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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

_3 加西亚·马尔克斯(哥)
“我们把它毁了,”将军说,“现在唯一剩下的是再一次重头做起。”
“我们去做。”洛伦索·卡卡莫说。
“我不去做了,”将军说,“我所缺的就是把我扔进垃圾箱去。”
洛伦索·卡卡莫把装在红绸匣子里的一对手枪送给他作纪念。他知道将军不喜欢火器,在他为数不多的个人争斗中,他都让自己用剑。但是这两支枪具有道义上的价值,因为在一次爱情决斗中,它们被幸运地使用过.将军激动地收下了。没过多少天之后,将军将会在图尔瓦科接到卡卡莫己经去世的消息。
5月21日(星期天)的下午,在吉兆的预示下将军又踏上了旅程。船与其说是被桨划着前进,不如说是被水流推着前进,舢舨把陡峭的岩壁和海滩上的海市蜃楼都抛在了后面。现在途中碰到的木排数量比过去多,速度也更快。与头几天见到的不同的是,这些木排上都盖有梦幻般的小房子,窗沿上摆着花盆,窗口凉晒着衣服,还带有铁丝编成的鸡笼并养有奶牛,早衰的孩子们在向着已过去很远的舢舨招手道别。船队在映照着满天星斗的平静水流甩航行了一个整夜,天亮时,远远望见桑布拉诺镇在旭日初照下闪闪发光。
码头上,被人们唤做大孩子的卡斯图洛·坎皮略在树冠如盖的木棉树下迎候他们,他在家中准备了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以欢迎将军。他发出这样的邀请是根据传说得到启发的。据说,将军第一次访问桑布拉诺时,曾在码头大石头那边一家小得可怜的饭馆里吃了顿午饭,饭后他说,即使仅仅为了享用一顿可口的木薯香蕉肉,每年也要来此一次。饭馆的女主人为这位如此重要客人的光临受宠若惊,她让人去尊贵的坎皮略家借来盘子和餐具。有关那一次用餐的细节,将军已记不清了。何塞· 帕拉西奥斯也没有把握,但那具有沿海风味的木薯香蕉肉与委内瑞拉的炖大肉是不是一回事。但是,卡雷尼奥将军认为是一样的,而且确实在码头的大石头那边用过餐,不过不是在马格达莱纳河战役期间,而是这次战役的三年前乘汽艇来这里时吃的饭。将军对于他记忆力的衰退越来越感到不安,他谦逊地肯定了人们提供的证言。
坎皮略家族有座富丽堂皇的邸宅,庭院里有不少高大的杏树,卫队的掷弹兵就在杏树下面木板支成的案子上吃午饭,案子上铺着香蕉叶代替桌布。在俯览整个庭院的内露台上,有一张豪华的餐桌,完全按照英国方式布置而成,那是供将军和他的副官及少数几个来宾用餐的。女主人解释说,他们是清晨四点才接到蒙波克斯的消息,几乎没有充裕的时间来屠宰他们家牧场里饲养得最好的牛、羊。鲜嫩味美的肉已被切成一块块放在水里大火煨煮,同时还配以园子里的各种水果。
听到事先并未告诉他而已准备好午宴的消息,将军甚为恼怒,何塞·帕拉西奥斯不得不使尽和事佬的全部解数,劝说将军接受登岸的邀请。家宴上亲切好客的气氛使他的情绪大为好转。他有根有据地夸赞了菜肴的味道可口和主人家女孩子的温柔甜蜜,羞怯而殷勤的姑娘们按古代的方式利索地招待着在贵宾席上就座的宾客们。他特别赞赏了银质餐具上地道、精致的钢印和已被新时代的不幸所吞噬的某家族的徽记,但是,他使用的是自己带的餐具。
唯一引起他不快的是一个在坎皮略家族庇护下生活的法国人,他来参加午宴是想在这样一位显要的贵宾面前显示他对古往今来所有不解之谜的广博学识。他在一次海难中丢失了所有行李,从差不多一年之前起,他和他的助手及佣人就占据了坎皮略家住所的一半,等待着应从新奥尔良寄给他的一笔没有把握的救济金,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他叫迪奥克勒·阿特朗蒂克,但他不清楚他的专业属哪一门学科,也不知道他来新格拉纳达是干什么的。要是他光着身子。手里拿把三叉戟的话,与海神的样子毫无两样,他为人的粗鲁和邋遢,镇上无人不知其名。但是与将军吃饭这件事使他很是激动,就餐前特别洗了个澡,指甲显得干干净净,五月的大热天,穿着象冬天巴黎沙笼里一样的衣装,上身是配有金灿灿钮扣的蓝礼服,下面是时装指南上的老式条纹裤。
从打完第一声招呼起,他就以纯正的西班牙语开始了他渊博的讲座。他说,一位格勒诺布尔小学时代的同学,经过14年不懈的努力,刚刚破译出了埃及的象形文字,玉米的原产地不是墨西哥而是美索不达米亚的一个她区,在那儿发现的有关化石,早于哥伦布到达安的列斯群岛的年代.亚述人早就获得了天体对疾病产生影响的实验证明,与一部刚出版的百科全书所说的相反,希腊人直到公元前400年才知道了猫。他以权威的口气片刻不停地谈着一个又一个问题,只是当他抱怨拉丁美洲烹饪技术的文化缺陷时,才稍作紧急的停顿。
将军坐在他对面,装着吃得比往常多的样子,眼睛盯着餐盘,勉强对法国人以礼貌性的注意。从一开始法国人就试图用法语跟将军交谈,出于客气,他回以法语,但随即仍用西班牙文讲话。那一天将军的耐性使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感到意外,他知道欧洲人的专制主义如何使他恼怒。
法国人向应邀的客人、甚至坐得较远的客人高声说话,但是,很明显,只有将军的注意力才是他感兴趣的。据说,他从鸡谈到驴地突然直接问将军,归根结蒂哪一种政府制度最适于拉丁美洲的这些新共和国。将军仍然没有抬起目光,反问道:“您怎么看呢?”
‘我认为拿破仑的事例不仅对我们来说是好的,对于整个世界也是如此。”法国人说。
“我不怀疑您这样认为”,将军丝毫没有掩饰他的讥讽,“欧洲人以为只有欧洲搞出来的东西对全世界才是好的,而所有别的一切都是该斥责的。”
“据我所知阁下是君主制方案的推动者。”法国人说。
将军第一次抬起了目光,“您该忘记这件事了,我的额头永远不会被一顶皇冠沾污。”他指着他的副官们结束道:“我有伊图尔维德在那儿,他将提醒我这件事。”
“就说他”法国人说,“您在处决这位皇帝时发表的声明使欧洲的君主主义者大大松了一口气。”
“我对当时说的话一个字也不会动,”将军说,“我对象伊图尔维德的父亲这样平常的人能作出这样了不起的事情感到惊异,但愿上帝能象把我从与他一样的生涯中解脱出来那样,把我从他遭遇的命运中解救出来,虽然我知道,永远也不会把我从他经受过的那种忘恩负义中解脱出来。”
接着,将军试图缓和说话的生硬语气,他解释说,提出在这些新诞生的共和国建立君主制度的是何塞·安东尼奥·派斯。这一主张传播开后,便得到了代表各种利益集团的推动,他本人甚至考虑将它披上终身总统职务的外衣,作为不惜一切代价争取并保持美洲完整性的孤注一掷的方案。但是很快他就觉察到了它的自相矛盾。 “联邦制我觉得正好相反,”将军说道,“由于它要求于我们的超越了我们的品德和才能,我觉得,对于我们这些国家它太完美了。”
“不管怎么说,”法国人说,“不是制度,而是制度的过分化的东西使历史失去人性。”
“我们已经背得出这个讲话了,”将军说,“实质上,这就是欧洲最了不起的趋炎附势者本哈明·康斯坦特的那种需要。他先是反对革命,然后又支持革命。他开始反对拿破仑,可后来成了他的廷臣。很多次,他晚上临睡时是共和党人,早晨醒来时却是君主主义分子,或者相反。而现在,由于欧洲的绝对优势,他又成了我们真理的绝对保管人。”
“康斯坦特反对专制的论据是很清楚的。”法国人说。
“作为良好的法国人,康斯坦特先生是专制利益的狂热鼓吹者,”将军说,“相反,有关那场辩论,唯一清楚的论点是普拉特讲的,他指出政治的好坏取决于推行它的时间及地点。在生死攸关的战争里,我亲自下令一天里处决过80名西班牙俘虏,包括瓜伊拉医院里生病的战俘。今天,如来在同样的环境下,我的嗓音将毫不颤抖地再一次发出那样的命令,欧洲人将没有什么道德权威来指责我,因为如果一部历史浸透了鲜血、卑鄙和不义的话,那这就是欧洲的历史。”
在一片有如笼罩着整个小镇的肃静中,随着分析的深入,他自己的怒火越烧越旺。被驳得喘不过气来的法国人想打断他的话,但他一挥手就把对方镇住了。将军回顾了欧洲历史上那些令人发指的屠杀。巴黎的巴托洛梅之夜,十个小时内,死者超过2000。在文艺复兴的鼎盛时期,15000名由皇家军队收买的雇佣军焚烧了罗马城并把它洗劫一空,又用刺刀杀死了它的8000名居民。精彩的结局是全俄罗斯的沙皇伊凡四世,叫他“可怕的人”一点也不错,他杀绝了莫斯科和诺夫哥罗德之间的所有城镇的居民,而在诺夫哥罗德,仅仅因为怀疑有人密谋反对他,在一次袭击中就下令屠杀了它的20000居民。
“所以,就请别再给我们说我们应该干什么了,”将军说道,“别试图教训我们应该怎样为人处世,别想让我们成为和你们一样的人,别企求我们在20年里做好你们化了2000年尚且做得如此糟的事。”
他把餐具交叉地放在盘子上,第一次用他喷射着火焰的目光盯住法国人.“娘的,请让我们安安静静地搞我们中世纪吧!”
