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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77 阿耐(当代)
  “我们曾经小范围试点分流部分职工下岗,但是难度非常大,有技能的按说早自己找到活路,有些还是停薪留职的,可一说分流,又全回来了,说什么都不愿意脱离铁饭碗,这是最出乎我们意料的。没技能的更不愿下岗,说生是企业的人,死是企业的鬼,在企业干了一辈子,最后一定要拿着企业给的丧葬费才肯上路。这是一种难以解决的意识死结。对不起,我还是解释。”
  真是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梁思申道:“可是经历被欺骗性质的剥离之后,下岗人员还能信任你们有余钱后的安排吗?你们除了拿得出钱,还凭什么来管理他们?”
  “你知道,这事有难度,有些难度我们已经遇到。有些下岗工人有出路,可是他们隐瞒,那边挣工资,这边让我们继续交养老保险,有些做了双份养老保险。有些希望我们解决出路,可是你看看那些老企业安置老职工的附属单位,金州这么一家工厂五脏俱全,幼儿园到中学,以及技校,都有;养殖场从种菜种瓜种粮到养鱼养猪养鸡。那么大的附属包袱,拖得金州蒋总怎么改革都没法改成。我一早已经放弃办附属企业的打算,但是把这帮人推向社会呢?我不是偏见……我让大家想办法,大家都没有办法。”
  “读书的时候也讨论过,太周全的福利制度,比如欧洲的,会不会是国家赡养懒人。刚开放时候我们是被企业沉重的福利包袱吓倒的,当时都想,企业纳税,按说处置失业人员的事情应该是国家的责任,为什么却要企业负责职工的生老病死呢?国内工作一段时间后才明白,这是让企业为国家旧体制还欠债呢,很不合理。可我总觉得,你的处理方法还是不人道的,一定程度上,你毁了企业的公信力。”
  “说对错容易,做起来难。不说别人,我妈原来工作的厂子先是承包了,后来不知怎么一转手二转手,低价到个人手里了,所有老工人一下不知道医药费往哪儿报,本来就已经拿不到的退休费以后该问谁拿。我这一周才把一些社保福利之类的窍门弄清楚个小半,一团乱麻。最难的是还不知道以后还会怎么改进,现在做的工作会不会作废。”
  梁思申不知道怎么回答:“但愿可可以后不用碰到这些问题。”
  “活着总是要碰到问题的,不是这个,就是那个,但愿到可可他们时代的时候,有些问题不用那么复杂。我……应该是比我早一代的那辈子人,遇到的变革太多了。他们说,该读书的时候他们支边支农了;等知识荒废的差不多,粉碎‘四人帮’了,他们又费劲争取回流,可没有好工作等他们;好不容易生活稳定些,结婚生孩子了,却又遇到下岗失业。这话是我从合作厂的报告中看到的,说实在的,那些人没有工作技能,也不能全怪他们。回头想想,我也是,一个初中毕业未读高中而插队的人,哪儿会想到后来翻天覆地的变化?这一周想了很多,头痛,急切地等你和可可来,又怕你见面就说我没人性。”
  “我有这么面目可憎?”
  “没没没,你这段时间想得太多,太……所以我建议你出去走走。”
  “可是,作为一个旁观者,我当然无权作为评判人,我只有资格做一个质疑者,你会不会因为自身所处位置的局限,太多看到你自己的困难,强调你自己的困难?”
  宋运辉一愣:“或许……吧。”
  两人抱着可可下车进去,宋季山夫妇早准备了清淡却丰富的晚餐等着,可可脚一落地就全醒了,又闹得不行。宋运辉看着热热闹闹的客厅,心想,梁思申小学时候的锐气,其实一直埋在骨子深处。他看得出,梁思申的眼神有些不对,总是有意无意避开他。他知道梁思申心里还在别扭着。可是这也是他的选择问题,在对待梁思申时,他选择不隐瞒。那么,他只有承担不隐瞒的后果。但他相信梁思申应该会理解。
  吃饭时候,梁思申接到戴娇凤电话。戴娇凤说她才刚从锦云里出来,问杨巡妹妹出事是不是真的。梁思申心说外公还真八卦,但还是应戴娇凤要求,把事情经过大致说了一下。好在她倒是没听出戴娇凤口气中有幸灾乐祸的成分。
  但是梁思申的心里空空的,她没找到答案,或许是她最近的工作和心理的压力过大,她真应该出去走走?
  雷东宝很晚才回来,醉醺醺的,走路脚步沉重。即使心里在提醒自己不要吵醒两个孩子,可是没用,两只脚由不得他。韦春红早已习惯,等雷东宝进门,就帮他把外面西服脱了,把他往浴室推。雷东宝不想去,累得只想睡觉,可韦春红却道:“晚上宋总来电话,跟我说了好一会儿。”
  “他?怎么不打给我?”
  “他说打你的打不进,你们又去哪儿胡闹去了,连手机都不接。”韦春红不便实说,反而赖到雷东宝头上。
  “还真是,喇叭放那么响,手机哪闹得过话筒。小辉说什么?”
  “你去洗澡,我才跟你说。浴缸干净的,去吧,你泡着,我们说话。”
  “冷。”
  “你大男人还怕冷,你说你几天没洗了,老垢都能当皮揭了。我把电暖器拎来给你照着。”“不洗,要睡觉。”“不洗就不把小辉电话说给你。洗不洗?不洗拉倒。”
  雷东宝闷闷地起身:“你放水。”一路脱着衣服进去浴室,脱裤子时候还走路,差点把自己绊一跤,硬是扶着洗衣机才没摔。
  韦春红没想到这回劝洗这么容易,连忙开煤气打火,往浴缸放水,又手脚利落地找出替换衣服拿进浴室,顺带拎进来一只电暖器。小小浴室很快温度上升,雷东宝挪来挪去躺舒服了,嘴里一个劲地催促:“快说,可以说啦。”
  韦春红忙碌完准备工作,擦干浴缸裙边,坐下来帮雷东宝洗头,嘴里一刻不落地开说:“宋总跟我说到儿子,不是说我们宝宝说话比他们可可早吗?现在我们都会唱儿歌啦,差不多。不过听说他们儿子不感冒,按说他们儿子肯定比我们宝宝娇养啊,我问他可可吃啥补品,他说不吃,只说早中晚照旧吃奶粉,其他跟着大人吃。你看,你还说再吃奶粉老断不了奶长不大怎么办,人家也还一直在吃呢,宋总和小梁看书多,学他们的的。以后别再提断奶。”
  “嗯。”雷东宝闭着眼睛随老婆搓拿。“他们可可多重?”
