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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江东去》阿耐[历史]

阿耐(当代)
《大江东去》阿耐
作品简介
  导演说:这小说本身就是一幅活动的历史影像。如果要把它变成影像艺术,几乎不需要做脚本的改动。但它比电影电视要优越得多,它更好地还原了过去的时间。
  文学评论家说:我首次看到有小说以这样宏大的气势写中国改革开放几十年的历史。《大江东去》如很多优秀的小说一样不仅仅是一部小说,而且是一部社会的百科全书。真实的生活变化细节,清晰的经济发展脉络,这部小说让我分外怀旧。
  出版学说:这几年好的有影响的作品大多诞生于一些非专业作家之手,《狼图腾》是一个典型例子,它让出版界振奋到现在。无名作者阿耐的《大江东去》让我看到了又一个振奋点。
  经济学家说:我与数字打交道多年,但我清楚地知道数字可以说明经济,但无法表现经济生活。《大江东去》让我会心一笑,使我有种冲动,想变成里面的一个人去创业了,哈哈。
作者简介
  阿耐,女,浙江人。1990年大学毕业后从事商业工作。出版有《食荤者》、《余生》、《不得往下生》、《回家》等长篇小说。
编辑推荐
  恢宏气势,深度揭示历史转新时期平凡人物命运,史诗笔法,全景展现改革开放三十年中国经济生活。
  经济活动中的历史明鉴,金融危机下的阅读盛宴。著名财经作家阿耐继《不得往生》畅销后撰写“改革开放三十记忆之书”。
  本书反映1978-1998年中国改革开放的历程。
  本书集《沧浪之水》的权谋,《圈子圈套》的商略,《激荡三十年》的史实于一体,好看,耐读。更多人称其为新世纪版的《平凡的世界》。值得一生收藏!
  我有幸生活在一个前所未有的变革时代。
  ——阿耐
第一部 1978
  宋运辉忍无可忍,终于与父亲宋季山吵了几句,操起扁担挑上两只空竹箩冲出家门。
  外面是赤日炎炎,八月的骄阳晒得地面蒸起腾腾热浪。无遮无挡的机耕路上空无一人,路两边刚插种的晚稻稀稀拉拉,连夏日最普通的蝉嘈都似是远在天边,周遭一片死寂。宋运辉冲出小村高低不平的石板路,一头扎进这火热,这无人之境。
  因为家庭成分,宋运辉从小忍到今天,已经一忍再忍。本应是中农的父亲年轻时稍通医理,不合在解放战争最后阶段被国民党捉去救治伤员两个月,等国民党溃败才偷逃回家,此后一直与地富反坏右敌特脱不了干系。宋运辉从小便被称作狗崽子,刚进小学,小朋友们为示立场,非得在他身边重重吐一声“呸”,如此才能显示自己的根红苗壮。但很快,勤劳好学的宋运辉便让小朋友们改变了立场,他有了朋友。连老师都喜欢这个聪明的孩子。
  因为无缘轰轰烈烈的无产阶级革命运动,宋运辉不得不收起男孩子的野性,做了苦读圣贤书的小绵羊。比他大两年的姐姐宋运萍老成懂事,时时叮嘱弟弟要自知身份,不要总做越界的事,这让初生牛犊般的宋运辉非常受拘。他与姐姐有过辩论,但他小男孩的放肆最后总被母亲的眼泪融化,他只能忍,只能自知之明。
  宋运辉因此变得沉默。但沉默和聪明可以赢得小朋友的友谊,却无法赢得成年人的善意。去年,他初中毕业,持着年年第一的成绩单和高中报名表去街道敲章,却被街道革委会主任将单子扔了回来。主任皱着苍老的眉头,语重心长地说,宋运辉?宋季山的儿子?你姐姐不是正上高中吗?你们家这种成分,给一个读高中的名额已经很不错了,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你们这种人家办的。
  宋运辉还想据理力争,但被身后追来的宋运萍拖了回去。后来还是初中老师帮他想办法找到一条政策,说插队支农让贫下中农劳动教育一年,回来便可报名上高中。为了读书,才刚长身体的宋运辉义无反顾地挑起行李去了更偏的山村。他没带别的,除生活用品外,只带了姐姐的高中课本。
  没想到山村里面有好人。宋运辉插队的山村,队长看他嘴上毛没长齐,安排他跟人养猪。猪场虽臭,活儿却闲,宋运辉又几乎是本能地有机安排时间,将猪场的事料理得井井有条,自己却有大量空闲。闲来无事,宋运辉除了自学,还是自学。他从学习中找到乐趣,对着书本,他不用检讨不用反省,只要掌握了知识,他便成了知识的主人。他自得其乐,他以为就此下去,一年后即可顺理成章地报名高中。
  即使宋运辉现在气得昏昏沉沉,可还是不会忘记去年深秋的一天,那天天高风大,赶来看他的姐姐的脸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走路走急了,两颊通红通红。姐姐宋运萍带来一张手抄的纸,宋运辉仔细看下来,至今还断断续续记得其中关键几条,“凡是……只要符合条件都可以报考……自愿报名,统一考试……不惟成分……政审,主要看本人的政治表现……招生主要抓两条:第一是本人表现好,第二是择优录取。”
  宋运辉记得他那时与姐姐兴奋得大叫,压过猪圈里群猪的尖叫。高中不稀罕了,今年冬季高考看来是赶不上了,两姐弟发誓,苦读一冬一春,赶明年夏季的考试。宋运辉的自学这才有了明确的动机。
  时至今天,宋运辉才明白自己当时的幼稚。不错,试题对他而言,并不太难,物理试题里电路串联并联的判断,他初中就会。姐姐的同学和甚至比他大十年的大哥大姐都围着他这个黄口小儿对答案,他那时还是那么的骄傲。不出所料,他和姐姐同时被通知体检,谁都大致猜到,那是因为姐弟俩的分数线上了。有人开始生红眼病,风言风语开始在他们姐弟俩身边包围。去年街道主任那句我们社会主义国家的高中不是给这种人家办的话,充溢政审全程。姐姐宋运萍痛哭一天,强烈要求将上大学的机会让给弟弟,因为她是姐姐,她又曾占了弟弟上高中的份额。成分是深刻在他们身上的烙印,岂是那么容易跨越。
  今天宋运辉挑着两箩番薯回家打探消息,没想到分数比他差的人录取通知书都已经下来了,他的还没有。他们已经牺牲了宋运萍的政审,可他的通知书还是毫无音讯。宋运辉一圈儿打探下来,终于忍无可忍,冲父亲吼岀一句憋在心底许久的话,“都是你害的!”
  可吼了父亲后,宋运辉自己也不好受,想起父亲煞白的脸,他后悔莫及。他只有将自己抛在大毒日底下,折磨自己以赎罪。但他最不好受的还是他可能已经破碎的大学梦。按说,他插队一年已经够时间,他可以要求结束劳动回来上高中,可他心里恨恨地想,背着这成分,连今年这么好的机会都无法抓住,这辈子还有什么指望,还读什么书上什么高中!闷死在山村得了,起码那里的人们从没歧视他。
  宋运辉气得昏头昏脑,热得昏头昏脑,却憋着一股子气,一刻不歇地走二十多公里,回到插队的山村。夕阳已经挂在山边,周围的热气终于渐渐地减弱。
  没想到才进村口,妇女主任推着一辆大队公用自行车迎上他,一边大喊一边将自行车往他怀里塞,“快,你爸喝农药自杀送县卫生院了,你快骑队里的车去,路上小心。快,别愣着。”
  宋运辉哪里能不愣,他站那儿如遭五雷轰顶,腿都软了。妇女主任后面说什么他都没听到,脑子里浑浑噩噩的只有一个念头:爸是他害的。他最终也不知怎么上的自行车,梦游似的,却又飞快地歪歪扭扭地赶去县医院。
  等他摔了两跤赶到县医院,天早暗了。他压根儿不知道饿,找到大住院病房冲进去。他还没找到父亲的病床,他妈先看到了他。他妈二话没说,脱下鞋子劈头盖脑打过来,从来不舍得动儿子一个指头骂儿子一个字的妈这时候嘴里念念不绝,“你这畜生,你这畜生……”。宋运辉自己也觉得自己是畜生,爸当年被国民党抓去那是身不由己,如今儿女因为他而考不上大学,当爸的又怎能不心痛如绞?他怎么还能往爸心里捅刀子?他当然是打不还手,骂不还口,站大住院病房当中挨妈的胖揍。
  见儿子这样,当妈的再打不下手,扔下鞋子哀哀痛哭。宋运萍上来抱住妈,严厉地对弟弟道:“爸暂时没事了,你自己向爸道歉。若有个万一,我抽你筋扒你皮。”宋运辉唯唯诺诺,这才得以走近父亲的病床。
  这一夜,母子三个都没合眼。三个人,六只眼睛,密切关注着宋季山的一张脸由黑转青,由青转白,关注着他呼吸时候胸口起伏变大,关注着他的脉搏由弱转强。母亲和姐姐一直在流泪,只有宋运辉没哭,他咬紧牙关不哭。错是他铸成,他会担当。
  这一夜,宋运辉无比清晰地明白一个道理,原来,人不能行差踏错。如他父亲,解放前的那两个月,可以毁了一家人的一辈子;如他失去理智的一声吼,差点铸成他一辈子的悔。幸而父亲被救回,否则……宋运辉不敢想,他追悔莫及。
  宋季山的眼睛随着第二天初升的太阳睁开。回过魂来看见眼前脸色苍白的母子仨,他未语泪先流,嘴唇颤巍巍好久才吐出一句话,“我对不起你们啊,我还是死了的好。”
  围在病床边的三个人又是欣喜于亲人的复活,又是听了这话难过。宋运辉紧了一晚上的神经“哗”地一下崩溃,他不由自主跪了下去,头搁在床沿默默流下眼泪。还是宋运萍轻斥一句:“爸,不许胡说。这事儿我们以后也别再提起。”
  宋季山叹息,挣扎着想拉起儿子,当妈的忙哭着将儿子扯起来,一家人哭成一团。
  是宋运辉推自行车载着父亲出院的,母女俩在后面一左一右扶着,很艰难地才回家里。宋季山一路地过意不去,一路地唉声叹气,一直让母子三个歇歇。一行走了半天才到村边。进村的石板路不好走,宋运辉索性将自行车交给姐姐,蹲下要父亲趴到他背上,他要背父亲回家。宋季山心疼儿子,死活不肯,一定要自己走回去。但他才一迈步,脚下就一个踉跄,撞到儿子背上,被儿子顺势背了起来。宋季山无力地趴在儿子稚嫩的背上,感受到儿子的举步唯艰,他热泪如涌,眼泪滚烫地灼上儿子的背。
  宋运辉此时已是强弩之末,一夜未睡,又这么热天,从县城走回来已是吃力,何况车上还坐着一个人。但是,祸是他惹岀,他即使被姐姐抽筋剥皮都难赎愧悔,面对着村里探头探脑射出来的各色各样眼光,他咬牙死挺,他什么都不想,他的眼睛里只有脚下的石板路。
  一步,一步,一步……,不知走了多少步,终于到家了。宋运辉微微下蹲,让母亲扶父亲落地。背上的压力才刚消失,他也失了浑身的力气,腿一软瘫坐到地上,只觉得喉咙甜甜的,眼前金星乱窜。刚打开门的姐姐见此一声惊呼,回身想扶弟弟。却听父亲也是一声惊呼,“地上……信封!”