一阵咳嗽使他几乎缓不过气来,当咳嗽平静后,他恼怒的痕迹一点也没有了。他露着最动人的微笑向坎皮略转过身去,特别向他表示道:“亲爱的朋友,请您原谅,今天这样的唠叨不配这顿如此值得回忆的午餐。”
威尔逊上校曾把将军的这段插曲告诉过当时的一位记者,但此人没有留神记住。“可怜的将军已经完了,”威尔逊说。实际上,凡是在他最后一次旅途中见到过他的人,都确信是这样,也许这就是谁也没有留下有关文字材料的原因。他的某些随行人员甚至认为他将不会被写进历史。
过了桑布拉诺,热带雨林不那么稠密了,沿岸的居民点气氛更为愉快,色彩更为鲜艳,有些地方的街巷里还传出“不为了什么”的乐曲声。将军躺在吊床上试图用一个平静的午睡来消化法国人的狂妄言辞,但没有做到。他在想着那个法国人。并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可惜他没有能及时找到击中要害的句子和无可辩驳的论据,而现在,当他躺在孤独的吊床下和对手已远离射程之外时,这些话,这些论据都一一浮现在他的脑际。但是,傍晚时分,他的感觉稍微好了一点,便指示卡雷尼奥让政府努力改善那个倒霉的法国人的状况。
随着船队将要临近大海时,人们对大自然的渴望愈来愈强烈,大多数军官都欣喜若狂,有帮助划桨的,有用刺刀捕杀鳄鱼的,更有的把简易的事情复杂化,做船上犯人的活儿来消耗过剩的精力。相反,何塞·劳伦西奥·库尔瓦只要有可能就白天睡觉,夜里干活,他这徉做是因为惧怕自己可能因白内障而引起失明,就像他外婆家几个亲人所遭遇的那样。因此,他在夜里起床干活,以便学会做一个有用的盲人。在战地营房的那些难眠之夜,将军曾多次听到他二手干活的忙碌声,锯断自己刨光的木板,组装已做好的零件,轻轻地敲击锤子以免把别人从睡梦中吵醒。次日,人们很难相信这样的细木工活儿是在夜里摸黑干的。在皇家港口的那个晚上,何塞· 劳伦西奥,席尔瓦因没有及时回答口令,值班的哨兵以为有人企图趁着黑夜偷偷接近将军的吊床,差一点向他开枪。
船队行得既快又稳,唯一的小事敌是海军准将埃尔韦斯的一艘轮船造成的。当这条船排故着汽,从一旁往相反方向驶去时,产生的尾波危及到了船队,一条装满给养的舢舨被掀翻了。轮船的挑檐上可以看到“解放者”这几个写得很大的字母。将军沉思地凝视着那艘船,直到危险过去,那条船在视野里消失了为止。他咕哝道: “解放者。”接着,就象某人翻开书的下一页似地自语道:“他们以为那是我!”
夜里,他躺在吊床上无法入睡,缓慢的桨声玩着与热带雨林里卷尾猴、小鹦鹉、大蟒蛇的声音比美的游戏。突然,谁也没有想到,有个人说道,坎皮略一家由于害怕被传染上结核病,把那套英国餐具,捷克波希米亚的玻璃器皿和荷兰台布全都埋在院子里了。
虽然在大河一带这己是人所皆知的消息,而且很快将传遍整个海滨地区。但是,这是将军第一次听到对他病症的马路诊断。何塞·帕拉西奥斯感到将军受到了震惊,因为他的吊床不再摆动。经过长长的沉默思虑后,他说:“我是用的自己的餐具。”
第二天,船队在特内里费镇靠岸,以补充路上掉进水里的给养。将军悄悄地呆在了舢舨上,但是派威尔逊登岸打听一位姓莱奥努瓦或莱奥努瓦尔的法国商人,此人有个女儿叫阿尼塔,其时大概20岁左右。由于在特内里费没有查到结果,将军希望也去附近的瓜伊达罗、萨拉米纳和皮尼翁详尽地了解一下,最后,他才确信在现实中这是一个没有任何根据的传说。
他在这件事上的兴趣是可以理解的,因为数年来,有种不怀好意的议论从加拉加斯到利马一直在跟踪着他,据说,大河战役期,他路过特内里费时曾与阿尼塔·莱奥努瓦发生过违法的、失去理智的情爱关系。这种流言蜚语一直使他内心不安,但他也没有任何办法给以澄清。首先,因为他的父亲胡安·维森特·玻利瓦尔上校曾因所谓强奸成年和幼年女子一事和滥施初夜权并与很多女人有不正当的关系而在圣马特奥地方主教面前受过好几次的控告。其次,在大河战役期间,他在特内里费总共才呆了两天,两天的时间对于如此炽烈的爱情是远远不够的。但有关这件事的传说竟达到了这样的地步,甚至在特内见费的公墓里有座立着的安娜·莱奥努瓦墓碑的墓,直到世纪末,它都是情人们朝拜的地方。
在将军的随从人员里,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的残臂所感到的不便是大家友善地取笑的原因。虽然他的胳膊里已没有了骨头,但是手的动作、手指的触觉他都感觉得到,阴天骨骼的疼痛他也有知觉。他仍具有讥嘲自己的幽默感。相反,使他担心的是在睡梦中回答别人问话的习惯。在梦里他能与人进行任何方面的交谈,但无一点清醒时的控制能力。在梦中他还能说出他在醒着时守口如瓶的打算和挫折。某一次,曾有人毫无根据地指控他泄露军情。船队航行的最后一天夜里,靠着将军吊床守夜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听见睡在船头上的卡雷尼奥在说话:“7982个”。
“你在说什么啦?”何塞·帕拉西奥斯问道。
“说星星,”卡雷尼奥答。
将军睁开了眼睛,他确信卡雷尼奥在说梦话,于是欠起身透过窗户看了一眼夜空。夜,广袤辽阔,皎洁灿烂,明晃晃的星星填满了天幕。“差不多要多十倍”,将军说。
“就是我说的那个数字”,卡雷尼奥说,“加上两个在我数数时一闪而过的流星。”
这时将军离开了吊床,看到他仰面睡在船头上,显得比什么时候都清醒,光着的身子上布满了横七竖八的伤疤,他正在用伤残的胳膊数着星星。委内瑞拉白岗子那一仗结束后,找到他时就象这样,上下染满鲜血,浑身几乎被砍得稀烂,人们都以为他死了,就把他放在了泥沼里。身上有14处被马刀砍伤,其中几刀使他丢掉了胳膊。后来,又在别的战斗中受了另外一些伤。但是,他的精神丝毫无损,他的左手处得如此灵巧,以致他不仅耍弄刀、枪得心应手,声名卓著,他那精妙的书法也闻名遐迩。
连星星也逃脱不了命运的捉弄”,卡雷尼奥说,“现在就比l8年前少了”。
“你疯了,”将军说。
“没有,”他答道,“我老了,但我不愿相信这是真的。”
“我比你足足大八岁”,将军说。
我的每处伤口要算两岁,”卡雷尼奥说,”这样我就变成了我们中间年龄最大的人。”
“如果这样说,最大的要称何塞·劳伦西奥,”将军说,“他有五处枪伤,七处被长矛刺伤、两处箭伤。”
卡雷尼奥就势抓住了他的回答,回敬了一句恶意深藏的话:“而最年轻的可能是您了,您皮也没有挠破过一块。”
将军听到这种既是事实也是责备的话已不是第一次了,但在卡雷尼奥的语调里好象并没有怨恨,两人之间的友谊经受过最严峻的考验。他在卡雷尼奥身边坐了下来,帮他欣赏映在河里的星星。当卡雷尼奥再次与将军说话时,那是在间隔了长长的停顿之后,当时他已进入了梦乡。“我拒绝接受这次旅行将是生命结束的说法。”他说。
“人们的生命不仅仅以死亡来结束,”将军说,“还有别的方式,包括某些更为值得的方式。”
卡雷尼奥仍不愿意接受将军的解释。“得干点什么,"他说,“即使用紫硬毛香菊给我们洗一次澡也成。而且不只是给我们几个,应给整个解放者军队洗一次。”
将军在第二次去巴黎之前,尚未听说过关于用紫硬毛香菊洗澡的事。紫硬毛香菊即伦塔纳花,用它来洗澡是委内瑞拉民间用来消灾祈福的一种方法。有关此花具有这样的功能,是温布尔特的合作者埃梅·邦普郎博士以一种唬人的、科学的郑重语气告诉他的。就在那个时候,他认识了法国司法界一位令人尊敬的法官,他在加拉加斯度过了他的少年时期。这位法官披着漂亮的长发,蓄着被消灾的浴水染紫的胡子经常出入于巴黎的文学沙龙。
将军嘲笑一切散发出迷信或超自然绝技气味的东西,并讥讽有悖于他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唯理论的一切信仰。当时.他刚满20岁.是共济会成员,殷实富有,不久前丧偶,他对拿破仑·波拿巴的登基加冕大惑不解。他高声背诵卢梭的《爱弥儿》和《新爱洛绮丝》里他所喜爱的片断,这两本书多少年来都是他的床头读物,在老师们的照顾下,他身背挎包,徒步穿越了几乎整个欧洲。一次,在一座山顶上,俯瞰着脚下的罗马城,西蒙·罗德里格斯给他说了句有关美洲各国命运的豪壮的预言。对于这一点他看得更加清楚。
“对这些讨厌的西班牙人,应该做的就是把他们从委内瑞拉撵走,”他说,“我向您发誓我将这样去干。”
当他达到成人年龄并终于能够支配遗产后.便开始了一种适应于当时的狂热和他本人性格特点的生活,三个月里.他花去了15万法郎。在巴黎最豪华的旅馆里包有数个最昂贵的房间,随身跟有两个制服笔挺的仆人,进出是一辆配有土耳其车夫、几匹纯白良马拉着的马车,在不同的场合携带不同的情妇,有陪他去他喜爱的普罗科佩咖啡馆喝咖啡的,有陪他去蒙马特跳舞的,还有陪他去歌剧院他的私人包厢看戏的,他向所有相信他的人讲述怎么在一个倒霉的夜里玩轮盘赌,一下输了 3000比索。
回到加拉加斯后,他以羞于告人的激情继续阅读一本被他两手翻得皱折不堪的《新爱洛绮丝》,他与卢梭比跟自己的心靠得还近。然而,6月25日暗杀阴谋不久之前,那时他己圆圆满满、富富有余地履行了他在罗马立下的誓言.当曼努埃拉·萨恩斯第十遍朗读《爱弥儿》时,他让她别再往下念了,因为他觉得这是本令人讨厌的书。就是这一次,他这样对她说:“任何地方也没有1804年在巴黎时那样使我厌倦。相反,他在巴黎逗留期间,曾认为自己不仅是幸福的,而且是世上最幸福的人,并且也没有用紫硬毛香菊的预言之水浸染他的命运。
