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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14 阿耐(当代)
  程厂长却怏怏道:“难怪,我说这回怎么定价权老水自己紧紧抓着,谁都不让插手。原来没法让别人插手。”却又忙盯上一句,“千万别自作聪明去告发或者揭露,老水的位置轮不到我,你更轮不到,损人不利己。你也别看着虞山卿捞钱不服气,别人看着你随时有出国机会,更不服气。”
  “不会,怎么会。”宋运辉明显看出岳父心中的不平衡,他估计岳父现在的心情就像他从雷东宝嘴里听说小杨馒头的动静时候差不多,是那种艳羡禁忌而不得又不敢的复杂。宋运辉反而对虞山卿的角色并不羡慕,虞山卿触的那禁忌,太过下作,不过,倒也适合虞山卿这个人。只是奇怪,岳父除了不快,作为一厂之副长,却并无气愤,似乎视水书记与虞山卿的勾兑为理所当然。宋运辉猜知水书记的猫腻后,水书记在他心中的形象一落千丈,他很是愤慨了几天,本以为岳父能做出跟他一样的反应,疏远水书记,起码,在与他的单独交谈中痛斥几句,甚至以其自身地位做出一些明智选择,可没有。宋运辉有点失望,这就是官场?
  回家,他独自思考了好一阵,才明白,金州总厂的官僚是一张盘根错节的网,牵一发而动千机。目前盘踞在网顶端的几位大员,都是水书记的亲信,比如他岳父程厂长。水书记如果倒台,其他人上台,作为一个没有过硬技术没有后台背景的程厂长,结局也可想而知,连刘总工都可以被打入冷宫,何况别人。所以,想要程厂长从内部破网,那是不可能的。
  就此,宋运辉发散性地考虑了很多网络内部关系的纠结,当然,最终考虑到他自己的地位。他凭什么坐稳目前出口科科长的位置。他想到,他目前靠的是两样,一样是独一无二的技术,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和目前掌握在手心的与外商关系;另一样是与程厂长与水书记等的关系。可是,即便是刘总工这样的人都可以被放弃,而且是宁愿牺牲搁置总厂改制进度来达到刘总工被放弃的目的,他这种对新车间的绝对权威,够不够分量?而与外商关系,与水书记的关系,更是存在很大变数,变数的源头,就是水书记。直至想到这一层,宋运辉才能理解岳父无奈的态度。但是,宋运辉也分明看得到,自己心头的那点不情愿。他不愿看到自己的未来如此被动,一如岳父程厂长,虽然拿着钓竿与水书记同进同岀,却连一句重话都不敢说,即使背后也不敢。这一次与岳父的对话,让宋运辉明白一件事,人不可能永远处于从属地位,比如岳父程厂长。人得在工作之外有所布局,主动,是最好的防御。
  虞山卿官升副科,便很快分到大一点的房子,装修结束,请几个相熟又岗位要紧的朋友去他家吃饭。宋运辉问程开颜去不去,程开颜最烦以前追求过她的虞山卿,她也不喜作假,不喜就不去。宋运辉就自己去了。
  都是三十来岁的年轻新贵,见面都很随意。虞山卿的妻子下厨做菜,虞山卿招呼客人。一见宋运辉,虞山卿拉着他进门,一边大声嘲笑,“小宋,宋科,今天不穿工作服了?”
  里面众人都笑,宋运辉一眼看去,都熟悉,都是科级副科级的干部,都是用得着的人,错落地坐在一套三张紫红色人造革沙发上。他笑着道:“我品味有问题,没办法。”
  虞山卿笑道:“客气了吧?谁都知道宋科给太太买的衣服最有品味。小宋……虽然一屋子人里面你年纪最轻,可说到含蓄低调,我们都不如你。你们说是不是。”一边递香烟给宋运辉,宋运辉虽然不吸,但一看壳子就知道,是良友。
  有人笑道:“你们两个一分进厂门就交相辉映,哪个低调了?都高调……”
  “听见没有?听见没有?别丈八灯台,照得到别人,照不到自己。哟,新房很不错嘛,这家具是什么式的?捷克式?”宋运辉看到虞山卿新房里家具簇新,油漆影得见人影。
  “存那么多钱干吗,现在东西都乱涨价,钱存在银行越存越不值钱。”
  “是啊,我前几天回家,我说怎么进门一股酸味,原来是我爱人抱来一缸醋,她不知哪来听来的传说,说米醋快要涨价。我说她一年都吃不了那么多醋,她说那就洗头除头屑。”
  “我爱人买米买酱油买面,什么都往家里搬,厨房进去都没处搁脚。反正总是要用到的,堆着就堆着呗。”
  “也没涨多少,急什么……”
  “怎么会没涨多少,别看几分几角地涨,可每天都要吃饭,每天都要穿衣服,积少成多,一个月也得差个十来块,一年算下来不少啦,再说后面还不知道怎么涨呢。”
  大家就物价乱套似的疯涨议论纷纷,宋运辉回头,见虞山卿并不热衷,他也并不热衷。最近到处听到大家有关涨价的议论和抱怨,可他就是没从雷东宝与杨巡那儿听到抱怨,他们正广开财路,哪里管得了一分一角的涨价。估计虞山卿也是,宋运辉倒不是,他只是觉得计较一分一角没什么意思。他过去对不参加讨论的虞山卿道:“参观一下你的书架,行吗?”
  “书者,输也。总厂让我们两个书虫专管内外销售,大大失策。呵呵。”虞山卿将宋运辉领到书房,进门就见长长两排的书。
  宋运辉却先看到挂在墙上的吉他,拿手指弹了一下,想到过去还住集体宿舍时候的日子,笑问:“还弹吗?”
  虞山卿索性将吉他取下,却没动手,左看右看,道:“没有弹的环境,没有那个热情了,叫谁来听?”
  宋运辉犹豫了一下,道:“刘启明。”
  虞山卿一笑,“找个她那样的耳朵还不容易,随便抓个女孩来,都会用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弹,可我只觉得对牛弹琴。我倒是想找你来听,冲你毛衣里面穿硬领衬衫,我就愿意弹奏给你听……”
  “我不懂,我更不懂。”可宋运辉心里却是动了一下。
  “别装低调,你家爱人在幼儿园说,你回家就听上海外文书店买来的交响乐。”
  “那跟我看技术书没啥两样,都是工具,工作时候必须用到的道具。”
  “试想,一个穿着工作服看似简单的年轻人,哼着贝多芬的月光,唱着瓦格纳的歌剧,老外面前,该多震撼。水书记说你做什么都用心,我说你做什么都有一股常人难及的狠劲。”
  “姿态异常难看。”宋运辉不由想起过去虞山卿转述的刘启明的话。随即指着一排书,笑道:“这些书,非常小众。可见你虞科本质上是个什么人。”
  “这些也是道具,蒙人的道具,可惜我现在混迹的场合用不上,我现在最需要的是俗语大全,最需要的是姿态难看,借用你的名言,就是堕落,堕落,哈哈。”
  宋运辉终于心中确定虞山卿似乎是一味地在跟他攀搭关系,笑道:“我的名言是,人不能这么堕落。 哎,小虞,说吧,你要我做什么。”
  虞山卿绝没想到宋运辉会自己提出来,一时有点尴尬有点被动,呵呵笑上两声后,才道:“跟聪明人说话就是轻松。没错,我想请你小宋帮忙,这忙,只有你帮得上。”
  宋运辉大致已经明白是什么事,但还是佯作不知,“那是你虞科抬举我,我哪有那么重要。是什么产品需要出口?”