  宋运辉惊愕地看着姐姐抢似的捡起信封,看到递过来的信封右下方鲜红的学校名称,他也是抢似的夺过信封,却一把递到父亲面前,千般滋味涌上心头,他什么话都说不出来,只会一声一声地哭喊,“爸……爸……爸……”
  父子俩的眼泪齐齐滴上这只来之不易的牛皮纸信封。
第一部 1979
  宋季山虽然大难不死,可身子终究是亏了不少。他又不舍得花钱看病吃药,再说儿子上大学的行李火车票就要无数费用,他还能不知道自家家底?他仗着自己几分行医底子,写几味草药,让妻子上山挖来煎汤了喝。家里把平日一角一元节省下来的钱全拿出来,又把平日里“用不了”的布票粮票油票糖票换钱,总算成功替宋运辉置办了一件白的确凉衬衫,一件卡其罩衫,和一条卡其裤,一条劳动布裤,还有一双新的解放鞋。其他被褥之类都是宋运辉插队时候用的现成货,让宋运萍拿到八月的太阳下晒了好几回才晒走猪骚气。
  一家人因此宣告倾家荡产,连走到县城再乘汽车送儿子到市里火车站的钱都没有了。可又不舍得不送,知道他这一去将几年没钱回家,一家全都想去送。于是,他们凌晨一点就起来了,从披星戴月,走到艳阳高照,到市里的火车站把最后一点毛边毛沿的钞票换来一张挺刮的硬纸板半价火车票,准时把宋运辉送上火车。宋运辉成了宋家第一个乘火车的人,幸好火车不用转车。即使到分手的最后一刻,宋运萍还一直叮嘱弟弟,要政审那么严格才能上的大学,里面的人一定都不得了,她要弟弟这个狗崽子夹着尾巴做人,千万别乱说乱动。宋运辉说他知道,宋运萍却不放心,数落弟弟一向大胆得豁边,“知道”两个字不能放在嘴巴里得放进心里。一边说,一边人流裹带着宋运辉去剪票口了,做母亲的先哭了出来,姐姐父亲跟着哭,宋运辉咬着嘴唇几乎是倒着走,可最终还是越走越远,到转弯看不见家人,他这才擦了眼眶里的泪水。
  宋运辉一直认为,跳上火车的那一刻,便已经是他大学生活的真正开始。跳上火车,就像是跳进一个不同的世界,乘客们说着他听不懂的方言,也说着他从没接触过的事,宋运辉好奇地想,这就是“五湖四海”的意思了吧。他伸着脖子听得入神,倒是把离乡别土之愁抛到脑后。反而是父母姐姐送他上车后,闷着头就往回赶,一路时时流泪,一句话都没有。
  宋运辉原以为火车上的人已经精彩万分,到了学校才知道,同学才真正的五湖四海。班里最大的同学年届三十,有儿有女,整整比他大十四岁,还领着工资上学。最小的也是高中应届毕业生,还是比他大,班里系里所有的人都叫他小弟弟,小神童,他到哪儿办事,人家一看他的稚嫩长相,都忍不住哈哈笑着问他是不是小弟弟,他竟成了小小的名人,比有儿有女的大哥还有名。而他的家庭成分,在他寝室八个人中,还算是小儿科的,寝室老二的父亲,还是上报纸的老右派,这让从小忍到大的宋运辉如释重负。教他们的老师也是右派分子,可在迎新晚会上,几个以前与苏联专家一起工作过的教授讲师还欢快地跳起苏联舞,矮着身子跟鸭子走路似的,受他们的欢快感染,宋运辉感到自己也可以不用一忍再忍了,他偶尔也可以说几句心里话。宋运辉几乎是一滴不漏地将这所有新奇事写上信纸,一周一封信地往家里寄。这些信宋运萍都爱看,看了好奇又回信来问,但做姐姐的总不忘后面跟一句,嘱咐弟弟不能忘记读书。
  宋运辉怎可能荒废学业,别说他是真的喜欢读书,就算是他想贪玩,那些深知读书机会来之不易的大哥大姐也会裹带着他读书,读正书闲书。文革后第一届大学生,学习资料非常简陋,几乎没有象样的课本,很多是学校自己开工拿油墨印的,还有的是老师每次讲课带来自刻蜡纸印出来的几张教材,还有就连书都没有,老师上面讲,学生下面记,英语更是从ABC开始学起。老师都恨不得把所学所知一股脑儿塞给学生,总教育他们珍惜得来不易的机会,学生也是再苦都愿意。宋运辉年少记忆好,学什么都比高龄同学来得容易一些,让那些大哥大姐羡煞。
  班级寝室里,说起学习,宋运辉如鱼得水,但说起时事侃起大山,他立刻哑口无言,他什么都不懂。他那封迟来的录取通知书,大家替他分析,是有人恶意卡住不放,或者甚至有人扣住信函却去信到录取学校要求取消录取他这狗崽子都有可能,但见差点出了人命,怕惹大祸,才悄悄放回他家。同寝室大哥们替他分析的时候,还一致拍着他肩膀,叹说他们一家还是纯洁,难得的纯洁。那个从北大荒来的同学说,他当时为了报考77年的高考,寒冬腊月冒着大烟泡找连团教导员干架,人都被他盯怕了,才放行。宋运辉心想,他和姐姐如果政审时也撒泼一下,会不会姐姐也有了机会?
