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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56 阿耐(当代)
  红伟看看雷东宝,但是没说什么,只是听见正明介绍雷霆公司还缺些什么什么产品系列。等有人跑来叫走正明去听电话,红伟立刻起身将门倒锁,对惊讶地看着他的雷东宝道:“书记,我正是要跟你谈这个来的。这回看他们省电缆合资后走这条路,我想了很多。你说老外精得很,为什么一上来就上微机专用线的设备?他们现在有钱,他们完全可以做足系列,压低价钱,把我们一些野鸡部队的厂子都打死,可他们为什么要走另一条别人从没走过的路?”
  雷东宝毫不犹豫地道:“这种线国内没有,价格能卖得好呗,弄不好还能出口挣外汇。”
  “对了,书记。但是为什么他们的线能卖出好价钱,为什么国内没有?我想来想去。最关键问题在这里。一条,他们设备稀罕,外国人自己带进来;另一条,他们设备贵,我们寻常还买不起,就算是买得起,我们这种乡镇企业也别想批到外汇;再一条,他们有一抓一大把的人才,这些人才都是正规大学出身,比我们的不知高明多少,他们做得出的东西我们做不出,你看正明说的,就算是让他看到了他也不知道里面是什么东西,就是这么回事。”说到最后的时候,红伟有意压低了声音,到底是背后说正明不足,“书记,你说省电缆有这些优势在,他们又何必跟我们肉搏挣点苦哈哈的小钱,他们乐得又舒服又挣大钱,把肥肉吃完,扔一块骨头给我们那么多厂子争着啃。可是我们呢?我们去年刚把大家都买得起的最小一套设备放弃了,我看我们很快就得放弃第二套、第三套设备,很快,你信不信?他们靠着第一条设备挣钱,很快就能存下钱来买第二套设备,到时候我们很快就得淘汰现在的有些简单设备……”
  雷东宝听到这儿,长长地“噢”了一声,伸手按住红伟的胳膊,让红伟暂停别说。他想了好一会儿,哈哈一笑,道:“红伟,你要批评我,直说是了,绕来绕去做什么。好,我承认我说错,不应该说所有系列我们都做这种蠢话。”
  红伟笑道:“你是领导,嘿嘿,得给你面子。不过书记脑子转得真快,这件事我想了好几天才想明白,你才眼珠子一转就明白了。”
  雷东宝笑道:“操你娘,马屁有你这么拍的,不怕肉麻死我。你还不如说我一早就比你英明,早就想到上一条电缆设备不上几条电线设备。”
  红伟听了也哈哈地笑,笑了会儿,才道:“可不是,我想说的正是这些。那些别人很快能赶上的设备趁早卖了换现钱,赶紧扩大我们的拳头产品生产,早点占住市场。就学那个省电缆的样,他们老外啊,经验多。”
  雷东宝点头道:“你都说到这分上,我再傻也该想到这些。回头我把这些设备算算,看周围哪个小子顺眼,我们把设备优先转让给他们,正好腾出地来我们上新的,省得又填好好的粮田,心疼。”
  但雷东宝说到这儿,忽然想到什么,伸手有点莽撞地一把封住红伟又想拍一句马屁的嘴,瞪着眼睛盯着墙壁深想。红伟将脸挪开,静静等在一边不语。等了会儿,听雷东宝问一句:“你知道谁家电线做得最好?”红伟忙道:“有,有两家,有次我们这儿电线不够,我问他们拿的,拿出来的货色没比我们做的差。”
  雷东宝笃笃地敲着桌面,又考虑了会儿,道:“红伟,我有个大计划,我看我们以后电缆设备都别上了,直接再上铜设备。不过这是后话,现在该做的,你听着。那家做得好的小厂,你去跟他们谈。我这儿拆下来的设备给他们,以后就拿做出来的电线交给你卖,来抵设备款,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如果他们抽不出第二套设备的流动资金,我们还有一个办法,我们这边提供他们原料,他们给我们加工,加工费抵设备款。你明白?”
  红伟看住雷东宝,想了会儿,道:“书记,你的意思是我们怎么想办法,虽然把低级设备分离出去,可还是把那些产品通过其他办法抓在手里。雷霆公司现在专心做拳头产品,我的贸易公司则是做得大而全?”
  “你也聪明,一点就透。我这么想,我们怎么想办法,把周围这些做电线的小厂都鼓动起来,挑质量好的,我们把我们登峰的牌子让他们一起挂,挂登峰牌子的放到你的贸易公司下面一起卖。我们贸易公司有赚,他们也有赚,都得利。你看他们肯不肯答应?”
  红伟道:“我跟他们去谈,看看他们什么想法,我随机应变。这是好主意,正好把我们不想做的利润薄的分出去,又不减登峰的产品系列。关键……”红伟鬼鬼祟祟地笑了两声,低声道,“登峰的牌子不给我使,还给谁使?谁使都没我用得好。书记还有什么吩咐?”
  雷东宝挥挥手让红伟回去,自己关上门想他的主意,他感觉刚才想出来的招数是个好主意,可似乎还可以完善。雷东宝天生一股子的霸气,管他的小雷家是理所当然,别家村子的他也想染指,最好把盘子做得越大越好。他早看周围野狗一样围着他雷霆跑的小电线厂不顺眼,早想大手把这些跟着他啃骨头的小厂收进囊中,可一直苦无对策。这些小厂又不开在小雷家村,他鞭长莫及。而刚刚想到的利益收编,或许可以把这些小厂都抓到他的囊中,听他统一指挥。他很想立刻跟着红伟去谈判,但是他知道自己脾气,他这人去谈判,很可能没几个拉锯下来就受不得对方磨叽,最后拔出拳头说话,很可能坏事,还不如让红伟这个精灵鬼去混。
  雷东宝一边等着红伟的反馈意见,一边叉腰站到墙壁上挂的市区大地图面前察看。那地图上面图钉标出周围电线小厂的地理分布,从地图上看,小厂就是围绕着雷霆公司,放射性地散布于小雷家周围,享受着雷霆培养出的技术工人,享受着雷霆卖出去的铜棒,享受着被雷霆带出来销售市场。雷东宝看着心想,妈的,我怎能让他们白沾了雷霆的好处。
  他想来想去,初步的想法,就是用红伟的贸易公司出面整合这些小杂毛。但一时想不到该怎么做最好,他是恨不得拿捆绳子出去,一个个地把这些杂毛捆到他手心来,可问题是人家不是软蛋啊。他想到,镇里不是在雷霆有股份吗?何不让镇里出面,先把镇里所属范围内的小电线厂拿下?他按兵不动,静候红伟回来汇报。
  但等夜间,雷东宝一听红伟的汇报,立刻火冒三丈,“什么,给他们天大的好处,他们不领情?”
  红伟道:“我听着他们的顾虑也有一定道理。他们想到我们给包销的话,时间久了,他们得与买主失去联络。万一哪天我们这边翻脸,他们不就随便我们拿捏了吗?虽然他们客客气气说不敢麻烦雷霆,不好占雷霆便宜,但我看他们不想也不敢把主动权交到我们手里,这是人之常情。“
  “废话,什么人之常情。这地方做电线本来都是揩我们的油发家,他们不听我们的还能有理?“
  “话虽这么说,可我们也不能逼着他们听我们的啊。”
  雷东宝黑着脸考虑了会儿,道:“我忍他们几天,等我想出办法再收拾他们。”
  红伟有可无可地点点头,但没真往心里去,他认为这是雷东宝的场面话。“对了,有件事早上忘了说。我们的登峰牌子让周围小厂冒用已经不是一天两天,都说雷老虎厉害,不敢明着用‘登峰’两个字,可什么‘澄峰’、‘登锋’之类不小心就看错的名字不少,我上回找人骂上去过,可人说他们又没用‘登峰’,许我们叫张三,不许他们叫张二吗?书记你看想个什么办法阻止的好。“
  雷东宝恨道:“给他们正的他们不要,不给他们,他们使歪的。可惜我现在不能动拳头。”雷东宝不得不想到宋运辉每次来电时候苦口婆心提到的话,他现在还在服刑期内,不得轻举妄动。又问:“红伟你真没办法?”
