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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6 阿耐(当代)
  因此,老猢狲回来一吆喝,说电线厂厂长回厂,大伙儿赶紧去抓,不用雷东宝招呼,大伙自发操起家伙跳上一辆大拖拉机,三辆手扶拖拉机,满满四车壮年汉子,加后面跟着骑自行车的,黑压压涌向市电线厂。宋运萍一见这架势,大惊,可她腆着肚子哪里能跟得上雷东宝,又哪里能骑车赶去劝阻,只有急急找去兔毛收购站找雷士根,没想到雷士根也操起家伙正想冲出门。听到宋运萍的忧虑,雷士根不在乎地说,别担心,东宝书记是省劳模,又是市人大,多大的金字招牌,市里处理事情时候怎么都得卖些面子,再说这事小雷家本就占着理儿,有理走遍天下,没啥可担心的。对于宋运萍说的别闹出格闹出人命的叮嘱,雷士根说他有数,他会赶去盯着。
  宋运萍知道雷士根是个极其稳当的人,见他这么答应,这才稍微放心。可回到队部会计室,她还是度日如年,如热锅上蚂蚁一般等待来自前方的消息。她更关心小宝爸的安危,她很怕雷东宝抑制不住怒气,指挥小雷家黑压压的农民大打出手,她见过以前那些群情激奋的人一旦动手局势便无法控制,什么事都会发生,到时,可能得流血了。无论哪一方流血,都不是她乐见的,她担心,雷士根真阻止得了雷东宝吗。
  宋运萍急得双手微颤,无法算帐。她坐立不安,时时站到窗户前看他们回来的必经之路,可那条路现在遮满果树,果树上开着粉红粉白的花,就是没大队人马回来,有见一个两个,那还是赶着出去的。她双腿酸软没力气,没法多站,可又坐不住,扶着窗户勉强站着,她现在还哪有心思欣赏满眼的春花。
  忽然,旁边队部办公室有电话铃响,她忙过去打开空无一人的办公室的门,接起电话,没等电话筒放到耳边,那边霹雳似一声喝,自报家门说是县公安局的,叫雷东宝听电话,宋运萍忙说领导们都不在,问是不是谁闯祸了。那边又问一大帮人去市里干什么,宋运萍不敢隐瞒,将原委说了,公安局那边大叫胡闹,骂这是闯大祸,没说完就重重挂了电话。
  宋运萍更是担心得手足无措,公安局的人都给惊动了,而且都没顾及雷东宝的劳模和人大代表身份说胡闹,不知道雷东宝那儿究竟闹成什么样儿,她真想骑上车飞快过去看,可心有余而力不足,只能干着急。报纸上一直在说要清除干部队伍中的三种人,不知他们会不会把东宝当作三种人之一的打砸抢分子处理呢?宋运萍愁得脸都绿了。
  但没等她走出队部办公室,电话铃又响,这回来电的居然是陈平原县长。陈平原在电话那端大叫胡闹,宋运萍按捺担忧,忙替自己丈夫辩解说电线厂赖帐太无理,今天听说厂长偷偷回来,大家都激动地找上去,雷东宝知情后忙跟去阻止了。陈平原严厉说等雷东宝回来就去县里见他。宋运萍放下电话,揉着胸口喘不过气来,事情都闹到县里了,会不会有善终?最要命的是,小雷家的农民会不会与电线厂工人打起来?都是手里有家伙的,真打起来,那就不可收拾了。
  她简直是扶着墙回去会计师,瘫在椅子上起不来。正胡思乱想着,四宝媳妇冲进来,说有汽车运钢筋来,预制品场能做主的都去市里了,依规矩只有大队会计能出面代替去点数。宋运萍不得不硬撑着起来,跟四宝媳妇过去。四宝媳妇极其殷勤,当然,宋运萍知道这是为什么,她现在出门,到处看到笑脸,还不是因为小宝爸,唉,不知他现在怎么样。
  宋运萍赶着来到预制品场,幸好,场上还有从别个大队招来的临时工,她拿着送货单让人爬上去点数。正确无误后,她让四宝媳妇请司机到场办公室休息喝茶,她指挥着临时工们装卸,卸下来的钢筋卷,她还得仔细对照一下挂牌上的数字。这些程序,她以前来这儿看一次就会了,不用人教。
  如今的预制品场已经鸟枪换炮,装上一架旧龙门吊,装卸再不用像宋运辉在的时候需要动脑筋巧用三脚架和手动葫芦,现在只要有人在下面摁控制器上的红绿按钮就行。但是那些临时工们平时没有用龙门吊的机会,这种有点技术含量的工种自然是小雷家大队社员的份儿,临时工们不很懂得控制龙门吊的速度,走顺走快了却一个急刹,惯性使得钢筋悬在半空乱晃,吊着钢筋卷的钢丝缆“嘎嘎”作响。
  宋运萍感觉吊着她心脏的那些血管也在胸腔“嘎嘎”作响,有不胜负荷之势。她担忧着冲去市里的那人,无时无刻。
  欠债还钱,那是天经地义,每个冲向市电线厂的人都这样想,包括雷东宝也这么想。雷东宝还想,欠他们小雷家的,等于踩他雷东宝的脸,这不反了吗?更有老猢狲献计献策,说讨不来钱,就搬他们的设备,搬来设备才能逼他们拿钱来赎,也有人说扣了那狗娘养的厂长,不拿钱还债不放人。所有朴素却被实践证明行之有效的讨债办法都被大家拥护,大家一路奔赴现场,一路讨论得出结论,前车传后车,后车传前车,拉大嗓门传递的讨论异常能说服人,渐渐地,大家打定同样的主意,吼岀同样的声音,挂上同样的表情。
  一路跋涉,一路呼喝,赶到市电线厂,已是下午。大伙儿还没下车,就看到紧闭的市电线厂大门内工人们一样的操持着家伙严阵以待,情绪激动不亚于小雷家农民。隔着工人与农民,是穿绿警服的警察,也是严阵以待。老猢狲一见就大喊,他们欠我们钱还有理了,他们还找警察保护咧,活该我们小雷家倒霉咧。老猢狲这性格本就是唯恐天下不乱,越乱越兴奋的,这等场合,他如鱼得水,也没法计较这事儿对自己有利无利了,只拍着脑门凭本能做事,而正好,干柴烈火,这点子火星正好点燃看见严峻场面有点犹豫的农民。
  所有的农民都指责痛骂警察包庇恶意赖债。警察说请大家安静理性有话商量,可没人听他们的,因为里面的工人也一起鼓噪,与农民对骂,对骂的声音掩盖理性。两方的阵营越来越压缩,警察陷于两阵夹心位置难以施展。
  雷东宝也是热了脑袋,因为他看到那个欺骗他的厂长也在紧闭大门内冲他吆喝辱骂,厂长辱骂的话通过工人的口号传递出来,就是骂他傻,自己上当撞枪口。雷东宝打小没受过这样的欺骗,气得头晕脑涨,操起手中木棍想扔那厂长,被雷士根死死抱住,雷士根为人谨慎,提醒雷东宝,千万不能动手,不能伤人,什么都可以,就是不能违法落人口实。雷东宝哪里肯听,他不把手中木棍扔出去,岀不了心中那口恶气。他这春节以来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要钱,处处被人踢皮球打官腔,心中早别提多少怨愤。他身强力壮,雷士根哪是对手。眼看就要挣脱,又一个人伸手一把抱住他。他回头一看,居然是陈平原县长。
  陈平原的出现让雷东宝稍微收敛,可他依然大力挣扎,一边向陈县长诉说不公。陈平原明确表示,讨债可以,不许械斗,不许闹事。雷东宝说那还有什么办法把钱讨回来,电线厂明显是恶意赖帐,陈平原说他负责联络各部解决。雷士根见此忙大声告诉乡邻,说县长说话了,大家收起锄头,倒退十米。雷东宝虽然不情愿,可在陈平原的催促下,还是回头大声吆喝大家倒退。他的话不仅声音响亮得多,比雷士根号召力也大得多,大家虽然一样的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倒退。
  倒退中,有人高喊,不让冲进厂里,又不还债,不如扒了新宿舍,大家都别想好过。此话得到大家的一致响应,众人一起高喊扒了宿舍扒了宿舍,这一来,犹如围魏救赵,原本以为守住大门固若金汤以逸待劳的工人在里面急了,电线厂宿舍一造就是几十户,这里面的人几乎大半与新宿舍有关,扒了工厂可以,扒宿舍绝对不可以。见到小雷家人退后,还以为小雷家人赶去扒房了,这下轮到工人叫嚣着要冲出来追打,名为保护家园。
  警察不得不全力封住工厂大门,不过好在那些工人也不敢从窗户跳出来落单。这时,市里的各级领导也纷纷赶来。赶来的大领导一见陈平原在场,都不约而同冲他大喝一声胡闹,搞得陈平原也是上了肝火,扣住雷东宝的那只手跟钢箍一般的狠。雷东宝浑然不觉得疼,兀自大声向各级领导解释其中原委,说电线厂骗的是小雷家人的血汗钱,这些钱都是要拿来看病养老的,说电线厂按计划生产按计划购销,有多少钱他们厂长自己心里清楚,他们这是存心赖帐整死小雷家。雷东宝说,身边农民们响应,农民们天生的大嗓门震得领导们恍惚身处惊涛骇浪之中,发出的声音连自己都听不见。
  而这惊涛骇浪之中,雷东宝听到一个声音,那是曾在小雷家现场办公帮助解决问题的副市长的声音,副市长说,赖钱问题他主导解决。雷东宝立刻刹住所有含冤的话,转头指挥大家回去。而那些在里面正与警察对抗的工人一看不好,以为农民们真去扒宿舍了,大急,有人拖来消防水管水枪,旋开消防笼头,高压水喷向门外所有人。这下,把在场领导和警察也打火了。
  乱象中,只听“砰砰”两声爆响,别人可以不知道,当兵过的雷东宝却是听得清楚,那是枪响。他这会儿彻头彻尾清楚了,忙顶着水柱冲击,指挥小雷家大队大伙儿回去,立刻回去,谁不回去,他当头就是一棍子。小雷家上下本来就听他的,即使有肝火上涌不肯退走的,被他一棍子也敲醒了,纷纷退走。依然上窜下跳的老猢狲也挨了他一棍子。领导们也被高压水冲得回撤,跟着小雷家大队众人一齐走,看雷东宝提棍子将众人赶上拖拉机赶着回家。这时,工厂工人也看到黑洞洞的枪口,连忙关了高压水,两下里平静下来。
  浇得透湿的各级领导扯上雷东宝和电线厂厂长,回机关开会。雷东宝想跟雷士根说几句话,做个交待,被气急败坏的陈平原一脚踹进车里,紧跟领导将车开走。雷士根见此连忙踩上自行车赶回家去。
  焦虑的宋运萍一直神思不属,两眼时时看向外面大路出神。那些临时工到底是手势不熟练,卸装工作进展缓慢,那个开车来的司机不时跑出来看一眼,嘀咕几句,又被四宝媳妇敷衍着拖回去喝茶。眼看着天色暗下来,四宝媳妇也坐不住了,出来抓住宋运萍问男人们会不会出事,会不会跟电线厂的打起来闯大祸。宋运萍安慰四宝媳妇,说公安局和县长都已经来过电话,说明政府会插手,只要政府在,打不起来。宋运萍说这话安慰四宝媳妇,也安慰自己。可四宝媳妇被她安慰了,她自己反而不相信自己的话。她想着,既然公安局已经知道,应该早早把小雷家的农民们从半路上拦回来,怎么会到现在还没见有人回来呢?
