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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51 阿耐(当代)
  宋运辉一拍脑袋,懊恼地道:“你看我都忙得忘了这茬了,妈你知道陶医生排班是怎么样的吗?”
  “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常送她回家吗,你送去她家啊。我看你对她有意思。”
  宋运辉笑笑:“目前还没有意思,不过看陶医生这个人不错,有骨气。好吧,明天早上我过去她家一趟,也不知道她家具体在哪里,那边小弄堂太多。妈,我明天中饭晚饭都不来吃,你们不用等我。”
  “又谁啊,元旦也不让歇着。不是说东宝来吗?”
  “哦,对,东宝现在那个妻子生病住院,来不了。对了,我今天都忙昏了,我得帮他咨询一下陶医生,弄不好东宝家以后没孩子。”
  宋母惊讶,不由冲旁边一直在给宋引扎兔子灯的丈夫道:“东宝命硬啊,谁都克。”
  宋运辉听了一愣,心说难道真是冥冥之中有天数?
  宋运辉没讨到陶医生的传呼机号,可想到韦春红等着上手术台,只得厚着脸皮豁出去问曾经治疗过他的一院医生要陶医生的号码。想到这么冷的天要陶医生出门找公用电话回电话,他有些过意不去,可事情紧急,他只能对不起陶医生。但他识相地开车出去,到了每次送陶医生和田田回家停车的地方,刚想打传呼,却看到附近有间小杂货店还开着门,柜台上有一公用电话。他想到陶医生肯定是常来这儿打电话,想到陶医生大冷天的晚上看到非医院号码打她传呼未必下来回电,索性过去杂货店买包烟,再向杂货店老板打听陶医生究竟住哪儿,果然问到。
  他摸着黑顺着指点进去小弄堂,找到一幢老式三层宿舍楼,就着打火机的微光曲折地爬上堆满杂物的楼梯,又蜿蜒穿过堆满杂物的走廊,才摸到陶医生黑暗的家。宋运辉心说怎么这么艰苦啊,看这房子布局,好像是集体宿舍,估计开门进去,最多只有一个房间。陶医生不是个挺好的医生吗?可能人太清高,不肯低头为自己争取。
  宋运辉不敢大意,就着走廊唯一一盏昏黄廊灯确认了房间号码,又看到门上有孩子涂鸦,这才敲门。宋运辉都感觉陶医生门还没开的时候,旁边一串的房门都微开侦探了。
  陶医生开门出来。屋里雪亮的日光灯光一下也照亮走廊,照亮门口的人。陶医生看到是宋运辉,惊呆了。宋运辉看到陶医生一改往常着装的灰暗色调,穿着一件银白撒梅花织锦面子的贴身棉袄,披散着一头乌发,也是惊住,但由不得退后两步,几乎是贴上陶医生家对门人家的门了,才道:“对不起,陶医生,这么晚打搅你。本来应该早点来,可我今天刚出差回来,一直忙到现在。想找你咨询一件事,我有个亲戚的妻子——这位亲戚是我很要紧的人——今天住院,是子宫肌瘤。那手术我记得以前在国外刊物里看到过,说有些可以不必切除。具体……”宋运辉对于妇科病有些不便这么大庭广众地说,可是又不能不说,这么晚来敲陶医生的门,隔壁不知多少只耳朵警惕地探听着,他只能开门见山。“具体我也说不清,我这就拨通他的电话让他跟你说。我就怕明天上手术台一刀割了,那就不可逆转了。”
  陶医生听宋运辉这么说,这才舒口气。她是医生,常有病人上门咨询,她也有时带家境困难的病人来住一宿,宋运辉一上来就把事说开了就好。她听宋运辉一说便知是妇科疾病,便接了宋运辉已经拨通的雷东宝的电话。雷东宝正陪在韦春红身边,虽然已经是休息时候,可两人哪儿睡得着,都是在黑暗中瞪着眼睛看黑暗。一听说可能有救,雷东宝连忙把电话拿给韦春红,紧紧盯着韦春红介绍病情。
  宋运辉静静看着陶医生一改平日里的平淡,以一脸职业的温和和权威拿着手机说话,看上去非常可信。里面陶令田还没睡着,不见妈妈讲故事了,又不敢跳出热乎乎的被子,就在床上大叫:“妈妈,谁啊,妈妈……”
  陶医生没说“宋叔叔”,而是抽空回了一句:“是猫猫爸爸,田田乖,等妈妈会儿。”
  宋运辉心说,陶医生可真是细心,连一个称呼都不会搞错。隔墙的耳朵们听了肯定会以为是田田幼儿园同学的爸爸。这与莫名其妙的“宋叔叔”完全是两种人。
  这边韦春红一放下电话,立刻一拍枕头,道:“走,出院。宋厂长那个朋友说尽量不割,能保就保,先确保是不是恶性了再说,还说看诊状,恶性可能性不大。咱不看这儿了,朝中有人好办事,咱去宋厂长朋友那医院住去。”
  雷东宝说话就收拾起来,“连夜去,妈的,老子就不信,每天活蹦乱跳的能坏到哪儿去。今天烧香时候那和尚就说我抽的签好,逢凶化吉。”
  “对喽,我说呢,每天精神头挺好的,怎么一下病了呢。看起来医生也有不一样的,不负责点的给你一刀割了干净,负责点的才给你修修补补。”
  “给你!”
  “是,是,给我。先回家收拾行李吧,出院让我妹来办。东宝啊……老天保佑,最好别割了我……”
  雷东宝一只耳朵进一只耳朵出地听着韦春红念叨,想到今天在宋运萍坟前烧香时候的异兆,再想到都快半夜了,是宋运辉找人忽然送来希望,心说难道是宋运萍显灵了?但他异常肯定地打断韦春红都一些神经质了的念叨,道:“还是小辉。”
  “对,还是宋厂长,唉,看看他,就知道以前运萍姐一定是个极好的人。东宝,我们……”
  “别说了。”雷东宝也不敢说。他拿摩托车载着韦春红回家,收拾好行李,连夜赶去火车站。
  这边宋运辉见陶医生肯包揽事情,心里感动。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才轻声道:“那是我姐夫。我姐姐十年前生孩子时候去世……现在生病的是他现在的妻子。大哥很想要孩子。”
  陶医生为难地道:“可是我很难保证最后结果,而且病人年纪也已不小。你劝劝他们想开些。”
  “那是自然的,可只要不割,就有希望。噢,对了,我从北京带了只烤鸭来,正宗全聚德的,里面还有面饼和甜面酱。吃的时候切一些青瓜丝和大葱丝,生的,蘸酱与鸭肉裹一起。也没什么特异,只是尝个意思。”
  “嗳,怎么好意思,你拿回去吧,烤鸭难得,你家里……”
  “我常跑北京,他们早吃过。还有一件事,我们争取来几个明年中心小学的名额,田田确定到哪个小学了没有?我看中心小学与一院挺近,要去的话你早作决定。那儿教育质量很不错。”
  陶医生可以拒绝宋运辉的任何好意,可是无法拒绝田田的入学名额。按照片区划分,田田是没法进中心小学的,就近的那所小学教学质量哪能与中心小学比。但接受宋运辉这个天大好意,以后她就挺难再说别的拒绝了。但陶医生还是坚决地道:“非常需要,很感谢你。那我就走个后门吧。需要什么手续呢?”