  虞山卿忙道:“我怎么敢插手出口的事。是这样,一位大买主希望采购一部分新车间的产品,用作他们出口产品的生产原料。可我一问之下,听说新车间两个月内的产品都得交给你的外贸订单,不可能给我哪怕是小小的一吨。所以我只有向你通融,匀给我一千吨,我那位买主对于总厂而言,实在是个太重要的客户。”
  不出所料,宋运辉心说。“小虞,这事要紧,你得赶紧跟水书记说,让总调安排新车间生产。”
  虞山卿苦笑道:“水书记能安排的事,还需要找你吗?就是因为水书记也安排不下去,总调说产能只有这些,国际友谊第一,你的外贸订单又是紧扣时间不能拖延的,误点得赔外商美元,压根没法安排我的一千吨……”
  “你看。”宋运辉摊开手,微笑,“新车间的产品基本上用于出口,我在订单上签时间的时候,也是根据设备产能来签,几乎很少打出时间余量。否则新车间产品压库,创汇不足,影响奖金的话,去年部里抓亏损的事又得重演,车间也得找我造反。”
  虞山卿道:“听说,有那么一次,一位老客户临时要求加量,你答应了,也如期保质保量给货了,可见有办法。今天,你千万再答应我一次,要不,我汇报给水书记,请水书记跟你说。”
  宋运辉笑道:“这种事,有,不过因为是外贸订单,新车间上下才买帐,但也害得我没日没夜在总控盯了一周。至于内贸的,我还是建议你让水书记压下去。”
  “水书记可以压,可是压下去后,新车间还不得找你去拉负荷?你不去总控盯着,他们敢拉?再说我不能事事都麻烦水书记啊,让别人说我狐假虎威。而且县官不如现管,谁不知道你在新车间一言九鼎,只要你出马,新车间谁不听你的?你就帮我盯三天吧,求你。”
  “你事急,我不跟你绕圈子,直说吧。这种事,我可一不可再,多次越界到新车间伸手的话,我怕有人误会我有野心,想做新车间的影子车间主任,做实际架空什么什么的勾当。这事你只要把总厂到分厂的程序走通,要我到新车间加班,那还不是你虞科一句话的事。”
  虞山卿是个灵活人,立刻领会,脸上阴转多云。不错,新车间的车间主任还是一分厂厂长兼着,宋运辉与一分厂厂长曾经公开龃龉,这才调到运销处做出口,总厂谁都知道,当然,他是不便三番两次地插手新车间的事务了。他了然地道:“看来,还是得请水书记出面。”一分厂厂长只卖水书记的帐。
  宋运辉笑:“唯一的路。至于我们之间,你压根儿不用那么客气,一个电话我就会做到。”
  虞山卿拍着宋运辉的背开心地笑:“是啊,不过礼多人不怪啊,是不是?看中哪本书,尽管挑。”
  宋运辉笑道:“你出去,尽主人本份去,让我慢慢挑。”
  虞山卿又亲热地拍拍宋运辉,才出去了。里面宋运辉对着书架回想了会儿,觉得不错,是该这么回答。其实他在新车间确实一言九鼎,因为外贸订单的充足,新车间奖金大增,地位大增,谁见了他都好看,比看见一分厂厂长亲得多,再说,新车间谁都从历来事件中知道,他护着新车间,扶着新车间,对新车间万分的感情,即便是从个人感情上来讲,新车间职工也拥戴他。但是,他怎么可能自说自话为虞山卿做事,虞山卿在做什么,哪天总有人会知道,他不能给人一个他与虞山卿沉瀣一气的假相。而且,他现在进新车间,背后总是追着一分厂厂长的眼睛,他如今目的达到,何必继续自己出面与一分厂厂长作对,他得扛上一枚最过硬的令箭,而这枝令箭,让虞山卿为他去申请,再合适不过,他不想自己出面,以免有人担心被架空。
  在虞夫人叫吃中饭前,宋运辉挑岀两本书先放书桌上,准备饭后借走。一本是弗洛伊德的《梦的解析》,一本是尼采的《偶像的黄昏》。菜很丰富,竟然还有罕见的大对虾。
  回到家里,看到家徒四壁的自家,再想到被家具塞得满满的虞山卿新家,不由新生感慨。不久之前,虞山卿还一直有意避着他,见面也没什么话说,现在虞山卿主动邀宴,而且还可以放下身段陪笑脸求他办事,这都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虞山卿内心强壮了。而虞山卿内心强转的原因在于,他自知与水书记的关系是如何之铁。继续抽丝剥茧,找出铁的原因,毫无疑问,这与虞山卿跟他相同资历,工资甚至还不如他,却能将家塞得满满,香烟老酒都是高级品有关,那些好处,虞山卿岂是独享。以虞山卿与水书记的这等关系,哪天英语会话也不错的虞山卿如果忽然想插手出口科了呢?宋运辉心想,他凭什么守住出口科的地位?新车间离得开他吗,出口科非他不可吗?虞山卿,又是曾经多想进这个出口科。宋运辉无法不感受到危机。
  让新车间超负荷增产的事,果然由虞山卿上报水书记,由水书记直接下令给一分厂与总调,宋运辉扯着虎皮令旗下新车间帮了虞山卿一个忙。只是,令宋运辉心里难过的是,虞山卿要去的这批产品,内销价格远远低于外销,金州非常吃亏。但是宋运辉有什么办法呢?那枝审批价格的笔,又不是握在他手上。而且,新车间设备的调度,他即使明知价格不对,心中反感,他又能不来吗?而他更是深刻感受到,虞山卿与水书记的关系。
  人无远虑,必有近患,宋运辉不得不开始考虑,如何巩固自己在出口科和新车间的地位,他一直在想着如何保持自己在新车间位置的不可替代,因此,他在教别人掌握技术的时候,开始有意保留。宁可自己辛苦一点,经常新车间与运销处两头跑,也好过可有可无,总得担心被人一脚踢开。他总结出,刘总工在设备改造之初被重新启用,与新设备安装时期被弃用,主要原因,还在于刘总工掌握的技术,并没有达到非他刘总工不可的地步。只有在设备改造之初,需要刘总工主持对外国人的谈判,与国内配套的设计时候,才非刘总工不可,水书记才亲顾茅庐,不惜代价请出刘总工,但过后,就卸磨杀驴。宋运辉心说,他得尽可能久地保持他在新车间的唯一性。至于出口科,成亦萧何败亦萧何,都在水书记一念之间。
  事后,宋运辉便出差了。省化工进出口想代理金州化工的出口业务,通过朋友,委托再委托地一直找到水书记,水书记让宋运辉去谈谈,水书记有个前提,他说不能不给原来给金州做代理的化工进出口公司面子,过去人家帮过忙,大家一直关系良好,现在不能过河拆桥。但是,水书记已经在宋运辉心中失去光泽,水书记的话,宋运辉不会再如过去一样奉为圣旨,他现在只会把水书记的话当作底线,底线之上,他随意发挥。他从水书记话中找出的底线是,给不给省化工做,无所谓。因此,宋运辉尽可以放开了与省化工谈判。他想碰触一下代理费的数值,虽然压下代理费,钱并不会落入他的腰包,但他想要尝试。
  宋运辉有恃无恐,谈得很放开。但在谈的过程中,了解了省化工的福利待遇之后,除规定代理费外,他提出几点附加,其中就有安插人员进省化工等条件。省化工的经理答应得异常艰难,可最终还是看在金州巨大的代理费预期的面上,咬牙答应。
  等宋运辉三天后回金州,妻子程开颜却交给他一个小小盒子,他打开,里面是一串漂亮的紫色珍珠项链。程开颜说是虞山卿的妻子前天上来他们家聊天,走的时候一定要把这个送给她,说是感谢。宋运辉将珍珠翻来覆去,问程开颜这玩意儿大约值多少钱,程开颜说不知道,本市百货店没见过这号的,本市的都是白的,但估计得好几百。又问宋运辉要不要还回去,帮人一点小忙,似乎不值好几百。
  宋运辉也是一样的想法,只是一个帮忙,似乎不值好几百。他也在心中疑问,虞山卿何以出手如此大方。他想了一会儿,终于认定两点,一是,这条项链是别人送给虞山卿的,所以本市没见过,虞山卿送出手时候也不很在意;二是,难道新车间的产品如今在国内那么好销?宋运辉对国内市场不是很清楚,如果真有不菲的需求量,那将有其他客商找到金州来,虞山卿难道是看出以后还将有很多麻烦他的机会,所以先送上珍珠垫底?可是,他怎能收虞山卿的礼,与虞山卿同流合污。他问程开颜要不要留下珍珠,程开颜说不愿意要来路不正的东西,宋运辉很欣慰,便让程开颜退珍珠给虞山卿妻子,怎么来怎么去。当然,怕程开颜说话有误,退不还珍珠,宋运辉自己先想好应对话语,教给程开颜。