  红伟摇头道:“没有。去年你呆里面的时候,我们给组织去镇工办学习什么修改后的《商标法》,上面老师说的这也能管那也能管,可真做起来,哪儿都管不住,谁管你澄峰登锋啊,我们还算是名气小的,人家中华鳖精一出来,现在全国满地开花都是各式各样的鳖精,国家哪儿管得住。”
  雷东宝奇道:“《商标法》?怎么说?”
  红伟笑道:“这还真说不清,要不书记问问小三,他那天硬要跟着去听课的。”
  小三是红伟的族人,他们史家在小雷家属于少数民族,等红伟得势才抖起来。小三当年靠着红伟的关系拿到公费大学的名额,是唯一一个读财会的男性,当年没少被人讥为娘娘腔,如今则理所当然是新人团中的一员。今天被红伟举荐不避亲,雷东宝立刻就想起这么一个人。这小三他印象深刻,做事干净利落,说话简洁扼要,虽然眼下雷霆的财务经理被镇里派下来的老会计占着,小三只是个普通一员,可雷东宝有事都习惯找小三。没想到小三是个好学上进的,连法律都懂。
  等送走红伟,雷东宝就站到门口路上扯着嗓门大喊:“小三,小三,来我家,快。”
  雷东宝几嗓子下来,小三没出来,小三爸飞快地推着车子从一条小路拐出来,老远就气喘吁吁地道:“书记,小三还在工地,我这就去找他,你稍等会儿。”
  雷东宝应了声“去吧”,就旋回自家房门。韦春红大概是有空,打电话来聊天,雷东宝三言两语就打发了,他不是个聊天的好手。
  一会儿小三来,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本来白皙的一张脸因为最近跟着新人帮混工地,晒黑不少。虽然来得匆忙,但气定神闲。雷东宝这回有意冷眼旁观,忽然感觉小三有些宋运辉的意思。他让小三坐下,还是小三拿起茶几边的热水瓶给雷东宝倒了水。这点就不像宋运辉了,宋运辉的谱儿一向大得很。
  雷东宝的注视,害得小三进来时的气定神闲难以保持。雷东宝不为难他,道:“我们登峰电线的商标是怎么回事?”
  小三奇怪雷东宝问他这个问题,就道:“我们这商标是自己说的,没去工商注册。意思就是,如果有人把登峰拿去用,法律不保护我们。如果别人抢先把登峰注册了,我们以后还不能再用登峰。”
  雷东宝听了惊异,奇道:“我们用了那么多年都不算?市面上谁都知道登峰是我们家的啊。”
  小三认真地道:“法律只认你注册没注册,没注册就不保护。”
  “噢。”雷东宝点头,这话他还是第一次听说。不过他把这归因为当年镇里培训时候他坐牢,没法知道。“那么说,人家叫什么澄峰电线登锋电线的话,我们都没办法了?那赶紧去注册呗。”
  小三道:“是的,得赶紧注册,不过听说注册得花一番功夫。没注册前人家想叫什么我们理论上是管不着的,他们就是明火执仗地叫登峰,我们也只能私下解决。”
  雷东宝听着连连点头,道:“我明天把你抽出来,专门做商标注册的事。财务照做,忙不过来拿回家开夜工。然后再你再告诉我,等我们注册后,我们该拿那些杂毛澄峰啊登锋啊怎么办。”
  “要通过政府帮忙,通过法律手段,比较繁琐,还得看我们在政府那边说不说得上话。”
  “噢。”雷东宝继续点头,小三这么说,比红伟说的可清楚多了,“你这么晚在工地干什么?”
  小三没想到雷东宝下一句就把话题转开,愣了一下才道:“帮他们看进程,随时修改计划,免得各方配合不上。”
  “那不是调度吗?”
  “是啊。我心细,他们相信我。”
  雷东宝又是点头,鼓着嘴看了小三一会儿,道:“原来是你在调度。”这回新人出手,大家,尤其是正明,都在等着看新人们手忙脚乱的好戏,可那好戏不多,有也是客观原因造就,而非新人们的责任。原来是这个小三背后在做调度,看不出来,平时都看他呆在财务室,不知道他还混调度,“你懂工程?”
  小三被雷东宝的牛眼盯得背脊直冒冷汗,硬撑着一口精气,道:“不懂。不过我管了几年财务,为了合理调度资金,不让钱少的时候跳脚,钱多的时候睡银行,我一般都核计着厂里的生产计划调度资金。多算算好像也摸出点门道来,工程也差不多,只要环环相扣,查仔细点,一个环节都不让落下就不会错。”
  雷东宝其实一直挺讨厌小三说话不紧不慢的娘娘腔调子,可今天听小三说话却很喜欢,小三说的计划,以前宋运萍做过,宋运萍也是个细心的,几乎是一个月前就能给雷东宝一个计划表,让雷东宝照着用钱,雷东宝肯对宋运萍百依百顺,那时财务风调雨顺。他有些想知道小三究竟做了些什么,就道:“你说的财务计划,放哪儿?我看看。”
  小三一下慌了,道:“我这是自己做个自己看的,书记你别当真。”
  “去,拿来给我看。”雷东宝一声令下。小三拔腿就出去,骑着他爸的自行车赶赴财务室取资料。雷东宝看着小三出去的方向,心想,以前他有个士根当助手,很多小事不用操心,不知道这个小三如何,能不能考察下来做他助手。
  小三很快就拿着资料回来,有些扭扭捏捏地交给雷东宝。雷东宝虽然粗。可对钱进钱出却是清楚得很,拿来小三的表格一看,就知道这表格有货,表格中把雷霆一个月的管理支出都作为一个附表,然后分别按日期列入总表中,又按照生产计划列出付款和收款可能。再一列对照着的则是银行存款,基本能做到两三天之内不让现金躺银行睡大觉。当然,计划没有变化快,生产任务随时得调整,应收应付也得随时做出调整。雷东宝看到小三的表格留出足足的备注一备注二备注三等项,这几个月的前几天已经做了好几次调整,调整是整体性的,这儿提一些那儿拉一些,到最后还是能保证银行里的资金平衡。雷东宝知道,像小三这样一个头上起码有二十个人只要一句指令就能彻底打破其预算计划的小人物,还能迅速拿出可供参考的资金预算表,那得有很不错的耐心和毅力,还有很不错的细心和专心。雷东宝心里更是喜欢,但是嘴上没说,将资料交还小三,又歪着头盯着小三看,心说这样一个人,放在财务室里做个小财务,是不是太伤料?小三不知道自己做的预算表单雷东宝看了心里怎么想,他在雷东宝脸上眼里都看不出端倪,只好坐在沙发角落满心忐忑,这时候他一贯的气定神闲更维持不住。
  雷东宝这时手里已经有很多卒子可用,不像过去,捡到箩里都是花,看到有些能耐就大胆提拔,他盯着小三想半天,道:“你回去给我想好,注册商标后对我有什么好处,注册后我可以怎样打击那些冒充登峰的人,打击后我可以怎样把他们收编给我雷霆用。“
  小三一听,立刻道:“前面两条我想得出,后面一条我没办法,书记。”
  雷东宝却反而一笑,道:“挺实在。行,去吧,别去工地了,给我想商标的事。”
  但是小三走后,雷东宝一个电话挂到宋运辉那儿,就把商标的事全搞懂了。雷东宝又把想收编周围小厂的打算与宋运辉说了,宋运辉笑道:“这有什么难的,你现在是县里的利税大户,你只要打着李鬼影响你李逵经营的旗帜要求县里打击假冒注册商标,关停整顿那些小厂,几番折腾下来,他们还不乖乖自己投到你门下寻求联营。大哥,你一定要记住,你要依靠政策,依靠政府,不能当孤胆英雄。但之前,你得设法抓住一个典型,抓住一两家小厂的劣质产品大做文章,制造影响,影响做得越大越好,然后才能让坐机关的人听到你的声音。”
  “太不要脸了吧?”雷东宝听了心里亮堂,可嘴里冲口而出,因为心里还是觉得宋运辉说的办法充满阴谋诡计。不过他能接受,他心说现在还有什么做不出来的。怕宋运辉听了脸上挂不住,忙道:“好主意,我拉下脸去做。就是又得跑县政府,我想到这个就头大。他们还恨我。”
  宋运辉道:“明天我给你引见下。你撇开低级设备低产品的主意不错,很不错,从理论上说,这是提高利润率的最好办法。整合那些小工厂挂你登峰牌子的主意也很好,假手外力扩大自己实力和规模,还可以坐享一份便宜利润,很不错,对我也是个启示。你先别拿出计划来,我找人咨询一下,看看国外有没有类似成熟经验,我记得有。你别心急啊,别弄得跟过去联营厂似的,最后搞砸自己牌子。”
  雷东宝听了惊讶道:“真对你有用?你那么大厂还要到我这儿取经?”
