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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50 阿耐(当代)
  “有手有脚身体健康的懒汉,我为什么要同情他们?”
  “可他们中间有长期生病的,有五十来岁很难找工作的,他们以后的生活很成问题。”
  杨巡完全可以把刚才说过的话重复一遍,可是看着小小车厢内,近距离对着他认真说话的梁思申,他感觉自己犯贱了,没法再硬性拒绝。再说,他看到梁思申刚才没反驳他要求她想想的话,人家那么认真对待他的话,他是个男人,怎么可以不认真对待她的。他索性干脆地退步:“好,我听你的,挑出因为生病或者残疾生活苦难的,年龄大以后难就业的,先把这些解决掉。资金我来解决。”
  梁思申听了一愣,说声“谢谢”之后,启动汽车开向火车站,好一阵子没说话。杨巡只好找梁思申可能感兴趣的话题说话,同时又想提升自己在梁思申心目中的形象,“我看完马歇尔的经济学原理后,宋厂长又推荐我看企业成本核算方面的书,你还有没有好的书推荐?宋厂长说,他看的很多书还是你推荐的。”
  梁思申没想到杨巡还看这些书,“我看过的书,不知道国内翻译过来没有。因为宋老师懂英语,推荐给他比较方便,你还是问宋老师比较直接。”
  “国外一定有很多成熟经验,看看你就知道。其实你经历很少,可是你懂得很多。我以前的经验都是靠教训得来,可总是靠教训那也太傻,伤自己元气,应该多吸收国外那些老牌资本主义国家人家经历过的经验教训。要不等我忙过一阵子,出国看看?”
  “这个容易,我回去就给你寄邀请函,你先开始办护照。杨巡,每次来,都发现你言谈举止变化好大。宋老师说得没错,你是人精中的人精。”
  杨巡笑嘻嘻地道:“我现在吃饭很有规矩。”
  梁思申听了发笑,可她有些觉得,以杨巡现在的追赶速度,她再不加油,很快哪天就会被杨巡赶上。那可大大的不行。可是加油,又毫无疑问得像杨巡说的,要广交一切可以交的朋友,要寻找一切可以找到的机会,那么很难避免接二连三地与父母的关系网交叉,即使她想不特权,都回避不了。怎么办?看来还是Mr.宋的话,既然已经站在这个高度,只有顺势而为了,以积极的态度应对。
  杨巡却在说笑的同时,心知虽然他在买断工龄费用问题上有所妥协,可梁思申未必领情,因为他前面是以经费不足和银行贷款困难加以拒绝,后来却是答应由他自己解决买断工龄费用。这其中的矛盾,明眼人一望即知。梁思申那是修养好,才没当面指出他前言后语的矛盾。可是杨巡心里也有那么一点点的冤,他无非是体贴梁思申才一再不合常理地妥协,妥协后又大包大揽,造成言语间明显的瑕疵。杨巡知道这个瑕疵可大可小,可要是不抓紧机会弥补,弄不好造成两人之间的不信任。再加他担心梁思申这么个着装明显不是本土的瘦女孩子晚上一个人走出火车站实在危险,他于是不容分说非要跟着梁思申上回上海的火车。
  梁思申并不想杨巡同行。杨巡是个事业上的好手,可不是个生活上的情趣人,梁思申与他的共同语言仅限于工作,其他乏善可陈,基本是敷衍,梁思申想不出好几个小时对着杨巡说什么,一直勉强自己敷衍是件累人的事。而又看得出杨巡两天两夜没睡很是疲劳,要杨巡陪同她回上海说不过去。再有,她被杨巡一段饭时间的滔滔不绝弄得脑子缺氧,需要清静一会儿好好思考。可是杨巡的两只脚生在他自己身上,梁思申学不来那些客气人推推搡搡地拒绝,只得认可杨巡陪同。
  而杨巡的陪同也不只是摆个花架子,除了拎包指路之外,杨巡有办法灵活的找到过路火车专门办理补票的车厢,然后熟络地搭上一位乘警消失片刻,然后又笑嘻嘻现身领着梁思申来到幽静干净的唯一的卧铺车厢。梁思申好奇问杨巡做了什么手脚,杨巡但笑不语,一直回避不肯透露。
  小小的四人包厢很拥挤,床上已经躺了两个男子,梁思申跟着杨巡进去,一抬头,便看到杨巡伸展身子放行李时候露出腰间的一圈皮带。眼看着杨巡跳下时候肯定要与她脸对脸,梁思申不得不后退一步,走出小门,觉得这氛围异常暧昧。等杨巡下来,她便借口洗脸收拾,拿着一只拎包走开了。杨巡只听杨逦说过,洋人这隐私那隐私,好多事情你就是看见也要当作没看见,于是杨巡就没跟去,等了会儿没见梁思申来,以为女孩子洗脸程序复杂,也不在意,躺在床上耐心地等。可头才沾到枕头,困意便排山倒海地袭来,他鞋子都没脱就睡了。
  梁思申到餐车硬卧之类的地方逛了一圈才回来,见杨巡和衣而睡,知道他累,没打搅他,独个儿爬到上铺躺着想事儿。她记性好,独个儿静静一想,当时被杨巡搅得脑子发晕以为是对的地方现在回味着觉得不对劲。杨巡一边儿口口声声说申宝田可怜、困难,一边儿又对真正可怜困难的人们拖延发放买断工龄费,明显的双重标准。但再一想,那标准是她梁思申的标准,杨巡心中可能不这么想,杨巡心中的标准始终如一的很,始终贯穿着一条明显的利益主线。
  对于杨巡最后答应先付清困难人员的买断工龄费,而且可见他能从银行筹到资金,梁思申心里想着,何必呢,在这种小钱方面克克扣扣。对于她和杨巡而言,这些钱不是大事,但是对于那些失去工作的工人而言,这些钱意味着很多,梁思申不明白克扣这种钱有什么意思。可那是杨巡的思路,没想到慈祥亲切的爸爸也是这种思路,他们的思路里,似乎可以为了集体的管理方便,而令一部分人承受些许不至于死的不便,甚至苦难。诡异的是,政府显然也允许这种思路,因此才有政策条款支持这种思路,令杨巡延期付款做得理直气壮,而爸爸因此还婉转地批评她不识大体,爸爸不愿抛出股票折换现金也是基于这项政策。梁思申不明白,凭什么可以如此理直气壮地牺牲一部分人的利益。
  再想到她买梁大与人一起开发的别墅,多么简单的事儿,可是因为她或者爸妈都没有上海户口,这事却成了难题。后来还是李力通过关系七搞八搞弄给房子安个外销房的名头,她这个已经拿了美国国籍的华裔才算如愿以偿成为业主。反而她爸妈的外地户口却没有这等政策,说什么都无法成为实际户主,李力和梁大无缝可钻。梁思申心想,古怪至匪夷所思的政策可真多,竟然还有这等歧视本国公民的政策堂而皇之地得以执行着。
  再想到杨巡这个私人办企业的没法注册,因此还受累坐牢,申宝田与宋运辉姐夫面临的产权问题模糊,处境各有炎凉,梁思申开始理解申宝田。说起来,杨巡估计是感同身受吧。
