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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31 阿耐(当代)
  “二手的不便宜,摩托车店那个小白新买的上海牌二手轿车,都没比大发便宜,还净见他每天一条破席子垫着钻车底下修呢。既然下决心买了,干脆咬咬牙,买辆新的,风光到底。”
  杨巡愁眉苦脸地道:“可是,全部手续下来,车牌拿出来,得二十多万吧,我听说的。”不知不觉地,杨巡眼前似乎冒出吉普车的影子,而那拉风的吉普车影子,正属于某个东北的夜晚,让他铭心刻骨的回忆。
  “别一说到用钱,一张脸就跟臭屁一样。我们先打听着,可能税务局还不一定批我们买车呢。”
  “对,不晓得买车钱给不给算到成本里面抵税。要是能算,哈哈,国家替我们岀一些买车钱。大寻,你赶紧去报名学车,我的名也报上,我找税务局去。”
  杨巡说完就走了,寻建祥当然没起身相送,只是看着杨巡背影想了会儿。他奇怪杨巡母丧之后回来似乎心事重重的,说话有时虽然好像挺开心的,可总给人皮笑肉不笑的感觉,刚才观察仔细了,原来杨巡“哈哈”的时候,鼻梁上面一丝不动,就嘴巴做出笑的样子了。寻建祥耸耸肩,心说杨巡不至于这么经不起打击吧,他给判那么多年坐那么多年牢都还好好活着,杨巡何必为难自己。估计是还伤心着,过几个月就好。
  寻建祥想着,起身出去市场巡查。这市场,即便是哪儿钉子稍微露出一点锈斑,他都是知道的,而出自消防重点单位的敏感,让他对市场的消防也加倍小心,所有干粉灭火器上面的压力表,他每天都要亲自查一遍,不行就换下。虽然杨巡曾经如释重负地跟他说过,开市场有一个好,只要房子不塌不垮,火烧水淹都没事,旱涝保收,因为里面货物都不是自家的。但总不能掉以轻心吧。寻建祥笑自己可能是跨入中年了,现在做事异常周全小心。
  如今他成家立业,收入稳定,住的是东海厂的市区宿舍,宋运辉给搞特权,硬是分给他妻子一套两室一厅的,现在他只等着妻子怀胎十月时候生个女儿或者小子出来,生什么都好。宋运辉曾笑话他,说他现在一点浮躁的心都没了,是,他现在生活有盼头,有准头,还浮躁个头。不过他生活也有压力,他现在要给怀孕的妻子最好的营养和最愉快的心情,以后要给生出来的孩子最好的环境和最好的教育,也让孩子学宋运辉的女儿,活的跟小公主似的。他这爸爸得为儿女努力。
  寻建祥笑眯眯地巡视完市场,又跟市场里摊户聊天说话,算是了解摊户动态。有他在,杨巡都不用操内部管理的心。
  杨巡跟跑进自家家门似的跑进税务局,走进门这个办公室打个招呼,那个办公室打个招呼,几乎是全部招呼遍了,走廊里响彻大伙儿欢快的笑声了,杨巡才跑进他的专管员的办公室。专管员看见他就笑,但笑眯眯没说话。杨巡走过去二话没说就操凳子夹在专管员和一个胆怯的外来企业会计中间坐下,满不在乎地看看那会计,才对专管员道:“你看你,你看你,我不在,你一个春节就饿成这样子,前胸后背排骨都看不见咧。”
  专管员哭笑不得:“啊呸,你才饿成一根条肉,扔巷子里狗都不理。”
  “狗能不理吗,狗起码舔我一口。哥儿,我有个事情紧急着要来请教你,路上狗追着都不停一步。”
  专管员立刻扬起严肃的脸,嘱咐先来的会计出去会儿,听杨巡咨询买车的事。不等杨巡说完,专管员就轻轻一拍桌子,道:“你等着,我替你问问,有家单位那辆拉达有没有卖掉。不管是不是二手货,好歹是进口车。哈哈,苏联的。”
  杨巡笑道:“要还在,以后狗都别想舔到我了。”
  专管员笑着作势要拿话筒扔杨巡,笑会儿才着手打电话。杨巡也是笑嘻嘻的,等着专管员打好电话问好情况,他就力邀专管员一起过去谈。正好也是下班铃下,两人说说笑笑地出去先吃饭喝酒,都没注意到走廊上那个先来一步的会计无奈的脸。
  杨巡和专管员酒足饭饱去到那家过去曾经辉煌过一阵子的集体单位,见那领导比较有些老实,等寒暄过后,带他来的专管员走了,杨巡就说什么都不肯付钱买车,硬是跟那领导谈下租车一年,一万五千块给那家单位入帐,两千块私下给领导自己。大家倒是皆大欢喜。
  回到市场,却见宋运辉在。他忙抢上前去问好斟茶。宋运辉见杨巡红光满面,略有酒意,再说大家也是熟落无拘,就随随便便问一句:“你今天忘戴黑纱?”
  杨巡一时有些尴尬,难得期期艾艾了一下,才道:“不想到处跟人解释说明,我妈是我自家的,藏心里就是了。”
  寻建祥补充道:“有些人没事做,看小杨戴黑纱上门,恨不得刨根究底问得小杨哭出来。还有人更下作,嫌小杨晦气。”
  宋运辉一愣,心说杨巡这小子也真是不容易。杨巡却早已道:“宋厂长来也不叫我一声,否则中饭一起吃。”
  宋运辉摆摆手,“你忙,能见你一面已经挺有福气。我走了,刚刚抢着送一个癫痫发作的伤员过来,现在应该抢救过来,我去医院看看。”
  杨巡一定要送宋运辉出去,反而寻建祥被他拦在办公室,宋运辉哭笑不得。杨巡一路告诉刚刚是怎样斗智斗勇租下一辆轿车,省去买车费用,又问宋运辉认不认识国托里面的人,帮忙做个介绍,一直絮絮叨叨说到大门口宋运辉车上。宋运辉上车前,拍拍杨巡的肩,很是温和地道:“杨巡,我们多年相识,再有大寻一起,你以后不用跟我客气,都是朋友。国托……我问问。”
  看着宋运辉走,杨巡原地傻了好久,但他以后敢像大寻一样地与宋运辉交往吗?他自问不敢。大多数时候,人得自知身份,谨守规矩。
  宋运辉心里一直感慨杨巡刚才的表现。从寻建祥嘴里知道,杨母对于杨巡的重要性,可是杨巡这么年轻的人,却能把所有感情压在心底,却总是让与他相处的人开心欢喜,这人,宋运辉很想知道,杨巡夜深人静一个人时候,心里怎么想。
  但眼前现实也不给宋运辉多想自己事情的时间,医院里有已经赶来的伤员家属,还有码头分管领导之一——老赵。幸好伤员没有大碍,看似口吐白沫,危险万分,其实主要还是癫痫引起。宋运辉代表厂领导慰问几句,便放心带着老赵走出门诊。顺手,就把车钥匙扔给老赵。
  老赵拿了钥匙,禁不住嘀咕:“你全厂安插了多少眼线?我练车怎么让你知道了?”