24年之后,当他深为大河的魅力所吸引,自己的生命己近垂危,且为对手所败时,也许他问过自己是否有勇气把牛至和鼠尾草的叶子,还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洗浴消遣用的苦橙子扔进粪坑里去,是否有勇气遵从卡雷尼奥的忠告,与他的叫化子军队,他那废物一堆的荣誉,他那些值得铭记的错误,还有整个祖国和他自己,一起沉入用紫硬毛香菊泡成的救苦救难的大海海底。
这是一个万籁俱寂的夜晚,就象在利亚诺斯无垠的河滩上,静得数莱瓜以外两个人的悄声密谈都能听得清清楚楚。克里斯托瓦尔·哥伦布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他在日记里这样写道“整个夜里,我都感到飞鸟的声音。”因为经过69天的航行,陆地终于近在眼前了。将军也感到了飞鸟的声音。鸟儿差不多是八点钟开始飞过的,当时卡雷尼奥已沉入梦乡,一个小时后,他头顶上的鸟儿如此之多,翅膀煽起的风比刮的风还大。过了一会儿,由于水底映出的星星而迷失方向的数条大鱼.从舢舨下面游了过去,东北方向腐物发生的臭气,也一阵一阵地扑面而来。那种即将获得自由的奇特感觉在大家心里产生的无限力量,无需要看见它才去承认它。“天哪!”将军长叹了一声,“我们到了。”确实,大海就在那儿,海的那一边就是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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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
就这样,将军再次回到了图尔瓦科,并住在了同一幢房子里。这幢房子里的房间是阴暗的,有着圆月形的拱门,与人体一般大的落地窗户朝向碎石铺地的广场,这幢房子还拥有一个通修道院的院子。在这个院子里,他曾看到过新格拉纳达的大主教和总督堂·安东尼奥·卡瓦列罗贡戈拉的幽灵,月夜里,这个幽灵在柑桔树下散步,以减轻自己对多次过错和难以偿还的债务的歉疚。同海岸边那通常炎热而潮湿的气候相反,由于图尔瓦科海拔高,它的气候凉爽而有益于健康。小河旁生长着根深叶茂的大月桂树,士兵们时常喜欢习躺在那儿睡午觉。
他们是在两天之前从新巴兰卡到达图尔瓦科的,那是他们盼望己久的水上旅行的最后一站。他们不得不凑合着睡在芦苇泥巴墙的棚屋里,里面堆满一袋袋稻谷和生皮子等物,因为当地既没有为他们预备房间,也没有准备好他们预定的骡子.将军的汗水浸透了衣衫,浑身疼痛,一到图尔瓦科就很想睡觉.但是却毫无困意。
船上的东西还没有卸完,将军到达的消息便早已传到离那儿仅有30多公里的卡塔赫纳了。驻军司令兼地方财政事务长官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在卡塔赫纳己经筹备完毕第二天的民众欢迎会。但是将军不愿意过早地参加欢庆活动。对于那些冒着讨厌的毛毛细雨在大道上等着他的人,他只是象对待老朋友似地热情也打着招呼。随即便坦诚地要求他们离开,让他一个人呆着。
实际上,他的情绪比表面看到的还要坏得多,只是他竭力掩饰罢了。就连他的随从人员,都注意到他的日益恶化的心态,他的身体每况愈下。他已力不从心,身不由己。皮肤由淡绿色变成了蜡黄色。他一直在发烧,头痛也老是在折磨着他。牧师主动提出为他请个医生,但他坚决反对:“如果我按那些医生说的去做,我早已入土多年了。”他原来准备到达图尔瓦科后第二天便赶到卡塔赫纳去,但上午他得到消息说、港口上没有一条船去欧洲,最后一班邮船也没有为他带来护照。这样,他便决定留下来休息三天。他的副官们都对这一决定表示欢迎,因为这不仅对将军的身体有利,而且也因为悄悄传来的有关委内端拉时局的消息估计对他的精神也不会有好的影响。
但是,将军无法阻止市民们继续然放鞭炮并直到他们把爆竹放完,也无法阻止一个管乐队在离他很近的地方安下营地进行演奏,而且往往吹奏到深夜方散。人们还从邻近的马里亚巴哈沼泽地为他请来了一个由黑人男女组成的滑稽剧团,演员们个个身着十六世纪欧洲宫廷侍从的服饰,戏谑地用非洲艺术表演西班牙的沙龙舞。将军上一次采访时,看了这个剧团的节目,很是喜欢,曾让来演出了好几次,所以这次又把它请来了,然而现在他却不屑一顾。“把这帮闹哄哄的人带得远远的。”他说。
卡瓦耶罗——贡戈拉总督建造了这幢房子,并在这里住了大约三年,但是将军却把自己的心慌意乱,神志恍惚归结为各个房间里闹鬼所致。将军不愿再去他上次住过的房间,因为在他的记忆中,那是一个充满恶梦的房间,每天晚上他入睡之后,都梦见有个头发光亮的女人往他的脖子上系一条红带子,直到把他惊醒。他这样一次又一次地反复做着恶梦,一直折腾到黎明。所以,这次他让人在大厅的铁环上挂起吊床,睡了一会儿,没有做梦。大雨滂沱,一群孩子站在临街的窗下,探着头看他睡觉,其中一个悄声说:“是玻利瓦尔,玻利瓦尔。”将军被吵醒了,但他仍在发烧,他在朦胧中寻找着那个孩子,孩子问他:“你喜欢我吗?”
将军以颤抖的微笑向他做了肯定的答复,但接着便吩咐把一直在周围觅食的母鸡赶走,让孩子们退下,把窗户关上。他又重新睡着了。当他再次醒来的时侯,天依旧落着雨,何塞·帕拉西奥斯正准备在吊床上支蚊帐。
“我梦见一个街上的孩子探进窗户,向我提了些奇怪的问题。”将军对他说。
将军答应喝一杯汤药,这是他24小时以来第一次吃药,但是没有喝完,他复又躺在吊床上,浑身感到软弱无力。他长时间地陷入沉思,眼睛则盯着挂在房梁上的一列蝙蝠。最后,他叹了口气道:“我们看来要讨着饭走进坟墓了。”
一路上,所遇到的老军官和普通士兵们都向将军讲述了自己的不幸,将军听完马上慷慨解囊,到了图尔瓦科之后,他的旅费只剩下了四分之一。他还要看一看省政府有限的钱库里是否有现成的钱支付他的汇票,或者至少可以同投机商打打交道。如果他打算马上在欧洲定居,英国可以免费提供方便,因为他为英国带来过许多好处。“英国人是暮欢我的。”他常常这么说。为了能象昔日那样体面地维持生活,保住他起码的仆人和随从人员,他一直怀着卖掉阿罗瓦铜矿的幻想。话虽这么说,可如果他真的马上要去,他和他随从人员的船票和途中的费用是马上急需解决的问题,然而他手头尚剩的那点钱根本无法想象来办这样的事。此时他最需要的莫过于停止想入非非,可是他做不到。尽管由于发烧和头疼他的眼睛已不听使唤,在没有蝙蝠的地方,看到了蝙蝠,但他还是强打起精神,驱赶掉影响他感官的困意,一口气向费尔南多口授了三封信。
第一封信是写给苏克雷元帅的,他衷心地感谢他的道别。在这封信中,他只字未提及他的病情.尽管在象那天下午的情况下他本应该说说病情的,而且他也很需要别人的同情。二封信是写给卡塔赫纳省长堂·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的。
他再三要求阿马多尔先生令省金库支付他8000比索的汇票。“我穷得叮当响。出国需要这笔钱。”他对他说。这一请求还真有效,不到四天工夫,他便得到了同意的回答,于是,费尔南多到卡塔赫纳取了这笔款.第三封信是写给哥伦比亚驻伦敦公使,诗人何塞·费尔南德斯·马德里的。他要求他支付一笔他汇到罗伯特·威尔逊名下的款子和一笔偿还英国技师何塞·兰卡斯特尔的钱。他为了在加拉加斯建立他的新奇的相互教育制度欠下后者20000比索。“这有关我的名誉。”他对他说。他相信,到那时,他的老官司该已经打完,铜矿该己卖掉。然而,他的努力毫无结果,当信到达伦敦时,公使费尔南德斯·马德里已经过世。
何塞·帕拉西奥斯悄悄地向军官们打了个手势,叫他们在室内走廊里玩牌时不要吵闹,但是他们照旧争吵,只是声音小了一些,直到附近教堂的钟打过十一点,他们才稍停下来。稍后,公共娱乐活动的风笛和大鼓也不响了,远处的海风把下午大雨后重新积聚起来的团团乌云刮得一干二净,长满柑桔树的院子里顿时月光溶溶。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将军照顾得无微不至。黄昏以后,将军一直在吊床上烧得说胡话。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熬好了惯常的汤药,又给他用了灌肠剂,而后便等待着有个更权威的人士来建议将军请个医生,然而没有人这样做。一直到黎明,将军只迷迷糊糊地睡了一个小时。
那一天,马里亚诺·蒙蒂利亚将军带着将军在卡塔赫纳的契友去拜访将军。这些朋友中有人人皆知的玻利瓦尔派的三个胡安,即,胡安·加西亚·德尔里奥,胡安· 德弗朗西斯科·马丁和胡安·德迪奥斯·阿马多尔。三个人都为那个在吊床上痛苦不堪挣扎着企图爬起来的人惊呆了。将军甚至没有气力和大家一一拥抱。来访者曾在阿德米拉布莱代表大会上见到过将军——他是此次代表大会的代表——,他们简直不能相信在那么短短的时间内他的身体居然虚弱到这等地步。他的骨头透过皮肤看得清清楚楚,目光无法集中。他大概意识到自己呼出的气体既热又臭,因而说话时总是和对方保持一定的距离,且几乎侧过脸去。但是,给客人们印象最深的是他的身体明显地抽缩了,甚至蒙蒂利亚将军在拥抱他时,似乎感到他的个头只到自己的腰部。
他的体重只有88磅,到去世,肯定还要降10磅。他的正式身高为165米,但医疗卡片上的高度和军事卡片上的记录并不相符。有朝一日到解剖台上时,他的身子还会缩短四厘米。他的脚在身上变得跟手掌一般大小,看来也是抽缩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已经发现,他的裤子几乎可以提到胸部,而衬衣则必须把袖口挽起来。将军注意到了来访者悦异的目光,他只好承认他一直穿在脚上的法国型35号靴子自一月以来已显得大了。即使在最棘手的场合,蒙蒂利亚将军都以机敏伶俐,才华横溢著称。可此时他终于也不得不伤感地说道:“阁下,最重要的是您可别在精神上萎缩下去。”