  看着为两个人合资公司疲倦得睡得极香的杨巡,梁思申竭力要求自己宽容、理解。她估摸着杨巡可能无法认同那些失去工作的人们,对于他来说,每一步都是汗水,都是他辛苦挣得,哪里有伸手问别人要钱的好命。他说那些人是懒人,该遭贫穷,那也是他该有的理解,不能算错。杨巡一向来被别人剥夺着各种权利,从夹缝中求着生存,他自然也无法看到别人的生存需求。只是爸爸……梁思申有些不便多想,爸爸那似乎叫做不知疾苦。
  梁思申感慨了会儿,若不是与杨巡合作这两个项目,她还不会看到那么多,以前见识一些泛泛的东西,最多一眼带过,不作思考。而今切身相关的问题,逼得她不得不思考她所处的美国与眼下中国的差别。
  她决定投资国内的时候,曾被同学朋友嘲笑她心里有割舍不下的故土情结,因为谁都知道她在美国投资做得很好,实在不应该抽调资本投资政策风险很大、收益不明的不规范市场。连吉恩也这么说,吉恩说她倾尽家产做出的这两项投资缺乏风险意识。梁思申当时用一句中国的老话来回答吉恩,“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她无法旁观国内蓬勃的改革开放,她想参与,她也正好有这实力,于是她选择杨巡。选择杨巡的目的,在于杨巡与中国体制相冲突的个私业主身份,当然还因为杨巡的为人与能力。而今她算是初步如愿以偿了。可是她面对着车窗外飞速掠过的田野,心中百样滋味。
  她拿出笔,将心中的感受记录下来。她准备这几天因公与上海官员接触时候提出她心中的这些问题,进一步确认国内的政策,并看看能否探讨问题的解决。她接触的都是经济官员,她的团队应邀来浦东发展,她相信她掺杂在公事议题中的私人问题应该会获得答案,不管这答案在她这个接受多年美国思维的人眼里是合理还是不合理。她也已经想好她会写一份工作要求之外中国市场调查报告,纠正团队内部很多人对中国的认识。
  不过,她想,她会首先把草稿传真给爸爸和Mr.宋看。
  杨巡黑甜一觉,被梁思申叫醒时候,正好见到火车进站,而梁思申早已拿了她的行李下来。杨巡匆匆去洗了把脸,这一觉终于睡足,他起床便已精神焕发。杨巡是理所当然地护着梁思申走出深夜的火车站,他没想到梁思申住在别墅而不是与同事一起住在宾馆。他其实极其想接受梁思申的好意,在别墅休息一晚上再走,但是他不能,明天大量的工作等着他,他必须连夜赶回去。
  杨巡一路在掂量梁思申送给他的两句话。梁思申说,她回去美国后,会专门为申宝田的事情注册一家公司。但是梁思申又说,她请求杨巡多放一些宽容来考虑弱势的失去工作的人们,不是别人都跟他杨巡一样能干。
  杨巡不知道他睡觉期间梁思申做了什么想了什么,怎么会轻易做出那么大的让步。他回想梁思申从火车去别墅的路上提出的其他有关合资公司的政策或市场问题,看不出那些问题与梁思申的让步有什么关联。梁思申都已经心平气和地用到“请求”两个字,杨巡很想答应她,可是想到公司每一天的巨大开销,想到项目至今才只是一个开始,后面更多用钱时候,他斟酌再三,还是硬着心肠决定拒绝梁思申的“请求”。甚至给申宝田帮忙所得酬金他也早有用途,不打算提前支付买断工龄费。他有他的计划。
  送走杨巡,梁思申在花木扶疏的花园里逡巡了会儿,循着空气中清新而又甜美的花香,找到墙边的一簇白花。她不认识这种叶子似是玉米似的植物,但知道这是Mr.宋的父亲写给她单子上的植物。她这一年已经来上海四次,次次都闻到不同花香,梁大说过几天园子里的桂花会开,她挺有一些期待。走进里面,家俱不多,略显空旷的屋子里也是一室花香,原来是来自沙发边茶几上的一束同样的花。
  花被插在一只青瓷执壶里,执壶是她的,但不知是谁挑的这只本不与插花相干的执壶,一束花竟被插得极有味道。梁思申想来想去,只想到一个人。抽出执壶下面压的纸条一看,果然是李力的杰作。李力说他刚出差回来,有急事相询,让梁思申回到家里无论多晚多早都打电话给他。李力的字一如既往的漂亮。
  梁思申看看手表,做个鬼脸,不客气一个电话挂给李力。然后开门出去,坐在台阶上等被她吵醒的李力过来。
  夜凉似水,在皎洁的月光下,欣赏一个美男子披拂花香而来,是件赏心悦目的美事。梁思申一直等到李力走近,才道:“是不是不应该打搅你?”自从元旦疏远了之后,两人还是第一次单独见面,梁思申觉得不便请李力半夜进门。
  “应该,很应该。你这么晚才回来?”
  “是。本来想明天给你电话,但看你留下纸条似乎很急的样子。”
  “不好意思,买通我的保姆擅自进你家门。送你一件小礼物,我画的花瓶,前几天去景德镇做的,请你这方家看看还行吗?”李力说着坐到台阶上拆开包装,在月色下亮给梁思申看。他毕竟是个争胜好强的,有个机会去景德镇玩,便用心学上了,这就拿来梁思申面前显摆。
  梁思申看了一下,微笑道:“很多仿制品因为出自工匠的手,即使仿制尺寸相当,可整件东西依然透着浓重的匠气。这件的形体一般,少点灵巧,可上面彩绘布局却是非常漂亮,有清三代雍正时期的雅致。真是你画的?屋里你插花用执壶,也亏你想得出,真漂亮。”
  李力得意,笑道:“这叫匠心独运。本来想用这只瓶插姜兰,可惜感觉不对,这么热闹的粉彩不合姜兰的素雅。回家再看这只,对比后才知你那只青瓷执壶之美,我这只花瓶太闹。”
  梁思申奇道:“什么,半夜要我打电话给你,就是谈这些?要不我收拾收拾睡去,你自己慢慢参悟?”
  李力笑道:“当然不是这件事,你别心急,哪有见面就开门见山的,总得找几件风雅事寒暄寒暄。有这么一回事,最近我又看准一处地块,说起来的时候,萧然想参与。可是我想知道,萧刚为出资他的合资公司卖掉一块市中心地皮给你,现在他跟我说他的资金不成问题,我能信他吗?”
  梁思申没想到是这么个问题,想了想才道:“我倒是刚今天中午遇见萧总,谈了几句话。但我跟他从未谈过他手头有多少资金的话题,我想,你是他的朋友,你应该比我更清楚一些。”
  李力也料想梁思申不会直说,但他还是继续问:“你看萧拿得出一千三百万吗?”
  梁思申摇头:“不清楚,我对你们这些人在国内银行借贷的途径和手段都不了解,你们的能量不符合常规。”
  “你的意思是,萧现在拿不出这些钱,需要通过银行借贷才行?他的合资公司不是章程里面注明不能用于抵押和担保吗,他还有什么渠道筹资?啊,对了,你们今天中午见面都说了些什么,萧很重视你的经验,常说有问题要请教你。对不起,希望这个问题不会令你为难。”
  梁思申笑道:“你要真不想让我为难,你就别说出来。萧总问了我一些工厂管理方面的问题,这方面我外行。他的合资工厂好像出现一些麻烦,工人习惯于以前的工作节奏,而日方管理想提高工作节奏,双方正闹得不可开交,好像已经影响到正常生产。”
  “那么说,他的合资工厂现在无法产生预期效益?”
