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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尔克斯-迷宫中的将军

加西亚·马尔克斯(哥)
玻利瓦尔与加西亚·马尔克斯
1819年6月,当玻利瓦尔率领3500人第二次越迁安第斯山进行他一生中最辉煌的战役时,正满36岁。久经沙场的西班牙皇家军队,在玻利瓦尔部队的英勇攻击下,溃不成军,一败涂地。加西亚·马尔克斯在他的新作《迷宫中的将军》中所着意描写的并不是处于事业项峰时期叱咤风云的玻利瓦尔,而是这位美洲大陆解放者生命中最后七个月的生活和活动,是他长期驾驭权力,寻求爱后陷入孤独的悲凉晚景。
小说把情节的起点定在1830年5月8日,那天,他的贴身侍卫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他浮在浴缸里,以为他己经远离人世了,七个月零两天后的那一天,即 1830年12月10日,玻利瓦尔毫不避讳在场的雷韦兰医生,厉声嚷道,“妈的,我怎么才能走出这座迷宫呢!”叙述到此嘎然而止,点出了作品的主题,也给全书划上了句号,这时离他去世只剩下一个星期。
玻利瓦尔是在享尽了权力的荣誉之后走进作者的笔端的。他丢失了权力,但他对往事的追忆,特别是对他那35位情人的怀念,仍完整如初地保存在他的记忆里,并不时扣动他的心扉:l815年在牙买加救过他一命的米兰达·林赛、皇家港邂运并产生恋情的形似幻影的女尔,从窗口里目睹他去世的贴身女厨费尔南达,光着身子戴满珠宝,以至重得他无法抱上吊床的蒙帕克斯少女何塞菲娜·萨拉格里奥,从未与他有过罗曼蒂克情史的安娜·莱偌伊特,桀骜不驯的18岁混血儿少女曼努埃利塔·马德罗尼奥,一位元帅——后来成为总统——的妻子弗朗西斯卡·苏维亚加·德加马拉,头上戴着缀满萤火虫的发带、没有留下姓名的卡塔赫纳姑娘,安戈斯图拉的美人儿德尔菲娜·瓜迪奥拉,在他生命的最后七年中,为他钟爱、奔放不羁的曼努埃拉·萨恩斯等等、他对她们中的任何人,从没有表现出过难割难舍的感情,他爱她们大都是出于一时的需要,而他唯一迷恋的是他那解放者的美梦。
玻利瓦尔是在桑坦德的追随者们掀起的一片抗议声和辱骂声中离开圣菲的,他断然辞去总统职务的举动,使不少人茫然失措,他的心里交织着凄楚、忧伤、痛苦的感情。此时的玻利瓦尔已是一个被命运的重负压得萎靡不振的瘦弱病夫,因为与他做对的不仅有为数众多的政敌,还有潜伏在他肌体里的顽强的世纪之病——肺结核。他虽然是一位身经百战、历尽艰险的斗士,但面对啮食着他躯体的病症,却束手无策。他并不奢求获得死神的宽怒,但他回避对付病魔的攻击,拒绝接受彻底的治疗,因为他要把所剩无几的时间用来实施他重建大哥伦比亚的宏伟计划。
乌托邦,或空想,曾被作者在《百年孤独》里以大师的手法加以描写,在《迷宫中的将军》里,它又成了全书的中心线,作者今人信服地表明.无论是玻利瓦尔将军小心翼翼的苦心经营,还是奥雷利亚诺上校孜孜不倦的努力,他们的希望和追求最后都化成了泡影,一切似乎都注定要失放,一切理想似乎都注定要破灭,这是理性的失败,是伏尔泰、卢梭的启蒙主义所滋养起来的空想的失败。
《迷宫中的将军》是继《族长的没落》之后又一部描写极度的权力和荣誉带来的孤独并进而衍生出灾难的作品.如果说《族长的没落》里所熔铸在一起的头人与独裁者的特点具有普遍意义的话,《迷宫中的将军》透过日常琐事和习性上的怪癖塑造出的人物,则是对已经结束并被否定的权力所作的特殊分析。有一个时期,玻利瓦尔曾通过他手下的一些将领分别控制了拉丁美洲的大部分土地,他自己曾以为实现他为之奋斗的统一美洲的幻想已指日可待了,但是世事难测,人心难防,他的泛美主义思想最后还是在众叛亲离的打击下破灭了,尽管如此,在后人的心目中,他的目光,他的气概,比起那些只想把在西班牙殖民帝国尸体上建立起来的可怜共和国据为私有的军阀强人们要远为恢弘、广阔。
加西亚·马尔克斯熟练地运用了浪漫主义小说和古典小说的技巧,从不同的时间层次描绘了玻利瓦尔所处的历史时代。作品的语言纯洁、明净,有如诗一样绚丽多彩,如果说间或插入的充满民间智慧的对话活跃了故事的气氛,那偶尔引入的一些鬼怪故事和神话传说则给小说增添了一份神奇的色彩。任何阅读这本小说的人,从第一页起就能料到将要发生的事情,但愈往下读,兴趣亦便愈强烈。而且随着作者感人的叙述,读者的兴趣便慢慢地化作潸然的泪水和深沉的悲痛,悲痛玻利瓦尔不济的命运,悲痛他无法成就的宏伟大业。
  纵观拉丁美洲文坛上最近出版的几部历史题材小说,无论是豪尔赫·伊瓦古伦戈伊蒂亚的《洛佩斯的脚印》或卡洛斯·富巴特斯的《克里斯托瓦尔·诺纳托》,还是费尔南多·帕索的《帝国的新闻》,它们都打破了历来小说家对历史素材采取的刻板态度,带有与已有的历史记载唱反调的共同特点。它们不是照抄照搬公认的历史事件,而是把历史脉络作为服务于小说本身的一种要素。他们把小说变成了一种远比历史学家们让我们习惯地接受的干巴巴的事件叙述要深刻得多的读物。这些作品中的人物不是由事情的偶然性决定的,而是由他们本身的人性和基本性格决定的,他们身上不再有先知先觉的神秘色彩,而是如同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玻利瓦尔一样,是一些有喜怒、有哀乐、有长处也有短处的常人。《迷宫中的将军》不是人们惯常所了解的惊天地、泣鬼神的玻利瓦尔,而是一位英雄失势时的形象,这在众多的无论是用来恢复他的名誉还是专事诋毁他的英灵的著作里,都没有见到过,对很多读者来说,他是陌生的,然而是真实可信的。
哥伦比亚丈学评论家、国立大学教授
阿罗德· 阿尔瓦拉多·特诺里奥 (Harold AIYarado Tenori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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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宫中的将军》译者序
哥伦比亚1982年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加夫列尔·加西亚·马尔克斯,被认为是本世纪西班牙语最优秀的作家。他不仅在拉丁美洲最负盛名,而且为整个世界文坛所瞩目。他的作品被译成各种文字,单是研究他《百年孤独》的专著就有约四百种。自八十年代初以来,我国对加西亚·马尔克斯的评介也日益广泛和深入,可以说对他进行了“追踪”,不仅翻译出版了他所有的重要著作(有的还有数种版本),而且还发表了大量颇有见地的研究文章,最近我国著名西文翻译家林一安先生甚至编辑了大部头的《加西亚·马尔克斯研究论》文集。应该说,他和巴西的若热·亚马多、秘鲁的巴尔加斯·略萨是当今最受中国读者欢迎的三位拉美作家。
继《霍乱时期的爱情》之后,我们现在把加西亚·马尔克斯的又一力作《迷宫中的将军》奉献给读者。此书描写的是1830年12月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的著名领袖西蒙·玻利瓦尔在其生命的最后十四天沿马格达莱纳河去圣马尔塔所作的一次幻影般的旅行。围绕这个充满传奇色彩的故事,作者不仅以希腊悲剧式的风格讲述了他同西班牙皇家军队的战斗和同独立运动的异己份子的斗争,而且以大量的篇幅介绍了他的鲜为人知的私生活,从而彻底地揭开这位拉美伟大偶像的面纱与神话,使他离开大理石的雕像座,把他作为一位真正的历史人物——政治家、军事家、空想家与受难者——和一位富有人情味的凡夫俗子,栩栩如生,有血有肉的展现在读者面前。加西亚·马尔克斯笔下的玻利瓦尔这位传奇式英雄的一生是辉煌的:他始终不谕地追求美洲的自由和统一,他作为军人、战略家、解放者,终生进行了英勇而百折不挠的斗争;他经历了无数的痛苦、悲伤、不幸和失败,直至在圣玛尔塔凄凉地与世长辞。但同时他也有三十五个情妇,还有不知多少夜晚飞来的“小鸟”,他是如此贪图女色,总想把一切美女弄到手,由于和女人同床共枕,甚至导致数次战斗失败;他性情暴躁,争强好胜,说话没有分寸,有时开口骂人,事后再设法补救,他喜欢睡吊床,每天必洗澡……总之,加西亚·马尔克斯经过三四年的辛劳,自读了所有关于玻利瓦尔和玻利瓦尔,本人的全邓材料,包括他的大约10500封信件纲领和演说词之后,以严谨而犀利的笔触为我们塑造了一个和许多著作、电影、照片、雕塑的铜像既有相像之处,更有不同之点文学形象,比那些难免为官方所操纵的历史学家和史记作家刻画得要人性得多的玻利瓦尔,一个深受欧洲浪漫主义影响的加勒比人。这个人远离政权,心灵破碎,面色如土,那极度虚弱的躯体只是由钢铁般的意志支撑着。朋友和人民都背叛了他,就连自己的肉体和智慧都不再听他使唤。他穿着一身比他大得多的制服,完全是一副失势落魄的样子。他孑身一人,形影相吊,凄凄惨惨,在极度孤独和痛苦中受着熬煎。他走向流亡也走向死亡……,有幸于先接触到小说手稿的前哥伦比亚总统、诗人、短篇小说家、翻译家贝里萨里奥·贝坦库尔评论说:“加西亚·马尔充斯的玻利瓦尔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他生活着,他爱,他动肝火,他娱乐,他讲粗话,总之,是一个真实的玻利瓦尔。”一位阅读了小说原稿而无法提出任何指责的委内瑞拉历史学家则对作者说:“这是一个赤裸裸的玻利瓦尔,求求您,请给他穿上衣服吧。”
拉美的文学评论家和读者,尤其是哥伦比亚人曾经认为,《百年孤独》的出版标志着马尔克斯的文学创作己达到巅峰,不可能再飘入云端。然而《速宫中的将军》的问世却令他们顿时耳目一新,不仅对作家又一次表现出来的艺术天才和对艺术的献身精神感佩不已,而且心悦诚服地承认“马尔克斯清楚地懂得突破自我”。
《迷宫中的将军》是一部崭新的小说。它运用历史而又不拘泥于历史。主线故事中不时和谐地编织进主人公的回忆,把玻利尔瓦那理象化的形象巧妙地恢复历史现实中去,充分地表现他的人性方面,加之妙笔生花,这部作品和马尔克斯的其他小说相比委实更臻完美成熟。它既有新意,又有典雅和通俗易懂的特点,情节是如此悲切、伤感和生动迷人,以致著名哥伦比亚作家、马尔克斯的好友阿尔瓦罗·穆蒂斯在读了小说手稿之后,不禁热泪涌流。在这部小说中.作者再次运用了他惯用的某些表现手法,如象征性描写。玻利瓦尔生前病魔缠身,长时间卧在吊床上,这张吊床就象征着多重意义:象征他的没落、他的孤独、他健康的恶化、他大势已去,没有任何希望而又绝不放弃希望的固执心理,尤其他那不肯轻易放弃的权利。弃如一条浑身生满疥疮、肮脏的瘦骨嶙峋的黑狗被玻利瓦尔收留在他乘坐的舢板上,当何塞·帕拉西奥斯拖着这条狗让玻利瓦尔为它起名字时,玻利瓦尔不假思索地说:“玻利瓦尔”。这自然也是逼真而生动的象征。此外作者还以新闻与文字,极道与创作融为一体的娴熟手法再次象在他的名著《霍乱时期的爱桥》中那样描写了马格达莱纳河畔的秀丽风光,因为“他对马格达莱纳河有一种特殊的感情,他曾在这条河上来回旅行过十一次,熟悉这条河上每一个村压,每一棵树木。那里的海牛和张着大口捕捉蝴蝶的鳄鱼令他着迷。”还有,在这部作品中,马尔克斯总是谨慎而有节制地运用对话。他既不用对话来叙述,也不用对话来描写,而是用它来画龙点睛。他只是偶尔在行云流水般的散文叙述中插入一两句零星的对话,有如砰然一声爆炸,要么为事情下一个定义、要么展开或结束一个情节,而玻利瓦尔本人讲话的幽然风默及修辞才华,更使马尔克斯的这种天才光彩照人。
在今年3月6日马尔克斯61岁寿辰之际,《迷宫中的将军》在哥伦比亚第一版就由“黑绵羊”出版社印了70万册,后来又加印了10万册,继而又在阿根廷、墨西哥、西班牙等国大量出版。而欧洲的英国、法国、德国、意大利等则闻风而起,争相购买翻译版权,拥有众多马尔克斯崇拜者和研究家的美国自然更是捷足先登。书评家和书商们认为,马尔克斯这部新著无疑将成为近年欧美大陆名列榜首的畅销书,因为“此系拉美文化史上的又一重大事件”,“其反响不亚于一颗重型炮弹”。
拉美文学评论界对《迷宫中的将军》进行了热烈的评论,一般认为这部小说不仅有深刻重大的社会意义,而且艺术上也达到了一个新的高度,其突出的特色有二:这是作者第一部历史小说.它将历史的想象交织在悲壮,动人、引人入胜的故事之中,逼真地刻画了一个在生前短暂的岁月里受困于病患、绝望、仇视、中伤和苦痛的迷宫中而不能自拔的玻利瓦尔,是对所有写这位历史风云人物的著作的一种突破和发展。其二,虽然是小说,书中主要人物都写得实实在在,不虚不假,准确可信, “仿佛他们都是生活在马尔克斯周围的人”。尤其是主人公玻利瓦尔本人。这里我们不妨引用一段加西亚马尔克斯搁笔后与采访者谈感受的一段话:“这是唯一一本使我感到放心和问心无愧的书。首先我写任何小说都没有付出过如此巨大的劳动:三年进行调查研究,两年在打字机上。这正是我所要写的书,不管是从技术观点,历史观点,还是文学观点,我都十分满意,因为它完全符合我的设想。我可以百分之百地保证:玻利瓦尔就是这样。”