  宋运辉笑笑,没回答。等坐上车,才道:“有人被你占着车,都怨声连天了,我还能不知道?”
  老赵“嘿嘿”,却不敢说话。点火启动,上路开顺了,才一拍方向盘,道:“这车开着爽快,高,有劲。难怪马厂换皇冠,你还开旧车。”
  宋运辉道:“现在开工在即,几百只手等着我批钱,不是十万火急的花销,都往后拖拖吧。都以为大工程是大金库,你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啊。”
  “照这么说,跑现场的人更该有车吧。你说,码头十万火急的电话,哪次不是我跑去?”
  “我也在考虑,怎么解决你配车级别不够的问题。机会也就这几天有,算是火线入党。等开工运行平稳了,老赵,就没你十万火急的事啦。”
  “那干脆提拔一级不就得了?”
  “老马捏着配置,提拔的事你自己跟老马说去。”
  老赵一时无语,节前没被提拔的事还在眼前不远,老马怎么指望得上。他气的是老马当面跟他唉声叹气地说手中没权宋运辉当道,可转身却为任命投上关键一票,反而不如宋运辉跟他实打实说实话。宋运辉再提老马,叫他如何回答?
  车子里闷了好半天,宋运辉才道:“吊机的事情怎么样了?”
  “我B方案,可人硬要A方案,你问我,我问谁?”
  “我从呈上来方案看,A方案不错啊……”
  “不错个屁,那方案是给内陆河道码头用的,我们是海边,我们得考虑空气较高腐蚀性,还有台风。B方案是我从市气象局拿来历年气象资料,根据五十年一遇台风最大瞬间风力设计的,A那种花架子有什么用。”
  “这问题说起来我得批评你,你这单枪匹马个人英雄主义的作风要不得。你有想法,有好的想法,为什么不拿到码头工作会议上讨论,大家集思广益研究取得最好方案解决呢?现在你带人做一套,老黄带人做一套,眼下这么紧张的收工时期,你们怎么能如此浪费人力物力呢?”
  “好,这就是问题症结所在。”老赵愤愤地把车子停到路边,才有可能腾出脑子来好好说话。“你怎么知道我没跟大家讨论?为什么你这么肯定?那是因为你们心中都有成见,都以为我没上我心中有疙瘩肯定要反老黄,不仅你这么想,码头谁都这么想,我现在做人有多难你知道吗?我说什么都有人猜测岀另一层意思,怀疑我对老黄有不轨企图。那你说,我们还怎么坐下来研究讨论,彼此取得谅解?”
  宋运辉听了不由“哦”了一声,心说倒是有理。接老赵递来的香烟,两人各自点上,闷了会儿之后,宋运辉才道:“也难怪别人这么想。倒不是大家都对你老赵有成见,而是你老赵向来脾气比较躁,大家都潜意识以为你不会跟信任领导很好合作。”
  “你看,对吧,我左右不是人。那你说要我怎么做才好,我已经仁至义尽了,我如果真撒手不管跟新领导对抗,那就没有B方案。可我有了B方案还得挨你们怀疑,那你说要我怎么做?”
  宋运辉想了会儿,才道:“我得承认,当初任命老黄是错误的。如果任命的是你,你自己会收拾码头上下的舆论,你的强势,让人不得不接受你的压制。现在弄反了。老赵啊,暂时,变动是不可能的。不过好在你和老黄多年交情,你找时间私下与老黄交流交流,脾气嘛,也稍微收敛一下。”
  老赵耐心听完,不耐地吐出一口烟,心说等于白说,什么都不解决。他索性不说,开车上路。
  宋运辉也不说,两人一直闷到东海。宋运辉想了一路,局势已经朝着他原先的预料演变到今天地步,他还要不要坐山观虎斗?等车到办公楼下,宋运辉才拎起皮包,推门下车,顺口说一句:“这车你暂时用着,我不在你只能厂里开,别开岀去,你没本。”
  老赵愣了一下,看看手中刚拔出来的钥匙,再看看关门而去的宋运辉,一时无话。他倒是不愁宋运辉没车可开,这个宋副厂长要真没车开,马厂长都会自觉把车送上门去。他只是猜不透宋运辉是什么用意。拉拢?可人家也没对他假以辞色,似乎不像。
  宋运辉回到办公室,秘书告诉他金州的水书记曾打来电话,宋运辉明白,水书记回到家了,打个电话报个平安。他忙电话过去,水书记精神还挺好,电话那头笑嘻嘻地道:“小宋,我没看错你。以前你有篇写给部属报刊的文章说,要把金州的宝贵经验在系统内发扬光大,你做得好啊,我看着都替你非常骄傲。”
  宋运辉笑道:“那都是水书记一向对我从严要求,不过我也只敢到现在才请水书记过来看看,早几天的时候还怕挨水书记批评。”
  水书记听了这话异常欣慰,笑道:“不要那么谦虚嘛。不过小宋,我还有一件事要批评你,你现在虽然已经坐上领导位置,可在金州时候的工作作风还没改变,我在你办公室看了三天,看来你还没掌握领导技巧。你不能什么事都揽到自己身上啊,你要发动部下干,你给他们工作,激发他们积极性,同时呢,那也是让他们获得成就感,说白了就是让他们感觉到自己做出让领导看在眼里的成绩了。你不行,你虽然精通技术,可你得放手,不要搞得跟诸葛亮一样,鞠躬尽瘁,什么都抓自己手里,你这样下去,自己累死,手下人没有机会得到锻炼,无法提升境界,无法培养出一个强有力的管理团队。”
  宋运辉沉默了会儿,道:“是,我也一直在考虑这个问题,为什么我做主要领导会做得这么苦,如何才能学得跟水书记的一招半式。果然水书记看出症结所在。可问题是,我现在无法放手,码头一块都还不听我。”
  “那也才只码头一块嘛。小宋,你现在是老二,你现在还无法全面掌控局势,这都不是理由。我喝口水。”水书记大概是心中又回到当年金戈铁马的年代,心情激动了,说话飞快,呛了喉咙。宋运辉则是一颗心愣是被吊到嗓子眼上,不知道水书记接下来会传授什么真经给他。他趁此间隙不由想到当年金州时候水书记一没技术,二没名正言顺的权力,可水书记凭什么赶走费厂长,令刘总工屈就呢?
  水书记好不容易才笑道:“我怎么跟人说书的一样,还非得卖个关子才行。小宋啊,你这时候应该大声喝彩才对,我这才有劲说下去啊。”
  宋运辉不由笑出声来,“水书记,我怎么就学不会您的收放自如呢?”
