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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44 阿耐(当代)
  梁思申一笑,道:“不急,我很快就会回来,找你介绍那些老师傅。”
  杨巡笑道:“看起来我上回把牌子做坏了。他们跟我说,那只紫檀木盒子配上新玻璃镜子,傻透了。”
  梁思申一听,开怀大笑,杨巡终于自己意识到了。杨巡看着梁思申的大笑,心说还真少有女孩子肯这么大笑的,梁思申底气十足,笑起来自然也不遮遮掩掩。两人这才转入话题。
  梁思申拿出晚上多方咨询后得出的结论,一点一点地与杨巡商量,在国内,这些那些的有没有必要添加或者删除。但有一项开销,梁思申觉得肯定必须支出,那就是员工的培训。而且她感觉这个培训费用相当厉害。
  “不知你有没有留意到,他们服务非常规范,比如进来敲门的次数,间隔时间,还有,他们将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床单抛出去,落到床上就基本不用再拉扯了,这都需要招式。比如餐厅的服务,从哪儿上菜,怎么换骨盆,我基本上……在国内的三星饭店很少享受过这样的规范服务,只有合资的,或者有国外公司管理的宾馆才有。把一个从来连宾馆门都没进过的孩子培养成合格服务员,而且还得是在你们市目前只有三星级宾馆的前提下培养四星级服务人员,估计得送到上海来了。你想,这笔费用支出会有多少。肯定不菲,必须列入预算。”
  杨巡想了想,道:“是啊,我都得培训。不然下面人做得好不好,我看了也不知道。”
  “这方面,我建议你找专业人士,出高工资聘请。我看你在工资支出那一栏里,预算的支出偏小。加个零都不为多。”说着,梁思申不由分说,就在杨巡所做报告上面,出手添了个零。“你也已经在预算里考虑到未来一年两年建筑成本和人力成本的增加。现在再看看这些数字,你觉得自己的实力够造起一座四星级宾馆吗?我怎么总觉得资金不是存在缺口,而是根本性的不足?”
  杨巡没豪言壮语地回答没问题,而是拿起报告皱眉沉思。原先这份报告出来,他已经在为筹资犯愁。宾馆,毕竟不是贸易市场,那些高级奢华的部分无法省略。这一颗一颗的星分出的级别,在星级宾馆评定标准里,那是有绝对的硬杠子,他问旅游局的人看过。现在的数据,这也没法省,那也没法省,又被梁思申一说,新添巨额费用。再加上,如果萧某的那块地真的被他吃来的话,支出又将超出预算多多。
  梁思申见此,善意提醒,“千万不要冒进,这个项目是需要巨额投入的项目,而且是中途万一资金跟不上,已有部分一无用处的项目。”
  杨巡没看梁思申,摆摆手阻止梁思申说下去,也终于忍不住摸出香烟来点上。梁思申想了想,摸出包里的计算器推到杨巡面前。杨巡见此,冲梁思申一笑示意,抓走计算器。这个笑,全然没有杨巡平时笑的样子,倒是很有职业精神的虚假的笑。梁思申也忍不住为自己的这个发现而笑,第一次见到杨巡的时候,只觉得他象老鼠,现在真是一日千里,变化大了。她不去打扰杨巡,将那些数据在心里大致心算,可以相见,杨巡的资金缺口太大。她想到一些替代方案,或者说是循序渐进的方案,但不清楚国内可不可以这么做,安全等方面有无保障,因此暂时不说。
  杨巡几乎是燃尽一支烟,这才从椅背上直起身,将报告又平摊到桌面上,对梁思申道:“你听听,我有两个打算。第一个打算,如果能吃下萧的地,我现在的资金预算只够造起一家商场和宾馆主楼的壳子。我可以让出一年租金,让租我场地开商场的租户自己装潢商场。以后,反正已经竖起来的大楼不会有建筑安全问题,可以筹集资金慢慢装修。考虑到九二年一年以来物价的飞涨,还有我那两家市场的评估价越来越高,我怀疑我造好的大楼也会升值。我只要把一部分先盘活,派上用场,说明我的项目是活的,就能拿这大楼贷款去。第二个打算,如果没有吃下萧的地,其实反而麻烦。我在别处任何地方都没法把底层的房子盘成店面。这个项目,可能真得因为资金原因推迟了。不过我有个想法,我可以找钱多的国营单位合资,旅游局的倒是想跟我合一下,可惜他们没钱,但我可能还是会要他们加一股,这样以后评定星级酒店时候就是自己人评自己人。我还可以找谁呢?除筹到这些钱,还有,他们最好有很多外国客人……”
  杨巡说到后来,其实已经忘了对面的梁思申不是他自己弟弟,有些不成熟的话说出来未必合适。他自顾自地皱着眉头,嘀嘀咕咕将脑袋里所有想法一股脑儿地倒出来。梁思申坐在对面,继上回银河宾馆初见之后,再次见识杨巡迅速发散的高效思维。而当年至今电器建材市场成功的事实证明,杨巡当年的思考完全有效。梁思申默默听着,渐渐认真起来,将谈话记录到纸上,等杨巡说完,她都已经记了满满两张纸。
  杨巡说着说着,忽然抬头发现梁思申没有任何反应,却是拿着写满英文字母的两张纸靠到椅背上思考。杨巡一时也不知道梁思申这是什么意思,估计她是听烦了他没有头绪的说话,可人家素质高,有礼貌,不肯出言打断他胡言乱语,干脆不理他。杨巡挺沮丧的,有意大声嘀咕了一句,“看来,只够造家三星级的。”
  梁思申被杨巡忽然的大声惊了一下,抬眼看杨巡一脸郁闷,道:“那还不如不造。如果能拿下萧的地皮,不如索性商场上面造办公楼,省心。”
  “是啊,我就是想造四星,我想死了要造四星。”杨巡实在忍不住,忘形地做了一个扩胸动作,咬牙切齿地道:“事在人为,不信造不起来。前一阵在上海参观四星级宾馆,有一家宾馆进去就有四条很漂亮的大理石柱子,一问,用的全是意大利进口的花岗石,一条柱子得一百万。烧钱吗?烧!可烧得值吗?值!一看就是派头。回头再看三星级的,看不上眼了,什么印度红花岗石也拿来做地板,铺的地毯没弹性,全不是回事。你想,这样一家四星的竖起来,起码十年里面,市里没一家能赶得上的。现在开发区发展得那么好,外商投资来得那么多,以后只有更多,你看,换你两年后来,看见我的宾馆,你还肯住原来那家三星的吗?”
  梁思申听着杨巡近乎慷慨激昂的发言,不由笑了,这话说得好像两年后宾馆肯定造起来似的。“我肯定住你家四星的。”梁思申一本正经地说。
  杨巡也笑了,不好意思地道:“野鸭还没打来,嘿嘿……啊,都几点了,吃中饭去。”
  梁思申收起自己记录的资料,拿起杨巡给她报告,问一下,也收进自己包里。去餐厅路上,梁思申忽然问起,“还准备挂名中外合资吗?”
  杨巡笑道:“当然想,挂个中外合资的牌头,别说政府看见我亲热,就是招工都比国营企业有优势,我还问过银行,银行不肯贷给我这个个体户,却肯贷款给合资公司。你说我现在挂名是村集体性质,其实是个体户,想找个好一点的会计,人家都还吊着卖,外地人更不肯来,说是没法办户口。这要是合资的话,那些人得打破头走后门让我招。啊呀,我又想到一个省钱办法,你说,我每个部门都花大钱招老手来,放到职高去,给我定点培养一群小姑娘出来,那培训费不是省下一大半来了?我只要打着中外合资的名头,又给职高解决分配,那些职高看见我还不亲死?梁小姐,你只要答应给我挂名,我也跟付小雷家村挂靠管理费一样,付你管理费。”
  梁思申笑道:“看来我得吊着卖,管理费比例提高。”
  杨巡也跟着笑,他听出梁思申松口,有答应给挂名的意思了。“你的管理费肯定高,我还得请你经常出来晃晃呢。还有,以后你来,住宿吃饭一条龙全免。”
  梁思申嘻嘻地笑,但直到在餐桌边坐下,才道:“再给我几天思考。你也回去想办法咨询一下我这个洋个体,与你这个土个体的合资,政策上有些什么要求,有没有我接受不了,无法做到的内容。我也回头经过香港时候查询一下,从香港投资有没有什么特殊要求。”
  杨巡听着这话,忽然觉得一只耳朵在跳。心里想到,只是挂名,梁思申何须做得如此周密?