  “我让秘书联系你。很晚,不打扰,再次感谢你,陶医生,再见。明后天我姐夫他们还得请你帮助。”
  陶医生想送送,但被宋运辉拒绝。她敞着门照亮一段走廊送宋运辉离开,看着那不算高大的背影出了会儿神。这才想到宋运辉不知是怎么找到她家的。这简直又是一个很严重的问题。她发现自己都快与宋运辉纠缠不清了。天哪,等明后天宋运辉的姐夫的妻子住进来,她去妇产科找好友相帮,那又将是一个话题了。她真有些头痛。
  宋运辉磕磕碰碰地终于下楼,回望身后这幢黯淡的宿舍楼,心说陶医生真是太不容易,这身臭脾气还真是让人服气。想到陶医生居然也有秀发,宋运辉有点不怀好意地一笑,到底还是女人。其实他手头暂时还没有中心小学的入学名额,去年这个时候,他还是通过关系把宋引塞进不在片区的中心小学。今天见了陶医生,忍不住想帮她一个忙,就想到这一个陶医生最难拒绝的田田入学问题,撒了一个善意的谎。田田不是他的孩子,为田田争取名额可能会有些难度,但是他担当得起。
  梁思申看到爸爸早到,想到有爸爸帮着妈妈对付外公,她就可以脱身办自己的事去。可没想到她的如意算盘才端上饭桌,外公就坚决提出要跟着一起看看她的投资,爸爸妈妈也要去。梁思申认为外公纯粹是凑热闹,但爸爸妈妈是不放心她,怕她对国情不了解,被杨巡暗中欺负了。爸爸早就提起过要好好看看现场的。
  无奈,梁思申只能问梁大借了车子,她开车,爸爸指路,一路颠簸。本来是可以叫梁大司机随行的,可是外公臭脾气,后座不肯挤坐三个人,一行四人又不能撇下谁,只有梁思申开车。虽然是梁大的别克林荫大道,可路况不是太好,国道总有修路,走走歇歇,半路还住一宿,元旦早晨才赶到杨巡给订的宾馆。外公一定要住总统套房,可是进了总统套房又讥讽小小三星级宾馆的套房也敢叫总统套房,好不要脸。
  梁思申进自己的标间洗脸收拾回来,见外公还在唠叨,这回话题转移到套房客厅里的红木雕花椅子,说拿些个红酸枝刷上油漆冒充紫檀,大陆现在穷得没一些文化底蕴,而爸爸妈妈只能在一边无奈地看着。梁思申心里不平,道:“这种价格有这么一套仿古家具已经很不错了,起码靠背上的云石是真的。爸妈,我去看看工地,我叫杨巡在那儿等我,你们先休息一下,中午再跟杨巡见面。”
  外公连忙道:“我也要去。不看工地来这儿干什么?做事业的人啊,一定要从最细节的地方着手,不要怕苦,不要怕累,不要怕脏,不要坐在办公室不肯下去。一定要自己亲手掌握第一手资料,知道吗?第一手,不能是二传手,资料一个转手就失真了,你拿不到一手资料,做不出最佳决策,你就完了。”
  梁思申不予搭理,转了话题,“外公,你可以把路上我让你摘下的戒指戴上了。现在安全,不怕。”
  “哦,对。你们等我一刻钟。”
  外公进去里面收拾自己。外面梁家三口大眼瞪小眼,梁父揉揉耳朵,轻道:“怎么那么好精力啊,我一辈子恐怕都没说过那么多话。”
  梁母皱眉道:“囡囡,等会儿你跟杨巡他们说一下,老外公老了,他说什么,叫他们都别当真。”
  梁思申道:“妈,你也去收拾一下,别让外公抢去风头,等下看着,外公出来可噱了。”
  梁父梁母将信将疑去他们的标准间。梁思申等在客厅,等了好久,等到爸爸妈妈收拾得非常体面地进来,外公才姗姗开门出来。果然,头顶几根灰白头发一齐向后梳得一丝不乱,一套深灰西装,里面就雪白衬衫和银灰领带,配的领带夹和袖扣都是白金镶钻。而手腕戴的也是一只镶着满天星一般钻石的手表,手指上则是一枚水头十足的拇指盖大翡翠戒指。果真是一望即知的大老板。
  外公将手臂上的水貂毛领羊绒长大衣递给女儿,道:“等会儿楼下出门前再给我穿上。这儿两只钻戒,你们两个一人一只,别让人说我女儿女婿连钻戒都戴不起。送给你们。以前是我跟你妈戴的。”
  梁思申一看,男式的方戒上面,钻石足有小黄豆般大,果真是以前外婆在的时候看到过的。但外公这话难听,梁父不便说什么,还是梁母接了戒指,婉转地道:“姆妈戴过的东西,爹爹还是留着做念心吧。我们这几天跟着爹爹时候戴着,回去时候爹爹还是带走的好。姆妈留下的东西不多。再说囡囡爸是公职人员,戴这些不方便。”
  “我送你们的,有什么不方便。拿着,我没别的给你。”外公说着就腰背笔挺没有一丝老相地先出去了。但是走到门口时候却顿了一下,梁思申在后面朝天翻个眼白,抢上前去给外公开了门,外公这才出去。后面梁父梁母看着哭笑不得。怎么美国住半个世纪了,还那么多臭规矩。
  杨巡是很想去宾馆等梁思申的,可梁思申说没法确定时间,他只好等在工地的临时办公室里。
  因是元旦,临时办公室外面的街上人头攒动,相对而言,临时办公室和正在装修外墙的的工地显得冷落。寻建祥陪妻子逛街,陪着陪着不耐烦了,抱起孩子开小差,到杨巡的办公室喝茶聊天。但杨巡没时间跟他聊,杨巡一心两用,一半的心关心着窗外,看梁思申来了没,一半的心在手中的收支简明明细表上。上回梁思申来查账,杨巡旁边看着都替她辛苦,而今工程进入白热化,每个月光是单据就是厚厚一叠,梁思申哪儿查得过来,杨巡索性让会计做个傻瓜都看得懂的简单表格,把收支现金都放到表格上,让谁看到都一目了然,比看账本容易。杨巡小心,想在梁思申来前再看一下简账,对目前工程的总体趋势再作一个回顾。不想看着看着便钻进去了,一目了然的账果然好,摊在桌上一起看,不知不觉就看出某种资金流向的趋势。这个发现让杨巡激动,不得不分出充满等待的半颗心来深入挖掘这个趋势。
  反而是寻建祥没事干,三心两意地管着女儿,两眼一直看街上的热闹。忽然看到一辆豪华轿车劈人波斩人浪而至,恰恰停在商场门口开阔的广场上面。然后,一个穿黑色长大衣女孩快速从驾驶位跳出,打开后面一扇车门。而又一个穿黑色长大衣的男子从副驾位置走出,也是顺势打开后面车门。于是,寻建祥看到后面两扇车门分别钻出一男一女,令他大笑的是,那两个也是一水儿的黑色长大衣。四个人黑大衣的区别,只在长短差别十公分而已。他禁不住笑道:“操,梁家人走出来跟解放前黑帮似的。”
