,拖拖吧,东宝不是寻常人,他能挺过去。她帮他管住宝宝这根独苗便是。
  小宝怕抢似的将手机插进自己的裤兜,怕妈妈一时心软又是引狼入室。韦春红拉儿子走进屋里,准备晚饭的时候,心里七上八下,一边为儿子终于长大,懂得维护妈妈而非常欢喜,一边又为雷东宝的险情而担心。但又忽然想到,小三打来这个电话会不会是他们雷家人串通挖好的一个陷进,看着她和雷东宝不和,他们找个理由软化她,让她主动放弃条件,总之最后又是她主动缴械投降,乖乖地回去?
  韦春红等保姆走后,与儿子和宝宝吃晚饭。考虑到儿子如今的成熟,她将小三的电话向儿子转达了一下,算是试探也算是征询儿子的态度,看看儿子会怎么处理。小宝果然迷茫了会儿,道:“他那么凶,别人真敢对他使坏吗?”
  “就是因为他那么凶,大家都受不了他,连我们都逃开不回家了,你说别人会怎么想。”
  儿子道:“他那是自作自受,他犯错应该受到惩罚。”
  “可他怎么说都是我们自家人,我们不理归不理,可不能看着别人欺负他。我们不知道便罢,既然知道,我们却没帮,别人还以为我们无能呢,看扁我们。”
  小宝思虑再三,道:“妈,我来打这个电话。我不让你打,万一你心一软,我们又前功尽弃。”
  韦春红无奈,看小宝拿出手机,熟练地拨出雷东宝的号。那边雷东宝正在请人吃饭,看到是韦春红的号码,本能地想摁掉,他吃饭工作时候她来骚扰什么?但忽然想到现在两人的处境,只得接起道:“什么事?”
  小宝道:“是我。今天妈妈接到三主任电话,说是正明叔的太太故意把你大吃大喝的照片放橱窗里,三主任要求她换掉,她还不肯的样子,但最后还是被三主任给换了。妈提醒你留意正明叔这个人,说那是个小人。没了。”
  雷东宝听着又好气又好笑,母子俩玩啥啊,真够做作,道:“叫你妈废话少说,早点回家。”
  “我们不回。我们家都是妈妈在辛苦,吃的用的都是妈妈花钱,连煤气瓶都是我和保姆拎上楼,你一点用都没有,却还要回家欺负妈妈,我今天跟妈妈说,我们不要你。这个电话是妈妈不愿看到别人欺负你才让我打的,因为妈妈说你被人欺负是丢她的脸,妈妈丢不起这脸,我们可不是低三下四来讨好你。再见。”
  韦春红猜测着雷东宝在电话另一端的态度,哭笑不得,可又觉得解气,没想到儿子平时不声不响,原来全看着呢。
  看儿子说完就警惕地把手机又掖进裤兜里,韦春红不再反对,反正,该跟雷东宝提醒的已经提醒了。
  雷东宝被小宝的一个电话打得晕头转向,好一阵子回不过气来。这年头,谁敢这么跟他说话?谁敢说他没用?可偏他又无法反驳,首先他再有脾气也不能跟小孩子一般见识,其次小宝说的都是实情,即使他这么做事出有因,可是……雷东宝忽然发觉他所谓的事出有因的那个因,并不见得很站得住脚。
  等饭局结束,他这回没去老娘家里住,而是让司机把他载到市区的家里。这个家里当然是黑灯黑火。他进去打开灯一看,前几天离开时候没叠的被子叠好了,桌椅摆放整齐了,脱下的衣服被洗好挂在阳台,所有的似乎都是井井有条,可惟独没丝毫人气。
  雷东宝躺床上回想小宝数落他的那些话,他现在无法不正视。他作为一个大男人,不往家里拿家用,也不给家里扛煤气瓶,似乎该属于一家之主做的事他都没做到。或许他可以说他忙他没时间,他要忙大事,搬煤气这种小事可以花钱叫别人搬。可是,他也没拿钱回家,不仅没拿回家,他还想往外拿。小宝说不要他,是,要他何用,人说吃人家的嘴软,他在家可横着呢。小宝的话简直比掴他耳光还狠,狠得他都没脸见韦春红。
  可是,他是不是该向韦春红承认他没好好顾家?唉,韦春红应该理解他最近工作上遇到困难,她这回的做法怎么这么欠考虑呢,也不想想他最近心情不好。唤作往常,他或许可以粗声粗气地道个歉,叫韦春红立刻回家,可现在他颇有底气不足之嫌,他担心他的道歉出去,会不会让韦春红给鄙视了,尤其是让那个小小的继子鄙视,大小两个一起说他软骨头。
  雷东宝终于不肯道歉。他想,等雷霆的日子恢复后再说,否则他依然不会有钱拿回家补贴家用,而且还得在家白吃白喝。在被小宝指出后,他还真没脸再理直气壮地做出来。
  但雷东宝很沮丧,沮丧得都忘记韦春红儿子打他电话给提的醒。
  雷东宝难得一次睡不着觉。雷霆目前的情况让他第一次忧心得茫无头绪。以为十拿九稳的韦春红都会离他而去,那么那些村民呢?还有宋运辉等亲朋好友呢?