自然,象加西亚·马尔克斯的每一部著作一样,批评者也是有的,哥伦比亚历史学会甚至发表声明,指责这部作品牵强附会,与历史事实相悖。但加西亚·马尔克斯反驳说,“我写这本书,正是要对那些随心所欲地撰写历丈的人进行报复。”他还决定将这部作品的全部稿酬用来创建一个基金会,以便组织一批没受污染的青年历史学家来写哥伦比亚的真正历史,而不是官方的历史。这部历史将象小说一般生动有趣。
尹承东
1989年6月18日于北京西斜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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献给阿尔瓦罗·穆蒂斯,本书是在他的启迪下写成的。
第一章
我一生中的遭遇似乎是鬼使神差。
侍候他时间最久的仆人何塞·帕拉西奥斯看到他赤裸着身子,睁着眼睛在浴缸的净化水中漂浮着,他几乎以为他已溺毙身亡。他知道这是他思考问题时采取的方式之一,然而他那种出神地仰卧在水中的状态却令人觉得他已不属于这个世界。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敢惊动他,只是低声地呼唤着他.因为将军命令他在五点钟之前把他叫醒,以便拂晓时启程。将军苏醒过来,定了定神。在阴影中,将军看到他的管家的那双碧蓝而闪亮的眼睛、松鼠色波浪式的卷发,沉着、无畏,还带有几分威严的神情。象每天一样,管家手里托着一小杯由虞美人草搀树胶煎成的汤剂。将军两手无力地扶着浴缸的边沿,象海豚似地从药草水中冲了出来。实在想像不到,他的身体竟然虚弱到这般地步。
“我们走吧,”他说,“尽快离开,这儿谁也不喜欢我们。”
关于要走的话,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各种不同场合已经不止一次听到将军讲过。尽管马厩里马匹已备好,随行人员也开始集合,可直到如今他也不相信那是真的。何塞·帕拉西奥斯帮他擦干了身体,顺手在他的赤裸着的身体上披上一条高寒地区人们使用的披巾,因为将军那端着药杯的双手在冷得瑟瑟发抖。几个月以前,他穿上了羚羊皮裤子。这种裤子他只是在利马夜晚的那些豪华的聚会上穿过。如今穿上,是因为将军发现随着体重的减轻,他的身材也逐渐变矮,甚至全身也发生了变化。他的身体变得苍白无力,脑袋和双手由于长时间在野外风吹日晒而变得黝黑而皱缩。这年7月他刚满46岁,但他那硬挺挺的加勒比式的卷发已乱得不成样子。未老先衰使他的骨骼变了形,他的整个健康状况看上去是如此之坏,以致使人觉得他再也活不到下一年7月。可尽管如此,他那坚定的举止又似乎并未象身体一样被生活折磨到那般可悲的地步。他不停地来回走动,似乎对周围的一切都不屑一顾。他五口就把那杯滚烫的汤药喝光了,险些舌头被烫出泡来。他从杂乱铺在地板上的湿漉漉的席子上站起来,仿佛刚才喝下的是救命汤似的。但是,在附近的钟楼敲响五点之前,他一句话也没有说。
“今天是1830年5月8日,历史上的今天是英国人用箭射死胡安娜·德·阿尔科③的日子。”管家说,“从凌晨三点就落起雨来了。”
“从十七世纪的凌晨三点就开始落雨。”将军说,他的声调是缓慢的,似乎依然被失眠中那酸臭的气息弄得很不舒服。然后他又严肃地补充道“我没有听到鸡叫。”
“这里没有鸡。”何塞·帕拉西奥斯补充说。
“这里什么也没有,”将军说,“这是异教徒存身之地。”
此时他们是在海拔2600米的圣菲德波哥大,刺骨的寒风从镶在光秃秃的墙壁上的难以关严的窗户里吹进来,任何人的身体都难以抵御。何塞·帕拉西奥斯先将海泡石刮胡盘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然后又拿来一个红天鹅绒的放满剃须用具的盒子,那些用具显然全是镀金的。他把烛台放在镜子旁边的壁桌上,以便使将军看得更加清楚。他又把火盆移过来,烤着将军的脚。随后,他把带有方镜片和银框架的眼镜递给了将军,这副眼镜将军一直把它放在他毛背心的口袋中。将军戴上眼镜,双手交替着熟练地拿着刮胡刀刮起脸来,因为他生来双手同样灵巧。同是一双手,几分钟前端-只药杯都感到吃力,此时刮胡子的动作却敏捷得令人吃惊。他在房间里踱着步,摸索着刮完胡子,他要竭力避开镜子,免得在那里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后他用手揪下鼻毛和耳毛,用精致的银柄鬃刷蘸着炭粉刷了那完美无缺的牙齿,接着,又修剪了手指甲和脚指甲。最后,他拿掉披巾,在身上洒了一大瓶香水,两手在全身揉搓着,直至筋疲力尽。那天黎明,在尤如做每日弥撒似的搞个人卫生时,他那副残酷的劲头显得比往常更为狂暴,他企图这样来净化那经历了二十载徒劳战争的肉体和灵魂,以及从政的惨痛经历。
他接待的最后一个来仿者是前一天晚上的曼努埃拉·萨恩斯,那个爱着他的老练的基多女人,但是她决不会追随他直至死神把他夺走。象每次一样,她只是在波哥大留下来,将军不在时她把那里发生的一切及时告诉他。这是她的使命,因为许久以来,将军就除她谁也不相信了。他把几件圣物交给她保管,那圣物除曾经属于他外,没有任何的价值。此外,他还把一些自己最珍贵的书箱和两箱私人档案材料交给了她。前一天,在简短的正式告别时.他对她说:“我非常爱你。如果你现在比平常更有理智的话.我将会更爱你。”在他们八年的热恋中,他曾无数次地对她发誓,表示对她的爱慕,如今她以为他的话只不过是再一次的表示。在所有熟悉他的人中,她是唯一相信他此刻说的话的人。他真的要走了。但是她也是最不相信他能回来的人。
在将军出发之前,他们本不想再见面,但是女房东堂娜·阿马利娅还是希望他们最后悄悄地相见道别。为了不让具有正统观念的当地人说三道四,她让曼努埃拉穿着女骑兵装从马厩的大门进来。这并非因为他们是偷情。不,相反,他们从不隐讳他们的关系,这是众所周知的事。所以那样做,是为了想方设法保护那家人的名誉。而将军更是小心翼翼,他吩咐何塞·帕拉西奥斯不要把邻近大厅的门关起来,因为那是家庭仆人们的必经之路,副官们在大厅里玩牌一直玩到曼努埃拉离开以后许久。曼努埃拉为将军读了两小时的书。直到不久以前,她还十分年轻,风姿绰约,如今随着年龄的增长,她的身子开始发胖。她吸着一只海员常用的烟斗,身上洒满了马鞭草水,发出一种沁人的香味,这是一种军人洗发剂。她身着男装,出入于士兵中间,但是她那沙哑的声音在昏暗中倾诉情语依然是那么缠缠绵绵。曼努埃拉坐在一张大沙发椅上,借着微弱的烛光为将军朗读,那张沙发上还留着最后一个总督的徽记。将军穿着便服躺在床上,盖着一件驼毛披风,听着她在朗读,只是凭着他呼吸的节奏才知道他没有睡着。曼努埃拉读的书是秘鲁人诺埃·卡萨迪利亚斯马的《公元年利马的新闻和传闻》。曼努埃拉以演员的语调朗读着那本书,将作者的风格表现得淋漓尽致。
她一直读下去、在那幢沉睡的房子里不时传来她朗朗的读书声。但是,在最后一次巡逻过后,突然爆发出一阵许多男人的不约而同的哈哈大笑声,惹得窝里的狗都汪汪叫了起来。将军睁开了眼晴,与其说他感到不安,倒不如说他感到惊讶。曼努埃拉把书合上,放在膝头,用拇指扠开读到的页码。
“是您的朋友们。”她对他说。
“我已经没有朋友,”他说,“噢,如果万一还有几个的话,他们同我的交往肯定也不会长久了。”
“不,他们就在外边看守着,他们在保卫着您的生命。”
就这样,将军得知了全城人都在沸沸扬扬:眼前他面临的不是一个而是几个企图暗杀他的阴谋。他的最后的支持者守卫在这幢房子里,力图阻止暗杀阴谋得逞。前厅和室内花园周围的过道里都有轻骑兵和榴弹手把守着。他们都是委内瑞拉人,准备陪他到卡塔赫纳港去乘一条轻快的帆船赴欧洲。当曼努埃拉结束朗读时,已有两个人在将军卧室的门口摊开铺盖卷斜躺在那儿,副官们则继续在旁边的大厅里玩牌。由于众多士兵来历不明,鱼龙混杂,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此时已无安全可言,不幸的事情时时都有可能发生。身临逆境,坏消息又时而传来,将军却依然不动声色.他打了个手势,让曼努埃拉继续读下去。
他向来把死亡视为无可挽救的职业冒险。他在枪林弹雨的战场上指挥了无数次战斗,然而他连皮都没有擦破过。他在纷飞的战火中是如此镇定自若,头脑冷静得令人难以置信,以致他的军官们都认为他是坚信自己是个刀枪不入的人。他一次又一次地安然逃脱了策划杀害他的阴谋,有几次是由于他没有睡在自己的床上而幸免于难。他常常在没有警卫的情况下自己行动,不管走到哪儿,给什么吃什么,给什么喝什么,他从不担心。只有曼努埃拉知道他的大大咧咧不是因为他的无知和轻率,也不是因为他是个宿命论者,而是因为他忧伤地坚信,他将来必定会穷愁潦倒赤身裸体地在自己的床上死去,而且得不到民众的谅解。
他有失眠症,他唯一明显的变化,是在出发前的夜晚,在上床唾觉之前没有洗热水澡。为了使他的身体得到恢复和容易咳痰,何塞·帕拉西奥斯早已把药草水准备好,并且保持适度的水温.以便使他随时沐浴。但是他不想洗澡。为对付他的习惯性便秘,他吃了两个通便丸,以曼努埃拉读的那些利马桃色传闻作为催眠曲,打上一会儿盹。但是他莫名其妙地突然咳嗽起来,那咳嗽声似乎把房基都震动了。旁边大厅里玩牌的军官们一下心都悬了起来。其中有个名叫贝尔福特·伊尔顿·威尔逊的爱尔兰军官向卧室探过身来,看看将军是否有什么吩咐。他看到将军斜着身子趴卧在床上,象是拼命地要将五脏六腑都吐出来。曼努埃拉扶着他的脑袋,让他的嘴对着便盆。唯一被准许不敲门便可进入卧室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靠床边站着.处于戒备状态,直到度过了危机。这时,将军眼里涌满泪水,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指着梳妆台说道:“都是这些花的过错。”
象往常一样,将军总是能为自己的不幸找到令人意想不到的罪魁祸首,对此虽努埃拉比任何人都更了解,于是她朝何塞帕拉西奥斯打了个手势,让他把插着在清晨时已调谢了的晚香玉的花瓶拿走。将军重新又躺在床上闭上了眼睛,曼努埃拉以刚才同样的语调接着读下去,直到当她以为他已经入睡的时候,才把书放在床头柜上,在他烧得滚烫的前额上吻了一下,然后转身低声告诉何塞·帕拉西奥斯,早晨七时,她将在“四角”街同将军最后告别,那儿是通往利马省洪达镇公路的起点。做完这一切之后,曼努埃拉披上一件军人斗篷,轻手轻脚地走出卧室。这时,将军睁开眼睛以微弱的声音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说“告诉威尔逊,把她护送回家。”
曼努埃拉认为只身走比由一队长枪手护送更方便,但威尔逊毫不理睬,坚决执行了将军的命令。何塞·帕拉西奥斯端着一盏油灯走在前面为曼努埃拉带路,将她送到马厩。马厩的旁边是有一眼石泉的室内花园,清晨第一批晚香玉已破蕾开花。雨停了,风也在树间停止呼啸,但冰冷的夜空里见不到一颗星星。为了不惊动躺在走廊席子上的哨兵,贝尔福特·威尔逊上校不停地重复着夜间的口令。走过大厅的窗户时,伺塞·帕拉西奥斯看到男房东正在请一些朋友、军人和市民喝咖啡,那些人准备在那儿一直等到将军出发。
何塞·帕拉西奥斯返回卧室时,看到将军正在说梦话。他讲得语无伦次,总结起来就是一句话:“天晓得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呢?”他烧得浑身滚烫,接连地放着臭屁。到第二天时,就连将军自己也说不清楚那是梦吃还是睁着眼说胡话,何况他己把那些话都忘记了。他自己把那次发烧称之为“犯了疯癫病”。对他的这种病,人们己多习以为常。他患病四年多,没有一个医生敢贸然试图作出科学的解释。说来奇怪,发病后的第二天,他便完全恢复了理智,一切如常。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裹上一条毯子,将油灯放在大理石梳妆台上,尔后走出卧室。为了能在旁边的大厅里继续照看他,他没有关门。他知道将军在黎明时随时都会清醒过来,下床去洗草药水澡,力图在裕缸里恢复他由于病魔的折磨和恶梦的恐怖而消耗的体力。
  这是那天发生的震天动地的事件中的最后一件一支由789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的守军哗变了,据说是抗议拖欠三个月军饷。而真正的原因是:他们大多数是委内瑞拉人,许多都是身经百战,解放了四个国家,可最近几个星期来,他们在街头巷尾却遭受了那么多的辱骂和挑衅,以致完全有理由在将军出国后为自己的命运担心。哗变的部队要求付给70000比索,最后以付给旅费和1000比索而解决。黄昏时分,哗变部队列队向故土行进.后边跟着一群乱哄哄的担任运渝任务的妇女,她们有的抱着孩子,有的牵着家畜。军乐队咚咚的大鼓声和嘀嘀哒哒的钢管乐器声也压不住杂乱的人群嗾着狗去吠他们和掷滚地雷鞭炮扰乱他们步伐的喊叫声,这种情景对任何敌军都从来未出现过。11年前,当西班牙人长达三个世纪的统治结束时,残暴的总督堂·胡安·萨马诺也是沿着这些街道乔装成朝圣者逃遁的,但他带走的却是一只只大箱子,里而盛满了金圣像、未经加工的绿宝石、神鸟和博亚卡省穆索镇出品的闪闪发光的玻璃蝴蝶等,还有的人站在阳台上为他垂泪,向他投去一束鲜花,衷心地祝愿他海上航行一路平安。