  杨巡被提醒,连忙起身,大跨步迎出去。寻建祥也抱着女儿跟出去。
  梁思申带着父母外公来到已经结顶的商厦大楼面前,外公两手叉腰上看下看,爸爸妈妈也是坐看右看。梁父趁机悄悄将戒指袖给梁母,梁母也知道丈夫骄傲,不肯受嗟来之食,就帮他收进包里。梁父轻道:“一路看过来的商店,还是我们的外观最气派,你看对面那家,门面小眉小眼的,却还把进门台阶弄得这么高,学人民大会堂。”
  “我看着也是我们囡囡的最好,但愿我不是瘌痢头儿子自中意,看看爹爹怎么挑剔。”
  梁父看看岳父大人,将“不出象牙”四个字硬生生咽进肚子里。却见两个男子迎出来,一个高,一个中等偏矮。中等偏矮的这个看上去沉稳有力,不像传说中练摊儿的个体户,梁父就认定高的那个是杨巡。梁思申也看到寻建祥,笑嘻嘻跳过去几步,嚷嚷着“大寻大寻”,凑近了摸寻宝宝的脸。“大寻,孩子都那么大了,比夏天见的那次又大好多呢。”
  杨巡与梁思申很是熟络地打个简单招呼,就直奔梁母,笑道:“伯母,欢迎大驾光临。这位是梁伯父吧?我是杨巡。”杨巡阅人多矣,一看梁父就知道那是个有身份的。他伸出两只手去握,心里非常想弄清楚梁父究竟是做什么的。
  梁父意外杨巡是这么一个人,伸出手并不敷衍地握了一下,道:“小杨好,百闻不如一见。辛苦你为了我们来看,还元旦加班。”
  杨巡忙笑道:“工程一直赶工,没有什么元旦星期天的,早一天投入使用,早一天可以还贷。”
  外公叉腰认真看了会儿,回身忽然发现,大家各忙各的,就他一个人没人理,只有寻建祥的孩子两眼圆圆好奇地看他。再看身后,却是有几个本来逛街的人百无聊赖地瞄上他们这一群看似有些异常的,很有为围观之势。外公咳了一声,却不用中文,而是用英语问梁思申,“囡囡,为什么这么好的地段,只造一幢五层楼作罢?”
  梁思申看看周围有些围观的人,想到外公看起来并不是真悖,知道敏感话题用英语说。她因此也不隐瞒,用英语回答:“资金问题,我们先上裙楼,把黄金店面资源利用起来,未来再上办公楼。”
  外公点点头,但道:“办公楼本身也是资源,市中心立一幢高楼比任何广告牌都有用。办公楼出入的人流一半消费肯定就近贡献给楼下商场。”
  梁思申不肯再承认资金不足,便道:“从投资角度而言,上面的建筑是不断折旧的资产,而下面的地皮是不断增值的资产,因此投资时候我们综合计算的不是收入最大值,而是收益率最大值。从目前的市场来看,还不具备建造高层办公楼的市场容量。”
  外公却不屑地道:“市场是可以培养的,你第一个造最好的办公楼,你第一个发财。难为你在美国纽约看着大世面,来这儿没法施展,说到底是个资金问题。”外公得意地看看梁思申神色不快,再得意地看看周围围观者把他当作中心,这才得意地干咳一声,用中文道:“谁是这里的经理?我们进去里面看看。”
  梁思申微笑着依然用英语道:“从来,资金永远跟不上一个成长型企业扩张的步伐。要不然,现代资本社会不会有金融业的发展。但把资金不足挂在嘴上的人,不是别有所图,便是固步自封。可是盲目融资大上项目而不考虑收益率的话,那就是资本社会的不合时宜者。”
  外公经验丰富,可是理论方面哪是混迹现代金融界的梁思申的对手,又加梁思申说话一点不给面子,不像他那些儿女们都对他唯唯诺诺,顿时一口气噎住,大怒。梁父一直一眼关六,见此对妻子轻道:“你女儿让你爸吃瘪了。”
  梁母连忙将脸扭向反方向,轻笑道:“我听不懂他们说什么。小杨,你穿那么少不冷?年轻人火气就是好。我们能进工地看看吗?”梁父见了一笑,也扭过头去当没看见。
  杨巡何等机灵,连忙道:“我们先去临时办公室,戴上安全帽再进去。这边请。伯父伯母小心,这边电缆坑还没填实。”又走去搀住老外公,道:“外公看上去身体真好,尤其是这火气,一点不输我们年轻人,我在外面都站得有些冷了。外公我们进去里面暖一下好不好?”
  但外公并不领情,只是淡淡看了下杨巡,主动大方地伸手与杨巡握了一下,淡淡地否决杨巡的奉承:“你只穿一套西装,手比我热。”
  梁思申一听就笑,看外公很有气派地转身跟去办公室,她在后面跟杨巡道:“谁是你外公?自找。叫伊王先生。”
  梁思申因是在老头子面前讨了便宜,因此笑靥如花。杨巡毫不客气地贪看,也没心思叫屈,只笑嘻嘻地轻道:“你又没告诉我你外公姓什么。四个人都穿黑大衣,就你最好看。”
  梁思申横了杨巡一言,不理他,顾自进去,追上爸爸。她妈妈到底是不放心,留下来陪着外公慢走。寻建祥见此拉住杨巡,道了再见,悄悄离开。这一家人的气派太大,他有些吃不消,还是避开为妙。
  梁父对女儿笑道:“还确实有模有样在做事。”
  “爸爸以为我在搭积木啊。早说了杨巡是个很能办事的人,吃苦耐劳,勤俭节约,还有……还有忘词儿了。”她说着就嘻嘻笑出来,这些话好像还是从小学课本上学来。
  梁父却是微微摇头,又回头看了杨巡一眼,轻道:“没那么简单。这个人深得很。”
  梁思申听着有些疑惑,她不觉得,她觉得杨巡是个热情上进的年轻人,与她差不多,但比她更能吃苦。“爸爸,他才比我大一年,你别把人想得复杂化。”
  梁父看看女儿光滑年轻的脸,微笑道:“等下你去看看工地,我在办公室看一下账。”
  梁思申见大家都走进来,只得用家乡话道:“爸爸,不能这样。合作首先要建立在信任基础上,我自己按照约定有查账就行,你别插手。”
  梁父虽爱女儿,却从不在原则性问题上退让,他既然已经跟女儿打了招呼,就直接对跟进办公室的杨巡道:“小杨,我不跟去工地看,麻烦你在现场照料他们。你们财务室在这儿吗?我这个老会计进去坐坐。”
  杨巡听了有些奇怪,但是一对上梁父深不可测的眼睛,立刻清楚是怎么回事,忙打开旁边的一扇防盗门,引梁父进去,再打开文件柜,打开电热器,打开电灯,笑道:“伯父这儿休息会儿,这儿是所有凭证,我给伯父拿下来解解闷儿?”
