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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_11 阿耐(当代)
  “该不客气时候不客气,该客气时候客气,又不矛盾。以后工作方面还得经常合作,见面总得留三分情面。你饭都凉了吧?叫你去我寝室吃你不去。”
  “让人看着多不好啊。”
  “我不是常上你家吃饭?有什么不好?”
  “我家有我爸妈哥哥在,不一样呢。”
  “小封建。”宋运辉哭笑不得,当初踊跃找到他寝室去的也是这个小封建,不知她当初鼓了多少勇气才出现在他寝室。对于程开颜那些丢西瓜捡芝麻的逻辑混乱思维方式,宋运辉有时简直觉得不可思议,很想下手捏捏那张很无辜的脸。宋运辉都不敢提起如果跟他去他家住一天那意味着什么,怕小猫还真认真上了。
  反而程家二老都相信宋运辉的操守,一口答应女儿春节前请假跟去见一下宋家二老,程母更是将结婚日期提上饭桌,程厂长毫不犹豫说,早办早好,早办好宋运辉就搬来程家住,等分了房再搬出去。宋运辉很感激二老一点不见外。
  宋家二老看见那么个水灵灵的准儿媳也喜欢不过来。程开颜还想表现表现,显示自己很贤惠,很能干家务,但二老不让。两个小的都没事做,宋运辉就带程开颜去了一下小雷家的后山,到姐姐坟前,跟姐姐说一声。程开颜心软,以前听宋运辉说起他姐姐的事就哭得淅沥哗啦的,今天也是。宋运辉握着程开颜的手,等着她哭完,两人一起下山。到下面,才问:“闻到臭气没有?我们去看看,他那养猪场办怎么样了。”
  “早闻到了,比我们总厂还臭。去看你姐夫吗?”
  宋运辉点点头,带程开颜推着车走下去,一路告诉砖窑是怎么建起来的,以前的鱼塘怎么给填了,为什么会想到养猪,电线厂是什么原因,还有那边高大的龙门吊是怎么回事。程开颜跟听故事似的,觉得很传奇。经过电线厂,宋运辉拐进去看看,没看到污水沉淀池,不由暗中摇了摇头,但当着程开颜的面,他不便说什么,又找去村办公室。
  四只眼会计认识宋运辉,一看见热情得不得了,告诉说正好县长下来,东宝书记带着县长去养猪场了。一定要带宋运辉去养猪场看看,说那儿赚钱得不得了。宋运辉把程开颜向四只眼介绍一下,自己带着程开颜去雷东宝家看看雷母,寒暄几句,送上年货,两人才一起去养猪场。
  程开颜到路上才悄悄问:“你姐夫是不是挺厉害一个人?电线厂和那个村办公室里遇到的人都对你客气得不得了。”
  “他很能干,但若是文化程度再高一点更好。”可这话出口,宋运辉想了想,又自相矛盾地道:“可他如果文化再高一点,可能就达不到今天的能干了。”出国一趟,又主持大设备安装半年,宋运辉考虑问题心胸成熟许多,对雷东宝已经能表示理解。做一件事,需要方方面面考虑的东西太多,条件不足的情况下,只好抱着脑袋勇往直前了。雷东宝这个一村当家的,压力不小。
  程开颜笑道:“你都说他能干,他一定能干得不得了。”
  宋运辉想,雷东宝能干吗?可他似乎不是那种传统意义上的能干,“他……比较敢,敢作敢为,可考虑问题不很周到。我跟他正好相反,我没他胆子那么大。我们没可比性。”
  说着就到养猪场,骑自行车,眨眼可到。所以一村子都是猪臭荡漾。小雷家的人大多认识宋运辉,他进养猪场跟进电线厂一样便当。进去换上高筒靴,踩过药水池,揭开帘子,里面就是热烘烘臭烘烘的猪场。雷东宝正陪着陈平原参观,一看见有外人进来,看清是宋运辉,撇下陈平原就跑过来,大叫着抓住宋运辉的两手,“你今年一会儿听说去西德,一会儿又听说忙得不得了,想死你爸妈了。多谢你拿来的外国糖,你还记得我妈最爱吃糖。你对象?你妈提起过。”
  “谢什么,这段时间多亏你照顾我爸妈。我女朋友程开颜,小猫,叫大哥。”程开颜在与雷东宝大力握手中叫了声“大哥”,觉得这个姐夫对宋运辉真热情,因此她虽然觉得这个姐夫穿得很乱糟糟长得又凶,可也立刻接受了这姐夫。
  “小猫?哈哈哈。好好疼你对象,你姐要能看见,她不知道会多高兴。”
  “刚上山跟姐姐说了。大哥,你去忙,忙完我们再说话。”
  “难怪你对象眼睛血红。你一起去听着,又不是国家机密,顺便给我岀主意。我这儿想再引进种猪,再造一排养猪场,可钱不够,拉县长来要他支持。走。”
  宋运辉跟去,见程开颜有些惊讶地圆睁着眼睛,微笑问:“好玩吧?”
  程开颜点头:“好玩呢,跟他姓一样,风风火火,可一张脸真凶。”
  宋运辉笑笑,上前跟陈县长握手,见雷东宝介绍得不好,自己重新介绍,“我在邻市金州总厂一分厂XX万吨XX工程工作。”
  “噢,知道,重点引进项目啊。你……我想起来了,你还上了省报。我还说怎么看着这名字这么熟悉,原来是从你姐夫这儿听到的,年轻有为啊,相当年轻有为。你该多给小雷家指导指导,东宝同志政治觉悟太低,哈哈。”陈平原很是亲切。
  程开颜非常不甘心地替男友补充:“宋运辉现在就管着大工程车间呢,是我们总厂最有前途的车间主任。”
  “你也不怕牛皮吹爆了。”宋运辉笑嘻嘻地说,“陈县长,一直听说您是全市有名的改革工作有力支持者,也是仰慕已久。”
  “东宝同志才是改革的先行者,实践者,东宝同志不容易啊。”
  雷东宝一向不愿意听这种官话套话,打断道:“我先行什么啊,我最早偷偷摸摸承包到户,还都是从小舅子这里学来的政策,他才先行,他现在还先行到西德出差去了。陈县长,你不是说我改革吗,批我三十万,我自己有多少垫多少,我争取把猪场扩大两倍。”
  “你别跟我打马虎眼,你这些猪圈不都空着吗?”
  “那是这几天大猪刚出栏,等过年小猪就得全搬过来,不够用了,不信你去看。”说完拉着陈平原就走,态度看上去极其粗暴,一路走一路道:“本来小猪早可以分栏,这几天太冷,怕它们冻死。县长你去数数,那么多小猪,这些猪栏怎么够。”
  程开颜跟着去另一个房间,又趟过药水池,一看见满地雪白肥胖的小猪滚来滚去,喜欢得不得了,她还在说“好玩”,雷东宝早一句话扔过来,“好玩个啥,你们结婚早点生个胖娃更好玩。”程开颜立刻一张粉脸通红,旁边的人都笑,反而只有雷东宝没笑,他即使是笑也没笑的样子。
  陈平原问:“多少小猪?你这里能养多少大猪?”