  宋运辉笑道:“你这人有超常的直觉,过去经历表明,你的直觉常常走在社会变革前面。我以前看到资料里有说,美国有些大公司自己没有生产厂家……慢着慢着,我也不是最说得清,还是去请教一下别人。你今天倒是有空?”
  “是啊,我总不能每天都跟客户喝得烂醉吧,反正客户都是我铁哥们了,一顿不喝也没啥。你怎么也有空,没去找陶医生谈对象?你俩到底发展了没有?”
  宋运辉笑道:“没发展,我忙。”
  “你再忙也不能不管个人大事啊,你这是借口,你一定想着你那个女学生。春红说陶医生比女学生好,说陶医生家里家外一把抓,女学生一看就是个娇气的。我看女学生比陶医生好,你们感情好,女学生又没结过婚的,一手,对你一心一意。”
  宋运辉听着好笑,道:“你们两个闲得慌,拿我嚼舌头。挂了。”他不想跟雷东宝解释感情问题,那无法说清。
  雷东宝才不会纠缠于宋运辉的私情,他更兴奋于宋运辉刚才提到的两件事,首先他小雷家的生产渐渐恢复正常,对呀。登峰又开始向县利税大户挺进,他确实应该据此在县里有所作为,他已经远离权力太久了,他是多么怀念当年跟着陈平原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日子;其次是宋远辉答应帮他引见,这太重要了。因上回入狱,他与县府断绝联系,彼此隔阂颇深。因此,再回县府,他需要一个突破口。雷东宝很是期待,他现在是如此地期盼来自上面的青眼,失去之后才知可贵。
  第二天, 小三在众目睽睽之下,拿着有关《商标法》的报告来到雷东宝办公室。虽然雷东宝已经清楚小三要说的是什么,虽然小三说的没有新意,而且雷东宝甚至已经从宋运辉那儿得来解决办法,可雷东宝还是耐心听小三讲述。雷东宝听着小三说的八九不离十,政策方面的问题有些比宋运辉还说得详细,心里比较满意,当即封小三为他的秘书,从财务部脱离出来。
  小三被搞得挺没意思,昨晚雷东宝惊天动地一喊,喊得大家都知道雷东宝找他,都以为有什么好事降临到他头上,没想到竟是让他当秘书。女孩子才当秘书呢,他以前读个财会都已经被人笑话娘娘腔,再当秘书算是什么事儿。他心中顿时生出一些离别意。但是雷东宝却要他立刻去财务办移交手续,又要他立刻开始注册商标,然后还要他去办事儿的时候去红伟的公司,到红伟的公司也挂了个职。
  小三做得不情不愿,还得承受同伴们的嘲笑。原来是会计,多要紧的职位,上上下下的人走进财务室都对他客客气气,而如今却成了秘书,如此可有可无的位置。虽然他的办公桌给搬到雷东宝办公室,可那更麻烦,每天得被雷东宝管着,一点自由都没有。走进走出雷东宝办公室的人又都是大佬,谁高兴了都可以在他头上摸一把,因为他最小。而且他还不知道秘书该做什么工作,雷东宝除了让他注册商标的事和继续做资金预算,其他都没布置,让他自己见机行事。小三坐在雷东宝的办公室里,看着人进人出,电话不断,被烦得没法做事,即使安静下来的时候,身边有雷东宝在,他也浑身不自在,精神没法集中。每天上班最快乐的事就变成去机关办事了。
  雷东宝一看,这倒是一件好事,他这儿拿得出手的文化人少,以往去机关办事,资料方面老是丢三落四,经常他已经跟上面的主管领导联系好,他小雷家的办事员却跑好几趟都没完,气得那边主管领导打电话追骂。现在终于来了个都不用他事先打招呼。自己能把资料准备齐全,而且还能知道怎么办,办不成才找他雷东宝出马的人。阴差阳错的,小三挂着秘书的名儿,却做起办公室的事儿。没多久,雷东宝越看越中意,就把原来的办公室主任削了,换成了小三。
  小三跑多了机关,长多了窍,针对宋运辉给雷东宝的主意,他想了又想,又找在机关的校友商量,还找在日报社工作的同村人商量,拿出了具体措施。报告递交给雷东宝的时候,雷东宝懒得看,要小三演说。小三无奈,他是在雷东宝的积压威下长大的,尽管现在跑机关跟跑自家门似的,但看见雷东宝心里犯怵,也只能说。雷东宝听来,越发觉得小三像宋运辉,事事都有算计,环环都能相扣,只是气势上缩手缩脚,可见是没干多实事的缘由。雷东宝稍作修改,改得符合他的风格了,让小三布置下去,开始实施。
  此时,人们看着小三的白脸眼镜,都觉得小三不再是娘娘腔,而是白面军师的模样。
  周六傍晚,在上海出差的宋运辉在同事惊异的目光中独自打车出门。同事的惊异在于,宋运辉出差行程一向安排得密不透风,可他这回一早就让留出周六和周日时间不许安排,而且,同事们看到,宋运辉从外面回来后,特意冲洗一身热汗,又换上干净纯白短袖和浅灰长裤才走,离开时候,眉梢眼角都是笑意。尤其是他的秘书最惊讶,连秘书都不知道他去做什么,见谁。
  宋运辉基本上是扣着时间去梁思申的别墅的,因为梁思申白天在临时办公室上班,别墅没人。没想到在别墅大门口下车,门口保安不让进去,说这家主人有令,不招呼男人。宋运辉有些哭笑不得,不知道精灵古怪的梁思申为什么想出这样的条令。但他做了那么几年官,身上有自然流露的气势,拿出名片与保安稍微交涉,保安还是犹犹豫豫地把他放进门了,还周到地给他指了路。
  天色还没暗下来,宋运辉很容易就找到梁思申那与众不同的别墅,这时别墅里已经灯火辉煌,而且似乎比其他家还璀璨了一些。宋运辉用他专业的眼睛仔细辨认一下,不是他的判断出问题,而是梁家的灯光布置有异。那么,梁思申就在家里了吧?宋运辉还是第一次在非公共场合会见梁思申,一时心情非常激动,走上台阶时候,心里一直在想,梁思申会穿什么?她说的晚上她会安排,她自己布置的家究竟什么模样?
