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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27 阿耐(当代)
  雷东宝发话,大家的意见瞬间化为乌有,一会儿便作鸟兽散。只有忠富留下来。士根与出纳交待几句,过来道:“东宝书记你早就该来。”
  雷东宝看忠富没走的意思,又吞吞吐吐不说话,奇道:“忠富想请我吃牛蛙?牛蛙我吃腻了,你别想再引诱我了,挖几只青蛙出来红烧是真。”
  士根冷静地看忠富一眼,忠富一向不喜欢凑热闹,今天在村办坐这么久,一定有事情要讲。他想来想去,想到一件,“忠富想问今年春节分福利从你那儿拿的猪肉、鱼都怎么结算,是吧?”
  忠富有些不好意思地点头:“还有村办食堂常从我这儿拿的货,村里送礼拿的东西,年底该结帐啦。这些是单据,都有经手人签字。”
  雷东宝有些意外,虽说前年开始,还是他主张村里三个实体经济单立,村里再也不能从这家抓钱给那家,有关钱的支配,都定了很细的规矩。但因为前年还在整合,这些规矩都没落实,到去年才开始执行。因此忠富现在跟他来个亲兄弟明算帐,雷东宝一时有些不适应了。他拿来帐单看,才看了会儿开头,就笑道:“忠富你还算客气,我偷吃的你没给记帐。”
  大家都忍不住笑,都知道雷东宝一路偷吃,直到有一天忽然觉得牛蛙肉不如青蛙肉有嚼头,才作罢,期间忠富不知生了多少次气。士根笑了后却问:“忠富,你是不是担心正明那儿亏空太大,想早早跟村里算好帐,确定你的利润数字,免得村里占你便宜?”
  雷东宝一想,肯定是这意思,忙把帐单翻到最后,一看总数,果然巨大,不由“嘿”一声,“忠富你这奸臣,不说早点提醒,由着我从你那儿乱拿东西,今天才一锤子打死我。”
  “你这是诱敌深入,一举歼灭。”士根一边冷冷补充。
  忠富只得陪笑:“没这个意思,村里要用钱,我难道还能不拿出来?都是村里的投资,东宝书记的决策,我不过是管管。不过亲兄弟明算帐,数字还是得确认的。我还得根据这数字回去计算奖金。”
  雷东宝看着数字,心里跟割肉一样,这才借来的一百六十万,眼看着得剜去一块。他翻来覆去,看着无误了,才将帐单扔给士根,闷声道:“照算。我们不能当制度是只屁。”
  忠富又笑,但很快就严肃地道:“看起来还只有我一个人说经济单立就经济单立,正明如果还存着可以靠在村里身上的念头,这情况就不大好。经济单立的话,发展资金其实也应该靠自己解决。我跟村里算帐正确,看上去无情无义,可我按照规定,也没要村里一分钱扩大规模。”
  雷东宝一时无言以对,只嘀咕一句:“你这鸟人,专门斤斤计较。”
  忠富认真道:“我不是斤斤计较,我看着电解铜厂投入资金比预算超那么多,心里急。虽然不属于我分管,可到底是村里的钱,我们都有份。”
  士根旁边说了句:“不过忠富,村里没有厚此薄彼的意思。你千万不要想歪了。电解铜厂作为我们村重点工程,村里态度倾斜一点也是有的。”
  忠富道:“我不会想歪。可我提醒你们管住电解铜厂的支出,如果都依着正明这个没吃过苦头的小年轻事事求好,铜厂真成无底洞了。”
  士根与雷东宝面面相觑,好一会儿,士根才道:“正明冒进了点,年轻人,容易愣头青。忠富,你还想到什么?”
  “没了。很高兴你们没说我背后挑拨离间。”
  “不会,怎么会。忠富,明天就把钱划到你帐下。”
  雷东宝还是没说,一直看着忠富办完手续,签完字离开,才对士根道:“用了正明就得相信正明,小伙子有时候头脑会发热,大多数时候还是好的,村里找不到第二个跟正明学得一样快的。再说我们也都管着,不怕。”
  士根担忧地道:“其实忠富提的我已经跟你提起好多次,今天忠富也说了,还拿出行动保存自己实力,可见正明做事,还是需要我们多加约束。”
  “我们怎么约束?我们不懂技术,难道他递上买这个要一万块钱,我们就跟小菜场买菜一样压下两千?”
  “可总得想个法子,正明本来就大手大脚。”
  “好,我们都想,可你也别打击人积极性。”
  雷东宝说完走了,士根知道他肯定又去电解铜工地,知道他对电解铜项目的狂热,其实与正明差不多,雷东宝是生就的个性,正明则是年轻与经历的一帆风顺,导致两人都喜欢超前。这两个人合一起,岂是他和忠富两个劝得回的。也好,让忠富财务真正独立,起码保存实力。
  但正明那里,怎么想办法约束一下呢?总得想办法敲敲那小子的脑子。
  正明再一次问士根拿钱的时候,士根取出一份计算好的清单交给正明看。
  “这是我按照电解铜厂的理论生产力给你算的一份三年内利税预测。我假设你能达到理论生产力的80%,原料及产品价格保持不变,人工支出也保持不变。你每年,合并电线电缆厂的利润,减去银行贷款的利率,减去问村民集资的利率,减去折旧,以及其他杂七杂八费用,你看看,你这三年之内预计利润可能接近零。按照我们工资奖金分配规定,你这三年内会得不到多少奖金。我提醒你,得计算着家用了。”
  “怎么会?”正明有点发慌,拿了清单来看。
  士根冷眼旁观,依然冷静地道:“怎么不会。如果你再不好好控制电解铜厂安装支出,村里问银行再贷一笔款给你的话,你以后的利润就得出现负值了。”
  “怎么会,怎么会,我已经精打细算了。”正明急了起来,他没想到会有这种零利润,甚至负利润的情况出现。
  “你拿回去慢慢看,我也只是给你一份粗的,有些属于电解铜厂特有支出的部分我可能考虑不到,你如果想到了,添上去后告诉我一声,我这里也可以为未来三年的资金情况做好准备。”
  “士根叔,你的意思是……”
  士根不语,只定定看着正明。正明差点被士根看出冷汗,忙借翻看清单避开眼光。好久,正明才道:“士根叔不会怀疑我做手脚,从设备采购中捞好处吧?”
  士根淡淡地道:“正明,你要想歪,我就没办法了。大家都姓雷,我看你辛苦一场,别到时捞不到好,白提醒提醒你,你这会儿非要从另一个角度理解我的好意,我也随便你。”说完就抢来正明手中的清单撕了,不再搭理正明。
  正明忙道:“士根叔,这怎么说呢,你别生气,你原谅我年轻不懂事,嘴巴关不住。士根叔,士根叔……”
  士根见正明再三道歉,才叹声气,道:“我这里没什么,只是你做事别让东宝书记失望,别让你手下跟着你的人失望。你要拿利润和奖金来说明问题。”
  待得正明保证回头一定留心控制费用支出,一改原先大刀阔斧作风,士根放正明回去,心中则是暗自担忧,东宝不出面,正明能真的改了狂傲吗?可是又很难说动东宝出面,东宝本身就喜欢这种冒进。士根很想知道,更加少年得志的宋运辉平时工作作风是怎么样的,会不会也是一狂三千里。他写了封很长的信给宋运辉,将电解铜项目的前前后后,和他的担忧讲述了一遍,希望工厂经验丰富的宋运辉帮忙看看,有没有什么纰漏。因为这个项目涉及资金巨大,若是出现问题,小雷家负担不起。
  他估计这封信到宋运辉那儿,差不多快到春节,正好宋运辉春节回来时候面谈。
  杨巡的商铺租得很火。这个百货日杂品行业圈儿里面,交流信息似乎有其独特的地道战方式,一传十,十传百地,不知怎么就传开去了。传开后,租赁势头极好,岂止是原先预测的一天租出三个店铺的量,依杨巡得意洋洋的话说,他办手续都来不及,若是手续能办得快,他一天还能多租几个。
  眼看着趋势火旺,杨巡打起了涨价主意,今天月租涨十块,明天月租涨二十,后天说不定涨三十都不止。排后面的又是骂又是急,可眼看着还是一家一家的商铺标上租出去的红牌,那些原先还想观望几天的人急了,急着抱钱过来签订合同,手续可以慢慢办,可合同先签了,钱得先交了,免得跟不上涨价。
  寻建祥一边儿看着只会惊奇,心说这才是真正生意经,他卖瓷砖时候怎么就没那么灵活机动呢?钱超额收回,寻建祥心中痛快,可这会儿杨巡却发愁,愁怎么才能扩大市场在普通市民那里的知名度,让整个城市最犄角旮旯的主妇都知道这儿有个市场,做的是最低价的批发生意,让整个城市的主妇想到买大宗商品就想到批发市场。
  今年的春节来得早。才过了元旦就得忙春节前开业。杨巡想了又想,不知想了多少主意,都觉得不行。杨巡眼看着时间不行,急得只有操起旧办法笨办法,挨街挨户地找居委会找门房什么的送传单做宣传,深入婆婆妈妈群广泛宣传策动。听到那些持家有方的老大妈总是问起他市场有没有年货的时候,杨巡忽然想到,为什么不打年货牌子?