  雷东宝忧心了一晚上,无法不想到他当年入狱时候。那时候还有谁认为他会东山再起?可当时起码有几个人对他不离不弃,其中就有宋运辉和韦春红。其实村民也没离弃他,虽然不是很坚定,村民大多是有良心的,是知道这十几年来谁带给他们好日子的,他在狱中最大的安心和依靠就是整个小雷家村民的民心,因此当年宋运辉说他回不来,他才不信,他相信整个小雷家拥护他。这不,他不是回来了吗?说明他说的没错,小雷家就是他,他就是小雷家。
  想到这儿,雷东宝心头一亮,整个人终于舒爽起来,对啊,相比过去他坐牢,现在这才多大的事儿,有什么可担心?还有韦春红那边也是,他以前坐牢,他以前还出轨抱来一个儿子呢,韦春红离开他了吗?没有。他何必把继子的小孩子话太当真,这绝不是韦春红的态度,韦春红是他的人,这辈子离不开他。
  还有宋运辉,不急,等他重拾河山,再找兄弟一起喝酒吃菜,宋运辉不会走远。
  这么一想,雷东宝心头敞亮,其他的问题都不是问题,关键只一条,那就是他得千方百计把雷霆搞活了。只要雷霆恢复正常生产,其他所有问题都迎刃而解。
  于是,酒意立马卷土重来,雷东宝躺倒就睡。第二天起床已晚,他打电话给韦春红,没想到还是继子接的手机。他告诉小宝,让母子三个今天搬回家住,他最近心情不好,不会再回家骚扰他们,让他们安心生活。
  韦春红的手机被儿子没收着,等儿子中午放学回来告诉她这事儿,她心中叹息,雷东宝说到底是不了解她,她要的是雷东宝的这个保证吗?但她还是带着儿子和宝宝当天搬了回去。她却非常了解雷东宝,即使雷东宝的话只是对小宝这么个孩子说的,相信雷东宝说不回就不回,没有含糊。
  雷东宝果然是信守诺言。但雷东宝的借款大业却并无建树,临近春节,只见请客送礼哗哗地数票子出去,却不见贷款滚滚而来。而且春节前讨账的效果也是可想而知,小雷家出去的业务员千辛万苦,要来的钱还不够每天购买原料,春节前的生产规模一天小过一天,车间经常停工待料,搞得整个小雷家上下全无过节的喜气。
  然而,红伟手下的那些业务员终究得回家过年,等待春节后再行出发。但是等那些辛苦的业务员打道回府,却发现家里没有年货进门,更无年终奖到手。所有人都看着雷东宝,希望雷东宝在最后一天大开金口,开仓放粮。
  红伟也只能回家过年。他带来一些讨要来的承兑汇票,但这些汇票才到账,就被背书一下,又转出去交给原料厂商。人家上游原料已经了解他们雷霆的困局,再说雷霆名声在外,生意青黄不接时候惯会赖账,因此现在如果钱不到账,上游厂家概不发货,非得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红伟回到小雷家,几乎好没坐稳,就有人来向他痛斥小雷家而今的困难。连忠富都打电话给他,问他小雷家究竟怎么回事。红伟应接不暇,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却又被小三请去雷东宝那儿。来到雷东宝办公室,毫无意外地,撞进一室的烟雾。他自作主张地将门关上,将窗户打开,眼看着一缕青烟袅袅穿窗而出,飞向户外。
  雷东宝并没有阻止,他转着大班椅看红伟来往穿梭,道:“红伟,是不是其他企业情况也不好,今年收钱咋都很难啊?没一个人回来不叫难的。”
  红伟道:“每年年底都一样。今年大家都被我催着,一个个都是跑到对方公司关门放假才回。要来的钱已经比往年多。不过年前要来的钱多,年后的就得比去年少了。”
  雷东宝无语,低头看着脚面,他的皮鞋已经不知几天没擦,简直可以在鞋面写大字了。他好一会儿才道:“我年前没要到贷款。”
  红伟道:“年后的贷款有没有希望?”红伟同时管着一半采购,最忧心的是钱。
  “这回县里派专人跟我一起去省工行联络贷款,估计贷出来的话也得年后了。现在没几个现钱,用钱的地方倒是不少,每天追账的……你看到没有,财务室都是人。还从哪儿搞些钱来呢?我打算高息问个人借,拖过几个月,等新车间上马,应该可以好转。”
  “书记,听说年货一点没发?我看,即使账上只有五万块钱,也还是发点吧,图个热闹。刚才忠富跟我说,实在没钱,先从他那儿拉几头猪,回头年后把钱补上也行。再不行,我们几个凑点钱。”
  “忠富难得,以前问他拿几头猪,他都要我们先把钱打过去。算了,不发,这么大个村,五万能发多少东西?前几天才好不容易把几个结婚的钱给了,村里账上还是留点钱,免得谁生病谁什么的拿不出钱报销。你们的钱嘛……你能拿出多少,五万撞顶了,多了不用你说,你老婆都得找我拼命。五万能做什么?”
  红伟松口气,他到底也是不想自己口袋掏钱的。他有些试探地问:“过年了,跟宋总那儿打过电话拜过年没有?”
  “打过,他大忙人,电话手机没一次是他自己接,他秘书接的都让我撂了,懒得说。”
  “他们都那样的,我们留个话就是,宋总会打过来。”红伟心说,看起来他去杨巡那儿白说一趟,宋运辉没伸手帮忙,他于是更不便跟雷东宝说起他去找杨巡的事。
  “小辉已经直接找了市里他那几个朋友,可没大用,原来市里跟他合作的项目现在已经结束,人家也不买他账了。放心,我们等省工行那笔贷款,县里出面帮忙,不会没结果的。”
  红伟将信将疑,感叹道:“不知道今年开春出口会不会恢复,只要出口一恢复,信用证一开进来,我们日子立刻好过。”但红伟心中却是犯疑,那么看来宋运辉是接到杨巡传达的,可是听雷东宝意思又似乎哪儿不对。他估计宋运辉那边是抹不过多年情面,帮忙还是帮,但已经没过去的全心全意了。也是,又不是血亲,谁受得了雷东宝这样的对待啊。红伟现在想,如果他直接上门请求宋运辉帮忙的话,所得的帮助还比雷东宝所得来得多。
  雷东宝道:“我看很快会恢复。你看这么多年来,我们雷霆哪年不是大灾小难不断的,哪次不是熬一熬就过去了?最难的时候我们都过了,现在没啥,人都在,设备都灵,就少点钱嘛,放心,钱也会来,市县两级都说不会看着我们不管。镇里比我们急,他们也占着股份,现在每次跑市县,他们都跟着。”
  红伟一想也是,多少次了,小雷家绝境逢生,大风大浪里走来,这回还真算不得什么,这回上面领导还支持着,下面雷东宝还带着头儿,小雷家的人也一个不缺,能坏到哪儿去?即便是出口有麻烦,可又不是他们小雷家一家出问题,国家能看着那么多公司出口出问题而不管?如雷东宝所言,再熬两个月,应该出头了吧?回头狠抓外销。
  临近大年初一,杨巡打电话过来拜年,红伟反而让杨巡放心,过年后百废待兴,小雷家照旧春暖花开。杨巡好奇他们春节后的市场定位,红伟却是文不对题地说,春节后还是老样子,主抓外销,但绝不放弃内销。
  杨巡没话说了,都那样了,还不放弃原来思路,难道就不能总结困难的原因吗?总不会把原因都归结为国外金融危机,而不反省自身为什么对抗风险能力如此薄弱吧?他打完电话不住摇头,总觉得雷霆那帮人思想落后了,竟然发展得没头苍蝇一样没有准确定位。
  任遐迩那儿也刚接了杨逦的电话,顺口汇报一声:“老四买好票了,明天回。”
  杨巡也是顺口道:“她刚来没事做,要不住过来照顾你?”