  梁思申无奈地看着那屋,无语,自己戴上帽子转去工地。梁母看着这父女俩,心里大致有数。父亲要越权管女儿的事,女儿不让管,别扭。外公也要跟上,梁母忙道:“爹爹别去,那儿路不好走,我们还是外面转转,看看这儿周围环境。”
  老头子不肯,非得跟去看到一地狼藉,梁思申也只能跳来跳去地走,这才罢休,让女儿陪着走出去外面转。杨巡安顿好梁父,跑出来又跟梁母交代一下什么路能走,怎么走,这才回去工地。见梁思申已经顺着楼梯准备上二楼,他忙跳跃着跟去。里面好几个管道工和电工正忙碌着,见来了不认识的人,都站着瞧。杨巡大声招呼他们继续干活,自己追着梁思申上去,差十几米远的时候才道:“你跑那么快干什么?”
  “下面割管子的声音很烦,我想楼上楼下结构差不多,还是上来看清静。你怎么来了?我自己看就行。”
  “你第一次来,我不放心你。看看还行吗?上个月还没装上玻璃的时候看着跟凉亭一样,一装上玻璃再看,就全不一样了。现在谁见了都说洋气,够气派。小心,别走太过去,那是自动扶梯口。”
  梁思申探出脑袋看看上面,再看看下面,但说的是不相干的话题,“杨巡,我爸职业病,仔细得过头,你别在意。”
  杨巡本来一点都没在意,因为查账是理所当然,没想到梁思申反而向他道歉。他忙笑道:“什么大事,这是应该的。只委屈你爸爸,看样子他不是常做这种会计苦差使的人。只有自家父母才会这样为我们操心。别跟你爸怄气。”
  “你怎么知道我跟我爸怄气了?才不会,我只是怕你敏感。我爸膨胀着呢,需要我妈和我联手打压。”
  杨巡笑道:“其实你爸没错,错的是你。如果你以后跟别人合作,千万不要钱一扔就什么都不管了,管了还怕是干涉我的日常管理。我不清楚你们那边是怎么样的,这边拿了钱关门打狗的事多的是,做假帐,假报销什么的还算是小的,卷了钱消失的事都有。你说的财务交由第三方会计师事务所审计,那只是理论上保证财务制度的办法。其实我要作假,跟他们串通就是,多的是办法。你是太相信我了。”
  梁思申听得发愣,看着杨巡道:“第三方也作假?”
  杨巡笑道:“还有很多办法,你爸肯定知道,才会要求看账,都正常得很。要按常理,你应该安插一个人在财务室,最好还是做出纳,可以跟我互相牵制,那才是正确。你幸亏傻人有傻福,遇到我这么个老实人。”
  梁思申听着心里发毛,要是照杨巡这么说,那么爸爸短时间里看账其实也没什么用,如此说来,她的投资成败,难道全维系在杨巡这个人的良心上?但她还是有些不置信地再问一句:“会计看不出管理者作假吗?难道不会举报吗?”
  “在这里,从来是老板让怎么做就怎么做,没二话。你爸清楚。”
  梁思申好好想了好一会儿,脑子都有些没法转弯,好不容易才道:“那么说,杨巡,我现在全副身家都放在你手里,我还有贷款也投入你手里,那意味着我小命就是捏在你手里了?”
  杨巡微笑道:“通常情况下,是这样。”
  梁思申又是想了会儿,才道:“你好奸,我钱全进来了你才告诉我。你这也是关门打狗。”
  “我最先哪知道你这么傻啊,还以为你们那里资本主义只有比我们更黑暗,你什么都知道。以前我不是什么都跟你商量吗,你说起来头头是道,什么提防风险分散风险的,我还以为假帐对你来说只是小儿科。”
  梁思申无言以对,心说自己是真傻,“地球真危险,我要去火星。”
  “你看你,不跟你说,我觉得瞒着你不是回事儿,跟你一说,又怕你担心。我看你也别多想了,合作都这么多天,我要卷钱逃走早逃了,不会等钱全变成水泥砖头才忽然想起来你钱还在我手里。放心吧,我要是敢怎么样,宋厂长先不会放过我。还有你爸。一个萧某人都可以让我坐牢,你要真拿我怎么样我怎么逃得过。你相信我是讲信用的人。”
  梁思申想来想去,除了一声“天哪”,说不出其他的。还有什么可说的?反正是小命捏在杨巡手里就是了。她看得到萧总可能被日方玩弄,可看不到她会被杨巡捏在手里,她还以为这儿的人跟她所处的国度一样具有职业精神。她刚才还怕杨巡敏感呢,杨巡哪会敏感,处于绝对优势的人有绝对好心情。
  杨巡见梁思申那样子是真的惊住了,而绝非假装,心里也是无比惊讶,他一直以为梁思申说什么总有些感觉吧,没想到……原来当时梁思申要求与他合资,还真是如宋运辉所言,是他撞大运。难怪上回就买断工龄费争论时候,他要求梁思申不要干涉他在这儿的管理,梁思申立刻收口不说,看来那是他们那边的规矩。但是杨巡看着梁思申不快,心里不忍,忙道:“你是真的不用担心,我不是那种乱来的人。不信你去问问宋厂长我这人是怎么样的。”
  梁思申摇摇头,想说,又没话说,好久才道:“那就……托付给你了。谢谢。”
  杨巡想说他那么喜欢梁思申,哪里舍得坏她的事,可是想了想又没说,不想搞得就跟拿着梁思申的钱要挟梁思申的感情似的,不够男人。他本来多的是花言巧语,可想来想去,这也可能惹梁思申生气,那也可能惹梁思申怀疑,反而什么话都说不出来。
  两个人默默站了好一会儿,梁思申才道:“你别管我,我心里不舒服,我只是从小霸道,不喜欢被别人掌握主动权而已。可合作双方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既是你掌握着主动权,也没什么,一样的。”
  杨巡道:“你以前跟我说过,合作双方是平等的,即使你所占股份比我多,可是我们做事都得平等协商着办。你尊重我,我怎么可能对不起你。但现在说什么都没用,看以后吧。走,上去五楼看看,那儿与一到四楼都不一样,以后准备做仓库和办公室。”
  梁思申环视大厅,没了刚开始时候的兴致,觉得没意思透顶。“算了,懒得上去,太冷了,还是回宾馆捂着去。这儿你做得挺好。”