  “那要靠修炼,你别好高骛远了。我之所以不肯照你的安排好吃好玩,非要跟你在办公室看上三天,当然,哈哈,也因为你那儿我早就玩过,不高兴冬天挨着冻再玩一遍。我这三天看出你有个问题,估计是你有些小清高,还想装作一碗水端平。可我告诉你,作为一个领导,无论多大多小,都要有意识地明确表现岀一定的倾向性,你有倾向,你手下的人才会明确知道该怎么做才能从你手里得到好处。你不要做得太隐晦,考验手下的智力。只要你表现出倾向,你不用指挥,事情自然朝着你希望的方向发展,谁都追名逐利,谁都爱名利,你不如亮岀大萝卜前面挂着,让大家朝着那个方向走。你自己呢?省心省力。不用顾忌什么,你现在做都已经在做了,不如做得更彻底些。”
  宋运辉听了不由沉吟,“倾向性……”
  水书记笑道:“是啊,是你以前挺瞧不起的奸猾权术。”
  宋运辉一时异常尴尬,没想到以前他对水书记的权术不满,水书记全都看在眼里。“水书记,我以前不懂事。您请谅解。”
  水书记又笑:“我又有什么不能谅解的?你比我儿子还小,又是我一手带岀来。我差不多也拿你当自己孩子看啦。你请我去你那里参观,又对我坦承布公,我真是高兴。小孩子嘛,谁没怀疑一下大人呢?”
  宋运辉放下电话,心情久久不能平静。不过也在这一刻,他知道该怎么处理老赵这个人了。下班之前,他知会了一下老马,以厂党组会议的名义,让通知下去,任命老赵为码头党支部书记,级别因此提高。同时明确通知码头,施行B方案。
  老赵捧着这火烫煎堆,傻了。
  但是宋运辉暂时无法下放工作。全面开工在即,事事都需限期完成,没有纠错时间,他只能继续亲力亲为。再说,两年下来,东海大权基本掌握于手,他想,他应该有所行动了。
  因此开工典礼的事,他也主抓,不让老马他们插手。可以说,自从聆听水书记的指点之后,他有点变本加厉地将老马排斥在外。同事们或许是已经习惯这种一人独大的局面,也或许是聪明地接受到宋运辉的暗示,大家都顺着宋运辉的心意做事,包括码头也没作乱。而黄工,则是跟着老马一起被架空了。老赵好几天面色不自然,脾气也大,但宋运辉当作没看见没听见,随便他别扭去。宋运辉推己及人,他当年对待水书记的时候,何尝不曾别扭过。或许现在登高看远了,他能体谅并理解一众人的心理,也更能合理顺势而为。
  典礼时候,上面来人是免不了的,宋运辉又请来水书记,当然也请了丈人和闵厂长。毫不意外地,他看到水书记比正当令的闵厂长在典礼仪式上混得更好,到处都是水书记的熟人。而水书记,则是非常活跃,全没了过去指挥若定的含蓄。
  丈人程书记自然是更关心女婿,一直密切关注着动向。晚宴之后,好好等了好一会儿,才等到女婿安顿好官员们,他跟着宋运辉上车去女儿家。路上他就建议:“小辉,有机会请水书记帮你介绍介绍上面的朋友,也让他发挥发挥余热。”
  宋运辉笑道:“爸,可不是。都让爸看出来了。”
  程书记不由笑了出来:“现在鬼不少啊。不管以前跟老水有什么龃龉,都放下吧。他老啦,你还年轻,你多尊重尊重他。你的尊重跟别人相比,分量大不一样啊。”
  宋运辉道:“不过我真的敬佩他,我现在越进入角色,越能领会水书记当年手段的厉害。现在偶尔有空总是回忆回忆当年在金州的经历,水书记真是跟活教材一样。他如今对我的指点,让我受惠无穷。”
  程书记微笑:“老水也是那么多年大风大浪打磨出来的,他刚进厂时候,也只是一个文弱书生样的人,才没你进厂时候顶着第一批大学生光环那么风光,那时候他不上不下很吃亏的,又不是大学生,又偏偏戴着眼镜从事文化工作,给归到知识分子一类,我们这些工人都看不上他。他全靠自己摸爬滚打闯出的路子。他满肚子的鬼,你好好学学他。”
  翁婿两个言谈甚欢。程书记心里放心不少。他多少知道女儿的能耐,很是担心现在的宋运辉翅膀硬了看他女儿不起,而他又鞭长莫及帮不上忙。等到女儿家,见女儿没睡觉还等着,听见汽车声早早飞了出来迎接。两个老亲家也是跟了出来,大家都脸上露出的是由衷的高兴,程厂长看得出来。他又是放了一大半的心。
  春节时候,程书记体谅宋运辉工作的繁忙,没让女儿回娘家过年,怕影响宋运辉的专心工作。现在灯光下见女儿跟没出嫁时候似的,白而微胖,笑得没一点心事,还是那么爱娇,程书记非常满意。这就够说明问题了。看来女儿跟她妈说的是真的,宋运辉虽然忙,常不见人影,可家中大权全交给他女儿,尤其是工资奖金一分不拉全上交,女儿还有什么可愁的。
  程书记背后跟宋运辉说,把程开颜放到厂外的县级机关里工作看来是对的,既不用跟着丈夫在厂里充夫人,劳心费神地应付摆平方方面面的关系,又可以轻松愉快地生活在丈夫的影响力之下,那样只占好处毋需操劳的角色,正好适合程开颜。
  招待了两天爸爸,程开颜就有点想偷懒了。但程厂长不在乎,自己女儿什么德性他又不是不知道,都是他自己惯出来的。等爸爸一走,程开颜就忙打电话向丈夫汇报,说爸爸老是看着她的纹眉皱眉头,就跟宋运辉最初看见她纹眉时候差不多。还说她现在真后悔,很想洗掉它,可又有点怕怕的。宋运辉听了真是哭笑不得,他现在已经看惯程开颜的熊猫眼,早见怪不怪,没想到程开颜心里却一直惦记着他曾经的厌恶。