  他回来连夜叫人拿碎石子把旁边二期场地填平了,后面几天通过各种渠道,甚至包括东海项目后勤人员的渠道,联系到水产肉禽蛋的供应大户到市场旁免费摆摊,又争取获得所在区领导的支持,于是,市场就夹在所在区春节年货展示会大红横幅下热热闹闹地开业了,这些彩旗横幅还是区政府支援的。
  年货场的人自然是多,用人山人海来形容一点不会错。杨巡担心人们只去年货场,不进来市场看,在布置会场时候他很做了些手脚,搞得彩旗飘飘净指向他的市场。他看到总有人上当进了市场,但好像进来发现上当,好多人很快又走了。杨巡需要照顾场面,要寻建祥看着究竟有多少有效人口进了市场。寻建祥当然也是关心,站在高处仔细清点人头。
  杨巡似乎忙得焦头烂额,似乎哪儿都需要他摆平似的,其实一半时间是兴奋得如梦游般地在场地乱窜,即使兴奋地看着年货场人流如织也是高兴。尤其是看到市场里有大笔交易完成,双方一手交钱一手交货的时候,杨巡真是旁边看着技痒,恨不得帮忙上去讨价还价。梦游好久才想到寻建祥正数着人头呢,忙折返到门口,有些兴奋有些担忧地问:“怎么样?形势怎么样?”
  寻建祥看看手表道:“开业到现在,三个小时多了,进去的人数不清了,不清楚哪些是走错门的,哪些是特意逛市场的。我数拎着东西出来的人,说明肯定是在里面买东西了。第一个小时才二十几个人,第二个小时就有六十多了,第三个小时七十多,现在好像人少了点,吃中饭去了?……”
  “下午肯定人更多。”杨巡毫不犹豫打断寻建祥,凭经验得出结论,“会传开的,传得很快的。”
  杨巡忽然想到什么,立刻陀螺一样飞快转身,跑进里面去。寻建祥看着觉得杨巡会发现什么重大事情,就跟了上去。果然杨巡跑到一家卖南北干果的铺子前,小声神秘地道:“老董,三号铺听说一早上做了三百多块生意了。”
  寻建祥才想这杨巡怎么知道人家三号铺做多少生意,那个老董就得意洋洋地道:“才三百,我光是瓜子就卖了两麻袋。等下我老婆吃饭回来,我得赶紧去仓库补货。”
  “我怎么说?生意比你窝家里做批发强吧?后悔元旦前没多进点货了吧?”
  “最先谁信你啊,一个外地毛小子,要不是能拿个批发执照,谁来你这里?哎,大姐,这红枣是沧州的,河北沧州,小枣最好的地方啊……”老董一见顾客上来,就很没良心地撇下杨巡他们,专心生意了。
  杨巡又这么流窜着到东家说西家发财,到西家说南家兴旺,一个个地把生意好坏大致套了出来,等走到尽头,杨巡忽然“哈”地一声一把抱住寻建祥。寻建祥也兴奋,没想到市场商户们第一天的生意都这么好,但忽然觉得不对劲,杨巡这小子好像想举起他,他忙道:“你神力?我一百多斤你扛得起?”
  杨巡一听,索性跳开几步,“呸呸”往手心吐了两口唾沫,双手一搓,真是跃跃欲试。寻建祥见不得杨巡的土气,猿臂轻舒,化被动为主动,一把抄起杨巡,还想在空中甩个弧度,被杨巡拼力挣扎着挣脱。两人又是取笑几句,才继续回头忙碌。
  看样子,似乎市场开业,旗开得胜。
  杨巡最清楚人气对于市场而言意味着什么,早在两年前他就曾为人气做过种种出奇举动,甚至不惜得罪老乡。如今开业连续三天的人气,让杨巡仿佛看到二期三期推出时候,人们争先恐后抢购铺位的热烈场面。开业三天,他和寻建祥下了三天馆子,一边喝酒一边吹牛,还不忘冲着邻桌的女性吹口哨唱小调,吓得邻桌女性花容失色纷纷离席才罢。杨巡发现这沿海城市就是好,民风那个温柔,换作在东北,搞不好没多会儿,吓走的女性就会带一帮哥们打上门来,打个头破血流。
  唯一美中不足,寻建祥可以跟宋运辉时时交流,杨巡想报个喜讯给妈妈,却得例行等到周六晚。终于等到周六晚,也是春节就在眼前了。
  弟妹们都来过寒假,妈妈那边接通电话,传来的是好多人的嘈杂声。杨巡把这边市场的情况跟他妈详细说了遍,才道:“妈,市场那些老板都不想休息,一定要开到年三十,回头初五就开门。我算了算时间,都不够回家住俩晚上。要不你们一起过来?正好我们一起看看海,我这儿现在也有地方住。我两年没见你们了,可想死了。”
  杨母听儿子这么说,鼻头一酸,热泪盈眶,“我们都想你,才刚寒假,你三个弟妹已经计划着怎么欢迎你回来。老大,你回来真有困难?”