  “这一茬的还在生,生完得有一千五百来只,我这里只能养一千只大猪。听说一般夏天猪卖得不好,我今年夏天打算留几头下来做种猪,争取今年年底岀栏三千头。镇信用社说没那么多钱,陈县长,我找你,你钱多,你笔头硬。”
  宋运辉听着心里想了想,觉得这个扩大计划可行。不过他没插嘴。陈平原背双手看着小猪,好一会儿才道:“我回去研究一下,最快也得年后给你。”
  “最慢年后吧,否则猪圈盖起来都赶不上猪长肉,很快挤不下。陈县长,你有钱。”
  “有钱也得走对程序,哪有今天要明天给的。”
  “后天,后天也行。你说,这如果扩大了,我今年就可以赶上市养猪场。”
  “索性再扩大一点,年岀栏五千头,规模化养猪。”陈平原想了后又来一句。
  “怕市场容不下,活猪又不能库存。”宋运辉终于插上一句。
  雷东宝却道:“你给我六十万,我就扩成五千头。”
  陈平原道:“好。我明天再过来,今天中饭不吃了。小宋,经常回家来,多支持家乡建设。”
  陈平原走了,宋运辉看着车尾风尘滚滚,问雷东宝:“五千头,市场吃得下吗?”
  “去年一千头,再加一千也不成问题。今年大伙儿生活更好,肉吃得更多,五千,五千就五千。中饭去我家吃。”
  “回家去吃,她明天就得回金州。要不你一起去我家。”
  “也行,我交待点事。”雷东宝又进去养猪场,大声喊出雷士根,要士根准备一笔钱拿信封装好,明天交给陈平原。陈平原要的还不是这个。出来,他已经变了主意,“他要是批我六十万,我就有钱扩电线厂,电线厂生意太好了,我得全力扩我的电线厂。猪场还是扩,他只要钱给了我,三千五千随我说了算。走。”
  “他不找你算帐?”
  “算什么。谁找我算帐都轮不到他。”
  宋运辉一怔,忽然领悟到什么,瞥了程开颜一眼,也是隐晦地道:“你小心着点。”
  “怕什么。今天去你家吃顿好的,我妈烧菜最差,最好你烧菜。”
  “我也想吃小辉烧的菜,他总说他烧得比我好。”程开颜不明白两个男人说话中的严重问题。
  “他肯定比你烧得好,他做什么都动脑筋。小辉,瘦很多啊。”
  “他可辛苦了,一天睡觉只有六个小时,有时候还没得睡。现在终于好了,已经胖点回来了。”
  “男人嘛,苦点怕什么。以后你在家替小辉收拾吃的穿的,让小辉好好干活,他脑子好,别让他把脑子浪费到小零小碎上。小程,以后全交给你了。”雷东宝不由想起宋运萍在的日子,那时候他钱还不多,可生活多么惬意,简直是神仙日子。看眼前这个小程没长大的样子,以后小辉还不知怎么吃苦,他得先帮小辉教育小程。程开颜笑着答应,却一点没觉得有什么重男轻女的意思。
  宋运辉听着一笑,却想到雷东宝如今孤身一人,雷东宝是什么都不会做,与他不一样,总不能一直依靠雷母。他心里矛盾了一下,才道:“大哥,如果有合适的人,你再找个吧,家里总得有人。”
  “胡说。”雷东宝一声吼,就没了下文,一张脸墨黑。
  程开颜吓得猫在宋运辉背后,不敢看骑在旁边的雷东宝。宋运辉倒是不怕,听着还挺欣慰,为姐姐欣慰。可也不能总耽误雷东宝,他叹了声气,道:“我和我爸妈都不会反对。”
  雷东宝不答话,脱下手套,将手心翻转给宋运辉看。当年他在手心写的字,如今虽然笔划早已辨认不出,可好几处黑点就跟纹身一样永留手心。宋运辉看了,也就不再相劝,他反正已经表明他的态度。
  宋运辉本来话就少,雷东宝一样不怎么会寒暄,再加两人心情都不是很好,程开颜又被雷东宝吓得不敢说,回宋家一路竟都没说话。
  终究还是宋运辉下厨炒了两只菜,特意放到雷东宝面前,算是给雷东宝一个安慰。却换来雷东宝一个白眼。程开颜后来了解内情后,感动得不得了,更对雷东宝刮目相看。
  送走程开颜后,宋母一直担心家里简陋,会不会让准儿媳看不起,宋运辉倒不担心。他想上房翻修一下瓦片,却被告知雷东宝早就做过。他看看家,也确实低矮老旧潮湿,好几处漏风,该翻新了。他要父母把他拿来的钱加上家中储蓄都拿来盖房,父母却说要给他结婚派用场,不肯。无论他把德国的居住环境怎么跟父母宣传,他父母就是不肯,一定要把钱花在他结婚上。他赌气说他旅游结婚,不办酒席。说出这话,宋运辉还真心动,旅游结婚是个好主意。
  年三十的白天,雷东宝照旧送年货上门,宋运辉自作主张跟雷东宝商量盖新房子的事。雷东宝已不再计较宋运辉叫他另娶,两人当着宋家二老的面商量,最后争论结果,宋运辉出钱买全部材料,雷东宝叫来人工盖房。房子式样是宋运辉画出来的,有点西德见过那些别墅的味道,两层楼,屋顶和窗搞得很复杂,但被雷东宝否认一半,最后的定案四不像。两人当场计算水泥石灰砖瓦等用料的数量价钱,宋运辉让父母年后就把钱从银行取出交给雷东宝。如果不交,他以后每个月从工资里扣给雷东宝。宋家父母无奈,只好答应。
  宋运辉也跟雷东宝说了西德人居住的环境有多美,房屋道路规划多好,雷东宝要他有本事把小雷家规划好,他也能把小雷家搞得像大花园。宋运辉大有兴趣。他是个闲不住的人,当天就去小雷家山头看了半天,可看着村里密密麻麻的村屋,觉得无从下手。中国毕竟人多。
  闲时问起妈妈,小杨馒头还来不来,宋母说夏天时候小杨馒头跟几个常买他馒头的告了别,还真带着他弟弟闯东北去了。宋运辉心下有点佩服这个小杨,年纪那么小,竟能闯去东北,不过,现在是春节,小杨馒头应该回家过节了吧,不知他在东北做得好不好。
  小杨馒头姓杨,叫杨巡,弟弟杨速。杨速初中毕业,兄弟两就带上两担家乡产的插座插头等小电器,坐火车赶去东北。一路聊天,杨巡感慨,爸爸起的好名字,害他们兄弟挑着馒头担子拎着鸡蛋篮子天天走走走,现在又走走走,越走越远,走去东北。
  有早年走出去的老乡们在东北一个城市花钱找关系地租下百货商店里的电器柜台,小杨兄弟前去替他们看柜台。卖掉多,两兄弟挣得多,卖掉少,两兄弟挣得少。两兄弟看一只柜台,杨巡嫌太闲,就带上样品走街串巷找单位去推销。门房们见杨巡人小可怜,笑得又甜,常肯私下指点一二,告诉杨巡该找哪个关键人物。杨巡虽然人小,胆子却大,再说已经做了一年的馒头生意,嘴皮子灵光得很,即使面对严肃的老头都不畏惧,常能把人说得心软。可他才开始做电器,不懂什么单位用得着这些电器,经常磨半天嘴皮子,人家才勉强看他这个人的份上买两只插座。不过即使如此,也比他弟弟守柜台的生意好一些。杨巡想,这就算是守两只柜台挣两份工钱的意思。
  这样子东奔西跑两个多星期,终于一家工厂供销科长被大热天汗流满面的小小杨巡感动,写出五种电器问杨巡有没有,杨巡忙说有,从包里拿出两种符合规格的让科长试用,说其他三种没带着,等下立刻拿来。其实其他三种杨巡管的柜台没有,但他们老乡在本市做电器的多的是,他找一下就在另一处柜台找到那三种电器,跟经理叫老王的人老乡见老乡,拿家乡话商量下分成,他就背上那三种电器飞快送去那家工厂,正好赶在下班前。那家厂供销科长挺感动,要杨巡三天后来问问,看试用结果怎么样。杨巡三天后一问,科长一下要了五种七十多件,可把杨巡乐坏了,自行车整整送了四趟,花了两天才送完。