像往常一样,蒙蒂利亚将军说完俏皮话后自己先纵声大笑起来,而将军则对这位老朋友报之以微微一笑,而后把话岔开。天气已经转好,在室外交谈很舒服,但将军仍旧喜欢在他下榻的大厅里坐在吊床上接待客人。
谈话的主题还是国家形势。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主义者拒绝承认新宪法和新选出的统治者,理由是支持桑坦德的学生们对议会施加了不能容忍的压力。相反,忠于将军的军人却遵照他的命令采取了袖手旁观的态度,支持将军的农村教士阶层没有机会发动起来,忠于将军事业的卡纳赫纳一支城防军的司令官弗朗西斯科·卡蒙娜将军,险些发动了一场起义,至今仍枕戈待旦。将军要求蒙蒂利亚将军为他把卡蒙娜召来,以便进行安抚工作。然后,他的眼睛直视着,在大家面前对新政府做了一个坦率的概括:“莫斯克拉是个笨蛋,凯塞多是个趋炎附势之人,两个人都被圣巴托洛梅的孩子们吓得丧魂落魄。”
按照加勒比的行话,他的意思是说,总统能力很弱,副总统是个看风使舵,甚至可以随便改变政党信仰的机会主义者。将军还以正处失意时期心酸而复杂的语气说,他们每个人都可能同大主教情同手足。相反,他觉得新宪法比预料的要好,因为在当时所处的历史时期,危险并非是选举的失败,而是桑坦德通过从巴黎来信挑动的内战。新当选的总统在波巴扬发出种种呼吁,号召人们遵守秩序和维护团结,但是他还没有表态是否接受总统职位。
“他正在盼望凯塞多干见不得人的勾当。”将军说。
“莫斯克拉大概已到了圣菲,”蒙蒂利亚说“他星期一就离开了波巴扬。”
将军不知道这件事,但他并不感到惊奇。“等着瞧吧,等到他不得不干事的时候,就会变得象个出气的皮球。”他说,“这家伙连在政府里看门都不够格。”他沉思良久,脸上露出深深悲哀的表情。“很遗憾,”他说,“真正的伟大苏克雷。”
“他是最有资格的将军。”德·弗朗西斯科说道,并微微一笑。
尽管将军千方百计不让把他说的话漏出去,但消息还是不胫而走,传遍了全国。
“这是乌达内塔天才的名言。”蒙蒂利亚开玩笑道。
将军没有注意别人的插话,而是以玩笑多于认真的口气打算了解一下当地政治的内幕。但是,蒙蒂利亚又突然以自己刚刚冲淡了的严肃气氛说道:“请原谅,阁下,您比谁都更清楚我对苏克雷大元帅的仰慕,但真正的伟人不是他。”接着,他以演员般的姿态加重语气结束了他的话:“真正的伟人是您。”
将军斩钉截铁地打断了他的话:“我已不复存在。”接着,他又说了下去,讲述了他要求苏克雷元帅接受哥伦比亚总统职务是如何被拒绝的。他完全有能力把我们从无政府状态中拯救出来,”他说“但是他被美人鱼的歌声迷住了”加西亚·德尔里奥认为,苏克雷之所以不接受总统职务,是因为他半点儿也不具备掌握政权的才干。可将军认为他如果担任总统并没有任何不可逾越的障碍。“在人类悠久的历史上,许多次都表明才干是需要的合法女儿。”他说。无论如何,这都是为时已晚的留恋和怀念之情,因为将军和别人一样明白,当时共和国最能干的将军已属于另外的军队,而不属于他的瞬间即逝的军队。
“伟大的才干存在于爱情力量之中,”将军说,随即又对这句俏皮话作了补充:“这是苏克雷自己说的。”
正当将军在图尔瓦科回忆苏克雷元帅的时候,这位大元帅却离开了圣菲踏上了去基多的旅程。他垂头丧气,孤独一人,然而他正值青春年华,身强力壮,正处于荣誉的颠峰时期。在离开圣菲的前夕,他作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悄悄地去看望一位住在埃及区的著名女巫,这位女巫曾在他的战争生涯中多次指点过他。此次女巫从巫牌上看出,即使在那暴风雨的时期,元帅去基多最顺利的道路仍旧是海路。但这位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心情急迫,觉得走海路实在太慢,于是便不顾女巫的郑重判断,甘愿冒风险去走旱路。
“这样,我们就无事可干了。”将军说,“我们真糟透了,我们最好的政府乃是最坏的政府。”
他了解他当地的支持者。在解放战争中,他们都是大名鼎鼎、功勋卓著的先驱。但是,在无足轻重的政治问题上,他们却耍尽花招,以小商人般的狡猾追名逐利。甚至居然和蒙蒂利亚结成联盟来反对他。象对许多其他人一样。他不把他们弄得晕头转向决不罢休。因此他要求他们支持现政府,即使牺牲他个人利益也在所不借象每次一样。他的理由透出一种先知的气息。他现在要求人们予以支持的政府,将桑坦德召回来。桑坦德则将载誉而归,并将把将军残存的梦想扫荡以尽。就是说,他多年征战和付出巨大牺牲所建立的统一的大祖国将分崩离析、毁于一旦,各个政党将四分五裂,他的名字将遭万人唾骂,他的事业将以被歪曲了的形象永远留在人们的记忆里。但是,在那一时刻,只要至少能避免一次新的流血事件,这一切他已全然不放在心上。“起义如大海的浪涛,总是一股浪取代另一股浪。”他说,“因此我从不喜欢搞这样的事。”面对来访者的惊讶神色,他最后又说道,“事情到何种地步了,这几天我甚至为我们为反对西班牙的义举感到悲哀。”
蒙蒂利亚将军和他的朋友们都感到了那是一切的终局了。告别之前,他们接受了一枚他赠送的带有他的头像的金质奖章。他们不能不想到.那是他的最后一次礼品。在他们向门口走去的时候,加西亚·德尔里奥低声说:“他的脸色象死人的一样难看。”
这句话被室内的回声一遍遍地震荡着,整夜都在困扰着将军。但是,第二天弗朗西斯科·卡蒙纳将军竟然看到他神采奕奕,不免大为惊诧。他看到他坐在散发着柑桔花香的院子里的吊床上,那张吊床是附近一个叫圣哈辛托的镇子上的居民为他做的,上边用丝线绣着他的名字。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它挂在了柑桔树中间。将军刚刚洗完澡。头发向后支棱着,身穿蓝呢子制服,役有套衬衫,看上去一副天真无邪的神气。他一边在吊床上慢慢地摇着,一边向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怒气冲冲地口授一封写给总统凯塞多的信,卡蒙纳将军觉得他不象别人说的那样行将就木,也许这是因为他正处于他那有名的怒火中烧之际的缘故。
不管在什么地方,卡蒙纳都是个十分显眼的人物,要想不引起周围人的注意,那是不可能的;但是,将军扫了他一眼却似乎什么都没看见,而是继续口授谴责,诋毁者的背信弃义的一句话。直到快把信口授完的时候,他才向那个站在他吊床前眼睛眨都不眨地望着他的人转过身去,连招呼都也没有打就问道“您也认为我在发动一次叛乱吗?
卡蒙纳将军由于受到了冷遇,也有点出言不逊地反问道:“您这是从哪儿推测出来的,我的将军?”
“就是从这些地方推测来的。”他说。
他把一些刚从圣菲的邮差那儿收到的剪报递给卡蒙纳将军。剪报上指责他又一次秘密地发动榴弹兵叛乱,以便反对议会的决定,从而让他重新掌权。“无耻的谎言,”他说,“我在这儿不遗余力地倡导团结,这些愚蠢的家伙却指责我是阴谋家。”卡蒙纳将军读过剪报之后大失所望。
“我原来不仅确信您在组织起义,而且为此感到十分高兴。”他说。
“这我能想像得到。,将军说。
他脸上并未露出不悦之色,而是要求卡蒙纳将军等他把信口授完。在这封信里,他再次要求正式批准他出国。就象他刚才读剪报时勃然大怒一样,口授完信件之后,立刻又恢复了平静。他没有靠别人搀扶,自己从吊床上下来,挎着卡蒙纳将军的胳膊把他拉到池塘边去散步。
连续三天阴雨之后,阳光象金粉一样透过柑桔树的茂密枝叶的缝隙直射下来,小鸟在桔花中间欢快地啁啾着。将军朝那些鸟儿凝望了片刻,深深动了感情,几乎是感慨地说:“幸好,它们还在歌唱。”然后,他滔滔不绝地给卡蒙纳将军讲解了为什么安得列斯群岛的鸟儿4月比6月叫得动听。随后,他便转入正题。不到十分钟,他便说服了卡蒙纳将军无条件地尊重新政府的权威。说完之后,他把这位将军送到门口,自己回到卧室亲手去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信。她仍在埋怨政府设下重重障碍阻止她跟他通信。
午餐时,将军仅仅吃了一盘费尔南达,巴里加为他送到卧室来的青玉米粥。当时他还在写信。睡午觉的时候,他要求费尔南多为他接着读一本前一天晚上开始读的中国植物学。稍后,何塞·帕拉西奥斯到卧室来送供洗热水澡用的牛至草水,看到费尔南多坐在椅子上把书摊在大腿上睡着了。将军躺在吊床上还没有入睡,他把食指放在嘴唇上,不让何塞·帕拉西奥斯出声。这是两个星期来他第一次没有发烧。
就这样,随着信件来来往往,时间在悄悄地流逝着,将军在图尔瓦科一呆就是29天。他曾两度到过图尔瓦科,但实际上,他真正看出当地天气的医疗效能那是在三年前他第二次到达这里的时候。当时他是从加拉加斯回圣菲阻止桑坦德的分裂计划路经此地。他原来打算在这儿住两个夜晚,但看到镇上的气候对他是如此的适宜,结果住了10天才离开。那些天,天天举行纪念美洲独立的欢庆活动。最后还举行了一次热闹非凡的斗牛比赛,不过用的是小公牛,没有让气粗的大公牛出场。将军本来一向厌恶斗牛,可这次却亲自下场和一头小公牛较量了一番,结果小公牛把他手上的斗篷顶走了,把观众台上的人们吓得惊叫了起来。现在是他第三次来到图尔瓦科,其可悲的命运已经成为定局。随着时间一天天地过去,事情也越来越清楚,这使他很为恼火。凄风苦雨没完没了。对于他来说,延续生命只不过是等待遭受到新的挫折的消息到来。一天晚上,他没有丝毫困意,而且头脑清醒,何塞·帕拉西奥斯听到他在吊床上感慨地说“天晓得苏克雷到哪儿去了!”