  “是,就算是火车汽车都能赶上,最多是初二晚上到,初四中午走。你们来吧,让老二老三多背些好吃的给我。”
  杨母想了一下,道:“要不,我这就让老二带老三老四去你那儿。我没法离开,我要一走,那些借钱给我们的会以为我们一家卷钱跑了,不等我们回家,房子先得给扒了。你要能回,还是你回吧,你来露个脸,比我说什么都强。你累一点。”
  杨巡不由笑道:“妈,别那么神经紧张,我现在有那么大个市场,哪儿跑得了,他们才不会以为我们跑了呢。”
  “别大意,人家又没看见你的市场,借钱出去的都是提心吊胆的。我们还是小心点,不要让别人背后说闲话。你看看,你能过来就你过来,过不来我让你弟妹三个过去找你。”
  杨巡听着头大,知道别想说服他妈了,只得答应还是他回去。他这一答应,害得弟妹们一阵叹息失望。原本还指望大哥能抵制住老妈的强权,帮他们争取到去海边看海的机会。
  杨母又道:“老大,你既然赚得比预期的要好,要不你留出二期的钱,多出来部分,我们还是先还了吧,省得借钱给我们的人夜长梦多。”
  杨巡几乎是捂住嘴,才把冲到嘴边的“不”捂回去,定定神,道:“妈,你要么有空把最先借钱给我们的几个利息算算吧,我这次回家先连本带利还个五万。”
  杨母应了“好”,但又跟着问一句:“你自己发展的钱留足的吧?别到时不够。”
  “够,够。”杨巡应了。回头却翻开账本算钱。他本来有计划勒紧腰带将二期面积扩大,以多放几个摊位。他想好了,屋梁朝着三期的方向伸出两块楼板的距离,钱正好够用。可现在被妈一搅,去掉五万,这两跨的计划就不上不下了。可是不答应妈,行吗?显然不行,妈会说出很多理由一直到说服他,妈的坚持杨巡最了解。杨巡不由感叹,大获成功的事若不告诉妈,他心里觉得遗憾,可是告诉了妈,喏,就是现在这样的结果。
  杨巡画着草图,计算费用,想来想去,若只伸出一块楼板长度的话,破坏了格局,影响三期施工,可又没赚来太多好处,很是不合算。他无奈地放弃计划,索性春节前从银行提了十五万,反正这些钱放手里暂时也没法生钱,不如还了,还可以少付利息。心中真是郁闷得可以,发誓以后生意的事还是别让妈知道太多,妈思想太保守,动不动见到风就是雨的,太拘束他。
  这十五万,几乎连本带利地还了杨母出面借钱的一半。那些借钱给杨巡的,大年初三收到杨母亲自送上门的钱和利息,还附带糕饼一盒,都是喜欢,个个非常豪气地说,其实不用还,等到一年后再还也行,就是借上两年也无所谓,乡里乡亲的,谁不相信杨母的为人。杨巡自然是竭力宣扬他妈的信誉,说他还想借,他妈让早点还。于是大家都做杨母思想工作,要她不必如此见外。杨母只是微笑,却绝不松口。
  杨巡在家住了一日两晚就回了,剩下的钱交由他妈一一归还。他本来心想这回回家打探一下戴娇凤的音讯,可回家这两天一直被妈带着还钱,几乎是一刻不得闲。等在火车上抢到位置,才忽然醒悟,妈也提防着他打探戴娇凤音讯吧,所以才会把他回家的日程安排得密不透风,可见他再七十二变,还是逃不脱妈的手掌心。杨巡苦笑,环视火车上触目可及的年轻女孩,几乎没一个有戴娇凤那么漂亮的。他是一定要打探到戴娇凤踪迹的,说什么也要讨一个明确说法。虽然,他现在好想身边有个女朋友陪着他。
  开春,寻建祥一个朋友的妹妹过来海边培训。那女孩子他认识,小时候跟她哥哥屁股后面小尾巴似的,嘴巴总闲不住,最爱吃零食,小嘴里不是话梅就是橄榄,常被他们这些大男孩不齿。寻建祥不过是看哥们面上帮忙接送,骑摩托车把女孩子从火车站接来,找到培训处报名登记,再带着女孩子在附近街巷绕来绕去找到一家干净旅馆安顿下来,趁女孩子收拾的时候,他还出去买了一堆零食。男人家出手大方,网兜打开,零食呼啦拉扑出来铺了半张床。晚上寻建祥请客时候,女孩子看着寻建祥的目光有些怪,羞答答地一个劲地帮寻建祥倒啤酒,却又一次次地倒到外面。寻建祥这才忽然意识到,对面的小尾巴现在已经是大姑娘。两人一直吃到饭店打烊,被店员出了恶语才离开。
  女孩子来培训两个月,寻建祥两个月有了奔头。先是惊了杨巡,惹得杨巡艳羡不已,心中痒痒,感慨从此少了个一起冲姑娘们吹口哨唱小曲的伴儿,一个遛弯儿,就把消息透露给了宋运辉,杨巡那是千方百计地寻找和宋运辉多接触多说话的机会。然后惊了宋运辉,宋运辉一定要挤出一晚上时间请女孩子吃顿饭,一看这女孩不知比过去寻建祥钟情的小麻雀似的张淑桦好多少。宋运辉心里替寻建祥高兴,回头就给寻建祥吃了一颗定心丸,说女孩子只要愿意,东海项目给她留着位置,户口可以给解决。
  看着寻建祥刚毅的脸上如今充满甜蜜,宋运辉的心态就跟过来人似的。他很平静的想到,好了,寻建祥终于找到女朋友,他无论如何都要想办法促成。然后想到,谈恋爱时候都有些傻,等一结婚就冷静了。最后想到,生了孩子,都是糠糟夫妻了。
  宋运辉今年春节也没回家,既然是他亲手制定的密不透风的安装计划,他自然无法在春节时候置身事外,他还得做做表率,谁让他年轻资历浅。只能请父母妻女过来团圆。反正父母退休着,妻子休寒假,时间对他们都不很要紧。他事先做好安排,让父母先经过金州,带着程开颜一起来。
  不曾想程开颜却是为了这次的团圆好生心虚。怕丈夫看见她纹过的眉毛不喜欢,怕几次赌气不接丈夫电话丈夫也会还以颜色,怕到了宋运辉的天下更加落单,到时人生地不熟,没处找人撑腰。她愁死了,一向好睡眠的人竟然好几天睡不好,因此出现在宋运辉面前的时候,更加的熊猫眼。
  按说小别胜新婚,宋运辉发现,他对着妻子热烈不起来。他亲自去火车站接来四口人,女儿虽然看见他有陌生感,他却对女儿亲得很,恨不得开车时候也把女儿抱在膝头。父母则是一口一声心疼他瘦很多黑很多。只有程开颜反常地话少,脸上又满是憔悴。宋运辉几次有意逗妻子说话,程开颜都是有些结结巴巴地三言两语应付过去,只牢牢抱住女儿,跟溺水的人抓住稻草一样。
  一夜之后,程开颜才松弛下来,感觉出丈夫还是她的丈夫,虽然丈夫更加高深莫测。而她也很快习惯了东海临时宿舍区的环境。谁都对她很好很客气甚至巴结,所有的人看见她都是一边倒的好话,而她手上牵的女儿则是小天使小玉女,花仙子都不如宋引美丽可爱。她第二天就融入宿舍区家属圈子,觉得自己在这里生活的挺好。宋季山夫妇则是被众人的热情好客搞得异常内疚,两个人低调了一辈子,忽然被人拱着高调,怎么也不习惯,浑身不自在,索性带着孙女要么猫屋子里玩游戏,要么远远出去,到东海项目周围的农村兜圈子,顺便带菜蔬海鲜回来。
  宋运辉虽然忙,却都是看在眼里,他更适应父母的生活方式,也或许他从小就是在那样的家庭长大,习惯家的安静。但他也没阻止程开颜,他自己也检讨过,他忙,没时间陪妻子,那就别阻拦妻子找自己的乐趣。何况她也就呆一个寒假,放纵她一个寒假又如何。对于回来时候常看不到妻子的身影,他也并不很在意,他进门总是目光嗖嗖寻到女儿,跟女儿玩得昏天黑地,女儿爱怎么蹂躏他都行。
  几天下来,他当机立断,让后勤帮忙在最临近东海项目的县城问房管所租来一套一楼一底的老式房子,他把父母妻女都迁过去,指使人节后立刻去金州把妻子工作关系调到这边县教育局,把女儿安插到最好的城关幼儿园。程开颜的愿望终于实现,但她却觉得幸福来得太快太不实在,好像那些幸福都与她无关。离开东海家属区的她又安静下来,安静下来无事可做的时候,她感到比在金州时候更大的空虚。金州时候有父母有朋友,可这儿全部陌生,只有好静的两个公婆。一家人,包括宋运辉,经常静得跟没人似的,只有女儿的脚步声带来动感。她只有寄希望于东海的正式家属区早点落成,她可以回到东海家属那个友好热闹的群体中去。不过真正安稳地生活到丈夫身边后,程开颜就不再东想西想心神不宁。每天丈夫回来时候都累得癞皮狗似的,用她以前同事的话说,丈夫就是要让他忙,忙了就不会有时间想风花雪月。