  “还是我们宝宝重。听说他们可可已经能拎三斤重的哑铃,扔半斤重的沙袋,我回头也做沙袋给宝宝扔。”
  “他们可可会骑车了吗?”
  “没问,不过听说特爱爬树,有次爬上去跟尿不湿一起挂树杈上。他们院子大,我们宝宝比可可文气些。”
  “住小雷家去嘛,满山都可以跑。”
  “太灰。宋总还说,他从朋友那儿听说你雷霆现在不顺,他来电话就是要问问,你到底好不好。”
  雷东宝睁眼,全没了醉意,似是跟平常日子一样正常。他紧张地道:“你怎么说的,你跟他说,我好得很。”
  “他又不是别人。我说你钱紧,问他有没有办法催一把他在这儿的朋友。他说他打听时候已经催了,可他到底是别处的官,使不上太大的力。”
  雷东宝又将眼睛闭上,却是不知不觉竖起背,没再靠着浴缸沿。“你应该跟他说,困难是有的,可我正找人跑关系解决。小雷家十多年来什么没撞上过,我还坐过牢呢,还不是都过来了。”
  “可是宋总跟我讲,他看着这回情况不一样,很危险……”
  “他爱操心,以前我坐牢时候他操心我回不了小雷家,要给我另找地方。他还说什么?”
  “你都那么有道理,还问我干吗?宋总连一声危险都不能说?”
  “谁说他不能说?但他不能乱说。你说他想知道,不会来问我?外围打听我,让别人知道还以为我怎么了他,或者我雷霆里面有多见不得人,叫我回头还怎么找人要钱?”
  “你意思是宋总关心你还是错的?你倒是问问你自己,你怎么对宋总?最近你给过他好脸色没有?宋总的事情,你又那天关心过?你还叫宋总来问你呢,人家肯关心你已经够上路。”
  雷东宝给问得语塞,瞪目道:“你到底是谁老婆?你向着谁说话?你这是?没见我忙吗?别给我添乱。”
  “死鸭子嘴硬,谁给你添乱来着?一说宋总来电话,洗澡都肯了,一身轻骨头,你以为我看不出。我净看见你添乱,害我一句囫囵话都说不成。”
  雷东宝臊了,“去,老子洗澡,谁要你看着,骚货。”
  韦春红最恨雷东宝骂她“骚货”,气得一扔毛巾,掉头就走。走到外面一只手放到煤气瓶开关上,终于还是没狠心关上煤气冻死里面那头猪。可还是忍不住将煤气阀门旋大,烫死那头猪,褪那身猪毛。她回头走进朝北的小房间。跟宝宝躺一张小床上生闷气。每天都这样,每一天有好脸色看,这日子还咋过?
  雷东宝一见韦春红转身,心里已经生出后悔,但是他才不肯低声下气求韦春红回来,自己打好肥皂粗粗洗一遍,就算完事。只是他心里惦记着宋运辉托韦春红捎的话,即使喝酒有些上头,有那么几个人的名字,他还是在心中重视加重视。可再怎么重视,也不能让他向韦春红低头。他洗净抹干穿衣出来,到卧室见墨黑一片,就毫不犹豫扭头拐进北屋,一头钻进被窝,倒有一半身子还露在小床外面,摇摇欲坠。
  韦春红正生气呢,忽然被身后伸过来的一双热烘烘的手抱住,想叫他滚,又怕吵醒宝宝,两人就这么僵持着,黑暗中一言不发。韦春红等着雷东宝酒后嗜睡打呼噜,雷东宝等着韦春红贴上来发骚。可是老夫老妻知己知彼,都没给对方可乘之机。
  终于雷东宝半截身子挂在床外挂的累死,“呼”地起身坐在床沿,压低声音道:“跟我去那边。”边说边伸手来拖。
  韦春红不想去,心里着实厌烦这头绪,可是又怕挣扎打闹吵到宝宝,只得恨恨跟上,心里却是想,明明宝宝是这头猪的儿子,偏被这头猪拿来胁迫她。她还担心,总是吵架,被已经初中的半大不小的儿子听见不雅,尤其雷东宝醉后什么事都做得出来。
  走进那间卧室,雷东宝将门一关,跳进被子里躺下,就道:“接着说下去。”
  韦春红不愿钻进被子里,忍着寒冷,简单地道:“很简单,宋总说你现在很危险,出口一时半会儿好不了,得靠内销支付开销。他建议你暂停新车间安装,集中精力开动现有最挣钱的设备,保住性命再说,形势总会好转,等形势好转,银行借钱容易了,你可以再上马别的。完了。”
  雷东宝集中心力听完,没想到只那么几句,头伸到外面忙道:“就这些?你别短斤缺两,又不是你开饭店。”
  “就这么几句,你想知道多的,自己打电话问他,没人拦你。”韦春红说着就走出主卧,又回北边的房间。冬日夜晚,北屋明显比南屋寒冷。韦春红想到妹妹来时与她说的贴心话,妹妹看到她睡的是北屋,为她打抱不平,说这房子是她出钱买出钱装,凭什么好屋子让雷东宝住?韦春红今晚更是摸着刚才被雷东宝拽痛的手腕,愤怒地想,现在的雷东宝完全吃她的用她的,还没一个好脸色,她真是还不如养条狼狗,狼狗虽然拉着脸,起码还能看着门。
  看到宋运辉现在打电话说要紧事都干脆绕过雷东宝,找到她来,韦春红想,其实雷东宝对越亲近的人越是不克制,如今他火气旺,最受气的不是别人,正是她韦春红。有时候看他每天忙碌焦躁得眼白血丝,口气臭的生人勿近,她很怜惜他,想着忍忍,再忍忍,他心里苦。可看到雷东宝总没反过来怜惜她的一天,她又为自己不值。她最近回想,好像一年半前那一晚,她忍气吞声什么条件都没,就放雷东宝抱着宝宝第一次踏进这房子,她已经输了阵脚。她早被雷东宝一眼看穿,从此雷东宝更是把她踩在脚底。那以后,她兢兢业业地替雷东宝养着儿子,雷东宝可有说声好听的?