  没想到开门的是个面色淡黑的东南亚女子。宋运辉随菲佣小王进去,就看到梁思申的外公盘踞在一张古色古香的床榻上,床榻周围簇拥着漂亮而茂盛的耐阴植物,枝枝蔓蔓地垂挂在穿着秋香色丝绸长袖中装的外公身边。外公看到宋运辉就笑道:“你英语还真不错,来,请这儿坐,先吃些小点心。我有些问题要请教你这个中国企业家。”
  宋运辉挺不习惯这样风雅的环境。老徐家虽然也到处是古家具,可看上去没梁家的闲适。他找一把黑魃魃的太师椅坐下,立刻赢得外公一声喝彩:“好眼光,你挑的椅子正是我最中意的,我闲时不歪罗汉床的时候,最喜欢靠这两把太师椅上看书,这可是我是上个月才拿珍藏多年的一块田黄一块芙蓉三顾茅庐才换来。呵呵,光顾着说话,你尝尝小点心,我专门请一个点心师傅做的,拍思申马屁。”
  老头子滔滔不绝,宋运辉都没法插嘴,只好闷声吃点心。他挑了块小巧雪白的点心一尝,清爽的薄荷味,让刚从闷热外面走进来的人浑身一爽。他从小艰苦,长大以后虽然见多识广,甚至吃到海外,可还是第一次见到如此精美细致的点心。他对于吃喝一向不讲究,且是个自我节制的人,美食于他可有可无,可这块小点心却让他食欲大开,一块之后立刻又毫不客气地来了第二块。
  外公看着笑道:“好,你也爱吃,只有思申跟我对着干,说里面有mint不好吃。这丫头,我说东她偏说西,她一说来上海办事,我特意请了两个女佣伺候她,她还嫌我,气得我真想搬出去住……”
  “是啊,若不是看我孤单没人照顾,您老早自个儿风流快活去了。咦,Mr.宋,你来得真早,对不起,我塞车了,我又不熟悉路,不敢绕小路转出来。Mr.宋等我会儿,我把上班打仗的铠甲去换了。”却是梁思申回来了。
  “去吧。”宋运辉转身看去,见梁思申一丝不苟的职业装,果真是铠甲的感觉,不禁会心一笑。
  外公冷眼旁观,可嘴里却一点不闲着,只给宋运辉说两个字的机会,不再多给。道:“你看看,小宋,我现在就是寄人篱下。没办法啦,我年纪大了,八十多啦。虽然法律只规定小孩子是无行为能力人,可大家全都拿我这种七老八十的人当作实际无行为能力人,家里要是没人给我撑腰,不知道多少人欺负上来,就是一个小姑娘撑腰也是好的。我现在什么都求着思申,就是买一个大院子,也得等思申有工夫陪我去谈,不然不敢去。你看,所以我只能拍她马屁,好吃好吃哄着她。你要看看吗?我的院子可好了,老法租界的,墙高院深,看进去全是味道。”
  宋运辉只是微笑,并不附和,他知道老头子是什么样的人,不会被老头子真真假假的话所迷惑。外公一时有些拿宋运辉没办法,想了想,才又找到话题道:“你来上海干什么?融资?”
  宋运辉这才微笑道:“我来接触两家工厂,他们当地的地方政府希望我们带动他们的技术,我看看有没有合作的可能。”
  “那不是思申的强项吗?你找思申咨询来?嗯,你说我听着,我经商六十年,一甲子的经验,我才是给你提供咨询的最佳人选。她那些纸上谈兵的算什么。我告诉你,她纸上的理论都是美国总结出来的,只欧美两地适用,到中国来统统报废,你信不信?你看年初这事,闹得多低级。”
  宋运辉只是微笑,但不得不承认,老头子说得有理,这也是他的看法。梁思申在上面听见,探头应了一句:“外公,今天是不是竺小姐没来,你闷得慌?”
  外公“嘿嘿”一笑,“你说有贵客来,我一整天替你盯着厨子做菜,哪里还有时间管自己的事,你的事要紧嘛。”
  “哼,盯着做菜,还是盯着他们洗盘子?”
  宋运辉不解梁思申说的这两者有什么区别,外公却笑嘻嘻地道:“分那么清楚干什么。小宋,你扶我一把,我们先坐过去。”
  宋运辉扶老头子起来,但老头子下了罗汉床就自己走了。才不要宋运辉帮忙。宋运辉跟去餐区,见宝光闪闪的螺钿镶嵌的红木桌子上早已照着西餐的规矩放上三套杯盘,他心说他现在西餐吃得顺,要是换作以前,连红酒斟得深浅都还得老徐教导他。而坐下去的椅子则是富贵得繁琐,但他说不出好坏,只知道梁思申这个人对于身外物精益求精,估计这椅子自有门道。再看杯盘,似乎不是常见西餐的盘子,而且三套的盘子都不相同,老头子自己的是青花,给宋运辉的是蟹青盘子,给梁思申的则是描金彩盘。宋运辉终于没忍住,开口问一句:“请问王老先生,这是古董?”
  这回外公只是看着宋运辉狐狸似的笑,就是不答。弄得宋运辉讪讪的,感觉老头子在给他下马威。转眼却见梁思申下来,这房间没遮没拦,就这点好处。梁思申穿着一身珠灰连衣裙,反正在宋运辉眼里很是漂亮。宋运辉克制自己的眼睛回头看外公,却见外公正目光灼灼地盯着他看,他若无其事地一笑,心下大约明白外公的意思,也于百忙中悟出外公这人的性子:千万不要顺着外公的毛,那是给自己讨罪受。难怪梁思申而今事事逆着老头子的意思来。
  梁思申还没入座,就道:“本来想请Ms.宋在外面吃,省得跑这么远的路过来,可有人不甘寂寞啊。哟……”梁思申站住,两只眼睛滴溜溜地在宋运辉面前的蟹青盘子、宋运辉的脸和外公的脸三处之间盘旋片刻,才入席坐下。
  这时外公笑嘻嘻地对梁思申道:“你宋老师问我他的盘子是不是古董。”
  宋运辉对此一无所知,今天进梁家,触目都是他所不懂的,却说什么都听得出外公的嘲笑。梁思申也不知道老头子为什么寻宋运辉开心,但宋运辉面前这套盘子她还是第一次见,又不好伸手拿了盘子来查看,只得刻薄地道:“宋老师客气,还称它们是古董。外公最近怎么啦,高仿的东西也拿出来招待客人?”
  外公笑道:“刚见你看见这几个盘子眼睛碧绿,现在护着你宋老师又装不屑一顾,女生外向啊。”
  梁思申只得一笑,她确实是护着宋运辉,看来外公项庄舞剑,意在沛公,目的是想钩出她的情绪,一时讪讪的。宋运辉也才知道外公目的在于一箭双雕,但见梁思恩申急于帮他,他心里高兴,也不在乎懂不懂了,索性再问:“什么是高仿?名词真多。”
  外公惊异地看了看宋运辉,见到宋运辉一脸的平静,不禁点点头,道:“思申说我弄几只仿宋朝哥窑的盘子糊弄你。其实有一只是真的,其他是以前收藏它的人仿着这只真的意思,做成一套,但仿得很不错。我年轻时候喜欢粉青,现在年纪大了,越来越中意蟹青。”转头一口气都不歇地又对梁思申道:“你看,你宋老师的态度多好,不懂就不耻下问,没什么关系。”
  梁思申微笑道:“不,不齿。”但不与外公纠缠,看菜上来时候问宋运辉:“Mr.宋,我们吃完后去外滩走走,还是去和平饭店老年爵士酒吧?”
  “我也要去。”外公立即应上一句,遭梁思申一个白眼。
  宋运辉道:“我记得你想去杭州,不如饭后连夜赶去,明晚回来。不过挺辛苦,王老先生吃得消吗?”
  外公笑对梁思申道:“你学着点,软钉子就该这么给。那我不去啦,你们自个儿玩痛快,本来就没想掺和你们年轻人的约会。”
  “好,那我们快点儿吃,我等下就上去收拾一个包出来。Mr.宋需要回去宾馆取行李吗?或者……”梁思申装作对外公的话不以为意,其事她希望外公在场。对于宋运辉,她又想见,因为那份传真,心有很多想法要跟宋运辉说;又不敢见,总担心单独见面会发生什么。对于那个“什么”,她心里没准备,也没打算,最怕“什么”发生一下,弄得以后两人难以如常相处。她太珍惜与宋运辉那么多年的友谊。可既然宋运辉提出去杭州,她也很想,那就去吧。
  外公早已又抢着道:“小宋还回去做什么,我的衣服你拿去先应付应付。我今天白精心准备一桌好菜,你们赶紧吃,快点赶火车去。小宋啊,以后思申不在的时候你也可以来,跟我聊聊天喝喝茶。我一个甲子的经验啦,一个甲子,解放前解放后,国内国外,非常难得啦。你这样的人也难得,我说的你会懂,我儿子和思申都不懂,我本来想教思申,现在看来看去她不是这块料,她历练太少啦。再跟你明说,我教你,不收费,我不是为你好,我只是不舍得我一甲子的宝贵经验收进棺材里去。答应我吗?”