  宋运辉感觉非常满足,他终于过上一家人抱在一起的好日子,终于奋斗出眉目可以让家人孩子幸福于他的羽翼之下,他终于可以每天早上像天下大多数好爸爸一样送女儿上幼儿园,而且因为掌握重要位置,他也终于不用为养活一家人犯愁。他每天很忙,每天最精神的时间是早上,这么精神的早上他都要送女儿去幼儿园,讲一路的故事,不讲完故事女儿不下车。然后才带着微笑上班,人们都背后说他家属迁来后态度好了许多。
  因此,虽然宋运辉以过来人身份淡看寻建祥的恋爱,却很鼓励寻建祥早日结婚,争取早日稳定。
  杨巡却并不很羡慕宋运辉的居家生活,只眼红寻建祥的恋爱。他终于厚着脸皮找到旧时同学,许以好处,让老同学帮打听戴娇凤的下落。没想到,戴娇凤的下落并不是神秘秘密,去年时候她就回了一趟家,与新婚夫婿一起回来,丈夫是个年轻有为的军人,丈夫看上去很爱她,戴娇凤现在随军在上海。杨巡没料到是这个结果,听到这个结果,他心中似乎有一只气球呼地漏了全部的气,一时满心空落落没有准头。他还以为男人是那个揍了他的人,他心中隐约总有一丝攀比之念,想象哪一天终于可以一掷千金,出入华堂,将那个在三星级宾馆璀璨华灯下儒雅高贵的男子比下去,一雪当年那男人抢他戴娇凤的恨。没想到……杨巡不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现在只知道,戴娇凤结婚了,而且很幸福,戴娇凤的幸福不需要他,没人抢戴娇凤,没人拦着戴娇凤回来,戴娇凤自己离开了他,戴娇凤的丈夫不是他。
  再看到寻建祥的幸福,杨巡更是失落。他这样不知疲倦的人都甚至没精打采了好久。
  杨巡最失落的春天,一个过去曾经一起在东北做生意的老乡捏着他现在的名片找上门来。老乡拿的名片是他春节回家还债时候散发出去的名片,老乡找到杨巡之前,先带着生意人的精明眼睛把批发市场角角落落巡视一圈,又到二期工地看了一圈,才找到办公室里忙碌的杨巡,落实杨巡所言非虚,果然有老大身家之后,才带来消息说,大家手里的钱存银行不合算,还想存到杨巡手里吃利息。杨巡此时满身的没精打采,却满心不知该落实到哪个仇家身上的恨意,一听过去生意老乡的消息,他心中闪过一丝豁岀命去的念头,他对着很想帮他做借款中间人以从中赚上一小笔的老乡不置可否,但回头就十万火急一个电话打到老家村里,叫人找来他妈,他要他妈立即再帮他筹集自己,有多少筹集多少。他准备二期未完便上三期,争取二期三期一起开业。他不给自己喘息机会,他只想抱着头冲,冲,他没有其他方向,他如今唯一的方向只有批发市场的建成,那么,他就不要命的奔向那个方向。
  果然不出杨巡所料,他妈接起电话就说,“老大,你现在已经站稳根基,不要再试图冒进。一步一步地积累不是好?再说,你看看你这回付出的利息,借人钱不是白拿,利息这东西太咬人。”
  这一回,杨巡见招拆招,没再老实得没一点花饰。“妈,现在大伙儿都看着我想出来的批发市场主意很成功,想模仿的不在少数。不过,等他们批地,批规划红线,批政策之类的前期工作做下来,起码还得半年。不过也不能排除有些国营企业,所有批文都给开绿灯。妈,我给逼上梁山了,如果三期不和二期一起上,趁别人还没造起市场前先把人圈住,等别的钱比我多的冒出头来,我就没优势了。”
  “那会……?”
  “最怕的是别家一上来就很大规模,一上来就有很多批发商入住,一上来就品种比我这儿齐全,那我这儿的人气就全完了。等着关门吧。我的二期三期一起上的目的就是得有场地招更齐全的批发商入住。”
  杨母一时沉默,老大的话,她大半明白,即使不能全明白,做妈的也真为儿子如此显而易见,不仅仅表现在赚钱技巧,而且还有理论知识上的进步高兴。可问人借钱这种事儿……杨母心中微叹,道:“我有数了。老大,你看看这回需要多少。按说,我们有借有还,再借不难。”
  杨巡说了个令杨母吃惊的数字,随即又道:“妈,如果有难度,我委托以前一起去东北的老莫出面帮我借,他拿一部分中间费。他主动找上门来,要帮我借钱。”
  杨母奇道:“无利不起早,他要你多大好处帮你借钱?”
  “利息之外,每一百块,我得给他五块钱好处费。”
  杨母大惊,忙道:“那怎么行,哪有那么高好处费的,还说是一起去东北做事的老乡呢,吸血呢吗?老大你别急医乱投药,这都快跟借高利贷差不多了,解放前借高利贷都是逼死人的,你别上圈套。妈想办法。”
  杨巡知道妈这话出来,那就等于答应。于是他回头就谢绝了老莫的提议,一心开始规划三期立刻上马。他基本上操心钱的事情,寻建祥掌管的是工程进度,两人配合得很默契。很快,他就回家去取了一次钱,还是与寻建祥一起去的,数额不小。
  果然如他妈的预测,有借有还再借不难。不仅原先的债主依然愿意借钱给他,其他债主也闻风拿钱过来,甚至,有些还问自己的亲戚朋友借了钱,再来借给杨母,图的是杨巡的高利息。杨巡真没想到,大伙儿竟然都这么有钱。
  令杨巡最没想到的是,二期工程进行得接近尾声,准备开始招商,三期也已经如火如荼,杨速他们准备过暑假的时候,他会接到妹妹杨逦的一封信。杨巡拆信的时候依然还在笑妹妹不知又想出什么古怪主意,一周一次的电话不是可以说话的吗,还要写什么信。但等看了第一行,就愣住了。杨逦非常不客气,在信中对他这个大哥毫不留情地斥骂。
  杨逦指责杨巡,只知自己痛快地做事业,为什么要把已经辛苦一辈子的妈拉进战场,让妈为儿子提心吊胆。问杨巡回家时候为什么不仔细看看妈的脸,发现妈的憔悴,却眼中只有妈帮借的一张张的钱。杨逦又说,妈这段时间头发白了许多,从前面看去,几乎一片白,只有后脑勺还有几缕黑发,前年夏天做的一件短袖现在穿着空荡荡的,风吹上去都看不到腰,那都是愁的,因为妈责任心重,借了人的钱就一直担负着巨大责任,不像某些人没心没肺还睡得着吃的下。原以为第一次借钱之后会有个了结,没想到大哥变本加厉,而妈妈却执迷不悟,不肯答应罢手。杨逦在最后严正要求大哥,为了妈妈的身体健康,立刻停止要妈妈借钱,不然,她会在暑假采取实际行动制止妈妈。
  因为父亲早逝,杨巡在家一向有长兄代父的倾向,他也为家做了很多事,做那么多事的目的就是为弟弟妹妹们过得好,不用太多体会失去父亲的苦难。而杨逦因为是最小,从来是他保护最多的,他真没想到杨逦会写来措辞如此严厉的信。杨巡不由回想一下这三次回家取钱看到的母亲,不错,因为行色匆匆,都是当天到当天回,而且为了保护钱还带着寻建祥等人,都没在家过夜,确实没好好看看妈。但他总还是看到妈了,而且跟妈说了不少话。他搜遍记忆,情况哪儿就像杨逦说的那么严重了?妈说话走路依然开朗精神得很,妈也看上去挺满意借钱时候大伙儿的踊跃反响,哪儿有什么憔悴了?杨逦这丫头见到风就是雨的,不知咋呼些什么,还采取实际行动呢,他都拦不住妈,凭杨逦怎么拦得住。他对妈的性格太清楚,他可以委托老莫帮助借钱,除非是妈不知道,但万一被妈知道他绕过她,妈会赶上来骂死他。借钱这种事,妈肯放给别人去做吗?