  想起来真灰心。韦春红想到妹妹说她在饭店里八面威风,多少意气,没想到在家里被姐夫摁在脚底,还得替姐夫养着野女人的儿子,妹妹说起来就不服。她当时还斥责妹妹挑拨,害妹妹好久不给她电话。今晚回想,心里翻来覆去地想,她这过的是什么日子啊!
  雷东宝没管韦春红出不出去,听说就这几句了,就缩回头睡自己的。跟韦春红还讲究个什么,他又不是而今脸色白净、在老婆面前低三下四的宋运辉。韦春红是他的人,他还怕她逃哪儿去?明天一早,她准又是热汤热水伺候。
  他只顾想宋运辉的话。停止新车间安装,削去几近一半的产能……那不跟中风半边瘫差不多了?那不等于敲锣打鼓遍告诸人他雷东宝半边风了吗?他最清楚,他现在说的响说话有人听,都是因为背后有欣欣向荣的雷霆打底,周围电线厂靠着他的铜,县里财政等着他的税,市里统计需要他的产值,他的雷霆一举一动影响着那么多人,他走到哪儿去哪儿才有笑脸相迎啊。若是半边风了,谁还重视他?
  其实,早在资金刚开始紧张的时候,他已经想到停止新车间建造,可是他最终无法下这个决心。他停止建造当然容易,但国企出身的宋运辉不会想到他拿的是银行的钱,银行贷款是需要利息的,他已经投入那么多资金在新车间的建造上,若是停工,那么多贷款的利息日日夜夜地产生,根本不是他现有车间利润能支付得起的,宋运辉还说关停利润不高的生产线,他更是不能考虑,他是一个电动机都不能停。他必须咬牙撑住,必须撑到新车间开工,产生利润,他才算歇一口气。
  他的艰难,又有几个人能理解?现在连宋运辉都没出息,说出这种没见识的轻描淡写话来,他还是靠自己吧。
  雷东宝生了会儿气,当然不准备回电宋运辉,没什么可商量的,宋运辉他们的国企已经观念落后,他雷霆的突围,需要靠他自己的努力。
  雷东宝酒意上涌,翻身便睡着。醒来时候却是第一时间又想到宋运辉的电话,他想来想去,还是昨晚的结论。早晨清醒了他想到,他不愿打电话给宋运辉,更因为受不了宋运辉而今的高高在上。但是他想给王老先生打个电话,请教那个闯过好多外国码头的老法师。
  令雷东宝意外的是,起床见冷锅冷灶,啥吃的都没,连韦春红也不在,不知带宝宝去哪儿逛去了。他只好就这冷水洗把脸,穿戴整齐了出去上班,肚子里什么都没,走到外面被冷风一吹,人觉得冻。他只好让司机赶紧找家餐饮店,进去暖暖吃一顿,才算打发。他心说韦春红还给他脸色看,反了,晚上他索性不回这个家,看她急不急。
  请教老王先生的电话,得关上门打才行,绝不能让别人听到他着急讨救兵。无论宋运辉提供的注意有多馊,但宋运辉说的什么向外围打听都说他现在处境艰难的话,却让他心惊,他一直维持着雷霆欣欣向荣的表象,为此他有意命令提货的车子即使晚上提货,也必须白天过磅发车,而不能装一车货物黑灯黑火没人看见就走。可现今他必须提高警惕了,因宋运辉那么远也知道,别人只要有心一定也知道。只是他一时急得没主意,最想请教老王先生。
  外公却是接到电话,旁若无人地打断雷东宝的问候,笑嘻嘻地问:“东宝,最近日子不好过?”
  “小辉说的?别听他的,我最近只有出口不大顺,其他都好,机器照转。”
  “妈妈的,你吹吧,吹死了我也不信你,你当我老糊涂?你那摊子,我只要看过一次,足可以管教你五年。”
  “早不一样了,你说的那都是老皇历。”雷东宝嘴里反对,心里却迫切希望外公说出管教之辞。
  外公倒也不坚持,依然笑嘻嘻地道:“你倒是给我说说你上个月的资产负债表,让我看看到底不一样在哪里。”
  “我立刻传真给你,等会儿。”
  雷东宝连忙让财务将最新一份资产负债表复印好,,做成长条,传真给外公去。都没留给外公看资产负债表的时间,他在文印室看着传真纸吐完最后一张,就回去自己办公室立刻给外公拨电话。却被外公骂骂咧咧地埋怨,“妈妈的,现在都用电脑了,只有你们这些乡下笨蛋做报表还手写,看得我拿放大镜照着都累。这份报表是做给你看的还是做给银行税务老爷看的?”
  雷东宝听到这话,精神一振,问这话的人是内行,有门。他忙道:“都一样,我们没第二份。”
  外公嘀咕:“小辉还跟我说要你扔下辎重,轻装突围……”
  “对,昨晚小辉也这么跟我说。我看不行,他这主意胡闹,想死也不能捆住自己手脚扑通往河里跳。”
  外公还是慢条斯理地道:“小辉那主意,换正常情况下是正确的,但对你不适用。”
  雷东宝一拍大腿,道:“对,老爷子您火眼金睛,一看一个准。”
  外公却道:“对个屁啊,你死期临头,知不知道?这么高比例负债,亏你做得出,我都不要说你,我没小辉有良心,我跟死人没话说,跟笨死的更没话说。你死定啦,除非有瘟生掏钱救你。”
  雷东宝错愕地看着“嘟嘟”作响的话筒,怎么都想不到老头子一言不合就把电话挂了。他早知老头子脾气,以前问老头子讨教,十有八九是骂人的,老头子骂起人来滔滔不绝,都不知哪里来的精力。他今天是准备着一边挨骂一边听主意,没想到今天老头子却都不要骂他。老头子的举动震得他都忘了老头子刚才说的左一句死,右一句死,他竟是举着电话想半天,为什么老头子都懒得跟他说话?难道正是因为他死定了?