  宋运辉和梁思申面面相觑,都不大相信老头子的话,感觉就像听到老虎发誓吃素。还是宋运辉老练,微笑答应:“谢谢王老先生,以后有机会来上海,一定找您取经。”
  外公哼哼道:“少来,本来看你是条汉子,没想到还没上手就怕老婆,偌大好处都不敢答应。赶紧吃,赶紧吃,我不指望你。”
  外公的直言让宋运辉很不好意思,他不禁看一眼梁思申,见梁思申冲外公怒目而视,这才一笑,低头快吃。他的胃口好,吃得又多又快,而且不挑,外公羡慕地看着,嘴里嘀咕:“年轻好,年轻就是好。”反而梁思申又爱吃又不敢多吃,几个菜尝一个遍,就跳起身收拾去了。宋运辉忍不住在后面叮嘱一句:“小梁,最好穿随便一点。”
  梁思申应了一声,但她对着满厨的衣服,到底是有些紧张,就像临考似的,考虑之下,还真是老老实实选了实在的T恤和牛仔裤。又去外公房间翻出一套最好的男装,都打进她的双肩包里。
  外公在饭桌上只有两个人的时候,小声对宋运辉道:“你是过来人,还有什么说不出口做不出手的?追女孩子,一定要说,尤其是对思申这样在国外长大的,她直接,你要不说,你玩完。”
  宋运辉一愣,他自以为做得天衣无缝,心里的事,没人知道,没想到外公旁观者清。他想了会儿,才道:“她还小。”
  “她小?”外公瞪宋运辉一会儿,不再说什么,只殷勤地劝宋运辉多吃些,说国内的火车简陋,等会儿一准得饿,又转头吩咐小王打包点心,让拎到火车上去吃。弄得宋运辉有些立场模糊,这样周到的外公,哪是他一向因为站在梁思申阵线而敌视的人?最后两人出去的时候,外公还送到门口,拍着宋运辉的肩膀嘱咐小心,十足好老头一个。
  两人在门口等着2580000叫来的出租车的时候,都有些不自在,宋运辉已经把梁思申的双肩包背到肩上,看看穿着简单的梁思申似乎与国人一样,又似乎气质截然不同,心里满是幸福。他想到外公的话,他早就考虑过,可是最初梁思申不打算回国,他反正没希望的事也就不做,免得朋友都做不成。现在则是没想到她真回国了,虽然不知道能不能住下来,但这已经让宋运辉看到希望。梁思申则是在想,怎么能让这么正儿八经的宋老师放松?但是后来发现,最该放松的似乎是她,她不知不觉攥着个拳头,不知跟谁使劲。好在出租车很快就来,宋运辉开门让梁思申进去,自己却到面前坐下。
  梁思申倒是见怪不怪,知道宋运辉做事规矩,她只是头痛,面对一只没缝的蛋,她不知道该如何应对。好在宋运辉如今挥洒自如,上了车就开始找话说:“我今天看你外公好像比较怪,你有没有觉得?”
  “我在想他又有什么阴谋。有句话说的,无事献殷勤,非盗即奸。可是他能对你有什么阴谋?我一时想不到。”
  宋运辉听了笑,这祖孙俩的不对板。道:“他什么都没透露。看起来他今天还特意把最贵重的碗碟给我用了,可惜我不识货。”
  “他已经挤兑我说了,真奸猾。他能有什么企图呢,他美国的公司已经基本歇业,资金都交给专人打理,他应该没什么图谋。他难道真想收个关门弟子?呃,他良心有这么好?”
  “假设吧,假设老人老言善,我们以不变应万变。我们现在最该担心的是去杭州的火车票不知道有没有,什么时间的。到了之后肯定是半夜,不知道怎么去宾馆,去哪家宾馆。呵呵,难得今天什么都没准备就出门,只好路在嘴里。”
  “不怕,杭州能多大,下了火车买张地图,走都走到西湖边呢,正好一早看日出。”
  “你以为西湖是大海?还日出。杭州可能有黄鱼车,再不行小黑车总有吧,再不行我打电话找朋友。我有些不放心你半夜三更走夜路。”
  “真的不怕,我和朋友们还专门去露营,什么装备都背身上,累得要死,还特高兴,晚上围着篝火喝酒唱歌跳舞干坏事,乐着乐着有的人就累睡着了,帐篷都不用。寂静下来,四周都是怪里怪气的不知道什么禽兽的叫声。以后猫猫大了,我带着她去玩,她一定喜欢。”话说开了,梁思申才自然起来。
  宋运辉微笑道:“这几天上海工作下来,感觉怎么样?还适应吗?”
  “Mr.宋,约法三章,这两天不谈工作,不过这个问题我回答你。还行,就觉得节奏慢,还有规则不熟悉,不过慢慢会适应。再就是电脑用得不舒服。我现在只担心一件事,会不会适应这儿之后,却回不去了,知识落后。来了这儿之后,一下子感觉接触的资讯少了很多,周围好像真空一样。好在现在还是空中飞人,回去得恶补。”
  “是,我出国的时候也感觉资讯目不暇接。不过也有人出去了什么都看不到,只看到楼很高车很多。”宋运辉细品梁思申的话,寻找她可能留在国内的蛛丝马迹,“你别有焦虑,你只是离开你过去熟悉的环境,到了一个新的环境,失去那边的资讯,获得这边的资讯。好,不说了,明天中午请你吃楼外楼,有东坡肉、叫花鸡、龙井虾仁、宋嫂鱼,听说过没有?”
  “怎么没听说过,Mr.宋你忘啦,我小时候在班里朗诵的就是西湖的故事,什么玉龙、金风、明珠,我有一本西湖传说书的。啊,本来还以为你提起去西湖是因为你记得当时给我打的满分呢,啊,我失望,我真失望!”