将军在他借住的那幢属于陆海军部长的房子里秘密参予了解决冲突的谈判。最后,他派他的妻侄,也是他的心腹助手何塞·劳伦西奥·席尔瓦将那支叛军带走,条件是在他们进入委内瑞拉国境之前不再闹事。他没有看到叛乱者在他的阳台下列队走过,但他听到了军乐队的喇叭和小鼓声,以及拥挤在街上的人们的暄嚣声。人们喊叫些什么,他没有听清楚。他不太看重这件事,他一边让他的抄写员翻阅着迟到的信函,一边口授了一封致玻利维亚总统堂·安德烈斯,德·圣克鲁斯大将军的信。在这封信里,他通报说他将放弃政权,但对自己是否出国远行没有十分的把握。“这一辈子我再也不写信了。”他在信的结尾这样写道。后来,他在午睡时烧得大汗淋漓,在梦境中仿佛听到了远处骚乱的呼喊声,接着他便被一阵似乎是竹爆般的声音惊醒过来,究竟是叛乱者的喊声还是是烟火匠在点燃爆竹,谁也说不清楚。但当他问起这件事时,人们告诉他那是过节燃放爆竹.”今天是节日我的将军。”回答就这么简短,没有任何人,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在内,都不敢向他解释那是什么节日。
直到晚曼努埃拉来时才告诉了他事实真相,他恍然大悟,知道那是他的政敌的作祟,这就是他称之为乱党的人在街上煽动各行业的手工业者起来反对他,而民众则站在一边看热闹。那是个星期五,正值集市,这使他的政敌在大广场上制造混乱更为容易。一场雷电交加、空前迅猛的大雨在黄昏将闹事者们驱散,然而损失已经不可挽回。圣托洛梅专科学校的学生们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了全国最高法院的办公室,强迫法官们对将军提出公诉。他们用刺刀挑破了一张跟将军本人一般大的将军画像,将它从阳台上扔了下去。那是一幅油画,出自解放者军队的一个老旗手。喝奇恰酒喝得酩酊大醉的人群洗劫了没有及时关门的皇家大街上的商店和郊区的酒馆,并且在广场上枪决了一个用锯末填塞成的将军不需穿着那嵌着金光闪闪的扣子的军官制服,人们便可一眼认出那是何许人也。他们指控他的秘密煽动军人叛乱,枉费心机地企图收回他连续掌握了12年的权力,而这个政权如今已被议会一致投票废除.他们指控他要作终身总统,最后让一位欧洲王子来继承他的位置。他们还指控他洋装出国,而实际上是想去委内瑞拉边界,从那儿再策划率领叛军卷土重来,重新夺取政权。大街墙上贴满了各种各样的标语,传单,那全是讽刺咒骂他的无头告示。他的最公开的支持者,此时都已躲到了别人家中,等待事情平息再露面。他的最主要的敌手费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报纸利用他被人大肆渲染一时难以断定的疾病和口口声声要离国出走的传闻大作文章.称那纯粹是政治欺骗,目的是要人们挽留他。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萨恩斯给他讲述那个暴风骤雨的日子发生的事件的种种细节时,代理总统的士兵们正在力图刷掉用焦炭写在大主教宅第墙上的一条标语:“不要走,也不要死。”将军了解那了一切之后,长叹了一声说.“看来事情很糟,而我则更倒霉。这些事情就发生在与我又有一个街区之隔的地方,而且还让我信以为真这是过节。”
事实上,就连他最亲密的朋友都不相信他会弃国出走。他们既不相信他会放弃政权也不相信他会离开国家。那座城市实在太小,城里的人心胸狭窄,只爱注意琐事,因而并没有看出他那难以断定的出走决定的两个大漏洞.他既没有足够的钱带着一支如此庞大的随从队伍到任何地方去,又由于他曾是共和国总统,只有在政府批准一年后方能出国,可至今他连提出申请的想法都没有。他公开下命令要队伍收拾行装,那是做给愿意上当的人看的,就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会以为那是他决心要走的证据。过去他为了洋装出走,甚至连拆房子的事都干过,其实都只不过是行之有效的政治手腕。他的军事助手感到他最近一年绝望到了极点。但是,这样的情形已是屡见不鲜,说不定那一天,人们会看到他突然振作起来,以空前的果敢和热情重新投入生活。何塞·帕拉西奥斯一直在他身边注视着这些不可预测的变化,他常常这么说“我的主人的想法,只有他自己知道。”
将军声称放弃政权的话都已被编成了民歌,早在他宣誓就职总统的演说辞里,他就用了一句模棱两可的话来表露了他的这一思想:“我得到平静的第一天,即我掌权的最后一天。”在以后的年代里,他又多次发表这样的宣言,而且是在极为相似的情况下,因此永远也不能辩别他何时说的是真话。最轰动一次是在数年前9月25 日的晚上,有人到他的官邸卧室里行刺,他又一次在暗杀阴谋中脱险。议会的一个代表团在黎明时拜访了他,当时他在一座桥下,在没有任何御寒衣服的情况下过了六个小时。他们看到他身裹一条毛毯,双脚站在一盆热水中。但当时他更多的不是由于发烧而是由于幻灭而沮丧。他向他们宣布,他将不去追究暗杀的阴谋和审讯任何人,预定在新年召开的议会将立即举行,以便选举新的共和国总统。“这之后,”他最后说道,“我将永远离开哥伦比亚。”
话虽这么说,可对暗杀阴谋还是进行了调查,并且按铁的法律审讯了罪犯,14人在大广场上被枪决。预定1月2日举行的立宪议会推迟了16个月才举行,总统辞职的事,谁也没有再提。但是,在这一时期,没有外国人来访。也没有朋友来跟他聚会,那怕是偶然路过的朋友。即使有朋友来访,他也不会再说.“我要到人们爱我的地方去。”
将军已经病入膏肓的消息公之于众同样不能作为他要离开的明显征兆。对子他的病,没有人怀疑。相反,自从他最近从南方战场回来之后,所有看到他从花卉拱门下穿过的人都惊讶地认为,他回来就是为了寻找他的最后归宿。他没有骑他那匹富有历史意义,被人们唤为“白鸽”的战马,而是骑着一头以席子作马披的光皮驴。他的头上已挂满银丝,前额皱纹密布,制服肮脏不堪,一只袖子已开了线。昔日的荣光和骄傲已从他身上消失殆尽。那天晚上,在政府官邸为他举行的晚会上,他脸色阴沉,沉默寡言。谁也不知道他是出于政治恶意,还是由于一时心不在焉,他居然向一位部长问候时,叫成了另一位部长的名字。
他那副生命的蜡烛将燃尽的神态并不足以使人相信他会离开。六年以来,人们一直传说他要去见上帝,可他始终一贯地掌握着自身的指挥权。第一次这样的传说是由一位英国海军军官带来的。他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在利马北方的帕蒂维尔片大沙漠见到了他,当时解放南方的战火正酣。他看到他躺在一座简陋茅舍——那是临时权作司令部的地方——的地板上,裹着一件军大衣,头上包着一块破布,因为中午那透骨的寒气实在令人难以忍受。他甚至连抬手驱赶在他周围啄食的母鸡的力量都没有。在疯癫病不时地袭击中进行了一番艰难的谈话之后,他以戏剧般的令人心碎的话语送走了来访者:“请你们去告诉世人,你们是怎样看到我在这个乱糟糟的海滨上和母鸡为伍而死去的。”
据说他患的是由沙漠中日晒造成的日射病。又据说他在瓜亚基尔时就差点送了命,之后在基多死神又向他招手,胃发热其最可怕的表现是对世事失去兴趣,精神出奇地安静。谁也不知道这些传闻有什么科学依据,因为他向来不相信医生的话,而是根据一个叫多诺斯梯埃尔的法国人写的《自我治疗手册》为自己诊病和开药方。其实那是流传于法国乡间的一本土方,他走到哪儿,何塞·帕拉西奥斯就为他带到哪儿,仿佛那是一本神喻,可以解释和治疗肉体和灵魂的任何病症。
总之,没有比他的垂死挣扎更有成效的了。本来人们以为他会病死在帕蒂维尔卡大沙漠,然而他却又一次越过巍峨的安第斯山峰,取得了胡宁⑤战役的胜利,并以阿亚库⑥乔战役的最后胜利彻底解放了整个西班牙美洲,建立了玻利维亚共和国。在利马他更是沉醉于空前的荣耀之中,踌躇满志,只是他以后再没有攀上类似荣誉的颠峰。因此,尽管他一再宣称由于身染重病将要放弃政权去出国旅行,并一本正经地做出种种安排,但在大多数人看来,只不过是一种拙劣的故伎重演罢了。
从战场上返回不久,在一次唇枪舌战的政府会议结束之后,他拉着安东尼奥·何塞·德·苏克雷元帅的胳膊说.“请您留下来。”接着,他把他带到自己的私人办公室——在这儿他只接待经过挑选的屈指可数的人——几乎是强迫苏克雷坐到了他的专用大扶手椅上。“如今这个位置,与其说是我的,倒不如说是你的了。”
他的这位契友,阿亚库乔的大元帅对国家形势了如指掌,但将军还是把为达到自己的目标所面临的任务作了详尽的叙述。几天之内,必须举行立宪议会,选举共和国总统和通过新宪法,竭尽全力挽救美洲大陆的统一,这虽是黄金梦,还是暂且死马当作活马医吧。落入倒退的贵族阶级手中的秘鲁似乎己不可复得。安德列斯·德,圣克鲁斯将军率领队伍沿着自己的路线去了玻利维亚。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统治下的委内瑞拉刚刚宣布了自治。南方司令胡安·何塞·弗洛雷斯将军将瓜亚基尔和基多联在一起建立了独立的厄瓜多尔共和国。统一的、辽阔的祖国的最初萌芽哥伦比亚共和国又缩小得同原新格拉纳达总督领地一般大小。刚刚过上自由生活的 1600万美洲人重新又落入地方军阀的魔爪之下。
“总之,”将军作结论似地说,“我们用双手创建的一切,别人正在用脚践踏它。”
“这是对命运的嘲弄,”苏克雷元帅说,“正像我们深探播下独立理想的种子那样,现在这些民族正在千方百计地互相闹独立。"
听了这话.将军作出了激烈的反应。“您不必重复敌人的那些胡说八道,”他说,“即使那些话是符合事实的。”
看到将军动火,苏克雷元帅赶紧为自己说的话表示歉意。他聪明,办事有条理,然而却胆怯而迷信。他的神情是那样的温和,以致连生天花留在脸上的麻子都没有得到掩饰。将军非常爱他,但却说他是假谦恭。他曾是皮钦查战役、图穆斯拉战役和塔尔基战役的英雄。在他年仅29岁的时候,便指挥了光辉的阿亚库乔战役,摧毁了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最后一座堡垒。除了这些赫赫战绩之外,他尤以胜利时的善良和政治活动家的才华而令入瞩目。当时他放弃了所有的职位,不佩带任何的军人绶带,只穿一件长到脚裸的黑色呢外套,而且总是竖起领子遮挡由附近山上吹来的尖刀般的凛冽寒风。根据他的愿望,他对国家的承诺,也是他最后的誓约,就是他要作为基多的议员参加立宪议会。他已满35岁,身体像石头一般坚实。他疯狂地爱着索兰达的女侯爵娜·玛丽亚娜·卡塞伦。那是一个漂亮而活泼的基多女子,几乎还是个少女。他们在两年前结了婚,如今已有一个半岁的女儿。
将军想不出另一个比他更适合替代自已任共和国总统的人选了,他知道苏克雷距法定年龄还差五岁,那是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为阻止苏克雷登上总统宝座强写进宪法的规定。尽管如此,他还是进行了秘密活动,做出种种努力设法修改那一条文。“请您接受我的建议吧,”将军对他说,“我将作为大元帅留下来,象公牛活动在一群母牛周围那样为政府竭诚服务和奔走。”此刻他显得那样的疲惫,但决心却是令人信服的。不过,元帅早就知道,将军坐的大扶手椅永远不会属于他。当不久前将军第一次向他提出让他做总统时,他说他绝对无力治理一个从体制和前途上已经危机四伏的国家。照他看来,清理政权的第一步应该是把军人赶下台。他打算建立议会,任何将军都不能连任四年总统,也许其目的是为了阻止乌达内塔上台。但是,这一修正案的鼓强大的反对派将是那些最有实力的将军。
“我太疲倦了,没有指南针无法工作。”苏克雷说,“此外,阁下跟我一样清楚,这里需要的不是总统,而是制服叛乱的人。”
当然,元帅将参加立宪议会,甚至如果允许的话,他将接受主持会议的荣誉。但是,仅此而己。14年的战争使他明白,没有什么胜利比幸存下来这个胜利更大了。他用智慧的双手创建并统治玻利维亚,他将在这个广大而未经开发的国家任总统,这使他懂得了政权的变化无常。他心灵的呼唤使他明自了荣誉等于一纸空文。“我不想接受总统职务,阁下。”元帅作了结论。7月13日是圣安东尼奥节⑩,他将同妻子和女儿回到基多去。不仅跟她们一起庆祝那个命名日,而且要庆祝将来所有的节日,因为他要为她们而活着,仅仅为享受她们的爱而活着的决心自圣诞节之后就下定了。
“这便是我对生活要求的一切。”他说。
将军气得脸色发紫。“我还以为再没有什么事会出乎我的意料之外呢。”他说,同时看了一眼元帅的眼睛。“这是您最后一句话吗?”