  所谓功夫在诗外。典礼只是一个仪式,而仪式背后,却是花样百出的人与人。宋运辉有自己熟悉的人,又认识了几个水书记的老友,而更让宋运辉意外的,是一个高层带来的两个日本客人,是业内有名的设备制造商驻北京办事处人员,还是宋运辉以前见过一两面的老相识。典礼时候人多,宋运辉只拿出当年陪程开颜学日语还记得的几句招呼语跟日本人打个招呼,到典礼后第二天,才有时间坐下来接触。
  但宋运辉事前,还是悄悄问了上面领导,难道西方国家的禁运开禁了吗。领导说,具体开禁不开禁还不好说,但去年下半年起,日本已经恢复对华贷款,有些事,现在可以慢慢做起来了。宋运辉立刻领会到领导的意思,但还是追问一句,东海二期,可不可以申请外汇,进口国外先进设备。领导笑眯眯地没肯定没否定,只说开始着手准备起来也好。宋运辉这才放心,跟日本客商就目前最新技术展开交谈。
  终于等来这一天。
  杨巡接到宋运辉秘书通知,让提前三天准备起来,跟国托总经理吃饭。杨巡第一次接到宋运辉如此郑重其事的通知,考虑之后,觉得宋运辉的暗示有道理,既然他要借车显示自己实力,那么,他吃饭时候的穿着自然也必须展示实力。他立马拖上寻建祥一起去上海买衣服。
  两个大男人都不是逛街的料,走到繁华的南京路上,看到那么多的选择,都不知道该投哪扇门。看着都是一件件笔挺的西装,都不知道怎么才能算是好西装。走了一遍又一遍,终于决定,选贵的。两人于是专找上千块的西装来试。人家售货员对两个显然是阿乡的人爱理不理的,不肯把衣服拿下来给试穿。甚至眼睛都不斜他们一下,脸朝着别处懒懒地回答,轻蔑地道:“看见没?那儿写着,非买不试。五千块呢,能随便穿吗。”
  寻建祥看着那售货员的菊花头,怒了,掏出一扎厚厚的百元人民币往柜台一拍,怒道:“操,大爷钱在这儿,看清楚……”
  却被杨巡拉住,将钱收回包里。杨巡黑着脸冲那售货员道:“大爷有钱,不就五千块吗,大爷买一万的去。”说着就拉冒火的寻建祥离开。
  那售货员看到一扎钱时,到底是有些后悔,却又很是有骨气的转开脸去,抱着手臂看都不看两人一眼,冷冷地对旁边一个售货员道:“格年头阿乡有钞票了。到上海来一趟,一麻袋一麻袋衣裳背回去。”
  杨巡和寻建祥听着气死,但杨巡还是拉住寻建祥,沉着地道:“别中她们圈套,她们那是拿话激你买她们衣服。”
  寻建祥一听有理,气哼哼道:“对,不买她们的,哪有这种嘴脸的。阿乡又咋了。”
  “别生气,上海人眼里,北京人也照样是阿乡。”
  但两人吸取了教训,到其他店里时候,就先装作若无其事、有点傻冒地亮岀钞票,立刻换来客气的服务。两人各买一套西装,又被西装柜台那个略微油头粉面的中年男性师傅领着到衬衫柜台各买两件衬衫,一条领带,这才被欢欢喜喜送走。走到下面女装楼层,两个拎着贵重物品袋的人不用亮岀钞票,也受到了欢迎,但只有寻建祥买了些东西回去给老婆。杨巡看着花花绿绿的衣服配饰,不由又想到戴娇凤,眼前也恍惚真的看到戴娇凤,才一愣神,又消失不见了。杨巡暗叹自己眼花,心想若戴娇凤在身边的话,到了这儿,还不是老鼠跳进白米缸。包括他现在身上的西装,都还是戴娇凤在的时候给他买的,他自己都不懂得怎么买。
  等两人买了东西走到外面,寻建祥呼岀一声长气,笑道:“让那个西装师傅一说,我发觉我还真是土包子,什么都不懂。原来西装还有流行不流行的,什么今年流行双排钮,这个季节西装反而不用双排钮,要什么轻薄软挺,原来有那么多讲究。我大气都不敢岀,怕把那个师傅的奶油头吹化了。”
  杨巡听着表示赞成,“是啊,大寻,你底子好,穿哪件都登样,我还真是穿了那师傅拿来的才好。啧,贵是真贵,大寻,要不我们回去再一人来一套天冷点时候穿的?”
  寻建祥忙连连摆手:“算了,算了,再下去都够一人穿一辆车子了。”
  杨巡歪着脑袋想了想,道:“还得回去,这西装好看,给宋厂长也带套去。”
  寻建祥连忙拉住杨巡,道:“他不会收你大礼的,趁早别买。倒是领带可以考虑。”
  杨巡一拍脑袋,道:“我都被奶油头师傅教育混了,还得回店里,我们多买些领带回去,回头多的是送人要用。这上海人,势利是真势利,本事也是真本事,今天跟着奶油头师傅学到很多。我以前做生意时候也是把电线什么的搞了个明白,哪儿用什么,我都知道,人称百问不倒,这站柜台的,都得这样。我们市场里那些摊主,那也个个都是人精。”
  寻建祥不由想到自己当年在金州时候的工作态度,笑道:“工作态度最认真的是个体户,次认真的是计件拿奖金的,最不认真的是吃大锅饭的。你看我,以前吃着大锅饭,哪里有心工作,还打架打到牢子里去,哈哈。”
  杨巡点头:“对啊,给自己干才没日没夜呢,可还真没见过像宋厂长一样给公家干也没日没夜的人,人家是奔前途的,做领导的,这境界我们达不到。”
  寻建祥笑道:“你错了,小宋从来就是这样,这人……不知道的人会说他没趣。你就是不给他事做,他脑袋也不会闲着,自己找事做去。以前他才不忙,可他照样不知道看电影,不知道喝酒打牌,还好小程全听他的,要换作是我老婆,得天天跟他吵着要陪了。”
  杨巡又是点头,但忽然想到自己,奇道:“我也是这种人吧?你看看我,才到东北时候,我妈还担心我没人管着得学坏,三天两头来信叮嘱。可那时候老乡聚一起打牌我从不参加,我那时候骑着破自行车满城找生意,大街小巷跑得比本地人还熟。唉,我只有……只有那两年玩了一阵子。”
  寻建祥不知道杨巡哪两年玩了,见杨巡神色郁郁的,没去追问,心说肯定是那两年找个东北女朋友一起玩了。