  “恭喜你,套话成功。”
  李力一笑,知道梁思申其实精得很,即使有意放水说了他想知道的情况,也非赖是他套出她的话。只因她现在正在萧然的地盘投资,不便得罪萧然。他笑道:“我何尝套出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啊,还有,这事你最清楚,年初萧跟我打听他的日方合作伙伴会不会有恶意,你看日方恶意的可能性有几成?”
  “恶意可能是我教给萧总的,不过是做最坏打算的意思。最后可能性有多大,我想萧总应该心知肚明,要不然他不会卖了市中心地块便宜我。”
  李力一时没法定论,萧然那边的资金究竟保险不保险。梁思申侧目看李力思考,问了一句:“你不是一个项目正在造楼,旁边一家厂正成你的囊中之物,难道你还有实力再买一块地?梁大好像说你们资金紧张啊,你有能力再背一个项目?”
  李力顾自出了会儿神,才道:“最近大家都抢着批租地块,一般……听说你最近通过二轻局改制拿下两家厂,是不是也是协商议价的方式?你准备把那两块原厂房用地用于自己开发,还是倒手转让?”
  梁思申一想,便明白李力吞吞吐吐不便说明的意思,微笑道:“我的用于自己开发。对了,我虽然没参与具体操作,可也大致了解到,两家厂的转手,基本没有交付评估,这价格……如果同样一件事,你在上海操作的话,可能你说的通过协商议价的方式得到的地价更低吧。我早跟萧总说,象他这样的人,想不通的才弄一家工厂管管。”
  李力微笑:“我记得你以前问我的一句话,你问我为什么拿了地皮不转手卖掉。我今天才知老牌资本主义国家出来的人问出来的问题个个事出有因。不过还来得及。”
  梁思申笑了笑,“对了,官员都跟我说浦东即将大发展,鼓励我们去浦东投资。你看呢?”
  “浦东可能是未来的希望吧,不过目前看来,增值不高。而且交通着实不方便,即使南浦大桥开通,可一道收费站就够阻拦人气。”
  “是的,我看浦东荒得很。不过我明天可能还是会谈到浦东。你们明天上班几点?我准备八点五十分与同事在宾馆汇合。”
  李力立刻明白,起身告辞。他没要求明天送梁思申,因为知道梁大有车有司机给梁思申。
  李力的谈话,让梁思申的情况通报提纲又添一笔。李力才是被她套出话来,但见李力得意的模样,他大约是享受着他的特权吧。梁思申很有感想。在回国感受的新鲜感过去之后,她终于体会到有种混乱的感觉无处不在。她想回去后好好查阅一下英美等国发展初期的历史。
  陶医生做事喜欢条理,她一向喜欢提前五分钟到达目的地,送儿子去少年宫学琴也是如此,不过她看到家长中有个人跟她差不多的习性,那就是宋运辉。但今天路上遇到自来水爆管,她不得不绕了远路,因此赶到少年宫的时候几乎是压着上课铃声,而看到宋运辉则是已经坐在走廊椅子上认真看一份传真。
  陶医生安顿好儿子,看到走廊上基本快坐满,只得坐到宋运辉腾出一只包让给她的位置。却看到宋运辉在看的传真全是英语,心中暗服,心说这人坐到那位置,还是有原因的。她搭讪着问一句:“最近一阵子没见你。”
  宋运辉笑道:“最近常跑北京,没法过来。你英语还行吗?这份传真写得很有意思,通过一个对中国有善意的,又与我们有不同意识形态人的眼睛看中国,这与我们看中国的视角很有不同。即使我常出国,我也看不到这个视角。”宋运辉说着,掏出包里的一把小刀开始裁传真,分出第一张交给陶医生。
  陶医生接了传真道:“常参考国外医学资料,不知道看不看得懂经济类的。”
  宋运辉笑道:“我的英语也是靠翻阅专业资料巩固下来,学的第二外语日语因为不大用得到,基本荒废。”
  “我也是,德语基本只认识几个字母了。最近忙啥呢?”
  宋运辉愣了一下,这话现在可不大有人问他,而且问了他也不会实说。但是面对陶医生轻轻巧巧的提问,他竟没掩盖,实实在在地道:“最近我们部里换新领导,新领导跟我谈话后,对于我们的项目挺重视,加快了三期批准进度,可没想到会遇到新问题,三期批准后,我们厂的行政级别就得升了,可是问题卡在我这儿,我的行政级别不够。现在部里都在笑话我:如今谁最想身份证造假?宋某某!我年龄赶不上……”
  陶医生没想到宋运辉跟她说实话,她作为一个优秀的医生,见识的头面人物不少,听得出什么是真什么是假,她先是意外,随即便感同身受地笑了出来,打断道:“是的,是的,我评职称什么的也遇到这个问题,还有病人看病也怀疑我,百口莫辩,只好拉倒,逼自己清心寡欲做个好人,不争名利。”
  宋运辉听了也笑,但感慨地道:“我要是能退倒也罢了,正好蜗居东海厂这个半岛上修心养性。可是我这位置是不进则退,多少级别相当的人嗅到这个机会,争着想把现有东海厂变为一个分厂,三期变为另一个分厂,把我变为一个分厂长,由他们来当现成的厂长。你说我能甘心吗?”
  陶医生奇道:“还有这种事?总不成跟我们科室一样,主任医师让资格老的去做,手术让我来做吧?连我都不能甘心,你怎么能忍受。”
  宋运辉笑了一笑,道:“制度杀人。这篇传真中也有反映。”
  陶医生想了想,道:“差不多。我最近的一次职称评定,本来我可能又是被牺牲的一个,正好在深圳一家医院工作的校友来邀我,给我解决职称和户口。我索性向院领导摊牌,让我评,我不走,不让评,我出走。好了,什么周折都不需要,顺利评上。他们最终还是需要有人做事。”
  宋运辉知道陶医生这话是针对他说的,笑道:“是,我们所倚仗的唯有一手过人技术。好在我们幸运,前面有历史原因造成的一大段人才空白。不过有时候体制内的事难说得很,难说,难说得很。你包里……”
  陶医生忙打开手中抱着的黑包,掏出正叫得欢的传呼机,等她看清上面是医院号码的时候,旁边宋运辉的手机也递了过来。陶医生感激,可是看看手机上面花花绿绿一大堆按键,不知从何下手,只得道:“帮我拨个号码行吗?”