  然后,杨巡便听了一顿饭的天方夜谭。梁思申告诉他,她天南海北旅游接触到的各色风情的高级饭店,那种奢华精致,真不是什么一百万一根的花岗石柱子能撑得起来的。但有些精致,梁思申明显留意到,杨巡是无法体会其中妙处的,杨巡更中意挥金如土的奢侈,比如意大利的金马桶之类的噱头。因此,梁思申心中揣测,杨巡肯干加苦干,是个做事情的人,可是,会不会最终搞出来的是个奢华元素堆积得如闹哄哄乱糟糟若集贸市场的怪胎?以杨巡的眼光,能不能合理有效地选择专业人才?她觉得,这才是杨巡四星级计划中最大的疑问。
  因此,对于后面杨巡不断放出的合资善意,她始终守口如瓶,她绝不打无把握的仗。不过,她愿意帮忙,借名字给杨巡,做一个假合资。
  杨巡却是始终摸不透梁思申的心意,感觉这女人真是出乎意料的难搞。可问题是,自从他富起来后,见多的是女孩子臊眉搭眼往前凑的,尤其是现在西装笔挺,大哥大包小巧,还有汽车一辆,连挺稀罕的女大学生也向他低头,他总能一眼看透那些女孩的用心。唯有梁思申,妖精一样的狡猾,看似简单直爽,可总是难以掌握。他想,这肯定与梁思申是国外长大有关,见多识广。
  但无论如何,梁思申只要肯借外商的牌子给他用,他已经无限感激了。他一个个体户办的公司,如果能凭此跻身中外合资的行列,那无疑是鲤鱼跳过龙门式的身份飞跃。不说别的,他即使是买车,都可以少交一大笔的税,车头挂上一块噱头的黑牌照。
  梁思申吃完中饭就走了,杨巡其实很想留住梁思申多说说话,可是没门,他再好的口才,见了梁思申也露怯。他只好又找出去,有的放矢地看上海的那些豪华宾馆。
  梁思申回到自己崭新的别墅,站院子里看看稀稀落落的绿化,实在是还看不出好来,却见李力别墅门口有人进进出出地搬运东西,她走过去看,见李力正站在屋子中央指挥大家搬桌子挪椅子拉彩灯,喜气洋洋好不热闹。梁思申见李力没看到她,就走过去打个招呼,说上几句,为了陪宋引看演出请一小段时间的假,才走开。李力今天请的还有几个是住别墅区没回家的老外住户,他其实很想问问梁思申国外原汁原味新年晚会的场面布置和晚会程序,可一想到梁思申屋里那些在他看来心思用到极致的摆设,又闭嘴了。他倒不是怕眼光有限被梁思申嘲笑,那是客观因素受限,没办法,而是怕问了却做不到,被梁思申看死。
  梁思申从李力家出来,却欲哭无泪。心头出血啊,她从美国特特意意背来的一身行头,看来今晚用不上。李力家没有中央取暖设备,估计晚上就算是人多人气足,也不可能热到哪儿去,她怎可能穿一身晚装出席。当初装潢之前的采购,她提供选项,可梁大和李力都没选择中央空调,她都不知道这些人是什么考虑。妈妈也是对中央空调千般不满,说是耗电太过,看在怕女儿冻着的份上才咬紧牙关地用。可出门时候,关空调比关门还积极。梁思申有些不能理解妈妈梁大李力他们的想法,他们又不是用不起。
  进到自家别墅,扑面的暖香,梁思申心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暖。
  正好宋引睡了午觉下来,梁母搬出一堆给宋引买的衣服,三个人欢天喜地换着试,把宋引高兴得不得了。自从宋运辉坐正厂长大位之后,宋家家境改良,可毕竟没梁思申那样的大手大脚,梁母又是个手头散漫的,再说梁家也是有心报恩,因此宋引有知以来,还是第一次一下买那么多衣服玩具。她都还是抱着个新买大熊猫睡觉的,别提多开心。
  梁母一向眼光挑剔,梁思申小时候的衣服,她都不愿买街上的,而是自己照着上海买来的裁剪书做,现在给宋引买的衣服,梁思申看着都觉得好。梁思申一高兴,扑上楼去,把本来准备给晚上用的晚装穿下来,给妈妈看。梁母一看,“噢哟”一声,两眼闪亮。原来是一件太阳黄的曳地长裙,只一根吊带绕过颈子吊住,衬着雪白双臂和雪白半截玉背,梁思申从楼上下来时,当真是摇曳生姿,步步生莲,只是梁母有些不好意思看女儿前面开得极深的大V领。反而是小小宋引还挺封建,吐着舌头刮脸羞羞。梁思申学着模特儿扭来扭去,一口一声“好看吗,好看吗”。梁母笑说,好看是好看,就是穿不出去。宋引却说好看,可是真流氓。弄得梁家母女哭笑不得。
  梁思申笑着刮宋引鼻子,“小封建,我小时候还想学女特务呢,可比你开放多了。”又摊开手,露出一把化妆品来,“看,还没完,你们看我彻底改变风格。”
  梁母和宋引眼花缭乱地看着梁思申拿不知什么粉硬是把雪白皮肤弄成闪着细细金光的太阳棕,一头卷发飞瀑而下,两只眼睛画得如烟熏似的,一张嘴唇却如粉红蜜桃。再配上累累垂垂的莱茵石手串,硕大莱茵石耳环,再看,果然味道全变。如果说妆前的模样是优雅的天鹅,那么妆後的模样虽然依然优雅,可是充满野性的张力,犹如蓄势待发的优雅的豹,与被拳击练得圆润弹性的双臂相得益彰。这回,梁思申则是跳起来,问妈妈怎么样。
  宋引说,还是刚才好看。梁母却看着女儿低低声念,“阿弥陀佛,幸亏李力家没暖气。”心说宋引当然不会觉得好看了,这打扮,那是狩猎用的,狩猎异性专用,梁母都不好意思多看女儿。可还是忍不住问:“囡囡,你在美国就这么穿?不怕……不好意思?”
  梁思申一听就明白妈妈的意思,哈哈大笑,笑得梁母也跟着笑起来,女儿这样子太快活了。可正好这时候门铃响,梁母一听,就恨不得冲上前去,掩在女儿身前,做英雄保镖状。可女儿早快她一步开了门。
  进来的是端一只大纸箱的梁大,一进来见大厅有小婶和一个女孩,顺着小婶眼光才看到门后露出一只头的梁思申,他也没看清,就道:“小七你鬼鬼祟祟躲门后干嘛。小婶,我拿来一些水果,小叔怕你们俩没车子,偷懒不肯拎水果回家,索性不吃……”梁大忽然看到梁思申从门后出来,顿时目瞪口呆,话都说不利索了,“小……小七,你干嘛……”
  “梁大,向后转,背对小七。”梁母忍不住发话,不许梁大看女儿,堂兄妹也不行。到底美国是美国,中国是中国,国情不一样。
  梁思申看梁大果然乖乖转过背去,不由得哈哈大笑,笑得打跌。梁大嘀咕道:“笑什么,你晚上敢穿出来?看不冻死你。”
  “所以我遗憾死了,只好穿给妈看。大哥,哎,你们晚上会穿什么?我学着点,省得妈不放心。”
  “男的都是西装,你想女的能穿什么,这么冷的天,反正下面是裙子就行。小婶,下午要用车吗?要不要我把车留下?”
  “小七要去看音乐会……”
  “妈,这种小事别占着老大的车,我自己打电话叫车。容易记呢,让你拨四个零,2580000。”
  “要不……梁大你晚上没事吧,陪小七一起去,我一听太重的音乐就偏头痛。”
  “没办法,小婶,我有事。这个……小姑娘是谁?”梁大终于忍不住问出来,心中好奇得要命。
  “我小师妹。老大,你回吧,看你怪不自然的,你怎么也这么封建呢。”
  “我怕小婶剥我皮。那我走了,小婶再见,小七,晚上穿好看点,我得显摆显摆你。再见。”
  “唔,等等,萧然这人跟李力好像挺不错,一起来找过我,你认识他?”