  杨巡不由伸手拦住梁思申的去路,可想了半天,才道:“别太情绪化。社会上做事情,玩命的时候都有,这些小事算什么。你回去想想办法怎么约束我,别我主动跟你说明情况你反而不高兴。你可能还是太娇了点,换作是我,拼死拼活都要争回主动权,哪有说退就退的,甚至当面不开心都不会,就装傻,还乐呵呵感谢对方提醒,不让对方防着我。当然换作别人也不会提醒你。想开点,你这么下去,你爸你外公会斩了我。”
  “我外公才高兴你欺负我,以前还逼得我高中毕业时候跟他打官司。”梁思申嘴上随口说着,心里却是想着杨巡的话。她一向是不承认自己娇气的,总觉得自己很坚强。可现在杨巡这话说得很重,也很准,按说她确实不应该露出声色来,可见她还是嫩了点,不够江湖。
  “你爸会斩我。我一看就知道你爸肯定做大官。”杨巡有些低声下气地逗梁思申说话。他还真担心梁思申带着脸色下去。他和梁思申两个人之间的矛盾容易解决,只要精诚所至,金石为开。可要插上其他人,那就简单问题复杂化了。他有些后悔刚才跟梁思申说这些大实话,护住了梁父,却牺牲了他自己。
  “我爸不是什么大官,只是省工行行长。我伯父他们,还有我伯母们的兄弟们才是大官,中央地方都有。放心了吧,我爸斩不了你。你就可着劲儿欺负我吧。”
  杨巡悄悄引开话题,“老天,所以我说你是真傻,你放着这样的爸爸,还那么苦哈哈地自己在美国借钱,谁像你这样傻?哎哟,你告诉我倒也罢了,这下我知道了,以后再辛辛苦苦找路子想办法去银行借钱时候心里得没劲透了。”
  “这是职业道德问题,即使那是爸爸自己的钱,我也不能乱要。我可跟你把话说在前头,你不能跟我爸诉苦换取他同情,让他设法贷款给你。”
  “我要诉也不会诉我的苦,我的苦跟你爸有啥相干,要诉就诉你的苦。”
  梁思申白了一眼,“我傻,我爸可不傻,哪会相信你这不相干的人。说好,不许尝试。”
  杨巡不由感慨:“宋厂长还真是了解你我,难怪我问他打听你爸到底做什么的,他一直不肯告诉我。他知道你傻,不肯动用你爸的关系。他也知道我滑头,再说我们受政策歧视贷款不容易,我肯定会想到走你爸那条捷径。行,只要你开心,相信我,我答应你就是。就当你没告诉我呗。唉,你干嘛告诉我,害得我以后做梦都心痒。我们都是太相信对方,不该告诉的都告诉,弄得反而不上不下。”
  梁思申明白杨巡想说的是什么,看着他摇头晃脑,心里哭笑不得,“嘿”了一声,走开几步,一脚踢起一块小木头,正正儿地打中杨巡,她这才“哼”了一声扭身去楼梯。虽说神色如常了,可是刚才杨巡跟她说的所谓国内常识,却成了胸口的一团硬块,放不下,又看来无法解决。
  杨巡脸上虽然笑嘻嘻的,嘴里也是莲花朵朵,可是心下的硬块只有比梁思申更多。看到梁思申一行四个时候还不怎么在意,但是当看到梁父一来便直捣黄龙,而且还是违背梁思申的意愿钻进财务室,杨巡就知道来者不善。杨巡做事,那是无论如何不肯乖乖一五一十做账纳税的,即便这是与梁思申两个合资的企业,他也是要做些手脚。他可以自诩他做的都是良心事,但是梁父会怎么看?梁思申可能会相信,也可能是不得不相信他做的是良心事,可是梁父可能相信吗,或者说是梁父肯忍声吞气的相信吗?而那些账外账、小金库之类的东西,如果要解释,那是说来话长,可问题是那些账外账之类东西解释得清楚吗?再有,有了那些账外账之后,梁父能相信合资企业的收益会是一个正确数字吗?
  杨巡只好抢先一步向梁思申坦白从宽,先争取梁思申的谅解和理解,然后才能面对梁父的询问。他很希望梁父是一个高高在上,已经久不接触帐目的行政干部,不懂企业的那些猫腻。不懂,光看账面,那就跟梁思申一样,无法怀疑。然后放他以后还是继续凭良心做事。
  但那希望比较渺茫,梁父既然一来就目标明确,那很可能事先早有计划,甚至早有向别人咨询中小型企业可能有的财务手脚。杨巡心里忐忑不安,看到梁思申神色恢复后,就希望梁思申赶紧下去临时办公室,以中断梁父的看账。但是偏偏这时梁思申又不下去了,四处东张西望的,五个楼层全部跑遍,还拿照相机足足拍了两个胶卷。杨巡又不能催,只有提醒她已经到中饭时间,不好耽误外公他们吃饭。但是梁思申还是耽搁到十二点才罢休,理由是宋运辉去火车站接人,火车十二点到站,本来就是约定十二点半吃中饭。
  杨巡心说,离吃饭还有半个小时的时间,不知道梁父该怎么拷问他。他与梁思申一起下去,梁思申没就商场的现场提出什么问题或建议,杨巡的心思也不在这边。但让杨巡意外的是,梁父看到他们进办公室,就合上凭证结束查阅,关掉电热器出财务室,看着手表说该回去准备吃饭了。杨巡无法从梁父脸上看出什么,既没有赞同也没有苛责,这才是最让杨巡感到心虚的。
  杨巡开车跟着梁思申的别克来到宾馆。他们四个去房间修整一下才去餐厅,而杨巡则是先到餐厅的大厅等候。其实这宾馆他也不常来吃,贵。同样的菜,外面便宜,而且量多。不同样的菜,外面变化多端,不像宾馆的菜几年一个样,菜单跟木乃伊一般。而且还总是订不到包厢,有些客人不喜欢。但是梁思申等人看起来喜欢环境多过喜欢菜,他只能定宾馆,想起这一餐即将有的花销,他就心疼。可这些钱,不能不花,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
  没多久梁思申便先进来,穿一件没有袖子却高领厚实的黑色粗毛衣,下面是白色长裤,又是非常出众。杨巡心说她就不怕冷吗,真会出花头,可也看着真好看。梁思申披一大厅的眼光,轻轻坐到杨巡身边,轻轻地问:“杨巡,我还有一个不明白。你说你原先不知道我傻,才没跟我提起国内账面还有这么多作假的事。可上回初秋我回来看账,你应该看出我跟你们的思维不同,可为什么你选择今天才告诉我?”