  雷东宝背后渐渐渗出冷汗。因他知道王老先生是骄狂的都懒得掩饰的人,老头子挂他电话骂他死人,那绝对是老头子的真实想法,绝无掺假。难道那火眼金睛的老头子看了他的报表后,认为他死定了吗?不过老头子还有一句,若有瘟生掏钱相救,他还不会死定,但雷东宝想到最近他四处要钱的艰辛,也觉得,除非,那个掏钱的人真是瘟生,目前好像真没谁肯借钱给雷霆,他许以再高的利息都没用。
  他怎么办?
  雷东宝还在那儿想不明白,外公则是很爽快地一个电话打到宋运辉手机上,却是听到周围一片嘈杂。
  外公好奇地问:“你们这么早出去玩?玩什么,撇开我玩的那么高兴?为什么不提早告诉我计划?”
  “快新年了,公司搞活动,我带上可可到福利院给小朋友送礼物。”
  “假惺惺搞什么活动,要去福利院不会自己去啊,平时多的是时间去,新年扎什么堆?我问你,东宝这人智商究竟怎么样,我今天怎么看他愚不可及?”
  宋运辉没想到他昨天巴巴儿地打电话给雷东宝递秋波,雷东宝却找上外公。他心里没意思的很。“他说什么?”
  外公笑道:“他以为我是算命测八字的,我顺势给他测一卦,告诉他死定了,除非有瘟生救他。看来还是思申对,这个时候出钱救他的肯定是瘟生。你看过他们的报表没?再笨的人都不会弄出这么高的负债来。”
  宋运辉道:“雷霆的发展一向如此高负债。只有大哥出狱后那阵子,也就是外公去指导的那一次,是他们融资最低潮的时候。外公认为缩小战线的方式不可行?”
  “小辉啊,没救的,你趁早放下,别自找罪受,更别当那瘟生去。还有,以后有好玩的先把计划告诉我。对了,它那么高的福利支出是怎么回事?”
  “雷霆提供全村老人的退休工资,小孩子的教育费用,保障全村人的医疗费用,我看尤其是医疗费用一项,越来越尾大不掉。”
  “东宝充什么大头鬼,他才一家乡镇企业,想学通用还早得很。别东宝这粗人还存着什么理想主义?”
  “他最初或许是理想主义,现在应该不是。他当初坐牢后还能回来,大部分靠的是全村老少被他拿优厚福利灌出来的拥戴。他第二次创业时因此即使手头再紧,也不能放弃福利提供。我担心他哪天断供了会怎样。”
  宋运辉是撇开紧紧跟随的院长才有办法把这个电话打完的,打完后心里不是味道,却什么都不能做,先得照顾好眼前,他虽然不是组织者,却是中心。活动结束,他让女同事把可可送回家,他还得回东海上班。回去路上,他才有时间闭上眼睛提示同事不要干扰他,他得仔细考虑雷东宝究竟怎么想。可是,他越想越火,他最火的是,为什么雷东宝现在这么愚。他真不知道现在拿起电话跟雷东宝说什么好。
  雷东宝也是想到要不要给宋运辉打电话,问问外公那话究竟什么意思,可最终也是没打。他现在心里没底气,没底气的时候不想见人,怕被言语打击了。
  偏偏小三这时候又拿着几张申请单子进来,小心翼翼地问雷东宝这几个打算春节结婚人的钱,村里准备怎么退还。雷东宝无法回答,坐在大班椅上转来转去。但小三也是实在没办法才找来,他继续小心地说春节就在下个月,这回春节来的早,分发年货的钱得预先想办法留下来。
  雷东宝这几天对财务上有多少钱,心里门儿清。可他想到一个大问题:“那几个结婚的你怎么不早点告诉我?早几天说,有几笔钱就不给设备了。”
  小三小心的瞅着书记的脸色,道:“我也正奇怪呢,这几个朋友倒是谈着,可原先没说春节结婚,怎么忽然都打报告要结婚了。”
  “妈个逼,谁要有本事打报告春节死要丧葬费,我现在就掏给他。谁泄露消息的?”
  “村里谁家都有人在雷霆上班,看看情况心里就清楚,不用特意泄露。书记,刚给您倒的水,我出去了。”
  “慢着。”雷东宝想了会儿,才道:“圣诞节的钱?”
  “正明总问我这笔钱能不能给他买材料,他说他星期三一直到元旦,都准备装病关机,不敢见人,捂家里看电视。”
  “给我上课啊。圣诞节两天的包厢不能退,龙虾一定要上,洋酒上两瓶,唱歌包厢也不能退。我一脸穷酸,谁还借钱给我?去吧。”
  小三自然是无话,不像以前的士根。雷东宝生气正明妄图给他上课,拿起电话找到正明,开口就骂:“正明,你妈教你的规矩拉屎里啦,我做什么,凭你小子也想手指甲扒拉扒拉说三道四?摸摸你后脑勺骨头痒不痒……”
  “书……书记,我哪敢,再借我十只苦胆我也不敢对书记说三道四。”正明被雷东宝骂得找不着北,尤其是他办公室现在好多人,手机漏出去的声音那么清晰,肯定被好多人听见,他忙插进去表明态度,免得被骂个没完。一张依然留着烧伤痕迹的脸早已白了。
  “这话是人话。下星期三跟我去请客,准备好酒量。”
  雷东宝的电话刚挂,小三的电话立即找上还红着脸的正明,小三说帮他问书记要材料费被打回,因与书记圣诞元旦请客送礼的开支冲突了,没办法。正明这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心里憋了一肚子的窝囊气。
  雷东宝又打电话问这几天一直在外面追帐的红伟,近期有没有收入。但红伟说现在大家都口径一致年底关帐,钱得等元旦后拿出来,他让业务员们天天蹲点追帐,只要对方有钱,一准立刻掏来。雷东宝心说这就麻烦了,那几个忽然冒出来想春节结婚的该怎么办?他只好又想到韦春红的钱,那是他看得到的捷径。
  这会儿韦春红倒是在家,他开口就道:“早上死哪儿去了,早饭也不弄?”
  “你儿子想吃豆腐脑,他小人家不吃会哭,你大活人反正饿不死。知道了,晚饭不会等你。”
  “你知道个屁。我问你,手里多少钱?”