  拿来一笔不菲的分成,杨巡高高兴兴地去农贸市场买了一斤最便宜的猪肚皮肉,和弟弟敞开肚子吃了一顿红烧肉。然后他依然走街串巷,寻找蹲伏在角角落落的机会。依然是有时有收获,有时没收获,但是那些要货多的厂家他都好好记下来,隔三岔五上门去喊着叔叔伯伯地拜访一趟,陪个笑脸,总能有点收获。时间长了,手头的单子越来越长,不得不在百货商店买一本小笔记本记录。这些都成了他手头的法宝。两兄弟的伙食也渐渐好起来,菜里越来越多见荤腥。
  但好景不长,很快,东北的冬天就来了。东北的冬天严酷得令人绝望,漫长得令人绝望,从不长冻疮的小杨家兄弟先是四只手肿得跟他们以前卖的馒头一般,然后破皮溃烂,偶尔见骨。两人努力抗寒,努力适应环境,购买本地人的衣服御寒,购买特殊的煤炉放屋里取暖,零零碎碎添置下来,花去他们好多刚挣的钱。等他们学会伺候煤炉,他们手上的冻疮才好歹慢慢痊愈。又摔了不知多少跤,两兄弟终于把冰上骑自行车的绝招也学会,终于适应东北的严寒。
  终于等到他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元旦后,老乡们就聚在一起谈论回家的事,说到回家大家都兴奋,可想到租房或者仓库里放的货物,大家又担心一个春节回来都给小贼清了。杨巡不知道多想家,可考虑几天后,跟大家提出,大家都是有家有口的,要不大家把货物都放到老王那只最大的仓库里,他不回家,由他守着仓库。要老王他们带他弟弟杨速回去回来。他经常从那些老乡手里拿货,大家大多认识他,相信他为人,再说又是摸得到家门的老乡,岀什么事有地方算帐,大家于是都感谢了杨巡,纷纷回去取货,将东西堆到老王仓库。货物太多,好不容易才能塞进杨巡的一张床,又剩下小小一角给他生煤炉。
  杨巡一个人度过最凄清的冬天,每天钻被窝里看大家留给他生煤炉用的报纸杂志书,饿了在煤炉上烤两只馒头,只有大年初一那天他才吃一顿饺子。春节后全城老乡只有他一个柜台营业,生意倒是很好,赚了不少。等元宵过后,老乡们才陆续回来,他守着仓库将东西一件不少地交还老乡,赢得那些老乡对他的赞美,尤其是老王对他从此青睐有加。
  等将最后几件货色交出,天也渐渐暖了,很多工厂轰轰烈烈开工,需要购买货品,杨巡怎肯放弃这等机会回家探亲,直把这一波小高峰做过,又小赚一笔才肯回去。但回去之前,许多老乡客客气气跟杨巡商量,要他帮忙带点货色回来。杨巡本不答应,他自己还想带货,半年做下来,已经知道什么好卖什么不好卖,他想带点好卖的回来租屋里放着,省得永远只拿小小分成。但回到租屋摊开信纸细细一算,那么多人要他带东西,他不如再问几个人要带什么,都攒一起,索性叫一辆车放过来,不知有没有得赚。他第二天就找运输公司,问了去他家乡的价钱。再跟老王他们一商量,大家都说主意好。于是本来想叫杨巡带货的,都数量翻倍。
  出门在外,做的都是小买小卖的小生意,都对进价异常计较。每个人心里都有一处最便宜的进货处,都会偷偷找上杨巡,递给一张纸条,要杨巡保密,上面写着一商品从A厂家进货,找甲某,是多少价钱,合计多少前,问哪个地址拿钱等,要杨巡一丝不差地按纸条上写的去做,其中当然也有欺负杨巡人小听话方便差遣的意思。没等杨巡上火车,他们的电报早飞向家里说明情况。
  杨巡一手接了二十来张纸条,他又不是个笨人,如果都按那些人说的做,他在家里得忙得无头苍蝇一般找一个月的货都不够。他坐火车上画了一张大表格,同一产品都写在一条横线上,几家一比较,就可以比岀谁家最便宜,谁家质量最好等结果。回家后,他骑他妈的自行车货比三家,拿几个人加起来的巨大进货量砸人家厂家,压厂家的岀货价,拿到比表格上的最低价更低的价,人家厂家见他还如同见亲人。
  杨巡边打边学,学了就打,忙碌二十来天,将货差不多配齐,只差电线。十几个人需要进电线,其中八个人想进一家叫登峰电线厂的货色。杨巡以前一年天天挑着馒头担子到处转,当然知道那家登锋电线厂在哪里。一大早他骑车出发,近中午才到小雷家村,坐山口上先把兜里俩馒头吃了,才冲下山坡到那登峰电线厂。
  到厂一看,好家伙,整三条生产线,其中一条还是簇新,壮观地排列在三架棚屋下。因为车间没墙,站门口就可一目了然。难怪品种齐全,那么多人要的货色全有。
  已经进了那么多货,杨巡稍有经验,进厂门就直奔办公室。登峰电线厂厂长办公室里有两个人面对面坐着说话,那个对着门坐的凶汉看见杨巡,瞥了一眼闭嘴不说。背着门的那个就回转头来,看到毛头小子杨巡,就道:“我们停止招工了。”说完就又背过身去。这里面的正是雷东宝与雷士根。
  杨巡立马笑容可掬地抛出大买卖,“大叔,我来买两千捆电线。”他既然人微言轻,那就进门就抛大买卖,砸死对方。
  这话一出来,雷士根又转回头,笑道:“回家叫你爸来,别寻开心。”
  “我叫杨巡,钱我已经带来,跟大叔谈个价钱。不过有些需要定做。”杨巡走进办公室,镇定自若地自己找凳子坐下。
  行家伸伸手,便知有没有,雷士根立刻明白眼前这男孩子是真的送生意上门。忙起身拿雪白搪瓷杯给杨巡泡杯茶。杨巡总觉得身侧像有一束火线烤上身来,顺着看去,却是雷东宝靠在椅子上沉默注视。他忙陪笑打个招呼:“大哥你好。”
  “叫他大叔,叫我大哥?”雷东宝依然虎视眈眈,“你家做什么的?要那么多电线做什么去?他们放心你来?”
  “大哥年轻有为,怎么看都不到三十,哈哈,这位大叔才是上了三十啦。我家老爹去得早,我跟人去东北做生意养家糊口,这次回来帮大家发一些货。大哥,听说小雷家村支部书记也是早年父亲去世的,都说他年轻有为,我说这是咱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啊。得早早跳出来挣钱吃饭,养活弟妹,不做事都等着喝西北风啊。”杨巡满嘴好话拉关系。
  雷东宝一听笑道:“士根哥,还真是那么回事,我们还不是让穷逼的。以前只有一个目标,吃饱饭。”
  直等雷东宝说了话,雷士根才道:“还真是的,那时每天想着能不打光棍已经美死了。小杨,这是我们村雷书记,我是登峰厂厂长,也姓雷。你说吧,要什么规格。”
  杨巡忙伸出两只手非要捧住雷东宝的一只手握了,连声说“久仰久仰”了,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递给雷士根。雷东宝对这种客气早已习惯,没啥受宠若惊的感觉,不过对杨巡印象加好。雷士根看了纸条,又看看自己手头的报表,道:“有两种没有库存,我安排下去立刻做,你后天来拿。”
  杨巡问:“雷厂长,你们电线足尺吗?”
  “当然足尺,我陪你去车间随便找一卷量一下。”雷士根摸岀一把五米卷尺,“东宝书记,你坐会儿。”
  “有没有不足尺,短个四、五公尺的?”