  杨巡心下一沉,没想到梁思申还在追思这个问题,看来即便是梁思申的这一关也不容易过。但他只是微笑地道:“我本来都不认为这是问题,今天看你对你爸态度不对,劝你时候才偶尔提起来,没想到你看得这么严重。”
  梁思申看了杨巡会儿,对这个答案有些失望,感觉杨巡言不由衷,便拿来菜单翻阅,不再继续话题,“我记得上回在这儿吃的一盘煎豆腐,真好吃。外公老头牙齿不灵,也让他吃这个。”
  杨巡看向梁思申,忽然看到梁思申露在外面的雪白膀子上面有细细亮闪闪的粉粘着,显得肌肤更加晶莹如玉,不由呆住,心说真是妖精啊。梁思申见杨巡久久不搭话,回眸一看,见杨巡眼神直勾勾看着她手臂,她不喜欢这样的眼神,只得干咳一声,道:“刚刚给宋老师打电话,说已经接上他姐夫,很快就到。”
  杨巡被惊醒,忙忙地转开眼,正好看到梁家三个上辈的人进来。都是很派头的人物,尤其是王老先生,杨巡相信王老先生今天在商场门口绕一圈,肯定引起很多议论。他连忙站起来,转到上位的位置,给雍容走近的王老先生拉椅子。外公坐下,客气地拍拍杨巡的手,说声“谢谢”。梁母坐到外公右侧,梁思申就挪过去坐到妈妈身边。外公看着梁思申道:“不怕冷啊。”
  梁思申笑笑:“又不是出门。”抬眼看到宋运辉合着一个结实高大的胖子与一个干瘪憔悴的女子一起进来,这回轮到她站起来,刚坐下的梁父回头一看,也站起来,甚至迎上去。杨巡看着心中感慨,这就是待遇。杨巡看着梁父一手与宋运辉相握,一手握住宋运辉的肩膀,非常客气,非常热情,他忙上去欢迎雷东宝和韦春红。
  宋运辉与梁父经常通话,可就是没见面。这回见面都是觉得与心中想像相符。宋运辉见梁父开场这么热情,心里非常开心,他是两手握住梁父的手,寒暄得真诚。然后又把雷东宝夫妇介绍给梁父和走来的梁思申。梁父一看,差不多就是那种土霸王式的农民企业家。但看在宋运辉的份上,他对雷东宝和韦春红也是很客气。
  雷东宝却看着梁思申瞪眼,心说哪来穿得这么妖怪的人。要不是宋运辉预先已经跟他说明梁思申是国外来的,他就要认为这个女孩有精神病。韦春红却是习惯性地微笑着,心想原来这就是杨巡心仪的女孩子,看起来杨巡确实有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的嫌疑。
  梁母见丈夫当仁不让地把宋运辉引坐到他自己身边,心想不能怠慢了宋运辉的姐夫,就挽起韦春红的手,坐到她身边来。可是韦春红非要把这个位置让给雷东宝,招呼雷东宝过来坐,她觉得雷东宝坐到宋运辉下首是受慢待。雷东宝却无所谓,按下要让位给他的宋运辉,大大咧咧坐在宋运辉的下首,不肯坐到韦春红身边去。这一些,这一桌其他人都看在眼里,只有梁思申想都想不到还有这么复杂的心理活动,她既然没法与妈妈坐一起,就退一个位置,坐在杨巡和韦春红之间。
  外公一直留心地看着新认识的三个人,只对宋运辉有些好感,对雷东宝和韦春红,直接视为下等人。宋运辉听梁父介绍,站起来与外公握手的时候,外公客气地问:“宋先生是做什么的?”
  梁思申抢着用英语回答:“Mr.宋读大学时候是我的老师,现在是一家国营大企业的厂长,这个厂覆盖整个半岛,规模相当大。Mr.宋一手创办的这家企业,在我们投资者眼里,是国内排得上号的优质资产,技术先进,产品高端。我们曾经热切地想与之资金合作,可惜国家不批。”
  宋运辉知道梁思申与外公的矛盾,因此没有揭穿她的略微夸张,只是微笑地用普通话回答:“过奖了。”
  外公没想到年轻的宋运辉是这样一个人,心想,难怪刚才他女婿亲自起身迎接,估计是宋运辉身份重要。他赞许地道:“我这么多年看下来,看到这个社会的技术更新越来越快,快得我们老头子们越来越跟不上,只好眼睁睁地看着新领域被年轻人占领,钱都让年轻人赚去。现在是你们年轻人的世界,没办法啦。”
  梁思申并没有意外,外公对外一直很正常,但是梁母在一边意外了,还以为老头子对宋运辉特别青眼。宋运辉则是客客气气地道:“我们年轻人有些不切实际的理想,希望通过我们的努力能让我们国家追赶上西方发达国家的技术步伐,支撑我们奔跑的是对技术的热爱。目前的结果比较让人满意,我们新研制的添加剂又能让我们的产品迈上新的台阶,为国家挣得更多外汇。”
  梁思申飞快看向外公,可惜外公只是夸奖年轻人爱上进,倒也没说什么。梁父梁母相对而笑。其他三个都没听出什么,都觉得大家客气得假惺惺,宋运辉真能扯,没老头子实在。
  外公又问雷东宝:“这位先生做什么的?”
  雷东宝懒得搭理,他心烦着呢,恨不得赶紧来菜来饭快点吃好去医院。还是宋运辉回答:“这位雷先生是一村之长,带领全村千多人发家致富,办起收益良好的村办企业,目前产品是全省龙头。”
  外公好奇地问:“是不是报纸上说的乡镇企业?”
  “是的。”宋运辉回答一句,就不再继续,而是对杨巡道:“小杨,《公司法》已经通过,今年七月实施。到时估计你可以独立注册有限责任公司,不用再挂靠。你现在先想办法把关系理顺一下吧。”
  杨巡奇道:“真的可以我一个人注册一家公司了?”
  宋运辉道:“好像不是,具体文件我还没见到。”
  梁父道:“一个人不行,有规定人数的限制,不过我们看着也不是难解决的问题,可以把家里父母兄弟拉来,每个名下登记极少部分的股份也行,与一个人登记没差多少。”
  杨巡忙急着问:“梁伯父,那我以后可以凭自己注册的独立公司去银行贷款吗?银行对我们的贷款会不会政策放宽一点?”
  梁父微笑道:“《公司法》都才表决通过,相关配套还得再等一等。不过对私企的政策,估计即使有放宽,也是有限。”
  雷东宝笑话杨巡:“有你这样急的?才让你见天日,就想沾国家便宜,你等等吧,等我乡镇企业吃饱了,才轮到你。”
  外公看到大家说话的中心不是他,挺心烦的,就插话道:“你们老是阶级阶级,我看不是阶级,是等级。连个公司都要分上三六九等,把国营吃饱才有乡镇的,这还怎么公平发展。这是养懒惰压勤快。国营因为体制问题,很难有效运行,世界上所有国营企业都是浮肿虚胖,养得再大也是吹胖的气球,没有效率。你们看到英国撒切尔夫人……”
  梁父一听不对,冲妻子使个眼色,梁母立刻对父亲耳语:“爹爹,公开场合还是别说这话题。不合适。”
  外公闭嘴,但是生气话没说痛快,冲女婿道:“你们一帮官僚。”但想想不对,左右看看,又冲宋运辉道:“我看你能理想多久。”
  宋运辉只微笑一下,没搭理。但是雷东宝却是第一次听说这样的言论,他甚少有怕的东西,忍不住问:“老爷子,国外也有国营企业?怎么样的?”