  班级里经常有政治学习会,久经沙场的大哥大姐们不耐烦非把一目了然的报纸文章在会上读一遍的教条主义愚蠢做法,当然就把读报的任务推给最小的宋运辉,甚至辅导员后来顺理成章地偷懒,让宋运辉去校门口拿每天一张的《人民日报》。宋运辉几乎不会讲普通话,班级读报会就变成大伙儿教宋运辉说普通话的改造大会。宋运辉有时给笑急了,发誓以后用英语读报给他们听,大家却纷纷起哄说拭目以待,这就把宋运辉逼上梁山,不得不拿出以前自学高中课本的劲头自学英语。但更多时候,那些大同学唇枪舌剑地辩论“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辩论“两个凡是”,宋运辉听着那争论发晕,真理不通过实践检验,就像数学公式不通过论证,怎么可能认定它成立呢?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几个字有什么可辩的?他很不理解那些大同学在这句话上面的认真劲儿。
  宋运辉从来没想到过他这样的人能有资格阅读并保管《人民日报》,记忆中,《人民日报》是只能出现在校长办公室街道革委会办公室,而且摆放在报架最高一层的宝物。他很珍惜这个保存《人民日报》的机会,不管看不看得懂,他每天都会抽时间将报纸全部看一遍,即使极其枯燥的长篇社论,他也硬着头皮生吞活剥,有时候硬是有看没懂,看完都不知报上说些什么,需得有些大哥一个指点,他才能略有头绪。从报纸上,他看到中国共产党第十一届中央委员会第三次全体会议举行了,他并不清楚这届会议有什么要紧,只知道那些大哥大姐一反常态,抢着看报,然后都不需要辅导员组织,他们自己课前课后展开热烈讨论。从他们的讨论中,宋运辉不仅对政治形势若有所悟,更是渐渐产生一种新的思考方式,知道怎样把报纸上的新闻理论与自己生活学习联系在一起。
  当然,更多的消息,则是来自小道消息,来自那些有家庭背景同学的家信。宋运辉如饥似渴地在大学里学习着理论知识,同时向那些社会经验丰富的同学学习社会大学的知识。
  一九七九年的春节,宋运辉没钱回家,与一样没钱回家的同学一起热闹而凄凉地过。但是春节的凄清,与天气的寒冷,都浇灭不了他心头刚升起的熊熊烈火,他第一次因此参与了大同学们之间的讨论,也尽快将这一大好消息用信件传达给家里父母姐姐:中央做出给“地富反坏”摘帽的决定了。在信中,他还把与同学讨论后得出的见解也一起写上,让远在千里之外的父母从此可以挺起胸膛做人。
  虽然最终的政策落实还没到来,可是,从那一刻起,宋运辉觉得,他可以堂堂正正地站起来做人了,不用再夹着尾巴做人了。歧视、欺负、隔离了他一辈子的大山,终于从他身上移去,他从此与别人没什么两样。宋运辉看到几个深受其害的大同学喝白酒庆祝,喝得泪流满面抱头疯笑,他虽然没加入,可感同身受。这一切,终于结束了。他发觉他开始热爱这个世界。
  但这个话题在学校里没热多久,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了。前方打仗,后方全民动员,同仇敌忾。除了一些老油条同学,很多人写信向前线英雄致敬,宋运辉也不例外。但他同时做了一个大胆举动。他听说学校准备选择一批德才兼备的学生作为附小附中的业余辅导员,向小学生中学生宣传对越自卫反击战的英雄,他很想知道,学校是否还在意他的五类分子出身,他主动出击,悄悄找辅导员申请成为业余辅导员的一份子。为此,他精心准备了厚厚一叠从《人民日报》得来的剪报、笔记、和心得体会。意料之外,虽然据辅导员说,批准他加入的过程比较特殊,一波三折,可是,他最终还是被批准成为光荣的附小业余辅导员。用大同学的话说,他这个出身不佳的同志,可以拿着红头文件影响祖国小花骨朵儿们的思想觉悟了。
  宋运辉非常感激系领导,珍惜这个得来不易的机会,满腔热情投入到大学附小业余辅导员的工作中去。他辅导着附小三、四两个年级的学生,小学生们都很喜欢他。他也是第一次让自己的伶牙俐齿正大光明地有了用武之地,无论对小朋友还是老师都很具说服力。但是,他还是记得那错说一句差点招来终身悔恨的惨痛教训,言多必失,闲时他依然不多说话。四年级一班的班主任是个年轻人,喜欢宋运辉的诚恳,邀请他在一个没课的下午去一班听课。
  宋运辉去了,坐在课堂最后面,,一眼看去前面全是黑压压的小人头,而他则是正襟危坐一脸大人样。身边的男孩女孩个个感受到他的气压,也一齐正襟危坐。只有一个高挑的女孩偶尔拿闪亮的眼睛研究一下他,清澈的目光和微扬的下巴显示出女孩的无惧和骄傲。宋运辉也留意到那女孩,他看得出女孩的气质与众不同,似乎周身散发着光彩。
  一会儿,班主任点评起上节课的作文来,可能是同学们的作文普遍不尽如人意,班主任越说越激动,刹不住车地一个个地数落,整整骂了大半节课时间,好几个同学挨了粉笔头的空袭。但在班主任说到大家如此三心二意,未来哪会有出息的时候,宋运辉见那女孩举手,沉着冷静地发言,辩称全班同学有一半肯定能考上大学,比中专毕业的老师要有出息。班主任气得浑身发抖,粉笔头也忘了飞出,拂袖而去。
  宋运辉很惊讶,认为自己必须处理此事,就叫女孩出去单独谈话。女孩不卑不亢犹如天鹅一般优雅地走出教室,跟宋运辉来到操场中心,自报家门叫梁思申,又主动申辩她的理由。宋运辉非常欣赏女孩。他从读书至今,何尝如此意气飞扬过一天?但他还是以一个辅导员的身份尽职尽责地以自己为例,告诉梁思申十年浩劫中前人读书之艰难,老师中专学业之得来不易的事实。令他没想到的是,梁思申在好奇地问上几个问题后,便爽快而大胆地找班主任老师道了歉。
  梁思申好奇宋运辉初中考大学的艰辛曲折,宋运辉则好奇梁思申的勇敢直爽。梁思申成了宋辅导员的小跟屁虫,宋辅导员乐得接受。
  没多久,他向班级团支书递上入团申请书。竟然很快获得批准。
  这一招,让所有的大同学刮目相看。都没想到,竟然是这个全班,甚至全系,更可能是全校年龄最小的同学,后来居上,身手灵活,抢占了积极要求进步的先机。
  大家都觉得这小子是初生牛犊不怕虎,歪打正着撞到机会,一些社会经验丰富的人等着看宋运辉少年得志,趾高气扬,但他们都失望。宋运辉一如既往地生活读书,既没因此活跃半分,多说几句话,也没因此更接近组织半分,或参加团组织生活时候多有感想。一切照旧,照旧用功读书,分秒必争。众人最先觉得他是人小城府深,后来慢慢觉得,这人可能是生性淡泊。
  宋运辉心里却一点都不淡泊,他把申请业余辅导员和申请入团的想法写进家信后,还没等做上业余辅导员,家里厚厚一叠教诲便乘着风火轮赶来。父亲以他自己惨痛教训告诉儿子,虽然政策暂时得以和缓,但是谁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会出现反复。做人切记不要惹人红眼,不要留人口实。父亲与姐姐更是事无巨细地告诉他吃饭时候要注意不能怎样,说话时候音调声响节奏要注意不能怎样,参加集体活动的频率的参与度要注意不能怎样怎样,等等,看得宋运辉心烦,他又不是小孩子,而且都什么时候了,还如此谨小慎微。但他终究是还谨记着那一失足便成千古恨的教训,虽然回信大肆反驳一通,可行动上还是照做了。父母毕竟都还没摘帽呢。
  于是家信又赶着过来,字里行间都可见战战兢兢。信里还夹着两张全国粮票。宋运辉每月有十五元的助学金,平日里省吃俭用,从牙齿缝里省钱到新华书店买书。有时早上的酱菜留到中午下饭,结果菜钱省了,饭量却大了,一顿半斤都不够,每天上午最后一节课都心系食堂。幸好家里每月都有全国粮票寄来应急,不像有些同学家里男人多,没法援助,饭票不够只能节衣缩食。
  姐姐宋运萍高考后等招工,可即使再差的机会也轮不到他们这种人家头上,父母又是自卑都来不及,不敢跑去找人开后门,于是宋运萍的工作一直没着落。宋运萍不肯吃干饭,拿家里两只旧锡罐,与人换来一对长毛兔。一家人精工细作花两天时间才在后院搭起两只兔笼子,开始搞起家庭副业。一秋一冬一春下来,竟然已经抱了一窝六只小兔,长毛也已经剪了一茬。等初夏第二茬八只兔子的毛剪下来,给宋运辉的家信里,开始隔三岔五夹上一张两元、或五元的票子。家信里面,宋运萍算计精明,为家里规划起美好未来,她不想再考大学,她都没再上学,怎么与应届那帮正规军竞争。
  因此宋运辉并不喜欢新学年进来的七九届大学生,奇怪的是,同学和老师也不是很看重七九届大学生,大家都说这帮没经过社会历练的小毛蛋蛋啥都不懂,没脑子,叽叽喳喳麻雀一样,只知道玩,陪来上学的家长还特多。欢迎七九届的仪式没欢迎七八届的热闹,教授干脆都没参加。
  而姐姐养的长毛兔,却已经生出第二窝。她已将之视为出路。
  出路在人脚下。但条条大路通罗马,条条大路各不同。雷东宝参军有个最大愿望,那就是在军队里入党,然后争取提干,穿上四个兜的军装。他妈说,等他提干了,赶紧回家探亲一趟,妈给他找个最好的姑娘相亲。他为人豪爽,干活卖力,又有小脑筋,很得连长指导员的喜欢,参军第二年就光荣加入中国共产党。
  对越自卫反击战打响时候,他与其他勇敢的战士一样写血书要求上前线,但没想到他们这种工程兵没份上前线,战争却又只打了一个月就胜利结束了。他们这些积极分子白忙活一场,过后只能听那些英雄报告团来团里演讲。听了演讲后的雷东宝热血沸腾。
  他想,他只要能提干,能留在军队,总有机会像那些英雄一样保家卫国。
  但天有不测风云,上面忽然下来一个文件,为了保证军队指战员的知识化年轻化,以后所有军队提干都要经由军校考试。雷东宝傻眼了。
  他虽然号称是初中文化程度,可那时候读的是什么书啊,一大半时间在玩在闹,进部队后虽然又学习了一些,但是,他那水平,在连里都是中下,与城市兵没法比,哪里经得起军校的考试。无奈,他只能打了退堂鼓。年底时候,与其他老兵一起恋恋不舍心有不甘地退了伍。
  雷东宝没提干成,退伍并不喜欢,但看到宝贝儿子回家的寡母却是欢天喜地的,没事就围着儿子转。
  家乡虽然是自己从小出生长大的地方,但看在如今见了世面的雷东宝眼里,这家乡怎么如此的穷。报纸里电台里都在宣传实现“四个现代化”,这儿却一点动静都没有,泥墙上刷的依然是“批林批孔”的标语,大伙儿依然是听屋檐下广播喇叭起床,听村口大钟上工收工。男人一天一工,一工只有七分钱,买张邮票都不够。
  雷东宝回家这几天东家拜大伯西家拜大舅,匆匆将礼数尽到,也将大队里情况了解个八九不离十。落后,闭塞,贫穷,大队里只见大姑娘嫁出去,不见小媳妇娶进门。全市都知道小雷家大队的穷,谁愿意把自己花骨朵般的大姑娘往穷窝里扔?