  雷士根心头不快,道:“你疑心倒重,跟我下去量量就知道。”
  杨巡察言观色,忙笑道:“雷厂长误会了,我们成批卖给国营厂的电线,一般都给居民买电线剪下几公尺后的卷,反正他们拿去厂里,电工自己还得偷剪几公尺回家,没人会查。可我们这样剪了包装会松,碰到仔细的会被看出来。不如你们这儿先扣下几公尺,我们把价钱按比例扣除就是了。你看我画红圈的这几种,就要短尺的。”
  雷士根还是第一次听说这猫腻,不由与瞪着眼睛的雷东宝面面相觑,嘻笑道:“哪有这样作弊的,不怕让人查出来砸你铺面?”
  杨巡“嘿嘿”一笑:“我们小本经营,看到国营厂采购的又得递香烟又得送好处,不从这里短斤缺两还赚什么?他们拿了好处,还哪里会来砸我们铺面。”
  雷东宝道:“还有比红伟更滑头的。你们都那么做?”
  杨巡一笑,哪是都那么做,那些定做不足尺的都是他自己要的货,他到处上门推销,找的大多是国营企业,最需要这种短斤缺两电线。但他嘴里说:“都那么做,否则我怎么知道。雷书记跟雷厂长慢坐,我自己去车间量尺寸。”
  雷东宝看杨巡笑着露着两颗大虎牙出去,等看他走远,才道:“这人谁敢用他?谁抓得住他?说话也不知道哪句是真的,什么时候让他骗了都不知道。”
  雷士根笑道:“看他量大,我们给他定做一批,我们自己不干,还是足尺。不能明着开这个口子,我们那么大摊子,要是都学会生了那小心思,我们还怎么管得过来。”
  雷东宝点头。想了会儿,道:“你防着点,如果有人开这口子,敢昧村里钱,先往死里打,再送他去坐几年牢。看谁还敢。”
  雷士根犹豫了下,“四宝说,老书记收人钱物,批低价砖给人。”
  雷东宝一时愣住,死死盯住雷士根,好久不语。这时杨巡回来,跟雷士根就着各种规格谈价,将价格压到他满意地步,才交出预付款,约定后天取货。雷东宝一直不语,双臂抱胸前发呆。连杨巡走时打招呼说再见都不理,想自己的心事。等雷士根回来,他才难得地压低声音,问:“你调查了没有?”他知道雷士根不将细节调查清楚绝不会胡说八道,与四宝为人大不相同。雷士根既然说了,那就确有其事,所以这个问题才严重。老书记是他恩人,又是德高望重,哪里能往死里打。
  “调查了,证据确凿。跑拖拉机的好几个人知道。”雷士根取出一只信封,“里面是证据。”
  雷东宝拿来证据细看,眉毛越拧越紧。看完,拍案而起。雷士根忙也跳起来,一把拖住雷东宝,“你不能急,我就是怕你急才一直没跟你讲,先把外围调查做好了才告诉你。你妥善处理,老叔与别人不一样。”
  “大伙儿都看着。”雷东宝简直可说狰狞。
  “可他是老叔,不是别人。”雷士根死死拖住雷东宝,“或者悄悄把他撤职了,算他退休,对大家有个交待。”
  “不行。”雷东宝大力挣出去,“你守着电线厂。”便走了,直奔砖厂找老书记。雷士根无奈,拿起电话想跟老书记先说一声,可想了想,还是放下。他相信雷东宝的处理,但他担心,他最终还是没敢大意,骑上自行车远远跟去。
  雷东宝找上砖厂,直奔老书记办公室,一声不吭进门,关门,关窗,将信封扔老书记面前。
  老书记不知是什么事,打开一看,脸色煞白,一言不发。
  雷东宝盯着老书记,咬牙切齿地道:“老叔,你是老叔,我先来问你,怎么处理。”
  老书记还是不吭声,摸岀一枝香烟,却双手颤抖,火柴划不亮。雷东宝没帮忙,依然盯着老书记,也不言语。
  有人来办公室找老书记,机灵的在窗外一看里面那肃杀气氛,立马乖乖溜走。愣头青的敲门,却没人搭理,只好走开。里面两个人在沉默中对坐足有半小时,老书记才终于划亮一根火柴,点着一枝烟。
  雷东宝拿出他这辈子最大的耐心,才闷声不响等着老书记将一枝烟死命地抽完。原以为老书记这下总该说话,没想到老书记晃晃悠悠站起来,佝偻着背,走向门口,却依然不表态。雷东宝不得不仗着年轻身手好,一脚伸出去险险地拦住门,不让老书记打开。“老叔,给句话。”
  “你看着办。”老书记站在门前,并没施力开门,却也没看向雷东宝。
  雷东宝愣住,一张脸更黑,想了一下,便将拦住门的腿撤回,“老叔看着我长大,最后给你的机会不抓住,你知道我会怎么做。”
  “我求你拜你,你会放我一马吗?我太知道你。”
  “既然太知道,为什么你还明知故犯?你自讨苦吃。”
  “又没多少,我没想到有人敢查我。现在的小雷家是你的天下啦。”说着话,老书记打开办公室门,却看到赶着进大门的雷士根,自言自语:“好样的,雷士根,狗奴才。”
  雷士根感觉到老书记的目光如刀刮过他的脸,当然,他的招呼老书记不会应声。他看着老书记走到大门口,试图骑上自行车,不成,不得不推自行车出门。他赶紧跑进办公室,看到雷东宝正好黑着脸走出来,他忙问:“没吵?”
  雷东宝摇头,“立刻,红伟接手砖厂,你查账,搞个一清二楚,张榜公布。”
  “其实老叔不声不响退出已经够说明问题,村里大伙儿都心里清楚,就算他退休吧,别追查得那么彻底。打人不打脸,给老叔留点面子。”
  “查!一查到底!老叔知道我会怎么做。”
  雷士根犹豫了会儿,才道:“老叔知道的内情太多,万一他要求我们公布送给那些县领导和邻市电线厂领导的财物呢?他如果嚷嚷出来,事情得闹大了。”
  “士根,你前怕狼,后怕虎。照我说的做,查。你以为老叔敢闹?这种事换成老猢狲都不敢闹。”
  士根凡事务求百分百保障,岂敢像雷东宝般赌命。可看雷东宝那架势,他既然说服不了,那就得查,不查不行,雷东宝也懂点财务,逼急了雷东宝会跳出来自己查,到时对老书记影响更大。正说着,红伟被雷东宝一个电话叫来,风风火火赶到,跳下自行车就气喘吁吁地问:“怎么啦?岀什么事了?我跟老书记打招呼,他理也不理我,脸色跟结结棍棍饿了三天一样。”
  雷东宝简短地道:“你今天开始接手砖厂,老叔岀问题退休。最后结果出来前,你们跟谁都别说原因。”
  雷士根道:“要不,开个村干部会议,大家商量决定?”