  梁大想都没想,就道:“他跟李力关系好,我不喜欢他,这人做事太草菅人命。小七,你也少惹这种人,不过量他也不敢对你怎么样。”
  “对了,就是草菅人命,老大你明察秋毫,萧这种人是衣冠禽兽。我跟他接触几次,若不是最后摆出梁家,他嚣张得很。谢谢你,晚上不会给你丢脸。你那个性格女朋友到场吗?”
  “不到,她不适合那场合。”梁大出去时候,还是忍不住看了梁思申一眼,“小七,你这样子,李力看了得出鼻血。”
  等梁大走后,梁母才道:“梁大还算正派,女朋友护得紧呢。”
  “可李力太复杂,梁大不知道会不会吃亏。”
  “放心,李力只要是个心中有数的人,不敢让梁大太吃亏,梁大舅舅放不过他。囡囡,要不,我们搭配你晚上的衣服?”梁母对此事也是热衷得紧。
  “麻烦大了,我还真没带着那样的衣服来。”但说归说,母女俩抱起宋引一起上去,三个女人一头扎进梁思申的衣服堆,梁母感慨,难怪要带上那么多箱子,全是衣服。梁母又想,以前回家没带那么多,这回怎么反常,难道是……女为悦己者容?为李力?还需要悦李力吗,简直是手到擒来。
  梁思申独自带穿着新衣服的宋引出门去听音乐会,原以为带小孩子听音乐会是一件苦差,得时刻留意关注小孩子的嘴,别制造出噪音。没料到,宋引却对台上演奏的音乐熟悉得很,听高兴了还跟着哼哼两句,手舞足蹈。梁思申本来想听到半场就走的,料定宋引不会有耐心,见此,当然奉陪到底。中场休息时候,她耐心问宋引怎么熟悉的这些音乐,一问才知,原来是宋运辉只要在家时候就放着音乐,早上送宋引上学去车上也放,宋引从小耳熟能详。一家子就只有他们爷俩爱听吱吱嘎嘎的外国音乐。梁思申似乎还记得小时候她说起音乐来,宋老师全然不懂的样子,没想到现在连他女儿都懂,宋老师这个人,可真是非人的刻苦。也可见,宋老师对女儿培养的意图,肯定那个宋师母插不上手。
  因此,听足全场,带兴奋得叽叽喳喳的宋引回家,梁思申换装出现在李力家晚会现场的时候,已经挺晚。
  梁母原以为女儿起码得过了半夜才回来,她留下门,打算着先上楼去睡觉,明天丈夫一早就会赶来呢。没想到她才上楼梯,却听门被打开,竟是女儿与梁大一起回来。梁母惊了,认定出什么事,急忙下楼,却正好听女儿问梁大:“你们究竟是什么聚会?为什么会有大麻味道?”
  梁大一听惊住:“你说什么?你有没有搞错?”梁母都惊住,大麻?
  梁思申正色道:“我进门闻到大麻味道,跟人说几句要紧话就装肚子痛出来了。不愿跟这种人混搭,也不想伤了晚会主人。”正好听到外面有脚步声赶来,梁思申忙道:“说我进卫生间了。”便钻进一楼卫生间里面。外面梁大和梁母都是被梁思申这几句话震住,钉在当地没法动弹,直至门铃响了好几遍,梁大才过去开门,将晚会主人李力迎入房间。但梁家人都不约而同不提梁思申的话,敷衍了李力,将李力硬送回去晚会。
  一会儿等梁思申出来,梁大才低声问:“小七你确信不会搞错?”
  “我中学就知道这玩意儿。你回去看看谁有区别于醉酒的迷幻状兴奋的,以后离那人远点,去吧,好好玩。”
  梁大没走,抓住梁思申问了好些常识性问题才走。梁思申等门关上,就对妈妈道:“妈,我真厌恶。”
  梁母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却是恩怨分明地道:“别让一颗老鼠屎坏了一锅粥,你不能把全部人都厌恶上。梁大和李力两个,我看就不是那样的人。”
  “对,包括萧然都不是,虽然我不知道是谁。但李力的朋友中,一个萧然不够,现在又是那么个鬼,所以我选择退出,道不同不相为谋。”
  梁母这才明白女儿为什么反应如此激烈了,原来有对李力失望的情绪掺杂在里面。再想女儿下午试装时候的遗憾,原来她对李力是抱一定期待的。“李力是李力,他未必知道他的晚会上还有这么一出……”
  “可他知道萧的为人。我进去就找萧,提醒他投入市一机的资金必须属实,不能是虚假注资,否则合资合同可告无效。萧当时挺头痛的样子,可还是与李力一起弹冠相庆,说当时幸好大家商议了好办法,没做傻事,没在市中心拿地时候拿出太多钱,否则现在钱让那地占着,注资市一机就有大问题了。妈妈,你看,他们是一丘之貉,我看到过萧转一个身是什么面目,李力还不是一样?他们堂而皇之地做坏事,还面有得色。真无耻。”
  梁母心说,原来不仅是对李力失望,“唉,又回到这一问题了。走,上去睡觉。这事儿我们谁也说不清。”
  梁思申愤愤地上去睡觉,心中则是更能体会到杨巡当初受萧然逼迫时候,那么一个已经拥有两家市场的个体户却是那么的渺小。一个殚精竭虑做出来的美好计划,敌不过萧然等人一枚肮脏手指的稍稍拨弄。一个个体户究竟需要面对多少的不平等,她数不过来。
  不远还有晚会音乐穿越墙壁,传入梁思申的耳朵。那声音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梁思申不承认妈妈所言,自己也来自那个世界。不,她是靠自己的能力学识立足于她的世界,而非那个世界。
  这一个新年,梁思申难得不是在孤寂中度过,可是心情却是不佳。
  但是与来上海一起过元旦的爸爸说起,她有投资给杨巡的打算,却被爸爸否定了。爸爸与妈妈又有不同,爸爸能以何年何月何地发生的实际事例,来说明个体私营户的信用低下。大如众所周知的三角债的成因,小如处处可见的短斤缺两,以及爸爸所在银行贷款时候对个体户的考虑。爸爸说,国营集体企业出问题,可以层层向上级主管部门反应,而平常,上级主管部门也是层层监督国营集体企业的发展,因此可靠。可是个体户出问题,他一逃了之,你往哪儿找,找谁,让你找到了,也是要钱没有,要命一条,你难道一辈子盯着他?
  爸爸的话都是有理,可是梁思申听着总觉得似是而非。她终于想到一个问题,她所在的美国,如果较真起来,不也基本上是个体户的天下吗?美国的个体户都好好的,没惹事,依法发展企业,依法获取社会资源。为什么到了中国却不行了呢?
  于是爸爸又抛出无数例子说明,便是连小小的宋引都能说出,个体户不好,个体户会骗秤。经过一个上午的教育,梁思申终于明白一个道理,中国的个体户与美国个体户的生存环境不同,中国的个体户犹如热带雨林中匍匐在植被最底层的植物,虽然在争阳光争雨露之中培养出顽强,可也在惨烈的争夺战中造成扭曲。梁思申想到在南美雨林中见过的那寄生在大树上吸血的藤,想到那绞杀大树的榕,想到猪笼草之类充满诱惑的陷阱,还有充满毒液长满恶刺的种种,人类和植物,哪个都逃不脱生存环境的漂染。
  真失望,祖国竟然不是想象中的美好。
  等第二天收拾了小宋引的东西,交给杨巡带回去,梁思申跟杨巡说了萧然在原新华书店那块地上本来就没多少投入,因此也不会考虑卖出那么一块宝地筹资,杨巡神色黯然许多。回头宋引跟着杨巡到家。宋运辉风尘仆仆赶回家里,见女儿已经到家,就打电话给梁思申道谢。梁思申不由得问起,如果注资给杨巡这样的个体户,需不需要留意人品风险。
  宋运辉一时很难回答,从个体户这一团体的总体性来看,信誉并不好。但杨巡这人他熟悉,按说……可是,宋运辉又一想,杨巡以前在东北的败落就是卖劣质货,杨巡的信誉究竟能有多少成色,还真难说。宋运辉很难回答,于是问准备就什么项目注资,待得了解到是就四星级宾馆项目注资,宋运辉这才否定了。他不便质疑杨巡的信誉,但是杨巡见识方面的欠缺是明摆着的,并不是杨巡没有见多识广,而是杨巡缺乏见识辨认高端的自身素质基础。他把自己的怀疑告诉梁思申,而他的怀疑,正好与梁思申对杨巡的认识一拍即合。
  因爸爸对个体户的认识,和宋运辉对杨巡本人的认识,梁思申收回原先因看不惯萧然嚣张,有些赌气的投资想法,转而死心塌地只给杨巡外商名号方面提供帮助。
  杨巡带着梁思申的许诺回到家里,虽然兴奋于终于啃下一个硬骨头,争取来金光闪闪的外商头衔。可是,这一趟上海之行下来,四星级宾馆建造更大的问题又摆到他的面前:资金,又翻倍了的资金预算。
  如果说原先他的资金实力,加上与人的合作,他还可以占据大头的话,那么现在看来,他自有资金实力,只有再加银行贷款,才能与合作人平分秋色。可是,出资那么多的合作人,必然也是实力雄厚的,说话响亮的,人家能同意在项目中屈居老二吗?