  回家第四天,雷东宝便来到大队部,只有两开间的小平房里,找书记和队长要工作。老迈的书记是他远房叔叔,早在回家第一天就已经拜访过了,但私访与公事大不相同,要工作就得到衙门里谈,尤其是作为一个党员,更得及时找到组织。书记还是今年才官复原职,以前把持大队的是造反派出身的老猢狲。老书记德高望重,可有点力不从心,对雷东宝倒是一上来就委以重任。
  老书记跟雷东宝交底:“东宝啊,大队原先只有五个党员,其中四个却有造反前科,公社不肯加以重用。现在加入你这个新生力量,我总算可以放心了。昨天我特意去公社,公社问我你怎么样,我说能怎么样,我看着东宝长大,又是咱革命队伍里入的党,能差吗。公社答应你先做半年付书记。东宝,你有信心吗?给叔一句准信。”
  雷东宝照直了说:“叔,我本来想问你要个民兵连长做做,没想到你那么看得起我。没说的,我在部队练的好身板,累不死,有什么任务,你尽管吩咐。”
  老书记听了直笑,眼角嘴角皱纹象老猫胡子一大把。“我喜欢爽快的。行,你既然说了,叔不跟你客套。公社今年布置下来的任务叔都还没抓落实,一件是什么什么责任制,文件昨天一套今天一套,这事儿叔一直没搞清楚,没敢乱来。回头你把这些文件好好看看,告诉叔该怎么做。一件是怎么把咱们大队富裕起来,公社说我们大队是全县最穷的,一天工分不足七分,买邮票都不够,年年还得吃返销粮,这样下去不行。叔命令你,春节前拿出想法来,跟叔去公社汇报。”
  雷东宝大呼:“叔,你这是把全大队老小都压给我?我部队里才做到代理排长,又不是连长团长。”
  老书记狡猾地道:“你前天跟我说,要不是要去军校考试才能提干,给你个连长做做你也做得下来,是你说的吧?既然能做连长,就能做大队书记,给你付书记做还是委屈你。别推了,累不死你,你给我好好做着,呵呵。”
  雷东宝被老书记呛住,无言以对,他本来就不是那种能言善辩的。看着老书记笑得老猫一样的脸,他心说这叔比团参谋长还狡猾。不过雷东宝自己也是年轻人心性,跃跃欲试,不再多推。否则,依他性格,说不干就不干,在部队里也照样与连长拍桌唱反调,从不会什么忍气吞声。他拿了文件学习,但他这个粗线条的人,干活是使不完的劲,最头大的事却是坐下来看文件,犹如张飞绣花,没一会儿就憋得眼冒金星。
  老书记早溜了。雷东宝对着空廓的窗外出了会儿神,下地找到以前一手毛笔字写得最好的同学史红伟。说干就干,他找到一桶石灰刷墙,史红伟拿着瓶红油漆刷标语。一天下来,崭新三条标语出现在大队里最热闹的地方,都是雷东宝从文件里找出来的,也是他曾经在别处看到过的。一条是宣传“四项基本原则”的;一条是“大包干就是保证国家的,留足集体的,剩下都是自己的”,文件里还有更复杂的,但雷东宝看来看去还是这句最顺眼,他一看就懂;一条是“发扬党的优良传统,齐心协力搞四化”。再多的,雷东宝想不出来了,反正落实责任制,发展经济,拥护党的政策这些话都说了,还有什么遗漏的?应该没有了。他觉得主要来几条主要的,让大伙儿来来往往都看见,耳熟能详记在心里,知道要做什么怎么做就行了。就像他以前在部队,安排工作就是编顺口溜,三句两句,叫战士背熟,说什么都不会误事。
  老书记饭后溜出来拿手电一照,笑了,亲自走去雷东宝家,却见他家开小会似的热闹,大伙儿都直奔主题问雷东宝什么叫大包干。老书记站门槛儿上往里一看,雷东宝面红耳赤地吃饭,心说,这小子肯定也没领会文件精神,答不上来了,忙大声打了圆场,说大包干这事儿大队还没讨论过,等东宝拿出方案来讨论了才能公布,现在还是机密。大伙儿这才不追着雷东宝问。但大家都议论这个“剩下都是自己的”意味着什么,说话间儿,老老少少浑浊的清澈的眼睛里竟都是憧憬。
  老书记一看,有门儿,东宝才一煽呼,大伙儿就来劲了,东宝他自己也给逼上梁山了。
  老书记想第二天与雷东宝开闭门会议,没想到雷东宝比他还积极,一早就等在队部将老书记拖进门,踢上门就问:“叔,你说怎么办办它这大包干?人家大队都是怎么做的?”
  老书记按雷东宝坐下,皱眉道:“我也不知道,上面文件上半年说村民自愿组成小队承包,不能包给个人,隔壁几个大队都是这么在做。前不久又下来文件,说可以承包到个人,向安徽哪个地方学习,可又没说怎么学,我问公社,他们也是没头绪的样子。可是,土地承包给个人,这不是乱了套吗?大伙儿这不是成解放前的小地主了吗?还要不要集体?我想不通。东宝,这事儿我们一定得小心,公社问不出来,我们问县里,不问清楚我们不能动,我想着,我们宁可不动,一定求稳,原则性错误万万不可犯。否则万一运动一来,我们个个都得吃批斗。”
  雷东宝心说,怪不得他昨晚看文件看来看去没准头,原来是真的没准头。他爽快地向老书记摊开手,道:“叔,给我开几张介绍信,我到隔壁几个大队问问,看他们怎么搞的。”
  老书记连连道:“对,我们要多问多想,然后才能稳扎稳打地落实文件精神。东宝,叔老寒腿犯了,就不跟你去了,你自个儿去,有什么打电话来跟叔说一声。”
  雷东宝也没啥豪言壮语,就只是点点头。
第一部 1980
  雷东宝四处问讯,越问越远,发觉大家都在喊责任制,可步子有大有小,有的则是光喊不练。十来天走访下来,他心中大致有了个底。
  他妈也没闲着,到处给他张罗相亲的姑娘。这天准备充分,向儿子摊牌。雷东宝并不反对,一边扒着地瓜饭一边饶有兴味地听着,但听了半天越来越不对,忍不住问:“妈,有没有个正常点的?怎么不是哑巴就是瘸子?不要看。”
  雷母叹道:“小宝,没办法啊,你若不是复员军人,不是党员,不是大队干部,连这样的姑娘都找不到呢。谁让我们村子穷呢?他们隔壁村一天工分值一块钱呢,我们连人家零头都不到。”
  “妈,别说了。这事儿明年再说,今年我刚复员,没时间结婚。不说了。”雷东宝沉下了脸。父亲早逝,这个家被寡母勉勉强强支撑到现在,值钱的都换钱了,他刚回来时候一面墙还豁着,北风吹雪花飘,家里冻得跟冰窟似的,还是他这两天拿茅草混黄泥糊好的。他家连象样的床和桌子都没有,衣服都扔在一只小水缸里,结什么婚,谁家姑娘肯来他家。但,他大好一个人,没想到在别人眼里是如此低级,他很生气。
  雷母又是叹息,“看看吧,你总是要结婚的。趁妈手脚还活泛,你早点生孙子,妈好替你抱着。”
  雷东宝竖起食指,坚定地道:“一年。”说完就把饭碗一撂,开工做凳子。他把家里唯一一棵杨树砍了,等不及杨树晾干,做了一张吃饭桌。他回家时候,看到妈把原来那张八仙桌卖了,吃饭捧着碗都没处搁。坐的长凳也是他刚做的。他在工程兵部队大多时候做泥瓦匠,偶尔也学了几套木匠的散手,马马虎虎能够对付,就是做出来的东西样子不好看而已。