  “你们都敢投票?”雷东宝瞪着眼睛反问。
  红伟听得云里雾里,直到雷东宝骑车离开,他才从士根嘴里得知事情来由,忍不住埋怨士根:“你这不是让东宝为难吗?你要他怎么处理老书记?你把他们两个都逼上绝路了。”
  士根叹息:“我本来也不想,可我管着帐,我再不出来说话,老书记会手指越伸越长。你以为大家就看不出来?都瞒着东宝一个而已,都趁东宝忙做戏给东宝看,最好东宝看不见时候自己也学着老书记捞一票。我管帐的不说谁说。而且我再不阻止老书记,大家连我们两个管事的也会怀疑上。我唯一担心的是东宝怎么处理老书记,东宝这人一向下手太重。”
  红伟想了会儿,道:“老书记也太不要脸,孙子都有了的人,明目张胆的,这么贪全村人的钱,不怕出门让人戳背脊。以前跟东宝提起过,东宝太相信老书记,放给老书记的权太大,不像对我们,每天查我们的进出,看帐跟查犯人一样。”
  士根若有所思地看着红伟,好久才道:“我一手管帐,一手管电线厂和养猪场,比你更让人怀疑。不行,我得让东宝把职责明确了,否则哪天我也会忍不住学老书记贪一把。对了,得跟东宝提一下,老书记是他惯出来的。人哪是神仙啊,白花花银子谁不要。”
  红伟忙道:“你别这样看着我,我还行,最多吃人家几枝香烟。我们卖出去的东西,价格明摆着的,谁敢像老书记一样乱来啊。我现在没空跟你说话,得跟砖厂的人开个会。晚上我们在一起劝劝东宝,别把老书记逼急了,和气一点嘛,我们旁观的也省得胆战心惊。”
  士根还是若有所思,有点神叨叨地点点头,去村办查账,贯彻雷东宝的“查”字诀。功课得做足,不能冤枉老书记,也不能放过老书记,但是处理手法上得劝东宝别太狠。只是,雷士根被红伟的话提醒,也担心自己哪天蹈老书记覆辙,他要伸手,太容易了,比老书记更容易,雷东宝相信他,所有的印把子都是他抓着,他只要做个假帐,神仙都查不出来。他现在凭良心做事,但未来呢?
  士根越想越心惊,到隔壁办公室打电话给雷东宝那个岀过国见过洋世面的小舅宋运辉,让宋运辉这个大企业出来的人帮忙想办法,怎么管理小雷家村这些个村办企业。士根看的书多,比较能跟宋运辉说到一起,而且他认为,由宋运辉来做雷东宝的思想工作,让雷东宝改变管理方式,雷东宝才比较听得进去。
  宋运辉新婚,除了工作,正天天研读梁思申带给他的管理书籍,还得帮新婚妻子程开颜看她的教科书,补她因为结婚忙碌拉下的课程。程开颜以为丈夫这个大学生上天入地无所不能,什么都会。宋运辉骄傲,不愿承认大学分专业学习,他学化工机械的怎么可能懂会计课程,只好现学现卖,自己学习领会再教给程开颜。不过这样系统化地学习了会计知识,再看梁思申的管理书籍,容易理解许多。回头,再把所学与岳父讨论讨论,找岀国外管理与金州管理的不同。程厂长常感慨说,老外管得真细。宋运辉这才知道,他以前在西德工厂里学得的东西也只是皮毛,如今学得内髓,才知那些皮毛,却是可以因地制宜,因人制宜的。
  只是他现在才是一个处级配置车间的正科级副主任,他虽然常看书看得抓耳挠腮兴奋异常,可苦于英雄无用武之地,除了跟丈人讨论,向丈人建言献策,其他什么都不能做。这事儿不像以前在技术上作什么改造,这事儿触及到深层次的管理,挑战甚至可能否定的是水书记的管理思路,他怎能胆大妄为胡乱放炮。好在,与丈人这个宏观管厂的人无所顾忌地讨论,够他过足干瘾。
  雷士根的求援电话,简直如同天上掉下个林妹妹,令宋运辉差点在办公室手舞足蹈。多好的机会,他从来就知道小雷家村是改革的先行者,试验田,如今把国外先进的管理方式移植到小雷家这片最土气的中国农村土地上,会开岀什么样的花朵?可现在的问题是,小雷家,或者说,雷东宝,能接受什么层面上的管理变化?就像雷士根在电话里说的,可以怎样说服雷东宝接受新的管理制度?他想,因地制宜:简单,适应小雷家人文化程度普遍不高的现状;直接,适应农村人直来直去的个性;严谨,适应小雷家目前的需要。
  宋运辉本来按部就班地运行新设备,年轻好动的心差点没了方向,差点就要研究程开颜笨拙地打马海毛围巾的手势,看如何帮她改良,这下又燃起前进的明灯,每天窝在他科级干部级别的两室一厅新住房里,研读梁思申带来的书籍,思考小雷家的现实问题,有的放矢地列出想法大纲,偶尔与丈人商谈可行性。
  雷士根放下电话,总算放下一头心事,但是抬头,却见老书记的儿子倚在门口冲他客套地笑。他忙起身,没等他说话,老书记儿子就道:“士根哥,干吗去呢?”
  老书记的儿子年龄比士根长,现下却跟着村里一班小伙子喊士根哥,士根自然明白原因,他是帮他爹探听情况来呢。士根没想撒谎,直说:“查账去。”说完锁上电话。
  “士根哥,你说都是姓雷的,东宝书记又是我爹一手提拔上来的,不能开恩一点刀下留人吗?干吗非要学包公一样逼我爹呢?”
  “你他妈但凡能正经干点活挣点钱,你爹也不会给逼到今天这地步。别跟我说,我奉命查账。你孝敬,你出头替你爹顶着责任。”
  老书记儿子见奉劝不成,躁了,堵办公室门口不让雷士根去财务室,“雷士根,你这条跟雷东宝后面舔屁股的狗,你奉谁的命查账?你说,你说,告状的是不是你?你这条狗,吃屎的狗……”
  雷士根为人内敛,听到骂,却不急不躁,两眼看看门外晒场上探头探脑围观的人,冷静地道:“东宝书记还看着你爹面子不处理呢,你先把你爹丑事嚷嚷开来,到底是谁要你爹好看?”
  老书记的儿子一愣,慌忙中捂住自己的嘴。雷士根趁机擦身而过,去财务室。老书记儿子一看不好,这个糙人怕雷士根查出证据,那是非看住雷士根不让去财务室,抢上前去抱住雷士根不让走,力气用大了,摔得雷士根差点翻到。雷士根以为老书记儿子袭击他,火气终于上来,两人扭成一团,打得不可开交。这下,本来雷东宝连红伟都不打算告诉的事,经这么一场打斗,经老书记儿子一嚷嚷,飞速地大白在众人眼皮子底下。大家不仅知道了老书记贪财,还亲眼看到老书记无理取闹指使儿子不让查账,不管是不是老书记指使的儿子,这笔帐全都算到老书记头上,老书记顷刻英名扫地。
  两人很快被旁人分开,有势利的帮着新发势力新村长雷士根骂老书记儿子,祖宗十八代都给骂了出来,有息事宁人的推着老书记儿子回家,直把这个败事有余的人塞进院门才作罢。老书记本来是叫儿子出去探个动向,以便有所准备,一直站院子里侧着耳朵留神听着,没想到听到儿子将事情捅到光天化日之下,听到有人对他的辱骂唾弃。想到自己一世英名,运动时期都不曾倒下,此刻却被众人羞辱,再无颜出门见人,老书记后悔莫及,窝在家里不敢出去见人,也不敢再要儿子出去见人。尤其是想到雷东宝不知会采取什么措施毫无情面地召集全小雷家人开会批斗他处分他,他的党票会不会被剥夺,他更是夜不能寐,天天如坐针毡。外面有什么声音,他就风声鹤唳一般竖起耳朵倾听,又怕听到别人的评论,又想听到别人的评论,他茶饭不思,整天抽烟打发。
  终于有四只眼会计第三天傍晚时候隔墙捎来一条最新消息,雷士根查出一叠不合理单价批条,甚至查出几个月过分虚高废品率,如今已经开始找人一一核对批条是否有猫腻,找砖厂考核本子核对废品率是否属实。老书记没想到雷士根竟会查到废品率上去,那是他做的最大的手脚,而不是吃人一顿收人几块钱这样的小事,顿时知道问题严重,极有可能吃上官司。他闷坐炕头,越想越烦,越想越没脸见人,越想越后果严重,外面春雨潇潇,他找根细麻绳半夜上了吊。
  一时,所有原本指责老书记的舆论都闷了声,人死为大,有些开始数落雷东宝雷士根不该对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苦苦相逼。雷东宝布置雷士根查账后,自己连着几天守在工地,监督工程,没想到会听到老书记的噩耗,他也傻了,怀疑自己是不是威逼过甚。他当天赶回村里想参加老书记的葬礼,被老书记一家痛骂,他没有回嘴,转身离开。但是农村人骂人没遮拦,老书记儿子一张嘴尤其漏风,一骂骂到雷东宝是扫帚星克死老婆不够还克死亲手提拔他的恩人,雷东宝才忍无可忍,张开蒲扇般大掌就是一耳光,打得老书记儿子眼冒金星,不敢再骂,但个个见面横眉冷目。雷士根文气,却是给老书记家人堵住家门痛骂。雷士根没有还嘴,老书记死都死了,他难道能拿着证据自辩老书记这是罪有应得,自绝于人民?