  任遐迩顿时头痛:“你信不信,你敢让你家老四关照我的月子,我一准给你生个很不保险的女儿。”
  杨巡嬉笑,此刻任遐迩肚里孩子性别已经儿大不由娘,两个播种的人所能做的事惟有等待揭盅。“其实女儿也好啦,女儿是爸爸小背心……”
  “什么叫也好?什么叫也好?女儿哪点不好?生男生女从源头追溯,都是你干的好事。”
  杨巡一说到孩子性别,心里总是想到杨逦先前的流产。若是父母在世,看老四又是受骗又是流产,心中之痛切,只有比他这个做哥哥的更添百倍,他不知道如果他的孩子是个女儿,他该如何保护他的女儿不受伤害?他倒说不上是重男轻女,他纯粹是怕有一个难伺候的女儿。
  “女儿很好,只要是自己的都好。如果是女儿,我第二天就去牵两条大狼狗来守着。”
  任遐迩看杨巡难得一脸紧张,知道他是当真的,不由得好笑,“怕什么,有你这么个阅人无数的爹,你女儿还怕吃亏?男人接近三尺,坏心思还没发动,大狼狗还没嗅到,你一准灵敏上了。”
  杨巡确实阅人无数,可坏也坏在他阅人无数,他作为一个过来人深知拿下一个女孩子是多么轻而易举,即便没出杨逦那档子事儿,他都担心。女孩子要出事,老天都拉不回。他心里求爷爷告奶奶地希望妻子生下的不是女儿。其实任遐迩心里也希望生个儿子,她作为女孩,又是个心气儿高能力也强的女孩,在工作中受制于性别天花板太多,深知做女孩的不易,她希望自己的孩子能活得容易一些,那就首先不要输在性别这条起跑线上。她逼着杨巡承认女儿更好,其实那是给自己壮胆。
  夫妻俩都是忐忑不安的,决定不再讨论儿女的事,两人继续讨论项目选定事宜。申宝田介绍一个房地产老总给杨巡,说是可以合作。杨巡当然知道经申宝田删滤过的项目不会肥到哪儿去,要不申宝田准得豁出性命拿下。不过后来听那房地产老总说,申宝田本来确实有意,可申宝田的大本营目前受出口减少之困,手头资金紧张,腾不出手做别的投资。杨巡这才热衷起来,将项目拿来与任遐迩一起商讨。
  最近市道不景气,从萧然提出希望转让手中股权始,已经不断有这老总那老总直接或托关系联系上杨巡,询问可否合作。杨巡从这一次次的接触中嗅到强烈的荤腥之气。但是他没立即下手捡取送上门来的便宜,他得等待入市时机,确定他现在出手,是抄底而不是被一同拖向深渊。他不敢轻易地认定是东南亚一带发生的事导致了所有的那些送上门的合作,事关金钱,他需要确切的答案。便广泛地从朋友中征询意见,然后回来与任遐迩、杨速一起多方论证。
  杨逦终于获批可以离开上海,但她没好意思跟两个哥哥住,一个人住到杨巡两兄弟过去住的那套房子里。杨巡也叫上杨逦参与研讨论证。杨逦至此才知,大哥什么叫她参与提供经验策划项目的说法都是大哥客气,她临时跟进,几乎听不懂大家的讨论,觉得从大哥大嫂嘴里吐出来的字眼也是那么的高来高去,非她平时所能接触领会。跟着任遐迩计算每个项目的得失,她也不懂从何下手,更不知道任遐迩采用或不采用某个数据的原因是什么。她本来就已经没了骄傲,这下更发现自己其实什么都不是。她更蔫了,从此不敢小看大哥。
  杨巡和任遐迩都觉得杨逦的骄狂已经被磨削得差不多了,该是拉她一把的时候。这才由任遐迩出手,选出合适书籍交给杨逦翻阅。任遐迩的教导自然是不同于两兄弟,有的是杨逦本就欣赏的理论高度,因此杨逦虽然情绪低落,却从春节长假始,便一直翻看任遐迩给的书。
  杨速当然也看出小妹精神空前绝后地不对劲,问大哥,大哥说是工作中受了严重打击。杨速心里认为绝不是那么简单,可是他问不出来原因,只好作罢。但他见不得小妹一直郁郁寡欢,提出初三后带杨逦去海南晒太阳,却被两个人拒绝。杨巡说老四有必要春节后立刻投入工作,帮两个哥哥的忙,杨逦则说没有兴趣。杨速越发摸不着头脑。
  韦春红眼看着春节临近,既不见雷东宝登门道歉或改过自新,又不见儿子软化态度,她骑虎难下,难以决定这个春节将怎么过,总不能涎着脸自己送上小雷家,假模假样过上几天,再缩回阵地继续冷战吧?