  再说,再过两个月,第一批借的钱将纷纷到期,而他暂时还没办法将刚刚建成的二期交付使用,意味着他暂时还拿不到租金交给妈妈,需要妈妈拆东墙补西墙,拿新借来的钱还第一批借的那些。这种事,别说他妈妈不放心交给别人如老莫,他也不会放心交给妈妈之外的任何人。对于杨逦的严厉指责,杨巡心中有些生气,他哪里是没心没肺地好吃好睡着?最近天气热了,他经常与寻建祥两个累得一头扎工地里,有一次醒来,发现身下是一堆横七竖八的砖头,硌得全身疼痛,差点起不来。他那么拼,还不是为了家?妈也是一样,维持一个家容易吗,供养两个大中专生容易吗?杨逦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杨逦可知道,这个城市的另一角,有一个村眼红他的市场,也赶紧批了农地准备建设新的贸易市场与他分庭抗礼,他若是没脑袋清楚,快上那么一步,等人家集一村之财力建设起来,这个城市还有他杨巡混的地盘吗?他难,幸好还有妈妈知道。杨巡感慨,又感慨,感慨再三,终于决定不回杨逦的信。道理,妈妈肯定已经全说给杨逦了,无须他多说。而骂杨逦,那是他做不出来的,他难道还能跟最小的妹妹计较?等暑假他们几个如果过来,让杨逦亲眼见到他这边的忙碌,杨逦可能会回心转意,眼见为实嘛。再说,已经不读书那么多年,杨巡也懒得提笔,写封类似杨逦的洋洋洒洒的信,太让人头大。
  当然,他了解妈妈心里的压力,但很快,很快就会过去。夏天新建筑保养得快,而且很快就可以在九月左右投入使用,差不多就是北京亚运会开幕的时间,对了,到时他得拿亚运会做做文章。二期只要投入使用,钱就来了,很快,没多少天了。再等三期紧跟着完工投入使用,到那时,他算了下,他手头现金会有很多,而市场这个巨大资产就将全部姓杨。
  杨巡将妹妹的信塞进抽屉,杨逦的信并不会带给他什么阻挠,他依然会以自己的速度前进。当然,情势也逼着他必须如此飞速地前进。竞争一点不亚于将要举办的亚运会上的竞技运动,处处需要更高更快更强。
  杨巡的奔跑还没到个头,宋运辉那边的安装工作也是紧锣密鼓地开展着,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率先冲到终点。
  宋运辉那是当仁不让的开工仪式嘉宾。他其实忙得分身乏术,但小雷家的电解铜项目不同以往,那意味着小雷家工业水平跃进一个新的台阶,他清楚雷东宝们对电解铜项目的感情,他岂有不去捧场的道理。但他实在是忙,只好周三下班就叫司机开车前去小雷家,他在车上睡一觉算是对付过去,大清早到的小雷家。
  虽是清晨,节日气氛已经浓重,处处已经挂上大红横幅,地上遍插迎风彩旗。而进村的宽阔马路,已经变成绿荫匝地的林荫大道,路两边的樟树瞳瞳如华盖。宋运辉看着眼前熟悉的一切,对自己的司机感慨:“你看,农村比我们早发展一步。”
  司机有些不服:“我们的也很好,更见规模。等我们的绿化长起来,一定不比报纸上拼命宣传的宝钢差。”
  宋运辉笑笑,心说当然,他在当初的设计中充分借鉴了宝钢经验,除了考虑充分美化之外,还在植物的选择上选取吸附污染物质的种类,他有野心,要把东海项目搞成系统内的样板,即使目前情况进口国外设备不易,他依然想办法从其他地方着眼,提高东海项目的档次。
  宋运辉看看时间,没先去雷东宝家,而是转到电解铜厂。远远看到时候已经觉得很有不同,附近的养猪场房子,原先看着还觉得成排成行,很有规模,现在与电解铜车间对比着,只显低矮老旧。而电线电缆厂的那些厂房更不入眼,当年条件受限,车间都是只有屋顶屋柱,透风透雨,简陋得像鸭棚子。相比之下,电解铜厂简直齐整得不像是一个国度的。
  凭经验,宋运辉认为在这么重大仪式之前会遇到一两个熟悉的小雷家负责人在现场做最后扫尾工作,没想到遇见的竟是预制品厂的红伟。宋运辉上去扳转红伟的肩,果然看到一张疲倦的脸,笑道:“红伟哥,好久不见,这么早起来忙碌上了?”
  红伟抖动唇边小胡子,笑道:“好久不见,好久不见,宋厂长,你赶夜路来的?赶紧去我家睡一觉,东宝书记这会儿估计还睡着。”
  “我车上打了个盹,不睡了。你忙你的,我进去看看。”
  红伟忙道:“忙一夜,我也基本结束了,你等等,我交待几句,陪你进去。”
  宋运辉惊讶地看着红伟小跑过去指挥几句,心说怎么是红伟在指挥扫尾?正明呢?等红伟转回来,他问道:“你是今天仪式的主要负责人?”
  红伟一笑,“哪轮得上,等太阳出来,我该睡觉去了,没我什么事。最后清理一些建筑杂物,据说跟水泥有关,跟水泥有关就跟我预制品场有关,当然得由我负责清理了。宋厂长这边请,那边大门已经铺上红地毯,我们还是别给踩个泥印子上去了。”
  宋运辉听出红伟言语中的怨气,却点头安抚道:“你这一说倒是提醒我,等我那边完工时候,也得委任最老成负责的人担负打扫战场工作,让安装工作有个完美结尾。红伟哥,叫我小宋,我们还客气个啥。”
  红伟听了心里顿时舒服不少,便也不再提起清扫工作,免得显出自己小气,笑道:“你越做越大,专车和司机都有了,这些让东宝书记说出来,我们听着都有点吓人。还好见了你你还是老样子,一点架子都没有。以前你还是大学生时候,到我们预制品场实习就没架子,抬水泥挑石子样样都来。不像我们小雷家自己出钱买出来的那几个专科生,书读得不多,架子倒是不小,一个个好吃懒做,少爷兵一样。唉,现在我预制品厂的人个个想转到铜厂,我那儿就跟臭猪头一样没人要留啦。”
  “都想偷懒吧。”
  “是啊,钱多了,人懒了。现在还不如招邻村的劳力,又肯吃苦又听话。你听说没有,以前跟我们闹过矛盾的邵家村现在求着镇里要并给我们小雷家,说小雷家发展工业养殖业,人手不够,土地也不够,凑上邵家的人和地就齐了,你看一个个都机灵得很呢。”
  “还有这种事?”宋运辉不由得笑,却没顺着红伟的牢骚说下起,只指着一只银灰色大罐问:“这是重油罐?外面怎么没造一圈水泥围堰?”
  红伟道:“不知道,施工图纸都是设备制造厂提供的,我明天跟正明提一下。来这边,我开灯。”
  宋运辉道:“这事一定得注意着点,水泥围堰的直径与高度,要正好能挡住一罐重油万一泄漏的体积。还有这种小灭火器也没用,得换大号的。烧油跟养猪场以前烧煤又是不一样,需要留意的事情很多。”
  红伟嘀咕:“记着了,我会提醒正明,这小年轻,做起事来着三不着四。”
  宋运辉对设备不清楚,只能大致看看,却已经看出几个小小的安全问题,心中真是有些替小雷家担忧。不知道他看不懂的设备下面,又会潜伏着些什么危机呢?他一时也高兴不起来了,问道:“还没找到合适的工程师吗?”
  红伟叹气:“有一个,专管电解的,负责电解车间。退休老工程师了,技术是没话说的。老工程师脾气好,跟正明合得来。有些年纪轻的工程师,听说跟正明接触几次后,都找各种借口不来了。不过好在我们自己的工人出去培训三个月已经够格,还有我们自己掏钱培养出来的大学生也毕业派用场了。小……小宋,这儿也有问题?”