  葬礼过去,反而是追查贪污的雷东宝与雷士根被人指责薄情寡义。这件事却也令小雷家人人自危,手中可以接触公家钱的,有些小权的,都知道了小雷家村书记村长的铁面无情,连老书记都能处理,那些人自己心中掂量,还有谁的分量重过老书记。
  但雷士根好几天没法出门,家门被送葬回来的老书记家人堵着。雷东宝煞气重,没人敢堵他的门,可他家窗户好几扇被砸。对于老书记的死,雷东宝一直很矛盾。当年,老书记提拔他,重用他,维护他,没有老书记对公社的阳奉阴违,就没有他雷东宝今天的成就。老书记的家里人骂他没良心,他一边真觉得自己没良心,逼死老书记,一边却又觉得挺冤,他管着一个村,他如果放任老书记伸长手捞村里便宜,他那不是失职?如果他放任老书记捞钱,村民得骂他与老书记穿连裆裤,可他才下手处理老书记,老书记一自杀,村民又骂他良心让狗吃了,不是人。他怎么左右都不是人呢?
  有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提醒他雷士根家被围三天,可能断粮。雷东宝知道,这会儿谁也不敢去惹那帮披麻戴孝哭哭啼啼围堵雷士根家的老书记家亲戚,死人家的亲戚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做出来的事糊别人一辈子晦气。只有他出马,即使他可能遭到围攻谩骂,他也得岀马,因为他是一村之长,彻查老书记的决定由他做出,他有责任担负最大部分的压力,而不是雷士根。前面三天,老书记出殡之前,他一直忍着,隐忍不发,那是他对老书记过去的尊重。但是老书记既然入土为安,他不忍了。他的做人信条里,“忍”字淡而又淡。
  雷东宝要四宝去买来一把荤素菜,他拎着直奔雷士根家,没要任何人跟着。他大摇大摆地去,后面远远跟了几个偷看热闹的。到雷士根家门口,那些披麻戴孝的当作没看见,都是默默低头坐着,就是不让道。雷东宝在圈外吆喝一声:“让个道。”没人理他,都是估摸着雷东宝再煞,也不至于踩着别人脑袋走路。
  雷东宝果然没有硬闯,但也没有客气,站在圈外,响亮地道:“这件事,是我要士根查,冤有头债有主,你们要找,找我,捏士根这个好说话的,你们没种。老叔以前是我敬重的人,出问题时我先找他,问他怎么处理,他说随便我处理。好,那就随便我,即使是我亲爹亲娘,岀问题也是要查,死了也要查到底,好给你们一个交待,看我有没有冤他,看你们有没有冤士根。查出来的问题,昧钱的,父债子还,昧良心的,到此为止。今天,我把话扔这儿了,你们有种,继续堵着,士根出不来,我请乡里出面查账。你们尽管逼我,我雷东宝打小是光棍,没有怕的。”说完,将手中一捆荤素大力扔进围墙,转身要走。
  老书记家众人面面相觑,嘴里早仗着人势骂岀断子绝孙的话来。越骂越激动,老书记的老妻越众而出,举起缠白纸条的竹棒照雷东宝劈头盖脑抽过去,“贼种,你逼死我老头,你还想逼死我?”
  雷东宝一把抓住竹棒,拉得老书记的老妻差点踉跄而岀,摔倒在地,硬是被她那些亲戚的头颅顶住。雷东宝拿竹棒指着众人,道:“本来想悄悄处理这事,老叔悄悄退休悄悄补钱,没人知道,老叔自己也清楚,回家就不吱声。硬是被你们自己吵上村办捅出来,天下哪里见过这样的儿子,巴不得老子没脸见人,老叔自杀,那也是让他不成器的儿子逼死的。如今老叔已经入土,你们还不让老叔安心,到处哭哭啼啼怕别人不知道老叔怎么死的,好啊,我帮你们,老叔的问题查出来,我张榜公布,开会宣布,让全村每个人都知道,你们满意了吧?你们这帮逆子,老叔都是被你们害死的,害死了还不让他好过。”
  雷东宝一边说,众人一边鼓噪,有人想夺雷东宝手里的竹棒,雷东宝不得不一边大声说话,一边挥棒乱打。众人忌惮他真张榜公布,可又骑虎难下,不能被人一吓就回,而老书记的儿女亲人哀恸老父之死,不是雷东宝三言两语可以说退劝退。再说以往都是雷东宝唱红脸,雷士根唱白脸,让人有机会下台阶,可如今雷士根被他们围在屋里,没法出来对唱。老书记老妻急了,顺势往地上一滚,大哭“书记打人,书记打人,不要活了……”,抓起手里能抓的东西都扔向雷东宝。
  雷东宝躁极,心说这帮人怎么不听劝不讲理,索性扔掉竹棒,撸起袖子道:“笑话,我从小打架打到大,打人又怎的。”说着就要动手,先揍没胆正面对打总是偷袭他的书记儿子,没想到雷士根家大门一开,雷士根踩过众人冲出来,一把抱住雷东宝,紧张劝说:“东宝书记,你别管我,我家让他们围着,你去管村里大事。我没事,快走。”
  雷士根劝架,老书记家人反而来劲了,拳头竹棒纷纷落在两人身上。雷东宝火大,一把推开雷士根,先给老书记儿子一个耳光,又一把劈胸抓住扑上来的老书记老妻,拎起来大吼一声:“谁敢动手?!当我雷东宝说话放屁?”老书记老妻本就丧夫之痛,几天没睡,头昏眼花。被雷东宝高高拎起来天旋地转地一拨拉,眼前一黑,晕了过去。她女儿先看出不对,忙大叫:“岀人命啦,妈,妈,你怎么啦?”雷东宝没想到老太这么不经拎,拉回一看,果然见老太两眼紧闭,牙关咬紧,忙将人改拎为抱,命令雷士根带钱跟上,他准备带人去乡卫生所。
  雷士根不急着进去拿钱,拦住雷东宝先掐老太人中,身后,几只拳头又落在两人身上,但不多。本来也想抓雷东宝拼命的书记儿女们这时顾不得吵架打人,都将眼光焦急地集中到雷士根手上。幸好,老太在雷士根手下苏醒过来,醒来就被老书记儿女一把抢去,众人不敢拿老娘性命开玩笑,簇拥着老太回去家里。老书记儿子咬牙切齿扔下狠话,要雷东宝管住他寡母。雷东宝冷笑,说谁想学老猢狲被他埋雪堆,谁尽管上。
  看着众人退去,雷士根叹息道:“幸亏老书记家人口不多,否则我家得给他们扒了。唉,扒了也只有认,谁让一条命摆那儿呢。你让你妈去哪儿躲躲吧,避开他们几天火气。”
  “他们?他们有那能耐,以前也不会被老猢狲这种人压着欺负。都是欺软怕硬的。不躲,怕他们怎的。”
  “好汉不吃眼前亏。”
  “怕什么,我不做亏心事,不贪财不好色,他们敢乱来?你看你做人正,他们也只敢堵你不敢扒你墙。他们还有理了?查!你今天开始继续查,别让人以为老叔是我们逼死的。”
  “东宝,别赶尽杀绝。老书记都已经去了,一条命放那儿,你不能再蛮干。”
  “士根哥,你不查,我出钱让乡里派人来查,这件事一定要处理个水落石出,否则影响我们村党支部的威信,让全村人还以为我们是旧社会的恶霸土匪。我们一定要把道理说清楚,不能死一个人让他们闹三天就闷声不响,让别人看见以为我们好欺负,我们以后还要开展工作,听到吗,还要工作。”