  她考虑再三,等到儿子考完试放假,便非常高调地煽动雷母跟她一起,老老小小一行四人风风光光乘飞机去海南度假去了。只留下雷东宝一个人在小雷家过冷冷清清的年。
  韦春红光顾着掩饰自己与雷东宝的关系,解决今年没法上雷东宝家门的大问题,却没想到她的高调触及到没有分到一丝年货的小雷家村民的痛处。以韦春红的伶俐,她是怎么都不会想到小雷家今年竟然会不分丝毫年货的。又不是一分钱都没有,这么不近人情的做法她是做梦都不会想到。雷母做人更是浑浑噩噩,儿媳煽动她去海南玩,她就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高兴地遍告左邻右舍,说她去海南是飞机来飞机去,最关键的是钱全部由儿子出。
  于是所有的村民看着吃得肥头大耳的雷东宝,愤怒的心燃烧了。春节又正是走亲访友的好时节,大伙儿聚一起悄悄议论,说敢情大伙儿没分到年货,全都肥了雷东宝一家。雷东宝在众人心目中的崇高地位,随着众人的窃窃议论,一分一毫地下降,下降。但是雷东宝不知道,他只看到春节时节他家依然高朋满座。
  等红伟等人也听说此事,转告雷东宝,雷东宝只觉得好笑,声明韦春红开了那么多年饭店,钱比他还多。但是没人相信雷东宝的解释,大家宁愿一厢情愿地相信自己的判断。
  众人拾柴火焰高,既然大家都这么说,三人成虎,大家心里更加确认雷东宝的猫腻,更加愤怒雷东宝对他们的欺骗。
  有人说,捞就捞了,当权的谁不捞,可赖什么?有人说一个人捞那么多,也不说剩点骨头渣子给同宗同姓的村人。还有人说……即便是雷东宝,都开始觉得这个春节变得有些诡异起来。
  梁思申圣诞节时候与外公一起去日本商谈,但无果而回。她和外公都不死心,元旦回来继续保持接洽,眼见得日本经济形势越来越图穷匕见,那家日方企业的立场越来越动摇。外公玩儿得兴高采烈,一步步地设局做出欲迎还拒的样子,挑逗日本那家公司的神经。梁思申本来—本正经地做着,却看外公玩得有趣,就罢手看着外公玩,配合外公挑逗。没想到外公跟她吵架总能黑虎掏心,玩正儿八经的收购也一样能牵着对方的神经悸动,搞得对方欲罢不能,一步一步地进入外公设下的圈套。共同经历了,一起深入了,梁思申叹为观止,这才明白外公虽然并不—定会她那—套中规中矩的办事手段,却有几十年练就老到眼光,和过人阅历。
  于是,她把搜集到的其他企业信息也说给外公听,让外公的业余生活变得丰富多彩,令外公的眼神又迸发蓬勃朝气。因此外公时常得意地摸摸自己因年老而头发稀疏的脑门,故作深沉地问可可,外公是不是越来越像秃鹫?可可哪里知道外公的意思,看到外公给的秃鹫图片,对比研究之下,从妈妈衣橱里拿出一条毛围巾在外公肩膀那儿围上一圈,这才严肃地承认外公像秃鹫了。
  外公揽镜自照,本来还是笑嘻嘻的脸一下凝住,看着和秃鹫一样满是皱褶的脖子和脸,很是不自在起来,竟然郁闷了一整天。他想赖掉,偏偏可可已认准他是秃鹫,追着叫秃鹫阿太。梁思申不知情,还以为外公在自我标榜强悍的收购作风,心里还觉得外公挺自恋,就没阻止可可。弄得外公挺是灰头土脸。
  粱思申本想带上外公、小王和可可一起去宋运辉那儿包个宾馆套房过春节,顺便让外公看看宋运辉的公司,没想到总部发函让她回去一趟,有事相商。既然梁思申不去,外公自然是不肯屈尊去宋家的,那似乎显得他老无所依太恓惶。他也不让宋运辉带走宝贝可可,害得宋运辉只好两头跑。
  粱思申被通知同总部与人力资源相关人员谈话,说是谈她的职业安排。梁思申想到的是吉恩的秃鹫盛宴邀请,一路好笑地想到,难道吉恩三翻两次劝诱不成,干脆直接从大本营着手挖角了?她当然不能答应,她现在安家中国上海,虽然最近有诸多不快,可她已经变得习惯家居了……可是,梁思申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乘上飞往美国的班机,想到彼岸熟悉的环境风情时,心情却是那么愉悦甚至畅快呢?
  她似乎是冲出什么令她呼吸艰难的羁绊,她好像迫不及待地想登陆那另一块土地。
  但令梁思申惊讶的是,吉恩并不知道她来的消息。这下梁思申有些糊涂了,与吉姆无关,那么有关她的工作安排究竟是怎么回事?
  答案并不需要太久等待,梁思申如约上去谈话,但是她没等一小时谈话结束,已经变脸出来。可梁思申的心里在笑,抑制不住地笑。她没想到,人事所谓叫她来详谈她的职业安排,竟是希望她回来美国,接受短期培训,原因……哼,粱恩申心里还是笑,不是笑别人,这回只笑她自己,笑自己的幼稚。
  她没有逗留,她哪儿都不想去,熟悉的华尔街已经在她眼里变得可笑。她顶着寒风匆匆回去酒店,在温暖的浴缸浸泡良久,绷紧的肩膀才松弛下来。她茫然地望着天花板,心里却是再也笑不出,只余浓浓的沮丧。原以为自己英明神武,臂可跑马,却原来只是该死的无知的眼高于顶。水冷了,她才出来,拔掉电话捂头睡觉。只觉得横贯全身,令她几年来精力充沛地享受工作、享受生活、工作生活两不误的一口真气全泄了,此刻除睡觉不想做任何事。
  醒来时候粱思申脑袋空空荡荡,伸手开灯,才发觉这里不是她的家。她又是发了好一会儿呆,才打电话到锦云里。她拨下上海区号时候,才想到拨的是外公的电话,她脑袋里犹豫了一下,手上却顺势拨下去,没有停止。她想到,她似乎应该先跟丈夫说,而不是跟讨厌的外公说。但外公已经接起电话。
  “什么事啦,小辉明天才来,你算算时差,别搞错。”
  听着外公一如既往的强悍和不耐烦,粱恩申反而感觉亲切,似是怕被电话那端外公看见似的,偷偷伸手轻轻揉开凝固了不知多久的颜面尽量平静地道:“外公,我决定全职与你合作做秃鹫。”“少来,给人开除了还想我记你情,珠算没学,算盘倒是天生能打。怎么回事?”
  梁思申这回没顶回去,老老实实地道:“没被开除,我好像还有点用,他们想把我调离中国,还想让我深造,给我升级。可是我忽然不想做了,其实都是一回事,是我原来无知。”
  “到底怎么回事,说痛快点。”
  “没,没事了。今天进去就问爸爸的事,我说不知道不知道不知道,我全不知道。然后他们说我什么能力很好,过往的工作考核也很好,总部需要我这样的人……我全知道了,他们的潜台词是我不再适合呆在中国……”
  “你们上海办事处不也早先因为这种事请走—个子弟?这种事情是迟早的,你难道不知道?”
  “我原以为上海办是入乡随俗。”
  “天下乌鸦—般黑,因为什么原因派你到中国,当然因为同样原因让你回去。很简单,你以为你能力超群?比你强的人多的是,比如我和小辉。不过你还行啦,老美没把你就地正法,还把你调到美国高升,算是没辱没我王家血统。怎么,哪儿不对?把你就地正法才对?”
  “不是,我没想到全不是回事,我没想到事实跟我想的全不一样,我还以为这边都很职业,很讲规则,我没想……”
  “那是你傻。”外公都不要听梁思申的申诉,“我走遍全世界,哪儿都一样,什么事只要跟钱搭一起,都没个干净的。你们那行当算计的都是大钱,即使规则也是黑的,你还什么讲规则,你是给洗脑了才不觉得黑。你跟我说秃鹫,秃鹫是干什么的?你做秃鹫玩得高兴,你想过被秃鹫吃的人是什么想法?股票又是什么?衍生品又是什么?都是内行人空对空玩外行人的游戏。只有你才以为是数字是科学,笨蛋。难怪你—会儿控诉你爸一会儿又控诉小辉,敢情你学校出来还没长大过啊,会不会太弱智,难道我高看你?”