  回头上班,宋运辉将与省化工的谈判结果与水书记说了一下,尤其是那些附加条件。他并没暗示明示,上来就直说他觉得附加条件挺适合水公子,就是照着水公子的条件与省化工谈的,说省化工答应可以两夫妻一起去,而且以省化工与金州的火车距离,不算离家太远。他又把省化工答应的房屋、收入等福利条件与水书记详细阐述。他去时已经想到,水书记一个儿子远在上海,另一个在金州高不成低不就,不如去省进出口公司作全方位提升,反正有老子在金州支撑,省化工不敢亏待了水公子。
  水书记也很爽快,当下就直说这两个名额让他儿子儿媳去正合适,也很感谢宋运辉想得周到。与宋运辉详细商量了后一步怎么调动儿子的工作,便要宋运辉出面全权负责后续事宜,包括在金州和省化工两处。
  宋运辉第一次做这等以权谋私的事,从水书记办公室出来,心里再次感慨自己的堕落,说明白了,他现在这个角色就是狗腿子的角色,与虞山卿没什么差别,与虞山卿所谋也是一样。他开口与省化工谈附加条件之前也犹豫过,可终于还是开口了。原因很简单,上有所好,下有甚焉。他又怎能例外。与其要他学着岳父时常陪着小心跟水书记钓鱼,或者学着虞山卿与水书记利益往来,他还不如做这么一次掮客,把水书记的儿子安排到外贸,让他帮着照应着水书记儿子在省化工获取利益,他反正不经手钱,不用时时低头哈腰陪笑脸,眼不见为净。为了一个在外贸的儿子,水书记是说什么都不会继续偏向虞山卿,让新车间经常堕落地生产低价内销产品了。他是用自己的堕落,换取新车间的不堕落。他安慰自己的良心,不,他并不是为自己谋私利,他为的是他的宝贝新车间。他尽量忽略他的另外一个目的。
  回头想想,原以为做这等宵小之事会非常难堪,可做了才知道,好多事都是大家心知肚明,只少个提出来的,只要条件成熟,这种事,都是顺水推舟。
  宋运辉拒收虞山卿的礼,可虞山卿又没法绕过宋运辉。因此,虞山卿求上宋运辉的时候,不得不看宋运辉的眼色,听宋运辉的牢骚,宋运辉说总是插手新车间的工作,得看人脸色,虞山卿就把这话放大几倍,传达给水书记,以便水书记从上往下地加压,让新车间尽快岀货。所有的抱怨,宋运辉都不直接向水书记说,而是由虞山卿出于个人需要,积极传达。几次三番,水书记烦不胜烦,知道这条关系不能不理顺,否则宋运辉没法干活,而宋运辉此时又不可能离开出口科,出口科也需要他。水书记索性特事特办,让宋运辉跨单位到新车间又兼了一职,调任副处。宋运辉这个车间副主任的资格比现任的副主任老,又是副处,自然成为顺位的第一副车间主任,一分厂厂长被无形中架空。虞山卿至此才明白,他被宋运辉利用了。可他也只能吞下这个哑巴亏。
  而宋运辉心照不宣,明白这个职位与水书记儿子的速速开赴省城就位大有关系。而他,则是终于又可以名正言顺地回去新车间了。回头向程厂长交待过程,程厂长直说高明。
  这时,久无音讯的梁思申终于传来消息,在她憋了一肚子火,准备将情况捅给媒体之前,传统而又好面子的外公舅舅们屈服,她与外公舅舅们庭外和解,拿了符合她意愿的一笔,这笔钱足够她读书安家,但她也被痛斥为白眼狼,以后别想再上外公家的门。她秋天将升大学,已经选择一家很不错大学的通知书,她准备中学毕业后回国一趟,见面详谈。
  宋运辉终于可以为梁思申松一口气。但他告诉程开颜,梁思申将回国的时候,程开颜心里很有点担心,而且担心外露,露了好几天。出于一种深刻的担心,程开颜在避孕措施上做了手脚。未几,她果然怀孕。程开颜的怀孕令她自己心中放下一块石头,令她丈夫欣喜若狂。可她实在有点受不了宋运辉的谨慎,先是带着她托关系找到相熟的妇产科医生,问询各类注意事项;然后宋运辉每天研究有关书籍,每天对着她千叮咛万嘱咐,就差恨不得一条绳子把她绑在床上养胎。程开颜感觉异常甜蜜,她虽然觉得宋运辉因为他姐姐流产去世的阴影而对她关心过头,可她甘之若饴,觉得自己是天下第一幸福的孕妇。
  宋运辉兼职新车间后,忙了许多。但再忙碌,他也不要妻子忙碌,他动手将家务做好。程开颜只要做一些些不用弯腰的轻松家务,比如洗碗、擦桌子等。程开颜常心疼宋运辉的忙碌,可宋运辉却并不觉得累,或者辛苦,他反而觉得生活又多一个目标明确的盼头,生活比之前的更有意义。只是,程开颜的担心换成宋运辉的担心,宋运辉的担心恐怕只有等程开颜将孩子顺利生下,母子平安,他才会放下担心。
  金州是个缓慢行走的巨人,但是在等级制度的运作上,却是雷厉风行。宋运辉调升副处级别没多久,都不需他向相关科室提出要求,相关科室已经笑容满面地自己送上门来,递上几串钥匙给宋运辉,让他自己从处长楼群中挑一间中意的。金州总厂几万工人,上千科级干部,处级干部却只百来号人。物以稀为贵,在金州,升到处级后,便基本上是万众仰望了,被万众仰望的人,自然是可以方便地捞取有利福利,不,甚至不需动手,自有人上门巴结。
  宋运辉这个农村长大,从小亲近土地的人,再加担心程开颜怀孕,行走楼梯不便,他挑了一间一楼房子。房前房后都是宽阔的空地,处长楼的特殊地理位置,又决定此地楼距开阔,不存在太阳照不到一楼的难题。房子虽然没有程厂长的厂长楼那么宽敞,可已经是三室两厅,其中正厅宽阔,可以骑自行车饶厅转圈,而且还可以是28寸大自行车。房子里面已经粉刷,所有水泥地上铺的是白底红花蓝叶的地砖,卫生间地面已经铺上马赛克,还配有一只难得一见的雪白马桶,和雪白立式瓷洗脸盆,这还是今年年初才改造的,与厂长楼同步。
  可是,宋运辉连原本的两室一厅都填不满,还空出一间什么都不放,如今搬进处长楼,有限的几件家具更是如小人物汇入人民大众的汪洋大海,找都找不到。请朋友帮忙搬家,两人住进新房子的第一天,等客人散尽,程开颜笑着踢开两间什么都没放的房间的门,打开两间房间的电灯,指着里面道:“我们当年结婚时候没好好装修房子,是多么的正确呀,嘻嘻,我们早就知道我们很快会换房子。小辉,哥哥都嫉妒死了。”
  宋运辉穿着皮鞋在空阔的房间里走来走去,他有意踩得很响的脚步声仿佛都有回音,他听着静谧中清脆的脚步声响,有点志得意满。“我们是处长楼最年轻的户主,不久,我们的孩子将是在处长楼出生的唯一婴儿。可惜你爸妈也有大房子,我家刚造了新房爸妈不爱搬家,否则我们还可以与老人同住。这间,等我有空布置布置,做孩子的房间,这间做书房,摆两张桌子,以后我看书孩子做作业,一个小厅给你看电视,大厅……大厅那么大干什么,哈哈。”
  反正家里没旁人,程开颜肆无忌惮地道:“书房只要一张桌子就行,谁知道我们孩子上小学之前,我们是不是还得搬家,跟我爸做邻居去,这事儿没准头,刚结婚时候哪能知道我们这么快就搬处长楼啊。我要在门外种上花,还要养只猫,以后和孩子玩,哈。”
  “这事儿你去考虑,你是这儿的女主人。不过挖土之类的工作等我回家来做。”
  “你不能不管家庭设计,我一个人做不来呀。”
  “你主内嘛。我得新官上任三把火,把位置的桩脚打结实了。所以,家里的事我会干,可家里的规划,你多动动脑筋,可以问你妈,她不正刚好退休了没事干吗。”
  “对,我只要说我身子不方便,要我妈住这儿也行。”程开颜忽然压低声音,鬼鬼祟祟地笑问:“你上任三把火,是不是要撸谁呀?先说给我听听呀。”
  宋运辉眉毛一扬,有点张狂地道:“需要撸谁吗?不需要。因为我从没真正离开过新车间。我唯一要做的事只有一件,那就是保证我在新车间独一无二的地位,进一步提升新车间对我的依存度。”
  程开颜疑道:“可是,大家不是都说新车间少不了你吗?”