  雷士根无奈只好答应,转回家中打个招呼,去村办继续查账。他虽然涵养好,可也不是土性子,他被堵家里三天,他也气;他虽顾全大局,他心里也冤。本来他还顾着老书记过去的功德,有些可忽略的也忽略了,可现在如果不拿出证据说话,他与雷东宝还真坐实了迫害老书记致死的指控,他哪里担得起这罪名。虽然他还是有顾虑,乡里乡亲,做得太绝不好,何况人都已经死了,一条命抵多少钱都可以。可他真是不能不彻查了,无论最后是不是张榜公布,他都得把问题查个水落石出,他还得面对自己充满内疚的良心,给自己的良心一个交待,不是他逼死老书记,是老书记自己的行为逼死老书记自己。
  老书记家众人退去后就没再堵,人都是一鼓作气,再鼓而衰。雷士根得以顺利出门又查三天,经过多方求证,将最终意见递交雷东宝。雷东宝看了,能具体落实的贪污竟然有三万元之巨。他召集所有村干部开会,问怎么处理,果然,大家都没敢表态。大家最后要求把决定权交给全体村民。
  雷东宝也不表态,他这次学乖了,村民那些婆婆妈妈没道理可讲,他索性把决定权交给村民,村民自己怎么决定,村里就怎么执行。雷东宝不急,耐心从月中捂到月底,这耐心,是每天挨老书记家人骂,每天被村人流言蜚语这等枪林弹雨之下的耐心,这耐心,对雷东宝而言,弥足珍贵,可那也是老书记的一条命带给他的教训:做事,不能想干就干。这还是雷士根背后苦口婆心劝出来的,雷士根列举其他两种比较婉转的查处老书记的办法,以此告诉雷东宝,做事未必只有雷厉风行一条路。
  这期间,有风言风语传到乡里,乡长打电话下来责问,雷东宝暂时不回答,他不想透露。即使陈平原来电他也咬紧牙关不说,他要让村民先决定,自行决定。
  每月月底,都需开会发放老年村人劳保工资,向村民交待村里又做了什么,准备做什么。雷东宝当初定下这规矩,是为招工需要,他得公平公开地告诉村民哪儿又得招工了,你们掂量着报名,村里择优录取,免得肥了东家亏西家。所以每月月底的会议老老少少都踊跃参加。今天更不例外,村里出了那么大个变故,上回还差点打起来,大家都想看雷东宝要给个什么说法,村民都有兴趣得很。雷东宝也正想利用今天的会议。两下里一拍即合,晚饭才吃完,晒场早坐得满满当当。
  雷东宝不管老书记家人来没来,随便。他到时间就走上台,向大伙儿宣布常规议程一二三,最后公布老书记的问题。他直捷了当地公布,可以确切查证的,证据明白无误的,老书记贪污砖瓦厂公款三万多元,至于收受好处后,老书记擅自给人减价,具体造成砖瓦厂损失累计数字是多少,因为老书记已经去世,人证物证难找,这些既然无法最终确认,会上就不能不负责任地公布。雷东宝说完,全场大哗,三万多,还不算老书记背后收的好处,这都已经值三个万元户,够全村老人一年的劳保金了。面对真实而巨大的数据,全场一边倒。
  雷东宝坐台上沉默会儿,阴沉沉盯着台下众人交头接耳,等差不多,才又大声说,请大家回去后考虑,一,要不要把证据移送公安局,让公安局深入调查,得出最终结论,张榜公布;二,要不要父债子还,由公安局追还那三万多赃款。出乎雷东宝与雷士根的意料,众人竟然都说要。混忘了今天会议之前大家还在指责雷东宝逼人太甚,逼死老书记,众人说要追还赃款时候都没想想,会不会逼死老书记的妻儿老少。
  雷东宝没当众答应,他宣布散会,让大家好好想明白再投票表决。
  他把问题向大家交待清楚,终于卸下这一阵压在身上的巨石。他率先离开晒场,鄙夷地将群情激奋抛到身后。他冷着一张脸冷着一颗心,在心里想,都什么鸟人,是非不分,眼里只有钱。他为他们做那么多事,他那么好的运萍为村里的事殉命,他至今还住着老旧的泥房子,他一分钱都没多拿,可是,他自己都是心如割肉一般地处理一个贪污分子,那些村民却不理解,只有横加指责。士根也是一般遭遇,士根管那么多事,若是放在国营厂,那是要分房有分房,要奖金有奖金,可是士根家给堵时候,谁去解救?谁出来说句公道话?没有。令人寒心。
  饶是雷东宝对小雷家一团热心,此刻被德高望重的老书记贪污众人钱财,而众人又是非不分,搞得没了兴致。
  老书记家人会后才意识到问题严重,等众人入眠时候,月黑风高,出来悄悄找雷东宝求情。雷东宝任他们将门敲破都不开。事后老书记老妻找雷母求情,雷东宝依然不吱声,既不说移送,也不说事情到此为止,任他们着急上火。他从实践中学了深刻一课,他再不如过去般急公好义。
  而雷东宝忍耐不表态的火气,都集中到市电线电缆厂。如今小雷家登峰电线厂三条电线生产线,已经与市电线电缆厂的电线生产能力相当。除了机电公司收购,他没在计划之列,没法将市电线电缆厂的货色挤出机电公司,其他,他要登峰电线厂的供销员如阵地战似的一个一个柜台地拿下,一家一家工厂地拿下,一个一个个体户地拿下,争取把市电线电缆厂的饭碗抢个干净。
  那些市电线电缆厂坐北朝南惯了的供销员哪里是小雷家出去的生龙活虎供销员的对手,他们的生产越来越收缩,除了小雷家没法做的电缆设备还能吃饱,电线设备都只能生产一些计划内数目,一大半时间电线设备停工停产。不过无所谓,大家正好上班甩老K,工资照发,大不了没奖金。
  雷东宝见市电线电缆厂大门照开,工人照常上班,心里焦燥,心里异常想上一台电缆设备全面挤死市电线电缆厂。可惜,他才刚上了一新一旧两套电线设备,地主手头没余粮,没法上电缆设备。
  只能在去市区办事时候,两眼阴沉沉绕市电线电缆厂看一圈,暗中咬牙切齿。
  杨巡从各个厂家发来货,可暂时押着不走,他到处找去东北运货的车,满市运输公司地找,邻市的运输公司也跑了,到处留下电话,那电话是他所住村村办的电话。
  他有耐心,直等了快一星期,才等到几辆粮管所去东北拉大豆的车。司机是偷偷找上他偷偷地拉私活,因此运费比寻常便宜不少。
  这些货色发到东北,杨巡没在运费上做手脚,但是在进货价上,他想,他既然凭本事拿到比众人叮嘱的价格更低的进货价,那么,其中产生的差价理所当然该由他吃下。但是,低于想象的运费已经令在东北的同乡欣喜,众人没计较杨巡小赚一笔差价,欢天喜地拿了自己的货色回去。这笔差价,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每件都是几分几厘不到一角的差价,可是,积少成多,军绿色解放大卡车一车的货色,够杨巡赚得开心。