  看上去不可能,可杨巡既然认准了,就不肯放手。天下哪里那么多不可能的事,他这身份,办那么大两个市场,照理也不可能呢,可他不是变通变通都做到了吗?可见事在人为,大活人不能让什么原则什么规矩的憋死,大活人总能把不可能变为可能。
  于是杨巡开始到处找人吃饭谈合作。可大伙儿都被他吹得对项目发生兴趣,却对他这样一个个体户牌子的合伙人没有兴趣。一圈儿游说下来,无果。但等杨巡因着春节请客送礼的关头展开第二轮游说,富裕的纺织局领导却对杨巡说,造四星级宾馆的设想很好,纺织局准备把原先的三星级计划上升为四星,但纺织局打算自己造,自己掌握主动权。人家纺织局领导推心置腹的话让杨巡生不起气来,明明纺织局有钱,却还要与一个实力不够的个体户合作,这不是明摆着告诉别人这里面有猫腻吗,这不是明摆着与自己的大好前途开玩笑吗。
  杨巡一时灰溜溜的,是啊,有实力的比如纺织局,不屑跟他合作,没实力的旅游局,他不屑合作,这事儿还真是有些犯难。如果只是以前预算的那个缺口,他还可以东拼西凑找几家小的,凑齐数字,可是,现在显然不行。他也知道,合作的人太多,又太有实力的话,影响他的控制权。他如果没有控制权,还做什么四星级,给人卖命啊,不干。
  计划不顺,杨旭心里挺恼火。而偏偏此时,从外办的朋友那儿得知,萧然的合作计划却是顺利推进,外商与之已经进入实质性会谈。杨巡实在是心有不甘,找到国托老总密晤。不过也是不出所料,国托老总连说不敢,说风险太大,他怕坐牢。国托老总还以老友身份劝说杨巡,不要好高骛远,做几倍于自己实力的事。杨巡听得悻悻的,可看样子,似乎真的得把这项目放弃了。
  但杨巡即使情绪再低落,也得出力为宋运辉春节探望雷东宝的事打前站。这当儿,杨连杨逦两个都已经放寒假回来,如今他们都已经不回老家,而是聚集到大哥周围。杨巡已经让杨速出力买了一间三室一厅的房子,平常他是没空装修的,都是杨速自己买材料找人工,寻建祥也是常来帮忙。好在他们近水楼台先得月,找齐材料人工倒是不会出岔。只是杨巡听杨速说,现在物价涨得快,市场上好东西人们还抢购,抢去回家存着。杨巡倒是不以为然,他们现在用的都还是妈几年前抢购来的脸盆热水瓶,毛巾也是至今还没用完,花色造型全已过时。可是那样动脑筋抢购,才得来一些些的蝇头小利,还不如多动动脑筋在赚钱上。物价上涨,赚钱只有更容易。
  但是杨巡觉得奇怪,有钱买脸盆热水瓶,还有电视机录像机倒也罢了,怎么也有人买建材回去藏着?真是钱多了没处使了吗?看他辖下的食品小商品市场也是一样,虽说是年关,可出货量也是高得惊人。马大嫂们一个个惊呼着钱不够用,钱不值钱,可又一个个不要钱似地往家里搬吃的用的。杨巡也是在下面的压力下,涨了一次工资。但是买木料瓷砖回家,不会是无的放矢吧。
  杨巡让杨速在建材市场逮人提问。杨连和杨逦都拿这当社会实践作业来做,眼睛亮晶晶的很是热衷。杨巡倒是反而奇怪了,这有什么可热衷的。
  宋运辉春节时候,好歹还是带上妻女,去了金州总厂丈人家过年。与以往不同,这回他即使想做个样子下厨,程母都不许了,帮忙也不要。程家上下都对他客气得焕然一新。程家主力去年退休,如今立刻门可罗雀,因此,宋运辉在程家所受待遇更是突出体现。
  但宋运辉只在程家吃了一顿年夜饭,和两顿初一初二的早饭。其余的饭,都是轮流在别家吃的。初一中午,他和岳父一起上楼给水书记拜年,只有他被水书记留下与水书记一家吃了一顿,他坚持下厨做一只糖醋排骨,水书记笑眯眯地也没拦着,但上菜时候吃了第一口,还痛快地叫了一声“好”。一直地,水书记说宋运辉是他编外孩子,是最继承他实干精神的门生,反而说得水书记的儿子回头偷偷做鬼脸。
  水书记消息灵通,居然也知道他这回引资的失败。水书记真心诚意地告诫宋运辉,即便是年轻人的思想已经走在前面,可有些原则性的底线还是不能碰,还得顾虑到上面领导的接受度,不能自以为是。水书记建议宋运辉不能光顾着闷头做事,要钱要政策才去部里,而是应该有的放矢地展开有利于自己的游说,在系统杂志上通过其他人投稿形成一股讨论思潮,发动兄弟企业一起提高认识,以向上级机关施压,这才是办事正道。
  水书记在送别宋运辉的时候,很是语重心长地告诫宋运辉,如今该是大幅度减少放在工程技术方面的时间,而向行政管理全面过渡了。水书记也拿闵厂长的例子教育宋运辉,闵现在也是放弃原先专长的生产那一片,改向全面发展。这是作为主要领导者的必经之路。
  宋运辉带着水书记的告诫,下一站来到闵厂长家拜年。与闵,现在已经谈笑无忌。宋运辉虽然严肃,闵却比他更无味,闵反而还被宋运辉揪住调笑。两个人凑到一起,没别的话,就是一个主题,“找钱”,与个体户杨巡的主题一模一样。闵倒也直爽,他也赞同这回上级否决宋运辉的筹资计划。宋运辉小小恼了一下,说他思想还不如水书记开放。接下来便强行灌输自己的融资思路给闵。这一说,说来话长,闵听出了兴趣,于是,两人从客厅关进书房,从书房说到餐桌,闵夫人在外面婉言谢绝了其他非重要来客。于是初一的晚餐就在闵家吃了。
  宋运辉冷眼旁观,看得出如今闵家风水轮流转,闵厂长在家做了老大,夫人家来人对闵也恭恭敬敬。而闵的夫人,脸上显然是已经看不出什么丈夫出轨的伤痛痕迹,一直熟络大方地帮助丈夫招呼络绎不绝上门拜年的客人。虽然家务有一保姆操持,可是闵夫人有意很多事亲力亲为,给上门拜年的下级留下很好印象。闵夫人的长袖善舞,多少有些抵消闵这个人个性上的生硬。宋运辉看着心中感慨,他就不敢放重要客人上他家,父母的家,怕委屈了父母,而程开颜的那个家,怕程开颜闯祸。
  闵当然也说他自己的思路给宋运辉。闵说,他打听到现在有那么一家大国企通过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上了一套先进设备,不妨试试。也有某家企业则是与省工行洽谈合作意向,大家都拭目以待这一家企业能走出多远,能不能因此突破政策设限。宋运辉说,他早向那家部省市三方联合投资的企业取了经,可人家花在本地修桥铺路上的钱不知凡几,他现在还拿不出那钱。倒是银行的路可以试试。
  谈话时不时给拜年的人打断,因此持续到挺晚。等宋运辉回家,见岳家四口正好凑成一桌码长城。在东海别墅,宋运辉一向严禁宋引上门时候家里有麻将牌出现,但现在也只好看着女儿观摩麻将大战,心中无奈。只好旁边观战一会儿,早早带女儿去卧室讲故事。