  “怎么会忘?”宋运辉扭转头,微笑地看着梁思申道,“你得了两支铅笔一块橡皮的奖励。你后来对我说,明珠一定很美,你一定要去看看明珠,可惜你很快出国了。”
  梁思申本来只是想要耍赖皮,缓解气氛,没想到宋运辉还真是记得她的愿望,她一时怔住,看着依稀路灯光下宋运辉的微笑。斑驳的灯光在宋运辉的脸上变幻,不很看得清宋运辉眼底有些什么,而且宋运辉很快就转回脸去,端正坐直了。梁思申看着前面车椅子露出的半个头,鼓着嘴好久没说话。她本来只是随口说说而已,捉弄一下严肃的宋运辉,没想到宋运辉却真的记得她的那些小破事,中间已经过去那么多年,有十多年了吧,宋运辉竟然还记得她的两支铅笔一块橡皮,这么小的破事。梁思申忽然失声了,周围是如此安静,小空间里她和宋运辉气息相闻,空气凝滞得让人心慌。渐渐地,一种异样的亲密袭上梁思申心头,这感觉是如此陌生,梁思申惊诧莫名。
  宋运辉坐在前面也是满心慌乱。这是他第一次与梁思申单独出游,他就像是吸毒的人,明知前路危险,可又满心期待。只是他有自知之明,他太知道梁思申的过去,而且还亲眼目睹过梁思申对李力的眉来眼去,他知道梁思申不会爱他,因此他此行更应该收敛再收敛,不能因胡乱流露一点意思,断绝以后见梁思申的机会。这不,吃饭时候没小心,就给梁家外公看出,可见他应该更加小心。
  两人不约而同地沉默,各怀鬼胎。没想到去火车站却是买到了火车票,只是这时间异常紧张,离开车还不到十五分钟。两人一看就开始夺命狂奔,偏那上海的火车站就跟迷宫似的,寻找相应候车室就花了好多时间,穿过候车室,工作人员一边剪票一边催“快点快点”。两人上天桥下地道的,梁思申实在是吃不消,宋运辉一看,也不顾什么了,伸手拉起她再跑。紧赶慢赶,终于在火车门关上之前冲进一个车厢。
  两人气喘吁吁地站在门廊,梁思申更是靠着车壁双手撑着大腿,喘得说不出话来。列车员“咣咣”地收步梯关门,然后冲他们友善地说一句,“你们运气好。”两人都只会点头,没气儿说话,列车员看得笑嘻嘻地走了。这时火车惊天动地一摇,缓缓地开出站去。梁思申见外面灯光变幻,忍不住想说“开了”,可是才说一个“开”字,后面的气就接不上去,好大一个喘气,自己都忍不住笑出来,笑自己的狼狈。宋运辉本来有些不好意思取笑梁思申的忽然结巴,硬是忍着,见她自己也大笑,他也跟着大笑起来。两人面对面笑了许久,笑得一个出来门廊吸烟的人看着他俩诧异,两人这才收住了笑。但笑过之后,宋运辉的一张脸就跟裂了一道缝,此后的笑意关也关不住,即使进去里面找来找去找不到空位都无所谓,两人心情轻松但步履艰难地挤过人群找去餐车买位置。
  十元一位的收费将好多人挡在门外,可因为是夜晚,餐车的所谓茶座也几乎座无虚席,两人从头走到尾,比较之下,终于找到一处两把椅子可以放一起的地方落座,宋运辉让梁思申坐里面,自己一半露在过道上,有人过往的时候不得不避让,有些辛苦。餐车有人打牌,有人吹牛,两个人没事做,临时决定的出门,都没谁记得要带一本书。梁思申去买了一副扑克,教宋运辉打梭哈,宋运辉很快就学上手,两人打得昏天黑地。宋运辉本来想着梁思申一个小姑娘,他让着一点,可后来忽然想到,这小姑娘学的是数学,热爱的也是数学,自己要是悠着点,还不输得家都不认识?只得用心应对。
  梁思申打牌经验充足,又会算牌,宋运辉则是江湖经验充足,细摩梁思申出牌心理,两人有输有赢,因此打得兴起。尤其是宋运辉,以往从来是不肯在喝酒聊天打牌上多花功夫,此时就闲来无事,再加心情极好,又是棋逢对手,平生第一次觉得打牌并非无聊。拉锯下来,最终还是宋运辉手里的火柴棍告罄,他输给了梁思申。可输得愉快。
  梁思申笑嘻嘻伸出一只手,道:“彩头拿来。”
  宋运辉将包里的点心取出,笑道:“全给你,战利品。”
  “赖皮,这不算。”
  换作别的成年人冲他这样,宋运辉早嗤之以鼻,可梁思申怎么做都可爱,他笑看左右,轻声道:“这儿人多。“
  梁思申这才将手收回,取出包里的纸巾,让两人将手都擦了。一起吃点心,看得旁边的人口水涟涟。宋运辉道:“你外公很会享受,这种点心我想都没想到过。”
  “他的名言:人活一辈子……我来第三天他就买下一处旧宅,深宅大院的,围墙足有两层楼高,砖缝长着碧绿的葫芦藓,围墙顶上一溜儿开着金黄花儿的瓦楞草,真漂亮。大门已经破烂了,外公已经订做大铜门。里面院子是青砖这么竖着插,细细拼出来的拼花地,阔大的院子中央是一幢很典型的海派风格小楼,已经很破旧,可修整一下一定很漂亮,比外公原来的房子还漂亮。外公说那以前是谁谁的房子,我记不住,我对旧上海没印象。这老头子,相信他肯定能把院子整得很漂亮。离我未来的办公室很近,我在想怎么问他要一间又不受他要挟。”
  “你外公这人,你只要不是火烧眉毛的需要,最好别求他靠他,他等着有人上钩让他玩弄,”
  梁思申听了一笑,道:“算了,外公别混了,道行越来越浅,让人一眼看透。他就那德性,跟浮士德一样,你想要吗?请你付出灵魂。我不求他,等他整修好了那房子,我看他不心痒着去往?他现在胆小,不敢一个人去往,何况那是没门卫没小区管着的房子。”
  “别托大,你外公精着呢,有些时候他是不得已让着你,你说得对,他毕竟是老了,没办法,需要依靠。有些时候,越是精明的人越胆小,后果想得太多。你别提要求,以不变应万变吧,他不甘寂寞,自己会来惹你。”
  梁思申听了哈哈大笑,道:“我终于明白了他为什么追着要收你做关门弟子了。好,我以后不主动惹她,我淑女,哼。”
  宋运辉看梁思申脊梁一挺,做着鬼脸装淑女,不由得也跟着笑,怎么看怎么喜欢。
  火车很快进站,两人走出狭小却古旧的杭州站,来到杂乱无章的广场,一致感慨,杭州真破烂。幸好出租车倒是有,两人被拉到望湖宾馆,新装的大堂非常漂亮。梁思申先跟着宋运辉到他房间,进门就见宋运辉远远避开,走到窗帘那头辛苦地就着落地灯看电视机上放的内部录像提示单。梁思申也是连忙将从外公房间搜罗来的衣裤洗涤用品飞速拿出来放桌上,救火似地离开。
  宋运辉这才活转过来,感觉全身肌肉都紧张得生疼,尤其是脸颊。他看看梁思申给他留下的用品,除衣服外,还有几个瓶瓶罐罐,他辨认一下,勉强弄清大概是什么,一时失笑,这些都是外公的日用品,外公睡前盥洗发现不见了这些,估计又得痛骂“女生外向”。反而他倒是不大用。但他还是忍不住用了,他以前总觉得即使男用香水都难以接受,今天却觉得这些盥洗用品的香味非常好闻。他对着镜子洗脸的时候,毛巾按在面颊,抬头看见眉开眼笑的脸,忽然想到,面颊的酸痛难道是笑痛的?他不由咧嘴试试,果然。他都有些哭笑不得,难道他平时痛快大笑的时候这么少?