“不,这是我倒数第二句话,”苏克雷说,“我最后一句话是,我永远感激阁下对我的关照。”
将军拍了一下自己的大腿,以便将自己从不可收复的梦幻中唤醒过来。
“好的,”他说,“您刚才为我做出了一生最后的决定。”
尽管一位临时负责安定他易怒情绪的医生禁止他服用呕吐剂,那天晚上他还是服用了这一使人精神沮丧的药物,借着它的效果拟就了辞呈书。1月26日,他安排召集了立宪议会,发表了告别演说。在演说中,他极力赞扬了他举荐的总统苏克雷元帅,称他为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他的赞扬在议会上引起一阵欢呼,但是,坐在乌达内塔将军身边的一位议员在他耳边悄悄说:“这就是说,有一位将军比您更适合当总统。”将军的话和这位议员的恶毒言词,象两颗烧红了的钉子扎在了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的心上。
那是千真万确的。虽然乌达内塔将军没有苏克雷元帅那样的赫赫战功,也没有他那种巨大的魅力,但认为他的才能不及苏克雷却是没有道理的。他的镇静和坚毅不拔的精神曾受到将军本人的夸奖。他的内心更加深沉地表现了对将军的忠诚和爱戴。他是这个世界上少数几个敢于当面向将军陈述真情的人之一。将军发觉自己的疏忽后,曾设法在他的演说辞印出清样时进行修改,将“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一句话亲手改为“最配得上接受这一重任的将军之一”。但是,这种补救措施并没有减轻乌达内塔将军对他的怨恨。
几天之后,在一次将军和议员的聚会上,乌达内塔指责他以出国为名,而实际上却在偷偷干着争取重新当选总统的勾当。三年前,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用武力夺取了委内瑞拉省的政权,第一次尝试将它从哥伦比亚分裂出去。于是,将军去了加拉加斯,同派斯将军和解。他们在欢乐的歌声和宏亮的钟声中当众拥抱,破格地在那儿建立一种特殊的制度,答应一切按派斯将军的意志行事。那时,乌达内塔将军说:“灾难开始了。”那种姑息迁就不仅终于恶化了委内瑞拉人同格拉纳达人(11)的关系,而且用分离的病菌感染了格拉纳达人。“现在,”乌达内塔下结论道,“他能为祖国傲的最好的事情,便是立即放弃他的统治癖,并且流亡到外国去。”将军以同样激烈的方式予以驳斥。但是,乌达内塔是个清廉正直的人,而且口才流畅,热情洋溢,他给所有人留下的印象是:他和将军久远伟大的友谊彻底破裂了。
将军撤回了他的辞呈书,并且在正式总统选出之前,指定堂·多明戈·凯塞多为代理总统。3月1日,为了避免遇到正在举着香槟酒向他的继位者祝贺的客人,他从仆人进出的边门离开政府大厦,乘一辆别人的华丽的四轮马车去了富查别墅。这座别墅座落在城郊一条河流的田园诗般的缓流处,是临时总统借给他居住的宅第。一想到他要成为一个普通的公民,呕吐剂对将军的危害也就加重了。他象白日作梦一般要求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好开始写回忆录的文具。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准备了足够写40年回忆录的墨水和纸张。将军提醒他当抄写员的费尔南多,从下一周的凌晨四时起,他们要尽心地为他服务,履行自己的配责。将军认为凌晨四时是他怀着刻骨的仇恨思考的最佳时间。他多次对侄子说,他打算从他最早的回忆写起。在他刚满三岁时,他在委内瑞拉圣马特奥庄园作了一个梦,梦见一头满嘴金牙的黑骡子闯进他的家,从大厅一直窜到储藏室。当时家人和奴仆们正在睡午觉,那牲畜从容不迫地碰到什么就吃什么,直到把窗帘、地毯、灯、花瓶、餐厅里的器皿和餐具、祭坛上的圣像、衣柜和箱子及其里面盛的一切东西、厨房里的锅、门窗及其绞链和插梢,以及从门廊到卧室的家具全部吃光,唯一完好无损地留下来的是他母亲梳妆台上方的那面椭园形镜子,它正在空中摇摇晃晃。
但是,将军在富查庄园里生活得如此惬意,在飞云乱渡的天空下空气是如此的清新,以致他把写回忆录的事完全置之脑后,迷上了黎明时踏着薄雾到散发着馥郁芳香的田间小径上去散步。在以后的日子去探望过他的人,都感到他身体得到了恢复,情绪也稳定下来。特别是他的最忠实的朋友,那些军人,坚持要他继续呆在总统的职位上,为此他们甚至不惜举行兵变。这对总统也是莫大的安慰。但是他对朋友们说,动用武力保持总统地位是跟他的荣誉不相称的,这使那些军人颇为扫兴。但是,他似乎仍希望议会作出合法决议确认他为总统。何塞·帕拉西奥斯又一次说道。“我的主人想的事情,只有他自己知道。”
曼努埃拉依旧住在离总统官邸圣·卡洛斯宫几步远的地方,全神贯注地观察着大街上的动向。她每周到富查庄园去两三次,如果有急事,则随时到那儿去。每次去她都带着杏仁糖和修道院里的热气腾腾的甜食,以及下午四点钟吃点心时吃的加桂皮的巧克力。她极少带报纸去,因为将军对批评变得如此敏感,以致随便什么一点鸡毛蒜皮的指责都会使他大发雷霆。相反,她总给他讲些政治上的琐事、沙龙里的坑蒙拐骗和闲聊者们的预言。即使那些事情他不喜欢,他也要硬着头皮听下去,因为她是唯一被他允许当面讲真话的人。当她没有许多话好说的时候,他们就一起翻阅信件,或者她读给他听。他们有时候跟副官们一起玩牌。但吃中饭他们总是单独在一起。
他们是八年前在基多一个庆祝解放的豪华舞会上相识的,当时曼努埃拉还是詹姆斯·索恩大夫人的妻子。这位英国大夫是在总督最后统治时期被封为利马贵族的。将军的妻子在27年前去世。曼努埃拉不仅是自此之后最后一个跟他维持着爱情关系的女人,而且是他的知己,他的档案保管员和声音悦耳动听的朗读者。她以上校衔被吸收进他的参谋部。许久以前,她曾经由于吃醋,险些咬下他的一只耳朵。如今,这样的事情已变成遥远的回忆,但他们最随便的交谈也往往引起仇恨的爆发,而最后则是以绵绵情语相互妥协。曼努埃拉并不留在庄园里过夜。她总是在夜幕降临之前早早回城,尤其是在那个黄昏瞬间即逝的季节。
当年将军在利马的马格达莱纳乡间别墅时,由于跟一些显贵的女人以及和一些身份普普通通的女人同居,他不得不编造些理由将曼努埃拉支开。而眼下在富查别墅的情况却完全相反,他似乎一天没有她都活不下去。他常常站在那儿,遥望着她来的方向。这使何塞·帕拉西奥斯十分恼火,将军隔不一会儿便问他一次时间,隔不一会儿又要他挪动大扶手椅,时不时地让他点燃壁炉,不久却又让他熄灭。将军显得焦躁不安,情绪很坏,直到看见那辆车子在小丘背后出现,脸上才绽开笑容,泛起兴奋的光彩,似乎眼前的生活又充满了希望。但是,当见面超过预计的时间时,他同样显得不耐烦起来。午睡的时候,他们一起上床,但既不关门,也不脱衣服睡觉。他们不止一次试图作爱,但均以失败告终,因为他已力不从心,无法去做那件事了。
那些日子,他的顽固的失眠症使他的情绪失去了平衡。他在口授信件时,往往一个句子没说完他就睡着了,玩牌时亦然。连他自己也弄不清楚那是睡魔突然儿来的缠扰,还是一时的昏厥。但是,他刚一上床,头脑便又异常地清醒起来,直到黎明,他才能艰难地稍稍睡上一会儿,但是立刻又被林间的轻风唤醒。那时,他便不得不把口授回忆录的工作再推迟一个上午,独自一人外出散步,常常要到午饭时才返来。是的,外出不带警卫人员,也不带那两条甚至连上战场都常常跟着他的忠实的狗,自然,也没骑他骁勇的战马,因为他为了攒钱出国,已经把它们卖给轻骑兵了。他披着小羊驼毛的斗蓬挡住平原上冰冷刺骨的寒风,穿着带羊毛衬里的新皮靴,戴着以前睡觉用的绿丝绸软帽,踏着一望无际的白杨树林荫道上的一层层厚厚的枯枝败叶,一直走到附近的小河边。他面对散木板搭成的小桥坐下来,柳荫也似乎在为他悲伤,他良久地思考着,呆滞的目光注视着滚滚流去的河水,有时,他把它跟人的命运相比。他青年时代的老师西蒙·罗德里格斯的命运就象行云流水一般。此刻他的一个警卫正在暗地里跟着他,不让他发现。待到浑身被露珠浸透才返回别墅时,他已筋疲力尽,脸色煞白,表情木然,但眼睛里却放射出无比幸福而愉快的光芒。他在那些远离尘世的漫步中是如此的心旷神怡,那些悄悄跟在他身后的警卫人员甚至听到他在林间唱起战歌,就象在戎马倥偬的年代里他取得神话般的胜利或遭到惨重的失败时一样。既使最了解他的人都对他此刻的兴致勃勃感到奇怪,因为就连曼努埃拉都怀疑立宪议会能再次确认他为共和国总统,可将军称立宪议会是可敬可佩的。
选举的日子终于到了,那天清晨他外出散步时,看见一只没有主人的猎狗在树篱旁同一些鹌鹑一起跳跃着。他猛地冲那条狗吹了一声口哨,那条狗突然停下来,竖起耳朵寻找着他。它看到他的斗蓬几乎拖到地上,头熊一顶佛罗伦萨大主教的帽子,置身于辽阔无垠的平原上,升腾的雾气急速地在他周围飘散着,他的样子活像一个倒霉鬼。将军走过去用手指抚摸那条狗的皮毛,而那条狗则在他身上到处嗅闻着。然而.它突然惊吠了一声,慌忙地逃窜了。将军沿着一条陌生的小道去追那条狗,迷迷糊糊地走进了一个郊外的小巷里。那里的街道是泥土的,两旁是土坯墙、红瓦顶的房子,院子里散发出一阵阵挤奶时的奶香。突然他听到一声高呼书“香肠!”