蒙蒂利亚将军又来过两次,看到他比第一次见面时好了许多。他甚至觉得将军恢复了昔日的活力,特别从他对卡塔赫纳尚末履行上次会见时所作的投票拥护宪法和承认新政府的承诺。而一再向他表示不满这一点来看,更是如此。蒙蒂利亚将军只好临时编出理由说,他们正在等候消息,首先想知道华金·莫斯克拉是否接受总统职务。“如果提前把事情办了那就更好。”将军说。
蒙蒂利亚再来看他的时候,将军则更为坚决地要求他这样做。他从小就了解蒙蒂利亚,他知道他所说的别人不同意实际上是他自己在抵制。将军同蒙蒂利亚不仅有着阶级和职业的友情,而且终生都在一起同甘共苦。有一个时期,他们的关系变冷淡了,甚至到了互不理睬的地步,因为蒙蒂利亚在对莫里略作战的一次最危险的关头使将军在蒙波斯处于孤军无援的境地。将军指责他是士气的消溶剂,是一切灾难的罪魁祸首。蒙蒂利亚的反应是如此澈烈,以致提出要跟他决斗。但是,尽管有这种私人的恩怨,他仍旧留下来为独立战争效力。
蒙蒂利亚曾在马德里军事学校读过数学和哲学。在委内瑞拉获得解放的消息传到他的耳朵之前,他一直是国王堂·费尔南多七世的侍从官。他曾在墨西哥积极谋反,在库拉索岛巧妙地走私大量的武器。17岁在战斗中负伤之后,他仍然南征北战,骁勇无比。1821年,他赶走了从里奥阿查到巴拿马沿海地区的所有西班牙人。他击败了一支人数比他多、装备比他精良的军队,占领了卡塔赫纳。那时,他主动高姿态地要求跟将军和解。他寄给了将军一把卡塔赫纳城的金钥匙。作为报偿,将军提升他为旅长.并命令他负责沿海地区政府。他不是一个受人喜欢的执政者,尽管他常常以幽默来缓和他的过火行为。他拥有卡塔赫纳城最豪华的住宅。他的“活水”庄园是全省最受别人羡慕的庄园之一。人们在墙上写出标语,质问他从哪儿弄到钱买了那样的房舍和田产。但是,在八年艰难而孤独的执政之后,他仍旧呆在那个位置上,而巨变成了一个狡猾的,别人无法反对的政治家。
将军每次提出要求,都被蒙蒂利亚用种种理由拒绝。尽管如此,有一次蒙蒂利亚还是毫不掩饰地说了真话: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决心不去宣誓效忠一个妥协的宪法,也不去承认一个软弱无能的政府,这个政府不是建立在大家思想统一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分歧的基础上。这是典型的地方政治的政府,此类政府的分歧,曾经多次导致历史的大悲剧。“如果阁下,您这位最大的自由派,把我们交给那些抢去自由派的名称和权利,以便摧毁它的事业的人,任他们任意摧布的话,那么,卡塔赫纳的玻利瓦尔派们的作法并非没有道理。”蒙蒂利亚说。这样,唯一的谅解方案便是将军留在国内,以阻止国家的分裂。
“那好,既然如此,那就请您告诉卡蒙纳再来一次,我们说服他去造反。”将军以他特有的讥讽反驳道。“这要比卡塔赫纳人鲁莽地排起的内战流血要少。”
但是,在送走蒙蒂利亚之前,他已经平静下来。他要求把他的支持者的头头们送到图尔瓦科,以便讨论和解决分歧。正当他等待这些人到来的时候,卡雷尼奥将军给他带来了一条传闻,说是华金·莫斯克拉已经接任了总统职务。听了这话,将军在前额上拍了一下。
“瞎扯鸡巴蛋!”他喊道。“即使把我活活弄死.我也不相信!”
当天下午,蒙蒂利亚将军便冒着瓢泼大雨到外边去打听,以便证实那条消息。当时不仅下着大雨,还刮着狂风,大树被连根拔起,半个镇子被破坏,家家户户的畜栏被毁坏,淹死的家畜被冲走。但这场雨水也抵消了那个坏消息的冲击力。那些被空虚无聊的生活折磨得不耐烦的随从人员,由于他们的努力,避免了雨水可能造成的更严重的灾害。蒙蒂利亚披上一件军用雨衣,亲自指挥抢险工作。将军裹着一条睡毯坐在窗前的摇椅上,目光中露出了若有所思的神情,一边平静地呼吸着,一边凝望着在风雨的呼啸中混浊的急流把破砖烂瓦、残渣废物冲走的情景。加勒比地区的那种狂风暴雨,他从小已司空见惯。尽管如此,当士兵们急急忙忙地收拾院子里的东西时,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从不记得见到过如此严重的天灾。当暴风雨终于停下来的时候,蒙蒂利亚甩着泥水走进了大厅,裤子一直湿到了膝盖。将军依旧沉思着,一动也没有动。
“好啦,蒙蒂利亚,”他说道,“这就是说,莫斯克拉当上了总统,可卡塔赫纳却坚持不承认他。”
蒙蒂利亚并没有被那场暴风雨乱了方寸,他回答道:“如果阁下您留在卡塔赫纳.那事情就将好办得多了。”
“那样可能会有被人说成我插手干预的危险。说真话,我可不想在任何事情上扮演主角。”他说,“而且,在这件事没有得到解决之前,我决不离开这儿。”
那天晚上他给莫斯克拉将军写了一封和解的信。“我刚刚不无惊讶地知道.您接受了国家总统的职位。对此我为国家高兴,也为我自己高兴。”他对他说,“但是我现在为您感到遗撼,将来也永远为您感到遗憾。”他在信的最后又加了一句带有讽刺意味的附言:“由于护照没有到,我还没有走。但护照一到,我马上就走。”
星期日那天,不列颠军团的杰出人物丹尼尔·弗洛伦西奥,奥利里将军赶到图尔瓦科加入了将军的随从队伍。他一直是将军的懂两国语言的副官和书记官。蒙蒂利亚将军高兴异常地从卡塔赫纳陪他到达这儿,两个人跟将军在桔树下度过了朋友之间的一个愉快的下午。关于奥利里履行的军务方而的事,将军同他谈了许久,然后他话锋一转.又端出了他惯常的口头禅:“那儿在谈论些什么呢?”
“他们说您出国的话不是真的。”奥利里说。
“啊哈,”将军说道,“怎么会有这种说法?”
“因为曼努埃里塔留了下来。”
将军以令人瞠目的坦诚反驳道:“可是她每次都留下来的呀!”