  “现在旁人看着我每天在玩,到处吃喝,可哪里知道陪吃陪喝是件苦差事。”
  寻建祥笑道:“是啊,回来还得装模作样拿本教科书看,不知道你看进去多少。有时候喝得话都说不清了,书都拿倒了,还装模作样看个半小时。还不如学小宋,喝两杯就倒,倒下就睡觉,省得发酒疯。”
  杨巡哈哈地笑:“我弟弟都大学了,我看了几年高中课本还没看完,都没好意思做他们大哥。不过你还真别说,我再醉,拿着专管员给我的文件看,还是一字不拉背得下来,挑得岀刺,找得到擦边球的。”
  寻建祥哼哼,“你们都是神人。小宋拿着《人民日报》当饭吃,你拿机关文件当菜吃。”
  “噢,宋厂长看这个?我们也去订《人民日报》,看看有些什么。我数理啃完了,化学怎么也啃不下,算了,以后还是啃《人民日报》,宋厂长看的肯定有料。”
  “你们两个疯子。”寻建祥只能这么想,他实在看不出《人民日报》有什么可看,而没人教着,又怎么啃书本自学。只有拿神人、拿疯子来解释了。
  杨巡听着这评价还挺受用,可不就是疯子。要不是神经有些短路,当初怎么会主动要求留在冻死人的东北给大伙儿看仓库。可疯子有疯子的好处,疯子摸得到正常人看不到的路。而且,还有宋运辉陪绑着呢。
  宋运辉看到打扮一新的杨巡,大吃一惊,没想到这个成天嬉皮笑脸的小子穿戴起来也挺有人样。看着这样的杨巡又是顺眼,又是不习惯。以前的杨巡似乎随时都可以伸手摸一把头皮,这般登样的杨巡却有点陌生。
  可杨巡换了张皮,里子一点没变,看到宋运辉看他的目光充满怪异,立马笑道:“宋厂长,洋装虽然穿在身,我心依然是杨巡心啊。呵呵。”
  宋运辉忍俊不禁,“不错,不错,不过嘴巴也得关严实点,到时候别嬉皮笑脸。第一次见面,得给人留个有实力的印象,毕竟那总经理现在还挂着市计经委副主任头衔。”
  杨巡不由奇道:“可那些当官的都吃我那一套啊。啊,对了,这回是要借钱,我自己得先摆出大亨样。”
  宋运辉原本只是感觉杨巡应该装正经,倒没想到为什么,被杨巡这么一说,才恍然点头,心说杨巡这人真聪明,一点就透。可看到杨巡干咳两声,装模作样挺胸凸肚装正经人样,又忍不住笑,不由开口指点了几招,杨巡连忙牢牢记在心里。旁边寻建祥也是焕然一新地跟着,看着两个疯子交流心得,心说果然是一类人。
  杨巡第一天桌面上认识国托总经理,第二天上国托办公室拜访,第三天趁星期天,自己开车上门带着国托总经理一家女眷岀去玩,虽然总经理自己没去。第四天,第五天,第六天……总之就像杨巡自己夸口说的,什么人,只要他杨巡有机会搭上第一次,以后那人就跑不掉了。随着与总经理个人感情的升级,随着国托总经理夫人越来越离不开杨巡的帮忙,杨巡一步步在心中提高借钱的数额,顺便地,他开始认真考虑,多方讨教,选取新的投资方向。
  雷东宝没想到,没脑袋的人还真多。小雷家鱼虾吃猪屎,小雷家肥猪吃死鱼的传闻,竟然传得星火燎原。一下子的,忠富办公室门口门庭冷落车马稀,猪场倒是每天还有几只岀栏,反正猪脑袋上又没刻着“小雷家”三个字,拔毛杀了,谁也认不出是小雷家的猪。可是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名气太大,以往市面上不是小雷家的也冒充小雷家的,搞得满城尽是小雷家,因此一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吃猪屎,谁都不敢买着吃了,别说小雷家的鱼虾牛蛙没人要,其他家的再改头换面也依然没人要,凡是尼罗罗非鱼、罗氏沼虾、牛蛙,都没了市场。忠富一下被打击得发晕,整天欲哭无泪。
  正好冷库竣工验收,人家追着问忠富要钱,忠富只能躲了,也没脸问雷东宝要钱。以前口口声声说照规定不能问村里要钱,村里也不能问他们挖钱的是他,他现在怎么好意思出尔反尔。
  倒是雷东宝黑着脸找到大棚里,找到蹲在鱼塘边“戏鱼”的忠富,分给忠富一枝烟。
  忠富哭丧着脸,对雷东宝道:“怎么办?还好刚出钱买下三个月的料,否则这几天光见着一大群子张嘴吃,不见钱进来,我得杀鱼杀猪了。可三个月后怎么办?没想到还真有人信那谣言,这怎么说都说不通啊。”
  雷东宝闷声道:“是我们错,我们知道谣言那天就得采取措施。”
  “可谁能想到还真有人信啊,过来瞧瞧不就是了?眼见为实,看看鱼虾吃什么。我们哪来那么多死鱼死虾给猪吃,我们就是把所有养的鱼虾都给猪吃都不够,这谁想出来的猪吃死鱼?”
  “那群脑袋没的以为我们村只养两三只猪。这确实是我错,春红提醒我时候,我都懒得理。现在晚了。”
  忠富见雷东宝一口承担去了责任,心下感动,知道只要雷东宝肯担着,村里就没人敢追究他雷忠富。“书记,怎么能说是你错,我管着这块,我才是应该想到的。你跟我说了我也当笑话听,没想到……我们这下完了吗?”忠富以前一直觉得自己一手撑着村子里的养殖业,居功至伟,现在出了事才知道,大力撑着他这一块的其实是不懂养殖业的雷东宝,他一出事,就想找这根主心骨。主心骨虽然没拿出主意,也一样板着脸,可主心骨确认了责任,他心里有底了许多。
  雷东宝想了会儿,起身道:“找县里去,再不行找市里,让他们出面澄清一下。你跟我去,你说得清楚,告诉他们为什么猪不吃死鱼,鱼不吃猪屎。跟笨人得说清楚,妈的。”
  忠富犹豫地道:“万一他们搬出我们污染的真正原因呢?”