  “没钱,前儿刚让你扫荡了,幸好你每天外面吃饭,要不然真供不起。”
  “让你出个店面,你怎么……”
  “要有个当铺就好了,过年过节我这儿还有几件旧衣服拿去当掉,换几个钱糊口。”
  “哪来废话,赶紧价钱压一压,卖了,星期三之前给我准备三十万。”
  “没有。要卖卖你市里的办公楼去,价高,钱多。还有你的车子。”韦春红说完就将电话挂了。现在但凡雷东宝稍微好声好气地说话,必定是要钱。她昨晚想明白了,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雷东宝刚要解释车子和办公楼是雷霆的门面,越是紧日子时候越是要守住门面,就跟他圣诞元旦两只蛋里,即使勒紧自己裤腰带也要让相关人等吃好玩好一样,可是电话里却传来电频声音,韦春红把他的电话挂了。雷东宝这才考虑到韦春红的情绪,什么,跟他闹上了?但雷东宝想来想去昨晚也没什么出格的地方,与平时没啥差别,难道是韦春红听了宋运辉的电话,认为雷霆没前途了,所以收紧钱袋子,甚至因此不肯巴结他了?
  想到眼前这几张结婚要钱的申请单子也可能是看雷霆资金紧张,竟然想出提前结婚的馊主意来把交给雷霆收着的钱套现的,雷东宝气得一拳捶在桌面上。他现在的桌子结实,锤不破,倒是锤痛了他自己的手。雷东宝心里痛骂,他十多年来带着大家发财致富,为了大家坐牢,雷霆稍微有点事却没人跟他同心同德,反而个个打自己的小算盘!
  他火气一大,扯开嗓门叫小三进来,告诉小三,雷霆年底手头紧,从今天起,财务上所有的钱都要用在刀口上,全心全意搞生产。结婚的钱,自己筹,想吃年货,自己买。
  小三担心,“书记,大家会不会有意见?”
  “有个屁意见,谁有意见,跟我学,自己掏钱出来给雷霆用,只要谁掏得比我多,我听他的。”
  小三不敢多问,走到外面着实不放心,这个通知他不敢发,想来想去,很想找个有把年纪、德高望重的跟书记说说,一点不发年货很不好。可是目前好像最能说得上话的红伟正出差,小三才跟红伟一说,红伟立刻就想到与杨巡讨论时说起的民心问题。红伟让小三压一压,他想办法跟书记说说。小三巴不得红伟有这句话,连忙答应了,将手头的草稿纸推到一边。
  那边韦春红虽然勇敢地撂了雷东宝的电话,但心里非常担心,雷东宝既然手头那么紧,又怎么会放过她手里攒着的钱?必定会千方百计逼她拿出来。除了生活费,她是一分钱都不会再给雷东宝了,她现在手里的钱,是她的养老钱。自打那次小狐狸精事之后,她是再也不敢相信雷东宝了,第一回侥幸,她又抢回老公,以后就难说,她更老,社会更开放,要是再来一个心计更好的狐狸精怎么办?她不敢完全指望雷东宝。但是她不放钱,必然会与习惯一个人说了算又心情不好的雷东宝发生激烈冲突,她自己倒也罢了,她怕长得半大不小的儿子看见。最近小宝已经对雷东宝大有反感。
  韦春红越想越担心,她本就是个泼辣的,干脆留下一张纸条说去上海探亲访友,抱上宝宝,带上保姆,通知上课的小宝,收拾收拾搬去她另一间只有两室一厅、以前买来给饭店职工住的小房子暂时避祸去了。那是雷东宝不知道的巢穴。居室简陋,韦春红却反而安心。她还关了手机,让那头猪反思几天去。
  红伟接到小三电话,翻来覆去思考好久,才敢打电话给雷东宝。
  雷东宝接到红伟电话,当头就是一句:“这么快有钱了?多少?”
  红伟赔笑道:“书记别这样,我都给问得没敢打电话给书记请安了。听说结婚费和年货不打算发了?”
  “你倒顺风耳,对,给你减轻负担,雷霆的钱集中搞生产,机器转着,总有缓过来的时候。”
  “书记,结婚的钱,即使他们心里再有猫腻,我们也不能扣着不发,道理上说不过去。”
  “我知道,所以我以前掏自己腰包。可你看一个个来劲了,你说他们为村里着想没有?这帮孙子,我十几年时间把他们养出个人样,现在村里困难我急,他们哪个拿良心出来?索性一刀切不给了,对付没良心的,我比他们更没良心。”
  “书记,他们结婚这事儿,你还真很难找他们漏子。你说现在年轻人都这么开放,万一他们本来打算开春结婚的,现在一不小心肚子给搞大了得着急结婚,你管得着人家吗?他们都找出结婚这种理由了,我们还是当不知道把钱给了吧,全村现在能结婚的也就这几个,有底的,我这儿多讨些来就是。你大人大量,犯不着跟他们那些小诡计计较。”
  雷东宝听着有理,虽然还生气那些借结婚打劫的,也只得道:“好吧,那你给我下死命地追钱。”
  红伟想乘胜追击:“还有那年货……”
  “年货没了。除非你个人垫钱给我。”
  “稍微发点吧,有些人没我们有钱,还等着年货改善生活呢。”
  “不行,这儿挖一块那儿挖一块,加起来没个底。今年先欠着,明年补发。”
  红伟了解雷东宝脾气,只得作罢,但又不死心地问:“书记,我这几天在宋总这边出差,你有没有什么话要我捎给宋总,或者要不要我买些什么提上去给宋总拜个新年?”