奥利亚是曼努埃拉·萨恩斯的密友,他知道将军讲的是事实。的确,曼努埃拉每次都留下来,但那不是出于她的意愿,而是将军总是找个理由让她服从,其目的是为了不费劲地摆脱规规矩矩的爱情的束缚。“我决不再去爱别的什么女人。”有一次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推心置腹地说,他从未向任何其他人吐露过这一类的内心秘密。“爱上一个女人就等于一个人同时有两个灵魂。”曼努埃拉已经铁了心,甚至连自己的自尊都不顾了,然而,她越是想让将军服服贴贴,将军越是想摆脱她的束缚。将军总是在回避她。在基多,在与她刚度过两个星期的恣意放纵的恩爱生活后,他就不得不到瓜亚基尔会见拉普拉塔河流域的解放者何塞·圣马丁将军。而她则困惑不解地自问,那种把做好的晚餐吃了一半就匆匆丢下走路的人,这算什么情夫?他答应不管走到什么地方都会给她写信,他发誓赌咒向她表露忠心,说爱她胜过爱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他的确给她写了信,有时还是亲笔信,但都没有寄出。在此期间,他同加拉伊科阿地区母系氏族社会中的五个形影不离的女人同时保持着情爱关系.而他自已却永远也都弄不清他选中的究竟是她们当中的哪一个:是56岁的祖母还是38岁的女儿,或者是正当豆蔻年华的三个孙女。在瓜亚基尔的使命完成之后,他便离开了那些女人。临行时,自然又是一番海誓山盟,表示对她们的爱情忠贞不渝,并答应很快便会回来。但一回到基多,他便又如胶似漆地投入了曼努埃拉·萨恩斯那流沙般的怀抱。
第二年年初,在解放秘鲁的战争中,他又没有带上曼努埃拉。那场战争是为实现他的理想而进行的最后努力。曼努埃拉等了四个月,当刚刚有信来的时候,她立即登船去了利马。那些信有些是将军亲笔所写,有些是将军的私人秘书胡安·何塞·桑塔纳根据将军授意代写。她在拉马格达莱纳乡间别墅的那座寻欢作乐的邸宅里找到了他。当时他享有议会赋于他的至高无上的权力,被新共和国京城的漂亮而放荡的女人包围着。总统府内是如此的乌烟瘴气,以致一个长矛骑兵上校不得不在深更半夜搬了家,因为从那些卧室里传来的作爱的呻吟声使他难以入睡。但是,曼努埃拉对当地的一切非常了解。她生在基多,是当地一个富有女庄园主和一个有妇之夫的私生女。18岁时,她从就读的修道院的窗户里逃出来,跟西班牙军队的一个军官私奔。尽管如此,两年之后,她戴着象征处女的柑桔花在利马跟詹姆斯·索恩结了婚。索恩是一位和气而讨人喜欢的医生,比她的年龄大一倍。因此,当她回到秘鲁刻意追求她生活中的爱情时,不需要向任何人请教便在那种乱糟糟的环境中扎下根来。
在这些情爱的战争中,奥利里是将军最好的副官。曼努埃拉不常住在马格达莱纳别墅里,但在她愿意的时候,可以以军人的身份随时从大门出入。她聪明机灵,举止优雅迷人,生就一副好强性格。办事很有能力,且能经受住任何考验。她跟丈夫学了一口流利的英语,她的法语讲得也还能让人听得懂。她能象见习修女一般装模作样弹奏拨弦古钢琴。她的字迹潦草难以辨认,句法晦涩难懂,而对自己书写上那些离奇的错误,她几乎笑得要死。将军为了让她呆在自己身边,任命她为档案保管员,这样他们可以随时随地寻欢作爱.尽管将军自己有一股象亚马逊地区动物似的欲火,但曼努埃拉每次都以自己的魅力征服了他,使他得到了满足。
虽然如此,当将军对仍处在西班牙人控制下的那片难以攻克的秘鲁土地发动进攻时,曼努埃拉没有能够使他把她作为参谋人员编进他的参谋部。在没有得到将军同意的情况下,她带着第一夫人的箱子、档案柜,以女奴般的殷勤和奉承,夹杂在哥伦比亚后卫部队中间追随着他。由于她懂当地语言,军人们都很尊敬她。她骑着一匹母骡子,在安第斯山令人头晕目眩的悬崖峭壁间走了1600多公里。四个月中间,只跟将军睡了四个夜晚,其中一个夜晚还是以自杀来威胁将军而得到的。过了一段时向她才发现,当她赶不上将军的时候,他便在途中找个别的什么女人去寻欢作乐,逢场作戏地跟她们睡觉。其中有一个女人叫曼努埃利塔·马德罗尼奥,是个 18岁的野性十足的混血姑娘,她在将军失眠时不仅为他排忧解愁,而且给了他无限的欢乐。
自从将军从基多回来之后,曼努埃拉决定和他的丈夫分手。她说丈夫是一个平淡无味的英国人,他的爱情没有任何乐趣,说话也是干巴巴的,走路半死不活的样子,问候时点头哈腰,起坐时谨小慎微,甚至连自己说的笑话都笑不起来。但是将军还是说服了她,无论如何要维持那种婚姻关系,最后她听从了将军的话。
阿亚库乔战役胜利一个月之后,将军已成为半个世界的主人,此时他便去了秘鲁——也就是后来的玻利维亚共和国,这次离开时他非但没有带曼努埃拉,而且在临行前象处理国家大事那样向她提出他们应该彻底分手的建议。“我看没有什么理由可以使我们光明正大地呆在一起了,”他写信对她说:“将来你可以一个人生活,虽然你呆在你的丈夫身旁,而我将孤独一人浪迹天涯。只有这种天各一方的荣誉才能使我们得到安慰。”不到三个月,他收到了曼努埃拉的来信。她在信中告诉他,她将跟她的丈夫到伦敦去,当时将军正躺在勇敢的女军人费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的床上,她是后来荣任共和国总统的一位元帅的妻子。将军得知曼努埃拉要走的这一消息后大吃一惊,当晚没有等到再跟那位情妇第二次作爱便立即给曼努埃拉写了回信。那与其说是信,不如说是一个作战命令:“您要说真话,您哪儿也不能去。”他在最后一句话上还加了着重号:“我对您的爱情忠贞不二。”曼努埃拉非常高兴地听从了他的话。
将军的梦想实现的那一天也就是开始破碎的那一天。他刚刚创建了玻利维亚和完成了秘鲁政府机构的改组,就不得不急急忙忙地赶回圣菲,因为派斯将军在委内瑞拉开始了分离活劝,桑坦德也在新格拉纳达玩弄政治阴谋。这一次曼努埃拉费了更多的口舌才说服将军允许她同往,但当他们终于生活在一起的时候,便开始了象吉卜赛人似的搬家。他们用12头骡子驮着箱子,带着终生跟随他们的仆人,还有11只猫,六条狗,三只懂得宫廷作爱艺术的长尾猴,一只训练得会穿针引线的熊和九笼会用三种语言信口开河地骂桑坦德的金刚鹦鹉。
曼努埃拉赶到圣菲时,在那个9月25日不祥的夜晚险些儿来不及挽救将军岌岌可危的生命。自他们相识起才过了五年,但是将军已变得是那样苍老和多疑,仿佛已经过去了50年,曼努埃拉觉得他如同毫无目标地摸黑走路一样。没有多久,他又要到南方去制止秘鲁针对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殖民主义野心,然而一切努力均属徒劳。那时,曼努埃拉留在了圣菲,她再也打不起精神跟他走了,因为她知道她那位一生逃亡的情夫再也无处可逃了。
奥利里在他的回忆录中说,将军从未象在图尔瓦科那个礼拜天的下午那样主动地回忆自己偷偷摸摸的爱情游戏。蒙蒂利亚认为那无疑是将军衰老的征候,后来他把这种见解写在了一封私人信件中。看到将军情绪很好又愿意吐露心中的秘密,蒙蒂利亚忍不住友善逗弄一下将军。“只有曼努埃拉一个人留下来吗?”他问将军。
“不,所有的情人都留下,”将军郑重其事地说,“但首先是曼努埃拉。”
蒙蒂利亚朝奥利里挤了挤眼,并对他说:“说实话,将军,您一共有多少情人呀?”
将军避开了具体数字。“比您想的要少得多。”他说。
晚上,在将军洗热水澡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打算把事情弄清楚,“据我的统计,是35个,”他说,“当然,这还不算那些夜间随时飞来的小鸟。”何塞·帕拉西奥斯的数字和将军的估计是相符的,但是当着那些客人,他不想说出来。
“奥利里是个杰出的人物,是个出色的战士,也是个忠实的朋友,但他什么都做笔记。”他解释说,“没有比回忆录更危险的东西了。”
第二天,在一次从了解边界形势为目的的长时间的私人会见之后,他要求奥利里到卡塔赫纳去,表面上的差事是确定他乘船去欧洲的日期,而他的真正使命是为将军了解当地政治内幕的细节。奥利里一到,6月12日星期六那天卡塔赫纳议会便宣誓效忠新宪法.承认了新选的政府官员。蒙蒂利亚不仅把这一消息告诉了将军,还给他写了一封信说:“我们等着您。”
当蒙蒂利亚仍在等待将军到来的时候,忽然传来了将军去世的消息,把他吓得从床上蹦了下来。他没有来得及去证实这一消息的真假,便骑马朝图尔瓦科飞奔而去。可当他到达那儿的时候,却看到将军比任何时候都健康,而且正在和法国的雷格考特伯爵共进午餐。伯爵前来邀请将军跟他一起乘一条英国邮船赴欧,那条船将在下周抵达卡塔赫纳。那一天将军的气色非常好。他决心振作精神面对逆境,而谁也不能说他没有做到这一点。那一天他起得很早,然后在挤奶的时候去看了畜栏,接着又看了榴弹兵的宿营地。榴弹兵抱怨他们的生活条件不好,将军果断地下令改善他们的生活。回来的时候,他去商场的一家小饭店里喝咖啡。为了避免他离开后店主将杯子摔坏的侮辱,喝完咖啡后他带走了杯子。他正在回家去的时候,从学校出来的一群孩子在一个街角把他围住了,他们拍着巴掌唱道,“解放者万岁!解放者万岁!”将军被弄得十分尴尬,如果不是孩子们自动让开的话,他真不知道怎么办才好。
走进门后,他一眼便看到了雷格考特伯爵。伯爵没有通知便带着一个将军从未见过的最漂亮、最高雅、最傲慢的女人来了。那个女人身着骑马装,尽管实际上他们是乘驴拉敞篷马车来的。关于她的身份,她只说名叫卡米列,是马提尼克岛(17)人。伯爵没有补充任何材料,尽管在那一天可以清楚地看出他爱她简直到了发疯的地步。
卡米列的出现使将军又象昔日一般精神焕发起来。他盼咐立即准备丰盛午餐。尽管伯爵的西班牙语讲得无可挑剔,他们还是用法语交谈,因为那是卡米列的母语。当她告诉将军她生在三岛的时候,将军那无神的双目立刻闪出了光亮。“啊,”他说,“跟约瑟芬(18)出生在同一个地方。”
卡米列莞尔一笑。“求求您,阁下,我原本希望听到你有比别人更精辟的见解呢!”
  
这句话似乎使将军的感情受到了伤害,但是他并不示弱。他象背诵抒情诗似地回忆了约瑟芬的聪明才智,描述了法国皇后玛丽·约瑟芬的故居。他说那幢房子在附近 20公里之外,透过甘蔗田,凭着小鸟的欢闹和燕馏器散发出带有热气的味道便可找到。卡米列对将军如数家珍似地讲述那位美人的家世大为惊讶。
“说真话,我从未去过那儿,也没到过马提尼克岛的任何地方。”将军说。
“这又有什么要紧?”
“可是我多年以来都在潜心研究那儿的情况,”将军说,“因为我知道说不定什么时候,为了取得那些岛上最漂亮女人的欢心,我会用得着的。”
他滔滔不绝地讲着,虽然声音沙哑,然而却很有说服力。此时他穿着印花棉布裤子,丝绸上装,脚穿红色便鞋。弥漫于整个餐厅的香水味引起了卡米列的注意。将军向她承认这是他的一个弱点,甚至他的敌人也在指责他挥霍了8万比索公款去购买香水。他仍然象前一天那样消瘦和憔悴,但他不时缓慢地移动着自己的身子,使人感到那简直是在残忍地折磨自己。
当只有男人们在一起的时候,将军才会象最能胡吹乱侃的盗与贼那样口若悬河地满嘴粗话,但一见到女人,他的举止、风度和语言甚至会文雅到矫揉造作的程度。他自己打开一瓶上等布尔戈尼亚红葡萄酒,尝了尝,进而喝了一杯。伯爵肉麻地把他那一连串的动作称作天鹅绒般的抚摸。正当他们喝咖啡的时候,伊图尔维德上尉走进来俯在将军耳边说了几句话。将军只是板着脸听着,然后在坐位上把身子往后一仰便开怀大笑起来。“喂,请你们听听,”他说“卡塔赫纳来了一个代表团出席我的葬礼。”
将军吩咐让代表团成员进来见面。蒙蒂利亚和他的陪同人员无奈,只好吩咐把戏继续演下去。副官们叫来了一些从前一天晚上就在当地演奏的风笛手,一些老年男女则为来宾们跳起了昆比亚舞。卡米列对这源于非洲的民间舞蹈惊叹不已,打算学会它。将军是有名的舞蹈能手,一些和他同过餐的人都记得,他上一次到图尔瓦科来时,他的昆比亚舞跳得象一位大师。但是,当卡米列邀他跳舞时,他却婉言拒绝了。“已经三年不跳了。”他笑容可掬地说。由于将军一再推辞,卡米列便一个人跳了起来。突然,在音乐间歇时,传来了欢呼声、震天动地的爆炸声和火器的鸣响声。卡米列不知究竟,吓得脸色煞白。
伯爵板着脸说:“天哪,又是一次革命!”