  程开颜的哥哥虽然小声抱怨这个妹夫现在抖起来了架子大,可第二天初二却一早就蹲候在父亲家,把宋运辉拉去他家吃饭。他请了一桌的新车间主要领导,他是打着宋运辉的旗号请来的同事,他需要宋运辉出面维护一下他的地位。果然,同事都卖宋运辉的面子,即使参加婚礼的,也半路溜出来出席。晚上,当年因技术好被宋运辉大力提拔重用的新车间主任更是拉宋运辉去他家吃饭。宋运辉一伸手把大舅子也拉上了。吃完回去岳家,这回三缺一,倒是没支起麻将桌,但是三个大人打关牌,宋引看电视。
  本来宋运辉想把女儿留在岳家,到假期结束跟程开颜一起回东海的。见此情形,他真怕自己的苦心教育在这么几天里开了倒车,他初三那天也不怕女儿辛苦,带上女儿离开岳家,去劳改农场探望雷东宝,完全不顾程家一家的反对。他反而觉得让女儿看看社会的阴暗面劳改农场,都比让女儿看妈妈和外公外婆挂着一脸的贪欲搓麻将的好。
  因为有杨巡的事先打点,他初三到达所在地,初四就见到雷东宝。
  春节时候旅馆全关门,这地方还没好得春节不关门的宾馆,宋运辉是临时通过储运科长住到一位东海厂客户家里。他若只是一个人,随便哪儿过一夜便也罢了,可既然临时起意带着女儿,他不愿女儿吃苦。那客户也是个戴红帽子的个体户,对厂长上门自然是客气得不得了,当祖宗供着。一听说宋运辉是去劳改农场探访一个谁,他是本地人,就跟杨巡一般人头熟悉,当晚没办法动手,第二天就跟着宋运辉的车子一起去农场,一去就主动帮忙打点。
  等在小接待室里,宋运辉心中很有些担心。上回他来探望雷东宝,将雷东宝的未来描述得很彻底,他一直在顾虑,怕雷东宝会不会因此深受打击,今天给他看一张霜打茄子脸。可他也无奈,他不能由着雷东宝胡来。他心里矛盾,他有赌一把的意思,他赌的是雷东宝一向强硬的神经。可是他又担心,在这样的环境里,雷东宝还能强硬到底吗?他望着接待室门口,很怕出现在门口的是一个苍白、浮肿、迟钝的雷东宝。连小小的宋引都能感受到爸爸的紧张,不由自主地钻进爸爸怀里,一起担心。
  宋运辉一直侧耳细听外面的动静。外面很静,无法提供宋运辉想要知道的信息。终于有人声传来,却是高亢的大大咧咧的声音,宋运辉听见这熟悉的声音,熟悉的调门,笑了,心头一颗大石落地。低头低声教导女儿,来人,得喊姑父。
  很快,雷东宝带一路招呼,出现在接待室门口。这一次,雷东宝早已知道是宋运辉来探他,进去喊的人已经告诉他,这是他现在享受的特殊待遇。但他没想到,屋里不仅有宋运辉,长条木椅子上竟然还站着一个漂亮的小姑娘,还没等他回过神来,小姑娘已经清清亮亮地喊了声,“姑父”。只这个再常见不过的称呼,却将雷东宝钉在当地,久久不能动弹:宋家还认他。
  宋运辉自然了解雷东宝的心思,上去握住雷东宝的手,拉进里面,关上门。“大哥,这回没瘦,气色很好。”
  雷东宝却不急着理他,只是一个劲儿地打量宋引,道:“像,活脱脱就是小一号的你姐。叫猫猫?猫猫,姑父现在没压岁钱,但姑父答应你,等姑父出去,你想要什么姑父给什么。”
  宋引看着这个陌生而又凶相的人,却感觉这人好像对她很好,这双努力想笑出一点弯度的怒目很是亲切。但宋引还是很有原则地道:“爸爸说,不能拿别人给的压岁钱,不能拿别人给的东西。”
  雷东宝凑到宋引面前,硬是挤出小声音,怕吓到小小女孩,“别人是别人,姑父是姑父,姑父是自己人,知道吗?”
  宋引怪怪地看看这个怪姑父,扭头向父亲求助。宋运辉忙道:“姑父是猫猫亲戚,自己人,跟舅舅一样。”宋引这才伸出小手,老三老四地摸摸这个姑父长满短草一样胡子的脸,道:“姑父,你该剃胡子了,再不剃会变成小刺猬。”
  雷东宝放声大笑,只觉得被宋引摸过的一边脸都酥了,伸出拳头摆到宋引面前,笑道:“姑父一只拳头都比小刺猬大,姑父不剃胡子只会变大刺猬,这么大,姑父刺猬,哈哈。”一边说,一边装出刺猬走路的样子,逗得宋引也跟着哈哈大笑。
  宋运辉也是笑呵呵地在一边儿看着,听着雷东宝一口一个姑父,其实在他心目中,是想说姑父比舅舅亲的,可是不愿混淆了宋引的常识,才勉强说姑父与舅舅一样亲。他看一大一小玩了会儿,才道:“猫猫,下来坐爸爸旁边,爸爸跟姑父说些事。”
  宋引虽不情愿,可还是乖乖坐下来,可还是冲雷东宝做个鬼脸才肯罢休。雷东宝也是坐下,但还没坐稳,就道:“你立刻想办法让我出去,我等不住了。”
  “大哥,上回……”
  雷东宝抬手,阻止宋运辉往下说,“我不要听你的。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我决不离开小雷家。你不要管我回去怎么做,我已经不是以前那个没头没脑的。你只管想办法让我出去,我出去是福是祸都自己担,如果又给抓回来,那是我自己没本事,我既然没本事,那就死心塌地坐足日子,不会再唧唧歪歪。可你一定要一个月内让我出去,再不出去,我没机会了。”
  宋运辉不以为然,“万一回来坐足日子,不是你想的那么容易。是不是春节前他们来看你说什么了?”
  “只要我一个月内能出去,他们说什么都没用。”雷东宝盯着宋运辉,满眼都是坚决。不错,宋运辉元旦跟他说的顾虑有理,但他回去消沉一阵子后,想到,那只是宋运辉的顾虑,不是他雷东宝的顾虑。这其中的区别就跟东海厂不是宋运辉的,而小雷家是他雷东宝的,天差地别。 他绝不能做老书记,自己顺理成章地去找死,他是雷东宝,小雷家是他一手撑起来,他要回去,要去抢回来。那些都是他的。“我回去后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后果自负。”
  宋运辉听了皱起眉头,“废话,你要有个三长两短,你后果自负,我袖手旁观?你说,我元旦跟你说的那些问题,可能性大不大?你这几天认真考虑了没有?”宋运辉见雷东宝关了那么多天依然牛拉不回,又是说出不经脑子的话,还振振有辞,小火气来了,不知不觉拿出平时跟下级说话的居高临下态度。
  “我考虑了,总之我不能坐着等死,我要出去。我只要出去,他们肯定听我,没二话,我已经想好办法。你是你,我是我,我们工作作风完全不一样。你的有道理,放到我身上不灵。总之一句话,小雷家是我的,只要我在。我再晚去,没我位置了。我要冒险。要是我丢了小雷家,我宁可这儿坐到死。”雷东宝敏感地捕捉到宋运辉口气的变化,心中也是不快,若只是与宋运辉两个人,他早据理力争,可是当着一个圆睁着双眼看着他的宋引,他大声不起来,怕吓到孩子。
  “我知道你考虑了,可你依然秉持你一贯思考作风,只想到前冲,没想到善后。你有没有想过,这是一种不负责任的行为?大哥,你看看你这回进来,外面多少人在为你奔走,那都是在替你善后。你要是出去又是一贯的横冲直撞,有个万一,那不是浪费大家的苦心吗?不是要大家又从新开始奔走吗……”