  这时临时工终于报说装卸结束,宋运萍原地站着让他们回家去,那些人关掉龙门吊上面的电灯,收工回家。里面坐着喝茶的司机见外面灯光一暗,忙跳出来看,问收拾完了吗,收拾完了他得赶着回去找加油站。四宝媳妇嗓门大,回声行了,那司机听了就准备走。宋运萍忙走回去想给司机签字画押,没想到场地上关了灯没看清,自己又心神不宁没小心,一脚踢到刺棱的钢筋,收脚不住,和身跌到一卷钢筋上。四宝媳妇走出一阵没见身后人跟上,回头一看,吓得脸都黄了,忙回来扶起宋运萍,伸手往她全身乱摸,摸了借办公室灯光看看好像手掌上没血,可眼见着宋运萍却是五官抽紧,满头冷汗。四宝媳妇怕了,叫上送钢筋的司机,将宋运萍送往卫生所。一路没觉得有异,可等到了卫生所,将人从车上抱下来,却见宋运萍下面就像开了闸似的,鲜血如淋。
  卫生所不敢接,值班医生直接跳上大卡车跟着一起去县医院。没想到,半路卡车没油了……
  雷东宝跟着领导们来到市政府,一路感觉心惊肉跳的,他当然不会承认自己害怕,他怎么可能害怕,所以他无视这种感觉,又“哼”了一声给自己打气。理亏的是电线厂,不是他们。
  全都湿漉漉地在会议室坐下,都没问清缘由,市长对着雷东宝劈头盖脸就是一通骂。骂雷东宝作为共产党员不循正当途径解决问题,带头组织群众闹事,造成极坏影响。下面食堂端来姜汤,但市长闭嘴前,谁都没敢碰一下杯子。
  等市长终于批评结束,雷东宝一口喝下姜茶,大声反驳:“市长,我们农民没文化,心直口快。市电线厂有意赖我们的钱,那些钱都是小雷家老人劳保工资和医疗费,市电线厂已经从年前拖到现在,我们去讨钱的人被赶出来,很快我们就没钱给老人开工资,现在青黄不接,地里也没东西能吃,那些老人得挨饿。市长,你也看到了,今天老人都来了,他们担心没饭吃,他们的钱让电线厂黑心昧了。那狗屁厂长,年前告诉我就是不发工资找银行贷款也要还钱,年后躲得人影都不见,害我们大队老人天天跑那么远路守着厂子逮他,老人们吃口饭容易吗,他们都穷那么多年了,他们只想吃口饭。”
  陈平原皱眉看着雷东宝不语,市长书记都在,没他说话的份,但心说小雷家一向有闹事的光荣传统,当初前书记组织的清查组就是被那些老人闹得一天都呆不住,谁说这其中没雷东宝的煽风点火,但这帐往后跟他单算,今天怎么说也得保住先进大队的牌子。
  市长骂说没文化就可以闹事,就可以堵塞交通?但因为雷东宝说的也是实话,他便开审市电线厂,没钱造什么宿舍,怎么拿来的批文。矛头直指主管单位二轻局。二轻局连忙解释说他们没批电线厂大规模造宿舍,只根据他们现有资金情况批了两百平方的集体宿舍。
  甲方乙方上级下级都在场,事情抽丝剥茧,很快搞清,原来是电线厂闻说要利改税,又不知道会怎么改,便耍小聪明,打小算盘,赶紧将所有两年来扩大企业自主权挣来的计划外利润用掉,盖房子分了。既成事实,以后拿来利润都贴房子上,就不用上交了。他们没敢找国营建筑公司欠钱,怕被上告,没想到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这个社队企业更不好惹。
  接下来,轮到市电线厂厂长书记遭殃,还是第一次见市委书记和市长这么大的官,却是看着湿漉漉的书记市长骂他们。市长是个老干部,特能骂,连二轻局的都挨骂。陈平原看了心中嘘口气,好歹注意力只要不集中到他头上就行。正骂着,有值班人员推门进来,小心说小雷家大队雷书记家人来电话,说他妻子送医院了。雷东宝一听就跳起来,预产期不是今天,今天进医院肯定有问题。他冲上去就凶神恶煞地推着值班人员去电话室。电话那边告诉他,宋运萍早被送去卫生所,可是大队里留的都是老弱病幼,没人知道该怎么找他,直到去市里闹事乘拖拉机的人回来,才由红伟联络到市里值班室。红伟说,士根已经亲自开着拖拉机去卫生所,很快会有消息来。但具体宋运萍出了什么事,没人说得清楚。
  雷东宝心急如焚,虽然被吩咐守着电话等消息,他却是恨不得插上翅膀立刻飞回家里。但没让他等多久,几乎是电话搁下没几分钟,红伟又来电话,红伟这回变了声音,红伟告诉雷东宝,士根从卫生所借电话打来,说宋运萍大出血,被送往县医院。士根正开着拖拉机追去。
  雷东宝晕了,大出血?萍萍本来就缺血,她怎么经得起大出血?他跌跌撞撞冲出值班室,穿过走廊,爬上楼梯,撞进会议室,一把抓住陈平原,直着眼睛说他妻子大出血,问陈平原借车子。陈平原趁机向书记市长要求陪雷东宝回去,说雷东宝那样子回去得闯祸。于是陈平原脱了身,与雷东宝一起乘一辆老吉普车飞速赶回县里去。
  宋运萍还是被后面赶来的雷士根的拖拉机送进县医院的。等雷东宝赶到,看到的已是白布蒙头,白布中间是高高的隆起,那是另一条未见阳光的小生命。整个县医院的人都听到一个男人整夜野兽般的嚎叫,一直叫到破了嗓门。陈平原一向自诩心肠最有原则,见此也不忍看,站在急诊室陪了一夜。回头,他将此事向市里作了汇报。
  宋运萍一条命,换来雷东宝免受处分。
  宋运辉第二天就接到电话,什么都来不及带,寝室都没回,穿着厂服就往家里赶,半夜才从市火车站走到小雷家,见父母早哭岔了气,软倒在一边,雷东宝红着环眼直挺挺跪在灵床前。宋运辉在灵堂门口站好久,才梦游似的走进去,揭开灵帐看上最后一眼。里面的姐姐在昏暗中很是安详,像是睡着似的。
  宋运辉已经在火车上流了一路的泪,想着小姐弟艰苦的过往,想着姐姐一辈子对他的照料,一切一切的细节,如放电影一般在他脑海里重现,他一路流泪。此刻看见遗容,他再次泪如雨下,回头劈胸揪住雷东宝,哽咽着大声斥问:“我把姐姐交你手上时候你答应我什么?啊?你说话算不算数?”