  梁思申被外公骂得无法应答,无奈地道:“原来我比我能想象的更傻。”
  “幸好只有我发现,要是你那些老美同事也知道,你一早给就地正法。”
  “我再好好想想。”
  “想什么啊,有什么好想的,一清二楚的事,你又不是可可,这么简单的判断都没有?早点辞职回来最好,我调教你。你别告诉我你厌恶这个黑暗世界,从此关门做家庭妇女,有闲了去证劵公司玩数字,你别告诉我,我警告你。做人现实点,都是让迪斯尼教傻的。”
  梁思申放下电话哭笑不得,她又不是不知道外公是什么德行,却还第一个带电话给外公,难道她正是讨骂去?可是她心里却明白,外公把答案打包给她了。不,其实她已经知道答案,外公只是点穿而已。现实地说,确实哪儿都是一样,她再不用把这边当作天堂当作最后的精神家园,除非她是精神病。那么她对此还有什么可留恋的?
  只是她的心里很失落,理想呢?幻灭了?那么容易?还是她早等着这一天?
  她办完辞职手续,毫无悬念地直飞迈阿密。爸爸妈妈在等着她,等了一年,幸好还赶在春节,但愿爸妈不会拒她于门外。
  飞机向南,阳光越来越明媚。但世界的色彩看在梁恩申的眼里,已经褪尽瑰丽。想到正要去见的爸妈,她硬下心肠坚持了那么多天不去探望的爸妈,她到今天才知道这个坚持非常可笑,才知道以前这二十多年的认识都是被她人为涂上理想主义色彩的假象。二十多年,人家杨巡等人估计早在童年时期就适应了的世界,她今天才看清。其实爸爸不是……的,妈妈不是……的,宋运辉不是……的,所做的工作不是……的,所接触的规则不是……的,遍数下来,似乎只剩下小小的可可是真的。对,还有硕果仅存的外公,外公率性得彻底,倒是有属于外公自己的真实的世界观。粱思申不由得深深怀疑,她第一时间先给外公打电话,。是不是潜意识中早认定了外公的真实?
  时至今日才能体会外公的可爱,理解外婆一辈子对外公的纵容。
  她想到事后给宋运辉打的电话,丈夫很理解她的选择,也支持她的选择。但是宋运辉的意见与外公的不同,他说她逃避,没有挑战现实的勇气。梁思申心说挑战也要看挑战什么,她现在厌恶那种满嘴标榜高尚的企业文化,实则百无禁忌的虚伪,话说窃钩者诛,窃国者侯,后者偏要摆出道貌岸然的职业精英状,她以前不知道便罢,现在知道了,既然活在这个世上避无可避,她宁可学外公直来直去。
  梁思申一路胡思乱想,看看这个西装笔挺的可能是衣冠禽兽,看看那个笑容可掬的可能是道貌岸然,一下子忽然看出去似乎都没了好人。即便是下了飞机坐上租来的车子,也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去面对父母。人的一生行为准则忽然成了虚妄,那么她现在该如何言如何行?再加今天去看爸妈,本来就是一件高难度的事情。
  她将车子开到爸妈住的地方,一眼便认出已经在照片上多次见过的建筑,她没敢下来,就坐在贴膜的车窗后面深呼吸。她不知道该怎么开口,该解释还是道歉,还有,爸妈会怎样地怪罪。她甚至有了临阵退缩的打算。
  而此时爸爸走了出来。爸爸显然是诧异自家院子外怎么停了一辆车子,不免多看了几眼,看得梁思申心里“咚咚”打鼓,更想逃避,但是爸爸没过来,爸爸精神很好,他出来是剪花,但才一刀下去,屋里的妈妈也冲了出来,粱思申从微降的车窗后听出,妈妈在“教育”爸爸插花用的花应该剪长柄,别总不舍得下刀子,爸爸唯唯诺诺。梁思申看着,眼泪抑制不住地流淌。
  眼看爸妈剪好花转身进屋,粱思申脑袋发热,便冲出事去。爸爸妈妈这时也看到了,妈妈比爸爸反应快,冲在前头,三步两步,便与女儿撞在一起,哭成一团。
  其实见面很简单,什么话都不用说,爸爸还是爸爸,妈妈依然是妈妈,女儿就是女儿。
  最简单的关系,粱思申发现她给搞得复杂化了。
  她陪爸妈住了几天,帮他们买台电脑,连上网络,教会他们发送电邮,浏览网页,又跟着爸妈与几个华裔见面吃饭,还陪爸妈去医院做了一次全面体检。上飞机去日本前,又被妈妈用美食喂得无法弯腰。但是她一直没跟爸妈说她工作变动的事,自然更不会与爸妈说梁凡出事大家乱成一团的事,此时的爸妈在她眼里已成了需要地照料的老先生老太太,那些伤筋动骨的事情,她担着。
  宋运辉没料到梁思申速战速决去了父母那儿,他跟外公一起接到电话后,听外公自言自语,他没听清楚,他忽然也有了去看一个人的冲动,他看看手表上的日历,对外公道:“外公,我想去看看东宝大哥。你有没有兴趣—起去?”
  外公犹豫一下,道:“我这老保姆得替你们看着儿子。”但又忍不住道:“那边冷,吃不消。呃……有没有好点的宾馆?”外公好奇那个鲁莽的雷东宝究竟做了些什么事,而且外公闲不住。
  “有宾馆,还不错,我让人给外公订个套房?“他说话时候拨电话打听得今天有航班过去,又让红伟订房。
  外公点头,立即让小王着手准备行李。宋运辉则是自己上去收拾行李,他还得收拾可可的东西,偏偏可可跟着上来一定要蜷在行李箱密室藏宝,宋运辉将他拎出,他笑嘻嘻地又爬回,他嫌箱子逼仄,就把爸爸收拾进来的东西扔出去,弄得宋运辉手忙脚乱。外公看上面两个人总是没个完,心里奇怪,让小王上去瞧,小王看见就笑死了,转达给外公圻,外公连连夸奖可可干得好。
  宋运辉终于拖拖拉拉下来,可可还兴奋得嘎嘎乱笑,抱着爸爸的头乱搓头发。宋运辉—手拎箱子—手抱可可小心觅着楼梯终于走到平地,才看清楚外公已经换上一件黑色貂皮领子呢大衣,手套围巾帽子戒指—件不少。宋运辉看看自己随意套上的羽绒服,赶紧把可可放下,自觉冲上楼去换了—件大衣,也是黑的长大衣,是梁思申给他的配置。外公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行带着可可保姆浩浩荡荡地出去。
  两个人心照不宣,尤其是外公,他喜欢出众,喜欢权威,因此不等人家认识他的心灵美,他先装备齐全压倒众人。宋运辉则是知道此去必与雷东宝交谈,他不免想到上回雷东宝见他时候那妄图压他一头的念头。因此他需要装备。
  飞机到达便见到红伟吊着脖子等待。但宋运辉没见到雷东宝,心里失望。外公则是不客气地问宋运辉:“东宝为什么不来接我?架子那么大?”