  做妈的明白儿子这“一年”是什么意思,知道儿子说一不二,一年之内别想再跟他提起相亲的事,雷母挺失望的。她这几天本来还高兴于有姑娘愿意给儿子相呢,这下起码一年没指望了。
  雷东宝也不吭声,嘭嘭啪啪地干活,心里恨恨地想,等着,等着明年这时候媒婆踏穿门槛,一个个大姑娘排面前等他挑。他就不信他连个老婆都娶不到。
  这阵子,他把周边村庄的情况大致摸熟了,心里基本有了主意,那就是要改就撒丫子地上,别毛毛雨似的湿个不尴不尬,老书记那样的光看不做更不行。他还想到村后废弃已久的砖窑,他记得很小时候看见砖窑烧过,后来不知怎么给封了。他看到周边村庄有人在翻修房子,部队时候也听说最近常买不到砖,他想,这会儿把砖窑盘活,会不会增加点大队里的收入。
  他是个说到做到的人。既然想到砖窑,第二天就踩着雪往后山去。他不会记错,砖窑就在后山脚下,虽然盖着厚厚的雪,可也看得出,想要让砖窑烧起来,得好好费一番功夫整修砖窑和烟囱。他绕着圈走了一遍,又将头探进窑去看看,里面一团黑。他想了想,干脆甩掉棉袄,搬开窑口碎砖想探个究竟。做了好久,日头升上当头,忽然听见有人声传来。
  是一男一女,说话声音都是低低的,很是动听。而雷东宝就顾着听女声了,他心想,这是谁说话这么好听,这声音钻进他耳朵里,仿佛是只小手暖暖抚过他的五脏六腑,浑身都是舒坦,让他都不敢喘岀大气来。他停下手,愣愣地站窑后竖起耳朵听着,都没想转出去看上一眼。忽然那个男声“哦哟”一声,像是摔了,又听女声笑嘻嘻地说,“就跟你说走大路呢,你偏要抄近路。摔两跤了,没摔疼吧。”“没,今年雪厚着呢。姐,你接了包一边儿呆着,我自己会爬上来。”“别逞能了,还是我拉你。”
  雷东宝这才如梦初醒似的想到,这是姐弟俩,弟弟好像掉什么沟坎里去了。他没犹豫,就转出去想去学雷锋。没想到正好看到上面那个做姐姐的也被弟弟拉了下去,两个人倒是一点都不急不恼,掸着雪笑得开心。雷东宝也忍不住想笑,跑过去趴雪地上,将手伸给姐弟俩,用他最友好的声音道:“拉住我的手。”
  姐弟俩正是宋运萍宋运辉。两人抬头,见上面一个浓眉大眼的小伙子,看上去凶巴巴的,很无善相。宋运辉一点没犹豫,先将手伸出去拉住雷东宝,他不放心姐姐一个人被那凶小伙先拉上去。雷东宝虽然拉宋运辉上来,心里却鄙视他,做男人的怎么能先争着走出困境。一手拉出宋运辉,他另一手就递给宋运萍,更是轻易得跟老鹰抓小鸡似的把宋运萍拉了上来,都不用她自己在斜坡上用力。他看到,这个姐姐长得眉清目秀,不像村里常见的那些柴禾妞的模样。雷东宝都有点不想移开眼睛,但好歹知道三大纪律八项注意,他不能拿目光调戏妇女。
  宋运辉站稳了也一起拉姐姐,不过几乎没岀多少力。他连声对雷东宝说谢谢,见雷东宝也只是简简单单一句“应该的”打发。原来这人面相凶恶,却是实在。等宋运萍站稳了向雷东宝说谢谢,雷东宝立刻不再那么吝啬说话,客气地问一句:“你们来走亲戚?后面的路认识吗?”
  对于雷东宝来说,这已经是他最客气最温柔的口吻,可停在宋家姐弟耳朵里,却跟吵架似的强硬响亮。宋运萍也是不置信地问弟弟,“小辉,你到底认不认识后面的路?”
  宋运辉笑道:“怎么会不认识,这回可不上了雪的当了吗,还以为踩下去没事。这位同志,我们这是回家呢,谢谢你。”
  雷东宝看看这两个文绉绉的男女,心中生出老大的不放心来,忙道:“你们等等,我替你们找条棍子。”
  宋家姐弟看看满地的白雪,心说哪来的棍子。却见雷东宝翻身跑开去,找到一棵树,猛力一拗,硬生生扯下一根树杈来。雷东宝徒手收拾完枝枝桠桠,回来交给宋运萍,只说“拿着”。姐弟俩觉得此人虽然人好,却说不出的怪,做好事却搞得象打劫。宋运萍不敢多让,很老实地接了,但心里却是挺信赖他,很客气地道:“谢谢你帮忙。我们家里爸妈还等着呢,我们得赶着回去,谢谢你,再见。”
  雷东宝抬头看看天,“中午了?你们没吃饭吧,要不要到我家……”他有点挺不舍得这个姐姐。
  宋运萍忙道:“我们带着干粮,谢谢。”宋运辉从棉袄里扯出一条军绿色水壶带子,补充道:“我们也带着水。”
  雷东宝简直没理由再挽留,只得道:“行,一起下去,我也正好要回家吃饭去。这儿以前烧砖,路给挖得坑坑洼洼的,你们小心跟着我走。”说完他都不好意思面对当姐姐的,觉得自己太赖了,忙转身往前带路,走得匆匆忙忙。
  宋家姐弟都觉得这人真好,忙都紧紧跟上。雷东宝破天荒似的没话找话,说了他这辈子最傻最多的话。“这儿是小雷家大队,你们是前面红星大队的吗?红星大队落实承包责任制,听说今年收成很好。”
  宋运萍走在雷东宝后面,宋运辉走在宋运萍后面,是宋运萍接雷东宝的话,“我们家还要远,在红卫大队。”
  这红卫大队,雷东宝正好刚去过,忙道:“你们还得走两个小时啊。市里过来的吗?红卫大队也搞了承包责任制啊,不过搞得晚,今年收成没啥大变化。”
  “我弟弟放寒假,今天正好有拖拉机进城,我早上跟着去火车站接他。回来只能走回来了。我家不是农业户口,不大清楚怎么责任制。”
  宋运辉本来一直在后面默默听着,觉得要是姐姐喉咙也大点的话,听着就更像吵架了。他听到说承包责任制,忍不住插一句,“同志你说的是安徽凤阳小岗村式的大包干生产责任制,还是分组联产计酬,自愿结合划分工作组,包工包产到作业组?”
  雷东宝这么多天来,终于见到一个说得明白的,大喜,转身叉腰站住,等宋运辉过来,一把抓住宋运辉肩膀,大力摇了两摇,欣喜地道:“你是大学生?乘火车去上大学的大学生?你能耐了。你跟我说说,这个大包干怎么做,联产那个怎么做。我们大队正要搞这个,我十几个大队跑下来问,没一个说得清楚,你给我说说。”
  宋运辉自以为也算是成年人身强力壮,但碰到雷东宝竟是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被他摇得头晕。忙道:“你放手,我们边走边说。”宋家姐弟见雷东宝应该是高兴的样子,可脸上还是一脸狠劲,心里都觉得好奇。
  雷东宝放手,又抢到前面去,“我还是走前面,你说话声音大点。公社发红头文件让学习安徽那个大包干,可这文件是市里转县里,县里转公社,整个公社没个人说得明白。你是大学生,你知识多,你告诉我,我们小雷家大队都感谢你。”
  宋运辉倒并不是道听途说,而是听政治课老师在讨论课上兴奋地告诉大家的。结合他自己看的报纸,他自以为了解得差不多,胸有成竹地道:“先说分组联产计酬,是将大队社员全部按自愿结合,而不是以前上级指定分组,分别自愿组成三四个小合作组,合作组按照人数承包相应的农田,按照大队指定的承包数上交粮食。我这样说清楚吗?”
  “清楚,很好,你们红卫大队就是这么做的。大包干呢?”