  外公看看雷东宝,不耐烦地道:“不说啦,说了怕回不去美国。你们官僚已经警告了。”
  这时梁母与韦春红商量着点的菜陆续上来,杨巡一看,还好,只是家常可口小菜。心中对温厚的梁母又添敬爱。宋运辉坐在梁思申对面,他不免总是特别关注一下梁思申,因此发现今天梁思申偶尔走神,好像总是在想什么。他不由看看梁思申旁边的杨巡,心里忽然有了很不好的联想,难道梁思申对杨巡有意思了?可看着又不像,两人没有眼神交流。
  这时,梁父也是敏感地察觉出对面的宝贝女儿不时失神。他想了会儿,对旁边的宋运辉道:“小宋,我们打算明天中饭后启程回上海,你这一段时间里有空吗?我们想单独跟你说说话。”
  梁母听见了,微笑同宋运辉道:“小宋,你女儿好吗?一年没见都想她了。”
  雷东宝和韦春红旁边听着都心说,梁家父母怎么都对宋运辉这么客气,难道是想招女婿?宋运辉也没想到梁家父母都对他那么热情,忙答应做完雷东宝的事立刻过来。但是杨巡却是心虚地想到,饭前看了账后一言不发的梁父,会不会有话要问宋运辉。但又一想,问了才好,当初梁思申就是因为有宋运辉的介绍才相信他的。只是杨巡真受不了梁家一家对宋运辉这么好,他对梁思申有志在必得之心,尤其是在心中约略知道宋运辉也对梁思申有心的情况下,他有些嫉妒宋运辉的待遇。
  反而是梁思申插不上嘴,又是心里有心事,没兴趣活跃。看看旁边的韦春红,忍不住比较两人伸出来的手,再忍不住把年纪更大的妈妈的手与韦春红的来对比,心想这个女人真辛苦。韦春红早留意到梁思申好奇地打量她,她更直接地打量回去,看着梁思申精致到看不出化妆的妆容,“啧啧”称道:“梁小姐真是美人儿,整个人跟嫩豆腐做出来似的,皮肤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梁思申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形容,不由笑道:“谢谢。不过我几个表姐才真是鲜嫩得掐得出水来。”
  外公正闲得无聊,大声道:“你表哥也比你嫩。不过你比他们都漂亮,大眼睛高鼻梁,都是跟着你外婆学的。说来说去,三代不离舅家门。可第三代只有你的脑袋像我。”
  韦春红听了笑道:“这么漂亮的小姐,在美国后面追求的人有一排了吧,谁见了不喜欢啊。”
  除了外公,谁都以为梁思申听了韦春红这样的变相奉承会害羞一下,没想到梁思申却微笑道:“谢谢。不过外公加给我的优点放到美国都不算什么,老美天生的比我眼睛大鼻梁高皮肤白身材好。反而我若是细长的丹凤眼、塌鼻梁、加浅棕色皮肤,那就是异国风情了,后面追的人才可能论打计。”
  韦春红笑道:“那你快回国呗,这儿喜欢你的人肯定多到天上去了。”
  梁思申微笑,“我不回国,我工作生活都在美国,习惯了。韦姐姐平日里工作很辛苦吧?”
  “我开家小饭店,每天从早做到夜,也是习惯了,女人有点事做,自己挣钱自己花,心里舒坦。”韦春红不知道饭桌上除了雷东宝和宋运辉,还有谁知道她即将住院,她也不愿说,不是自家人面前,这种事多说无益,何必搞得别人吃饭不开心。但心里替宋运辉想到,看来与梁家姑娘的事儿没门。
  梁思申不由看看气质上比韦春红更粗糙的雷东宝,心说雷东宝肯定不够疼太太。这边被晾的外公却用英语对梁思申道:“大陆搞女人半边天,经济上没给半边天,权利上没给半边天,干活却要女人顶半边天,搞什么铁姑娘,弄得不男不女,滑稽,什么流氓逻辑。”
  梁思申听了不由得笑,也用英语道:“妈妈可没吃亏,你别担心。”又有意补充一句,“Mr.宋,请你当作没听见。”
  外公没想到宋运辉还能听懂,立刻笑嘻嘻地对宋运辉道:“听懂也没啥,事实嘛,你说是不是?”
  宋运辉说了句四平八稳的:“承认差异,尊重各自选择。”
  外公这才用中文道:“大陆人才多,不容易,不容易,宋先生,什么时候跟你去你工厂看看。宋先生家父母做什么的?几品官?”
  宋运辉小心地绕开问题后面可能有的陷阱,微笑道:“父母怎么样都不重要,最终还是靠自己。比如梁思申,不需要父母护航,小小一个人在美国做得很出色。”
  梁父一笑,端了宋运辉的碗,亲自给宋运辉舀了一碗汤。外公有些讪讪的,将汤碗顿到女婿面前,也要女婿盛。梁父笑着给盛了足足一碗。梁母旁边听着开始有些可怜起老爹来,这么大年纪的,哪是这两个官场里打混的中青年的对手啊。杨巡只知道这些人肯定话里有话,但不知道有话在哪儿,只有不插嘴才是皇道。雷东宝本来想有两个美国华侨在,正好问问合资企业进来会怎么样,可看看老头好像还在宋运辉面前吃瘪的样子,就不问了,这几天有的是时间跟宋运辉探讨。
  一顿饭没喝酒,吃得比较简单,很快就结束,宋运辉带着雷东宝他们离开。杨巡也跟着离开。上了宋运辉的车子,雷东宝才问:“小辉,这梁家是不是想招你做女婿,对你这么客气啊。”
  宋运辉笑叱:“胡说,是人家梁家人太客气,我以前做外贸时候小小帮了梁思申一个忙,梁家一直感谢我。”
  韦春红有意替宋运辉解脱,笑道:“人家小姑娘早说了,不会回国的,还在国内招什么女婿啊。”
  宋运辉心中一紧,只笑笑不予回答,却在车子开出去时候从倒车镜发现梁思申披了大衣从宾馆大门出来,也上了一辆车子。他犹豫了一下,开得很慢,果然看到后面车子跟上后,才平稳开出去医院。
  梁思申饭后回房间,她爸就过来要跟她谈话。她感觉爸爸要说合资商场的事,可是她自己现在都还没调查清楚,心里没底,没法稀里糊涂回答爸爸的问题。她就有些耍赖地要爸爸睡午觉休息,她跟宋运辉有事要谈,抢着逃走,正好看到宋运辉车子开出,她没犹豫就跟上。她决定先将心中的疑问向宋运辉提出。下意识地,她认为宋运辉会回答她。
  宋运辉开车抵达医院,带着雷东宝他们出来,等梁思申也从车里出来。韦春红在一边看着羡慕得不得了,这么一个小姑娘,嫩豆腐似的,开的车比眼下停车场的哪辆都气派。她想着这样的小姑娘肯定不会得她身上的这种倒霉病,人家养护得多好,连手上都没一丝疤痕。雷东宝却笑对宋运辉道:“还说没事,没事老跟着你干嘛。”
  雷东宝嗓门大,梁思申走出车门就听见,只得笑笑道:“还真有事,我得私下请教宋老师几个问题。”
  宋运辉道:“那么严重?你爸该不会也是因为差不多的事跟我约谈?”他本来想让梁思申在车上等等的,可想到医院在传的他和陶医生的绯闻,他这样上去找陶医生有些自投罗网,不如让梁思申跟着,让谁也搞不清楚。
  梁思申跟着进去,道:“应该是差不多的事,我爸爸不放心我。他一直否决我不通过他回国投资,我不想正中他的下怀。”
  “哦,杨巡怎么了?”