  宋运辉看着陶医生手上的传呼机,接通了才递给陶医生。原来是有床手术,非陶医生过去不可。宋运辉在一边听得断断续续,可也大致听得明白,等陶医生放下电话,他就主动地道:“去吧,田田下课我先接走,你得空了打我这个电话,我再送田田到医院或者你家。”
  陶医生想,也只有这样了。但她忍不住请求:“谢谢,那就拜托了。你带着田田……如果遇到熟人,请千万别介绍这是某医院陶医生的儿子,谢谢。”
  宋运辉一愣,但他没问,只是答应一声,看陶医生匆匆起身要走,他嘱咐一声:“别心急,路上小心。“
  这下换陶医生愣住,回头不由看了宋运辉一会儿,这才匆匆离开。宋运辉回味陶医生刚才的话,心说难道上回游海边的事也传到陶医生医院了?难怪她后来一直避开他。宋运辉不由觉得好笑,人们可真闲。有些人还闲到找机会劝他别找有历史的、带拖油瓶的、好强的,几乎每一个人在他面前说起陶医生的时候,都是反而赞美他的情操,赞扬他不去追逐石榴裙,是个本分人,只是可惜陶医生……。宋运辉倒是觉得陶医生挺好,见识过那么多女子,除了梁思申,他也仅仅是看得上陶医生,他看得上的就是陶医生的好强和聪明。他本来没把陶医生怎么想,可后来那么多人弄假成真地跟他提起陶医生长陶医生短,俨然把陶医生当他女友的时候,他才考虑了一下。
  宋运辉也是有婚姻历史的人,作为一个理性的技术出身的人,他分析他婚史上面最大的错误是没找对一个能交流心灵、相濡以沫的人。因此他不免在考虑第二次婚姻的时候,侧重考虑沟通。而目前能沟通得好的,不,简直是无障碍的,唯有眼前这个陶医生。但这只是他的技术性选择,至于感情方面……梁思申是跟着他一起长大的……可惜,即使他现在已经有资格,他还是怕,越是爱,越是怕。他怕得不敢说出口。怕一说出口,换来梁思申对杨巡的那种轻忽。
  宋运辉自己都觉得这想法不三不四,可他就是这么说不清道不明着,腻歪着,无法自拔。因此他反而挺同情杨巡,那傻小子,就不怕被打击至死吗。
  手中的传真是梁思申昨天传到他办公室的,跨国传真,即便是梁思申有意用打字而非手写,并且放大字体,看着还是有些微吃力,毕竟不是母语。昨晚已经看了些,没想到梁思申从最先的这也看不惯、那也看不惯、四处指手画脚之后,开始思考、对比、寻找原因。这家伙成长得真快。
  他想到,与梁思申算不算沟通顺畅?他想来想去,岂止是顺畅,而且更是挑战。梁思申的开阔眼界,梁思申的咄咄逼人,目前让他每次都全力以赴。因此,梁思申无论是思想上,还是形象,在他印象中,都是鲜亮,逼人的鲜亮。陶医生与她比,几乎是两个极端。反而无可参照,不用对比了。看着传真中模糊的字,宋运辉心想,他到底想怎么样。
  胡思乱想了会儿,才继续专心看传真,越看越是感慨。虽然梁思申的有些思考依然有看不惯这个看不惯那个的影子,可是,这一篇里面,看得出她的思考,而且已经是成熟的思考,令他都看到许多新的知识,新的思想。若不是因为英语看着费劲,他会兴奋得一目十行。
  文章不短,几乎是宋引下课,他才勉强看完,看完之后,他极想与谁好好谈谈。那感觉,就像当年读大学时候,忽然接触另一个世界,见识另一种思想,满心都是欢喜。他领着宋引和陶令田下去,带着两个孩子先去西饼店买了几块奶油蛋糕,让两个上课上饿了的孩子坐在车上先充饥,自己忍不住一个电话打给老徐,他感觉,处于老徐的地位,老徐应该是更想看到这种文章的人。
  宋运辉当然也清楚,自己对梁思申这篇文章的看法有情人眼里出西施的意思,他向老徐推荐的时候竭力做到客观,先把老徐已经见识过的梁思申这个人介绍一下,以说明这是一个有什么视角的人,然后才将文章中的几点内容择要介绍。老徐说,他常看香港等地的报纸,其中对大陆的评论各有精彩,但文人写出来的东西常有脚不着地的飘,太过注重意识形态,缺乏实事求是、循序渐进的诚恳。他欢迎有调研有类比的报告,要宋运辉赶紧寄给他。听着老徐这话,宋运辉就跟听到自己孩子宋引被人表扬学习好为人好一样欢喜。
  但是老徐随即就问:“你自己的事怎么办?耐心等上级有关部门派个人来压你上头?”
  宋运辉没想到老徐也知道这事,叹气道:“这事我很被动,甚至可以说狼狈。按条规,我四不沾,上面已经跟我明确说明,这回再难破格提拔。说实话,即使上头体谅,安排一个傀儡来,可是傀儡坐到我头上后,尝到甜头的人是很难继续傀儡的。可我又难拒绝工厂升级,下面还有那么多人等着这个大好机会提高行政级别呢。”
  老徐道:“这事,我替你想来想去,也想不出好办法来。但不能拖吗?据我所知,他们还是很重视你这一块的,听说你产品质量提升方面抓得很紧,他们都等着你这边放一颗卫星。”
  “唉,放了卫星之后,我总得奖励有功之人,总不可能提拔了一串处级干部跟我并列。而且现在二期陆续开工,试验条件更好,照目前研究进度,我估计出成果就在年内。还能拖几天啊。”
  老徐笑道:“对于你而言,起码还得拖一年才够。你得找出适当理由让上司不便派遣他人。”
  宋运辉心中感激老徐替他考虑,“谢谢你,老徐。我现在算是想尽一切办法地拖。包括加紧洽谈香港上市的事,加紧促进三期资金到位,让设备早日进入洽谈的事。但很多事,都在一念之间,不是我能指望的。”
  这边宋引早就习惯看爸爸打电话谈公事,陶令田却是小孩子心性,吃完好吃的蛋糕,直爽地大声问道:“宋叔叔,我还能吃一块吗?”宋运辉只得回头说一句,“还可以再吃一块,不能再多,免得吃中饭没胃口。”
  老徐听见了在那端笑道:“你管孩子管得也不错啊。百忙当中有没有考虑一下婚姻大事?”
  宋运辉不由笑道:“呵呵,正在分析我应该适合哪种人,以免再误人误己。老徐有没有金玉良言?”
  老徐笑道:“你这做技术的,拿你没办法,不能感性一点吗?就你这性格,我一点不成熟的建议,你看看能不能找个知识型的,可以让你看得起她。呵呵,我们不说闲话,言归正传。关于你东海升级这件事,我是这么想的,欣赏你的大有人在,很多人跟我差不多,大概也未必愿意看到你头上压一个人,对你对他们都没意思。前期你的活动宗旨基本上在讨上司们一个保证,这保证吧,比较难。你要不调整一下策略,改为让他们对这件事一致沉默,不表态,心照不宣一起拖,这就相对容易一些。一年,说长不长。”
  宋运辉恍然大悟,连声道谢,到底老徐宦海沉浮多年,想出来的主意技高一筹。想到上回去北京找老徐的时候也谈起这事,老徐也一时没想出办法,看来老徐今天的主意是几天考虑后的结果。这年头,大事小事,拖拖拉拉的多了,只要没人牵头,拖到什么时候去都不知道。现在部里在兴风作浪的是那些觊觎东海现成便宜位置的人,领导们因为制度有明文,不便明确表态反对,他宋运辉更不便封住领导的口,他才多大。可是让他们沉默,还是可以通过努力达到的。
  宋运辉顿时跃跃欲试,本来想让谁把梁思申的传真复印件带去北京,这下不用了,他准备自己再走一遭。
  中饭后陶医生做完手术打电话给他,请他把陶令田送到她家那边。这年头有车的人少,上回去海边的事传到医院,已经让陶医生不胜其扰,她还哪敢让宋运辉开着亮晃晃的车到她医院示众,那不是败坏她的好名声吗。陶医生打完电话后急着踩自行车回家,却看到宋运辉早已带着两个孩子明晃晃地站在车外等待。陶医生欲哭无泪,宋运辉就不知道收敛着点吗?