  “那只是短期现象。”宋运辉微微一撇嘴,“随着基础知识越来越扎实的大学生分进新车间,看得懂英语资料的将越来越多,我的那些优势,很快会被别人追上。当别人与我的差距缩小到某一可承受范围之内时,我的位置就不稳了。我现在所要做的,是得把贸易、生产、新产品开发、新工艺改进、甚至包括设备改良等联系在一起,全面提升新车间的技术领先地位,争取在国际市场的竞争力,顺便,推动我自己永远领跑。”
  “那你不得忙死了吗?”程开颜看着宋运辉很是崇拜。
  “忙,不会死,人只有越忙越活,忙活。这就像流水不腐,户枢不蠹一样。自从与外商充分接触后,我才真正了解国际市场。以前,在报刊杂志上阅读到的信息太过有限,而且很多非业内人士写的东西局限性很大。我很有意在新车间先进设备的框架上,研究如何进一步提高质量,争取产品价值的提高,同时我得发动新进大学生研究改造工艺,看还有没有挖潜改造,节约成本的可能,以前水书记提出的解剖成本产生过程每个环节的方法值得借鉴。前段时间,我们是引进设备,消化新技术。如今,我们要在消化基础上,进一步提高。引进、消化、提高,嗯,哪天若也能技术输出,那才叫真正的成功了。”
  程开颜似懂非懂,基本不懂,反正是水汪汪的眼睛看着只在她面前激情彭湃满眼憧憬的丈夫,满脸是满足的笑意。
  她既然不懂,也不装懂了,她就听丈夫的,做贤内助,管好自己的小家。她现在满心规划的是家中南北两个院子,该种些什么才好。她的眼里也满是憧憬。
  说到小雷家的发展前景时候,雷东宝也是激情澎湃,满眼憧憬。他没宋运辉的话多,但是他还有肢体动作,他两条手臂一起上阵,一挥一舞之间,将他的热情感染到他人。
  桔子花开的季节,满山飘香,掩过猪臭。小雷家村屋改造一期全部搬迁。从山顶看下去,新村里整齐漂亮的二楼房子,雪白墙面,橙红屋顶,还有宽阔而超前的水泥马路,路边都是刚种上去的才筷子粗的小树,前院后落的,则是村民原来宅基上搬来的果树,虽然裁掉很多枝桠,依然有成荫的感觉。还有,是喜气洋洋,迎风招展的彩旗,和同样喜气洋洋,已经搬进新居的村民。
  雷东宝早就请了陈平原,可陈平原比较忙,等村民入住了一周后才能抽出时间。不过,陈平原来的时候,带来县府的笔杆子两名,以及其他随行人员。雷东宝不得不让那些彩旗在绵绵春雨中多插一周。
  陈平原等县领导没有一来就爬山,而是直接走进新村。分管城建的一来就问,电线杆呢,进水出水呢?有的领导则是说,纵向的路太宽了,这么宽的路边还做人行道,太奢侈,只要有横向道路的宽度就行。
  陈平原对雷东宝比较了解,直接就指着漂亮的房子和环境问:“怎么想出来的?让谁设计的?”
  雷东宝得意地道:“自己设计的,没请设计院,设计院能有我们设计得好?我们超前,我们看的是西德的样,我小舅子画的总图,我们小雷家建筑工程队自己画的施工图。士根,你来说。”遇到罗嗦问题的表述,雷东宝都是交给秀才雷士根。
  雷士根于是详细解释:“我们村目前开手扶拖拉机跑运输的有几家,我们南北走向的一条主干道路就是按照两辆拖拉机的宽度设计的,方便以后面对面两辆交汇。听说,西德小区里面的道路也是这么设计,人家车子多,路都得那么宽。我们村除了拖拉机,目前还有了四辆摩托车,自行车不计其数,随着村民生活越来越好,拥有的摩托车会越来越多,为安全起见,得划出人行道。电缆铺设,与进水出水也都是照着东宝书记家小舅在西德见的,参照他们安装设备的西德设计做的,都铺在地下,你们看……”
  雷士根撬开一块水泥板,让参观的领导看个仔细,“这是搁电缆的沟,你们看电缆都搁在红砖上。旁边一条沟是污水沟,什么生活污水啊,下雨天的雨水啊,都流到污水沟里,我们这回最大的革新还是在污水沟上,以后我们村后没粪缸了,大便小便全部通过污水沟排走。所以你们看,我们的新村看上去特别干净。”
  县里的领导都被上了一堂课。有人很不识相地问:“你们两位书记和村长的房子,分别是新村里的哪一幢?”
  “不要以为我们多劳多得,就是贪污犯嘛。我们这回分房很明确,从村子西边开始拆,拆到谁家,谁家先搬。士根家下批可以轮到,我家,早着呢。”雷东宝也回答得不识相。
  还是陈平原说话有水平,他问:“村民对搬迁怎么看?有没有人不愿意的?”
  “谁会不愿意啊,抢着搬,这批轮不到的都追着我赶紧造二期,好像我不急一样。村里白送他们一套新房,搬进去就能住,谁不喜欢?”雷东宝得意洋洋的,大嗓门即便是屋里的人都听得见。
  陈平原问:“你们的思路是不是这样:村里先集中开发一块山坡荒地,荒地上免费建造房子,置换村民手中位于平地上的宅基地,以后,那些置换出来的宅基地,经过平整,再成片开发,以解决你们小雷家村办企业用地审批难的问题?”
  雷东宝笑道:“不是。我们村有钱,有钱就得让大家过好日子。”这话,是宋运辉教他的场面话,雷东宝记不住全部,宋运辉那些绕来绕去的书面话太绕口,雷东宝要用自己的表述,但是意思还是清楚的。
  陈平原听了笑,想了想,对身后的笔杆子道:“这部分如果写出来,应该这么写,小雷家村抓住农村改革契机,通过创办村办企业,走改造农村经济之路。不仅富了每一个村民,也充实了集体经济。丰厚的集体经济基础又可以在改善村民物质文化生活,提高村民精神文化素质方面,起到决定性作用。大致就是这个意思。”
  雷东宝听着心说,怎么跟宋运辉写给他的是一个调调。
  陈平原说完又问:“你们的钱都投入到新村改造,你们照顾到了享受,有没有照顾到村办企业的发展?”