  宋运辉见雷东宝一点不客气,倒也喜欢他的爽直,“大包干虽然已经被万里同志肯定,也已经上《安徽日报》宣传,但全国对此还有不少争议。大包干说白了,就是把分组联产计酬的包产到组,分得更细,变为包产到户,按户联产计酬。这样一来,更能调动每一个人的劳动积极性。眼下全国受左的那套影响还根深蒂固,很多人认为大包干是土地私有化的前兆,是倒退,是走资本主义道路,但是我们讨论以为,土地只是承包,而土地的所有权还是属于大队公有,公私性质并没有变,不存在走资本主义道路的问题。”
  宋运辉一口气说了不少,雷东宝却一把抓住本质。这分成小组,怎么与分到家比?从来都是自留地伺候得火热,公家地稀稀拉拉。分到家,才能调动种地的积极性啊。“这就对了。到底是大学生,一说就明白。”宋运萍听完,眉开眼笑地回头冲弟弟一笑,觉得弟弟非常了不起。宋运辉的解释深入浅出,条理分明,而且还把争论意见也说出来,雷东宝一点就透。他开心地道:“我姓雷,雷东宝,刚刚部队退伍,上面让我负责大队承包责任制的事。我看既然承包,就干脆包到户,别什么不三不四包到组,一组那么多人,要偷懒还是可以偷懒,包到户了看谁还敢偷懒。”
  宋运辉并没什么得意,只冷静地道:“对,一竿子插到底。但事前的思想工作要做好,其他地方推行时候听说阻力很大。我们姓宋,雷同志请留步,快岀村口了。”宋运辉本来只是好奇,想从雷东宝那儿了解报纸上常在说的责任制之类的在农村究竟是怎么在运作,没想到反而是轮到他给雷东宝解释政策,他觉得挺没劲。
  雷东宝愣了一下,忍不住回头看看宋运萍,迟疑道:“我再送你们一段,这雪天路不好走。”
  还是宋运辉道:“时间不早,我们不能耽误你吃中饭。”
  雷东宝又与宋家姐弟客气一番,他很想请两人去他家起码喝口热汤,但姐弟俩急着赶路,都不肯歇脚,他只得作罢。看着姐弟离开,他竟是在雪地风口站了许久,直看到他们背影消失。而宋家姐姐温柔清脆的声音则是开始日夜环绕雷东宝左右耳朵了。
  宋运萍走远了,还回头看了一眼铁塔似的站雪地里的雷东宝,低眉沉思好久,等估摸着雷东宝听不见了,才感慨地对弟弟道:“我们家如果有个雷同志这样的人,我们哪里还会受那么多欺负。”
  宋运辉笑道:“这样的人如果生在我们家里,也得生生被爸和你教育成绕指柔。我在学校看到标语上说‘为中华之崛起而读书’,我想,我该是为宋家不受欺负而读书。我用文明的方式使自己不受欺负,而不是用蛮力。”
  宋运萍不以为然:“教你的教授们,够文明了吧,当他们秀才遇到兵的时候,他们怎么办?爸妈就是太文明了一点,才会一辈子受欺负。”
  “‘四人帮’都已经粉碎好几年了,姐,你的思想别一直停留在那个混乱时期,现在政策都在变呢。”
  宋运萍“哼”了一声,“爸的成分又不是‘四人帮’时期定的,说了一年多时间摘帽,我们的帽子摘了没有,我的招工是谁一直在阻拦着我。谁知道这个时期是什么时期,我们怎么可能过于乐观。你别书呆子气,政策能这样变,也能那样变,政策是死的,人是活的,起码我看到那些以前批斗过爸妈的人现在还在台上做官,我们还是得听他们的指挥,他们不让我工作我还是没工作可做。”
  宋运辉听着愣了好久,说这话的姐姐让他看到苍老,这话似曾相识,更像是从历经艰苦的爸爸嘴里出来。想到姐姐高中毕业后漫长的待业时光,那都是当初把上学机会让给他才导致,宋运辉内疚万分,“姐,有没有办法跟着他们高中上课,你明年再考吧,现在政审不会再限制你。大学与这儿不一样,真的,你看我都能入团。”
  宋运萍没想到弟弟把话题转到她身上来,笑道:“你真不知道,我看了七九年高考试卷,语文我还行,英语我一点不行,数理化更别说了,这以后开始的应届生都是正正规规初中高中读下来的,我们那种一半时间开会一半时间劳动的学习怎么能跟他们比。不考了,我还是等卖兔毛的钱攒足了去买只半导体收音机,跟广播电台学英语。或者买辆自行车,到县城读电大去,也是文凭呢。有什么不懂的,有你这个现成的大学生在。”
  宋运辉又是“哎呀”一声,“你不该寄钱让我回家,否则你早点买上一辆二手自行车,早点可以上学。”
  宋运萍蹬足佯怒,“小辉,你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婆婆妈妈,钱的事你别管,我自己有计划呢,电大得夏天开学,现在买了自行车也没用。你不知道我们都多盼着你回家,你回来我们不知道多高兴,一家子在春节团圆比什么都重要,知道吗?你再说不该寄钱让你回家,我揍你。”
  宋运辉一听有道理,这才释然,心里更是暖暖的。但他仍是顽皮地冲姐姐做鬼脸:“你天天口口声声揍我,害我从小压抑到大,我的童年不知道多黑暗。”
  “嗨,臭小子,谁打你啦,栽赃。”宋运萍从来就不舍得打弟弟,他们家也从没打骂孩子的传统,这会儿见弟弟冲她做鬼脸,知道这小子寻她开心呢,抓起地上一把雪揉硬了扔过去。宋运辉一甩大包就跑,宋运萍捂着书包跟上追杀,一路嘻嘻哈哈。这书包里,是宋运辉给她带来的一大堆书,有一套四本《红楼梦》,是宋运辉问人千求万求借来,有买的《唐诗三百首》,有《宋词精选》,有《古文观止》,有《安娜·卡列妮娜》,还有好几本杂志,和宋运辉从大学图书馆借的小说。她不知多珍惜这一大堆书,书包虽重,她还不舍得给宋运辉背。
  但两人都各怀心思地往后看了看。宋运萍想,听说公社那儿摘帽政策早已经下到街道,可她怂恿爸一起去问,人家爱理不理,他们被冷搁在一旁半天,若是换她和那个雷同志一起去……。宋运辉则是从姐姐的话里感觉到自己肩上担子的沉重。出去读书之后才知道爸妈的懦弱,这个家,现在竟然是由姐姐柔弱的肩膀在担着,而姐姐虽然不说,心里不知道多希望有人与她分担那责任。他已经是大学生,他也是男子汉,他应该做些什么了。
  雷东宝回到家里吃中饭,一直心不在焉,两只环眼兴奋得杀气腾腾,如果不是从小拉扯大他的他妈,旁人看着准得吓死。他的兴奋,一半是给那抹动听的声音,一半是为终于了解联产计酬的步子究竟能跨到哪里,有些事情一点就破,可问题就是没人指点时候,面前糊着的那张纸坚如铜墙铁壁。他草草扒拉了饭,照例将饭碗一搁交给妈,去队部找老书记。没见到。找到家里,果然老书记坐在被窝里暖暖地听收音机。
  雷东宝没一点寒暄,也不等老书记让座,自己找凳子坐到床头,开门见山,“叔,我问清楚什么是大包干了。就是把责任田一竿子……那个包到每户人家,不是隔壁几个大队他们那样包到每个组。”他想学宋家那个弟弟说的话,但话到嘴边却忘了一半,“《安徽日报》已经宣传过,人家早做上了。我们也干吧。趁现在农闲,先把全大队的地摸清楚,春节之前搞好承包,开春天暖,大伙儿正好开始卖力伺弄。”
  老书记关掉收音机,耷拉着厚实的眼皮跟睡着似的想了很久,才道:“我们不能做出头椽子。包到户,那还有集体经济吗?那不跟解放前一样做地主了吗?社员还能听集体的话?”
  雷东宝不慌不忙,将宋运辉的解释搬出来:“不一样,地是集体的,就像是我借一把凳子给你,你用着,可凳子还是我的,赖不掉。”
  这回老书记很快答话:“东宝,你年轻,没经历过事。这种文件上都没说明白的事,你千万不能做,万一有个风吹草动,搞不好挨批斗的是我们这些大队干部。我老了没事,你还年轻,又是复员军人,还有大好前途,万一有个政治上的污点,你以后再也没有出头日子了。你好好想想。”
  雷东宝好好想了想,但他根本就不在乎老书记的担忧,“叔,我现在就没在过好日子,你看整个大队小伙子,哪个娶得上媳妇?日子还能坏到哪儿去?不怕。叔,你年级大,你才担不起风险,正好眼下天冷,你老寒腿犯了,岀不了门,大伙儿都知道。承包的事,我来管,我担着。”
  老书记心中万分不肯,伸手抓住雷东宝的手,语重心长地道:“东宝,你误会叔了,叔不是怕担风险,叔以前怎样的,你问问你妈就知道。但是这方案得经公社批准,公社能不能答应你?你的想法太新,公社也不能决定,涉及到公私这种大是大非问题,公社肯定得讨论再讨论,等他们讨论完,黄花菜早凉了,还搞什么承包。这样吧,我们步子走稳一点,考虑成熟一点,还是分组联产计酬。你抓紧把地丈量出来,我们年前争取搞好。大家都在分组承包,公社不会太管我们,过年过节的他们可能连开会都不会参与,正好我们省心。你去做,方案我这几天写出来,交给公社。”
  雷东宝闻言眼前灵光一闪,不由暗暗一笑,嘴上非常爽快地答应,“好,我下午就干。再一件事。后山那座砖窑,我搬开碎石望进去看了,里面好像没塌,不知道能不能用。叔你把手电借给我,我下午再过去看看。行的话,开春把砖窑烧起来。”
  老书记这回分外爽快,“砖窑一点问题都没有,当年封砖窑同时打倒我,砖窑是我的罪名之一,砖窑口还是我自己亲手扒的,省得他们那些败家子下手乱扒。你别看外面破破烂烂,里面结实着呢,好用。”老书记说完,得意地偷笑,一脸又挂满老猫胡子。原来是人人都有小狡猾。“等天稍暖一些,我找几个老把式把砖窑整一整,整个囫囵的交给你烧,你安心去做别的。东宝啊,我和队长都年纪大了,以后冲锋陷阵的事你多担着点。”
  雷东宝一听就乐了,蹦起来就往外走,一边霹雳似的扔下一句话,“就这么定。”话音未落,人影早没了,客堂间大门被他关得地动山摇,震得屋顶落下簌簌老尘。老书记看着哭笑不得,他话还没说完呢,比如他还想叮嘱雷东宝丈量土地时候该留意什么,组织人手时候该找谁,跟人说话客气点之类的,没想到这小子说走就走,龙卷风都没他快。
  雷东宝旋风似的刮到队部,冲到会计门前,大声吩咐:“拿纸,拿笔,拿卷尺,再拿团绳子,量地去。广播怎么开?”
  会计比雷东宝大不少,并不是很看得起这糙货,闻言依然坐着,不紧不慢问一句:“几张纸,几公尺的卷尺,什么绳子?”