  “操他妈,谁信。不信来看看我们小雷家的人,个个比他们城里的结实。走,咱自己先不能怯了。”
  雷东宝一把拉起忠富,赶去县城。两人坐的是崭新的车子。
  去到县里,雷东宝现在都不屑先找别人,径直找到陈平原那儿,却被秘书拦了出去。秘书偷偷告诉雷东宝,陈书记正生气着,多方努力下来,还是没能坚持住,还是得在两会前退居二线,去市里人大坐个副职。
  雷东宝想来想去,看来现在不是找陈平原办事的时候,就拉着秘书把小雷家的事说了一下,要秘书帮忙岀个主意。秘书本就是跟雷东宝要好的,指点雷东宝索性奔市里报社,到报纸上登一登,越是从高一级的地方压下来,谣言越是消灭得快。再说,县里的影响也仅限于县里,可谣言传起来没有边界,这时候不知道该传到哪儿了,索性找市里去解决。
  雷东宝一听有理,千恩万谢,立刻调转车头杀奔市里。这时忠富忽然想到,有个小雷家的孩子前几年大学毕业后分在报社,还是当年雷东宝出力把他塞进去的。雷东宝一拍脑袋想起来,确实有。当年参观了大丘庄后,心里一直想学个彻底,虽然他很想把那些有大学文凭的小雷家子弟都逼回村里做贡献,小雷家缺的是有文凭的人,但想到大丘庄的经验,他就有心栽花,由他出力,把一个个孩子塞进要害单位。没想到,才没多少时间,竟然有孩子已经能派上用场。
  雷东宝终于取下黑脸。
  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雷东宝在小雷家子弟办公室里坐了没一会儿,便得到报社社长的亲自接见。
  见面当然是握手寒暄,但社长握完手想收回,那只手却被雷东宝紧紧钳住说啥不放。文气的社长没见过这么鲁莽的主儿,一时无法舌灿莲花吐出流利外交辞令,任两只紧握的手在办公室上空凝固。
  雷东宝不善言辞,可性格是个极主动的,抓住社长的手用力拖来摇了三下,又是大力地道:“社长,全问遍了,只有你能帮忙。你一定要帮我们。”
  社长这时候心里轰轰烈烈地涌现无数井冈山会师的场面、工农兄弟喜相逢的场面、老百姓盼来子弟兵的场面,而且都是宣传画的热情奔放笔法。社长镇定再三才能从火热大掌中解脱出来,却暂时无法摆脱雷东宝创造的火热气氛,也是充满热情地请雷东宝坐下,认真倾听雷东宝的控诉。
  原来,社长也早已听到类似传闻。雷东宝说哪有那么多死鱼,全让村民捞去喂猫,一村子的猫还分不全,何况猪,更别说猪不吃鱼。而猪粪?小雷家的猪粪全做沼气了,沼气拿来烧火取暖做饭了,都是喂人的,鱼吃不到。社长听着一时很有兴趣,忠富旁边看着小心揣摩上意,见此连忙邀请社长去农村逛逛,看看乡下人的玩意儿。
  社长倒也爽快,立刻答应。雷东宝这就自说自话抓起案头电话吩咐四宝老婆准备酒席,领社长下去坐车。社长一看来的是崭新桑塔纳车,他才刚报告上去还不见批复,心头艳羡,又让门卫上去叫来其他两个同事,正好坐满一车。雷东宝旁边看着感慨,“到底是文化人,换我,这么两层楼的地方,扯开嗓门吼一嗓子得了。”
  社长毕竟是见多识广的,对小雷家的工业并不是太惊艳,对于小雷家的养殖业却是兴致十足,尤其是看到不见一堆猪粪的养猪场,看到沼气池的功用,与两个同事好生议论了一番,说都快赶上煤气的方便了,最要紧的还是废物利用,白赚那么多沼气。
  四宝老婆一边忙碌,一边上门口趴着看客人来了没有。好不容易见远处有雷东宝胖大身影出现,她连忙吩咐升火炒菜。等到士根从村办赶来,迎着客人进来食堂坐下,一盘油汪汪透着诱人光泽的油爆虾就端上了桌面。随后是雷东宝最爱的爆炒肥肠。
  已是将近下午一点,大家早都饿了个透,上来也不客气,先吃了会儿,社长才问雷东宝:“雷书记,按说你们畜牧养殖业发展得那么好,而且这么先进,我多少也算是市里掌握宣传的,怎么心里没什么印象呢?”
  雷东宝道:“你们报上登过,是我们县委组织的,省报也登了,登好几回了。”
  “没印象。”报社的三个人想了会儿,终于有一个主编拍手道:“想起来了,几年前的,上面拿下来的。有的,有的,不过……”他看看同事们,有些惋惜地道:“大概写的人是写文件的好手,可不是写新闻写专题的好手,看了让人印象不深刻。”
  “难怪。”社长点头,“看了你们小雷家,说句实话,跟雷书记是个实在人一样,小雷家的发展也是非常实在,村民生活过得好,村办集体办得兴旺,可就是不会自吹自擂。”
  “社长,就是这话。我找你帮我小雷家是走对路了,你一看就看出好来。”
  社长微笑道:“雷书记,既然说帮忙,我就直说,不怕你恼。小雷家现在有个最大的缺陷,概括起来三点:宣传,宣传,还是宣传。你听说过X县X村吧?我们几个都好好参观过一遍,但说起真正的实力,可能不如你们有货。可他们书记跑外勤出身的,本身就会说,他又重视宣传,隔三岔五闹个新闻出来登报,那效果比做广告还好,他们的两家外商就是这么招来的。以前老祖宗讲究闷头实干,现在不行啦,现在既要干,又要说。你说你们要是早早把你们那么发达的养殖业宣传出去,还哪来那么无聊荒唐的传言?”
  X县X村,雷东宝知道,那书记正是年前陈平原特意安排一起吃过饭的。听日报社社长说那家其实不如小雷家有货,雷东宝心里吃惊,打算哪天亲自过去看看,眼见为实。这会儿就很有兴致地道:“县委陈书记也跟我说要加强自身宣传,可我们庄稼人出身,还没等吹起来,自己先脸红了,不会啊。”
  社长看着雷东宝的大脸盘,不由笑了,也是有意卖弄,笑道:“怎么能说是吹呢,宣传是个很有技术性的工作。我为什么要说三个宣传呢?你听我说。第一,你得为自己的宣传定位。现在时代已经进步了,八十年代时候,我们要宣传包干到户,和村办经济如何带动村民致富,现在得赶上市场,现在要宣传农村工业的蓬勃发展和扩大。你们村……”
  社长说到这儿,摸岀雷东宝刚交给他的名片,又从包里翻出其他几张名片,如同打牌一样一字儿排开,“你看,雷书记,他们名片上的头衔,和你的,你看看有什么不同?你就一个市人大,村支书,别的没了。看看他们,除了这些外,这位把所有村集体归到集团公司名下,他做董事长,总经理。那位,才一家贸易公司,一家工厂,其实贸易公司还是从工厂分出去的供销科,他们就一起注册了个实业公司,实业公司总经理,这名字拿出去多响亮。你们别看只是一个名字上的变化,这其中反映的是一个质的变化,说明已经从各自为政的农业社会转变为工业社会,意味着你们已经走向规范化、科学化、自动化。否则你们说,谁知道你们养猪是这样工厂化规模的?谁都想不到进你们猪场还要趟药水池消毒,人还不如猪干净,都还以为是跟传统农村养猪似的什么都吃,吃饱在猪屎上打个滚。当然说你喂死鱼,人家也信了。”
  雷东宝和士根忠富三个都是听得连连点头,雷东宝更是听到一半就让四宝老婆通知正明红伟他们过来听课。社长倒还真是难得见这等实诚人,再说也有他自己的考虑,因此也是说得卖力。“刚刚说了宣传的定位,第二个要说宣传的节奏。比如宣传你小雷家,绝不能三年前见一次报就算完事了,你得不断地,有频率地把你们的消息发到报纸上来。我看,这回我们就把小雷家辟谣的报道作为宣传的起点?就让你们的小雷主笔撰写。”