他没有来得及躲闪,一块牛粪不知从哪个畜栏里飞来,恰好砸在他胸口上开了花,溅了他一脸。自从离开总统官邸之后,他的脑袋一直昏昏沉沉,此时不是牛粪的飞溅,而是那声呼喊更有效地将他从扑朔迷离的境地里唤醒。他知道格拉纳达人给他起的外号,那外号跟波哥大一个疯子的外号是一样的。那个疯子经常穿着演戏的军装站在一条热闹的大街上。就连一位自称自由党人的参议员在背后都这样叫他,那时只有两个人站起来抗议。不过,直到那时,他从没有亲自听到过别人叫他这个外号。他撩起斗蓬边儿擦着脸上的牛粪,那偷偷跟着他的警卫提着出鞘的剑从树林里钻出来,要惩罚那个侮辱将军的人。然而将军用忿怒的目光逼视着他,高声问道: “您在这儿干什么?混帐!”
那军官打了个立正:“我在执行命令,阁下。”
“我不是您的阁下。”他反驳道。
他怒不可遏地罢免了那个军官的职务,剥夺了他的权利,以致那军官认为自己在尽职尽责,却遭到了最凶残的报复。就连最了解将军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都弄不明白他为什么对那位军官如此严厉。
那一天他很不走运。整个上午,他都在家中走来走去,象等待曼努埃拉到来一般心急火燎。但是,这次谁都看得出.他不是等待曼努埃拉,而是在等待议会的消息,他时刻都在推测着会议的细节。当何塞·帕拉西奥斯告诉他已是十点钟的时候,他说:“不管那些蛊惑感家们如何捣乱,选举总该开始了。”接着,在一阵良久的思考之后,他高声自问道:“谁能知道象乌达内塔这样的人怎么想呀?”其实,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将军对乌达内塔的想法是一清二楚的,因为乌达内塔一直在到处发泄他的不满和极度的怨恨。何塞·帕拉西奥斯又来到将军面前时,将军漫不经心地向他问道:“你认为苏克雷会投谁的票?”当然,何塞·帕拉西奥斯跟他一样清楚,苏克雷元帅不会投票,因为他那些天正跟圣玛尔塔的主教何塞·玛丽亚·埃斯特韦斯阁下在委内瑞拉执行议会的使命,在谈判分离后的边界。因此,何塞·帕拉西奥斯边走边回答说,“您比谁都清楚,老爷。”从清晨那令人不快的散步回来之后,将军的脸上第一次露出了微笑。
尽管他消化系统功能紊乱,可几乎每天十一点钟以前都会坐到餐桌上去吃一个微温的水煮蛋,喝一杯波尔多葡萄酒,或者吃一点干酪丝。但是那一天,当别人用午餐的时候,他一直坐在平台上望着前面的道路,如此神魂不定,连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敢打扰他。下午三点过后,突然听到尚未从小丘背后转过来的曼努埃拉的马车的马蹄声,他立即站起身来,跑去迎接她。他为曼努埃拉打开车门,将她扶下来,他一看曼努埃拉的脸色,马上明白了事情的结果:波帕扬有省一个名门望族的长子堂·华金·莫斯克拉被一致通过当选为共和国总统。
他的反应既不是愤怒也不是失望,而是惊讶,因为他自己也曾提议莫斯克拉当总统,但他肯定他不会接受。他一言未发,陷入沉思之中,直到下午吃点心的时侯,才蹦出一句话来,“我一票也没有吗?”一票也没有。但是,后来由拥护他的议员组成的官方代表团来拜访他时向他解释说,他的支持者们预先达成协议,一定要使投票集中,因此这种结果并不说明他在这一激烈的争斗中是失败者。将军十分不悦,似乎对这种表面过分献殷勤的精明伎俩并不欣赏。相反,他以为如果他第一次提出辞呈时就被接受则跟他的荣誉会更加相称。“总之,”他叹口气道,“煽动家们又赢了,而且是一箭双雕。”
他极力掩饰着自己的心情,不让代表团的人看出他的激动,把他们一直送到门口。可是,当代表团的车子还没有在他眼前消失的时候,他的咳嗽病突然发作,一下倒了下来,直到暮霭沉沉的时候,整个别墅还处于惶恐不安之中。官方代表团的一个成员曾这样说,议会作出的决定是如此的英明谨慎,终于使共和国得救。将军对此未加理睬。那天晚上,在曼努埃拉强迫他喝一碗热汤的时候,他对她说:“从来没有哪一个议会能挽救一个共和国的。”在上床睡觉之前,他将自己的助手和服务人员召集到身边,以每次他那令人不解的要求辞职时惯有的庄严向他们宣布道,“明天我就出国”。
不是明天,而是又过了四天。在他冷静下来的同时,他口授了一份告别书。在这份告别书中,他掩饰了自己的心病,回城去准备行装。新上任的陆海军部长佩德罗· 阿尔坎塔拉·埃兰将军把他接到拉恩塞尼亚萨大街的自己家中,说是照顾他的身体,其实更重要的是为了保护他不受日益加剧的可怕的死亡的威胁。
在离开圣菲之前,将军把剩下的为数不多的贵重物品拍卖一空,以充实他的钱库。除了马匹之外,他还卖掉了在波托西过豪华生活时使用的银餐具。造币厂在出价时,只考虑这套餐具的金属本身价值,根本不考虑其极为宝贵的艺术和历史价值,最后以2500比索成交。结算之后,他可以带走6600比索30生太伏的现金,一张从卡塔赫纳国库支出的8000比索的汇票,一笔由议会给他的终生养老金,还有分开装在各个箱子里的600盎司多一点的金子。这笔钱财对一个富有的人来讲,应该说是很可怜的。在他诞生的时候,他们家是美洲最富有的家族之一。
出发的那天早晨,在将军穿衣服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不慌不忙地收拾好行李,那里只有将军的两套很旧的换洗内衣,两件平时穿用的衬衫,一套双排扣的军用制服,据说那扣子是用阿塔瓦尔帕产的赤金制做的,还有苏克雷元帅从玻利维亚给他带来的一顶丝织睡帽和一顶红色风帽。至于脚上穿的,他只为将军带了几双便鞋和漆皮靴子,而且皮靴还是马上要穿到脚上去的。在何塞·帕拉西奥斯的私人箱子里,除了急救药品和其他一点贵重东西外,还装有卢梭的《社会契约》和意大利拉伊蒙多·蒙特库科利将军的《军事艺术》。这两部珍本书,当年曾属于拿破仑,是副武官威尔逊的父亲罗伯托·威尔逊先生赠给将军的。其他一些零零碎碎的东西,全部塞在一个战士的背囊里。当将军看到何塞·帕拉西奥斯一切准备就绪,欲到随从官员待命的大厅时,不禁感慨万分地说道:“我亲爱的何塞,我们从未想到过,那么多的荣誉,竟一只鞋子就装下了。”
话虽这么说,可他的六匹驮骡还驮着装有勋章、金餐具和其他各种精品的箱子,十个私人纸箱,两箱旧书,至少五箱衣服,以及几箱乱七八糟好坏不分,谁也没有耐心去数过的东西。不过,那些东西跟他三年前从利马回来时带的行李相比,真有天壤之别。当时他身兼三职.玻利维亚总统、哥伦比亚总统和秘鲁的独裁者。从利马出发的马队驮着72个大箱子,还有装着无数价值连城的财宝的400多个盒子。即使这样,他还不得不把600多本书白白扔在了基多。
差不多已是清晨六点钟,蒙蒙细雨已经停歇,但周围依然是那样混浊和寒冷,营房开始散发出一种惯常的刺鼻的味道。当看到将军沉着脸在副官们的前簇后拥下从走廊的尽头走过来时,轻骑兵和榴弹手们争先恐后地纷纷站起身来。在晨曦中,他们看到将军脸色铁青,斗蓬斜披在肩上,一顶大沿帽将他的脸遮住,显得更加灰暗。他用一块浸过香水的手帕堵着嘴,那是安第斯人的一种迷信习惯,据说这样可以在突然走向室外时,避免受恶浊空气的伤害。他没有戴任何表示他的身份的徽章,也没有佩带显示他当年无上权力的标记,然而权力的光环还是使他在浩浩荡荡的随从军官中鹤立鸡群。他沿着室内花园的四周铺着席子的走廊缓缓向客厅走去,他对那些他走过时立正致敬的卫兵漠然置之。在进人客厅之前,他象教士们一样从嘴上取下手帕塞进袖口,又摘下帽子递给一位副官。
除了警卫人员外,从黎明开始,又陆续来了些军人和民众,他们现在正在三三两而地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色彩昏暗的服饰的和有意压低的谈话声,使大厅里的气氛庄严、忧郁而又十分的奇特。突然,一位外交官尖厉的声音盖过了人们的窃窃低语,高声喊道:“这简直象举行葬礼!”
他的话音刚落,便感到背后飘来一股香水味,而且这味道立刻弥漫在整个大厅,他转过身去,想到刚刚进来的幽灵很可能听到了他的粗话,心神十分不安。不过那担心是多余的,尽管将军最后一次访问欧洲已经过去24年——当时他还十分年轻——但他对欧洲的怀念远远胜过对它的仇恨。因此将军首先朝那位外交官走过去,彬彬有礼地向他打招呼,给了他英国人应该享受的礼遇。
  “我希望今年秋天海德公园的雾不要太多。”将军说道。
外交官踌躇了一下,因为那几大他听说将军要去三个地方,其中并不包括伦敦。但是他立刻领悟过来。“我们尽量使阁下白天晚上都能见到太阳。”
新总统没有在场,因为议会是在他缺席的情况下选举的.他还要有一个月才能从波帕扬到波哥大来。现在代他行使职权的是当选的副总统多明戈·凯塞多将军。据说这位副总统能胜任共和国的任何职务,因为他有着国王的仪表和威严,并且具有卓越的才干。将军以十分冷漠的态度向这位副总统问候,并以嘲弄的声调对他说: “您知道我还没得到出国的允许吗?”
他的话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尽管大家知道那并非戏言。凯塞多将军答应通过下一班邮车给他往托利马省洪达镇寄一份办好的护照。
正式送行的人有代理总统的兄弟本城大主教,其他社会名流和政府官员及夫人们。一些文官穿着羊皮坎肩,军人们则穿着马靴,他们准备把这位放逐的名人送出一二十里路。将军吻了大主教的戒指和夫人们的手,面无表情地同贵族绅士们握了手。他对那些繁琐的礼节应酬得面面俱到,但对这座捉摸不定的城市却是格格不入。他不止一次地评论这座城市说:这里不是我的舞台。”他在大厅里转来转去,依次向所有人问候,对每一个人都讲了一句从礼仪书上学来的,经过慎重斟酌的话语,却没有正面去看任何人。他的声音铿锵有力,但带着发烧的痕迹。那么多年的征战,并没有改变他的加勒比口音,面对安第斯山人的怪腔怪调的发音,他感到自己的口音也愈发生硬。
问候结束以后,他从代理总统手中接到一封由无数格拉纳达要人签名的信件,鉴于他那么多年的功业,他们对他的出国表示认可。他在一片庄严肃穆的气氛中装着阅读那封信,那更多的是表示对地方风尚的尊重,因为他不戴眼镜写得再大的宇都看不清。尽管如此,当他装着把信读完的时候,他向送行的人们说了些简短的溢美之辞,而且,那些话是如此得体,以致谁也不能说他没有读那封信。最后,他环顾大厅,并以难以掩饰的焦虑问道。“乌达内塔没有来吗?”