  他就跟顾影自怜似的,站在镜子前发呆。是,他今天真高兴,全身心地放松,玩的时候竟没去想一下性命般重要的公事。就算是打牌动足脑筋,可依然是放松。什么都能令他发笑,他刚才……一定傻得跟一个大男孩似的,直着脖子只知道笑笑笑。他一时有些窘,可很快就又被欢喜湮灭,他不禁哼起小曲儿。
  梁思申也在她的房间笑,今天一夜下来,她心中庄严的宋运辉形象发生改变,看刚才宋老师手足无措地找事儿做的样子,滑稽得可爱,似乎就差抓着头皮“嘿嘿” 讪笑似的,全然没有平日里指挥若定的态势。但是说到外公的时候,依然是敏锐得一针见血。这样的宋运辉非常可亲。
  梁思申的一颗小心思又活动起来,手指搭在电话机上,想跟Mr.宋说个“晚安”,想再听那么会害羞的Mr.宋接到她的晚安电话是什么态度,她忽然很想很想调戏Mr.宋,就想看到他的尴尬无措,讨回她被Mr.宋管教十多年的公道。可又有点患得患失,Mr.宋似乎经不起她这个半洋婆子骚扰的样子,尤其是在如此暧昧的黑夜。她犹豫好久,忍痛放弃。可心里却打定主意明天绝不放过,这也叫当仁不谜,乃Mr.宋的真传。她坚信,Mr.宋肯定不会生气。
  因此,八个半小时后宋运辉给她电话叫起床,她在洗手间接起,却笑嘻嘻地道:“No,坚决地No。”
  宋运辉愣了一下才想到电话那端的声音没一点睡眼朦胧的感觉,不禁大笑。他喜欢这么自律的梁思申,却又是这么顽皮。早饭时候他们研究了地图,决定步行丈量西湖,从望湖宾馆走去青少年宫,上白堤,游孤山,然后去楼外楼吃中饭,再走苏堤,到花港观鱼,从柳浪闻莺那条路转回。
  清晨的西湖犹如薄纱笼罩,很美,可惜水臭。两人且行且语,宋运辉告诉梁思申,有人说,美丽的西湖,破烂的杭州,这话一点没错。梁思申却是在心里抓耳挠腮地想着如何在大庭广众之下捉弄宋运辉,弄得连宋运辉都感觉到,梁思申笑吟吟地看向他的眼光有些不怀好意。
  可是周日的杭州游客是那么的多,两人的精力只够走路和穿越人阵,连说话交流都没多少机会,更别提做什么小动作。桃花早已谢了,柳树早已浓绿,远近没什么花儿,两人都没想到著名的断桥上车来车往,没一点古意,上面的太阳又几乎没遮没挡地晒着。两人走得颇为失望,对孤山也失去兴趣,看时间已到,溜溜儿地就拐进了楼外楼。
  楼外楼的风格让梁思申左看右看,看个没完,觉得旧得很有意思。而服务员竟还提醒他们菜点太多会吃不完,力劝他们别多点,更是让梁思申惊讶。可他们还是点了半只叫化鸡。一条宋嫂鱼,两份东坡肉,和一碗西湖莼菜汤。菜盘子端上来,梁思申更是惊讶,盘子竟然很是粗糙,有些已经脱釉,而且豁边,看上去脏样。但是,菜很美味。
  不仅梁思申,宋运辉也走得饿了,吃菜都没客气。但等梁思申几筷下肚,两眼又鬼鬼祟祟的看过来,宋运辉终于忍不住问:“你打什么鬼主意?笑得这么狡猾。”
  梁思申鬼鬼祟祟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
  宋运辉手中汤匙一震,一条莼菜溜滑地翻出汤勺,掉进他的盘子,给他的震动制造证据:“别胡说。”
  梁思申弯着狐狸一样的眼睛,看着那条莼菜,去不予反驳,立刻转了话题:“Mr.宋,你吃鸡翅还是鸡腿?我真使不惯筷子,我得抓着啃。”
  宋运辉惊魂未定,忙道:“你爱吃都拿去。”
  “谢谢。”梁思申毫不犹豫撕下鸡腿啃上了。宋运辉看看她吃得香,就体贴的把转弯抹角难打发的处理了,就跟照顾他女儿似的。最后见梁思申吃完还吮手指,才从半昏迷中想到,对了,这人本质上已是个美国大妞,别把她的戏言当真。可心里隐隐地失落。
  苏堤的美丽,和稀疏的人群,终于让他们找到西湖的感觉。走过一座拱桥,在繁密的绿茵中,清凉扑面而来。梁思申才想说话,宋运辉忽然递过一件东西,道:“小梁,昨晚打牌的彩头。”
  梁思申接来,只是一块形状不规则的石头,样子很是自然。她翻来覆去看了一遍,没看出什么名堂,只看到似乎有条缝里透出隐隐淡青色。他不由得看向宋运辉,两只眼睛满是询问。
  宋运辉笑道:“据说这里面有很不错的青田石,我想你可能喜欢。见过这种未经琢磨的石头吗?”
  “没见过这种的,呀,我真喜欢,如果雕琢成型的就没那味道了。Ms.宋你怎么知道我喜欢这种原石?”
  “你一向好奇。”
  “是,哈哈。天哪,那么重你一直背着?Mr.宋。除了爸爸妈妈,你是对我最好的人。可是……”梁思申欲言又止,话到嘴边,却又胆怯了。她泄气,狠狠暗捏一把石头,硬是刺痛一下自己,才讪讪地对着满脸疑问的宋运辉道:“我很幸运。”
  宋运辉直觉梁思申后面的话不是这四个字,他竟是隐隐怕听到,又是隐隐想听到,他故作镇定地笑道:“Because I love you。呵呵。”
  梁思申却一点没感觉这是玩笑,她竟觉得这几个英文字特别好听,她索性扬起脸闭上眼,孤注一掷地道:“那……吻我。”梁思申说出此话,就不敢看向宋运辉了,她怕看宋运辉的任何表情,她只敢闭上眼睛等拒绝。宋运辉了解她,她又何尝不了解宋运辉。她不能睁眼看着自己被处决,那样,她才可以睁开眼一笑而过,将此演变成为她的玩笑。她真怕失去。
  梁思申等,等的手心冒汗,两脚发票,身子摇摇如欲随风。她终于耐不住性子,睁开眼来,看到的却是宋运辉傻了一样的凝视。那眼神,梁思申不敢探究,看着让人心酸:这还是那个对她一向宽厚,一向镇定冷静的宋运辉吗?宋运辉的样子,犹如五雷轰顶,魂飞魄散。
  却是有不识像的怪叫从旁边柏油路上传来,有人一声口哨后,大叫一声:“阿米尔,冲。”
  立刻有人其他人跟着起哄:“快冲,快冲。”梁思申看到宋运辉全身一震,扭头看去之际,脸色铁青。梁思申心慌,不知道宋运辉为什么这么生气,她几乎没有犹豫,扑上去抱住宋运辉的颈子,但只是蜻蜓点水般的一吻,随即装出一脸得意洋洋,冲路过的几个起哄者比出一个“V”字。她不想让宋运辉尴尬。但是,她对付了那些人后,回头,却看到宋运辉若有所思的凝视。
  梁思申几乎是烫手似的抽回依然搁在宋运辉肩上的一只手,勉强笑一笑,道:“我……我们……走吧。”
  宋运辉看着梁思申笑的比哭还难看的脸,忽然伸出两只手,紧紧捧住梁思申的一只手,这个时候,思维才似乎一点一点地挤回他的脑袋,他在大脑里抓来抓去,抓了半天,才抓出一堆字,连成一句话:“思申,我很高兴,真的,很高兴,谢谢你。”
  梁思申真是没想到情势急转之下,会变成这样,这真不是她这个经验丰富的人所能预测到的,可是听着宋运辉有些咬牙切齿似的话,她也很高兴,一张脸红了,难得娇羞地低下头去。下一刻,她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连梁思申都不由的惊呼:“此乃大庭广众也。”
  “知道,知道你现在中文很溜。”
  梁思申忍不住大笑,她喜欢这个有力的拥抱,她超乎想像也喜欢,并没有因为宋运辉没比她高多少而不适。宋运辉则是觉得,此生圆满了。眼前美丽的西湖就跟一汪美酒一样,令他沉醉。周围什么围观,什么嘘声四起,他都听不见,他只听到怀里人的笑,那么亲切,那么亲近。
  后面的路,宋运辉如步云端,他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他一直没从冲击中回魂,他很想问梁思申,这是不是真的?为什么?什么时候?他还想傻瓜一样的问,他们的未来会怎样?可是他终究没问出口,他只是一路地看着身边的人,不断用力握住梁思申的手,让实实在在的反馈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不是做梦。反而话稀少的像是西湖上的野鸭。
  梁思申话多,宋运辉的傻样让她心里分外踏实,她好笑的发现,原来她也爱着宋运辉。只是她有些搞不清楚这爱为什么与以前的有所不同,并不天雷地火,却是温柔绵长,如此刻苏堤的风。她也一直不敢相信,她竟然做出来,而宋运辉竟然反应了,反应且是那么单刀直入,让她一眼看到宋运辉心底的全部爱意,原来是座富矿。她也一时不知道说什么,时不时看向宋运辉,却总是看见宋运辉也在看她,她就忍不住踮起脚在宋运辉脸上亲一下,看到宋运辉脸上笑开了花。可就是不见宋运辉回吻,梁思申心说,真是保守,这还是结过婚的呢。
  可她终于还是忍不住要问清楚一件事:“Mr.宋,过去我还是那么小的时候……你不会就那个……love我了吧?”