  宋运辉见到红伟为难,就道:“我只说我要来,没说外公来。”
  “才初六,正月初六,他有多大屁事拖住,你来他也不接?摆脸子给我们看?”
  宋运辉自己心里也生气,就没回答,只对红伟道:“你们稍后,我去看看回程机票。”
  红伟忙拖住宋运辉,内疚地道:“宋总别生气,机票的事情都交给我,我们先去宾馆,我开着书记的车来。”
  外公跟宋运辉道:“你去看机票啦,我们休息一晚上,明天去你家。我看你东海公司去。”
  宋运辉冲红伟笑笑走开了。红伟异常尴尬,又不好说什么,只好一直陪笑。
  雷东宝春节没人给他烧饭,这几天一直吃东家喝西家,他去人家家里,当然都是好酒好菜,起码酒要喝足。他听说宋运辉不是直接给他家打电话,令他心里很没意思,就屁股黏在椅子上不动,将车钥匙交给红伟看着办。因此就不高兴地多喝了几杯,躺在家里睡午觉了。
  红伟很无奈,他不用转身都能猜出外公一定是黑着一张老脸。宋运辉买好机票,一行上了雷东宝的奔驰车。红伟只好对宋运辉说实话:“宋总,书记大概是喝醉了,小三打门叫不醒。最近他本来心情就不太好,还不知什么原因,大过年的韦嫂和书记妈扔下书记去海南玩了,这几天我看书记每顿喝醉。”
  外公明察秋毫:“妈妈的,孬种,怕我骂他,装醉当缩头乌龟。”
  红伟辩解:“书记不是做缩头乌龟的性格。宋总,书记最近难,我看着他酒量也不如从前。今年春节上门的人倒还是挺多,但大多是要债的,像你们这样专程来看书记的今年不多。书记要是没喝醉,不知道该多高兴。”
  宋运辉原来是想学梁思申,放弃其他杂绊,专心兄弟感情,面对面地与雷东宝商讨面临的困难,为此他特意拐来经验老到的外公,没想到他的主动换不来雷东宝的接待,他也怀疑雷东宝佯醉避他。但红伟说得那么恳切,他也不便说什么,就道:“我们先住下,外公需要休息。回头还得劳烦红伟哥带我去小雷家转转,很久没来了。”
  外公道:“不去小雷家,我睡午觉。”
  宋运辉冲外公赔笑:“小雷家冷,外公就宾馆呆着,我去请大哥来。或者……外公有没有兴趣去我老家看看?”
  “不去,哪都不去。我累啦,别跟我说话。”
  红伟也跟着赔笑,但是没敢插嘴,知道这老头脾气爆。宋运辉安抚下外公,才问:“宏伟哥,春红姐与大哥……没什么吧?”
  红伟却不知道那茬,“能有啥事,韦嫂还带着婆婆一起去海南,婆媳好着呢。对了,听说书记最近倒是一直住在村里,忙得没时间去市里住。”
  宋运辉闻言,点了点头,看来那夫妻俩有问题了,也看来雷东宝现在工作生活全都一团糟。一念及此,他只好又一厢情愿地替雷东宝开解,因为雷东宝工作生活环境都不如意所以才避他,并非其他原因。
  安顿下了外公和可可,他跟着红伟去小雷家。但宋运辉心不在焉,他已经准备调整思路,将来此献计献策,改为纠正雷东宝的不良心态。红伟则是一路感谢,又不断告诉宋运辉现在小雷家的困难,以及村民对雷东宝的误解。
  宋运辉从来就没指望村民能服服帖帖,有议论才是正常。他听了半天,看到面目全非的小雷家出现在眼前,这才能将看过的报表、梁思申的描述和小雷家的发展联系在一起。他让红伟停车,步行走进村子。红伟后面缓缓跟着,开着车窗大声指点给宋运辉听,这是什么,那又是什么。
  宋运辉自己是做工程一步步地进阶的,看着这么大规模的安装场面,又想到红伟找杨巡所说的技术人员纷纷离职诸事,他连连摇头。安装工程千头万绪,需要一个极其内行的领导班子,类似小雷家的现状要搞好眼前这一大摊子,他凭经验觉得难。他又回头向红伟确认:“你说的那个技术骨干没回来吧?”
  红伟道:“那个没回,之后,工程师又走了三个。”
  宋运辉点头,心说即使资金不出问题,这么大规模的安装工程也肯定是问题不断,进度必然也是跌跌撞撞。没想到小雷家搞了十多年,至今依然保持土法上马的风格不变。这种管理意识,若不是过来亲眼看了,还真体会不到。
  路上照旧的脏,风吹起来扑面的细灰。宋运辉且行且问,红伟将车子开到空旷处也停住下车,跟着他一起步行。他们不急着去雷东宝家,两人一起先将几家工厂大致绕了一圈,才往回路走。
  红伟避开来来往往的村人,轻声问道:“宋总,你看呢?怎么救才对?”
  宋运辉摇头,“没救”这两个字在舌尖转个圈,又咽回去,“需要动大手术。”
  红伟却松口气,道:“只要还能动手术就行。等下我让其他几个人也一起来听你的指点。”
  “不敢说指点,红伟哥,我们讨论,可是……我担心的是大哥,他能不能转变观念。”
  “书记说你曾叫他削掉一半能产,组织最精锐力量强攻,他说他绝不。”
  宋运辉笑道:“以前我没号脉,乱开药方。红伟哥暂时不要请其他几个,还是让我跟大哥单独谈谈。”
  “好,你们慢慢聊,我让我老婆做几个菜。”
  宋运辉点点头,“大哥会发动群众,却不大会团结群众,幸好还有红伟哥你这样的兄弟朋友不离不弃。呵,门口的树都长这么高了。你们都没钥匙?”