代理总统告诉他,拉斐尔·乌达内塔将军去支授何塞·劳伦西臭·席尔瓦将军执行防御使命了。这时,有个人压过众人的声音喊道:“苏克雷也没有来。”
这个消息他并不希望知道,因此他不能对这个消息宣布者的不良用心置之不理。他那一直阴暗躲闪的眼睛此刻突然闪出火一般的光芒,没有针对性地反驳道:“为了不惊动他,没有通知阿亚库乔大元帅我出发的时间。”
看来,将军当时并不知道苏克雷元帅在委内瑞拉的使命已经失败,在委内瑞拉,人们没有允许他进入自己的国土。两天前他已回到波哥大,但没有人告诉苏克雷元帅说将军要走,这也许是因为大家都不约而同地认为他会首先知道这件事的。何塞·帕拉西奥斯知道元帅正在倒霉,心绪不佳,而且后来周围一直乱乱哄哄的,就忘了通知他。当然,他也一直在惴惴不安,以为苏克雷元帅很可能因未得到通知而不快。
  隔壁餐厅里,丰盛的当地早餐已经摆好:玉米馅饼、血肠米饭、砂锅鸡蛋、镶着花边的桌布上摆着各式各样的甜面包,一饭盒一饭盒又热又稠巧克力的饮料,仿佛是些香糊。
房东故意推迟了早餐时间,为的是看看将军愿不愿出面主持,尽管他们知道他早晨只喝一杯虞美人加阿拉伯树胶熬成的汤药。不管怎样,堂娜·阿马利娅还是邀请了他坐在为他在桌子顶端安放的安乐椅上,但将军谢绝了这一荣誉,他面带笑容地对所有人说道:“我的道路还很长,祝诸位好胃口。”
他踮起脚尖向代理总统告别,总统热烈地佣抱了他,这使大家清楚地看到将军的身体是多么的瘦小,而且在告别时显得何等孤独凄凉和软弱无力。接着,他又跟大家一一握手和依次吻了夫人们的手。堂娜·阿马利娅曹打算留他雨过天晴后再走,尽管她同他一样清楚,仿佛这个世纪雨都不会停歇的。可是,她看到他如此迫不及待地要起程,以致认为再要挽留就十分不妥了。男房东带着将军走到花园,冒着几乎看不见的毛毛细雨走到了马厩。他本想甩手拉着将军的胳膊搀着他,小心翼翼的,仿佛他是个玻璃人,但是他无意中发现,将军的身体里蕴藏着一种极大的能量,这种能量在他身上有如一股暗流在奔腾着,好像同那个虚弱的身躯毫无关系,政府代表、外交使团代表和军人代表,脚上沾着污泥,身上披着被雨水淋湿的斗篷,站在那儿等着在第一天上路时送他。但是,谁也说不清楚,到底哪些人出于友谊为他送行,哪些人出于保护为他送行,哪些人是由于要断定他是否真的要走为他送行。
那支优秀的驮畜队是由100匹马和骡子组成的,是一个西班牙商人因盗马的事情败露,为换取免于起诉送给哥伦比亚政府的。将军登程时骑的是一头骡子。当马夫已经扶着将军踏上马蹬的时候,陆海军部长突然向他打招呼,叫了一声“阁下”。将军两手抓着马鞍,脚踏在马蹬上,呆呆地一动不动。
“请您留下来”,部长对他说,“为挽救祖国再作最后一次牺牲”。
“不,埃兰”,他回答说,“我已没有为之可以作出牺牲的祖国了”。
  这便是最后的结局。西蒙·何塞·安东尼奥·德拉桑蒂西玛·特立尼达·玻利瓦尔——帕拉西奥斯将军永远地走了。他从西班牙的统治下夺取了一个比整个欧洲大五倍的帝国。为了维护这个帝国的自由和统一,他领导了20年的战争。他用铁脆将这个帝国一直统治到上个星期。但是,到了要走的时候,他甚至连人们应当给子他的信任和慰藉都得不到。唯一十分清楚的是,他真的要走,而且知道他的去处的,只有那位英国外交官。他向他的政府写了一份正式的报告说:“留给他的时间,勉强够走到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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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一天的行程最令人难受,甚至对那些病情比将军轻的人来说也是如此。出发的那天清晨,他感到圣菲的大街上有一种潜在的敌对气氛,这使他心绪不宁。黎明在蒙蒙细雨中到来,街上只看到一些离群的母牛,但从四周可以感受到敌人的仇恨。尽管政府早已料到,即使安排将军走最偏僻的街道,将军还是看到了写在修道院墙上的一些辱骂他的标语。何塞·帕拉西奥斯和将军并肩骑着马,跟往常一样,即使在战火纷飞中,他都穿着那件庄重的长礼服,丝绸领带上别着黄玉别针,手上戴着山羊羔皮手套,花缎坎肩上用两条交叉的长链挂着两块同样的怀表。马具是波托西的银制品,马刺是金制的,因此在安第斯山的两三个村庄里,人们曾误认为他是总统。尽管如此,应该说,他对他的主人也是如此恭敬,照顾得如此无微不至,将他们视同一人是不可想像的。他对将军是如此地了解,又是如此地忠心耿耿,因此对那种流亡者的告别,跟将军有着同样的体会。在这座城市里,过去只要一听到将军驾到,到处一片沸腾,象过节一般.在三年以前,当将军满载着任何一个活着的还是死去的美洲人都未曾得到的荣誉从乏味的南方战场上归来时,他在这儿受到了划时代的欢迎。当时人们在大街上抓住他的马缰截住他,向他抱怨公共设施不佳、财务税收过重、或者请求他给些恩赐,有的也许只是想站在他的身边,领略一下他的伟大光辉。他对那些大街小巷中发出的请求是如此的认真,简直象对待最重要的国家大事一般。他对每个人的家务事、生意状况、身体健康等方面都有着惊人的了解,以致跟他交谈的所有人都感到一时跟他分享了参政的愉快。
如今,谁也不再认为他就是那位昔日的将军,谁也不相信他以逃犯一样的谨慎永远地离开的这座阴郁的城市就是原来那座城市。在那些死气沉沉的狭窄的街道上排列着同样的灰瓦屋顶的、带有浓郁香气的室内花园的房子,而将军则从来没有感到过象今天这样落魄,象个异乡客。村民们都在慢悠悠地做着饭,他们那矫揉造作的举止和混血人的土语,与其说是想告诉人们什么,倒不如说是想对人们隐瞒什么。尽管如此,当时他觉得仿佛自己的想象在欺骗着他,但那的确是座多雾的、寒风刺骨的城市,而且他在没有见到这座城市之前,就选定了它创建自己的功绩。他爱它胜过爱其他任何城市,将它理想化,把它视为他生命的中心和发源地.把它当作是半个世界的首都。
最后,将军本人都为自己的威信扫地而感到惊讶。政府即使在不太危险的地方都布置了暗哨,这使前一天下午那些将他的模拟像枪决的愤怒人群无法在他经过时靠近他。但是,在整个路途中,都可以听到从远方传来同一种声音:“香——肠”!唯一对他表示同情的人是一个过路的女人,她在他经过时对他说:“上帝保佑你,幽灵。”
似乎没有人听到那女人讲的话。将军满脸愁容,陷入了沉思。他继续骑着马,对周围的一切漠然而视,直到走上那广阔的郊外平原。“四街”口是石子路的起点,曼努埃拉独自骑马等待着将军的队伍从那里通过,远远地向他招手作最后告别。将军也同样挥手向她致意,尔后继续行进。从此,他们再没有见过面。
过了一会,雨停了,蔚蓝色的天空变得晶莹透明。在将军全部行军途中,看到两座积雪的火山一直在天边纹丝不动。但是,此刻将军没有对自然美景表现出激情,也没有注意匆匆而行中一个个被抛在身后的村庄,更没有去理会途中那些陌生地向他告别的人。而令他的陪同者最感惊奇的是,他居然没有对平原上那么多养马场里的雄壮地马群深情地看上一眼。他曾多次说过,那是世界上他最喜欢看到的场景。将军的队伍在法卡塔蒂瓦镇度过了第一个夜晚,他在那儿告别了前来送行的人,然后带着随从人员继续前进。除了何塞·帕拉西奥斯外,他的幕僚还有五个人:在作战中受伤失去右臂的何塞·玛丽亚·卡雷尼奥将军,他的爱尔兰副官贝尔福特·因托恩·威尔逊上校,此人是几乎参与了欧洲所有战争的老将军罗伯托·威尔逊先生的儿子,他的侄子费尔南多.担任他的副官兼中尉衔书记官,是在第一共和国时期死于海难的他的长兄的儿子,他的亲戚和副官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两年前在九·二五袭击中,右臂被砍伤致残;还有在独立战争中身经百战的何塞·德拉·克鲁斯 ·帕雷德斯上校。仪仗队由在委内瑞拉部队中精选的一百名轻骑兵和榴弹手组成。
何塞·帕拉西奥斯对在上次秘鲁(12)战争中作为战利品得到的两条狗特别关心。那两条狗既美丽又勇敢,在总统遭到谋杀的那个夜晚,在它们的两个伙伴被人用刀砍死之前,它们一直在圣菲的政府大厦守夜。在从利马去基多,从基多去圣菲,从圣菲去加拉加斯,以及又返回基多和瓜亚基尔的旅途中,两条狗一直走在犬畜队旁边,照看着辎重。在最后一次从圣菲去卡塔赫纳的行军途中,它们也是这样,尽管这次辎重又象从前那么多,而且还有军队护卫。
清晨,将军在法卡塔蒂瓦镇醒来时显得有些无精打采。随着他们沿着一条山丘起伏的小道从高原上往下走去,气候逐渐暖和了起来,阳光不再那么耀眼,他的情绪也慢慢开始好转。有几次,由于担心他的身体,人们请他下马休息,但是他宁愿不进午餐一直走到气候炎热的地方。他说骑在马上便于思考,而且,他喜欢日夜兼程。为了不把马匹累死,需要经常轮换坐骑。他有着一双老骑士的罗圈腿和习惯于带着马刺睡觉的方式,他的臀部长起一层高低不平的老茧,硬得象理发师磨刀的皮带,这使他得到了“铁臀”的美称。自从独立战争开始之后,他已骑马行走了九万九千公里,相当于绕地球两圈多。从来没有人否认过他边骑马边睡觉的神话。
中午过后,当人们开始被从山谷中升起的热气燎烤时,大家都同意停下来在一座修道院里休息一下。女修道院长亲自接待了将军的人马,一伙当地见习修女为他们分发了刚从炉子里取出来的杏仁糖糕和即将发酵的玉米碴粥。当看到将军的衣冠不整和疲惫已极的先头部队时,女院长大概会以为威尔逊上校是最高统帅,也许因为他有一头金发,仪表堂堂,又穿着一身考究的军服,她一个劲儿地以女人的百般殷勤和恭敬照顾他,这引起了人们不怀好意的种种议论。