  “不是。”宋运辉连忙摇头,那样他不成了色狼吗?“那时候纯粹拿你当妹妹。后来有一次你和虞山卿一起出现在东海厂,你还记得吗?”
  梁思申回头一想,有,难怪程开颜对她深恶痛绝,她当时心里还觉得挺远呢。可那时根本就没看出宋运辉有什么表现,她还在与李力及时行乐呢。她看着宋运辉惊异,宋运辉却被她看的害臊起来,他一时无法调整自己心里一直强加给自己的意念:把梁思申当自家亲妹妹对待。他实际上还是梁思申曾经的辅导老师。对着做了他这么多年的小妹妹梁思申,他有些不好意思袒露心迹,一切来得太快,让他的反应不及。
  但是梁思申的理科生性子却让她追根究底,她看着宋运辉道:“我今天才知道,我应该早已有心,可是没有证据表明确切时间。Mr.宋也是,你说的时间一定是个转折点,可是又确切证据表明,早在你说的这一天之前,你已经被怀疑上了。但是我们都没有确切的数据……”
  宋运辉简直想哭出来,梁思申说她早已有心,他很爱听,他都巴不得梁思申说去美国之前已经喜欢他,对于梁思申之后的情史他可以忽略不计。但是对于梁思申对他的探究,那些,连他自己都不敢深想呢,他知道婚姻之中出现这样的情况是背叛。他真怕梁思申也想到这一点,然后恍然大悟的鄙视他。他忙岔开话题,道:“累不累?那儿刚空出一把椅子。有些事你别想那么多,重要的是我们的以后。思申,我们以后聚少离多,你我都很忙,我会尽量找时间看你去……”
  宋运辉还没说完,梁思申已经“嘿嘿”地将话打断了:“这话我会背,你听着。‘行行重行行,与君生别离。相去万余里,各在天一涯。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胡马依北风,越鸟巢南枝。相去日已远,衣带日已缓。’后面一句不背,不搭调,再来,‘思君令人老,岁月忽已晚。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听见没,古人老话,多吃饭,嘻嘻,原本一日三餐,以后要多加一餐。”
  宋运辉语文并不好,好在梁思申背的诗简单,他基本听出什么意思,听到梁思申最后的歪解,放声大笑,他说的可不就是这些意思?他已不知道怎么爱眼前的这个被太阳晒得脸又红又油的女孩,他们依偎坐在西湖旁边的时候,他真想拿一枚钉子将头顶的太阳钉住别动,让“与君天一涯”的时间晚点到来。”
  梁思申最先也是不适,她原本把宋运辉当作半个长辈,长大后一向不敢在宋运辉面前胡说八道。但见宋运辉现在总是以大笑回应她的胡说,她立刻受了纵容,一张嘴简直是有恃无恐地乱来,因为心里知道,宋运辉无论如何都不会责怪她。而且,要是换作以前,她是如此注意她的仪容,可今天竟然忘了一天下来脸上的油光,她心底依然是有恃无恐。一直是到了火车上才想起要对镜理妆容,拿出镜子一看,简直一声惨叫,吓得宋运辉都以为发生血案。
  外公有意等候,不去睡觉,却在看到两人下出租车后,一直不见两人进门。他指使小王偷偷开门,他在里面大声道:“进来,都进来,里面没鬼。”然后,他便看到两个脸蛋红扑扑的人进来,但惟有宋运辉看到他有些不好意思。他当即指着梁思申道:“你脸怎么啦?跟村姑似的。”
  蛇打七寸,梁思申跳身就去楼上盥洗。这边老头子才笑嘻嘻地冲宋运辉道:“怎么样,听我的没错吧?想好做我徒弟没有?”
  宋运辉目送梁思申的身影不见,才道:“思申是女孩子,外公以后请别经常刺激他。如果您答应,我可以答应做你的弟子。”
  外公郁闷地道:“妈妈的,好像我还得求着你教你本事。你把你跟地方政府谈化工厂的事说给我听,我替你分析。”
  梁思申不在面前,宋运辉脑袋清楚,道:“您答应我。”
  外公气愤得一拍烟灰缸,道:“我还没要挟你呢,我可以帮你把思申往你怀里推,也可以大搞破坏。我还是你心上人的外公,你要尊重我。”
  宋运辉笑而不答,接过外公飞过来的香烟,但是想了想,无限眷恋地放下。刚才火车上,他已经答应梁思申要爱惜身体,努力加餐饭。
  外公真是看得眼睛出血,道:“你又不是十八岁小伙子,你装什么纯情,恶俗,难看得要死,我只看到一脸猥琐。”
  宋运辉依然但笑不语,可心里不快,外公正好挖到他的痛处。因为梁恩申,他一颗心无比地敏感和脆弱。
  外公却真的看不出宋运辉微笑的外表下究竟隐藏着些什么,他最欣赏的就是这人严实的一张嘴,十足城府。外公才不怕外孙女会在这么深城府的人手中吃亏,他只想到,有外孙女在,再加他推波助澜,不愁这人不上他的钩。但鉴于他对宋运辉有所设计,他不能今天因自己的需求做出退让,他依然坚持地道:“我这么看,我女儿女婿两个,你说他们会怎么看你?他们肯把一个如花似玉、留过学放过洋的女儿交给一个有婚史的男人?你以为他们是什么人?梁家是官僚世家,是门阀。可你要知道,他们是我女儿女婿,我的话他们不听也得听。我们交换,我的徒弟我会罩着。”
  外公这话,犹如老拳,一把将宋运辉高兴一天的心打碎。虽然外公说的这些话他都知道,他以前就是因为这些原因裹足不前,今天一高兴什么都丢了。可他要未来,他今天食髓知味,贪婪地想要更多,他已经离不开梁思申。用他刚学会的上海话说,打耳光都不放。他的一张脸再也绷不住,晴天转阴。外公冷眼看着,却也不急,等着宋运辉崩溃。宋运辉心头挣扎,看着老头子,心里想到,这人真是梁思申嘴里的浮士德。他需要用灵魂交换吗?不。他深吸一口气,道:“谢谢,不需要。”
  外公将手中的蜜蜡小佛手一扔,冷笑道:“我不急,我等得起,我也看得到。晚安,我睡去了。”
  梁思申急急冲洗下来,正好看到外公板着脸上楼。她以为外公就是拿宋运辉没办法,刚想高兴一下,却看到宋运辉对着她的笑容后面已经很有不同意味。她急切地问道:“老头又拿你怎么了?”
  宋运辉强笑道:“他对我似乎有企图。他是不是有在国内投资的想法?”
  梁思申恍然大悟,连连点头:“对的,他不甘寂寞得很,好几次跟我谈起国内经济环境。他是不是劝诱不成,来硬的?”
  宋运辉迟疑了一下,才点一下头,但他对着梁思申不便告状,只得道:“你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不。”梁思申伸手搁到宋运辉臂上,道,“他不敢,他既倚仗我,也想倚仗你。可既然是投资,你可以答应他,但必须谈好条款,不能被他奴役。”
  宋运辉一想,也对,不禁笑道:“你看,我太紧张了。其实你外公好好跟我说不是什么事都没有,何必非要谈条件?这么大年纪,还只想着掌控,不知道和平共处。但思申,有空跟你爸妈说一下。”
  梁思申点头,“但现在还不是时候。你还没夸我漂亮,我换了衣服。”
  宋运辉立刻笑逐颜开,“看到,当然看到,你即使披麻袋还是漂亮的。”看着又化过淡妆,散发着淡淡香气的梁思申,宋运辉只感觉自己的头脑在发热,他想留,又不敢再留,强制自己道:“已经很晚,思申,我得回了。同事们一定都等着我。”
  “我开车送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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