  雷东宝被宋运辉揪得不得不抬头看上去,他直直看着这个与亡妻长得有点像的小舅子,斩钉截铁说了几个字。但他的嗓门早喊哑了,宋运辉只闻“咝咝”声响,听不清他说什么。宋运辉不知雷东宝搞什么鬼,再问:“你好好说话,你怎么说?”旁边与他在预制品场一起忙碌过的红伟上来抱住宋运辉的手,对宋运辉附耳轻道:“东宝书记嚎了一晚上,现在没法说话了。”宋运辉愣住,却见雷东宝又是嘶声在与他说话,还是没法听清楚。他干脆掏出表袋里的笔给雷东宝,雷东宝取来,在手心重重写上,“我这辈子不娶”,手递到宋运辉眼前时候,笔尖刺穿掌心渗出的血几乎模糊了这六个黑字。
  宋运辉无法再说,他还能说什么。这是一个比他更伤心的人。他只能问抓住他的红伟:“我姐临终说了什么?”
  听问,雷东宝不由垂下头去,还是红伟帮说:“四宝媳妇一直跟着,四宝媳妇说,你姐最后清楚时候一直说,她真不放心走,真担心她走后留下东宝书记一个人怎么办。”
  宋运辉死死盯住雷东宝,眼睛里满是悲愤。
  事后,雷东宝趁一个阴雨天,将宋运萍培育出来的花秧绕土屋种上一圈。夏秋时节,各色鲜花不断地开,不断地结子。而他的花,他的子,却已经成为消逝春天里一抹最深刻的记忆。
  雷东宝彻头彻尾地变了。除了他那晚喊破了之后再也无法霹雳似怒吼霹雳似爆笑的嗓子,还有他的性格。
  宋运辉回到金州,破天荒地手头什么事都不干,只躺在床上发呆。寻建祥下班顺路买了饭菜回来,见宋运辉已经在,随意问了一句“吃了吗”,好久没见回答,也没在意,因为宋运辉有时干事情认真了也是两耳不闻的。
  但寻建祥坐下吃饭没多久就觉得不对,这床上躺的那个人怎么眼睛发直呢?他吃上两口饭,才见床上那人眼睛眨一下,跟傻瓜似的。他想到宋运辉这回请假是去奔他姐姐的丧,估计这小子现在还难过着。他没多说,扔下吃一半的饭碗,拿宋运辉的饭碗出去,当然不会去只剩残羹冷炙的食堂,他在金州熟门熟路,他到朋友家要朋友炒了花生米、红烧肉,又硬搜刮一包人家珍藏的金钩海米,到小店买一瓶白酒,回寝室硬拖起宋运辉,与他对酌。
  他知道宋运辉只那么点酒量,都不屑买两瓶酒,他将一瓶酒均分两杯,一杯给宋运辉。果然,宋运辉才喝一口,一股火气便腾腾地从肚子直延烧到脑袋,仿佛有人忽然一把拎起他两只耳朵,他一下坐直,终于有了精神。第二口下去,热气迅速蔓延全身,全身细胞复活,眼泪刹不住车地流出来,比喝下去的酒还多。
  “寻建祥,你不知道,我们家……我从小……爸妈双职工,我几乎就是我姐带大的,这辈子我跟谁在一起的时间最多?我姐。”
  “我姐从小懂事,爸妈给我们的早点钱有剩,她只给自己买过一次盐橄榄,其他都给我买了玻弹子。否则你说我家成份那么差,哪个小朋友肯理我?还不是看中我手中大把玻璃弹子。”
  “我姐最胆小,可碰到谁欺负我,她豁出去时候比谁都胆大。有次我挨人揍,姐姐看见冲过来保护我,她不会打人,她只会护住我,让拳头落在她身上,我都能听见拳头落她背上‘嘭嘭’的声音。啊……好人为什么不长命?”
  寻建祥看着一向镇定的宋运辉两口酒下去就一把鼻涕一把泪,情绪激动地敲着桌子声嘶力竭,不由瞄瞄打开的气窗,忙起身不动声色过去关上。但站在门边却依然能清晰听见走廊里来来往往的脚步声,现在正是晚饭过后的时间,寝室走廊人来人往。寻建祥想了想,索性找来榔头钉子,将他猪肝红的厚毛毯钉在门上隔音。那边宋运辉浑然不觉,兀自疯狂着眼神喋喋不休。
  “我姐鼓励我不要像她那么胆小,鼓励我跟欺负我的人打架,她陪我练打架,可那时候我小,下手没轻重,她不知挨了我多少没轻没重的拳脚。寻建祥,你没见过我姐,我姐是个弱不禁风的人,可她挨我拳脚时候无怨无悔。”
  “刚上小学时候我还比姐姐矮,我们姐弟一起去河边挑水,一向都是姐姐拎水桶去河里取水。她贫血,起身时候常站不稳,可她就是不让我去取水,怕我不小心滑到水里淹死。”
  “我家的扁担当中画着一条黑线,姐姐比我大,可我是男孩,我要求水桶放黑线位置,平均分担重量。可每次从河边挑到家里,我走前面,水桶绳总是偷偷往姐姐那儿偏移,姐姐总说是水桶绳自己走的,可那时我矮她高,水桶怎么可能自己往高处走?都是她怕我累着,悄悄把水桶往她自己那边移了。她处处为我着想,为父母分担家务,她最后才想到她自己。她连找个丈夫都要先想到能不能替娘家撑腰。可我是那么没良心,我才给姐姐做了多少事?我只拿回去一斤毛线。寻建祥,你说我是不是东西?”
  寻建祥一只手罩自己的酒杯子上,怕被宋运辉抢去,两眼眯成一条线,难得严肃地听宋运辉忏悔。但心中不以为然,心说全金州的老娘都巴不得有宋运辉这样一个儿子,这小子够是东西了。
  宋运辉只模糊看到寻建祥认真听着,心中欣慰,抓起毛巾擦把眼泪,继续说。“我从小蔫坏,自己打定的主意绝不放弃,一点不考虑姐姐的良苦用心,我一定让姐姐操碎了心。我夏天要下水游泳,姐姐怕水,不敢跟下去保护我,她只能想办法搓了条细麻绳,一定要我绑在腰上她在岸上牵着才肯放我下水。我不肯,那多失面子,姐姐就苦口婆心劝诱我,又把麻绳染成黑色,说这样在水里别人就看不清了。我还是不肯。我扑腾下水了,自己玩得高兴,姐姐在岸上急得打转,眼泪都急岀来,又不敢向爸妈告发,怕爸妈骂我。我姐那时才上小学,你说现在哪个小孩有我姐那么懂事的?他们现在连鸡蛋壳都不会剥。”
  “我家成份差,不是一点点差,而是很差。我初中毕业就没法升高中,我姐难过得什么似的,直说是她占了我读书的名额。所以考大学她也上分数线了,一看公社卡我们,她立刻将名额让给我。我现在真悔,我应该让我姐去读大学,我还小,我再复习一年一定也能考上,我姐就不一样,她如果读了大学就不会遇上雷东宝那厮,她就不会变本加厉地操心。我早知道雷东宝胆大妄为,我为什么还亲手把姐姐交他手上?我当时如果反对到底,拿姐弟关系做筹码,我姐一定会退步的,我怎么没反对到底?姐姐这次是被雷东宝的胆大妄为吓死的。我后悔,我后悔……”
  寻建祥没醉,看着宋运辉拍桌打凳,心里一犹豫,将他杯子里的酒倒到宋运辉杯里。一向知道宋运辉话少,闷屁,看今天这情况,能让宋运辉发作出来也是好事。宋运辉不知就里,他沉浸在过去的回忆里不能自拔,看见杯中有酒,拿来就喝。渐渐地,他话少了,眼前的景象却越来越清晰,那是他小小的姐姐,穿着小碎花的罩衫,梳着两把小扫帚似的辫子,脸上挂着甜苹果般的笑容,嘴里嫩嫩地喊着“小辉,小辉”……
  寻建祥斜着眼看宋运辉喃喃念着“姐姐,姐姐”,脸搁在桌上垂泪,不由也鼻子酸酸的。可男儿有泪不轻弹,他扭扭鼻子,呼哧几声,对着宋运辉嘀咕,“你以为你现在长大了?你还嫩,半斤酒就能撂倒。可惜红烧肉一块没吃,我来吃,可惜凉了。”
  寻建祥嘀咕几句,吃几口肉,却忽然看到宋运辉跟没骨头似的软软滑下桌去。寻建祥看得目瞪口呆,大活人能如此柔若无骨?他自己试了下,没办法滑得如此行云流水,一时哭笑不得,起身将软瘫的宋运辉扔上床,指着宋运辉的鼻子道:“以后我当哥的来管你,你这没长毛的屁蛋。”说完花枝乱颤地干笑两声,终是没法真笑,回去摘了门上的毛毯,洗漱睡觉。没精打采的,心说他怎么就没人那么疼他。
  宋运辉第二天起床,除了眼圈还肿,其他什么都看不出来。戴上眼镜,几乎可以湮灭证据。他知道自己昨天又哭又闹,依稀记得说了什么,又不是全清楚。问还赖床上的寻建祥,寻建祥却只闭着眼睛懒洋洋说要他放心,没旁人听见。宋运辉没追问,下去跑了一圈,又帮寻建祥带来馒头。
  宿醉之后,头开裂似的疼,可宋运辉顾不得了,他得先骑上他新买的二手自行车去车间,检查两个手下的工作进度,布置任务。然后,他到图书馆翻查资料。照旧的工作,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似的,别人提起,他也是敷衍过去,他的家事,他不想敲锣打鼓地说。
  图书馆有些书是不让借出来的,可又有很荒唐的规定,进阅览室阅读者除了纸笔之外不得携带其他东西,宋运辉在阅览室查阅英语资料,最先不让带字典,遇到疑难词非常麻烦,得整句记录下来带回寝室查了字典领悟。一来二去与阅览室那些婆娘面熟了,再加有关他是谁谁嫡系的传闻增多,管理员婆娘们网开一面,对他法外开恩。