  宋运辉见到陶医生,却立刻想到老徐说的“看得起”这三个字。当时听着感觉有些突兀,现在看着陶医生才想到,“看得起”这三个字,确实高难度。老徐实在是个人精。让他宋运辉真心看得起一个人,岂是易事。
  因此不由得好好打量了陶医生几眼,见陶医生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打量,脸色绯红。这还是宋运辉难得看到硬气的陶医生露出小女儿态,心中诧异,不由心中一软,不忍再用苛刻的眼光打量。正好宋引与陶令田两个小的商量得热火朝天,陶令田说他用手术刀做的削笔刀有多好用,宋引说她爸爸替她改造的卷笔刀强得多,两人都不服气,宋引一定要看看陶令田的小刀。宋运辉趁此要求陶医生,能不能让宋引上门看看,他忽然极想看看陶医生一个女人带着陶令田是如何艰难地生活着。可是被陶医生拒绝了。陶医生的拒绝很简单,就只“不方便”三个字。
  宋运辉问的时候,就预料到以陶医生的脾气会坚壁清野,果真被拒绝了,反而心里喜欢她的毫不含糊。他却粘粘乎乎说他准备再去北京,问陶医生有没有要带去的,有什么要带来的。再次不出预料地被拒绝后,宋运辉带着女儿满意而返。倒是把陶医生弄糊涂了,宋运辉到底想干什么。
  但宋运辉却是因着对老徐的敬重,开始认真考虑陶医生这个人。打算以后给女儿宋引买东西,开始一式两份,一份给陶令田。在陶医生面前,宋运辉长袖善舞,没有什么怕不怕的。
  但是宋运辉去北京做的说服工作并不顺利,他毕竟级别还太低,说话不够响亮。而那些想着挤进东海做老大的,反而都是比他官大一级的,很有一些人更因为多年呆在机关,深深懂得这个部门里面的套路,就近下手,事半功倍。宋运辉感觉非常吃力。都清楚东海是块多么鲜嫩的肥肉,谁不想来分一杯羹,升级别的事更让东海站到明处,引发某些人的食欲。宋运辉努力,那些人也努力,各自八仙过海。宋运辉背后是东海的力量,而那些人虽然各自为营,却有一个共同的目标,那就是想要促使部里派员下到东海厂。到得北京下了几场大雪的时候,宋运辉都累得不想做了,考虑是不是退后一步,将拒敌于国门之外,修订为关上门打狗。
  而这时,刚刚试点改革工作完毕的雷东宝,却从红伟那儿得到消息,处处被他们围着打追着打的省电线电缆厂正与港商洽谈合资。
  雷东宝立刻凭直觉意识到,这是一个严重的动态。但是究竟严重在哪儿,他召集干部开会时候,众说纷纭。有人说跟港商合资会给省电线电缆厂带来资金,对方以后就敢压低价格跟小雷家竞争,也可能拿钱上更多设备,对小雷家实施反包围。有人说港商会不会带来技术和设备,让小雷家拍马也追不上省电线电缆厂做出来的产品质量。还有说,合资后会不会让省电线电缆厂的产品打到国外去,那倒是更好了,让出国内市场给小雷家。雷东宝听着觉得都不是回事儿,要两个大学生调查了市里几家中外合资企业,看看人家合资后都干些什么。他再要求镇里想方设法搞清楚省电线电缆的合资内容。
  正明现在又恢复成为他手下的老二,正明异常自信,认为从市里的几家合资工厂来看,合资改变不了什么,要雷东宝不用担心,还是一如既往地扩大规模,用利润上一条电缆设备。
  这个时候,因为电线设备简单易操作,价格又低,入门容易,周围已经零零星星开起只有一条两条电线设备的小厂,那些小厂几乎是一家人上阵,成本极低,有些象小雷家刚发展起来那阵子。但是现在的小雷家却有些正规,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成本方面是无法与那种作坊式小厂匹敌了。
  因此雷东宝感觉现在前有狼后有虎,形势就跟现在的严冬那样严峻。
  他约下宋运辉,元旦时候登门说话。
第二部 1994
  每到年底时候,饭店的生意总是特别好。但生意好归生意好,韦春红还是百忙当中留意到雷东宝想元旦两天休息去见前妻宋家一家的计划,而且从探询中来看,雷东宝似乎压根儿就没考虑过要带上她。韦春红心里挺无奈的,心想,活人没法跟死人斗,雷东宝钱包里一直放着宋运萍的照片,压根儿都不怕她怎么想。
  终于,韦春红在忙碌中想到一件事,她的月经好像有近一个月没来了。她是过来人,知道这事儿意味着什么,尤其是对她和雷东宝的关系意味着什么,她狂喜,与雷东宝结婚以来一直悬着的心终于放下,整个人安泰起来。她当晚就绕着圈子问雷东宝有没有觉察她有什么变化啦,问雷东宝现在最想要什么啦,可惜雷东宝的回答没一个是与孩子有关,似乎是看死她已经不能生孩子。韦春红揣着个大喜的谜底还想不厌其烦地绕圈子,雷东宝却不耐烦了,要韦春红加紧收拾他元旦出门的行李。
  韦春红无奈,只得追着雷东宝走几步,才能趴到雷东宝肩上,得意地笑道:“我啊,可能是有了。”
  雷东宝奇道:“有什么……啊,你说啥?怀孕?”雷东宝的两只眼珠子顿时像是要蹦出来似的,反身抓住韦春红,对着她的肚子坐看右看,一张脸肌肉抽搐,煞是恐怖。
  但韦春红是知道雷东宝的,雷东宝此时的脸再难看,韦春红也知道他这是惊喜过度,而雷东宝这样的反应正是韦春红想要的。她欢快地钻进雷东宝怀里,一点没顾忌地、大声而坚决地道:“我要给你生个儿子。”
  “生啥都行,只要是你下的蛋。”这话说出来,雷东宝自己也知道不妥,但他高兴坏了,终于又等来儿子,不,女儿也行,只要有一个,他不知多羡慕那些拖儿带女的人。但有前车之鉴,他高兴不忘安全,“春红,今天起你给我好好躺床上,别动,哪儿都别去,叫你妹来伺候你,饭店也少管,给我好好……孵蛋。”雷东宝高兴得忘了词,说到最后忘了世上还有“保胎”两个字,想来想去还是“孵蛋”。
  韦春红本来就高兴,见雷东宝高兴得忘形,她更是满心欢喜,捶着丈夫的胸口大笑,两个人笑得忘乎所以。
  终于笑得累了,韦春红才道:“可还得去医院看一下,是不是……”话说急了,一口唾沫呛住,她剧咳起来。雷东宝看着害怕,似乎韦春红现在是玻璃人儿似的,连忙大手给韦春红按摩胸口。他的大手没轻没重,揉得韦春红胸口衣服团如抹布,可是韦春红喜欢,对于她咳嗽过后雷东宝的手不老实地揉来揉去,她笑得花枝乱颤,都忘了说话。老夫老妻的,这都是久违的亲密了。