  “没全部,建新村投了一半,另一半拿来扩猪场。”说到工作方面,雷东宝的话就顺畅了,“陈县长你一说就说中我心事了,我要不建新村,不顾村民死活,我那一半钱投到电线厂该多好啊。可我们的钱是村里人一起挣的是不是?怎么可以不让村里人享受?我当然可以再挣几年,挣够了才改善村民生活,可那时大家自己新房子都盖起来,拆了多可惜,再说,什么时候才算是挣够钱?所以我们村委会决定,每年拿出一半村集体收入,改善村民生活。发展当然得打折扣了。可如果县里支持,贷款给我们,照我们小雷家发展势头,不仅可以按时还贷,还可以更好发展我们的村办企业。县长,你得支持我。”
  陈平原这次回答得倒是爽气:“下周一,我安排一下,你们带上帐簿到县里开会,我请农行和县信用社相关人员过来,大家坐一起聊聊。”
  “好。”雷东宝答应得跟部队里喊号子似的,又拖住陈平原到远远的,轻声道:“陈县长,你以前答应我的,我只要做出样子来,你就会拨款给我。”
  陈平原微笑轻声道:“我当然不会忘记,你没见我带着笔杆子?你们的事迹,我要替你重炒冷饭。嗯,我有件事要跟你说说,你后天到县里来。”
  雷东宝心里一寒,操,别是又要问他拿钱。可他又不能不答应,小雷家需要贷款。
  县领导们又到电线厂和养猪场视察一圈,拍下很多照片,才打道回府。
  不过,出乎雷东宝的意料,陈平原这回并没伸手问他要钱,雷东宝虽然拎包里带着钱,可没机会拿出,陈平原自始至终没给一个暗示。
  陈平原一见雷东宝单独来,就递给他一张报纸,得意地笑道:“你看看,第一版,上面是不是介绍你们小雷家。”
  雷东宝拿来一看,果然是。当下认认真真看了一遍,笑道:“吹牛吹大发了。”
  陈平原笑道:“没吹牛,实事求是,谁有怀疑,上你们小雷家一看就行。这回你给我长脸,这篇报道上去,不用我去报社活动,自动登上一版。我也发了一分给市四套班子,你等着接待领导们参观吧。”
  “我哪有那本事接待领导,市领导们又不是你,我们知根知底,市领导弄不好被我得罪怎么办。”
  陈平原不以为意地笑笑,道:“我清楚你不喜欢接待,但你这回得当作任务来完成,一定得好好给我完成。贷款我已经替你联系农行,农行知道你们运作,说基本没问题。你拿到钱,得答应我立刻开始上新村第二期,二期的范围得扩大。”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地问:“为什么?”
  “不瞒你说,内部消息,县委书记将调到市里。我!那个位置必须我去坐。你明白了吗?”
  雷东宝想了会儿,就点头,心里想的是,以前老徐说过,这个陈平原能办事,只要抓得住他,他办事能力很强。目前通过接触来看,陈平原虽然贪,手指长,可只要他答应办的事,从来不拖拉,办事能力确实强,比其他县里官僚作风十足的干部强得多。雷东宝反而现在并不反感陈平原,只觉得老徐看人真准。陈平原做书记,比外面再派一个过来强,谁知道派来的又是谁。有老徐那样的领导当然是上上大吉,但是陈平原那样的拿钱就办事的也不错。他就直捷了当地道:“行,以后有人来参观,我就说这新村是你教育我们为人民服务的,新村设计是你帮着想点子的,我们村办企业都是你在扶持。”
  陈平原本来多少还端着一点领导的架子,可听雷东宝一说,“噗”一声,一口水全喷了出来,大笑。“哪能说得这么赤裸,也稍微婉转一些。”
  “那不行,我就那么个糙人,你让我照着报纸背,别说别人听着假,我也背不出来,要我命吗?”
  陈平原一想也是,笑道:“也行,你平时怎么说话,市领导,甚至省领导来了也怎么说话,不要改也算是乡土本色。嗯,反而能取信于人。”
  雷东宝倒是直说:“你本来就帮我们大忙,加点小忙给你又怎么了。那你答应我们贷款的事呢?没钱我没法上二期。”
  陈平原微笑道:“急什么,我这就给你联系。”心里想,这糙人说的糙话还真是讨人欢喜,怎么听怎么真,也果然记情,记着他帮小雷家的那么多忙。他要秘书联系农行行长,放下电话对雷东宝道:“除了参观时候的应答,你也得草拟几份报告,以后免不了有些报告会要你参加。你让你们那个村长草拟吧,我这儿笔杆子写出来的东西与你们村里写出来的味道搭不上。我的这件事情,只能办好,不能办砸。”
  “知道,我们鱼儿离不开水,瓜儿离不开秧。”
  陈平原一愣,又笑,这人怎么把《大海航行靠舵手》也搬出来了呢?不过雷东宝把他们之间的关系这么一比喻,他倒是放心了,虽然小雷家与他的关系并不是鱼儿非水不能活,可是,雷东宝能这么想,倒也是好事。
  过会儿,雷东宝就舒舒服服地呆在这间以前老徐坐过的办公室里,看陈平原与县农行行长通话。通话很顺利,很快就得出结论,过了周日,下周一就要小雷家派人去农行办手续。过后,陈平原问:“一百五十万,满意吗?”
  “满意,我回去就平二期的地。五十万给二期,二期的规模可以比一期大一倍。一百万给村办企业,加上我的自有资金,到年底,你看着,我的养猪场争取可以年岀栏一万头,不行的话,八千头十拿九稳。”
  “噢?一万头是什么概念?”