  但今天进阅览室,又被拦了。来人温柔却又坚决地说一句“不得拿其他物品进入阅览室”。这声音,这腔调,是那么的熟悉,依稀就是陪伴他二十年的姐姐的口吻。他猛地抬头一看,是张新面孔。在被窗外绿树滤过光线的映衬下,这张新面孔皎白如玉,恬静清丽。宋运辉只觉得心头有个小声音冲他使劲地喊,“就是她,就是她”。他忘了应答,愣愣盯着那女孩瞧。那女孩瞪他一眼,接过宋运辉已经放在柜台上的借书证,将牌子换给宋运辉,但见此男色眯眯看她,她生气,抓起牌子在柜台上敲了几声。宋运辉这才惊悟自己失态,他忙慌张地捡起牌子就走。女孩等宋运辉进去才想起,她三令五申不让此人将手里东西带进去,此人还是带进去了。她想去拿回来,可想到此人盯着她看的眼光,她讨厌,怕走过去自讨没趣,只得忍了,等会儿准备告诉师父让师父帮忙去赶此人出去。她无聊间取出宋运辉的借书证看,不认识,是个一车间一工段的工人,名字不好听,人更是怪,眼睛肿肿的,像桃花眼。她将那只借书证扔回槽里。
  宋运辉以往都是选择背对着大门的位置,免得受走进走出人流的干扰。今天忍不住对着大门坐,抬头就可以看见那女孩温婉的侧面,眼睛累了,以前是往窗外看,现在是抬头看。看来他回家这段时间,图书馆里换了人。这样温婉的侧面,很昙花一现的声音,悄悄弥补他心头刚刚出现的空缺,令他产生丝丝依恋。
  过会儿,女孩的师父来,女孩立刻就向师父告状,说有人带东西进阅览室,她拦都拦不住。她师父一瞧,老熟人,笑说这小宋是规矩人,他要带什么进来就随便他吧。又说想阻也未必阻拦得了,人家急了找水书记开张条子,这儿照旧得放人。老管理员大致向女孩介绍一下宋运辉,女孩这才明白过来。不过想起宋运辉刚才直愣愣的眼光,心里隐隐有点不屑。什么大学生,这么没修养。比起另一个她认识的大学生虞山卿来,可就差远了。
  老管理员坐了会儿便四处张罗,走到宋运辉身边时候,问了一句:“你姐姐过了?难怪这几天没见你。”说话时候一眼就看出宋运辉眼皮浮肿,哭过的样子,看来是个重情的。
  “是,让阿姨牵挂了。”宋运辉照旧没多说,但拿手中的笔指指女孩,问:“阿姨,新来的管理员?怎么称呼?”
  “啊,小刘,刘总工家小女儿,刚从化验室调来。刚冲突了吧?你放心,我替你说了。”
  宋运辉忙道:“谢谢阿姨,还正想着跟您说一声呢。如果手上不让带工具,有些书看起来不知所云。”
  “你别谦虚啦,我看你翻字典的次数不多。这些书,说实话,买的时候胡乱买来,买来就是胡乱放着,不是你帮忙,都还不知道归到哪类,除了你,我也不清楚还有谁看这些书。有几个老高工来看看,翻几页就走,你们一起分来的,我都没见过几个。还是你最认真。”
  宋运辉微微笑了一下,可他今天实在不是很有心情真笑,谁都看得出来,他笑得勉强。老管理员打个招呼说上几句就走了。宋运辉又将目光转向小刘,原来是刘总工的女儿,难怪年纪轻轻就可以脱离倒班,也难怪气质清丽,原来是来自书香门第。宋运辉想到刘总工倒是常来阅览室,不知道父女见面是如何景况。但无论如何,他决定等下换牌子时候与小刘说上几句,不为别的,就是听听她说话声音也好。但他不得不想到,他不想此时像虞山卿一样急巴巴地递上入党申请表明态度,他如果在此时与小刘搭讪,会被视作什么样的表态?这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而过,就被他扔到脑后。什么荒唐想法。
  说曹操,曹操就到,刘总工居然这个时候来。宋运辉最先没在意,直到感觉身边有人,才抬头一看,见刘总工在看他查阅的资料。他忙起身招呼,顺便看一眼小刘,果然小刘看着这边,小刘不知是不是看到他的视线,偏过头去不理。
  刘总工让宋运辉坐下,轻问:“我要查这个资料,你帮我想想,你心里有没有印象。”
  刘总工递过来的纸条,上面是一种国外七十年代成型技术的名称。宋运辉在大学时候接触过,忙道:“厂图书馆应该没有介绍这方面的书籍,有国外专业期刊有过介绍,我寝室里有原始翻译稿。根据我看到的资料,这种技术应该已经性能稳定,国外已经有成熟设备投放市场。”
  刘总工点头道:“你方便的话,找个时间拿翻译稿过来给我看看。你以前学校里接触的国外专业期刊?”
  宋运辉道:“是,老师让我帮忙翻译。我今天中班,中饭后我把翻译稿拿去刘总办公室。不过因为是初稿,当初我对设备也没现在熟悉,里面很多纰漏。”
  “大框架在就行。你怎么还在倒班?”
  “我跟着调度了解一车间总体运行。运行跟设备一起了解后,再查阅这儿的资料,就能看出点花头来。”
  刘总工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地点点头,不过又摇摇头,改了主意,“你把翻译稿拿来交给我女儿吧,就门口那个年轻的。这个时候你还是别来我办公室凑热闹,你还年轻,有些事你担不起,还是避避嫌。”
  宋运辉应个“好”,巴不得呢,其他就不多说了。他知道刘总工指的是什么,还不是水书记与费厂长的关系,而刘总工看来是费厂长一派的。他感谢刘总工替他考虑。
  刘总工没想到宋运辉没有花言巧语跟上,不由更仔细打量这个小伙子。这孩子的档案他看过,很欣赏,不过当初被水书记欣赏了去,他无奈只有拱手送上。但如今看来,水书记的育人手法还是正确的,小伙子下基层锻炼,看来成效很不错,不像虞山卿那几个,几乎一年下来,一事无成。他手中要的资料,前几天过来图书馆找,还动用权力发动其他人帮忙,所有相关人等都说,这种有关一车间的技术问题,还是等宋运辉来了问,馆里的俄语资料是早就整理出来的,英语资料小宋最清楚。果然,一问便见分晓。这样实干的小伙子,刘总工喜欢。他都已经来了,索性坐下多问几句。“听说你在整理一车间技术档案?”
  “是的,不过有些设备内部无法测绘,好在那些主要设备图纸基本齐全,但听说有过一些小改造,这得等大修时候爬进去核对了。一车间一工段的设备档案基本整理出来,目前在整理二工段的。现在唯一遗憾是人手不够,再加我运行经验不足,否则我想把原有的应知应会根据现有设备重新整理一下,按照每个工种整理一本新的应知应会。”
  刘总工听了感慨:“都说百废待兴,可我们金州的一年时光……唉。我们该学你的脚踏实地啊。”
  宋运辉谦虚地一笑,不过对刘总工的话不以为然。他对车间越熟悉,越觉得整顿办的工作荒唐。连应知应会都还不成文,现在用的还是文革前的老资料,怎么制定岗位责任制?职责都没明确,责任如何落实?这不是无根之木吗?但他当然不会诘问,他知道自己对金州了解有限,谁知道技术部门手中是否真的掌握着一手资料呢,或许他们只是没拿给基层而已。刘总工把责任推给动荡的一年,似乎理由不足,在他看来,好像应该是工作总体思路成问题。
  刘总工过好一会儿才又道:“一车间所有设备改造我那儿都有记录,下午我让我女儿拿给你作参考。”
  “太好了,谢谢。”宋运辉一听,眼睛都能放出光来。车间档案室里的资料七零八落,去分厂生技科查不如在车间的方便,如果没说出个查什么,人家又不会打开橱门随便他翻。有刘总工的记录,他就可以有的放矢了。
  刘总工看看他,忽然叹声气:“有时间,最好把所做的工作都做个记录,方便以后查阅。你……你现在这样挺好,年轻人千万别野心勃勃,技术没学好先卷入勾心斗角。我们做技术的,最好是踏踏实实守住书桌,否则别想干成一件事。我走了,你继续,看来你英语不错。”
  宋运辉起身送走刘总工,虽然刘总工不计他似乎是水书记的人而倾心相待,但他还是不认同刘总工的观点,比如他,如果没有权威的水书记的关照,他能有平稳的书桌吗?此刻,宋运辉似乎对“因人成事”有更深一层了解。懂行的,未必能成事。
  中午时分,阅览室清场。宋运辉的字典之类照旧扔在位置上,反正下午还得过来一会儿。他到柜台换借书证,见里面放着一本书,便伸手翻了翻,见是外国小说,简·奥斯汀的《爱玛》。他估计这是小刘在看的书,接了老管理员递来的借书证,他忍不住多了句嘴,“我姐姐以前也喜欢看书。”说了又心酸,不等老管理员回答,就急急转身离去。都忘了留意一下小刘在哪里。
  老管理员惊异地看着宋运辉的背影转出门去,忽见小刘关了窗户过来,不由唠叨:“没想到小宋对他刚去世的姐姐这么好,这么大男孩子说起来就会流泪。嗳,没想到。”
  小刘奇道:“他姐姐刚去世?那才多大年纪啊,好可惜,那小宋好像年纪比我还小一点。他眼皮难道是哭肿的?”