  一顿儿闹腾之后,韦春红才笑着道:“明天我想去医院化验一下,你陪我去吗?我可真想你一起去,有好消息能一块儿高兴。”
  雷东宝笑道:“当然去,明天一早我先去挂号,你晚点起来,慢慢收拾了才去,省得冻着。回头我去趟你家,把你妹去叫来陪你。”
  韦春红微微顿了一下,才道:“可你定的明晚出发去见你宋厂长去呢。”
  雷东宝想了想,道:“这事拖一拖,先得把你安顿好了再说。我给小辉打个电话,让他别等我了。”
  韦春红撒娇儿似的按住雷东宝,道:“慢慢来,我们明天查了确定了再打电话。今天打这个电话算什么呢,报喜?你存心气他吗。”
  雷东宝听着有理,再想,即使明天检查好了,这事儿最好也别跟宋运辉提,免得宋家一家又想起宋运萍。韦春红见雷东宝竟然真的答应,有些意外。在有关宋家的问题上,雷东宝还是第一次没自作主张,肯听她一声劝。她无法不感慨地道:“这夫妻啊,有了孩子才真像一对夫妻。”
  梁思申没有想到,以为这辈子都将老死不相往来的外公会亲自打电话给她。
  外公的电话难得开门见山,直截了当地道:“我是你外公。圣诞节你来我家,一起吃顿饭。”
  外公是有备而来,梁思申却是回了半天神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她对于外公的命令有些反感,再说外公的大宅几乎是她少年时候的噩梦,能不去就不去。“谢谢外公。我已经预订好回国机票,对不起,没法接受您的邀请。”
  外公“嗯”了一声,却道:“我已经收到你的卡片,卡片上面是你的签名吗?我在一份报纸上看到同样签名,说中国情况的,是你写的?”
  梁思申惊愕,没想到外公还看英文报纸,这是她征询上司和宋运辉的意见后,向报纸投的稿,没想到被采用,她还好好买了一叠报纸放着打算送人。“是我写的,我最近因工作常跑国内。”
  “写得有见地,我跟老友说起来都很有面子。”
  梁思申心里不由得“嘿”了一声,原来如此。外公可是一点都没变,以前外公对她青眼的时候,都是她一手小提琴在派对中给他挣脸的时候,屡试不爽。梁思申不由一笑,有些得意地一笑,若说前年还是她主动上门展示她的成就,那么今天是她的成就吸引外公主动打电话示好。这其中的微妙变化,让她愉快。因此她能大方地道:“谢谢外公,如果您需要报纸派送老友,我这儿存着不少。”
  外公却石破天惊地来了一句:“你给我一份回家时间表,我要跟你回去。”
  梁思申大惊,可力持镇定:“我担心舅舅们追杀,需要看到他们的书面授权。其次,我需要看到医生证明才敢带您去。最后,要跟只能跟您一个人。”
  外公大怒,挂了电话。但没让梁思申高兴太久,不到一天时间,外公的电话又来,要梁思申打开传真,他竟然乖乖发来两份书面文件。梁思申欲哭无泪,只得背负两家舅舅刀子一般的目光,伴着八十岁老外公回国。虽然因此有幸坐了商务舱,可是到底是担心老外公的身体,老外公睡不着找人说话,她只能陪着,一向能在飞机上睡好吃好的梁思申竟然没睡好,挂着两个黑眼圈下到上海机场。
  梁母亲自飞到上海迎接老父。梁思申见面就轻轻叮嘱妈,外公现在老了,以前好的品德倒未必留存,坏的脾气反更见长,她要妈不要太委屈自己,别什么都顺着外公。梁母不答应,鞍前马后地伺候得周到,可也气得不轻。
  还是梁大的车梁大的司机。外公老派人,一定要坐到司机身后那个位置,梁思申劝诱他上海现在变化很大,坐前面才看得清楚,外公却固执地道:“我是老上海了,驾驶员先生,侬地图带了海法,我呢寻几和平饭店。”
  梁思申把妈妈推进后座应付外公,自己与梁大的司机一起将行李往后厢里塞,可塞来塞去还差一只旅行袋放不下,只得抱着这只硕大旅行袋坐到前面副驾位置,因为早知道外公向来坐车不肯将就,她若是把包塞进后座,只有委屈她的妈挨挤。
  梁母见此忙道:“囡囡,把包递给我,你这样还怎么坐。”
  梁思申道:“没多少路,我抱着,不重,外公派头大,不喜欢挤着坐。外公,你最好讲官话,你现在的上海话夹着粤语,上海人广东人都听不懂你,你太高深了。”
  外公却没发脾气,只是感慨地看着车窗外面,道:“变化太大了,比我十几年前来的时候又好一点了。”外公果然不再讲上海话。
  梁母心说,老头子怎么肯听外孙女的话,不肯听女儿的话呢?“爹爹,我们不住和平饭店吧,囡囡在上海有套别墅,外面看上去跟我们老屋差不多,里面暖气也好,我们住囡囡家。宾馆再好,到底没自己家方便。我昨天已经到了,把暖气开得热热的,爹爹不用怕冻着。”
  外公道:“上回去你家住,连热水淋浴都没有,害得我回家剥了层壳才洗干净。我们还是住饭店吧,听说上海现在五星级宾馆都有。”
  梁思申笑道:“好的好的,听外公的。上海现在好宾馆不少,我带你去住静安希尔顿,与老宅近。”
  梁母刚想给女儿使眼色,不料却听她父亲道,“来上海怎么能住美国宾馆,不会是和平饭店老掉牙不能住了吧,好吧,我先到囡囡家看看。”梁母目瞪口呆,这才明白女儿了解老头子性格。梁母从小与父母分离,对父亲的性格所知不多,现在见老头子性格如此古怪,不由想到女儿小小年纪时候在这样的外公手下过日子,难怪后来会扯大旗反水。当年她签署文件授权女儿打官司时候还很是内疚,可从机场一路下来,这些内疚一点点磨蚀。
  梁思申坐在前面微笑,外公仗着手里握着不菲财物,最喜欢给儿子们出难题,这会儿想在女儿面前也显摆一下,她就顺着呗,挖个圈套让老头子跟她拧,看老头子掉不掉进她的圈套。若换作平日里老头子吃饱睡足的时候,她还真不能保证自己能赢,可今天一路飞机从美国飞来,老头子哪儿还斗得过她这年轻人。
  但一路对上海的变化颇有挑剔的外公还是站在别墅外面震惊了。他不等别人给他开车门,就自己走下来,不顾疲倦,绕着别墅看了一圈。梁母不得不在后面陪着,等一圈下来,便道:“爹爹,外面冷,快进去吧。”
  外公却神情严肃地又走到一株腊梅旁边,深嗅一下,才道:“腊梅,几十年没见了,花朵还是像蜡纸一样透。香。以前我们家的一株更大,一直可以开到春节以后。梅花种了没?啊,这是,还是哪儿挖来的老梅桩,不错不错,是绿萼,最难养的品种。囡囡出来,栏杆上爬的都是些什么藤?”