  雷东宝当即拒绝道:“用不着,有话我自己跟他说。”
  红伟只得再次作罢,心里凉凉的,总觉得雷东宝现在很难听得进劝诫,事情看上去很不好。他只好将刚说好的内容转达给小三,让小三写通知的时候多提一些村里的困难,让大家相信村里,相信书记,共渡难关。
  但小三将草稿拿去给雷东宝过目时候,那段村里有困难大家该同舟共济的话被雷东宝划掉了,现在还没几个人想出结婚掏钱的馊主意,这要是全知道了,难保有人想出住院有人想出怀孕,为了钱连结婚都可以无中生有,还有什么乱七八糟想不出来的?但雷东宝看了划掉后的内容,又想干脆不通知了,别打草惊蛇。他让小三告诉那些想结婚的等等,等村里有钱再发。
  小三终于可以缓过一口气。
  雷东宝晚上十万火急地回家,想跟韦春红商量筹钱的事,没想到只有一张纸条等着他。他一看就知道韦春红这是躲出去了,气得打韦春红手机,却是关机,他这下真是有气无处出。而钱的问题更是直逼心头,他想到钱就更火,一个人背着手在屋子里绕来绕去地咆哮。
  宋运辉还没下班时候,梁思申已经看到外公转发的雷霆财务报告。等宋运辉回来吃饭,她把传真交给丈夫。她心里有个疑问,雷东宝究竟看不看得懂报表所指示的经营状况。她接触过有些不会算利润的企业家,他们看到的经常是账上有多少钱可以周转,流动资金总是在账户里流,因此经常错误地认为从银行借来钱让机器转得欣欣向荣,就意味着企业肯定是挣钱的。她怀疑雷东宝也是那种大老粗。
  可是宋运辉虽说厌烦雷东宝,又实在不忍就此放弃,他跟梁思申道:“如果……我东海存一笔钱到银行,指定贷款给雷霆……”
  “犯法。而且东海的钱进去,也是用于低水平扩张。救得雷霆一时,明天雷霆依旧倒闭。雷霆的经营有问题。”
  “我只是想想而已。”宋运辉还是那句话,“不忍心放弃。”
  “外公说现在惟有背后打大哥一闷棍,打得他住院一年半载,起码还能保留大哥一世英名。”
  “老活宝。”宋运辉啼笑皆非,可也想到,对于雷东宝,他无处着力。因为只要雷东宝的策略不改,雷霆迟早还将面对同样灾难。雷霆的关键问题,在于雷东宝。可就那么眼睁睁看着不救吗?
  “时至今日,你难道还不厌烦大哥?看你花那么多心血为大哥考虑,他还那样,我真讨厌他。”
  宋运辉低头沉默,好久才道:“我相信他应该还是我的兄弟,只是他找不准对待我的方式。以前他是姐夫是大哥,一直骄傲地跑在前头,对我慷慨解囊。但从他入狱那时起,变为他单方面向我索取,我现在回想起来,意识到他每次拜托我做事时候,反而口气特别粗暴,他似乎是不适应我们之间予取关系的转变。我想,现在他事业低落,他更不想见我,怕在我面前抬不起头。更怕我指出他的错误,那意味着揭他伤疤。他心里头大男子主义很强。”
  梁思申听着却是狐疑:“你说得那么美好,会不会又是你的一厢情愿?”
  宋运辉刚刚还在为自己寻找出的理由激情澎湃,被梁思申的疑问轻轻一戳,不由泄气道:“我这么想,应该是这样。”
  梁思申伸手给丈夫一个大拥抱,觉得这样一厢情愿的丈夫很可爱,他对她一定也是这样的一厢情愿。
  杨巡虽然因为急事不得不回家,可终究是担心杨逦,一转身又去了上海,找朋友到处活动。可他打听到的情况是,案件特殊,下面人没敢乱出主意。
  杨巡自己判断也是这么回事,一件涉及李力那种人的案子,如果不是特殊,估计早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因此他才为杨逦分外担心。至此他只好期待梁思申对他的承诺。可他又不便多催,显得他多不信任人似的,只好借什么恭贺圣诞给梁思申打个电话,那边梁思申倒是主动说在替杨逦活动。
  二十四日一早,梁思申就给杨巡打电话,告诉他可以去某个地址找谁领人。杨巡大喜,连连说感谢。
  杨巡忙打电话告知任遐迩最新情况,随即找出所需文件,又去银行取款,还不忘带上一盒蛋糕,直奔杨逦所在。
  杨逦一脸憔悴出来,看见等在外面的大哥,想放声大哭,却觉得自己毫不理直气壮,只有低头垂泪,都哭得没法吃杨巡递来的蛋糕。杨巡本来想趁热打铁给杨逦一肚子的教训,但见杨逦这样子,反而没有话说,只有安慰几句。走楼梯时候遇见一个邻居,那邻居看见杨逦就跟看见西洋镜似的,看得杨逦更没法抬头。但那邻居转眼一触杨巡的眼睛,吓得立刻快步逃开,不敢回头。
  杨逦哭哭啼啼地洗完澡,穿戴整齐,才啜泣着站到大哥面前。杨巡肚子里千言万语,临了却道:“没什么,大哥比你坐的时间更长,现在还不是什么事情都没?快吃点,不要吃多,等下我们外面吃顿好的。”“我不要去外面吃。”“为什么,怕碰到邻居?这房子以后关着不住了,上海多大,换个地方重新开始。或者你跟我回去,这事除了你大嫂,你二哥二嫂都不知道,以后也不会让任何人知道。”
  “大哥……”
  “我知道,你想认错,你自己心里有数就行,以后别做给人卖了还替人数钱的傻事。学着点遐迩,我是她老板,她都一直把我关在门外,关到打结婚证为止。最好跟我回家,我正好有个大项目要上,需要帮手。我们是一家人,老三现在美国找好工作不回来,我们国内的三个最好天天能见到,省的我成天为你们提心吊胆。”
  “我去整理一下,晚上回家。”杨逦老老实实起身想去整理行李。
  杨巡道:“不急,晚上我去谢谢人家梁思申,都是她在帮忙。还有……你暂时也不能离开上海。要不我给你临时换个地方住下?去什么宾馆包个房间吧。”
  “大哥,你真好。”杨逦终于憋出这么一句。