  “可不是,我刚刚跟他说话,他眼白都是血丝。他跟我说他姐姐也喜欢看书,喏,指着你的书说的,这一说他眼圈又红了。可怜的,他爸妈还不知多难过。”
  “是啊,白发人送黑发人。师父,您先走,我关门。”小刘看着师父出去,将门锁上。回到家里,她爸将过去的笔记翻出来,让她下午带给宋运辉,又说这小伙子踏实,是个好样的。小刘心里迷糊了,怎么大家都说他好,可他的眼睛……难道他见到她想到他逝去的姐姐了?小刘心软,想到这点,她就不忍心责怪宋运辉失态,想着这小宋还挺可怜,要不是真伤心,一个大男人怎么能哭成那样。
  宋运辉回到寝室,见寻建祥头发凌乱,就着昨晚的菜吃今早的馒头,早见怪不怪,道:“才起床?”
  “废话呗。”寻建祥眼皮都不抬,才不理会宋运辉的面部表情,他认为男子汉大丈夫如果悲悲戚戚个没完,那就废了。宋运辉如果还想悲戚,他就不管他了,眼不见为净。
  “不会还没洗脸刷牙吧?”宋运辉有点存心逗他。寻建祥拿眼睛斜睨上来,奇道:“捡到一分钱啦?”
  宋运辉顿时有点羞愧,他现在好像不应该那么娱乐。可又是忍不住要说,“你知不知道刘总工的女儿,小女儿?”
  寻建祥顿时来了精神,立马坐直了,目光炯炯,“那妞,眼睛长头顶心。怎么,有人给你做媒?哥们这辈子唯一一个要求,你狠命拒绝她,给全金州光棍挣口气。”
  宋运辉一时红了脸:“才见到,白问问。”
  寻建祥一拍桌子,指着宋运辉道:“指望不上你,瞧你这阵势,得让人逗着玩。刘家一窝知识分子,一窝女儿,他家女婿个个像面条,又白又细,风一吹就倒。你不像,你实打实,还是别凑热闹,听哥们的。你要再让刘家女儿涮了,金州男人脸面都丢光了。”
  宋运辉不知道怎么回答才好,道:“我打饭去,还要不要给你带点什么?”
  “不要了。”寻建祥不放心,又追上一句:“你说什么都得起码苦上一个月才能找乐。”
  宋运辉听了在门口一怔,忍不住回头看寻建祥一眼,索性走回来,将门关上,“她除了心高气傲,难道还有什么别的问题?”
  寻建祥一脚踩到凳子上,猴子似的坐着,实事求是地道:“没别的问题,作风正派,没病没灾。”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我等到六月。听你的,起码两个月不找乐。”
  “上帝保佑,刘小妞六月以前找人家嫁了。你要找了那么个妞,以后我都不敢上你家。”
  “那么严重?为什么?”
  “看在我昨晚漏看《姿三四郎》的份上,你也得听我的,你跟她不是一路货色。”
  “没,她像我姐姐,都爱看书。六月份,你看我的。”
  寻建祥愣了一下,随即白着眼睛不理,心里着实想一拳揍醒那只据说挺聪明的花岗石脑袋,但现在两人都没喝酒,师岀无名,他只得咬牙切齿地从喉咙底唱着“杀西螺,杀西螺”,打开门去水房。宋运辉不知道寻建祥为什么找尽理由反对小刘,回头也问不出别的,寻建祥说不出小刘的坏话,两人更没新仇旧恨,但寻建祥一口咬定说两人不合适,说他看人奇准,谁合适谁不合适他最清楚。
  宋运辉当然知道寻建祥不会有恶意,对他一向是心直口快,有话直说。但要他放弃对小刘的想法,寻建祥的理由大大不足,他当然得将行动推后,但他绝不放弃。
  中饭后,整理岀刘总工要的翻译资料,又重新看一遍,将其中明显不合理的部分修改一下。修改痕迹很明显,原来是蓝黑墨水,如今是碳素墨水。宋运辉想,这只是他一贯做事精益求精,而不是单纯想给刘总工一个好印象。
  下午去阅览室,他将翻译资料交给小刘,看着小刘用一双嫩白纤细、明显比姐姐细致的手将一本黑皮大笔记本递来,宋运辉留意到,小刘用的是双手,就像早上她接他的借书证时候也是用的双手,那是教养。宋运辉很想搭话,但想起六月誓言,喉咙口忙锁了一道闸。他只就事论事问一句:“请问刘总有没有说让我什么时候还笔记本?”
  小刘偷偷留意了一下宋运辉的眼睛,摇摇头,道:“我爸没说,我爸只说看到什么问题打电话问他。”
  “谢谢。”宋运辉忍不住好好看一下小刘,才回去早上那个位置,老老实实看书。他暂时没时间看刘总工的笔记本。
  照旧的,到三点半时候,老管理员过来,跟对付她自家孩子似地拍拍宋运辉的背,催他该上班去了。宋运辉收拾东西,再次从小刘面前经过,微笑冲她点点头,便离开。不过小刘这回没再向老管理员问为什么与宋运辉这么熟,熟到都知道他上什么班,要什么时候提醒他走。但小刘没问老管理员也会说,这个位置太闲了,闲得人嘴巴关着就发慌。老管理员说,前几年好不容易不打打闹闹了,年轻人开始想读书了,结果又什么《加里森敢死队》、《姿三四郎》地放,学得那些小年轻个个跟敢死队里的小偷抢劫犯一样,看见父母都叫头儿,现在却是到处拳打脚踢,晚上都不敢去电影院看电影,自家厂里的电影院都不敢去,最怕看见那些年轻人一言不合跳起来说到外面做体操,女排的拼搏精神都用到拼命上了。所以看见小宋那样的年轻人就喜欢,文文气气的,做人那么刻苦好学,要是自家儿子也是这样肯读书就好了。小刘嘻笑说她也爱看书呢,老管理员立刻大不以为然,说看的书不一样,小说谁不会看,看了也没用。
  小刘还是不觉得宋运辉有多出色,会看书?她家多的是这样的人,而且姐夫们个个温文尔雅,知识渊博。当然,宋运辉的大学文凭别人及不上,可天下又不是他一个人才有大学文凭,今年夏天又会分进来好多呢。小刘也不知为什么自己尽排斥那个宋运辉。
  宋运辉到了班上,才看刘总工的笔记。一看,顿时背后直冒冷汗。这本笔记真材实料,内容翔实。不,厂里的工程师并不都是他以为的被耽误的一伙儿,被荒废的一伙儿,不是过去社会荒废他们,现在他们荒废社会。他们是茶壶里煮饺子,肚里有料,只是没法倒出来。宋运辉为自己过去的浅薄认知汗颜,相比刘总工对设备的了解,他算什么啊。可他不知有多少趾高气扬的行为落在别人眼里,他这半瓶子醋晃得太响了。
  但宋运辉好歹是内行,对一车间设备的了解,让他看刘总工笔记的时候一目十行,一点就通。最让他受益的,是刘总工在记录后的思考,那些思考,道尽刘总工对设备更新改造的深思熟虑。宋运辉只是不明白了,他是总工,他有权,他懂,可他为什么什么都没做。当然,七九年前他还没被平反,可以理解,八零年到现在,可已经是两年多了。起码在他进来的这近一年里,他都憋得没事做得自己找事做。这不能不说,是刘总工的工作方法有问题。一直在茶壶里煮饺子,也不会换个口大的容器。
  但这些想法也就是在宋运辉下班路上静静考虑了一会儿,一回到寝室,他又全身心投入到黑皮笔记本里去。好多的疑问,在黑皮笔记本里找到答案,豁然开朗。通过黑皮笔记本,他仿佛可以与过去的施工人员对话:为什么这根管道要转一个弯,为什么那里要装一只疏水阀,为什么悬空地装一只碍眼的压力表……等等,原来都有答案,因为实际运行中出现的水击、共振等不可预见的问题。宋运辉掏出他自己的笔记本,将好几条原先准备在五月春季大修中提出来的改进条款删了,余下的,他得再综合考虑审视一下。刘总工的黑皮笔记本带给他全新的思考。
  寻建祥不知哪儿喝得醉醺醺回来时候,宋运辉还在看笔记本,被寻建祥“咣当”踢门进来声音打扰,抬头见寻建祥又不知喝酒后与谁干了架,那么结实的工作服都会撕碎袖子。宋运辉也不知他们都哪来那么多精力,听说都已经有好几个人打架给送进厂医院,女孩子下夜班不敢独自回家,需人接送,这还是在厂区呢。他上去将瞪着眼睛还扯着嗓门胡说的寻建祥撂上床,替他放下床帘,里面一暗,寻建祥就安静了,每次都这样。宋运辉替寻建祥脱掉鞋子,却见寻建祥的臭脚呼一下伸出床帘,他不客气,一脚踢进去,否则,这双不知几天没洗的袜子得制造寝室熵增。
  宋运辉有时挺不明白,为什么寻建祥本性不错的一个人,生活却总是那么没有追求,每天混日子,得过且过。寻建祥即使能像机修车间那些偷偷拿公家材料做自家沙发弹簧的人,也算是生活有点奔头,可他就是喝酒打架。宋运辉能体谅寻建祥的生活方式,可就是不能明白他到底是在想些什么,不明白人怎么能舍得浪费自己的生命。