  梁思申刚把行李收拾进去,闻言只有三个字,“不晓得。”
  外公却道:“小姑娘有良心,我本来以为她拿着老宅的拆迁费吃光用光了,没想到还原样仿造一座,跟祖宗当年造的没差多少。这一下我来上海有落脚地了。”
  梁母忙道:“拆迁的那笔钱都我另立一个户头存着,等下我把存折给爹爹。这房子用的都是囡囡自己的钱。囡囡现在有钱,她还在国内有两处投资,都是不小的排场。”
  外公奇道:“我不是说这些拆迁的钱给你们用吗?”
  梁母不卑不亢地道:“我们现在的日子都过得挺好,囡囡又有出息,爹爹的钱还是专款专用,给爹爹在国内时候用吧,省得换美元。”
  外公一时无语,当他发现他的钱不是那么好使的时候,他感觉他得收起脾气了。“王家第三代里面,你的囡囡是最有才气的。”
  梁母得意地道:“梁家小一辈里面,我看看也是我们囡囡最有才气。还得谢谢爹爹把囡囡带出去读书,囡囡有今天,跟所受教育分不开。爹爹进去吧,外面太冷,上海是湿冷,冻着了不好受。”
  外公这才肯进去,但门口时候不屈不挠地问:“我女婿呢?”
  “爹爹来上海的消息太突然,他没准备,他得把工作交出去后才能来。很快的,明后天,再加元旦,我们陪爹爹在上海好好走走,他在上海有很多朋友。”
  “他在做什么?”
  “我们那儿省工行负责人。”
  “也有出息,不靠着我反而都有出息。房子不错,就是太空了点。”
  “囡囡自己不常来住,想稍微布置一下够生活就行,等我们退休来住时候再依着我们性子布置,她可孝敬我们呢。爹爹的房子在楼上,我扶你上去,先洗个脸,吃点东西,睡一觉吧。”
  “下面不能住?我不要爬楼梯,你布置一下。有什么吃的?”外公洗了手,懒得洗脸,开始饶有兴趣地看梁思申费劲收集的那些小玩意儿。梁母只得去吩咐从梁大家抢来的保姆做鸡粥配肉松、酱瓜等小菜。
  梁思申早跑上自己房间洗澡去了。因为她了解外公,知道陪外公这几天将是一场持久战,消耗战,必须得分秒必争地保养好自己。
  韦春红虽然巴不得立即飞到医院查出个结果,但她还是守在饭店,等娘家侄儿买来饭店一天要用的菜蔬,过秤对账完毕,才吩咐几句离开。到了医院,雷东宝早已给她挂上了号,她喜滋滋挽着雷东宝的手臂上二楼妇产科。
  这回雷东宝没胡乱吱声,站在外面走廊上等。眼睛很想看妇产科病房,但是见那门口总是进进出出女人,他觉得总盯着挺流氓,就只好无聊地看向楼梯口,心里却是激动得恨不得冲进里面旁观旁听。
  但是等了半天,等来的却是韦春红煞白的脸。
  一顿子检查做下来,韦春红当天就住进医院。
  昨晚还那么欢喜。韦春红看着丈夫进进出出地忙碌,一直默默流泪。医生告诉她,虽然要等所有结果出来再说,但基本上子宫是保不住了。她以后将永远没有孩子。这让她如何面对雷东宝?她怎么说都有儿子了,可是雷东宝还没有,看昨天雷东宝多喜欢孩子,可是她却不能给他生了。她对不起雷东宝。而且,往后没有孩子的夫妻,像夫妻吗?
  等雷东宝办完所有手续,坐到她病床边,一脸无奈地看着她,她强忍着伤心,违心地道:“东宝,我不能让你雷家绝后,我们离婚吧。”
  雷东宝没想到韦春红这个时候会说这种话,愣了好半天,长长叹了声气。“你别胡思乱想,养好身体等做手术。我出去外面吸根烟。”雷东宝背着手出去,但走到门口回头一看,见韦春红脸色白得像鬼一样,忍不住又折回来,好声好气地道:“我们虽然是半路夫妻,可我坐牢时候你也没离开,你说我会离开你吗?你当我姓雷的是什么东西?”
  韦春红这才伸出两只手死死拽住雷东宝的手臂,神经质地道:“可是我不能生……”
  “闭嘴,这是我的命。看来我命里没儿子,才会先害死一个,再害你生病,都是跟生孩子有关……”
  韦春红一听傻了,都忘记自己的难过,十指紧紧抠着雷东宝,道:“你也快闭嘴,这是什么话。好好,我不说,我再也不提。你赶紧去叫我妹来伺候,这儿是妇产科病房,你男人家不方便。快走,快走。”
  雷东宝却是没走,任韦春红紧紧拽着他手臂,安抚道:“你别紧张,不怕,医生说手术简单,不会比生孩子痛。麻醉下去什么都不知道,醒来就完事了,没几天拆线出去,活蹦乱跳就跟啥都没做过一样。这手术不伤筋骨。别怕,别怕,你不是一向很胆大的吗?”