  “宋老师,你先忙你的事,等空余我再打搅。”
  宋运辉一笑,估计肯定与杨巡有关,要不是针对人的,梁思申没什么不方便说的。他依照约定,带人到了陶医生的办公室。他没想到,陶医生看到他进门时候本来笑容可掬的,可一看到最后冒出来的梁思申,忽然神色变了一下。他捕捉到这么一丝细微的变化,心中立刻有了想法。韦春红尤其是把陶医生当救命稻草,进门后全副精力都放到陶医生身上,她以女性的直觉感受到,宋运辉带着梁思申来,是做了一件错事。但是她没有发言权。
  宋运辉说话开始小心起来,但他还是在介绍完彼此后,被陶医生驱逐出办公室,理由是男性不方便旁听。梁思申一心挂着自己的事,见宋运辉出去,她本来就没进门,就更不会进去里面,反而还在宋运辉出来后,礼貌地帮陶医生关上办公室门。宋运辉一看只会扼腕,又不好说什么,都不知道里面陶医生会如何对待韦春红。但事已至此,他只能走一步看一步,先解决了梁思申的事再说。
  梁思申将今天早上与杨巡之间的事扼要说了一遍。宋运辉一听就感觉杨巡有其他想法,要不然不会这么巧,梁父今天冒出查账的念头,他今天凑巧才把真相告诉梁思申。但他不便判断,杨巡究竟是为什么有假帐,为了应付税务工商,还是为了应对梁思申。他皱眉问一句:“你对杨巡有想法?”
  “是。可是我清楚问他,为什么早在发现我的思路与他有异的时候,不告诉我,而是在今天我爸爸查账这个事实存在之后才告诉我。应该说我们的沟通渠道一直是顺畅的,我们常就不同观念交换意见。但是杨巡避开这个问题。”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问:“你认为呢?”
  梁思申双手一摊,道:“我也不清楚杨巡究竟怎么想,问他,他又不是解决问题的态度,没法沟通。Mr.宋,杨巡以前有与谁合作过吗?我想咨询一下那位合作人。”
  宋运辉低头想了会儿,道:“大寻,寻建祥。再以前杨巡在东北那会儿的事情,我没经历,只有听说。”见梁思申想问什么,宋运辉摆手阻止,“我回忆一下以前他们的合作。”
  梁思申点头答应,退开三步让宋运辉自己考虑。不过心中不祥的感觉更甚,如果没什么波折,杨巡和寻建祥的合作何需宋运辉考虑后才说出来呢?
  这时陶医生简单看了韦春红的病历及检查报告,大致确认与自己想的没什么区别,准备带韦春红去相好的妇科医生朋友那儿去。开门走出来一瞧,却见外面走廊上的两个人离得远远地站着,梁思申神情严肃,两眼却乌溜溜看着出来的一行。宋运辉却是一时没注意到有动静产生,只顾低头想事,直到雷东宝喊一声才回过神来。但陶医生早就开口:“宋厂长你们要不在这儿等会儿,我带韦姐过去一下。”
  宋运辉想了想,道:“一起去吧,决定下来住院的话,可以开始办手续。小梁,你下面去等会儿。”
  梁思申跟着他们一起走,但问:“我可以找大寻了解情况吗?”
  宋运辉断然道:“大寻还没我了解,你下去等会儿。不会太久。”
  “OK。”梁思申也是回答得干脆,看到一条楼梯便与众人告辞下去了。倒是把宋运辉惊异了一下,不知梁思申是不是生气了他的拖延。但他现在管不了那么多,等下安排住院的时候他还得找人打招呼一下,尽量安排得舒服,也不能吧所有事全赖在陶医生那儿。
  陶医生旁观,可忍不住道:“下面冷。”
  韦春红连忙道:“她车子可好着呢,比宋厂长的还好,冻不着。”
  陶医生点点头,道:“其实后面也没什么事,基本上是与主治医生见个面,安排住院,住院后才安排各项检查。抱歉,你们在那边医院做的检查,这边不能采用,还得重来。宋厂长说得没错,只要再一会儿就行。”
  “辛苦陶医生。”宋运辉听得出陶医生说话总是有意无意针对梁思申,不由一笑,但不予应答。“我要不要找范主任要个好床位?”
  “老范恐怕不在,今天元旦呢。这儿到门诊的过道有些冷,韦姐捂紧领子了。”
  宋运辉便不声不响地在后面跟着,到门诊的妇产科,他与雷东宝在走廊等着。雷东宝沉默了会儿,对宋运辉道:“刚才你那陶医生说了,看检查可以不割,但春红那年纪,以后生孩子有问题。”
  宋运辉没想到雷东宝提这件事,“那你准备怎么办?”
  雷东宝叹出一声闷气,“我认命。”
  但宋运辉听出雷东宝心有不甘。当然,怎么可能甘心?雷东宝太想要孩子了。可是,雷东宝又能怎样,只有认命一途。
  韦春红进去一会儿后就出来,由陶医生陪着去住院楼办住院手续。等办完手续住下,陶医生飞快开列一张单子让宋运辉回去准备,示意宋运辉可以先走了。宋运辉不明白女人怎么是这种心理,看到梁思申时候有情绪,现在却又赶着他走,简直是矛盾百出。宋运辉既无法婉转应对,又不想采取太多措施让陶医生深入误会,只得悻悻离开,给韦春红准备专门的护理东西。韦春红只能看着干着急,心说别看宋运辉带着眼镜看似细心,其实也是与雷东宝一样不懂女人心。
  回头韦春红把自己观察到的陶医生与宋运辉的关系和雷东宝一说,雷东宝就大大咧咧地表示,宋运辉那身份那地位那见识,哪个女人见了不喜欢,他要是谁都答应,还不成了花痴。但雷东宝没告诉韦春红的是,他感觉宋运辉对那个妖精一样的女孩子很好,虽然看似只普通朋友的样子,可他认识宋运辉久了,难得见宋运辉对女人如此无微不至,似乎以前对程开颜都没那么关心。他怕韦春红一张嘴关不住,不告诉韦春红。而另一方面,在雷东宝心目中,宋运辉似乎是比韦春红更亲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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