  电线上做的手脚,也让杨巡稍稍地赚,赚得开开心心。他让弟弟依然管着别人的柜台,他开始专门侧重于推销电线。他手头积累的企业名单越来越长,直接问他这个小鬼头要货的企业越来越多,他买了一辆二手三轮车,几乎天天都有货要送。北方短暂的夏天才刚结束,他就不得不再回一次家,进他的电线。这回,依然有人要他带货,他当然带,可是,这回放来的一车,大多是他的电线,是他用自己初中毕业两年多挣来的钱和问亲戚朋友借来的钱,从登峰电线厂进的电线。他还从家乡带来刚成熟的碧绿的桔子,去工厂拜访时候,这儿送一网兜,那儿送一网兜,异常受欢迎。他索性叫弟弟不再守柜台,专门守着自家仓库,专管发货送货。跟隔壁一家小厂攀上交情,每月送给私人二十块钱,接来一根只能接听不能打出的电话线。他们的电话经常很忙碌。
  杨巡拿出来的电线质量与普通的差不多,但价格很低;杨巡这人脚头勤快,会得自己寻上门来问要不要货色,介绍又有什么新品种;杨巡这人嘴巴甜不说,小恩小惠不断,上门时候,什么桔子茶叶米膏上海奶糖之类江南特产总是小小带上一点,让众人笑纳;杨巡这人送货又最及时,风雨无阻,下刀子也不耽误。只要被杨巡沾上的客户,都被杨巡伺候得舒舒服服,没想再改换门庭。
  很快又到年底,杨巡隐隐已成当地电线大户。他不仅零售,他还批发。不仅那些老乡们问他批发,本地人也问他批发。不仅本市老乡问他拿货,邻市老乡也听闻风声问他要货。他不得不一次一次地跑回家,运电线北上。随着他资金滚雪球般地增加,到年底时,他可以腰缠十万贯,硬卧回老家。过完年回东北,发去整整两车电线,那已经用的全是他自己的钱了。
  人们都喊他“杨小倒爷”,杨巡都是挺得意地答应。他弟弟杨速,人称“杨二倒爷”。
  从小杨馒头,到杨小倒爷,杨巡用了短短一年半的时间。那速度,跟夏天发面似的快。
  宋运辉以一个技术人员的精细,勾勒小雷家村办企业的管理架构。他先是用一张图表,画出从上到下的结构分布,在连线上非常简单扼要地指出相互间的制约关系、监督关系、人事关系、以及最要紧的资金往来关系和分配核算关系。
  宋运辉不是个自说自话的理想主义者,除了将框架图拿去与丈人程厂长讨论,获得富有大工厂管理经验的丈人的指点之外,他还得顾及小雷家的现状,让小雷家的执行者能够认可这一管理框架。他将管理框架图整理出来,整成三页信纸,一页是图,两页是文字说明。虽然明知雷东宝可能不耐烦看那么复杂的框架,可他还是寄给雷东宝,不可能越过雷东宝直接寄给雷士根,不过在信上注明这是应雷士根的要求而做,要雷东宝拿去与雷士根商量。
  因老书记的自杀,和小雷家村民的无理而有点消沉的雷东宝,接到宋运辉这封倾注心血的来信,又看到雷士根一直与他风雨同舟,一颗心终于温暖起来,脸上恢复昂扬斗志。一个好汉三个帮,人怎能没有朋友。
  出乎宋运辉的意料,雷东宝拿到信,没立刻找雷士根,而是自个儿细细研究了一天一夜。这封信,正是他眼下急需的,是急需的,再硬的骨头雷东宝也啃。经历他信赖、甚至尊重的老书记的贪污事件后,他心中“用人不疑”的信条发生动摇。他考虑到,是不是该限制士根、红伟他们手中的权,免得他们哪天也落个上吊结局。但他只去过部队,参观过蛇口,看过大城市风光,即使是见过大工厂隆隆作响的机器,可他没见识过工厂的管理。他只是知道,如果继续沿用过去县管乡、乡管村那样的机关管理方式,以后老书记贪污自杀之类的事还会发生。他正需要宋运辉这样的来信。他以为这就是金州这样万人大厂的管理方式了,他想这样很好,金州不是据说一个总厂下面三个分厂吗?他是一个村下面好几个分厂,差不多的结构,套用金州那一套刚刚好。他不知道,这其实是宋运辉捧着书本学习国外企业管理体系后,动脑筋想办法,与金州现有管理体系的结合。宋运辉给的架构,比金州现有的管理体系,不知先进几倍。
  雷东宝自己研究清楚,心中对有些可行有些不可行做了大致判断,才拿着信找雷士根商议。雷士根与红伟一起看了,也是考虑一天。雷士根想把三个人的想法记录下来,写信与宋运辉讨论,雷东宝说要那么费劲干什么,他们几个又不是像宋运辉一样被工厂捆死的,他们花三天时间找上去直接谈不就得了。
  程开颜下班时间与宋运辉相同,但宋运辉上班一向早到晚走,一般都是程开颜先到家。程开颜骑车回家,正想跳下车,耳边传来霹雳般一声招呼,惊得她双手一软,连车带人一起歪斜,幸好来人伸出六只手扶住,她才脱厄。一看,才知是宋运辉的姐夫雷东宝,她认识这个人,印象太深刻了,挺大男子主义,却对宋运辉很好。共见过两次,一次是春节前夕去宋家那趟,一次是她结婚,这个姐夫开了一部拖拉机,拉来一只电冰箱送礼。其他两个都是衣冠簇新,出门作客的样子,不过甚有派头,衣服料子好,样式也新。程开颜忙将人往家里让,端茶倒水。
  雷东宝进门转来转去看看,道:“分出来过了?挺好,够住。怎么一个房间还全空着?”
  程开颜忙道:“我们结婚花钱挺多,我问我爸妈借了一些,爸妈说不用还了,小辉一定要还。小辉虽然是科长,工资级别算高了,可是他工作时间短,工龄工资少。嘻嘻,我更少。我们每个月工资拿来只够还债呢。”
  雷士根边上看着,心说那么老成的宋运辉找的老婆跟洋娃娃一样嫩。不过态度真好,听说还是总厂副厂长的女儿,她爸相当于地级市局长级别,可一点不傲气,说起还债还笑嘻嘻的像开玩笑。
  雷东宝一点不客气,道:“叫小辉快点回来。晚上给我们吃什么?不能说还债就亏待我们。”
  程开颜听了忍俊不禁:“怎么会亏待大哥呢?小辉这家伙最不肯亏待自己的胃呢。大哥送我们的冰箱真好,省得我们每天一早起床去买菜。我看看有什么。”
  “你整岀来,让小辉煮,他煮得好吃。”雷东宝也到冰箱前面看,果然见小小冷冻室里都是东西。看来小两口过日子真不会亏待自己。
  程开颜高兴地道:“太好了,大哥,这可是你说的哦。等会儿小辉回来你来命令他,他可懒了,每次总找理由要我做菜,可他明明做得比我好呢。”
  “男人嘛,哪有天天在家做菜的,平时客人来才露一手就行。小辉要看书做事,你说你们厂哪个大学生有小辉能耐?”
  程开颜道:“是呀,人家做到车间主任,都起码四十岁了,小辉才二十四岁就做我们总厂最厉害新车间的车间主任,部里都知道他名声呢。大哥,你也能耐啊,才那么年轻就做村书记,我以前还以为村书记都是老得比我爸还老的人,腰都直不起来,手里拿根烟枪,说话老是咳嗽,头上还裹一条白毛巾,跟农业学大寨的陈永贵似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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