  没多久,费厂长被抽调去党校学习,宋运辉心想,水书记毕竟敌不过年轻有知识的费厂长,眼下社会的大门还是向着提拔任用年轻干部的方向打开的。费厂长从党校镀金回来,将又是一番天地。不知道到时又会怎样。
  但是,车间那些资深工人们的议论却是另一种答案。大家都说,费厂长终于顶不住水书记的火力,找借口撤了。对于费厂长的去留,大伙儿都像是在看戏,仿佛剧情都与自己无关。如今悬念终于揭晓,大家都还有事后诸葛亮的愉悦。
  宋运辉本来还有些将信将疑,可很快就看到水书记开始借五月大修密集开会,指挥设立临时工作组,工作开展得有声有色。他这才相信,原来理论与实践之间,存着一条说深也深,说浅也浅的沟,这条沟,叫做阅历。
  年轻人中,也因着五四青年节的即将到来,开始展开轰轰烈烈地开展争当新长征突击手,做四有新人的运动。自费厂长一走,整个金州仿佛改了面貌,真正从七十年代一步跨入八十年代。
  宋运辉当然无法遥感水书记的心理,也没精明到能推测水书记借临时工作组孤立两年来新窜起势力的意图,他只是感觉,他妈的,终于可以做事了。他已经快被压抑坏了,每天都有骂粗口的心。他真不愿看着堂堂金州连小雷家这等农村都不如,看着寻建祥等一干年轻有力的职工浑浑噩噩,好了,现在老天终于绽开一条天裂,吹进一阵属于八十年代的新风。他想到,他得抓紧这种可能一纵即逝的机会,透一透憋了近一年的闷气。
  他在寝室几乎不眠不休,挑灯夜战,三天时间,就拿出一份报告,《关于一分厂一车间成立青年突击队的设想》。他在报告中写道,“……青年,是祖国的未来,是金州的希望……作为一个有理想,有道德,有知识,有体力的新青年,心往何处想,劲往何处使,这是一个需要个人深思,也需要党、团组织引导的问题,……提议于五四青年节来临之计,成立一分厂一车间青年突击队,在各级领导指引下,解放思想,开动脑筋,实事求是,因地制宜,抢进度,争优质,争取完成以下突击目标……”
  宋运辉社论文件之类的看得多,对于这么一段官样文字的过门,他写起来轻车熟路,字能写得多快,成文也有多快。后面的目标安排,才是真枪实弹:总体目标有哪几项,目标如何分解,目标如何实现。他依然按照以前的办法,以表格形式画在绘图纸上,他很有将人员如何安排也写进去的冲动,可扼腕再扼腕,才将这冲动压抑住,留出备注一备注二这样的空格,留待领导决定。
  他才是一个工作不到一年的新进,他唯有借团活动这种青年节目提出青年参与的工作目标,以配合工厂领导的方式顺势而为提出自己的工作思路,实现自己的工作理想,再多的,他不敢多想,再多,他知道,那是侵犯领导的领地。比如人事安排这种大事,他在大学学生会就曾经吃过一次苦头,他逾越了,辅导员愤怒了。他吃一堑长一智。
  报告完成后,宋运辉占了寝室两张桌子,将报告摊在桌上又思考修改了三天。看得寻建祥直嘀咕,这什么鸟人,拿的工资比他寻建祥还少,连助工都还不是,每天却忙得昏天黑地,谁承他的情了?累不累?到时还不是与其他大学生一起按部就班升级涨工资,不知他忙个什么,累不死的傻瓜,神经病。
  但寻建祥还真是有点服这愣小子累不死闷不死的劲头,佩服这小子除了工作时间,一个人可以关在寝室对着一张绘图纸瞧上三天。可又很不明白为什么要将报告改了又改,改的又都只是些鸡毛蒜皮的文字。宋运辉说,这是语气问题,就跟见面说“他妈的”或说“你好”,说出来的效果将大大不同。寻建祥不信,拿起那份过门来看,看了以后嗤之以鼻,说一点新意都没有。宋运辉说你懂什么,这是给领导看的又不是给你看的,四平八稳才是第一。寻建祥说宋运辉脑子有病。
  谋定而后动。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地将装满报告的厚厚一只文件袋交给车间,选在车间书记和主任都在的时候,免得有厚此薄彼之嫌。他得逮住时机,迅速出击,类似当年大学时代,毫不犹豫交上入团申请和小学辅导员申请。
  车间书记和主任都清楚,这个宋运辉别说是编制不在车间,即使在,他们也没权指挥,宋运辉的一举一动,都是水书记在上面遥控。因此他们当然是不会对宋运辉递上来的报告深思熟虑后拿个意见再给水书记,他们就看一下,熟悉一下,直接打包交给水书记自己去看去决定。不过他们看了之后心里都想,这个小年轻,野心不小。
  水书记一点不含糊,还没打开资料袋就打电话给车间,让宋运辉自己上去解释。宋运辉正好夜班后睡觉,被车间后勤从被窝里揪出来塞进总厂办公楼自生自灭。宋运辉只够时间扒拉一下头发,就被推门出来的水书记秘书推进书记室。
  水书记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还是关心地问一句:“夜班?”
  宋运辉点头,“没关系,脑子还能使。”见水书记抽出资料袋里的内容物,他接来将图纸铺开。
  水书记道:“你别坐下,你给我简单介绍一下。”
  宋运辉心说要是刚下夜班就叫来说话,可能脑子还好使,可睡了会儿之后被揪出来,现在站着连腿都有些软,不知会不会说错。他尽量集中心力,颇为艰难地向水书记解释计划分几个大类,为什么产生这种考虑,估计将使用的人力与时间,但因为他没有管理经验,不敢写上等等。
  说完了,水书记让他坐在一张军绿色布沙发上,宋运辉这还是第一次坐沙发。本来脑子就困,一坐上宽大柔软的沙发,他更是脑子发晕。水书记看上去挺欣慰,笑着说:“看来下基层锻炼很有好处,沉下去,静下心,就能发现不足,知道如何改进。你最近在学什么?”
  “在跟车间调度。基本上把三个运行工段的设备都认清了。”
  “很好,大家反应也不错。不过我看的还是你能交出什么答卷,这份答卷,不错,思维够系统。”
  “谢谢水书记。到调度之后,坐的位置不同,考虑问题就全面一点了。不过,可能将对一车间的考虑放到整个工厂,又很有欠缺了。”
  水书记听了笑道:“你嘴上说得谦虚,心中不以为然吧,哈哈。来,我先泼你一盆冷水,你这份计划,我不可能批准在一车间独立执行,因为一车间是全厂的心脏,一举一动影响全局,即使是试点,也不能找上一车间。但是你提供一个很好的思路,你这个思路以及你去年钉在墙上的工作安排,让我考虑到应该修整整顿办的工作模式,从过去的由上而下工作方法,改为总厂制定框架的由下而上的方式。这个问题我们另找时间开个专门会议决定,会议时间会提早通知你,你到时推掉夜班。你回去有时间再将眼光放开一点,人站高一点,统筹考虑一下这个问题。”
  “是,书记。”宋运辉一时不知道该高兴还是该失望,他现在脑子有点犯困,反应比较本能。看见水书记起身,他也跟着起身。
  水书记过来,满意地拍拍宋运辉的肩膀,看宝贝似的将宋运辉上下打量半天,笑道:“回去好好睡一觉,睡足了立刻给我开动脑筋,最迟不出三天会通知你。你做得很不错,进厂不到一年能对一车间有如此深的认识,甚至能提出一些改进思路,你这日日夜夜没有白花。”
  宋运辉有点受宠若惊,被肩膀上水书记那只温暖的手鼓励得更晕,有些结结巴巴地道:“谢谢水书记,我……我肯定考虑不成熟。”
  “这是必然的,你的阅历摆在那里,你所看到的和所思考的,必然受你阅历的局限。”水书记亲自送宋运辉出来,两人一起站在走廊栏杆边,下面人流来来往往看得一清二楚,“但是,你有没有考虑过扬长避短?你们年轻人,精力充沛,思想活跃,相比我们年长的,你们敢于接受新事物,善于接受新事物。如今,摆在我们面前的问题是设备落后,工艺落后,产品跟不上国家调整重工业服务方向,发展轻工业原料的要求,等等诸如此类。你作为年轻人,你更应该在技术改造、技术革新方面多下功夫,另辟蹊径,寻找突破口。我需要你考虑的问题也是这新的突破口。你不需要给我完美答卷,不必做得跟资料袋里那些那么完善,你回去好好查阅国外先进资料,金州目前最需要的是这些。”
  “是,我会做到。”宋运辉欣喜,他是年轻人,他早在进厂初期就已经不满工厂的设备运能,他早就等着这一天,没想到水书记高瞻远瞩,先人一步提出。“水书记,那我能不能请假,回学校去查阅资料?金州的相关国际资料……已经落后。”
  “前年开始图书馆已经引进国外先进资料,你看了吗?”