  雷东宝听着觉得非常有理,扔下筷子,伸手一把抓住社长的手,使劲摇了摇,道:“社长,你这不止是帮我们辟谣,还在帮我们长远规划啊。怎么谢你才好。”
  刚赶来听了几句的红伟立刻灵活地道:“报社发福利吗?我们这儿包好份子送过去,等过几天西瓜葡萄梨子桔子上市,我们一份一份发车送过去。”
  忠富听着心尖子里悄悄滴血,可雷东宝却笑道:“对啊,我们这里的瓜果都沼气池挖出来的渣种出来的,模样好,又比化肥种出来的甜,吃过的人都知道,他们县城的还特特意意骑车赶来买,就图个好吃。”
  社长虽然一直说“怎么好意思,怎么好意思”,可在小雷家众人一致劝说下,终于从了。大家于是又讨论大纲,果然专职搞新闻的人有的是想法,说出来的意见,大家听着都说好。饭桌之上,大家把下一步工作确定下来。
  酒足饭饱,司机开车送三个报社的回去,后面带上鱼虾牛蛙等物。
  这边忠富抓住红伟,心疼地道:“红伟你怎么给我狮子大开口。你给报社发福利……”
  红伟忙拿手比划一个大小,“你知道日报上登个这么大的广告要多少?你以为我们能白让报社宣传吗?你这一毛不拔的铁公鸡。上回我们电解铜厂开业,本来想登广告的,一问实在太贵。你忘了?再说这回人家答应做系列,我帮你一口说个数,你看,人家后来多爽快。”
  雷东宝听见了道:“忠富你别小气,通过县里得花更多钱,还没他们直接做效果好。我看这回那主编说得好,不仅要辟谣,辟谣的同时就是宣传,直接就把小雷家提升一个档次。正好都在,士根哥,你到工商了解一下,我们也搞个集团公司,看看要怎么弄。”
  士根对这个决定也是热衷,“好。我先去打听清楚集团公司是个什么样的体系,里面资产怎么归属,上下级自己怎么往来。社长说得对,拿出去如果说是集团公司,那就谁都不知道我们是村集体企业了,以后正明厂的外勤走出能名正言顺着点。”
  雷东宝嘀咕:“你说,他们那些已经成立集团公司的村子,他们是怎么知道要成立集团公司的?谁教他们?报社好像也是问他们听来。”
  红伟看正明一眼,道:“前几天,我还刚好与正明讨论过,现在不少厂改名叫制造公司,听上去好像好听许多。集团公司还是少,能像我们村一样有那么多厂的村子不算多。这些事情,我们平常生意吃饭就会说起,听见就上心了。”
  “以后听见就跟我说。”
  “可早先我们也不知道到底算不算好事,不好随便说。”红伟道。
  士根则是若有所思地道:“书记,我们多久没出去考察了?都有点坐井观天了。以前你出去带来不少好主意,宋厂长告诉我们的也都很先进,去年一年好像还真没怎么发展。“
  雷东宝闷声道:“都耗在电解铜厂了。不是没发展,是发展爆了。要不这样,士根哥,你布置下去,所有在读大学的,大学毕业已经分配的,一年起码要写两样出去开眼界看到的事情回来给我,写得好,我们用上的,我重奖。”
  雷士根听了又想笑又发愁,只得道:“别想,现在那帮读大学的,个个爹娘的话都不听,还听我们的?我们还是有机会多接触接触外界,看看别人做什么。”
  雷东宝想起几个村人家庭的事儿,不由失笑。果然,那些刚读上大学的,表面虽然恭敬,可谁都看得出那些小东西们心里个个老子天下第一。可是,又到那里找先进的好主意呢?雷东宝真是犯愁。就跟当年第一个跳出来分地,又想出开砖窑,忽然又搞了电线厂和养猪场,什么时候,小雷家才能有新的,实质性的变化呢?
  好在不利谣言在报社同志的策划帮助下,反而坏事变好事。本来平白无故地宣传小雷家,还不一定有人看,不一定有人在意。而因为谣言的渲染,大家都对小雷家抱着冷眼相看的好奇,反而更多人关注有关小雷家的宣传。只是报社不敢做得太赤裸裸,就跟报社被小雷家买下似的,时间还是拖了一阵子,不过,效果最终还是出来了,小雷家的养殖又恢复正常。
  忠富唯一心烦一件事。报社拿了他手下那么多东西,雷东宝不愿由村里出钱,说是本来就是为解决他这一块的问题联络的报社。忠富心说,起先即使为了他这一块,那也是村里害的,不是他这一块自作孽。怎么能把帐全算到他这一块呢?他不敢跟雷东宝多争,只能找讲理的士根纠缠。可雷东宝不答应,士根也爱莫能助。
  雷东宝其实知道忠富生气,可他就是冷冷看着不说,硬是跟忠富拗到底。忠富两只眼睛只看到自家一亩三分地,而总是不考虑全村大局,令雷东宝不耐,趁此难得机会得挤兑忠富几天,再放过他。
  韦春红见危机过去,才敢再进小雷家的货色。雷东宝没怪韦春红当初不帮忙,他知道这饭店是韦春红的命根子,韦春红曾跟他说起刚守寡时候没收入,带着个儿子穷怕了,幸好开个小饭店才算找到活路,因此能让饭店风吹草动的危险,韦春红都赶紧避开。不过雷东宝也知道韦春红因此对他心存愧疚,他乐得装作心有芥蒂,让韦春红千方百计来讨好他。
  果然韦春红打来电话,要他快去快去,说今天有人钓了一只小脸盆大的甲鱼卖给她,她炖了一锅甲鱼乌鸡汤等他去吃。雷东宝一听就馋了,不等下班,跟士根说一声就要走。但忽然想到什么,又打电话给陈平原。最近陈平原心情不好,总是要么不接电话,要么三言两语。今天秘书又是为难地说书记整理着整理着又关上门抽闷烟了,电话一概不接。雷东宝就留下话,说有那么那么大的野生甲鱼,还有家养乌脚白凤鸡,要陈平原想吃的话就去车站饭店,权当散心。
  结果雷东宝人还没到,陈平原已经到了饭店,韦春红差点郁闷至死,那锅汤,可是她用心炖给亲亲丈夫的,都没假手高压锅,全是小火慢慢炖成。陈平原一来,精华得让分去一半。雷东宝舍得,她可不舍得。
  等雷东宝赶到,两人帮着韦春红搬来两扇屏风,在屋角隔岀个小小天地,不受打扰地吃菜喝酒。陈平原坐下就叹气,说这几天都是送行酒,他都不想去,不想看到那些嘴脸,谁不知道那些人的用心。还是跟老哥们喝酒的好,说是一听雷东宝说的菜,就知道是个有心的。
  雷东宝不会花言巧语,陈平原是早知道的,他图的就是雷东宝不善说话的清静。他一说出来,雷东宝反而大笑,他清静?还是第一次听说,人都烦他的大嗓门。陈平原也无所谓,在雷东宝这个糙人面前更是懒得摆架子,他最近越是这种时候越是不肯露一丝随和,架子早端得累了,现在屏风一隔,他一门心思喝酒吃菜。
  这甲鱼乌鸡汤还真是鲜,一只大陶盆下放一只小小石炉子,几块炭火烧着,汤越来越入味。陈平原吃到半饱,才暂时放下筷子,喝口清凉的生啤,对依然埋头苦吃的雷东宝道:“说说话,别光顾着吃。”
  雷东宝没停手,“你说,我听着。”
  陈平原酸溜溜地道:“我现在县官不当了,现管也不是了,你跟我说话也不耐烦了。”
  雷东宝奇道:“不是你不让我说话的吗?行,我说。你到市人大,还是我顶头上司,我不也是市人大委员吗。”
  陈平原不由得笑,叹道:“那哪儿一样。东宝啊,我跟你说句实心话,你……算了,这话说了你以后得看低我。”
  “什么话这么狠?你跟我说实心话,我谢你都来不及。”
  陈平原玩味地微笑:“真话?”