  “全省最大。比国营的还大。”
  陈平原一愣,沉默下去,想了好一会儿,才道:“我再给你二十万,你年底一定给我达到一万头。你如果达到了,我请省里领导给你题匾,就题‘万头养猪场’。”
  “这容易,只要你给钱。”
  两人拍手成交,两人都心里很是愉快。陈平原又看到当年老徐在时,树小雷家为典型给自己带来的好处。雷东宝看到的则是一百七十万资金在前方闪闪发亮。有这些钱在,他什么事不能干?回去小雷家,就号召闲人们,将刚腾出来的旧屋扒了,准备扩建养猪场和电线厂。同时,原定留给二期的地,开始平整。
  没人反对二期,想到可以白捡一套新房子,搬进窗明几净的新家,谁都高兴。而电线厂与养猪场的扩建,又让两家企业职工与职工家属感到高兴。全村上下都是高兴,仿佛那钱是县里白给的,而不是县农行借给的。
  果然,接下来,接二连三的参观团,取经团,雷东宝最先还看在陈平原面上接待一下,后来来的人他也看看级别,如果不是很重要的官僚团,他不出面。众人对于超前意识的新村一期,自是交口称赞。
  没想到梁思申暑假时候也不能回国。宋运辉接到梁爸爸忧心忡忡的电话,说梁思申如今没法再住外公家,做父母的决定亲去美国,帮女儿在读大学的地方物色一套房子,否则远隔重洋的父母不能放心。
  但到八月,梁爸爸却笑呵呵地又来电,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梁思申在美国那个万恶的资本主义国度不知多如鱼得水,与几位家境优裕的同学一起到大学城附近找房子,各自买了合适的小套,又很快学会开车,买辆小小两厢微型车以备上课下课用,都不需他们父母帮忙。几个小孩子虽然面孔稚嫩,可应付起购房事务来,无比务实踏实。梁爸爸还说,亲眼目睹之后,做父母的心里总算踏实了。他们回国后,梁思申将进中学同学家的家族企业做办公室小妹,算是勤工俭学,一点没有拿了足额遗产从此做纨绔子弟的意思,她几个家境优裕的同学也是各自找勤工俭学机会,看来都是积极上进的人,他们看着很满意。宋运辉说,可能是独立的生活和来自独立生活的压力,反而培养了梁思申独立自强的精神。梁爸爸表示肯定。梁爸爸也请宋运辉有空过去玩。谈话中听得出,梁爸爸的口气带着高位者的不容置疑,不过再是权高位重的人,遇到儿女之事。也是一样慌了手脚。说到女儿,梁爸爸言语间不知道多欣慰多骄傲。
  梁思申不回国,程开颜倒是松口气,不再挂心。
  而宋运辉则是继续利用自己抓住新车间销售与生产大权的契机,一步一步巩固自己的地位。闲暇时间,督促新车间技术室翻译编写操作规程,他自己则是撰写多篇有关新技术新设备消化应用的文章,投稿于部门刊物。当然,投稿前,必须先得到总厂批准,敲章认可。
  宋运辉写的是一个系列,上中下三篇,题目为《引进,只是开始》,他以独特的视角,讲述从金州设备引进之后,国际市场方面对产品需求的参数变化,产品在国际市场上面的价格体现出来的优势增减,分析国外产品为什么能在人工比中国贵的前提下还能保持价格优势,又分析目前风起云涌的自动化设备在减少运行成本和控制质量稳定方面所起的重大作用,由此提出他的论点:国外设备引进只是一个良好的开端,在引进设备的良好框架下继续革新技术改造,赶上国际技术领域和市场需求的风云变幻,保持设备永恒的先进性,才是设备引进的最终目的。
  本来,宋运辉只写了一篇,就是系列中的上篇。但是他的文章视野开阔,角度新颖,观点独特,富有激情。文章登岀,立刻引起部领导上下的重视,视之为全系统设备引进的宝贵经验之谈。上面立刻打电话下来,询问金州总厂如何能大胆走出计划经济体系,从国际市场高度回头审视自己的产品。上面的领导要水书记盯住写这篇《引进,只是开始》的职工继续深入剖析引进工作的方方面面,深入分析设备引进与现有制度的衔接与碰撞,分析金州总厂如何以设备引进为契机,大步迈入国际市场的曲折里程。
  水书记本来对于宋运辉这篇文章并不是太在意,原来还以为只不过是一篇阐述设备引进消化改造的技术性文章,他不懂技术,略略看一眼就审批通过。这会儿被上面电话提醒,再叫秘书问宋运辉拿原稿来看,看着看着,一朵微笑升上他一向尖锐的眼睛。他拍着扶手舒心而笑,没想到,去年因新设备亏损,因费厂长打压受部里一肚子的窝囊气,最后的出气口竟然着落在宋运辉的一篇文章上。
  宋运辉正与技术员就一批出口产品的参数要求,现场调度指挥。水书记上午来电邀见时候他没法脱身,一直到快下班,才踩着下班铃声冲进水书记的办公室。水书记作为金州总厂多年领导,当然清楚现场如战场的道理,他伸手要宋运辉坐下,举起宋运辉写的手稿,笑问:“如果我要你续写第二篇,第三篇,你能不能写出来?准备怎么写?”
  宋运辉还以为水书记是让他继续深化消化引进设备,考虑了一下,才沉稳地道:“起码得再给我一年时间,我可以从设备改造方面入手,不过写出来的东西不会比这篇有内容。”
  “为什么?”
  “这篇写的正好是我们处于一个拐角时期,走出拐角,前面豁然开朗,一下看到好多新事物,可以写的内容很多。可我估计未来一年之内,新车间基本上走在直路上,看到的新景物只会是细微变化,这种细微变化只可意会,写出来并不会太好看。”
  水书记不由笑了,摆手道:“那你有没有想过,你既然在拐角看到许多新事物,接触到许多新变化,有没有考虑分析一下激发我们走出拐角的因素是什么?引进来当时我们的考虑是什么?引进来走出去的时候,我们遇见多少新旧思想碰撞?我们当时是如何决策?”
  宋运辉听了,大大地愣住,看着水书记好半天,才道:“这个题材……太大。”
  “对,这是一个很大,而且很严肃的题材,按理说,应该交给专人深入研究之后才能提笔书写。但是,所有人之中,有谁,对这一拐角的感受能如同你我的深度?谁,又能正确描画我们面对冲击时候的矛盾心情?非你我莫属。当然,由你执笔。你尽管去写,大胆点,不用掩盖思想冲击和观念冲突,第一要求,求实,第二要求,还是求实。但是,双轨制就不必写了,别人也做得挺好,我们没优势。”
  水书记虽然鼓动十足,宋运辉依然犹疑,因为他早在写第一篇的时候就已经考虑过这些问题,他不敢写,怕太触动政策,言多必失。政策这东西是高压线,有事没事离远点,平时做做也就罢了,这等白纸黑字放到系统刊物上登载的东西,他还是谨慎再谨慎。“当初,对我触动最大的是新车间做多亏多,鸡蛋当土豆卖,但这其中涉及到计划经济的局限……”
  “我理解你的顾虑。这方面你可以避重就轻,考虑如何在不批判计划经济体系的前提下,写出我们当时的矛盾。你回去好好考虑,先打个提纲给我。走吧,下班。”
  宋运辉跟着起来,一直没说话。等秘书过来锁门,他跟着水书记一起下去,骑车到半路,才终于想明白,对身边的水书记道:“水书记,我有数了,避实就虚,就是避实就虚,就谈我们作为国营企业,面对既要顾全大局实现国家计划,又要改革思路提升企业经济效益,在这样的矛盾冲击中,我们如何把握好一个度,如何做到引进来,走出去。”
  水书记闻言想了会儿,知道这个宋运辉终究是不敢写得太直,“你说的也是一个不错的角度,你先好好考虑个提纲,要抓紧,我们要争取把续篇登载到下月期刊上。”不过水书记略微失望,这么一来,他出气的力度就得打个折扣了。
  宋运辉回家,程开颜已经做好饭菜等候,这几天她依然暑假,有的是时间慢慢伺候两菜一汤。
  既然已经想到思路,也别什么提纲不提纲,宋运辉饭后就把自己关在只有一张桌子的书房,奋笔疾书。写着写着,觉得越来越解气,真是恨不得听水书记的话,第一求实,第二还是求实,把去年那个时候受的那些腌臜气都放出来,什么鸡蛋当作土豆卖,简直是打击,荒唐。他忽然想到他作为新车间的车间主任,心里那么解气,水书记作为金州的厂长兼书记,去年压力最大的是水书记,水书记又何尝不想找个出气口发泄去年被费厂长暗搞的恶气?难怪刚才谈话时候水书记说感受最深的是他们两个,其实,谁又能真正体会水书记去年那个时候的巨大压力。
  回忆的闸门打开,宋运辉不由又想到,他去年那个时候,还为了脱离技术岗位,走向经营道路,而有意与一分厂厂长闹矛盾。现在想来,真险。如果水书记是个爆脾气的,去年看他如此乱上加乱,还不一刀轧了他。无论水书记是个怎样的人,毫无疑问,水书记对他是仁至义尽。写的时候,宋运辉不由得稍微走出保守,朝水书记的求实求实倾向了一些。
  因为事事都是亲历,写起来毫无障碍,无非是组织语气词汇的工作。程开颜不甘寂寞,一会儿走进来要求亲一下,一会儿送来一根自制冰棍,一会儿又拿冰块偷偷刺激一下丈夫,但这些小动作都不会打断宋运辉的思路,搞得已经在家憋闷一天的程开颜非常没劲。她又知道丈夫的工作重要,宋运辉是以别人两倍的工作时间干事才有今天地位,她不敢强扯丈夫陪她说话,只有自己满心郁闷。
  宋运辉一陷入工作就非常专心,很快就将水书记吩咐的文章写出。他写上劲了,面对翻过一页之后的空白信纸,忽然一笑,决定一鼓作气,索性再来一篇,继续换个角度剖析去年的拐角。这篇,他详细描述水书记的大胆用人策略。说水书记用人不拘一格,跳出金州化工原有的行政格局,全方位信任、提拔、培养、任用一批年轻有知识的干部,给予年轻干部广阔的用人空间。其中,当然有他这个特例,还有虞山卿。因为这也是他最深切的感受,写来依然是下笔如飞。写完,他都不要回头再看,马屁文章,绝对的马屁文章。虽然说的是真实,可有些真实的东西大肆宣扬出来,就成了马屁。宋运辉还不习惯于奉承马屁,因此有些羞于回头面对。掂着那几张写用人策略的信纸心说这怎么当面交给水书记,有心想撕毁算了,可犹豫再三,还是与前一篇叠在一起,放入公文包。他终于不再用旧书包,换了一只黑皮公文包。
  再看时间,不得了,已经接近零点。过去卧室一看,却见程开颜半躺着看书。他站门口笑道:“又是琼瑶小说?这么晚睡,不怕明天身体难受。”
  程开颜堵了一肚子闷气,道:“你这会儿有空理我了?你好不容易理我,我敢睡吗?”