“我们实在是太需要一场革命了。”将军笑笑说,“可惜,这只不过是一次斗鸡。”
将军几乎一口气喝完了咖啡,然后用手在空中作了个划圈动作,便邀请所有人去斗鸡场。
“蒙蒂利亚,咱们一块走,好让您知道我是否死了。”
就这样,下午两点钟,将军在以雷格考特伯爵为首的一大群人簇拥下去看斗鸡。由于这一次是众多男人在一起,谁都没有去注意将军,而是把目光投向卡米列。没有人能够相信那个令人眼花缭乱、心摇神荡的女人不是他无数情妇之一,尤其是出现在那个禁止女人进入的地方。当人们听说那个女人是跟伯爵在一起时,就更加相信他是将军的情妇了。众所共知,将军总是让别的男人陪他的情妇,以便混淆视听。
第二场斗鸡是凶残的,一只红公鸡用两只爪子准确无误地掏下了对手的眼睛,但失去双目的火鸡仍不屈服,继续跟它决战,直到把它的脑袋撕断,并且一口一口地将它啄食干净为止。
“我从未想到过有如此血淋淋的娱乐活动,”卡米列道,“但是我很喜欢。”
将军告诉卡米列,如果用淫荡的喊叫和对空鸣枪来为斗鸡加油,那场面就会更加残忍,更为壮观。但那天下午由于来了一个女人,而且姿色又是那么动人,斗鸡者们都感到拘谨。将军谄媚地朝卡米列看了一眼,并且对她说道:“就是说,这是您的过错。”卡米列高兴得笑了起来。
“应该说是您的过错,阁下,因为您统治了这个国家那么多年,却没有制定一条法律,强迫男人们在女人面前跟没有女人时表现一样。”
将军微露愠怒,“我请求您不要称我阁下,”他对她说,“按照正常的称呼我就够了。”
那天晚上,当侍候将军漂在浴缸里洗澡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对他说:“我们从未看到过如此动人的女人。”将军眼都没有睁开一下。
“她令人作呕。”他说。
据人们公认,将军去斗鸡场的行动是预先考虑好的,那是为了驳斥关于他病况的种种传闻。那些天己经到了关键的时刻,因为大家都相信他已离开人世。将军的举动取得了预期的效果,从卡塔赫纳出发的邮差把他健康伏况良好的消息带往四面八方,他的支持者们举行公众娱乐活动进行庆贺,那与其说是欢乐,不如说是咄咄逼人的挑战。
将军甚至骗过了他自己的身体,因为在以后的日子里,他仍然精神焕发,甚至又一次坐到了副官们玩牌的桌旁,为了打发百无聊赖的日子,他们没完没了地打牌。安德烈斯·伊瓦拉是副官中最年轻快活的小伙子,他依然保持着战争中的浪漫气派。那些天他写信给他基多的女友说:“我宁肯在你的怀抱里死去,也不愿过这种没有你的平静生活。”他们日以继夜地玩牌,有时握牌沉思,有时高声争吵,还要忍受着长脚蚊的侵扰。当时正直雨季,即使在大白天,也逃脱不了蚊子的叮咬,尽管勤务兵一直燃着马厩里的畜粪熏赶它们。自从在瓜杜阿斯度过那个不愉快的晚上之后,将军没有再玩牌。为了玩牌同威尔逊闹僵的尬尴场面给他留下了痛苦的回味,他企图从心灵中抹掉它。但是他经常听到威尔逊在吊床上的叫喊声,听到他吐露内心的秘密和在这种懒散的、逃避现实的和平中无限眷念战争的梦语。一天晚上,将军在屋中转来转去,情不自禁地在走廊里停下来。他朝着对面的人打了个手势,让他们不要说话,然后便绕到安德列斯·伊瓦拉身后,象猛禽捕食那样伸出两手按住了他的肩膀问道:“请告诉我一件事,表弟。你也认为我的脸象死人一样吗?”
伊瓦拉习惯于将军这种举动,他连转身看他一眼也役有,便说道:“我不这样着,我的将军。”
“那您是瞎子,或者说是撒谎。”他说。
“或者因为我是背朝着您的。”伊瓦拉说。
将军对玩牌发生了兴趣,他坐下来,一直玩到最后。对所有人来说,似乎一切又恢复了正常,不仅那天晚上,以后的晚上也是如此。“在我们还没有拿到护照之前,我们只能这样将就着过下去。”将军说。然而,何塞·帕拉西奥斯一再提醒他说,尽管有玩牌来排遣时间,尽管有他亲自关心,尽管他自己也生活在这种气氛里,可随从人员中的军官们对一无所获的往返已经厌倦到了极点。
没有谁比将军更关心军官们的命运、他们的日常琐事和他未来的命运了。但是当问题棘手到极点的时候,他便以自欺欺人的办法来解决。自从发生了同威尔逊之间不愉快的事儿以及沿河旅行中的种种事之后,他已经暂时忘掉了自己的痛苦,而去关心自己的军官,解决遇到的难题。威尔逊的行为是不可思议的,只有极度的失望才会引出他如此粗鲁的反应。“他跟他爸爸一样是个优秀军人,”将军在胡宁战争中看到他作战的情形时曾这样说道,“而且比他的爸爸更谦逊。”后来,在塔基战争之后,当苏克雷元帅要提升他为上校而却被他拒绝时,将军又补充了这句话。最后,将军强迫威尔逊接受了那个军衔。
不管在和平时期还是战争时期,将军为大家制订的制度不仅是一种铁的纪律,而且要求大家依靠自己的洞察力显示出对他的忠诚。他们都是军人,当然和兵营里的军人有所不同。他们一直过着戎马倥偬的生活,几乎从未有过休整的时间。他们中间有着各式各样的人,但是在独立战争中最接近将军的核心人物,他们都是在上层人物的子弟学校受过教育的美洲贵族精华。他们南征北战,远离家乡,远离妻子,远离儿女,远离一切,现实的需要使他们成了政治家,成了政府官员。除了伊图尔维德和欧洲副官们之外,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而且几乎都与将军有血缘关系或者有姻亲关系。费尔南多、何塞·劳伦西奥、伊瓦拉兄弟们、布里塞尼奥·门德斯都是如此。阶级关系和血缘关系使他们利言一致,将他们紧紧联在一起。
只有一个人例外,这便是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他是利亚诺省蒂纳克镇上一个接生婆和渔夫的儿子。由于这样的出身,他皮肤黝黑,属于黑白混血儿的下等阶层。但是将军让他的一个侄女费利西亚跟他结了婚。他18岁那年自愿参加了解放者的队伍,此后一直追随将军,直至58岁那年升为司令。他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在52次军事行动中受了15次以上的重伤和无数次轻伤,而且是被各种不同的武器击伤的。他的下等人的身份给他带来的唯一不偷快是在一次豪华舞会上遭到了一位当地贵族夫人的拒绝。当将军看到那一场面,便要求乐队重奏华尔兹舞曲,以便他跟这位席尔瓦跳舞。
奥利里将军跟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正好相反。他一头金发,身材魁梧,在那身佛罗伦萨制服的衬托下,显得英俊而潇洒。18岁那年,他作为红色轻骑兵的掌旗官到达委内瑞拉,而后便几乎参加了独立战争的所有战役,受到了多种训练。他跟所有人一样,也有过不幸的时刻。有一次,桑坦德跟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发生争论,将军派他去找出一个调解的办法,而他却站在了桑坦德一边。将军气得不再理他,将他弃之一边达14个月之久,直到将军怒气消失了为止。
他们每个人的个人功绩都是无可争议的。糟糕的是,将军自己从来意识不到他在他们面前所拥有的权力堡垒。这个堡垒越是坚不可摧,他越认为自己是一个易于接近和宽厚仁慈的人。但是,在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军官们真实的精神状态告诉他的那天晚上,将军便完全以平等的态度跟他们玩牌,输了也高高兴兴,军官们都感到心情舒畅。
显然,军官们感受到的沮丧并不是往昔的失望。他们不在乎失败的情绪对他们的影晌,哪怕这种情绪出现在刚刚打过胜仗之后。他们不在乎强加于他们的缓慢晋升的规定,这样做是为了避免有人觉得晋级是种特权,他们已不在乎背乡离井的流浪生活,他们也不在乎有没有逢场作戏的一时艳遇。由于国家财政的拮据,军人的薪水已经降低到原来的三分之一。即使这样,还要拖迟三个月支付,而且付的是不能保证兑换的国家公债券,他们经常都是以低价卖给投机商人。然而他们对这一切毫不在乎,就象他们不把将军出门时那响彻整个世界的摔门声放在心上一样,他们甚至不在乎将军把他们丢下任敌人宰割。总之,他们什么都不在乎,反正光荣是属于别人的。他们所不能忍受的是,自从将军决定放弃政权之后,他给他们播下的那种茫然失措的情绪,而且,随着这种情况的继续和没有任何目标、任何方向的旅行被搁置,他们更加无法忍受了。
那天晚上将军神采飞扬,以至在洗澡的时候他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他跟他的军官之间没有丝毫的阴影。话虽这么说,可军官们的印象是,他们的行为没有使将军产生好感或内疚,而是在他的心中播下了不信任的种子。
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也是这么认为的。自从那天晚上在舢舨上交谈之后,将军一直沉着脸,不与人接触,无形之中引起了这样的传闻,说是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正在跟委内瑞垃的分离主义分子接触,或者象当时另一个传闻说的那样,他在将军面前已经失宠。早在四年前,将军就从自己心中把他驱除掉了,正象驱除奥利里·蒙蒂利亚、布里塞尼奥·门德斯、桑塔纳和其他许多人一样,其理由很简单,那就是将军怀疑他企图以牺牲军队的利益为代价争取民心。象以前做的一样,将军派人对他进行盯梢,不放过他的任何行踪,搜集所有对他不利的传言,以图使将军在黑暗的疑团中看到一点光亮。