  “你既然这么说,大哥也不跟你说客套的。我们一家现在只剩四兄妹,我在外面再怎么作威作福,回家对你们肯定是好的,我在妈病床前面发过誓,妈也相信我,把你们都托付给我。可惜,我没照顾好你,对不起妈的托付。你不知道,你出事,最吃苦的是你,最心疼的是大哥,连你大嫂这几天都没睡好。你别以为我以前管教你,是怎么怎么你,我这是恨铁不成钢。唉,还是我说话没注意方式。遐迩说你会有抵触,以后我注意着点。这回事情了结后跟我回去,我也改改以前对你的说话方式,你也改改你对我的抵触,我们好好做事。没啥大不了,我以前给抓进去十二天,出来什么影响都没,只要自己挺得过去就行。答应就点点头。”
  杨逦听得眼泪跟泉水一样,刹也刹不住,连忙点头。杨巡这才舒口气。他最怕杨逦这时候反而要跟他争口气,一定要在上海好好发展挣回面子。还好杨逦这回吃过苦头总算明白一些道理。
  杨巡本想圣诞节带杨逦好好玩玩,散散心,不料杨逦在外面吃过中饭后说什么都不肯再出房门,还说房子也不用另找了,反正这儿也是临时居住。杨巡只好答允,自己出去帮买菜买米找梁思申道谢。不料梁思申去了日本,没见到。难道早上的电话是从日本打来?圣诞节兄妹俩悄没声息地窝家里自己烧煮,反常得不行。
  杨巡最后还是不得不带着担心回去工作,年底时节,多少庙要拜到,多少菩萨要烧香烧到。可是他真担心杨逦,这么进进出出一闹,杨逦就跟变了个人似的,安静得可怕,日日夜夜就是窝在家里看书看电视,哪儿都不去。杨巡真怕杨逦闷出问题来,追着杨逦保证绝对不会胡思乱想之后,才忐忑不安地回去。
  但任遐迩分析给他听,说杨逦现在还感情受伤呢,让她一个人安静几天也好,女孩子遇到坏男人最麻烦。杨巡听了真想杀李力。总算他曾找人把李力打得鼻青脸肿,算是讨回少许公道。
  元旦时候,他还是带着任遐迩去了一趟上海。他不放心杨逦,觉得她安静两天都太久,他这时候得多给杨逦亲人的关怀。可是最终杨逦却是抱着任遐迩关上卧室门大哭,姑嫂两个在屋里整整说了半天话。杨巡在外面客厅焦急乱窜,但心想,也好也好,跟任遐迩说等于跟他说,女人的事当然不方便直接对哥哥说,杨逦只要说出来,听人劝就行。
  但是任遐迩出来后,拖着杨巡出去药店转一圈,杨巡心惊肉跳地看到任遐迩买的竟是验孕棒。
  姑嫂俩又关上门哭哭啼啼说了一晚上话。第二天两人伺候着杨逦去做了流产。杨巡黑着一张脸回家。这一年辞旧迎新做的,他即使三天三夜不睡,都没这么心力交瘁。好在这回有任遐迩与他患难与共。
  杨巡在家萎靡了好几天,虽然白天他掩饰得好好的,连杨速和寻建祥都不大看得出来,可回到家里关上门就忍不住唉声叹气,为自己对不起妈妈的嘱托自责,还为杨逦未来的日子难受。只有妻子可以安慰他,听他翻来覆去的忏悔。他这几天不由自主地做了跟屁虫,任遐迩去到哪儿他粘到哪儿,粘到任遐迩终于怒目而视,他才算慢慢恢复正常。
第三部 1998
  小雷家众人虽然都看得出雷霆今年艰难,但时近年关,大家心里都还是向往着年货分发,多点少点都行,最起码有个过年的喜气。可大家没等到一件年货,更别提年终奖金,却看到村里由妇女主任正明妻子带头,把橱窗红红火火地布置起来,将灯笼彩绸从仓库搬出来挂满树梢屋檐,看上去似乎是热热闹闹迎新年的样子。
  大伙儿不知道年货究竟发不发,当然一拥而上,去橱窗看看有没有透露一丝消息。消息没有看见,却看见满橱窗的奖状、锦旗和照片。大家对奖状锦旗没兴趣,视线大多落在放大成一尺来高的照片上。照片上大多数是雷东宝红光满面地接受锦旗奖状,接受领导会见,与领导举杯同庆等。大家都是一边看着一边心里嘀咕,好个什么啊,年货都发不出,还吹吹打打,穷闹。
  也有心细的人看一眼照片右下角的时间显示,更有心细的人看到有两张照片乃是新鲜热辣出炉,分别是吃喝和唱歌,吃喝的那一张上,龙虾的两根长长胡须和旁边的两瓶XO洋酒触目惊心。大家一传十,十传百纷纷猜测上了,不知道这一桌需要多少钱。大家猜着猜着,都是悄悄嘀咕,花那么多钱也不过是两小时吃喝,若是拿来分年货,每人足够分一刀肉。可都还不知书记一年吃掉多少这样的饭菜呢……难怪,吃得那么胖。
  众人的不满情绪随着发年货的希望越来越渺茫,渐渐发酵。
  既然说没钱没钱,连发年货的钱都没有,那么圣诞元旦的那些吃喝玩乐钱是哪儿来的?每天雪亮汽车进进出出的钱又是哪儿来的?感情大伙儿没年货,都肥了他雷东宝一个人啊。众人敢怒而不敢言,于是雷东宝经过时候,大家原本迎候的笑脸都变得勉强,有些甚至远远避开。
  小三一看到橱窗里的照片,心里就说不妙。他想取下橱窗的照片,但是考虑到布置橱窗的是正明的妻子,打狗看主人,他可绝不能在橱窗上乱动手。因此小三赔笑去村办协商。村办的办公室现在几乎已经虚化,因为村办不用做实事,本应属于村办的事,现在几乎都是雷霆兼管,村办几乎成了士根带领的养老办。小三进去小小一间不到二十平方米村办的时候,里面有士根,有正明妻子,还有其他几个老年村干部。不过里面倒是温暖整洁。
  在这个办公室里,小三没有受到常规的善待,他也不敢奢求,这些人别看没权,可个个老资格,尤其是士根尚存三分余威。因此小三赔笑进去,先跟士根打个招呼,递上香烟,又跟其他几位招呼递烟斟水,完了才能坐下说话。
  他斜插着坐正明妻子对面,脸却对着士根,笑道:“士根叔,村里让彩旗灯笼这一布置,过年气氛全出来了,还是士根叔高,不用多少钱营造出节日气氛。”
  士根道:“小三客气,本来我们也插不上手的,每年都是你们主动帮村里把这些事做了,我们乐得偷闲。”
  正明妻子脆爽道:“是啊,我们等啊等啊,还等着看两家戏班子唱对台戏呢,等来等去等不到,想到你三主任做事一向不会拖拖拉拉,那肯定是有原因了。看来我们没法偷懒啦,只好调集有限人力小打小闹。三主任,不会冲撞你们的大布局吧?”