  “都看了,不过已经比我在学校接触的落后。书和杂志在时效方面不能比。”
  “那还等什么,今晚别上夜班了,明天出差,我先给你批张条子,你去财务预支差旅费,明早再来找我,你直接去北京,我给你开介绍信找人进内部查阅资料。”水书记一边说一边已经返回办公室,找笔写批条。
  宋运辉没想到水书记做事如此迅速,令人耳目一新,想到即将去北京进内部查阅资料,他心花怒放,简直想蹦起来。他跟着水书记进去,着急地道:“水书记,中午就有一班去北京的火车路过,我今天就去。”
  “来不及,有些信件我晚上才写得出来。你今天夜班别上了,好好准备,明天走。”水书记戴上老花眼写字,他的写字速度不如办事速度,一笔一划有些慢,但看上去力透纸背。“总工办也在研究国外技术动向,他们还跟我信誓旦旦说厂图书馆资料充足。你要是拿不回来足以证明厂图资料落后的资料,我找你算帐。”
  宋运辉正激动着,胸有成竹地道:“水书记没有找我算帐的机会。我现在手头的去年翻译资料已经比厂图超前,刘总工想了解的FRC技术资料还是从我那里拿走。”
  水书记停笔,看着宋运辉若有所思,好一会儿,才抬手将原来那张批条撕了,重新开写,写的时候不很连贯地道:“你回去准备一个月,甚至两个月的替换衣服,不把一车间关键设备的国际技术走向搞清楚你别回来。这件事,没有先例可循,你和生技处的几个大学生分头执行,自找出路,我和总工办给你们提供便利。你记住,必须解放思想,打破框框,从根本上改变我们的产品方向,但也必须与原有辅助设备合理配套,而不是另造一个新工厂。”
  “明白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在基层山中方七日,金州领导层这世上已千年,水书记才刚接手,金州厂全体上下顿时全速运转,而不单是他一个人有所动作。他忽然惊醒,如果不是他自觉找到切入点,递上计划书,是不是没今天的机会?是不是将被分在生技处的几个同进工厂的大学生抛在身后?他顿时有了分秒必争的急迫心理。
  水书记写完批条,交给宋运辉,上面是预支差旅费用,宋运辉大约三年都挣不了那么多钱。水书记这回没起身相送,但坐在位置上很严肃地道:“小宋,你是小徐介绍给我,我对你期望很高,你不要辜负我。”
  宋运辉答应了出来,见虞山卿已经等在外面。两人见面,没有说话,都是相对微微一笑,但高下立现,宋运辉衣冠不整,头发凌乱,眼皮浮肿,而虞山卿则是容光焕发,眉目英挺。
  看着走进书记办公室的虞山卿,宋运辉不由得想到刚刚水书记的话,难道虞山卿早就开始着手设备的改造改良研究?他有没有找到方向了呢?从刘总工对FRC的陌生,和水书记对厂图资料落后的陌生来看,虞山卿的研究并无成效。但是也难说,或许虞山卿走的是另一条路,而条条大路通罗马,谁知道虞山卿究竟做得如何呢。眼下形势,他必须分秒必争。
  现在想让宋运辉睡觉他也睡不着,他去财务领钱,又到总务换全国粮票,然后飞车去火车站买火车票,回来哪儿都不去,就在寝室将手头所有笔记和翻译稿都粗粗看一遍,做到心中有数。
  只是没想到晚上宿舍楼后面灯光篮球场举行春之声歌咏晚会,宋运辉探个头看一眼就缩回,寻建祥一直扒窗户边看,但主要是看花枝招展的女孩,以及对面女工楼探出来的头。看上一会儿,寻建祥拿脚踢踢宋运辉的桌子,说刘总工家小妞来了。宋运辉丢下书本就探出脑袋去,循着寻建祥的指点,果然看到小刘。小刘穿一件钩花线衫,脑后松松挽着头发,娴静得不得了。正好乒乓桌搭成的台子上有个美妙的女声在唱“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宋运辉看看台上那个梳着童花头的女孩子,心说这歌得让小刘唱才配。看下面的小刘,则是淡淡地微笑着,不热衷,也不疏远。寻建祥在一边说,操,这素质是真好,跟《人到中年》里面的潘虹似的,就是人难弄。宋运辉立刻反驳,哪有那么老。
  宋运辉尽看着小刘,寻建祥依然四处乱看,忽然又叫了一声,操,这小子学成方圆啊。宋运辉看去,见虞山卿竟然扛着一只硕大的吉他上台,罕见的黑白格衬衫,黑长裤,卓尔不群。心说怎么又是他,他怎么无处不在。下意识地看向小刘,竟见小刘一只手两枚手指扣住下巴,神情非常专注地看着台上,灯光下眼波流转。宋运辉心头烦闷,忍不住学着寻建祥骂了声“操”,一声不够,又是一声。寻建祥闻声看去,大笑,笑得都有人抬头来看。但小刘没抬头,她是如此专注。
  而虞山卿在台上唱得高兴,第一首是《Kiss me goodbye》,赢得满堂喝彩,第二首是《Yesterday》,两首唱完,大家热烈地在下面拍手叫再来一首,小刘一改刚才的淡雅,也是热烈地拍手。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拍,两手死死撑在窗台上,咬牙切齿,而虞山卿的第三曲已经响起,是很多人熟知的,连宋运辉都知道的《Tie a yellow ribbon round the old oak tree》,依然是英语歌曲。宋运辉忍不住对寻建祥抱怨,说虞山卿英语比他差得远,偏偏盯着唱英语歌,要不要脸。寻建祥说人那是本事。
  宋运辉不要看了,缩回头看资料,但哪里看得进去。好在虞山卿识相,三曲后不再唱,宋运辉才又探出脑袋去,台上已经换了人,可小刘依然手指扣着下巴两眼痴痴追踪着下台了的虞山卿,宋运辉上面看着非常无奈,然后眼看着小刘一个人离开,推上自行车走了,原来,她只来看一眼虞山卿。可人家虞山卿追求其他女孩的事是全金州家喻户晓的,小刘未必不知道。原来他对小刘单相思,小刘对虞山卿单相思,这什么事儿。
  宋运辉带着挫败感上火车了,带着挫败感的宋运辉老想着假想敌虞山卿,发誓说什么都要把虞山卿赶超了。而寻建祥虽然嘴里取笑宋运辉,可心里竟然比宋运辉还激愤,操,刘小妞,无法无天了,不就是个总工女儿吗,有什么了不起。他被激起的那叫义愤。
  妻子去世后,一向睡觉踏实,打雷都不醒的雷东宝好几夜失眠。失眠时候他索性一骨碌起床,就着小土窗透进来的月光,打开烫花樟木箱检看里面的小衣服。当初他妈要把这些小衣服拿去烧了,他不让。这是他妻子的手工和他未出生儿子的叠加,就像那些运萍穿过的衣服一样,上面带着他们的灵气。看这些小衣服时候雷东宝虽然沉默,可整个人清楚,清楚得能回忆起与妻子相识后的点点滴滴。可白天时候,他就蔫了,他睡眠不良,整个人灰头土脸,两颊顷刻削了下去。
  雷母看着不妙,收拾收拾搬回旧屋。但雷东宝吃惯宋运萍做的菜,嫌老娘做出来的菜只一个味道,都只有一股蒸饭味,气得他老娘想撂挑子,可终究是心疼自己儿子,儿子再不爱吃,她也旁边苦口婆心盯着,被儿子顶几句都无所谓,生一会儿气,转背就好了。可儿子老是没胃口也不是办法,雷母想了又想,试了又试,无计可施之下,竟然一个人走老远路找去宋家里讨要烧菜秘诀。
  宋母怎么也想不到亲家母为这种小事上门来,家里正好中午没啥好吃的,宋季山又在食堂吃,便随便炒了只蛋炒饭,烧一碗青菜汤,拌一碗土豆丝,招待雷母吃了。两人哪有胃口吃,尤其是宋母一看见雷母就汪岀眼泪,一碗蛋炒饭,吃到后来差点成泡饭。雷母总算学得一点,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生起她以前反对的煤球炉,这生煤炉的事,她也是现学现卖,吃饱一肚子的烟,才总算将几只煤球烧红了。便依样画葫芦地炒了蛋炒饭,烧一只菜汤,又蒸了几只萝卜,筋疲力尽端给儿子吃。
  雷东宝没想到老娘竟然为了他吃下饭去到宋家取经,说什么也把炒焦的饭塞进肚子里,把汤兜底喝了,只是这萝卜再也吃不下。雷母看着儿子把饭吃完,又高兴又难过,眼泪管不住地直流。雷东宝拿不出话来劝,陪着老娘静坐。此后雷母就到处找煤球炉烧饭的人家取经,取来经就给儿子做着吃,雷东宝知道老娘辛苦,填鸭子也得填进肚里。总算人不再瘦下去。
  雷东宝虽然人没精神,发起脾气来却更爆,大伙儿即使有心劝他,可又怕劝错地方,遭雷东宝拳打脚踢,都只有避着他。只有雷士根与史红伟觉得这样下去不行,再这样下去,小雷家群龙无首,迟早得乱,得先从摊子铺得最大的建筑工程队乱起。万一工地岀个故障岀条人命,那就糟了。士根与红伟合计着该怎么劝劝雷东宝,让雷东宝重新安心做事。两人找上雷母,跟雷母商量怎么劝她儿子,可雷母说自打儿子长大后从来就不怎么听她的话,结婚后就只听媳妇的,现在更是碰不得,一碰就跳。雷母让两人去找宋家,说儿子看在宋家女儿份上,会听宋家两老几句话。
  士根与红伟立刻去找宋季山夫妇,一刻都不耽误。宋季山夫妇虽然跟着儿子有点怨雷东宝毁了他们女儿,可究竟雷东宝以前也孝敬他们,士根在他们面前说一不二,夫妻俩答应了,但要求士根和红伟跟着,怕岀什么岔子,毕竟他们都知道雷东宝的爆脾气。
  士根与红伟将地下工作做足,才敢去找雷东宝,找到雷东宝也不敢说别的,只敢说他丈人来过电话,要他星期天过去说说话。雷东宝不知道丈人叫他有什么事,当天晚上就去了。骑车到宋运萍长大的家,又临阵胆怯,从窗户望进去一看,两老正清清凉凉地吃饭,头顶一盏昏黄的灯泡。他敲门进去,这敲门,还是宋运萍扭着他扭出来的习惯,以往只要去的人家门开着,他都不敲门,抬腿就进。士根与红伟都不知道雷东宝出门,后面没跟上。
  见了面,宋季山一声“东宝”,雷东宝叫了“爸妈”,一时相对无语好久。好久,还是雷母问了句:“东宝吃没吃饭?”