  “小辉,你当我什么人!”雷东宝一声断喝,止住宋运辉说话,但立刻知道不应发火,连忙冲宋引小声道:“猫猫,姑父跟你爸爸玩,别怕,别怕。”等到宋引安稳下来,雷东宝才压低声音说话,可还是压不住激动,“你看低我。你放心,你想办法让我出去,以后我怎么样,后果自负。”
  宋运辉心说不可理喻。但他克制激动,反而心平气和地道:“交往这么多年,如果想要看低你,不用等到今天。如果今天才看低你,说明我以前没眼光。既然如此,好吧,我这就开始找人。你在里面也别闲着,好好想想怎么回去。一般而言,回去的第一次亮相需要好好安排一下的。”
  “这我知道,只要你那边有消息,我打电话让他们过来。”
  宋运辉愣了下,心说好大口气。但他没再多驳斥,只神色如常地与雷东宝说了一些社会上发生的大事小事,某些新的政策出台,及其意义。不过没说起老徐,因为他国外融资事情的失败,老徐没什么担当的行为令宋运辉反感,但两人依然经常通话,只是春节之前都没提起雷东宝。中饭时间到,宋运辉才带着女儿离去。
  宋运辉走后,雷东宝心里微微失望。他很不认同宋运辉想要强加给他的观念,而且宋运辉不理解他对小雷家的深厚感情,因此宋运辉不理解他急需复出的焦急。他现在是必须抢着回去,抢回小雷家,他一天一天地看着小雷家离他越来越远,他能不急?宋运辉要他以后离开小雷家东山再起,那怎么可能,那还不如要他投胎重新做人。可惜宋运辉不能理解他,即使他再三说明小雷家是他的。让他最失望的是,宋运辉否定他的思考,甚至都认为他没思考过,不经大脑就说出想法。
  他如果没考虑,他倒是真认同了宋运辉元旦时候的说法。可是他偏偏认真考虑了。他不断通过被探访和收信,获取小雷家的相关信息。他了解到,忠富最终还是没回来承包猪场,他让士根出面劝说没用,让红伟劝说也没用,忠富就是一口咬定产权关系不清楚的事情再不做了。忠富不干,倒是有其他几个小年轻跃跃欲试,可是被红伟他们打压,小年轻们到他这儿求援。红伟和正明倒是各得其所,但士根管不了他们。雷东宝相信,总有一天红伟正明翅膀会硬,这一天不会太远。还有很关键的一点是,陈平原的案子也终于判了,也到这个农场服刑。两人见面,说起前尘往事无限感慨。牵出陈平原的由头毕竟不是雷东宝,再说陈平原太清楚雷东宝此人还想不到做帐之类的细心事,虽然刚被再压一条收受小雷家贿赂罪名的时候,很是愤怒了一阵子,可过后,再说在里面得雷东宝这个手头有粮人的不少资助,两人又走到一起,互相照应。雷东宝认为这么一来,县里反对他的声音可以因此小很多。雷东宝认为,他非立即出去不可,也认为现在时机成熟。
  问题关键在于,宋运辉对他有成见,因成见而否认他。而他面对的难题是,他现在是困兽,他无法做出什么来证明自己。
  宋运辉的成见倒是一直都有,只是这回说出来特别让身陷囹圄的雷东宝受不了。怎么说的跟他是个小屁孩似的,他前面闯祸,还要宋运辉后面收拾。可偏偏宋运辉说出这种话来,雷东宝最不敢反驳,就只有宋运辉可以说他,宋运辉姐姐的一条命,宋家还没找他算账呢,他这辈子见了宋运辉永远矮一截。因此雷东宝无限憋闷。他心里冤啊,这回,他认定自己是深思熟虑的,可是宋运辉固守成见不相信他。要他怎么解释才好?
  他兴冲冲地去,怏怏地回,不过他心中有一点倒是肯定,宋运辉这人一向言出必践。
  可是,宋引的出现,带给雷东宝冬日里的一丝和煦。这孩子的小脸,真像她姑姑。
  宋运辉带着女儿走到外面,心里很不舒服,想吸一枝烟解解气,可是叹气不敢,吸烟也不敢,因女儿在身边。而且女儿的小嘴还嘀嘀叭叭好奇地问个不停。
  “爸爸,姑父是好人吗?为什么这么凶?”
  “姑父是好人。就跟大象一样,别看大象那么大,可不吃人。”
  宋引听了,偏着头想了想,拍手道:“我知道了,姑父的眼睛跟大象一样,也一点都不凶。”
  “唔,对。”宋运辉一听忍不住笑出来,赞叹女儿的观察真仔细,“对啊,以后老师会教猫猫说,眼睛是心灵的窗户,心里想什么,眼睛就会露出来。姑父心里不凶,眼睛看上去就挺善良的。像老虎要吃人,可凶了,眼睛看上去就很凶了。”
  宋引举一反三,“爸爸心里爱猫猫,眼睛就跟巧克力一样。可是,姑父是好人,为什么坐牢呢?”
  这个问题,宋运辉早就等着宋引问出来,胸有成竹。“姑父是好人,这是不用怀疑的。就像猫猫也是好人,可上礼拜走路不小心把热水瓶踢翻了,被奶奶捉住打一下手心,有这事吗?”
  “有。可后来奶奶就心疼了。”
  “对了。猫猫被奶奶打一下手心,可并不是因为猫猫是坏孩子,猫猫被奶奶打了手心,可还是好孩子。姑父也是,不小心做错事了,姑父是大人,就该国家来打他手心,姑父就坐牢了。可姑父还是好人。是不是好人,要看他心里有没有想做坏事。明白了吗?”
  宋引点头,“懂了。猫猫踢热水瓶时候,心里没想踢,所以猫猫做了坏事,还是好人。”
  “对,猫猫真聪明。”宋运辉亲了女儿一下,这才心情转好。这时东海厂客户从里面出来,他拉开车门,请客户进来。客户向他说了一些活动的事,宋运辉听出客户在这边活动的水平,便把杨巡的名字告诉他,希望杨巡来时候,客户能配合。客户当然一口答应。
  又到客户家吃了一顿非常丰盛的便饭,宋运辉带女儿回家。但是在出城的三岔路口,宋运辉停住,想了好一会儿。回家,还是去小雷家?最后一拍方向盘,去了小雷家的方向。这时候宋引裹着小被子在后面午睡,都不知道爸爸心里经历了那么一段波澜。
  等宋引醒来,宋运辉教育女儿,即使心里没想着做坏事,可坏事毕竟还是做了。即使还是好人,但就跟幼儿园做了错事一周的五角星就没了一样,还是不好。所以好人除了心地好,还要好好动脑筋,做事前想想,做出来的时候会不会做错。不能做事不经大脑,等做错了事要别人收拾残局,看准了别人知道他是好人,而肆无忌惮地犯错,不长进,那也是非常不负责任。所以好人更应该是个负责任的人,周到的人……
  但是,面对着女儿不懂地提出来的一连串问题,宋运辉最终只能放弃努力。这道理,连雷东宝都听不懂,何况小小的宋引。可雷东宝给他的感觉就是这样,看准了他会出来收拾残局,雷东宝就诸多要求。毫无疑问,如果外面闯了祸又坐回来,不出半年,雷东宝又会向他要求想办法出去,才不会搭理什么后果自负的誓言。这种事,雷东宝已经一而再地有前科了,所谓本性难移,当年姐姐的死都没让雷东宝收敛几分,后来该娶的老婆也又娶了。狼来了说得太多做得太多,宋运辉有些不能相信雷东宝真的有了思考,真的有了切实准备,尤其是在他看死雷东宝出去必将面临严酷生存环境的前提下,他更是不能相信,冲动的雷东宝能力挽狂澜。
  可是,面对雷东宝那一双困兽般的眼睛,要他如何拒绝?