  宋运辉忙笑道:“没有,没有,我总算看到一个我熟悉的。这炉子是烧重油的?我们动力车间也烧重油,差不多的油枪。这儿没什么问题,感觉得岀,车间主体设备的安装配备比较科学合理。”
  红伟笑笑:“我也不大懂,现在只有正明最懂。这个项目终于好了,再不开工我们村都快给榨干了。但愿机器一响,黄金万两,先把欠我预制品厂的水泥砖头钱都还上。呵呵,应该很快的。”
  宋运辉一笑,依然对红伟口气中的怨气不搭腔,只就事论事地闲扯着,红伟见此就不再多说。宋运辉心里想,一个大项目肯定招很多人的怨,怨的人无可厚非,被怨的人也可能无可厚非,很多时候只是一些观念冲突,他大可不必临时来一趟就充包公断案。不过会提醒雷东宝适时化解一下大家的怨气。但他估计雷东宝不会太听他的提醒,雷东宝从来都不耐烦做思想工作,还不如跟士根说。
  一会儿工夫,扫尾工作如期结束,宋运辉让不熟悉路的司机歇息,自己开车载着红伟去住宅区,上车下车对红伟很是周到,红伟是一来就做销售的,脑子活络得紧,岂会看不出来,心下很是感动,说什么都要拉着司机去他家睡觉。
  村子很快就热闹起来。穿白衬衫蓝裤子敲队鼓的少先队员来了,小雷家自家的大红鼓抬岀来了。主席台铺上墨绿围裙样子出来了。麦克风一次次被弹响,大喇叭里一次次传出“喂喂”的测试声。再过会儿,领导同志们来了,于是宋运辉就不再有时间旁观,他现在也是地位显赫的领导同志,同志见同志,话儿说不完。
  让宋运辉捏一把汗的是当着那么多人的面,设备能否正常运转,生产出合格产品。他太清楚设备启动那一刻可能会出现的种种不可思议的事故,那样的一刻他已经经历多次,他对那一刻的要求是,只要设备转得顺利,肉眼看着稍微象样的产品能出来,风平浪静什么事故都不发生,那就是可以打满分的成功了。
  好在,正明不负众望。当一道道工序顺利开启,一件件半成品流转于车间生产线,就只那个工程,在还没看到产品之前,宋运辉已经暗暗放心。正明也是好样的。宋运辉倒是有些欣赏正明累得消瘦长脸上略带张扬的神情,这种张扬,在有实力铺垫的情况下,显得朝气蓬勃。当然,那也需要有个容忍张扬的环境,比如换到他的东海项目里,即使倒贴他,他也不能太过张扬。但他欣赏有实力的张扬,也羡慕正明可以张扬。再想起红伟睡眼惺忪时候的牢骚,不由笑了。估计只是小雷家的人民内部矛盾。
  雷东宝送走各级领导,才有闲滚滚杀到宋运辉面前,喘口气道:“怎么样,快点表扬,再迟过期作废了。”
  宋运辉听了好笑,递给雷东宝一张便条,“有些我能看出的安全小问题,我记录在纸上,你交给正明改进。已经很不错了,这么大项目,能按时完成安装,顺利完成投产,你真该好好表扬表扬正明。”
  正明走过来听见这话开心,嘴里的谦虚有些言不由衷:“哪里能跟宋厂长做的大项目比,宋厂长的一个项目,顶我们这儿的上百个。”
  “没有可比条件,你们是在一穷二白基础上靠自己双手和智慧建设起来,我们有全国抽调技术人员的班底,有国家财力做后盾,我们做成项目没什么可稀罕的。正明,你们既然自己能消化一部分电解铜产品,照今天的生产势头,应该很快能产生利润吧。”
  “肯定是。前途非常光明。”
  雷东宝赞许地拍拍正明的肩,道:“赶紧给我生出钱来,从今天开始我决不再给你一分钱。”
  “是。”正明有些调皮地立正答应。他心里也轻松,顺利当着众人的面完成开工仪式,他不知道多得意。
  雷东宝看着嘻笑,赶正明过去工作,回头对宋运辉道:“这小家伙脑筋好使,人要是再有你的三分稳重,我就不用天天盼着你来了。总算好了,我得好好睡上三天三夜,为这个电解铜厂操心死了。安装到后来,村里大伙儿的钱让我借空了,问银行借的债越来越多,大家背着我什么难听话都有,说小雷家要给闹破产了。正明差点顶不住,想打退堂鼓,我要他死也死在车间里,不许给我退一步。我天天到现场支持他,其实我也担心,可我得装着天塌下来有我顶着的样子。啊,累死老子了。”
  宋运辉听着笑,“我每次安装结束,也是睡它个昏天黑地。岂止是身体累,心更累。走,去你家吃些点心,我得走了,我必须明天早上赶回东海。”
  “那么要紧?”
  “当然,你敢让正明前几天离开这里三天吗?”宋运辉犹豫了一下,又道,“修整一下,准备关心个人问题了吧?”
  “什么个人问题?”
  “你不是去年夏天跟我电话……”
  “噢,这个,再说。我现在烦她,自以为小聪明。你爸妈好?等我这边闲下来,我过去看看他们。”
  宋运辉见雷东宝不愿提起的样子,便也不勉强。走之前再去看看电解铜厂,这会儿从电解槽中拎出来的铜,已经黄灿灿地喜人。
  杨巡得到几天后,才偶尔从宋运辉那儿听到有关小雷家电解铜厂开机的消息。听到时候,杨巡着实郁闷了一阵子。心说,小雷家这么大事,竟然都没通知一下他,即使他成不了宋运辉那样的露脸嘉宾,可好歹也让他送个纪念品吧,小雷家上下竟然都没想起他。说起来,他对小雷家贡献不小,双方互惠互利不少。当初电解铜厂准备投资,是他帮忙全国寻找工程师。他结束北方项目,但因为与小雷家的交情,他对原有电线电缆市场做了很割肉的移交,确保他走后小雷家的登峰电线电缆依然占有当地市场。他做事仁至义尽,可谁人能看得到?杨巡心中愤愤的,他妈的,都只看到坐机关的蹲国营的,都看不到他们这些以前被称为倒爷现在被称为个体户的人群,连小雷家都忘恩负义。
  杨巡跟寻建祥说,个体户是社会最底层,爹不亲娘不爱,政府只罚不管,银行理都不理。寻建祥也是深有体会,个体户都是小老婆生的。但两人没生多会儿气,因为最后得出结论,个体户赚来的钱都是自己的,实惠。
  暑假时候杨巡想让弟妹们过来玩,杨母不让,杨母心疼钱。还是杨速回家两天就看出妈的苦衷,带上弟妹大热天下地收拾承包地。杨速告诉妈,看报纸上说,种花比种粮食能来钱。对老二这条信息,杨母很能接受,她毅然做出决定,留下半亩地依然种水稻,其余都种花。对于种什么花的问题,一家四口兴奋地讨论好几夜,大家决定把前院后院,还有承包地都种上桂花。因为家里正好有一棵大的,可供扦插繁殖。
  说到做到,杨速砍了后院几棵竹子,劈篾编成竹帘遮阳。杨母心灵手巧,在竹帘下插上密密麻麻的桂花枝。如此一手一脚亲力亲为地劳动致富,杨母心里特别踏实。有三个儿女们支持着,杨母原本以为最头痛的,拆东墙补西墙式的借东家钱还西家债过程,稍微好过了一点。
  九月的时候,市场二期终于通过各项验收,可以交付使用。那天,杨巡想到,要不要请有关领导过来捧场?也不免想到要不要请雷东宝过来剪彩,当然,宋运辉肯定是不会来的,他知道宋运辉暗中帮他们,可明面上,却与他们这些个体户是保持一定距离的,宋运辉为人谨慎,又正是奋斗上升期,不敢沾染最容易被人联想到经济问题的个体户。杨巡制作了很多横幅以渲染气氛,写上比如“迎亚运,盼盼带您逛市场”,“逛市场,看亚运”等等充满时髦联想的句子。而市场门口则毫无疑问放的都是韦唯的《亚洲雄风》。杨巡不清楚亚运到底能给他的市场带来多少客流,但现在全国上下做什么都要跟亚运搭个小边儿,不搭白不搭,他怎么可以不搭这辆时髦的顺风车。
  就在二期开张日期越来越临近,临近到杨巡认为再不出声请雷东宝过来看看就是没诚意的时候,雷东宝却并没想起那个曾经常来小雷家打混的杨巡。雷东宝经常喜欢笑眯眯地看着电解铜厂冒着黑烟的两条烟囱,欣喜电解铜厂的滚滚利润。
  他这样对电话那头的宋运辉说,“铜厂开起来后,怪话就少了。有些人耐心不好……”
  “看到最黑的子夜还以为没前途了,其实黎明就在前头。现在做几班?”宋运辉挺忙,拿出一只耳朵给雷东宝,而且还得长话短说。
  “现在做两班,估计很快得做三班了。每天看着烟囱滚滚冒烟就安心啊。”
  宋运辉手头正好有人送文件来,他心里打了个岔,漫不经心地随口问一句:“黑烟还是白烟,还是没烟?”