  韦春红一向不仅胆大,而且坚毅,这会儿被雷东宝当作女儿哄着,反而抽抽嗒嗒地满是伤心满是软弱起来,“我往常哪儿是胆大了,是没人靠才硬撑着,才刚安定下来,本指望靠着你,再生个一儿半女的,我也不开饭店了,专心伺候你,可……我怎么命这么苦哇……”
  雷东宝抱住韦春红,让她哭个痛快。他心里开始谋划,首先要到宋运萍坟前烧柱香,然后得到后山那座庙里捐点功德,除了叫韦春红的亲妹子来,还得找现在为了生意已经举家搬迁到市里的红伟家人一起来伺候。而宋运辉那儿,那是说什么都没时间去了。
  终于安抚下韦春红,雷东宝立即开始行动起来。回到小雷家村里的家,他鬼使神差地走上二楼,翻出久不开启的那只他自己敲的樟木箱子。打开来看,里面宋运萍一针一线做出来的婴儿衣服依然颜色鲜亮着,就跟中间没有流逝过那么多年似的。他对着一箱子的小衣服吸了一枝烟,终于痛下决心,提起箱子来到宋运萍坟前,念念叨叨地将这些都烧了。他扶着香对宋运萍说,他对不起她,但希望宋运萍保佑韦春红手术顺利,要宋运萍有账都算到他头上来。他看着黑烟扶摇直上,渐渐与冬日低沉的乌云混为一体,他相信天上的宋运萍一定是听到他的话了。
  也是奇怪,等他说完烧完,山上的风才忽然大了起来,似是要下雪的样子。雷东宝没紧着下山,给宋运萍坟头拔草培土打扫完了才下来,直奔后山寺庙。他这时候深信他的命一定有问题,否则怎么会有接二连三的厄运找上他家的门?以前他总说他参过军,入过党,死也不信鬼神。可这时候他动摇了。他对着神佛深深拜了下去。希望临时抱佛脚会有用。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本来就心情不好。接到雷东宝的电话听说这事,心里更是堵了好久。上回雷东宝出事的时候,他接触过韦春红,对韦春红这个人由本来的厌恶转向欣赏。他在电话里要求雷东宝这时候要对韦春红加倍的好,说韦春红这个女人不容易。针对雷东宝本来想来他这儿商量的事,他说其实没什么别的要说的,对付外强,最要紧的是做大做强自身的实力。中国市场那么大,不会因为来一家外资企业就打碎其他所有的饭碗,只要自身够强,全国多得是吃饭地方。
  宋运辉自己也在加紧做做强自身实力的事。东海厂升级行政级别的事基本已拖无可拖,他一个人经常往北京跑的努力难以扭转那么多人长住北京影响出的大局。上司已经明确告诉他,做好准备,迎接一个空降领导。不过上司也许诺,他的厂长位置不变。但是经验告诉宋运辉,不变是相对的,变是永恒的,他唯有做强自身,掌握大局,才能让空降者无隙可趁,他的地位江山永固。
  因此三期项目才刚批下,宋运辉便大张旗鼓走出一条人事安排新路子——竞聘。三期项目的所有领导岗位都还是一个个的萝卜坑,等着一只只大萝卜填进去。即使东海厂目前还年轻,可也已经有了小小的一些惯例,如果按照惯例,那么当年从一期领导班子里抽二期的,现在就应该从二期领导班子里抽三期的。其他车间的犹可,唯独码头,则是永远逃离不了老赵的控制了。宋运辉扯起人事改革试点的旗帜提出竞聘,就是为了打断连锁在新、旧班子间的链条,打断他们之间的横向联系,改为以他为中心的放射性纵向联系。只有这样,才能确保空降领导下来之后,不可能一次策反一连串的人背弃他宋运辉。
  每一个集体都有一群被既有管理者挡住去路的蠢蠢欲动者,每个蠢蠢欲动者都希望绕过挡道者越位而出,为此,每个蠢蠢欲动者都有设法展示的必要:展示其技能,展示其忠诚。而竞聘,就是宋运辉堂而皇之地给予那些蠢蠢欲动者展示自己的机会。宋运辉心中早有人选,但是他需要竞聘这样一个跳出惯例,却又合情合理的程序。
  竞聘的事,他督促得很紧,即使他去北京的时候,东海厂这边的程序也没有任何停顿。所有的竞聘人都是依照竞聘条例作为硬杠子打分,综合分数高的人中选,最后面试。所有的条例都是宋运辉推敲而定,分数分配暗中倾向他中意的人。而即使有黑马跳出打乱计划,那也不要紧,还有面试。
  宋运辉从北京回来,第一件事便是审阅已经统计出来的竞聘分数。一看之下,基本八九不离十,都在掌握之中。看到老赵的综合打分排在第五位,都还不够面试资格,他不由得一笑。他身边主抓此事的副厂长、宋运辉从金州带来的嫡系方平一见了然,笑道:“老赵还不知道这分数,公布前要不要先找他谈谈?”
  宋运辉再次一笑,循着数字翻到老赵的评卷,仔细看了,才道:“压分压得厉害。这样吧,其他有弹性的项目我们不变,这个年龄……这么明显的地方,我们给他往宽里评,让大多数人一看就认为评分者倾向老赵。你回头改一改,今天就上橱窗公布。”
  方平一听就笑出声来,“对,让他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压力很大吧?都找着你来呢,尤其老赵这门大炮,没把你家门槛踏平已经算客气了。”
  方平苦笑,“找我家倒也罢了,他一手压制码头人员参与竞聘,一手直接在我办公室拍桌子,完全是肆无忌惮。”
  宋运辉很是感慨:“同样是胆大,有人表现出的是无知者无畏,有人表现出的是有恃无恐,原因全在他所处的大环境。老赵不审时不度势,看不到码头已经有新人涌现,而表现一如既往,那就面目可憎了。你去办吧,我等待他下班前来轰炸我。”
  方平笑道:“我拖一拖,差不多快下班时候贴出去。等老赵知道我们都已经下班了,他即使跳也要等元旦加星期天沉淀个两天再说。厂长你还是早点走吧。”
  宋运辉笑道:“不用等,这就贴。你要清楚,现在的老赵不再是有恃无恐的老赵,而是无知无畏的老赵。我们越是做得透明,做得公正,分数出来后,老赵如果敢跳,就越是成为笑柄。他要是找你,你理直气壮地告诉他,时代不同了,长江后浪推前浪,竞争淘汰前浪是客观规律。”
  “我还是担心他不理智,厂长,你这几天不在,你没见他到处怎么扬言。”方平想了会儿,道:“我还是先会议公布,缓冲一下。厂长你别参加。”
  宋运辉摇头:“不行。我们这回竞聘的原则是公开、公平、公正,我们要做到不仅做法上三公,程序上也要做到三公。有结果不能先小范围会议公布,不能给人讨论以后再公布结果的印象,一定要第一时间面向全厂职工。不要怕冲突。添加剂的研制,成熟了没?”
  “已经成熟好几天了,等着你最后签字。他们都很希望厂长亲自到现场看他们提取样品,给出化验参数。还有,有个不情之请……”
  “没门,圣诞节已经过去,没圣诞老人了。”
  “听完再拒绝嘛。”
  “知道你想我表扬你那些小兄弟,有你跟他们称兄道弟差不多了。你回头安排主事的写篇论文,立刻要办公室润色一下,要专人去争取春节前塞进期刊里发表。竞聘面试安排在元旦后第二个工作日,越快越好。”
  方平也是有点仗着自己是嫡系,问了一句:“为什么这么紧?”
  宋运辉笑道:“这还不明白?影响一下春节前奖金发放嘛。你出去叫销售科长过来。”
  只有宋运辉自己心里清楚,凡是成果,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公布,凡是人事,他都要在新领导来前落实,就是这么简单。
  这一天很忙,他出差那么多天,明天又是元旦,大量的事赶着要他审核过目。竞聘第一轮的结果在门口橱窗公开,公开后即哗然。果然不出所料,老赵没法跳。硬杠子加公平、公开、公正,老赵没理由跳,他又不是混人。老赵只有生气地怠工。但这正中宋运辉的下怀,他还只怕老赵占着大权搞对抗,没想到老赵这么没斗争策略。
  宋运辉一直在办公室忙到晚上八点,也是等到晚上八点,都不见老赵冲进门来理论,他还略微有些失望。下去取车回家,被冷风一吹,忽然想到,是不是他的手腕又进步了,令老赵无招架之力?宋运辉回想一下所有步骤,打开车门前忽然一笑,所有的步骤,那可都是冠冕堂皇,让人无从指责。
  小小的成就,让宋运辉从北京带来的灰色心情稍微起色。
  回家他赶紧吃饭,出差回来,家里的饭菜特别香甜。
  宋母帮他整理行李,拎出一只塑料袋奇道:“又买烤鸭,不是吃过吗?又不好吃,还不如温州麻油鸭。”
  宋运辉忙道:“那是给陶医生的,还有那盒红盒子北京点心。明天你和猫猫去少年宫带给她去。”
  “明天元旦,停课。要等下礼拜了。这烤鸭不会坏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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