  他也只好狼来了似的对自己说一句:帮此一回,绝无下回。看来,他又要做干涉司法的坏事了,如果被女儿知道,她的爸爸存心在做坏事,不知道女儿怎么看他这个爸爸。幸好,女儿的世界目前还是光明,至今,他还只能教满身阳光的女儿,不一定做坏事的就是坏人,等女儿再大些,能理解了,他才能教女儿,什么是“灰色地带”。
  但是想到好人雷东宝出来即将面临的严酷生存环境,他还是心软,决定走回头路,去老家,将市县两级官员拜访了,正好是有拜年的借口。他还去小雷家,初五傍晚才到的小雷家,找到士根,找到红伟,找到正明,但没找到正重新创业的忠富。他跟士根与红伟正明的谈话,有弹有压,更是在士根家吃了晚饭出来门口,对着一村子窗户背后伸长的耳朵,扬声扔下一句狠话,“有我在,就有雷东宝。”他相信,包括士根、红伟、正明,都得掂量掂量这句话的份量。
  但他总归是东海厂的厂长,初六得上班,他不得不星夜兼程地赶回去。宋引陪了他半路,小嘴巴跟小麻雀似的说个不停。然后,就在后面睡了。宋运辉终于叹出一声气。
  一边是变化如此巨大的小雷家,一边是负着保外就医身份的雷东宝,这两者,怎么啮合得起来?雷东宝真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啊。宋运辉实在是看不出雷东宝有什么办法能越过雷士根发号施令,能指挥已经翅膀硬起来的红伟和正明,更别说都已经不愿回来的忠富。难道还有其他取胜窍门?宋运辉在雷士根家一顿晚饭吃下来,都没发现其他窍门的蛛丝马迹。
  宋运辉真是替雷东宝叹息,小雷家这么个地方,专属色彩非常浓厚的地方,雷东宝经营十多年,竟然没经营出非他不可的局面。这人,肠子的弯头真是太少了一些。
  可是,本来还指望着他吃一堑长一智,现在看来还是不行,是他指望错误。
  这一夜的赶路,不说他累,连后面睡着的猫猫也累。可他过家门而不入,将猫猫交给爷爷奶奶,他直接去了厂里。中午睡一觉才稍微恢复。现在比当年三班倒时候似乎容易累了。
  晚上找杨巡说话。杨巡想说饭店,宋运辉没胃口,让杨速做些白粥青菜,就在杨巡新家和一群杨家人一起吃。一餐饭其实全是宋运辉在说保外的事,杨速杨连杨逦都不敢在宋运辉面前开口。
  杨巡听完宋运辉的要求,等杨速他们收拾了饭碗去,小心翼翼地道:“宋厂长,能不能宽限一个月。年初有几块地要落实主家,我得一刻不离地盯着。我想找个好的地段,商场宾馆一起发展。”
  宋运辉想想,道:“也行。我先让另一个刚认识的朋友跑动起来……”
  杨巡一听忙道:“这么急?那还是我去,我都跑熟了,省得多走冤枉路。”
  “忙你的,你那也是要紧事。对了,等会儿你拿辆自行车扔我车后面,你开车带我去别墅。累死了。”宋运辉在杨巡面前都不想摆架子,半躺在沙发上,半闭着眼睛,问道:“你那项目到底准备怎么样,小梁也跟我提起你的。”
  “宋厂长,你看上去那么累,我还是早点送你回家,你早点睡觉。我送你去县里吧,市里可能程老师还没回来。”
  宋运辉微微摇头:“说你的。”
  “这事说来话长。”杨巡坐在宋运辉对面,一五一十把自己的打算,和一步步的演变跟宋运辉透底。
  宋运辉听得昏昏沉沉,哈欠连天,但还是一字不落地听下去。等听完,这才睁开眼睛,道:“超前了些,不是思路超前,而是你的资金实力还远远不够。蓝图倒是非常不错,先商场后宾馆的步骤也是合理,但资金方面你缺口太大。你应该也已经做过两个工程,知道中途超预算的支出层出不穷,防不胜防,我看你最后预算数字还得再乘个一点五,才能过关。建议你先做几个别的项目,回头再上你的四星级宾馆。可能到时候我东海厂自有资金也不错了,可以合作。”
  杨巡眼睛一暗,又一亮,心里忽冷忽热。但他就这几天的奔波,实事求是地道:“是啊,宋厂长,我也知道难度很大。可是我很想做个能提升我档次的项目,别让人总是一看就是低层次的个体户,把我跟摆地摊的混一起看。我真想做成这个全市第一的四星级,晚一年的话,就没意思了,纺织局也正要上呢。”
  宋运辉听了点点头,这是个理。“我前一阵也替你想到这事。你现在已经发展有一定规模,一定实力,你下一步该往哪儿走。是纵深地围绕两个市场做文章,继续做大做强市场,还是铺开摊子,做类似四星级宾馆那样的与市场不相干的项目。我今天精力不济,脑子不够用,你自己今天想想。我建议不要开发了一项,扔下,再开发不相干的另一项,毫无关联的项目非建设性支出会比较高。唉,我还是走吧,杨速,对不起,留你和弟妹们在家里。”
  杨巡忙跟上宋运辉下去,到了车上,才道:“市场方面的工作我也在展开。我最近拨一笔小款,支助四个跟我出来已经在市场做了一年的,在两个市场里摆摊。这几个人机灵,一年市场混下来,基本看出点门道。我让他们先做着,留意我还需要做些什么补充,帮我听顾客意见。他们是我的人,应该比其他摊主更能跟我说实话。”
  宋运辉点头,“不错,你更是他们的恩人,他们会报答你。也要留意让他们在市场里培养起一股势力,不要让那些摊主联合起来跟你讲价。”
  杨巡笑道:“宋厂长真是明眼人,这么累的时候,还是一眼看出我的险恶用心,呵呵。是啊,不能让他们摊主抱团。我得一批一批地培养自己人,下点本钱,就是以后办事也会方便些。我有我的门路,他们也会慢慢发展出他们的门路。我们以前在北方做生意时候,本地去的人也是抱团的。”
  宋运辉听着笑,杨巡这人,十二分做人,十二分做事,这么早就开始知道用恩惠培育自己人,可是雷东宝这么多年,却是公私分明得六亲不认。即使换取一些村民的口碑又如何?村民的口碑却是随时可以因为几件小事改口的。真希望雷东宝能汲取教训。可是,他宋运辉可真累,雷东宝岂是一个脑袋容易转弯的主儿。
  杨巡开车将疲倦的宋运辉送到东海厂宿舍区,看到别墅黑灯黑火,但他想抢上前敲门,却被宋运辉阻止了。杨巡都不知道程开颜在不在家,但明白宋运辉不喜欢别人管他家事。
  杨巡便扛了车后的自行车下来,骑着回他自己的家。这两年人模厮样地开起摩托车,开起车子,今天重新踩上自行车,竟是有些不稳。一会儿骑顺了之后,则是无法适应路面的黑暗,真想自行车前也变出一盏大灯来。
  骑稳了想到,宋运辉这么疲倦之下,回来第一天还坚持着来找他办雷东宝的事,那雷东宝的事岂是十万火急可以形容的。宋运辉心里肯定很急。虽然嘴上没说,他杨巡自己也得知道好歹。可是,他也忙啊……
  回头想宋运辉与他的谈话,似乎字里行间都不是很赞成他上四星级项目。宋运辉的前瞻性眼光他一向是佩服的,再加上梁思申的反对,还有那么多他想拉拢的企业的反对,现在他似乎成了孤家寡人,只有他一个人在坚持四星级项目了。至此,杨巡不得不反思宋运辉疲倦之下,不经意说出来的话,他杨巡现在做大了,接下来的项目,该何去何从。纵深吗?平铺吗?
  可前提是,放弃四星级项目吗?想到放弃,杨巡心里就跟割肉一样地痛。仿佛是怀胎几月,却要被迫引产,那前几月的美好念想美好憧憬,就得全部作废了一样。而他这四星级项目之思,却是差不多都要怀胎十月了。放弃吗?
  回到家里,一屋子的弟弟妹妹,一屋子的烟火气,与宋运辉家的黑灯瞎火截然不同。杨逦看到大哥回来,笑着问:“大哥,宋厂长到底几岁?我怎么看他怎么不像你说的才三十出头的人。”
  “人家一夜没睡,昨晚连夜从我们老家赶回来,昨天白天又忙了一天,今天他们东海年后第一天上班,铁打的人都得垮了。”
  杨连道:“不是,我们说的是宋厂长说话做事,比我们那些三十岁的老师辅导员们要强多了。二哥说是因为社会锻炼人。”
  “社会锻炼人是一方面,个人努力又是一方面。你们看你们大哥我,你们学校里找得到我这么成熟的同龄人吗?”
  大家都笑,杨逦却不给面子,“大哥,那是不一样的。宋厂长他一上来就给人肃然起敬的感觉……”
  “对,一上来就迫得人想叫宋叔叔。”杨巡打趣妹妹,觉得杨逦这大学生怎么比他以前想像中令人肃然起敬的大学生单纯得多。
  杨逦急了,跺足追打大哥。杨巡让她敲几粉拳,才笑道:“来,我们学习宋叔叔,体会宋叔叔谈话精神,四个人来投票。刚才宋叔叔反对我上四星级宾馆,你们呢?一人一票,不许多投。”杨巡实在是不忍放弃,干脆眼睛一闭,将决定权交给家里人。总比抛硬币好吧。
  没料到,三个弟弟妹妹居然都说“反对”。杨巡看着第一个说出“反对”的杨速,奇道:“你意思是,反对宋叔叔的话,还是反对我上四星级?”