  雷东宝奇道:“当然黑烟,又不是烧沼气,没烟。”
  “噢。”宋运辉,看看文件,签下字,忽然想到不对,忙问:“你说什么,黑烟还是白烟?”
  “黑烟啦黑烟啦,又不是香烟岀白烟,你看哪根烟囱冒白烟的?”
  宋运辉立刻眉头一皱,道:“快跟正明说,重油不能烧岀黑烟,冒黑烟有大麻烦。我具体得问问动力车间主任,你赶紧跟正明去说。”
  “什么麻烦?”
  “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你先跟正明说去,立刻采取措施掐掉黑烟,不惜停机。我这儿问了确切的立刻打电话给你。”
  雷东宝心里嘀咕,“燃烧不完全”?还有这种破问题?煤要是没烧完,铲出来敲掉外壳,里面黑的可以继续烧,油也有烧不完的?哪会,他摩托车的汽油随便拿火柴点一把就烧完,一点不剩,能岀什么麻烦。雷东宝认为这是宋运辉小题大做,拿他们危险行业的大问题套小雷家铜厂小问题。他没赶去找正明,就电话告诉正明宋运辉有这么一个说法,让正明重视重视。
  正明听了没扔下不理,倒是找去反射炉和锅炉那边,找两边师傅讨论黑烟产生问题。锅炉的说没什么,都那样在干,反射炉的说想想办法,要不换一支油枪,换下的拆下好好清洗清洗,让喷出的油滴细一些,那总能烧透了吧。正明完全是出于重视宋运辉这个人的原因而重视宋运辉提出的非议,而重视宋运辉的主要原因还是因为宋运辉说出来的话,似乎雷东宝最爱听,屡试不爽,小雷家上下都知道。他站车间里督促锅炉的先换下油枪,因为锅炉造价便宜,当然先拿锅炉做试验。油冷了拆卸,果然上面有毛茸茸的结焦现象。
  宋运辉正要出去到动力车间安装现场找有经验的工程师请教重油燃烧冒黑烟问题,却有门卫殷勤送来一个包裹,一看是他读大学所在地寄来,又是梁思申,她这回暑假回了一次国。她一定又要买东西送宋运辉,宋运辉只要求书。梁思申果然寄来一包裹的书,不过另有两套小姑娘的连衣裙,不是市面上常见的花花绿绿,而是干净清爽的蓝白、蓝黑,宋运辉看了非常喜欢。一时不忙于出去,看书里夹着的一封信。
  梁思申现在虽然中文说得好,可书写还是用了英语。她说,她满怀希望而来,无限失望而去。那个人没有遵守诺言等她,她回国先到北京,都来不及回家,先找到他的学校他的宿舍,原想给他一个惊喜,却见到他的未婚妻,他的理由可以成为理由,他的理由是,他以为这是无望的等待。她不恨别的,她只恨他为什么在漫长的认识女朋友并把女朋友变为未婚妻的时间里,不把真实情况告诉她,也恨自己当初没把他放在第一位,没给他大学毕业就回国的承诺以致最终失去他。但她认为错误的根源还是她自己,她并没有为两个人的爱情做最大努力,是她的行为先蔑视了爱情,爱情才报复了她。
  宋运辉看到这儿心说,别看梁思申平日里挺理智的,没想到也有犯傻的时候。话说明人不做暗事,那男人那边瞒着她,这边找个未婚妻,本来就是脚踩两只船的恶劣勾当,怎么反而她先认错了呢。却看梁思申后面写道,她意识到,她去年做出留美读硕士决定的时候,考虑个人多于考量两个人,可能从潜意识上来分析,她更重视的还是自己。所以她以后也会正视自己的私心,不会再做出不着边际的幻想。经老板推荐,开学后将到一家投行兼职,学习工作都会非常辛苦,她以后会经常联络父亲和宋老师,请教国内金融和企业情况,希望宋老师不会因为她去年陷于感情而疏于与家庭朋友联络而放弃她。
  宋运辉看了释然一笑,原先还以为疏于联系的原因是大家久不见面,又无血缘,再加没有金州的生意联系,自然渐渐没有语言,渐渐不通消息,倒是没想到还有小姑娘谈恋爱这个原因。为此,宋运辉还曾失望了一下,现在知道了原因就没事了,谁都会经过那么一个不理智阶段。宋运辉难得认准一个人,认准一个人就执着到底的,什么理由都不用讲。他微笑,很快写了几个字,传真发给梁思申,除了感谢那些书和裙子之外,他写到,“不用纠缠于过去,而且你没错,恨谁都不需要恨自己。把它当作一个经历,回头什么事都没有,重新开始。”
  几乎是才发出去,他案头的传真机就“突突突”回吐一卷儿纸出来,“当然什么事都没有,这种分分合合我经历得多了,从高中到现在。家来带来崔健的磁带,很有意思,Mr .Song有机会听听。”
  宋运辉哭笑不得,把传出传入的两张都撕了,这才出去。看起来小姑娘是恢复了,在家时候还痛苦,说好要到沿海玩一趟的计划都取消了,写出来的信那么言辞恳切。到了美国又如鱼得水,还拽个十万八万的。但宋运辉到动力车间一问,立刻笑不出来。
  小雷家的电解铜厂,反正反射炉正常运转时候,不需要时时刻刻盯着不放,只要按时巡检就行。大家就都聚到正在试验的锅炉面前,看油枪清洗后又换上,一个工人就被正明指使出去看烟囱。工人看了跑回来说还是黑的,不过好像淡了些。大家看到成功,都有些高兴,就考虑是不是进一步减小流量,增大压力,让油枪雾化效果更好一些。正明对这些不是很懂,但凭对水的了解,估计重油被蒸气加热成为流动性比较好的液体后,增压应该也有这种效果,再说宋运辉提出黑烟是燃烧效果不好,那么增压如果提高燃烧效果,也正好节约能源,这事儿值得一试。
  他立刻吩咐下去:“某某你去调整油泵,提高油速,回头就在外面看烟囱,变淡就朝下做手势,这样;某某你管住反射炉的油压,暂时保持反射炉油压稳定;某某你慢慢给锅炉燃油升压,不要一步到位。”
  众人领命,正要各就各位,忽然只听“嘣”一声剧烈闷响,热浪冲得众人一个趔趄,众人惊惶转眼看去,却见反射炉竟然从高处炸裂,喷出巨大火球,众人一下都呆了。忽然有人惊叫,“关油,关油”,惊叫声也叫醒众人,立刻有两个人冲去关油阀,关油泵。正明傻了,毫不犹豫就推着灭火器冲上去,可临阵磨枪,他不会使用眼前庞然大物一般的灭火器,他几乎是看一眼火焰看一眼说明书,终于才将灭火器用上。正好别的人也动手将灭火器开启,从两个方位一起喷射。
  但是,此时虽然油路截断,火球缺少后劲,不再爆裂,可在大家惊慌的瞬间,火球已经点燃所经之处,火势迅速开始蔓延。两枝油枪只够截断火势向锅炉蔓延,却无法控制屋顶的燃烧,直到跟进的人手忙脚乱打开消防水龙,才总算此消彼涨,渐渐将迅速蔓延的火势控制下去。
  手中的灭火器已经用完,正明沮丧地看着屋顶水龙与火龙纠缠,忽然电解车间工程师湿漉漉地从配电间冲过来,神经质地大吼着,近了才听清楚,“谁开的消防水?谁开的消防水?电没关就开消防水,全都不要命了吗?谁开的消防水?……”正明无言以对。
  雷东宝听见闷响就往窗外看,却看到铜厂两条烟囱之一窜出一团巨大黑红色的火球,雷东宝一声“坏了”,拔腿就往外冲。都忘了还有“交通工具”这种东西,只是加紧用两条腿飞快往铜厂冲去。村民们也是惊惶地,不由自主地从各个方向朝铜厂汇集,大家七嘴八舌地惊看着火势渐渐被水龙压下去,黑烟渐渐变浅,最终化为浓浓一蓬白烟,笼罩铜厂上空。
  这时才有人叫岀来,“你衣服烧穿了。”“你脸怎么了?”“哎唷,我的腿。”“快送医院。”众人眼光向下,才看到正明他们几个四处挂彩,摇摇欲坠。雷东宝指挥众人扛起正明几个,装上外面货车赶紧运去县医院。后面老工程师依然瞪着眼睛神经质地喃喃自语,“幸好我在高配,幸好我电闸关得早……”
  雷东宝这才留意到身边的老工程师,忙抓住他双肩问:“怎么回事?”