  宋运辉只得好声好气地道:“你别生气嘛,我还不是工作。快别看了,躺下睡觉。我洗个澡就来。”
  程开颜还想说,却见宋运辉早就转身去卫生间,气得将书摔地上,关灯就睡。宋运辉洗澡回来,见屋里一团漆黑,早就了然,躺下笑道:“一个人关家里一天闷坏了吧?我本来还把设备调度工作安排在早晨进行,就是想着晚上可以准时回家陪我的小猫。没想到下班时候被水书记叫去吩咐工作。没办法啦,我明天回来好好陪你。”
  “你总是工作工作工作,你工作最重要,工作起来眼睛都不看我一下。你心里还有我吗?”
  “怎么会没有?你是我的小猫。快睡吧,我倦得眼睛都睁不开。乖。”
  “不乖,宋运辉,我想跟你吵架,你就行行好跟我吵几句吧。我开灯啦,你别睡,你别总拿我的生气不当回事。”
  宋运辉哭笑不得,拿程开颜的话当小猫叫,伸手抓住她想去开灯的手,抱进怀里,笑道:“乖,小猫,听话,睡觉。”说着说着就迷迷糊糊起来,困得一头扎进黑甜乡里。
  程开颜听着宋运辉嘀嘀咕咕,略一仔细,就知道他已经睡着,真是气不打一出来,很想岀拳敲醒宋运辉,激怒于他,可想到他又不是贪玩,而是工作得那么累,拳头又砸不下去,只有自己心里憋闷。她觉得生活无趣之极。
  水书记倒是没想到还有意外之喜,看了宋运辉写他大胆用人的那篇文章,心里很是欢喜。即使知道这篇有马屁成分,可是相对于大多数马屁响而无用,宋运辉的马屁,水书记还专门派人送去部门杂志,略施小计,让这后续两篇文章依次分两期登载。于是,由宋运辉执笔的上中下三篇《引进,只是开始》,有因有果,步步揭示引进取得成就的最大原因在于什么,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就在于水书记的英明领导。
  三个月连载下来,水书记在部里也彻底击败费厂长,风头一时无二。
  宋运辉看着水书记如此热衷,心里不由想到成千上万地挣着钱的雷东宝与杨巡。相比雷东宝与杨巡光明正大地名利双收,宋运辉总觉得水书记这样一个拥有智慧和极高能力的人为那么点虚名和小利营营役役,很不值得。但回头一想,自己又何尝不是为点蝇头小利甚至溜须拍马?
  虽然水书记对宋运辉照旧青眼有加,可宋运辉心里却越来越否认自己。
  虽然是县长陈平原拍板,银行行长一力答应,可七手续八手续地办下来,还是耗费很多时日,都已看得到田间地头夏天的踪迹,那贷款才姗姗来迟。雷士根还以为雷东宝已经等得忘了这事,没想到他才办了手续回村,早见雷东宝在村办公室里探头探脑,没等他走近,雷东宝就高声而呼,“士根哥,今天办成没有?”
  “哎唷,总算办成,好了,我先解决一批火烧屁股等钱用的项目。东宝你别走,我还等着你签字。”
  雷东宝闻言欢快地道:“我签字,你立刻把钱全提出来,明天我带正明去把电缆设备搬来。”
  雷士根正走到门口,掏出钥匙准备开保险箱的门,闻言将钥匙又掖进口袋,皱眉正色道:“东宝,二期那些水泥砖头预制板还欠着红伟那儿的钱,二期工程款才付了一半,大家还等着搬进去住,还有你答应陈县长扩充养猪场,一笔贷款到期要到银行转一下,到处都急等着钱,可你那套设备一占就是一大半,我哪里拿得出来。”
  “红伟那里不短钱,欠着就欠着,明年还他。工程款你要付也行,没多少。这几天每天有猪出栏,猪场自己可以解决扩充资金,最多少扩一点,贷款你明天就去银行转出来。你还有什么难题?多大的屁事,值得你皱眉头?小家子气。开保险箱,照我说的做。”
  士根依然不肯,“东宝,你别急,听我算帐给你听,这笔帐我早已经算了很多遍。你一套设备还是二手货,先得占去那么多钱。设备拆和运输先要钱,设备安装又要钱,设备车间也不能学电线厂只有一个棚,还有配电房要新造,更要钱。再往后机子开起来,要的铜比电线厂多几倍,吃钱跟喝水一样,我们还有钱供电缆厂吗?你起码得有三百万才够开电缆厂,我们现有的一百七十万远远不够。你可以说你以后还可以问银行贷,可你也要想到,你这回贷来的钱没听陈县长话把养猪场扩到一万头,你没了信誉,还让陈县长以后怎么帮你?再说问银行借钱又不是不要利息,我们借那么多钱,利息背不起啊。”
  雷东宝这回没解答,而是抱臂稳坐,看着雷士根道:“你还有多少废话,都说,说完给我开现金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
  雷士根无奈地道:“东宝,你的心情我理解,我知道你急着想上电缆,可你别忘了,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你曾说徐书记也已经劝过你,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就不能再等一年?别还没出手,自己先被债务捆死。只要再一年。今年我们可以扩大养猪场,再上电线设备,把这两项稳下来,明年顺理成章上电缆。”
  “明年就有钱了?明年你就找不出理由反对了?你这性格,我上什么新项目你都会反对。你把保险箱钥匙留下,你不肯开,我叫出纳开。”
  “东宝,我不是存心反对你,你别那么想。要不,你让我考虑一天?明天这个时候我答复你?”
  雷东宝起身道:“明天这个时候,你不开支票,我撤你职,多的是人抢着你位置给我开支票。电缆,我非上不可。你想清楚。”
  雷士根闻言愣住,看着雷东宝背影,怔怔道:“东宝书记,你就那样打发我?”