  红伟站门口打门再三,又仰头叫好半天,都没听见雷东宝在上面有任何动静。宋运辉仰头站着想,雷东宝究竟是真没听见,还是假没听见?这时候他注意到,雷东宝家的窗户还是过去的那种老式木框窗,风吹雨打,木框上的油漆早已脱落,破旧不堪。而周围其他人家的大多已经改头换面,换成铝合金窗。宋运辉想,雷东宝或者是做人不拘小节,也或者是跟不上时代,但总之是对潮流变化不敏感的。
  不断有人听见叫喊声探出头来瞧,又看到红伟身边的宋运辉而好奇,好多人认识他,自认有头有脸的就赶紧过来握一下手。但来人如士根、正明者,都小心关注着宋运辉的神色,揣测他与雷东宝的互动。毕竟宋运辉自雷东宝释放后,再没来过小雷家,今天还是第一次。但细心的来人也从态度较以前和蔼可亲的脸上看出宋运辉更加气派,因此更加留意宋运辉的一举一动。
  宋运辉可比雷东宝细心得多,他跟每个人说话握手,都是不加掩饰地观察着握手的人。一圈儿下来,他对红伟道:“还没应声?”见红伟摇头,他断然道:“砸块玻璃,谁爬进去开门。”
  小三连忙找砖头砸玻璃,又举起另一个精壮小伙子,扒开插销,翻窗进去,将房门打开。宋运辉当即走进去,拍拍那小伙子的肩让他出来,他跟大家说声不好意思,就关门落锁将自己关在门内。他心里有个不好的推测,他怀疑雷东宝装醉避开他,估计让大伙儿活捉现场的话,雷东宝这傻瓜本来现成可用的宋氏虎皮大旗就此失效。他有时还真厌憎雷东宝,可让他今天当着这么多人给雷东宝没脸,他做不出来。那么,就关上门,做人民内部矛盾。
  他走上二楼,就听到楼上鼾声如雷。寻声源找去,见雷东宝大冷天手臂露在外面手掌放在脑下面正睡得痛快,模样就跟图画中的放牛娃似的。宋运辉看清楚这些,转身下楼,开门对外面还站着的众人道:“有什么办法解酒?”看到雷东宝是真醉真睡,宋运辉心里释然。
  正明笑道:“书记喝醉了叫不醒,叫醒了也没用。”
  宋运辉道:“以前不是号称千杯不醉吗?我记得他中午喝醉午睡一会儿就可以上班的。”
  红伟如实道:“书记现在酒量差了点,喝醉也比过去爱睡。有次喝醉了我们没注意,他自己滑到桌子底下躺着睡着了。”
  “得睡多久?”
  红伟看向小三,小三道:“现在书记只要喝醉躺下,一般都得第二天早上才起,不管是中午喝醉还是晚上喝醉。”
  宋运辉当众拉了好一会儿脸,才道:“红伟哥,你安排个人看着大哥,他如果醒的话……我们几个先过去宾馆,士根哥、正明,还有这三主任吧,我们一车过去,难得见面,我请大家吃饭。大家……跟嫂子请假没问题吧?”
  士根讪笑道:“我还是不去了吧,我现在半退休,喝酒不会,聊天说不到一块儿。”
  宋运辉拖住士根,笑道:“士根哥若肯赏光,我开车接送。”
  士根不好再说,但脸上皱纹明显缓和,扬声与站不远的儿子打个招呼,跟宋运辉一起走向车子。宋运辉抢了红伟手里的车钥匙。众人客气一番,见实在拗不过宋运辉,也只得鱼贯进入坐下。宋运辉这才道:“大哥不管怎么起落,最后跟在他身边的总是你们几个。说起来,除了三主任,我们几个已经认识十多年。”
  小三忙道:“宋总请叫我小三,我才多大,当不起三主任这号。”
  士根坐在前面,闻言只是笑笑,但是没说。红伟道:“说起来这十几年变化还真大。”
  宋运辉道:“士根哥,你儿子上初中了吧?我看着他长大的。”
  士根才道:“刚上高中了,犟得不行,每天跟我争长短,什么事情都要辩个高下。宋总女儿还没初中吧?”
  “还没,不过快了。你说他们这么疯长,我们还能不老?士根哥有五十了吧?”
  “明年,明年请宋总过来喝酒。”
  “刚才说大哥现在酒量减少,也该是时候了,我都忘了大哥也奔五十了。印象里大哥好像一直是那样子,每天使不完的精力。”
  士根笑道:“书记以前可没那么胖。宋总倒是一直不胖,宋总生活有规律。”
  “太太管着。”宋运辉呵呵一笑,“士根哥,不瞒你说,我今天来想讨教你这个旁观者,小雷家到底是怎么了。刚才跟着红伟哥一路看下来,一路都是问题。”
  士根不由得看了看宋运辉,但士根现在也无所谓,他已经是给压到底层的人,他就直说:“小雷家现在看上去麻烦很大,但书记看上去没有办法。原因追究起来,根子还是出在书记个人身上。宋总找我们谁都没有用,最应该是好好找书记谈,让他不要一意孤行。我以前仗着老面子找书记提过意见,书记没听,看来还得宋总出马。其他具体我也说不上来,我离开雷霆很久啦,他们怎么操作我没权过问。”
  “哦,士根哥能否把以前跟大哥提的意见和我说说,方便吗?”
  “方便,以前我提的时候想单独谈,不过书记说公开谈,大家都听到了我边提书记边解释。一条是村原有的猪场鱼塘没归雷霆,那部分承包收入由谁保管的问题;二条是征用村土地后的土地征用费由谁保管的问题;三条是在雷霆上班的 村民只拿有限工资,上缴奖金由雷霆支配是不是合理的问题。”
  不用等士根说出雷东宝的解释,宋运辉就已经知道依雷东宝的性格,那些钱会流向哪里。由此,宋运辉不由得深深担忧起雷东宝在小雷家村的群众基础。雷东宝对他都这样,对村民还能有什么好辞色?如此看来,这雷东宝别说是活路没有,连死路都被他自己堵死了。宋运辉无心开车,也无心掩饰,将车停到路边交给小三,自己退到后座。
  他做企管多年,最清楚钱在大家眼里的分量,因此每到加工资或者岗位工资调整时期,他都是严阵以待,再三再四拟定调整方案,小心掂量,各方平衡,可即使这样,每次依然麻烦不断。那么那些已经记在村民名下不菲的钱却被雷东宝强行占用,村民该有多少不满?而如今又眼看雷霆陷入困境,村民被雷东宝占用的钱眼看将陷于泥淖,大家将如何憎恨占用他们的钱又管理不善让他们的钱有去无回的雷东宝?他不知道雷东宝还做了那么多蠢事,果然士根旁观者清,三个问题直指雷东宝的死穴。而雷东宝却笨到要求士根公开对话,而非私下解决。真是无知到狂妄。
  如果雷东宝有个风吹草动,这三笔钱归还成疑,那些村民都得揭竿而起。
  车上众人都沉默,偷偷看宋运辉脸色。红伟以前出差没亲耳听到士根谏言,只是风闻士根与雷东宝吵过一架,今天听了详情,又见宋运辉严阵以待,他不免想到杨巡的提醒。他钱多,对那些个钱不是太在意,但是别人呢?连正明都再次回头认真品咂士根这三个问题的滋味。
  车到宾馆,宋运辉安排他们几个在他的套房歇息喝茶,他则是上楼找外公说话。他将雷士根的三个谏言一说,外公奇道:“东宝脑袋灌水泥了?”