女院长的误解,倒给何塞·帕拉西奥斯提供了机会。他让主人躺在修道完的木棉树下休息,裹着一条毛毯出汗退烧。就这样,他站在那儿,只是听着见习修女们在一位年龄较大的修女的竖琴伴奏下唱着一支又一支当地情歌。最后,一位修女手里端着一顶草帽,在修道院里到处请求施舍。当她走过来时,弹竖琴的修女对她说: “请不要向病人要钱”但是见习修女没有理睬她的话。将军看都没有看那位讨钱的修女,只是苦笑着对她说:“我还要别人施舍给我呢,孩子。”威尔逊从自己的口袋里掏出了一份钱给了修女。对他这慷慨之举,将军亲切地嘲弄道,“您看,上校,这就是荣誉的代价”。后来,不管是在修道院还是在此后的路途中,居然没有一个人认出这位新共和国最著名的人物。对此,连威尔逊本人也感到惊讶。无疑,对将军来说,那也是离奇的事情。
“我已经不是过去的我了。”
第二个夜晚他们是在瓜杜阿斯镇附近的旅店——从前是一个烟厂——度过的,人们在那儿等着将军,为的是给他举行一种洗刷耻辱的仪式,尽管将军并不愿这样。房子宽大而阴暗,那种气氛本身就给人们以一种奇异的郁闷的感觉。附近杂草丛生,黑色湍急的河水汹涌澎湃,发出一种轰轰隆隆的响声,向平原奔腾而来,仿佛要摧垮一切似的。将军熟悉这个地方,第一次路过那儿时他就说道:“如果我要对某个人进行巧妙的伏击,我将选择这儿。”将军以前行军都绕开这个地方,因为这使他常常联想起贝鲁埃科斯山.那是去基多的一道险关,即使最大胆的人也都要绕道而行。有一次,将军不顾众人的意见,在离瓜杜阿斯十几公里的地方扎了营,因为他觉得自己不忍目睹镇上的悲凉景象。但是,这一次.尽管他劳累不堪,而且时而伴有高烧,他还是觉得镇上的悲凉比那些不幸的朋友们要为他举行的同情宴会更加可以忍受。
看到他到来时身体如此虚弱,店主人建议他找住在附近路边的一个印第安人来看病。那些印第安人,只要闻一下患者出汗的衣服,不管离多远,甚至从未见过病人,便可诊断病情,将病医治好。将军嘲笑他过于轻信,并且不允许他的人同印第安巫师有任何接触。既然他连医生都不相信——他称医生是以别人的痛苦作买卖的人 ——又何能指望他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乡村野道上的巫师?最后,为了进一步证明他对医学的蔑视,他没有住在别人出于照顾他的身体为他准备的舒适卧室里,而是在山谷上方宽大的露天走廊里挂起吊床,顶着露水在那儿过夜。
整整一天,他除了在清晨喝了一杯药汤外没有进食。此时他同军官们一起坐到餐桌上来也只是出于礼貌。尽管他比任何人都更能适应行军的艰苦生活,在吃喝上也只比苦行者稍为逊色一点,但他却象一个上等的欧洲人那样熟悉王室的饮料和烹调术。第一次出国旅行,他便从法国人那儿学会了一边吃饭一边谈论饭菜的习质。那天晚上,他只喝了半杯葡萄酒,出于好奇尝了点鹿肉,因为主人说发磷光的肉有一种茉莉花味,他的军官们也这么认为,他想亲口证实一下。整个晚餐中间,他只说了两句话,而且这两句话也象在行军途中说的那样有气无力。但是,对他力图用自己的得体举止来淡化他政坛上的厄运和虚弱的身体所带来的酸楚的努力,大家还是十分赞赏的。他一句话也没有再提政治,也没有涉及周六的不幸事件。说真话,一个人在受了侮辱之后,心中的怒火和怨恨都是难以克服的。
还没有等大家吃完饭,将军便请求准许他退席。他穿上长睡衣,戴上睡帽,由于发烧而浑身哆嗦。他躺在了吊床上。夜,是凉爽的.一轮枯黄色的圆月从山峦中升起,但是此刻他没有赏月的闲情逸致。在离走廊几步远的地方,警卫人员齐声唱起了流行民歌。按照他从前的一项命令,警卫人员必须要在他的卧室附近宿营,就象罗马独裁者胡利奥·凯撒的兵团那样,通过士兵们夜间的交谈,来及时掌握他们的思想和情绪。将军夜间失眠,没有丝毫困意,他常常走到士兵的营房去,不少次他跟士兵在一起唱着军营颂歌或即兴编出的互相逗乐的歌曲,在热烈的节日气氛中迎来黎明。但是,那天晚上他一听到歌声就感到心烦,命令不要再唱。由于发烧,岩石间河水潺潺声使他听起来象轰鸣一般,他不禁梦吃般地喊道:“讨厌透了!我们能不能让它停止一分钟。”
然而,河水依旧在奔流着。何塞·帕拉西奥斯打算从药箱里选出一种镇静剂使他安静下来,但是将军拒绝服用。这是他第一次听到将军提及辞职的事:“我刚刚由于错服了呕吐剂而放弃了政权,我不准备再放弃生命。”数年前,当医生用一种含砷的药水治愈了他的间日症时,他也说了同样的话。当时他服了这种药后,险些儿被痢疾夺去了生命。从那时开始,他唯一接受的药物便是泻药。为了治疗他的顽固的便秘.他毫不犹豫地每周吃上几次。在便秘最严重的时候,他还用一种山扁豆制成了灌肠剂。
半夜过后不久,何塞·帕拉西奥斯一边听着别人的梦呓,一边感到体力不支,竟躺在砖地上睡着了。当他醒来时,将军已不在吊床上,被汗水湿透的睡衣掉在了地上。这并不奇怪。他有一个习惯,当屋子里没有任何人的时候,他便离开床铺,赤着身子蹓跶到黎明,以消磨失眠的时间。但是,那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奥斯却对他的健康十分担心。他刚刚熬过了倒霉的一天,这阴冷和潮湿的气候对他到野外散步是不大适宜的。在淡淡的月光下,何塞·帕拉西奥斯拿着一条毛毯在屋子里到处寻找将军,最后发现他躺在走廊靠墙的一条石凳上,象一尊雕象躺在灵枢上似的。将军转过身来,目光炯炯有神,身上已经退烧。
“这次又象帕亚拉的圣胡安之夜一样,”他说,“可惜雷娜·玛丽亚·路易莎没有在场。”
何塞·帕拉西奥斯十分理解将军的这一回忆。他指的是1820年1月的一个夜晚,当时他带着2000名战士到了委内瑞拉阿普雷高原的一个人烟稀少的地方。他己从西班牙的统治下解放出18个省。他掌握了原新格拉纳达总督管辖区的所有领土,全面统治了委内瑞拉和基多,将它们联合为哥伦比亚共和国。那是他第一次当总统和军队总司令。他的最后幻想是把战争扩大到南方,实现他创建世界上最大国家的理想,把北起墨西哥,南到智利合恩角的广阔疆土变成一个自由统一的国家。
但是,那天晚上的军队情况并不允许他想入非非。一场从天而降的瘟疫突然袭击了行军途中的牲畜,高原上沿途七人十里地之内到处是臭烘烘的死马。许多士气低落的军官以抢劫聊以自慰,以不听指挥而自鸣得意,有些人甚至嘲笑将军下令枪毙犯罪者的威胁,2000名既没有武器,也没有食物,更没有毯子抵御荒原上严寒的士兵,他们衣衫褴褛,打着赤脚,被战争拖得疲惫不堪,许多人患了病,他们开始四处逃散。面对这种情况,将军没有作出理智的决定,而是下令奖励巡逻队,每捉到一个逃兵,奖励十个比索,而对逃兵,则是不问青红皂白一概枪毙。
生活己使他充分认识到,任何失败都不是最后一次。仅在两年前,就在离那儿很近的地方,他的军队被打败了。在奥里诺科河畔的热带森林里,为了避免在战士们中间发生人吃人的现象,他不得不下令把马匹吃掉。据不列颠军团的一个军官证实说,当时他那副滑稽可笑的样子很象一个游击队员。他戴着画有俄国龙的头盔,穿着骡夫的草鞋,蓝色的军人制服上带着红色的穗饰和金色的扣子,一面象海盗似的小黑旗挂在平原居民使用的长枪上,小旗上的图案是交叉的骷髅和胫骨,下边则用血写着:“不自由,毋宁死!”
在帕亚拉的圣胡安之夜,将军的衣着比流浪汉好些,但处境却没有根本好转。那不仅反映了将军所属部队的当时状况,而且也反映出了整个解放者部队的悲惨境遇。这支部队常常在遭到惨败后重新壮大,而在众多胜利之时又险遭覆灭。相反,西班牙将军堂·巴勃罗·莫里略则利用种种手段制服爱国者,重建殖民秩序,他的势力不仅统治着委内瑞拉西部的广大地区,而且也在山区强大起来。
面对这种困难形势,将军夜不能眠,他赤身裸体地独自在庄园古老的大房子里走来走去,这断房子在月光的映照下已经变得面目全非,现出一派凄凉景象。大部分死马前一天已在离房子很远的地方被焚烧,但那腐烂的气味仍未驱散,令人难以忍受。在最后一周难熬的行军之后,士兵们再也无法打起精神来唱歌了,将军对哨兵因饥饿而昏昏睡去也感到束手无策。突然,顺着广阔蔚蓝色的走廊将军看到了坐在门口台阶上的雷娜·玛丽娅·路易莎。那是一位正值青春年华的俊丽的混血姑娘,她身上裹着一条直到脚跟的绣花大披巾,嘴里吸着烟,侧影酷似一尊偶像。姑娘看到将军吓了一跳,她将拇指和食指搭成+字伸向他说道:“你是从上帝那儿来还是从魔鬼那儿来?你想干什么?”
“我想要你。”他说。
说罢,他微微一笑。她一定会记得月光下他的牙齿的光亮.他用尽全力将她拥抱在怀里,使她动也动不了,同时在她的额头、眼睛、面颊和颈部象鸡啄食似地盖满了温柔的吻,直到把她驯服。那时,他拿掉了她的披巾,几乎使她透不过气来。她也是一丝不挂,因为跟她睡在同一房间的奶奶怕她吸烟,脱去了她的衣服,可她并没有想到黎明时姑娘会裹上披巾逃了出来。将军把她抱到吊床上,仍然送给她一个又一个的吻。姑娘委身于他既不是出于肉欲,也不是生于爱情,而是由于害怕。她是个处女。直到她恢复平静之后,她才说道:“我是女奴,老爷。”
“现在不是了,”他说,“爱情把你解放了。”
第二天上午,将军从他那可怜的钱箱里取出100比索向庄园的主人买下了她,然后无条件地将她解放了。在启程之前,他忍不住提出要她二者择一的建议。当时将军在后院,一伙军官给他随便找了一匹马或一头骡子骑着,那是唯一幸存下来的一批牲口中的其中之一。另一伙由何塞·安东尼奥·派斯少将率领的军队集合在那儿准备为他们送行,他是前一天晚上到达的。
将军发表了简短的告别演说。在演说辞中,他淡化了形势的戏剧性。正当他准备启程的时候,他看到了雷娜·玛丽娅·路易莎。这个刚刚被解放的女人受到了周到的照料。她刚刚洗过澡,看上去很漂亮,在高原天空的映照下愈发显得光艳照人。她穿着一身浆洗过的洁白衣衫,衬裙镶着花边,但仍穿着女奴的紧身内衣,将军兴冲冲地问她:“你想留下来,还是想跟我们走?”