  “没吃。听说你们有事找我。”
  两夫妻看见雷东宝这样子,又怨不起来,宋母上前拉雷东宝坐下,宋季山去厨房盛饭,都没说什么,雷东宝坐下就吃。吃上几口,雷东宝忽然冒出一句:“我第一次来,萍萍给我盛的第一碗饭足足够分两碗。”
  宋季山夫妇对视,宋母先落下眼泪。宋季山忍了又忍,才对雷东宝道:“你妈说你现在想成仙,不吃饭。今天你怎么也得吃两碗。人都已经去了,你再有个好歹,我们心里更不好受。”
  宋母擦擦眼泪,起来道:“我去炒个蛋来,东宝你慢慢吃。”
  雷东宝伸手一把抓住宋母,道:“不用,菜够吃。”
  宋母嘀咕:“不是够不够,看你瘦那么多,萍萍知道会怨我们。我今天做多少你吃多少,就当是平时萍萍做给你吃。”
  雷东宝这才放手,宋母心中嘀咕,只要扯出女儿的牌子,雷东宝就听话。宋季山负有说服雷东宝的重任,原本约在星期天,没想到雷东宝当天就来,快得令他措手不及。他还没想好要跟雷东宝说什么,可人都来了,他只有临场发挥。他不是个能说的人,琢磨半天,才想出一句又不出卖士根红伟,又自认比较得体的话,“东宝,不管怎么说,饭还是要吃,事还是要做。”
  雷东宝抬抬眼睛,看看老丈人,非常权威地答应:“知道。”
  宋季山觉得雷东宝太厉害,他又缺乏挑战权威的勇气,想了会儿才又鼓起勇气,仗着丈人身份道:“可是听说你睡眠不足,吃饭很少,基本不做事。这样下去不行。”
  雷东宝还以为这些都是他妈来告的状,换成是他自己妈,他早从喉咙底“呼”一声表示烦意,但对丈人,他只好还是顺从地来一句“知道”,因为他对不起两老。
  宋季山一下没了下文,该说的都说完了,他又不敢逼着雷东宝答应以后睡觉睡足八小时,吃饭每顿起码两碗,不,三碗,人家都已经应了知道,他难道还要表示怀疑吗?他又陷入沉默。
  宋母炒了三只鸡蛋出来,也端了饭锅出来,将饭锅所有的饭压了又压全盛到雷东宝碗里,与当年宋运萍盛给雷东宝的第一碗饭差不多结实。宋季山看看那么多饭,再看看桌上的菜,下桌去做紫菜汤。宋母将鸡蛋往雷东宝面前推,“强硬”地道:“多吃点,今天不吃完别下桌。听你妈说你……我们常想着找你来劝劝你,可又怕你忙,没敢找。我们老的都挺过去了,你小的还有什么过不去的?你要再每天这么没精打采的,我们老的活着还能有什么指望呢。小辉离得远,我们和你妈往后都靠着你啦,你可别倒下,你要是倒在我们前面,以后我们都没脸去见萍萍,也没法活下去啦。”
  宋季山端着紫菜汤出来,听着心说,老婆说的比他在理多了。
  雷东宝听着也觉得在理,不错,他以后身上背着三个老人,他怎么敢倒下去,可问题是他身不由己。“我睡不着,这几天饭已经尽量多吃了。”
  “那就好,慢慢……慢慢会过去的,唉。”想到慢慢过去了就意味着雷东宝忘记宋运萍,宋母不由得叹气。“睡不着就骑车来我们家吧,骑累了躺哪儿都睡得着。”
  “我明天去工地转转,那儿累。爸妈你们不怨我就好,以后我会孝敬你们。”
  “我们老的还能有什么指望,只要你们小的活得活蹦乱跳的我们就高兴啦。以后想到就来看看我们,别以后就当陌生人就行。”还是宋母说话。
  “没,我担心你们看见我生气。以后会常来。”雷东宝松口气,一直觉得岳父母和小舅都在怨他,他怕一来又惹他们生气,所以一直有些犹豫,不敢过来探望。今天见岳父母没怨他,他好像就跟也被亡妻原谅了似的浑身轻松许多。
  “你得常来,我们小辉一年没能来几次,我们太寂寞。”宋季山连忙也插一句。
  “是,我会来,我会来。”雷东宝人一轻松,吃饭快起来。宋母看着他大口扒拉饭,心里真担心他噎死,忙将紫菜汤推到雷东宝面前。雷东宝吃完饭,见两老早就吃完,便端起所有菜碗菜盆都清了个底朝天。宋母看着放心,也为自己的厨艺得意,唠叨着“这样好,这样好”,收起碗筷进去洗。
  宋季山犹豫了一下,道:“东宝,以后做事别太莽撞,政策多变,人心叵测,防不胜防啊。”
  “知道。”雷东宝心说,都已经害死妻子了,害得妻子到死都不放心他,为他操心,他以后做什么事,说啥都得先在脑子里盘三圈才决定。
  宋季山不知道这个“知道”是能做到还是不能做到,但又不是很敢问,还是将另外一件要紧事也说了,以君子不辱使命,对得起士根红伟上门求助。“还有啊,你脾气也得改改,别动不动就生气发火。做人要团结群众,互助友爱,不能一个人霸王似的,那会失道寡助的。”
  雷东宝老老实实地道:“这条做不到,天生的,没办法。”
  宋季山觉得有理,脾气这东西果然是天生的,哪是一天两天可能改变的,他“嗯”了一声,准备仁至义尽地撂开手,回头也够向士根红伟交待的。但忽然一想,觉得哪儿不合逻辑,一时较真起来,对着雷东宝认真地道:“东宝,这脾气一定得改。坏脾气必然导致莽撞,莽撞怎么会产生?都是脾气克制不住,血气上头做出不经大脑考虑的决定。说起来,莽撞的源头还在脾气。你答应改改你的莽撞,这是好的,可你如果不改改你的脾气,你的莽撞永远也改不了。东宝,你现在是领导,学学克制自己的脾气。”
  雷东宝没想到平日沉默寡言的丈人会说出如此头头是道的一席话,不由抬眼若有所思看住丈人。宋季山为人谨小慎微,说了之后就密切关注雷东宝的反应,见雷东宝一双环眼紧紧扣住他,心底不知哪儿生出虚软,忙噤声不言了。倒是宋母从厨房出来,没关注到桌面风云变幻,很是赞同地道:“对,莽撞的根源是坏脾气,不能纵容坏脾气。根源不变,其他什么都白说。”宋母说着走到灯下,忽然看到雷东宝的环眼唰地扫过来,不知恁的,心头一慌,后面的话再也说不上来,讪讪低眉坐下。
  雷东宝不知自己的眼神对于两个躲在暗处做人多年的老人来说杀伤力有多大,见宋家两老忽然又不说话了,他还以为两人想起他们的女儿,忙道:“爸妈,我以前对萍萍从来没法发脾气,你们放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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