  “哎呦,嫂子这话说的,谢都来不及呢。不过书记希望橱窗内容尽量不要突出他个人,还是应该多宣传宣传集体……”
  “呦,三主任,你这是假传圣旨吧,谁都知道突出书记个人那是非常应该,我们村哪件大事不是书记领头带跑?三主任,别书记客气客气,你就认真上了。你回去跟书记说,说这是我们村集体对书记一年来辛苦工作的肯定和感谢。”
  小三被正明妻子真真假假地指出假传圣旨,当然心虚,就冲着士根笑道:“士根叔,我另外拿些照片来吧……我们村去年变化很大,很多照片是专业人士拍摄,跟我们寻常见的不一样。”
  士根却是深深地看了小三好一会儿,才道:“我们肯定是坚决配合公司决定的。”他让正明妻子把橱窗钥匙拿出来交给小三,“呵呵,小三,我们几个继续偷懒啦。”
  小三千恩万谢出来,心里很感激士根的好。他回头赶紧把橱窗里的照片扒拉下来,换上新的。再看焕然一新的橱窗,他拍拍脏手心里很满意。
  小三走后,士根过来。穿上冬衣的士根显得壮实许多。他看看内容完全变换的照片,微微摇头,一声不吭地离开。他早看出刚才小三是假传圣旨,雷东宝这个人他熟悉,估计那橱窗挂上一年,雷东宝都不会看上一眼。然而小三毕竟是年轻,做事考虑到一二,考虑不到三四,已经挂上的照片被这么一换,那就欲盖弥彰。谁的心里不是明镜儿似的?正明妻子也过来,跟士根招呼了一下,想说什么,但士根装聋作哑地走开,也不去办公室,直接回了家里。
  小三收拾完橱窗,本想跟雷东宝打个招呼,但一想这事儿牵涉到雷东宝宠信的正明,他要是万一说的哪句话不中听,被雷东宝骂了,那不是吃力不讨好吗?但想到刚才在村办被正明妻子的一顿夹枪夹棒,他心中又是不快,橱窗照片的事实一定要作为一个动向反映到书记耳朵里的。可怎么说才好?
  小三想到韦春红。老板娘一流的精明,书记还不一定挂心上的事情,老板娘定会领会其中味。
  韦春红离家之初狠狠关了手机,但一边关着一边牵挂,第二天晚上都牵挂地恨不得偷偷溜去看有没人在屋里。第三天乖乖把手机开了,雷东宝倒是打来电话要她立刻回去,韦春红提出条件,要雷东宝发誓酒后不得喧哗,和不再问她要钱填小雷家亏空,她才回家。雷东宝心说多大的事儿,想答应,却开不了口,大老爷们怎能被老娘们要挟,绝不。他就不信韦春红能在外面待多久,再说春节很快就到,他是最清楚韦春红过春节时候那是非在小雷家的家里出现一下,明示她的正房身份不可的。他不急,韦春红爱来不来,他就回老娘家去住了,反正哪儿都有饭吃有床睡。
  韦春红当然不会自己送上门去,这回说什么都憋着劲不回。但憋了几天后还是忍不住将宝宝塞给找回的保姆,找个白天偷偷回去家里,想帮雷东宝收拾一下。但进去屋里,却见屋里几乎没动弹,而桌面上都积起薄薄一层灰。韦春红一颗脑袋空白了好久,他会不会在外面乱来?她借着给婆婆请安打个电话,好在婆婆说儿子这几天每天回家,她才放下心来。可心里又憋屈上了,为了不发不问她要钱的誓言,雷东宝竟可以就此抛下她不理,后来连个电话都没。
  韦春红生气,更是给自己打气,发誓这回一定要争气,雷东宝不答应她的条件,她绝不回头。
  但韦春红没想到,小三却找上她,告诉她小雷家现在的困境,村民们背后对书记的不好议论,和某些人趁机做的手脚,包括正明妻子做的橱窗照片。
  韦春红听了理科觉察出问题的严重性。她几乎是在小三结束通话的那一刻,就想立刻给雷东宝打电话。但是她儿子这时候放学回家,看到妈妈皱眉看着手机,都没留意到他回来,心中起疑,上前抢了妈妈手里的电话,道:“妈,你想给雷叔打电话?”
  韦春红猝不及防,“对,手机还给妈。饿不饿?妈先煎个蛋给你吃。”
  小宝看看宝宝和保姆,懂事地将妈妈拉到阳台,关上门,才道:“妈,你看我们没雷叔过得更好。雷叔不是个好丈夫,我同学爸爸都没那么对待同学妈妈的,我同学爸爸有的会炒菜,有的会整理家务,还有的会陪一家人玩,只有雷叔从来不管家里的事,而且现在还对我们没好脸色,我常听你们吵架。妈妈,我们都已经逃走了,你别再理他。”
  韦春红没想到儿子会说出这些话来,“可他是宝宝的爸。”
  “宝宝是他的儿子,不是你的,他想要,你退还给他。妈,你是不是缺钱用,等他拿钱来养家?我长大了,我可以去工作,我来养家。”
  “妈有钱,你快别这么想。雷叔最近公司有些问题,他心急。他那么大老总又不好到别处胡闹,只好回家跟妈说。妈当时生气,回头就没事了。妈只是气他喝酒伤身体,要他答应戒酒,否则妈不回去……”
  “妈,你别以为我是小孩,你们是不是吵架我看得出来,你都是为了我和宝宝忍着他。我原以为你终于逃出来,我们终于可以过没人欺负的日子,可是你还没被他欺负够啊?妈,我都不忍心看你总委曲求全,你要回去,我不跟你,不,我跟着你,他再欺负你,我决心跟他对打。”
  书春红惊讶地看着儿子,没想到儿子会那么激动,眼睛里满是倔强,还竟然闪着泪光。她一时愣在当地,说不出话来。好久,才道:“妈……妈跟他是夫妻啊。”
  “我是你儿子,我更亲。”
  书春红看到儿子紧紧握着手机的两只手因用力过甚,手指关节发白。对于自己亲生的儿子,书春红无法不愧疚。当年丈夫早亡,她为生活出来开店,怕儿子在三教九流的饭店学坏,不得不把他寄养在爷爷奶奶家,她亏欠儿子。而今终于生活安定,她最想给儿子一个父母双全的家,可没想到这个家这个继父在儿子眼里却是如此不堪。儿子对雷东宝的抵触,往韦春红本已经动摇的天平上加了一块砝码。她叹气,道:“小宝,你当然是妈妈最亲的人。手机你拿着吧,省得妈妈忍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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