  雷东宝一听就知道这四只眼跟他搞对抗,伸手一把拽住会计的领子生生把他从椅子上拎起来,拉到面前,一脸狰狞地盯着他,咬牙切齿地重复:“纸、笔、卷尺、绳子,妈的,开广播。”
  雷东宝手一松,会计掉下来屁股在桌角撞一下,却连一个屁都不敢放,毛四十的岁的人身手灵活在椅子桌子间转弯抹角就去打开广播,试好音量,然后立刻退开,寻找卷尺绳子。他怎会不知道丈量土地用什么卷尺什么绳子。即使真不知道,也被雷东宝那一脸凶神恶煞给逼明白了。
  雷东宝“噔噔噔”到麦克风前,扯开嗓子就喊:“四宝,老五,红伟,来队部。四宝,老五,红伟,来队部。快,有好事。”
  会计一边儿听着觉得很不象话,非常不正规,但再也不敢吱声,闷声不响将丈量土地的工具收拾出来,而且还一式两份,因为他听到雷东宝叫了三个人,这么多人出去丈量,一份纸笔卷尺显然不够。雷东宝也不语,煞神一般地站一边看着。
  包括后面丈量土地的时候,雷东宝也是背着手一边儿看着,他以前做的是工程兵,又不懂丈量土地的事儿,连一亩是多少平方他都搞不清楚。反正他把原因说明白,说是为搞承包,既然土地包到人头上,就得把好地坏地分清楚,不能这人给好地那人给孬地害死拿孬地的人,然后大伙儿就兴奋地忙活上了。四宝悄悄问隔壁大队都是分到组里,一个组有三四十个人,怎么我们大队难道是分到户吗?那倒是大快人心了。雷东宝连忙说这只是打比方,大队当然是承包到组。但是,雷东宝狡猾地在心里想,这个组,可以小啊小啊小到三四个人,那就是跟承包到户没什么两样了。什么大包干,什么分组联产计酬,他们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去,咱自有咱的对付。
  天寒地冻,又近年关,公社里果然没人肯来参与小雷家大队这个落后分子的承包大会。老书记坐在露天大晒场的主席台上正儿八经地说了承包的意义,承包的好处,没说几句话,就下来把下面的雷东宝扯起来,占了他坐得暖呼呼的凳子。老书记都懒得管东宝怎么讲,光捧着杯子很感慨地想,东宝到底是个年轻气血盛的,坐过的位置跟火炉烤过一样热,做起事情来也快,原以为这事情磨磨蹭蹭总得拖到元宵之后才能大致有个眉目,没想到这小子两天就把整个大队的地量了出来,还让会计和红伟两个把土地方位图也细细描出来,甲级地,乙级地,丙级地,标得一目了然。这不,雷东宝正挂那图呢。
  但等图纸展开,老书记傻眼了。原本用黑线画的一块一块土地,怎么被用红线画成一小片一小片了呢?他忽然悟到什么,整个人愣在座位上,这臭小子,别阳奉阴违当那么多人面犯大错啊。下面那么多人,里面多少人盯着臭小子的位置不服气,这要是被人告到公社里去,明天公社就会派人来摘了臭小子的乌纱帽。更糟的是,小子以后身后得背上诺大污点。老书记顿时坐立不安。但是,上面雷东宝早已指手画脚地开讲。
  “社员们,我不会讲大道理,我就直接讲怎么承包。你们看图,我们大队共有甲级地这些,乙级地这些,丙级地都是零碎边角料,是这几块,承包到每个人头上,甲级地六分,乙级地三分,丙级地六分。四眼会计和红伟这几天已经把地都按大小画好,等下你们每个人上来抓阄,甲箱抽一个,乙箱抽一个,丙箱抽一个,抓到甲一地,这地就是你的了,抽到甲二地,以后你种甲二地,乙级丙级地也一样,抓完阄凭纸条到窗边问红伟四宝拿地,自己赶紧去划好地界。但是且慢,你一个人能做啥啊,你一个人犁地后面谁给你扶着犁啊?你那么能干还种什么地,趁早做神仙去。所以抓阄后我们还得自愿组成小组,你可以找你爹妈儿女,也可以找你兄弟姐妹朋友妯娌,随便,一定要组成小组才能跟老五四眼签承包合同,小组的人得一起摁手印,明白了吗?这就叫分组联产计酬,隔壁村都那么在承包。”
  老书记一脸阴沉心惊肉跳地听着,但听到最后,一颗心“咚”地放了下来,鼻孔里呼出一声长气。这臭小子,到底还是不肯分大组,硬是搞了个偷梁换柱,名堂说得好听,可那些社员自愿组合还不得按家庭亲戚组合?说到底依然是承包到户。可被东宝那么一说,似乎还挺合情合理,说到公社去也不怕。老书记看到雷东宝横着一张脸看过来,他当没看见,撇开脸去,心说回头找你算帐。
  这时下面有人跳出来问:“万一我抓到甲一地,我老婆抓到甲一百零一地,以后我东头浇一桶水,还得跑一里地到西头再浇我老婆的地,麻烦不麻烦?还是划片吧。”
  雷东宝眼睛一横,眉头都不动地道:“行啊,你们一家老小十一口人,甲三十到甲四十这一块都是最好的地,你不想挑着水桶跑来跑去,这一大片全给你们,旁边大多数是丙地,你干不干?如果旁边都是甲地,你们一家全拿好的,人家干不干?现在抓阄是最公平的办法,完了你们嘴巴长鼻子底下,自己找人换来换去换到一起。就跟你买电影票,你是一排二座,你老婆是十排二座,你进场后找人师傅长师傅短换了位置不就成了?多大的屁事,搞得跟关公一样红着脸干什么?大家还有什么问题,讨论讨论,没意见就举手表决通过。”
  众人顿时嗡嗡嗡讨论成一团,说起来什么方案都有,但基本上没脱离甲级地分一些乙级地分一些丙级地也分一些的公平合理方案。老书记想了好几个分法,比如说先结合成组,然后再抓阄什么的,但都不行,纸条不可能照顾到一组几个人。想来想去还是东宝的那办法合用,虽然挺傻,但最公平合理。老书记完全可以站起来跟大家讲理由摆道理,但他不说,他要给社员更多讨论争吵的机会,这种承包大事,一包就是五年关系到五年口粮的大事,一定得包得人心服口服绝大多数人都通过才行。
  老书记耐心地低头喝水抽烟,仔细地聆听周围大伙儿的激烈讨论,掌握着周围人的思路走向。令他放心的是,雷东宝一动不动,也一声不吭地坐在主席台上虎视眈眈,一点没有听不下去看不过眼跑下去与社员吵成一团的意思,好,这才是大将风度。结论,得由大伙儿自己吵出来,大伙儿才能心服口服。
  老书记等听到前后左右的意见都大致统一到雷东宝说的意思上来的时候,毫不犹豫地高高举起他的烟杆。他坐在前面第二排,谁都看得见他那柄黑亮的烟杆,晒场顿时一阵静默。没多久,一根,一根,一根的手臂坚决地,犹豫地,彷徨地,无奈地接二连三地举了起来。
  会后,四眼会计与四宝、红伟、老五他们四个忙得不可开交,老书记悄悄走到雷东宝身边,拿烟杆子敲敲他肩膀,做个眼色,要他跟来。雷东宝自知理亏,心虚地跟在老书记后面,一直跟到大队部。但雷东宝见老书记关上门,却什么都不说,转来转去找什么,心中狐疑,心说,别把老书记气糊涂了吧,但刚才最先举手的还是他呢。
  终于,见老书记从桌底掏摸出一条两尺来长板子,是他平时扔地上搁脚御寒的,只见老书记操起板子,雷东宝心中飞快闪过念头,叔肯定是火大了,要打就让他打三下,让他出受骗上当的气,多打不肯。老书记果然老实不客气一板子抽在雷东宝屁股上,嘴里恨声道:“叫你骗我!”雷东宝一听不对劲,回头一看,果然老叔一脸老猫胡子,在偷笑呢,他不等第二板子下来,飞身闯出门去逃跑。老书记一板子打空,却笑岀声来,索性将板子冲雷东宝背后扔过去,嘴里却大喊一声,“操你娘,干得好!”见雷东宝做事如此麻利,老书记都没好意思把砖窑的事情拖到年后了,裹紧棉衣出来想找老伙计商议,没想到晒场上早空空荡荡。
  原来晒场上的男人早蜂涌挤到田头,女人则是回家找来板子到田头找到自家男人汇合,跟着红伟、老五他们为自家的承包地竖上“界碑”,反而是四眼会计和四宝两个签合同的桌前却是空空荡荡没人响应。冬日的夜晚来得早,筋疲力尽的红伟、老五很想早点回家吃饭歇息,但早有人燃起松枝嚷起挑灯夜战,人们竟是全体响应。无奈,红伟和老五也只能撑着,一直将甲级地分完,松枝燃尽好几条,才告一段落。而划得承包地的人却依依不舍不肯离开地头,生怕别人拔了移了“界碑”似的,天寒地冻仿佛都不足畏惧。更有人干脆站在呼啸寒风里现场办公商议怎么组合,怎么与人交换地块。一个个热情空前高涨。
  但是,接连两天,大队部的签订承包书桌子面前,一直空空荡荡,没几组过来签订。四眼会计此时已经服了雷东宝,拿着名单满村子地找雷东宝想办法,而不是找老书记,一直到大队养猪场才找到。
  臭气熏天的猪场里,雷东宝正与猪倌商量哪几头猪可以杀,哪几头猪留种。见四眼会计进来,他拿环眼盯着会计,却自言自语似的道:“这猪连糠都吃不饱,摸上去一把骨头。你算算一个人能分几斤。”
  四眼会计每年都算,早轻车熟路,拿钢笔在手心手背算了会儿,报岀个数字。
  雷东宝不清楚四眼会计是怎么算的,问道:“下水怎么算?猪头猪脚不能算在内,谁有钱谁买。”
  四眼会计忙道:“一向都是肉平分,猪血下水猪头猪脚谁出钱谁买,另外留一只猪头,大队几位干部年前开会后聚餐。”
  雷东宝想到他们当兵时候连长指导员与他们一个锅吃饭吃菜,有时抢任务抢时间,好菜还留给突击队员吃,这个大队倒好,干部比群众吃在前头。统共才几头猪,几个大队干部一顿得吃掉几个人的份额。他压根儿就没想这事得与老书记他们商量一下,顺口就道:“今年不留猪头了,开春砖窑开起来,买煤买手拉车,多的是要钱的地方。我看队里都没几个钱吧,一只猪头的钱也好。”
  四眼会计有意讨好,拉住雷东宝的手臂一直拖到猪场门口,才附耳轻声道:“要不赶杀猪时候留只后腿,给公社信用社主任送去?只要他主任一张嘴,就是买辆拖拉机的钱都能借出来。”
  雷东宝本来挺厌烦四眼会计的亲密相,但听了会计说话才明白这话还真只能贴着耳朵说,他狐疑地问:“这不是腐蚀革命干部吗?别肉给扔出来,事情也办不成。不行,要借钱我们还是问公社打报告,按规矩来。”
  四眼会计真没想到,如此凶神恶煞的大队党委副书记竟然会如此单纯无知,他硬是傻了几秒钟才反应过来,道:“你不信问书记,都是这么在做的,否则就是公社批条了你也借不出来。”
  雷东宝将信将疑,犹是嘀咕:“这不是犯错误吗?对了,你找来这儿什么事?”