  雷东宝站住,但没回身,“你有话好说,有屁好放,但你不能拦我上电缆。你只要拿我当兄弟,你不能拦我。只有这件事上,我六亲不认。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拖一天想干什么,你想找小辉。告诉你,小辉来也没用。”
  雷士根终于大声直言:“东宝书记,你以为我们上了电缆就能打倒市电线电缆厂?那不可能,他们有计划渠道,有计划收购,他们是铁打的饭碗。再说国家那么大,东边不亮西边亮,你靠一条电缆设备想逼死他们?你别想得太轻易,你会先逼死我们小雷家,我们小雷家全靠自己,经不起折腾。你作为村干部,不能不负责任。”
  雷东宝仰天一笑:“哈,我不负责任?给你一天时间,你想清楚,我哪次折腾你没反对,我哪次折腾最终被证明是错误。”
  雷士根看着雷东宝横行而去,嘴上没说,心里却想,对,每次雷东宝岀大举动,他都反对,从砖厂开始一直反对到养猪场,最终事实总是证明,雷东宝是先行一步,抢占先机。可是电缆厂,明摆着钱不够,与以前克服克服就能过去的情况不一样,他就是拖欠了全部应付款都克服不过去。上电缆厂,摆明了是错误决策。可是,他已经把自己的顾虑全部说给雷东宝,雷东宝却给他这么个答案。他相信,雷东宝今天就能出手把他废了,换成别人坐这个掌印把子的位置。雷东宝为了去世的爱妻,什么都做得出来。
  雷士根心里生气,多年交情,雷东宝竟然会为一件事说废就废他,太没人性。雷士根很想撂摊子不干,让雷东宝想上啥就上啥,他眼不见为净,这两年的高收入够养活他。可是,想到雷东宝一天到晚的辛苦才支撑出小雷家的今天,想到雷东宝曾经单刀赴会把他从老书记家人手底解救出来,想到雷东宝这几年对他彻底信任交付大权,他虽然生气,可心里依然是感激。他不能袖手不管,看着雷东宝不理智,折腾得被小雷家众乡亲千夫所指。
  雷士根唉声叹气,虽然已经被雷东宝戳穿他施缓兵之计,向宋运辉求援,可他还能做什么?解铃还需系铃人,上回雷东宝丧妻沉沦,是他找宋家父母劝说雷东宝。这回电缆厂的事,显然只有宋家弟弟才能本事化解。他知道宋运辉家里已经装上电话,他等到晚饭后才又回村办,对,就是堂而皇之地,不怕雷东宝看见地回村办联系宋运辉。
  他在电话里告诉宋运辉,“东宝早两年就已经对市电线电缆厂刻骨仇恨,原因你也知道,他一心想报仇。可是我们的登峰电线厂只能挤压市厂一半的江山,搞得市厂产品积压,电线设备没法开工。可市厂电缆设备一直红火,东宝看着眼睛出血,一直动脑筋想开我们的电缆厂挤垮市厂。可是,我们现在资金缺口极大,我这儿有份资料,是我这几天计算出来的,我读给你听。”雷士根解说得很相信,他也相信宋运辉听得懂。
  宋运辉边听边记录,等雷士根说完,他草草回看了一下,就道:“你还没算电缆设备的地面基础的土建费用,这笔费用不小。即使是村里其他四个实体未来产生利润一分不差地都用到电缆设备安装上,你们的钱缺口还是很大,对了,即使能让你们束紧腰带把设备安装好,你们调试的材料费估计都得岀问题。你们还有可能向银行贷款吗?”
  雷士根把宋运辉说的要点也记录下来,“你问到点上了。我也是愁还能不能贷到下一笔,才坚决反对东宝上这条电缆线。我们现在拿到的这笔银行贷款,县里是指定我们要拿来扩展养猪场,扩展电线厂,还有改造村民居住环境,给县里挣脸的。如果被东宝挪用,你说,县长还能不恼?县长还等着我们粉刷整齐了给他长政绩呢,我们不做到,还想再申请到下一笔贷款吗?可是……你也知道东宝和你姐姐的感情,他今天说了,这事没商量,非上不可。我不答应,他就撤换我。小宋,我被撤换没关系,我凭着老关系还可以继续开兔毛收购店,可我不能眼看着你姐夫犯错啊。他这回太冒进,可我估计除了几个像我一样了解财务的人才会反对,其他人都会听他,大家听他听惯了,都相信他做得好。我不拦着,东宝明天就会带上一百六十万去把那条二手设备盘下来,他做得岀。小宋,你帮我劝劝他,不要让他犯错,拖全小雷家陷入困境。他可能只听得进你的话。”
  宋运辉一时无法定论,看着那些数据,对雷士根抱歉地道:“士根哥,你给我一些时间好好分析一下,看究竟能不能操作,有没有其他窍门。大哥做事一向粗中有细,他的直觉,或者说眼光,往往很准,半个小时后再给我电话。”
  宋运辉放下电话,抓来一枝HB铅笔开始计算,这是他这个技术人员的惯性,手头喜欢铅笔胜过其他。雷士根虽然料想宋运辉也不会听他一面之辞,答应得痛快,知道肯定要给宋运辉思考的时间,因为这毕竟是一个影响小雷家的决定。但等待宋运辉给答复的半个小时还是漫长得让他差点发疯,一个人坐在村办,将报纸翻得惊天动地。
  雷士根忽然意识到自己犯了一个错误,东宝是为谁报仇?就是为宋运辉的亲姐姐。看当年葬礼上面两人差点打起来,可见宋运辉也是一腔血性。如今他又是少年得志,他哪里咽得下姐姐惨死的那口气。按说,按照他的分析,明眼人都能看出这个项目不可能,可是,宋运辉没有即时否认,这是不是说明,宋运辉心里头也有蠢动?雷士根心想,光一个东宝书记就已经够强硬,如果又多一个撑腰煽风的,东宝还肯罢休?他刚刚这个电话,会不会反而是引狼入室?
  雷士根无奈地叹一声气,索性起身前去找雷东宝。雷东宝见雷士根一脸无晴无雨就是有点闷,没多问,估计雷士根告状不顺,他有点高兴,当然答应半个小时后的电话由他来打。雷士根想赌气离开,反正这已经变成他们雷东宝一家子的家事,他还旁边凑什么热闹。但被雷东宝硬拉着去村办。
  很准时地,雷东宝迫不及待地拨通宋运辉那儿的电话。但宋运辉显然是没想到来电的会是雷东宝,惊异地问:“大哥你怎么……”
  雷东宝急道:“你别问我为什么,我问你能不能上。”
  宋运辉没肯定也没否定,只说:“我不清楚你们电缆设备是怎么样的……”
  “与电线的没差多少。”
  “哪能这么比,电线的设备都不用做设备基础,你电缆设备光拉铜的和绞线的就得用基础。你们买的二手设备包括哪几样,明天给我一份传真。我明后天问我们供应科的同事找家电缆厂看看,彻底给你估算个用款计划表,如果你能吃得消,就上,吃不消,创造条件上,实在不行就拉到。星期六晚上我下班回家一趟,见面再商量。”
  “你先说能不能上。”
  “理论上,所有的设备都有可以上马的可能。但就看要不要上。上这条电缆线,真能保证挤垮市电线电缆厂吗?”
  “不能挤垮,起码也让它不好过。小辉,你就不想报仇?”
  宋运辉心说,想,当然想,他最想的还是揍雷东宝,根源是雷东宝的性格,而不是其他。但他嘴里只是说:“等我调查之后跟你说。”
  雷东宝有些没劲,“你这人,非得万事具备才肯下结论。就不能估计一下吗。好吧,买好车票跟我说一声,我去车站接你。”
  放下电话,回头看雷士根,有意给自己争气,“你看,小辉没反对。”
  雷士根针锋相对,“他也没支持。”雷士根旁听,虽然不知道宋运辉在电话那边说了什么,但就宋运辉还要过来一趟,又在半小时合计后没当场下结论的态度来看,说明宋运辉并不像雷东宝那样的感情用事。他有些死马当活马医治地想,也好,只要是理智的,就能清楚究竟电缆设备能上不能上。只要到时宋运辉能拿出让人信服的理由来说明上电缆设备的可行性,他干吗非要反对。
  雷东宝却不以为忤,大方地道:“士根哥,这方面你要向小辉学习,反对还是支持,都能拿出充足的理由。你这也担心那也担心,可从来你拿出来的理由大半不能说服我,你说,我为什么要听你的?”
  雷士根怔怔看着雷东宝出门,心中忖度,看来他刚才对雷东宝有些小人之心。雷东宝并不是一味只想着报仇才否决他,而是因为他拿不出足以说服雷东宝的理由。
  因此,周日清早宋运辉从夜行火车下来,被雷正明骑新买摩托车接上来到小雷家,雷士根一直拿出十二分的关注,看宋运辉如何对待电缆设备问题。红伟也蹭过来看着,雷东宝一看,索性把雷忠富也从猪场叫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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