  “真话。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谁跟我说话,只要不是恶意,骂我都行。”
  “我骂你干什么。我帮你。你啊,该开窍啦。”陈平原说到这儿,声音低了下去。正好韦春红亲自端了酱爆肥肠进来,陈平原索性道:“老板娘你也坐下听听。”
  雷东宝看着陈平原,不懂他要说什么。韦春红忙笑道:“陈书记,我给你满上,这菜还行吗?”
  “体己菜还能不行,我不跟着东宝来,都还吃不上。”陈平原在韦春红面前就没太随意,端起刚满上的杯子稍喝一口,才又道:“东宝,这几年,我一直看着你,对你这个人,我了解得清清楚楚。说白了,小雷家有今天,百分之八十是你雷东宝一手撑起来,百分之二十是你手下四员大将的功劳。你这人缺心眼……”
  “这不是骂人吗?”雷东宝竖起脖子不干了。
  “是不是骂你,你听下去。你缺心眼,你下面四个,尤其是那个村长,一点不缺心眼。你缺心眼,村里赚钱就跟你自己赚钱,钱落在自己口袋里一样高兴,这么多年,我看你也没拿到多少。他们几个,未必这么想吧。以前你们刚分配改革时候,县里多少人反对,好像你们挖社会主义墙角。现在看看,你们拿得其实不多。他们能没想法?”
  不仅雷东宝,韦春红也被陈平原说呆了。陈平原看着两人的表情,冷笑道:“让我说中。”
  雷东宝承认:“对啊。电解铜厂刚出事那阵子人心有些乱,他们几个跟我说起,说他们担负的责任跟收入挂不上号。我答应他们让他们自己提出方案,可他们至今还没提出。我忙得倒是忘了。”
  韦春红没说,虽然她平时口齿伶俐,可她更会看人眼色,知道此时不是她插嘴的时候。
  陈平原拿筷子一指雷东宝,道:“关键问题就在这里。你让他们提的方案,是让他们提高提成比例,对不对?可你想过没有,分配方式这种东西,你容易建立,却不能打破。你们提高提成,势必造成别人减少提成。你们同村同门的,大家敢乱提吗?不怕被人骂死?他们拿出来的方案,就是提,也不敢提太多。我看他们心里想的是,与其背着骂名提一些些,还不如不提。东宝,你现在需要做的,是彻底改变分配办法。”
  “怎么变?”
  陈平原看看韦春红,笑道:“再不变,老板娘挣的都要比你这个大支书多了。”
  “早就是我赚得多了,别看他汽车来汽车去的,好看个门面。”韦春红受到提示,这才敢插话。
  “对,这是实话,好看个门面。东宝,我给你个提示。比如你的养猪场,你可以伙同他们四个各岀一些钱投资个猪饲料厂,现成的技术,做出来首先有个你们猪场这样的大买家撑着,你说这厂能不挣钱?挣来就是你们自己五个人分。你们投的钱你们自己分红,谁也没话说。其他的,你比我更熟悉小雷家,你自己想主意吧。”
  雷东宝一听,顿如柳暗花明,眼前豁然开朗。他瞪着陶锅中的汤想了好一会儿,老实承认:“我背着一个村子,也早背烦了。我压力那么大,每天做事那么多,可要不是我每天老虎一样狠着脸,一次老书记自杀,一次上电解铜,一次电解铜厂爆炸,再一次台商不来投资,他们那些人早忘记我过去的功劳,早把我撕了。说起来我真是缺心眼。”
  陈平原微微一笑:“行,你明白就好。我们点到为止,回去你自己考虑。吃菜,这个甲鱼蛋是我的。”
  雷东宝知道陈平原好歹也是上司,即便是半退,可怎么也得保持着身份,今天能推心置腹到这份上,那是非常拿他雷东宝当兄弟了。他好好敬了陈平原三杯,心说到底是做大领导见多识广的,就跟老徐一样,想出来的东西就是高。
  等陈平原吃完,雷东宝送他回家,再回店里,店里的人也已经走得差不多了。回到店里,雷东宝呼啦一下,就感觉酒劲上头了。
  韦春红看见雷东宝进来,早憋了一肚子话了,见左右没人,忍不住道:“陈书记今晚还真是帮忙。你怎么想?”
  “我还没想好。”
  “你啊,就别硬撑着充好汉了。我又不是不知道你,你只有喝得糊涂了,才会跟我喊你累死了,累死了。我以前还以为你这么累这么尽心,赚的多少的钞票,结婚了才知道你赚的还不如我。你啊,都你这样,共产主义早实现了。”
  雷东宝听了却是尴尬,“我什么时候喊了,你别瞎编,我喝醉时候清醒着呢。”
  “少来。下次录下来给你听,多的是机会。”
  “你……你不能乱来,你是我老婆。我上去洗澡,等着你。”
  韦春红不由嫣然而笑,举手掠了掠头发,白眼笑骂:“去,从没说声帮我打扫。”又出手推了一把,笑吟吟走开。
  雷东宝走到上面,想了又想,好多主意一个一个地排队似的跳出脑海,挡都挡不住。他非常动心。他想士根他们一定也动心。他打了个电话给士根,士根听了果然声音都变了,士根说他立刻找其他三个先聚一下头,先好好想些主意,明天大家一起讨论。
  雷东宝早上起来,酒气消了,就感觉昨晚讨论的事有些问题了。比如说饲料厂,养猪场用与其他厂一样的价钱进他们五个合作的厂的饲料,道理上完全说得通,可问题是,有些事是能讲道理的吗。全村老少会怎么看这件事?还有,雷东宝觉得有种说不上来的心虚。他自信他有办法让全村人闭嘴,可他就是心虚,就跟是偷东西似的心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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