  “估计……估计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反射炉燃烧岀问题……要不是我正好在高配,及时合上电闸,这儿得死一地的人。”
  雷东宝只觉得背后凉飕飕的,冷汗夹着刚刚跑出来的热汗一滴滴从额头滴下。“是燃烧不完全?烟囱里的烟太黑?”他想到被他忽视的宋运辉的提醒,心下懊悔不及。
  “应该是,应该是,燃烧不完全,不知哪儿结焦了,终于有一天闪爆,爆炸。以前听说过有这种事故,今天才第一次看见,看见……哪个混蛋想到用水的?”
  “你回头总结一下,到底是怎么回事,写份报告。士根哥,铜厂先交给你盯着,暂时停工,等结论做出再开工。我去医院看一下,你保险箱里取点钱给我。”
  雷东宝交待一下,转身岀千疮百孔的车间,忽然觉得腿脚酸软,这才想到刚才跑狠了。他小跑回去村办取摩托车,又想到要给宋运辉电话,进门就听见电话铃炸了起来,接起,正是宋运辉。
  “小辉,反射炉炸了,我没听你话立刻停了它,炸了。”
  宋运辉愣住,才那么一会儿的工夫?“具体的?说具体的。”
  “我看到烟囱喷出一蓬火,过去看反射炉上面基本炸烂,屋顶油毛毡全烧了,瓦片全掉下来。还好电闸扳下,否则听说得死人。我得去医院看看,六个人受伤,总算他们拼死保住锅炉没炸。”
  宋运辉又是沉默了会儿,叹道:“回头,赶紧把精力集中到收拾残局上去。你们村建这铜厂基本上是耗尽所有资源,你得想办法找钱修复铜厂。估计这么一炸,问银行借钱就难了。”
  雷东宝瞪着眼睛想了会儿,才垂头丧气地骑上摩托车去县医院。是啊,这么一炸,炸飞多少钞票,虽然才烧短短时间,可一间火法车间几乎灭顶。银行本来已经在嘀咕他们借钱太多,担心他们还不起钱,若爆炸消息传出去,银行这会儿还不收紧钱包,不给贷款?
  雷东宝神思不属,一路惊险地赶到县医院,幸好陪同过来就医的人说,都是皮肉伤,没生命危险。雷东宝一声不吭地叉腰站在急救室外,动也不动。过会儿,村里又有人陆续赶来,都是伤员的家属,哭天喊地的。雷东宝依然沉着脸不语,两眼死死盯着急救室门。
  终于,被处理好的伤员一个个出来,正明出来时候大伙儿几乎不认识他,脸上手上都缠着纱布,奇就奇在腿上一点事都没有。若不是他出来喊声“书记”,谁也看不出这个半身白纱的人是正明。正明看到门口的雷东宝,抢过来“扑通”一下跪在雷东宝面前。
  众人惊住,正明的妻子也不敢拉丈夫,流着泪等在一边,等候雷东宝发落。雷东宝阴沉沉地盯着正明,嘴角越来越往下沉,身边的两只拳头捏了又松,松了又捏,并非不想痛揍,而是无处下拳。终于抬起大脚,一脚踹了过去,也不看正明如何承受,转身默默走了。正明妻子这才敢惊呼一声扶起被踹倒在地丈夫,正明不等妻子询问,先说“没事,没事,书记出气了就没事”。
  雷东宝闷声走出医院,在九月依然热辣的骄阳下站了会儿,想了会儿,骑上摩托车赶去韦春红饭店,将摩托车交给已然知道情况,不过不很惊慌的韦春红保管,又问韦春红要了些钱,直接跳上去市里的汽车,赶去火车站。他要走个回头路,找那个去年曾经拒绝过来小雷家的高级工程师。吃一堑长一智,如今才痛切地感受到,技术的无比重要。雷东宝手上除了一只每天不离身的扁扁公文包,还有一袋韦春红追到汽车站塞给他的一包吃的。雷东宝只是一闪念想了想今天韦春红怎么没一句废话,但随即就想更重要的事,他该如何说服高工,而更麻烦的是,他该如何说服银行。
  韦春红几乎是小跑着攀着车窗才正好把吃的送到雷东宝手上,回店看到雷东宝的摩托车,心里酸酸地想,他应急时候毫不犹豫把她当一家人,可就是不把一家人的手续办下。思前想后,虽然不情愿,还是拿起电话挂到小雷家村办。一个不知谁接的电话,韦春红淡淡地说:“我姓韦,请士根村长立刻给我来个电话,你们书记的事。”
  村里其实都已经知道韦春红和雷东宝的事,接电话的又是最看风向的四眼会计,四眼会计立刻抓起自行车去铜厂找士根。士根一听皱眉:“她现在添什么乱。”
  “是书记的事。你还是给个电话吧。”
  士根“哼”了声,勉强走进铜厂办公室给韦春红打电话。没想到那边韦春红没说士根想当然以为的话,而是公事公办地道:“估计你们书记还没通知你们,暂时也没法通知你们。他从我这儿拿了四百来块钱去上海找一个高工了,现在赶去火车站。我想既然找人家高工救急,他总得表示一点诚意,我这儿拿的四百来块哪儿够,你们设法送钱过去火车站吧,如果他已经跳上火车,你们另想办法。”
  士根没想到韦春红说话不俗,一时有些不适应,道:“谢谢你提醒。我这就也把你的钱送过去,是……”
  “那是我跟他的事,你插手太多了。”韦春红冷冷地挂了电话,她不知多烦这个多管闲事的雷士根,不耐烦跟士根多说。
  士根语塞,看了话筒好一会儿,才急着招呼一个机灵的立刻跟上他去最近的银行取钱,飞车赶去火车站,如果没赶上雷东宝,就买票去上海,直接赶去那个高工家。
  士根想都没有想到,他去银行取钱这么会儿时间,村里不知什么情绪发了酵,原先都是还没从惊愕中恢复过来的人们这会儿好像都醒了,不等士根赶去铜厂,就在半路截住他,群情激奋,“书记去哪了?”“损失有多大?”“坚决要求撤雷正明!”“铜厂会不会垮?”“我们的钱怎么办?”……
  士根被堵在半路一一作答,但是越答,问题越多。最后的问题,一致指向村里问个人借的钱怎么办,有人已经喊出要村里立即还钱,还不出就要正明这个罪魁祸首变卖家产负责。士根发现这样下去没个完,众人根本不是要他回答,而是需要他这么个标竿撒他们的气。他很想对着大家大吼几句,甚至抓住几个无理取闹的扇个耳光,可他秀才脾气,做不岀这等雷东宝才做得出来的土匪事,他除了解释再解释,没其他办法。士根又急又累又饿,唇干舌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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