  宋运辉没有回答,又把他见到的小雷家一幕跟外公详说。外公认真听着,一直摇头。等宋运辉说完,外公道:“东宝还呆村子里干什么?赶紧转移资产逃走。我看没办法。”
  “只有救活一个完整的雷霆,大哥在小雷家才能好好呆下去。外公看……”
  “他呆小雷家干什么?继续祸害?到一定规模后,他不是管小雷家那料了,他该被历史抛弃。我看你现在传染病了,这么简单的问题你还没看清?你现在只有一件事能做,给东宝留条后路,让他有地方投奔,其他没了。”
  “外公能不能下去跟小雷家的几位大员谈谈?”
  “去干吗?医死马?我才不干那蠢事。你赶紧打发了他们,找辆车带我四处看看,别白来一趟。”
  宋运辉只好放弃,他打电话要宾馆派一辆车,写下地址,让司机趁天还亮,带外公、可可、小王、保姆去几个地方转转。他则是下楼与小雷家四个聊天。至此还有什么可聊?宋运辉也没了帮忙的信心,他不信失去民心的雷东宝能有本事力挽狂澜,再度带领小雷家村民绝境逢生。但既来之,则安之,他还是找话题与众人谈了两个小时,又一起吃顿饭,才亲自送他们几个上车离开。
  宋运辉回到自己房间,单独想了半天,越想越燥热,将窗户打开透入冷空气。他在寒冷的窗口站了好久,才回身给正在海南度假的韦春红打手机。他告诉韦春红,雷东宝可能会在小雷家呆不住,他要韦春红做好最坏打算。
  韦春红大惊,“为什么?又是坐牢?”
  “我今天到小雷家,情况不乐观,坐牢不坐牢还是次要,最严重的是众叛亲离。”
  韦春红失色,“宋总,你说这话要负责任。”
  “我负责任地建议你,转移所有财物,静观其变。我对大哥已经没有建议了,你可以转告他,他没处去可以找我。”
  韦春红无法抑制内心的惊慌,问:“这么严重?有这么严重?”
  “对,你好好考虑。你任何选择我都会尊重都会接受,但希望你跟我打个招呼,让我有所准备。”
  韦春红听着那边挂断电话的“嘟嘟”声音,一直倒吸着冷气没办法接受宋运辉所言。
  但外公说他打草惊蛇,弄不好韦春红就此卷铺盖离开,雷东宝落个人财两失。宋运辉觉得韦春红应该不会离开雷东宝,当年雷东宝坐牢时候韦春红的表现让他印象深刻。但他也不知道韦春红这次会如何选择,无论韦春红怎么做,他相信自己言行一致,都能接受。只是,心中则是最希望韦春红别离开雷东宝。
  外公却不管宋运辉心不在焉,拖住宋运辉就道:“你好像在老家是个名人嘛,问路只要提到你的名字,十有八九不会落空。你家那房子是你工作后造的?”
  宋运辉应声“唔”,转头先对付可可的纠缠,良久才又回答一句:“我出钱,大哥代我去世的姐姐出力。”
  “你那时候工资够造房子?”外公惊奇道,“现在工资反而少得我都替你叫屈。”
  “我自己造肯定不够,揩大哥的油。不过那时候出国一趟省下来的生活费兑换成人民币,数量可观。”
  “那倒是,以前国内外生活水准相差巨大,有钱先修祖屋,这想法倒是乡土。”外公在宋运辉背后眯起眼睛,冷不丁问一句,“你当年在那么个偏僻农村,心里的理想是什么样子的,今天的发展在不在理想之内?走到外面后,有没有忽然发现以前的理想全部很可笑?”
  宋运辉被外公问得一愣,定下心来回想。但得再仔细看外公表情,确信外公问题之后没有陷阱,才道:“还在农村时候的理想很狭隘,书本教育多少,我的思维空间也就多少,我家庭成分不好,当然不敢奢望能有今天,那时候理想是做个科学家。当时想只要好好读书逃出去。”
  “不过我听思申说好好读书对你来说是奢侈的想法。”
  “好在恢复高考了。那时候坐着火车去上学,火车轮子滚一圈,我的眼界扩一圈,到了学校更是被那些有经历的大同学和纷至沓来的信息打得眼花缭乱。大学四年就是海绵一样的吸收知识,以期跟上大同学和城市同学的脚步,脑袋里的想法被快速发展的社会裹挟着巨变,经常在现有认识上确立一个理想,却很快被下一波思潮否定。毕业后社会正等着我们去创业,忙得都没时间想太多。等到一定程度,更多是回顾总结,展望未来,再也不会有不切实际的幻想。”
  外公听了点头道:“我也说,哪来那么多理想信念,我当年战乱时候最想的是活命保本,除了汉奸什么都可以做。妈妈的,所以说能坚持理想信念到成年的人都是蜜水里泡大不知世事艰难的幸运儿。以后再看思申一把鼻涕一把泪,我啐她。你以后也不许宠着她,养个好高骛远的老婆,你累不累?”
  宋运辉不同意,道:“自己辛苦,不希望再看到亲人重蹈覆辙。做男人的有能力让妻儿享福,算是本事吧。可惜我的收入跟不上思申的开销。”他至此才明白外公为什么问他这么古怪的问题,外公从来只关心自己,即便关心他,也不可能关心到心里去,交流思想还是第一遭,原来是为思申。看起来老头子不声不响地挺在乎外孙女。
  外公道:“你这想法老派,我喜欢老派男人。不过别矫枉过正,养出一帮不事稼穑的寄生虫来,可可的教育我得盯着,你才脱贫,不懂高深教育。思申自己还是小孩子,小孩子带小孩子晚还行,教育?呸!”
  宋运辉哭笑不得,又不便揭发外公养出两个大好儿子,至今有家归不得,只得道:“外公经常当着可可面非议他妈妈,应该不是好教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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