  四眼会计这才想起他还有要紧事找雷东宝,忙道:“才三个小组来签承包书,怎么办呢?问他们,他们都说再商量商量,我估摸着他们得商量到春节后。”
  雷东宝奇道:“地都已经分到他们手上,干吗还不来摁手印?你晚上广播里通知,明天杀猪分肉,谁不签谁别想分肉,年内不签,分到的地也退回,以后继续出工拿工分。什么屁大的事儿,有那么多天好蘑菇的?”
  四眼会计提心吊胆地提醒:“东宝书记,要不要注意一点方式方法?要不我跟老书记说说,晚上挨家挨户……”
  雷东宝打断他:“我跟叔去统一意见,你就照我说的做。天快暗了,快去。”
  四眼会计看看表壳开裂的手表,连忙离开猪场,心里一直在想,这东宝书记可真够粗暴独裁。
  但四眼会计没料到雷东宝的独裁效果会是那么的好,他广播停下没多久,立即有人撂下饭碗上门要求签承包书。但都在摁手印时候问一句,这谁决定的馊主意,拖几天会死人吗。四眼会计一点不客气,实事求是告诉大伙儿,这都是东宝书记的主意。顿时大半的人哑了火,这小雷家大队谁不是看着雷东宝长大的?又有谁不知道雷东宝一身蛮力打遍小雷家无敌手?
  也有几个仗着辈分骂上几句的,更多的是偷偷告到老书记那儿的,不过老书记一概“嘿嘿”以应,态度非常明确,绝不敷衍。众人这才明白,感情雷东宝后面是老书记撑着腰呢。
  等众人离开,老书记才关上门偷笑。他这回倒是没给雷东宝撑腰,但雷东宝的副书记位置,却是他在公社里力挺得来。不为别的,只因为小雷家大队原来的那个造反派书记老猢狲在队里依然横行霸道,在公社依然称兄道弟,老书记取而代之,老猢狲不知道心里头多恨,事事与老书记唱对台戏,而队里没人敢出来说公道话,都怕那造反派书记。但老猢狲唯有怕雷东宝一个,他唯一挨欺负的一遭是得罪了雷东宝的妈,大雪天差点被雷东宝埋进孩子堆的雪人里闷死,此后见了雷东宝就远远绕着走。这世道一向是讲理的怕不讲理的,不讲理的怕不要命的。老书记本来想拉雷东宝撑腰来推进大队工作,意外之喜是小子还是个能干事的,大队里从来办事磨蹭,这小子上任后气象焕然一新。老书记看着雷东宝越来越喜欢,先前雷东宝来商量以后不占那一只猪头的便宜,他还大大表扬了一番,说大队干部分吃猪头,这是老猢狲这种人留下的恶习,该除。可惜小子经不起表扬,白着眼睛溜了。
  老书记决定往后死撑雷东宝到底。再说,怎么说都是本房侄子,虽然是远了点。只要雷东宝这半年坐稳,以后他让位给雷东宝,书记之位依然可以掌握在本房手里。人怎么说都是有点私心的。
  闹哄哄杀完猪分完猪肉,已是大年三十。闲下来没事做了,雷东宝心里猫抓猫挠地想起一个人,那个宋家姐姐。他花退伍费买了一付猪肝一对儿猪蹄,掏钱时候心里就想着那条通往宋家的路。但他一直腾不出时间,他得看着承包书签完收存,他得看着金贵的猪肉公平合理地分到每一个人手里,他还得处理换承包地位置起摩擦的小官司,没想到芝麻绿豆大的村官,事情多得不可思议。
  年三十早上贴完最后一张封条,他拎起猪肝猪蹄撒丫子就赶去红卫大队。但上了路才有时间想到一个严重问题,他该找个什么样的借口进宋家的门并送出东西。他做事再直接,也知道不能上去就说我看上你们家姑娘了,那样做会被人拿扫帚打出来。他想来想去,决定违心地挂上向宋家弟弟致谢的招牌。
  一路过去,雷东宝一路感慨,看人家大队,家家热火朝天地准备过年,进村就闻到肉味在空气中弥漫,门口挂着鸡鸭鱼肉,不像他们小雷家,一人才能分到那么小小一刀肉,都不够他放开肚皮吃两顿。开春,是真的要好好发展经济了。
  紧赶慢赶,好不容易赶到红卫大队,雷东宝却尴尬地发现家家烟囱在冒白烟,正是中饭时间。雷东宝当然是硬着头皮上门了,可心里着实担心宋家所有人的反应。恰恰在吃饭时间到人家家里,人家会怎么看他。
  他只是奇怪,别人家都看上去红红火火的,就宋家安安静静,门口啥都没挂,对联都没有。雷东宝竭力斯文地敲门,来开门的是宋运辉,雷东宝忙稍稍提高一点手中的猪肝猪蹄,以他特有的凶巴巴的笑脸对宋运辉道:“小宋,来感谢你来了。前几天你告诉我承包是怎么回事,我们小雷家大队……”说到这儿的时候,宋运萍听到雷东宝特有的粗大嗓门,离开饭桌过来门边。雷东宝一看见只简简单单穿一件丝瓜蛋花汤般花色棉袄罩衫的宋家姐姐,喉咙一哽,忽然失声。这一下,雷东宝的司马昭之心立刻暴露无遗,宋家四口全都看出他对宋运萍的狼子野心。
  宋运辉当即想到,这人癞蛤蟆想吃天鹅肉,反感地拦在门口不让进,而宋家父母多年以来虽然活得战战兢兢,低人一等,却也并不满意这个闯上门来的女儿追求者,以前偷偷摸摸来门口张望的都比这个强。只有宋运萍一脸惊异,但面对雷东宝热烈的直视,立刻低下头去,看到弟弟拦在门口,她忙轻轻说一声:“雷同志请进,还没吃饭吧。”
  雷东宝眼里只有一个,压根儿没看到其他人的反应。但听宋运萍邀请,却又难得收起包天大胆,违心地道:“吃了,我吃了。前几天你弟弟帮忙,我们承包搞得很成功,我过来谢谢你们。一些些东西,我挂门口,我走啦,你们慢吃。”话是这么说,东西也挂门口了,可脚底下却没移动的意思。
  宋运萍微微一抬眼皮,但都没瞟到雷东宝,就又低下眉,从喉咙底下哼岀一句:“大冷天的,进来喝口汤吧。小辉,给雷同志拿凳子。”
  雷东宝早高兴地应声跳进门。宋运辉却看着姐姐走向厨房的身影略微迟疑,但他最终还是没说什么,将一把小圆凳搬来,换下自己的椅子,请雷东宝坐椅子上。家中椅子有限,四口人四把椅子,再多没有。雷东宝进门就冲宋季山夫妇客气地喊“叔,姨”,但这声音却打架似的,又响又硬,一下给这个原本安安静静的家庭带来喧闹。宋运辉依然没说什么,只默默旁观,看父母并不是很热情地请雷东宝入座。
  宋运萍当然不相信雷东宝已经吃了饭,好在中饭晚饭是一起煮的,饭锅里还有,她取来一只蓝边碗满满盛了一碗白米饭,想了想,又拿饭勺将饭使劲压结实,上面又狠添一勺。她估摸着雷东宝饭量大,怕他客气吃一碗两碗就收手,回去路上冷着饿着。这一碗饭,捧手上沉甸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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