  杨速道:“我反对你上四星级,以前已经说过多次,大哥一直没当回事。我以前还怀疑我是不是不了解运作过程,现在看来宋厂长也是这个意思。”
  杨巡愣了一下,却听杨逦道:“我反对的原因是,大哥上四星级项目是赌气行为,有点向梁思申孔雀开屏的意思。刚才你吃饭后说是为了提升自身档次,摆脱约定俗成的个体户形象,可你的最终目的是梁思申。”杨逦被大哥一口一声“宋叔叔”搞得很窘,便也抓住大哥痛处猛打。
  杨巡还真被杨逦抓到痛处,可他装作若无其事地问杨连,“老三,你怎么看?”
  杨连道:“我赞同大哥树立个体户新形象,但从宋厂长说的话来看,大哥现阶段有好高骛远的倾向。我反对现阶段上四星级宾馆,赞成往后延。”
  杨逦又笑道:“众叛亲离啊,众叛亲离。”
  杨巡都没法对付杨逦,好在杨连笑道:“老四是知识越多越反动的典型。”
  “对,女子无才便是德。”杨巡笑了一下,立刻转移话题,怕杨逦这个吓不死的总找他的茬,“好吧,不上四星就不上。你们说,我下一步干什么?”
  一时,兄妹三个八仙过海,各出奇招。可惜杨巡听着都觉得乏善可陈。杨速按说是有工作经验的,可脑子太保守了些,比寻建祥更保守,出不了大点子,都是一些小打小闹。而杨连杨逦的则是天花乱坠,缺乏可操作性。各自提出建议后,又捉对儿厮杀驳斥,一家人又是嘻嘻哈哈地闹腾到很晚。
  杨巡看着心里很满足,大年夜之前,他开着车子载弟弟妹妹回了一趟老家,站在妈妈坟前的时候,他心里挺自豪的,他把这个家撑下来了,而且弟妹们都不错。可见做老大的未必要学刘慧芳那样拉着个苦瓜脸。但等兄妹们各自回房看书的看书,睡觉的睡觉,杨巡躺在自己床上又想开了。看来雷东宝那边的事得抓紧办,不办不行。而四星级……他想起杨逦说的话,杨逦讽刺他是向梁思申献媚,还真有这意思,小丫头片子眼光真毒。
  那就……不上了吧。杨巡叹了声气,只能如此了。这几个月奔波下来,他的努力也已经是强弩之末。宋运辉和弟妹们的明确反对,只是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可他真心有不甘。只是,后面几天对几块地的关注,他还是不会放弃,拿一块地难,拿一块好地更难,拿到一块好地,意味着后面的很多很多。热闹路边的可以做商场,不热闹路边的可以造公房。如今工资涨得厉害,效益好的企业变着法儿给职工发福利分房子,春节前杨速带着杨连杨逦调查下来发现,好多赶着涨价来买木头水泥的,都是等着企业分房,可见,分房也是一种趋势。而杨速跟调查到,市场那些摊主们,挣了钱先想到的也是买房子,俗话说安居乐业,可见人同此心。
  但杨巡正想着,门却被杨逦敲响。杨巡下去放杨逦进来,奇怪老四为什么这么晚找他。但见杨逦一本正经地说要跟他好好谈谈,他也只能摆出好好谈谈的架势,听杨逦说话。
  杨逦却还真是认真的,但坐下期期艾艾了好一会儿,才干咳一声道:“大哥,我跟你谈谈你和梁思申的问题。”
  杨巡吓了一跳,眼睁睁看着杨逦,这疯姑娘怎么了,读大学才半年,怎么变得这么大胆。但见杨逦也是满脸不自然,他感受稍微好点,勉强做出大哥虚怀若谷的样子,道:“你说,你说。”
  杨逦深吸一口气,道:“大哥,我把你和梁思申两人跟我们寝室里的同学讨论了,大家都说,你们俩绝对不可能,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即使大哥你赚更多的钱,都没用。大哥,我觉得室友说得对。不知道你想过没有,你和梁思申怎么沟通?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呢?我对香水都还觉得稀罕的时候,她却那天跟我说,她不用香水,她只用天然的香料,自己搭配。她没说为什么,但我们猜她的鉴赏水平超过我们不知凡几。她那样的人,可能看得上你吗?大哥,不是我贬低你,你虽然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可见识的都是低层次的东西,我相信你也认识到这个问题,所以你想上四星级宾馆,以摆脱低层次。可我今天越想越觉得你这个想法是错误的,你不可能以开四星级宾馆来提高层次,你应该通过学习高层次的知识来提高自身修养,以你的财力,只要提高自身修养,你就能达到高层次了。我建议你把梁思申当作天边的月亮,月亮美丽,你看看就行,可别非要去摘那个月亮,闹猴子捞月的笑话。不,大哥,我不是说你不自量力,而是说你和梁思申不在同一个世界,不能走到一起。可大哥你在你的世界里是最好的,你别生气……”
  杨巡摆摆手,阻止老妹越说越错,越错越说的趋势,他已经明白杨逦要说什么,他也知道杨逦的出发点是好的,因此他虽然脸上尴尬,却能接受杨逦的说法,但他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跟杨逦一起讨论这种事,只得避实就虚地道:“老四,你也长大了,你的意见很好,很好……”可杨巡又不能说好在哪里,难道要他表决心以后只拿梁思申当月亮?“要不,你以后和老三一起,制定一个计划,让我看哪些书,怎么提高修养。”
  “好,我和三哥这就做起来。”可杨逦终究还是忍不住,一脸尴尬地道:“大哥,那你答应我们,什么时候找个大嫂。”
  对于这个问题,杨巡却一点都不再尴尬,笑道:“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你们急什么,没见我那么忙吗,哪有时间。没别的事了吧?回去睡觉,我也得睡了。”
  杨逦做个鬼脸,嘟嘟哝哝站起来,但走几步,却又折回身,俯身到大哥耳边,轻道:“有个老乡跟二哥说,你以前那个戴,这次春节回家过年了,听说她丈夫部队转业留在上海。二哥不让我们跟你说,怕你心烦。我觉得你有知情权。”
  杨巡没想到冷不丁冒出个戴娇凤来,一时愣住,杨逦见此溜了。杨巡看着杨逦溜走后半掩的门,一时感慨,这一年忙忙碌碌,竟然没去想一下戴娇凤。这一想,他连忙跳起来掩上自己房间的门,脑袋里则是左一边戴娇凤,右一边梁思申地缠上了。可是,怎么能比。即便是他这等被杨逦斥为没修养的眼光,都看得出当年的戴娇凤是如何之俗艳,还真是不能对比,否则,过去总是一段美好的日子。
  杨巡不敢再想下去,不是恨或者怒,而是怕,他一直不敢发掘过去与戴娇凤分手的原因,只好承认自己最错。杨巡勉强自己去想刚才杨逦对他和梁思申的评价,这一想,更憋闷。原来他在杨逦心目中形象那么差,差到梁思申在天,他在地。还两个世界呢,杨逦还不如直说。其实他也没太多奢望,只是看着梁思申喜欢,喜欢就凑上去追求,没什么大不了。梁思申都还没拒绝他呢,杨逦着什么急。至于结婚,他信奉的是宋运辉曾经对他说过的一句话,“你是个有经验的人,更不能学毛头小子见一个稍有模样的女孩子对你好就冲上去结婚。结婚找妻子是一辈子的事,一定要认准一个好的,宁缺勿滥。”杨巡心想,不错,女人的味道他尝过,结婚的味道他也尝过,而且现在找个女人也不是太难。但是妻子,他赌气地想,他就是要找个月亮。
  而四星级宾馆的计划,虽然心疼,可他说到做到,硬币抛上去的一刻,已决定落子无悔。
  第二天,他打电话问纺织局要好的领导,纺织局的宾馆项目进行得怎么样了。纺织局领导正好有事情要问他,他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决定,拎起他这几个月的心血赶赴纺织局领导那儿。他向纺织局要好领导透底交出他辛苦做出的可行性报告,报告补充,上海那些主要宾馆特色照片及他个人感受描述,他也用了一个小时与那领导确定选址ABC。他关上门强烈向那领导建议亲手指挥四星级宾馆项目,因为原因一二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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