一天晚上,永远也弄不清楚当时将军是睡着还是醒着,他听到卡雷尼奥在隔壁房间里说,为了祖国哪怕去叛变也是合法的。那时,将军走过去抓住他的胳膊把他带到了院子里,对他象在极特殊的场合那样以“你”相称,终于用他那难以抵制的魔力和诱惑力征服了他。卡雷尼奥对将军道出了真情。的确,将军任随解放事业听天由命,不顾及大家陷人孤儿般无依无靠的境地,这使他非常伤心。他的叛变计划是诚实的。他对在那盲人般的旅行中寻求希望的计划已多厌倦了,他无法过失去灵魂的生括,所以他决定逃往委内瑞拉去领导一场维护美洲统一的武装暴动。
“我觉得没有比这更值得的事业了。”卡雷尼奥最后说。
“你认为委内瑞拉会比在这儿对你好吗?”将军问他。
卡雷尼奥不敢肯定。“怎么说呢,不过,那儿至少是祖国。”他说。
“你不要犯傻了,”将军说,“对我们大家来说,祖国就是美洲,而美洲到处都是一样:不可救药。”
将军没让他再说下去。他跟他谈了很久,每句话都仿佛是肺腑之言,尽管不管是卡雷尼奥还是任何人都永远不会知道事实是否如此。最后。将军在卡雷尼奥背上轻轻拍了一下,把他留在了夜的黑暗里,自己转身走了。
“你不要再胡说八道,卡雷尼奥。”将军一边离去一边说道,“这一切都已被鸡巴叼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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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钱了……我自由了……我太不幸了……
6月16日,星期三,这天接到了政府已经确认议会将发给他终身养老金的消息。他给莫斯克拉总统正式回了一封信,字里行间不无讥讽之言。授完信之后,他模仿何塞·帕拉西奥斯讲话时的威严口气和习惯的腔调说:“我有钱了。”22日,星期二,拿到了出国护照,他把它在空中晃了晃说:“我自由了。”两天后,因为有一个小时没有睡好觉,他在吊床上睁开了眼,说:“我太不幸了。”他决定趁阴云蔽日、天气凉爽之际,立刻出发去卡塔赫纳。他发出的唯一而具体的命令是:与他随行的军官不带武器,都着便装。他没有对此作任何解释,也没有作出能够让人猜出他所以要这样做的任何表示,更没有留出向任何人辞行的时间。他的卫队一准备就绪,就起程了,让随行人员中其余的人照顾行李。
在以往的旅途中,将军经常做些偶然的停留,以了解沿途所碰到人们的情况。他什么都询问:孩子们的年龄,他们的病情,生意做得如何,以及他们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这一次他一句话都没有讲,没有改变行程路线,没有咳嗽,没有露出倦态,一天只喝了一杯葡萄酒。走到下午四点,波帕山上那座古老修道院的轮廓已显现在地平线上。这时正是祈祷的时刻,公路上朝圣的人们象沿着陡峭的飞檐向上爬行的蚁群。接着,远处有一群兀鹰在露天市场上空和屠宰场污水沟上面盘旋低飞。城墙已隐约可见了,将军给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打了个手势,后者走了过来,把饲养猎鹰者才有的健壮的胳膊凑了过去,让将军倚在上面。“我有件保密的差事要交给你,”他小声说道,“一到那里,就替我打听苏克雷现在在哪儿。”将军在卡雷尼奥背上习惯地拍了一下,又补充了一句:“当然,这件事不要让第三个人知道。”
一列以蒙蒂利亚为首的浩浩荡荡的欢迎队伍,在公路上等候着他们,将军乘坐在一辆西班牙总督的古式马车上,两头活蹦乱跳的母骡拉着马车缓缓而行,看到迎候的人群他不得不从马车上走了下来,结束他乘车的旅行。虽然太阳已经偏西,美国红树的枝叶仍象被沼泽里死水散发出的热气煮沸了似的。沼泽里释放出的臭气比起港湾里的污水来说还要好受一些,这些由屠宰场排放出的血污和废料形成的腐水,积在那里已有一个世纪之久了。当将军从月牙门进入城里时,一群在露天市场上啄食的兀鹰惊飞了起来。就在这天早上,一条疯狗曾把几个人咬伤,受害者的年龄不一,其中有个是卡斯蒂利亚的妇女,她本不应来这里转悠,直到此时,人们对发生的事情仍心有余悸。这条狗咬伤了奴隶区的几个小孩,但就是这几个孩子用石块把它砸死了。死狗被挂在校门外的一裸树上,蒙蒂利亚将军让人把它焚化了。这不仅出于卫生方面的原因,而且为了制止有人用非洲巫术来驱邪消灾。
一则紧急布告把城里的居民从家里撵到了大街上。6月夏至左右的下午漫长而明丽,人群里有人举着花环,阳台上站满了身穿典型西班牙女服的妇女,教堂的钟声、军乐队的乐曲声和礼炮的轰鸣声在海面上回荡,但所有这一切都缓和不了人们试图掩藏的贫困。将军在旧马车上挥动着帽子向人们致意,当他把眼前的寒酸接待与 1813年8月他以胜利者的身份进入加拉加斯的欢迎仪式相比较时,他不得不在令人怜悯的光束下正视自己。那一次他头戴桂冠,乘着一辆由城里六位最漂亮的少女拉着的马车,围着他的是热泪挥洒的人群,他们欢呼他是解放者,这一光荣名字使他永垂史册。当时,加拉加斯还是西班牙殖民地省区的一个偏远小镇,既脏且穷又小,但是在怀念故土的乡愁中,阿维拉(19)的那些下午还是令人心碎的。
对往事的这两点回忆,好象不是同一个人所能经历的。卡塔赫纳,这座无比英勇而高尚的城,这座曾数次作为总督辖区首府、并无数次被讴歌为世界上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城,连昔日的影子也看不见了。它曾九次受过海上、陆上的军事围困,曾数次被海盗和将军们洗劫,然而从没有象独立战争和派别之间的战乱加于它如此严重的破坏。黄金时期的豪富们逃去了他乡,昔日的奴隶们在一钱不值的自由中茫然徘徊,几只象猫一样大的耗子,从穷人们占据的侯爵老爷们的庭院垃圾堆里跑到街上。费利佩二世(20)曾想从埃斯科里亚尔(21)的瞭望楼上用他的瞭望器一睹其英姿的那道坚不可摧的环状棱堡带,已被灌木林所掩盖,几乎令人难以想像它的存在。十七世纪因奴隶买卖而无比繁荣的商业只剩下几家近似废墟的店铺。人们无法把昔日的光辉与今天敞口的污水沟里的恶臭联系起来。将军在蒙蒂利亚耳边低语道,“这狗屁独立让我们付出了多高的代价!”
当天晚上,蒙蒂利亚把城里最显要的名流都邀到了座落在法克托里亚大街上他那座豪华的官邸里。在这里,巴尔德奥约斯侯爵曾度过他困顿的岁月,候爵夫人则通过走私面粉和贩卖黑人大发横财。一些主要的寓所里都点上了复活节的彩灯,但是将军并不为此而飘然若醉,因为他知道,在加勒比海这里,任何原因,甚至一位名人的去世,都可以成为公众寻欢作乐的理由。确实,这是一次徒有其名的晚会。因为数天前,己经流传着几份造谣诽谤的传单,反对觉在煽动它的党徒用石块砸玻璃窗,撺弄他们用棍棒揍警察。“幸好我们己无一扇窗玻璃可砸了。”蒙蒂利亚以其惯有的幽默说道,他心里清楚,民众的愤怒指向他的比指向将军的更多。他用地方部队加强了警卫队里的掷弹兵,布防在街区的周围,而且严禁向他的宾客透露这一街区处于战争状态。
那天晚上雷格考特伯爵赶去告诉将军,说英国的邮船停泊在奇卡。要塞前面的水面上,但他自己不准备乘这趟船走,公开的理由是他不愿与挤在唯一客舱里的女客们一起欣赏浩瀚的大洋。而实际情况是:尽管将军应酬过图尔瓦科的社交午餐,尽管他去斗鸡场观看过险象丛生的场而,尽管他为对付体质的虚弱做了很多准备,伯爵意识到将军的身体状况不允许他长途旅行。他想也许将军的精神可以承受这次航行的劳累,但他的身体无法承受,伯爵不愿意为死神的来临提供方便。然而,无论是这些理由还是其他别的很多理由,那天晚上都未能改变将军作出的决定。
蒙蒂利亚没有认输。他早早地送走了邀来的客人,以便让病人好好休息,但仍把将军留在内凉台上呆了好长一会儿。一位神情倦怠、身着几乎透明薄纱外衣的少女在拨弄竖琴,弹奏着几首爱情浪漫曲,乐曲如此美妙,演奏得如此柔情,以致两位军人都没有心思再交谈下去了,海风徐徐吹拂,乐曲的最后一点余音仍在大气中飘荡。在摇椅中沉沉欲睡的将军,随着竖琴发出的声波悠悠浮沉,突然,他内心震动了一下,他低声地唱起最后一首歌的歌词,吐字清晰,音色优美。唱完后,转过身向演奏竖琴的姑娘表示他发自内心的谢意。但他目光所及,只有孤零零的竖琴和已经凋谢的桂花花环。这时,他记起了一件事:“有个人因为一件出于正当理由的凶杀案而被关在洪达。”
蒙蒂利亚的玩笑还未说出口就先笑出了声:“他头上的角是什么颜色?”(22)
将军对这句话没有在意,而是向他详细叙述了这件事的经过,只是略去了他与米兰达·林达萨在牙买加时的私人关系。蒙蒂利亚有个挺简单的解决办法。
“他应该以健康为由请求转到这儿来,”他说,“一会这里我们就可以设法赦免他。”
“这样可以吗?”将军反问了一句。
“不可以,”蒙蒂利亚说,“但干起来再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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