她妩媚地笑着回答道,“我想留下,老爷。”
姑娘的回答引起了一阵哄堂大笑。房东是位西班牙人,但从独立战争开始的那一刻起,他便站到了美洲人一边。不仅如此,他还是将军的老相识。听了姑娘的话,他笑得前仰后合地把将军的100比索塞进一个皮包扔给了他。将军伸手把皮包接住。
“拿去干您的事业去吧,阁下。”房东对将军说,“不管怎样,姑娘是解放了。”
柯塞·安东尼奥·派斯将军有一副农牧之神的面容,但却穿着与之颇不协调的花花绿绿的补丁衬衫。此时他纵声大笑起来。“您看,将军,”他说,“我们当解放者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将军同意他的话,随即举起手来向四周挥舞着同大家告别,最后以一种无可奈何的神情向雷娜·玛丽娅·路易莎告别。从此之后,他再没有得到过她的信息。根据何塞·帕拉西奥斯的记忆,当将军对他说他又重新体验了那个夜晚的滋味,但遗憾的是没有雷娜·玛丽娅·路易莎奇迹般的出现这件事时,与那次离别相隔的时间还不到一年,而且都是遭受头败时的夜晚。
五点钟,当何塞·帕拉西奥斯为他送去第一杯草药汤剂时,他看到将军正睁着眼睛静静地躺在那儿。将军猛地一下爬了起来,险些俯身从吊床上跌下来,于是诱发了他一阵强烈的咳嗽。咳嗽时,他坐在吊床上,两手捧着脑袋,直到咳嗽稍停为止。随后,他开始喝热气腾腾的汤剂,从喝第一口起,咳嗽就被压住了。“整整一晚我都在梦见卡桑德罗。”他说。
将军在非正式场合就是这样称呼格拉纳达将军弗朗西斯科·德保拉·桑坦德的名字的。后者是他昔日的好友,也是他永久的争辩者,从战争开始就任他的参谋长在解放基多和秘鲁的艰苦战役以及创建玻利维亚期间任哥伦比亚代总统。他成为一位勇敢能干的军人,更多的应归功于历史的必然而不是他的才华。他对残酷有一种出奇的爱好。不过,他的荣誉的支柱却是他的文明美德和杰出的学术修养。无疑,他是独立战争的二号人物和共和国法制的一号人物。共和国永远打上了它墨守成规和崇尚保守的印记。
将军曾多次打算辞职。有一次将军告诉桑坦德他要平和地离开总统职位,对他说:“我把这个职位让给了您,而您是另一个我,也许比我还强。”不管是由于理智还是由于现实的力量,他对任何人都没有表示过如此的信任。他给他冠以法律学家的称号使桑坦德获得殊荣,名扬四海。然而,那位无愧于任何荣光的人两年前便在巴黎过着流放生活,原因是他参与了杀害将军的阴谋,尽管对他的参与却从未提出过证据。
事情是这样的:1828年9月25日,星期三,午夜十二点,12名文官和26名军人破门而入,闯进了圣菲的政府大院,杀死了将军的两名警犬,打伤了几名哨兵,严重砍伤了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的一支胳膊,一枪击毙了不列颠兵团的苏格兰上校威廉·费尔古松——他是将军的副官,将军曾赞扬他象古罗马皇帝凯撒一样勇敢。然后他们高喊着“自由万岁!打死暴君!”冲到了将军的卧室。
叛乱分子说这次行动是由于三个月前将军为了抵消桑坦德派在孔本西翁·德奥卡尼亚的胜利,自己增加了带有明显专制色彩的特别权力而引起的。桑坦德担任了七年的共和国副总统职务被罢免。桑坦德用其富有独特风格的典型话语将事情通知了一位朋友“我高兴地被压在了1821年宪法的废墟之下”。他当时36岁,已被任命为驻华盛顿全权公使,但他几次推迟了行期,也许是为了等待叛乱的胜利。
将军和曼努埃拉·萨恩斯刚刚在一起和好了一个晚上。在这之前,他们一起在距那儿十几公里的索阿查镇度过了周末,于星期一分别乘车而归。为了爱情,他们发生了一次比平常更为激烈的争吵,因为将军对密谋杀害他的消息根本不予理睬,人人都在谈论这件事,唯有他不相信。将军三番五次地从对面的圣卡洛斯宫往曼努埃拉家中捎口信儿,要她到他那儿去,曼努埃拉都拒绝了。直到晚上九点钟,在将军三次紧急捎信之后,她才在皮鞋外边套上防水便鞋,头上蒙条大披巾,穿过了积满雨水的街道,来到这里。她看到将军脸朝上正在浴缸的香草水中泡着,何塞·帕拉西奥斯没有在场。她之所以没有认为他已经死去,只是因为她经常见到他以这种优美的姿势在思考。将军从脚步声中听出是曼努埃拉来了,闭着眼晴对她说道:“要发生一次叛乱了。”
她没有掩饰她的带着几分讥讽的怨恨神情。“祝贺您,”她说,“大概要到十点钟才开始,因为您非常欢迎送来的那些消息。”
“我只相信预兆。”
他们还有时间互相斗嘴,因为将军的参谋长告诉他阴谋叛乱已告失败——其实,为了骗过警卫政府大厦的哨兵,他已将那天晚上的口令告诉了叛乱者——,将军高兴得从浴缸里冲了出来。
“不要担心,”他说,“好象那些搞鸡奸的家伙己经蔫了。”
他们开始在床上调情。将军赤身裸体,曼努埃拉半裸着身子,这时,他们忽然听到第一阵喊叫声、枪声和大炮轰击忠于将军的某个军营的隆隆声。曼努埃拉急急忙忙帮他穿上衣服,把自己套在皮鞋上的防雨便鞋也给他穿上.因为将军把唯一的一双皮鞋送去擦油了。她帮他带上一把大刀和一支手枪从阳台上逃去,但没有带任何雨具,而雨却在不停地下着。将军来到街上后,看到有个黑影在向他靠近,马上打开枪上的保险机对准了他。“谁?”原来是他的甜食点心技师,这位技师听说他己被枪杀立即伤心而归。他决心跟自己的主人同生死,共患难,便跟他一起藏在了圣阿古斯丁河卡门桥下的荆棘丛中.直到忠于将军的军队平息了骚乱为止。
曼努埃拉以其过去在历次紧急关头表现出来的机智和勇敢接待了破门闯入卧室的进攻者。他们问将军哪儿去了,她说在政务会议大厅。他们问为什么阳台的门在冬天的夜晚还开着,她说那是因为她要看看街上吵吵嚷嚷的人群中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问为什么床还是热乎乎的,她说她刚才和衣而卧在等将军。曼努埃拉从容不迫地回答着所有问题以争取时间,并大口大口地象粗俗的车夫似地吸着烟,将弥漫在整个房间里的香水味驱散。
一个由拉斐尔·乌达内塔主持的法庭确定桑坦德将军是阴谋的幕后策划者,将他判处死刑。连桑坦德的敌人都承认判得过重,但那与其说是由于他组织反叛的罪恶,不如说是由于事后他第一个出现在大广场上,并虚情假意地拥抱将军,向他表示祝贺的卑鄙无耻的行为。当时将军在细雨中策马前进,没有穿衬衣,身上的军官制服已经撕破,并且淋得透湿。军队和从郊区成群结队赶来的人们向他欢呼,并要求处死凶手。“所有同谋犯都将受到应有的惩罚。”将军在一封致苏克雷元帅的信中说。“桑坦德是主犯,但他又是最幸运的,因为我的宽宏大量帮助了他。”果然,将军利用他的赦免权,将桑坦德的死刑改为流放巴黎。相反,由于被认为在卡塔赫纳组织了一次未遂叛乱,但并没有充分罪证的海军上将何塞·普查登西奥·帕迪利亚却被枪决了,处决前,他长期被囚禁在圣菲的监狱里。彬与说时常梦见桑坦德,但是何塞·帕拉西奥斯不知道这些梦哪些是真的,哪些是想象出来的。有一次在瓜亚基尔,将军说他梦见他的圆鼓鼓的肚子上摊着一本书,但是他不是去读它,而是将它一点一点地撕毁,塞进嘴里津津有味地咀嚼,发出山羊食草的声音。另一次在库库塔,他梦见自己全身爬满了蟑螂。还有一次,他在圣菲蒙塞拉特的别墅里大声喊叫着惊醒过来,因为他梦见了跟他在一起吃中饭的桑坦德将军把妨碍他吃饭的眼球取下来放到了桌子上。因此,在瓜杜阿斯附近居住时,将军说黎明时他又一次梦到桑坦德,何塞·帕拉西奥斯连梦的情节都没有问,而是力图排除虚幻,以现实来安慰他。“他和我们之间隔着整整一片大海呢。”帕拉西奥斯说。
但将军马上以锐利的目光打断他说:“事情已不是这样,”他说,“我肯定该死的华金·莫斯克拉将让他回来。”自从他最后一次回国后,这种想法便一直在折磨着他,当时光荣退位放弃政权这件事已摆在了他的面前。“我宁愿流亡或死去也不愿遭受将荣誉拱手送给圣巴托洛梅学校的耻辱。”他曾对何塞·帕拉西奥斯这么说。但是,解毒剂本身便带有毒性,随着退位抉择的日益迫近,他越来越肯定,只要他一离开,那伙流氓中最杰出的人物桑坦德马上便会应召而回。“他的确是个奸诈的家伙。”他说。
他的烧全退了,完全变成了个朝气勃勃的人。他向何塞·帕拉西奥斯要了笔和纸,戴上眼镜,亲手给曼努埃拉·萨恩斯写了一封六行字的信。对此,连经常看到他冲动举止的何塞·帕拉西奥斯都不能不感到惊讶,他只能解释为这是一种预兆,或一种难以遏止的突如其来的灵感。因为这不仅违背了他上星朋五关于一辈子不再写信的决定,也违背了他每当处理信件、口授公告和整理他在失眠中思考问题产生的杂乱想法时总是随时把书记员唤醒的老习惯。尤其那封信显然不是急件,只是在他告别时的忠告上再加一句:“诸事多加小心,否则,不仅你自己完了,我们也都完了。”他象从前一样,一气儿把信写完,仿佛未加思考。最后,他把信拿在手中,继续出神地在吊床上摆动着。
  “巨大的力量蕴藏在不可抵制的爱情之中。”他突然感慨地说,“这是出自谁的口?”
  
“没有人说过。”何塞·帕拉西奥斯说。何塞·帕拉西奥斯不会读书写字。他拒绝学文化,理由很简单,他认为驴子是最聪明的。不过,他能记住任何偶尔听到的句子。可这句话他不记得有人说过。
“那么就算我说的了,”将军说,“不过我们就算是苏克雷将军说的吧。”
在那种危机四伏的时代,费尔南多是个最适宜待在将军身边的人。在将军众多的书记官中,他服务最周到,也最耐心,尽管他的才能并不最为出色,他以坚韧不拔的精神忍受着将军任意改变的时间表,忍受着他由于失眠而暴躁易怒的脾性。将军随时把他叫醒,让他读一本令人乏味的书,或让他记录第二天他准备即席演说的稿子,可到第二天黎明那稿子便被扔进了垃圾箱中。将军有过无数的爱情之夜,但却没有一个儿子(尽管他说他可以证明自己有生殖能力),所以他的哥哥去世之后,他抚养了侄子费尔南多。他通过名人介绍把他送到乔治敦军事学院,在那儿,拉斐尔将军向他表示了对他叔叔怀有的钦佩与敬慕之情。后来,他又进入夏洛茨维尔的杰斐逊学院和弗吉尼亚大学学习。费尔南多大概不是将军心目中的接班人,因为他不喜欢作学问,而是喜欢露天的生活和坐着干园艺活儿。他的学业一结束将军便让他回到了圣菲。这时他很快便发现了侄子的书记官才能,这不仅因为他能写一笔漂亮的字和精通英文,而且还因为他是唯一会编写使读者探感兴趣的连载小说的人。还有,他在高声朗读那些贫乏无味让人昏昏欲睡的作品时,能够临时添枝加叶,令其变成生动无比的篇章。象所有为将军效劳的人一样,当他叔父后来在一次演说中引证古希腊的雄辩家德摩斯梯尼的一个句子而把它说成是古罗马的政治家思想家和演说家西塞罗的话时,费尔南多也倒过霉。由于是他的侄子,将军对他比对别人更严厉,但是将军没有惩罚完他便予以宽恕了。
省长华金·波萨达·古铁雷斯将军比随行人员提前两天起程,以便通知当地政府将军要在此过夜,并提醒他们注意将军严重的身体状况。但是,看到将军星期一下午到达瓜杜阿斯的人都一下子相信了一直流传的谣言,说省长带来的坏消息和将军旅行本身只不过是一场政治骗局。
这又一次证明将军是不可战胜的。他敞开衣怀,象吉卜赛人一样把一块布扎在头上吸汗,从最主要的街道上走了过来,在欢呼声、鞭炮声和教堂铛铛的钟声中挥舞着帽子向人们致意,那些声音混合在一起,震耳欲聋,连音乐声都听不到了。他骑在一头欢决跑动的母骡上,终于使列队行进的人群失去了任何庄严的气氛。唯一关着窗子的房子是修女学校,那天下午大概是出现了传言,说不准修女们参加迎接,但是,将军劝说那些告诉他这一消息的人不要听信修道院里的流言蜚语。
前一天晚上,何塞·帕拉西奥斯把将军发烧出汗时穿的衬衣送去洗刷。一个勤务兵交给一位士兵,准备黎明时到河里去洗,但是到了出发的时候,谁也不知衬衣弄到哪儿去了。在去瓜杜阿斯的行军途中,甚至到了举行欢迎仪式的时候,何塞·帕拉西奥斯才最后知道,那件衬衣并没有洗,而是被饭店的主人送到印第安巫师手中,让他显示其魔力去了。因此,将军回来时,何塞·帕拉西奥斯把旅店老板干的荒唐事告诉了他,同时还提醒他说,他只有身上穿着的那件衬衣了。将军只是说了一句富有哲理的话原凉了这件事。 “迷信比爱情更顽固。”他说。
“奇怪的是从昨晚开始,我们再没有发烧。”何塞·帕拉西奥斯斯说。“如果江湖医生真的懂魔法.那又该怎么办?”
将军没有当即反驳,他陷入沉思,同时一边思考一边在吊床上摇晃看。“真的,我的头再也不疼啦,”他说,“嘴也不苦啦,也没有要从塔顶上掉下来的感觉啦。”但是,最后他在小腿上拍了一下,猛然欠起身来。“你不要再往我脑袋里装乱七八糟的东西啦。”他说。
两个仆人把一大锅滚烫的香草水送到卧室。何塞·帕拉西奥准备让将军夜晚洗澡,他相信由于白天行军十分疲劳。将军很快就会上床睡觉。但是,由于他口授给加夫列尔·卡马乔的一封信,澡水凉了。卡马乔是他侄女巴伦蒂娜·帕拉西奥斯的丈夫,也是将军在加拉加斯出卖阿罗阿铜矿的代理人。这个矿是他从先辈手中继承来的。将军本人对自已的目的也不明确,他在信中一会儿说在卡马乔把事情办妥之前要到安第列斯群岛的库拉索岛去,一会儿又要求卡马乔往伦敦给他写信,交罗伯托 ·威尔逊先生转,另外还要寄一个副件给牙买加的马克斯韦尔·伊斯洛普,以保证至少收到其中的一封。
在许多人,尤其是他的秘书和书记官们看来,将军所说的阿罗阿铜矿只不过是他发烧时的梦呓或产生的怪念头。他一直对它不太感兴趣,许多年来,那些矿只是偶然开采一阵而已。他最后才记起来,是因为他手头开始拮据,但是由于所有权凭证不清楚,他无法将它卖给一家英国公司。此事引起了一场神话般的司法纠纷,官司一直打到他去世以后的两年。不管是在战争中,还是在政治争执和个人恩怨中,只要将军一提到“我的官司”,人人都知道指的是铜矿。因为他一生中只打过阿罗阿铜矿这场官司。将军在瓜杜阿斯口授写给加夫列尔·卡马乔先生的信使他的侄子误认为,铜矿纠纷未解决之前,他们不会去欧洲。这是后来费尔南多在跟其他军官一起玩牌时说出的见解。
“那么我们永远也去不了欧洲。”威尔逊上校说。“我父亲甚至怀疑这个铜矿在实际生活中是否存在。”
“没有人看到过这个铜矿不等于说它就不存在。”安德烈斯·伊瓦拉上尉反驳道。
“这个矿是有的,”卡雷尼奥将军说,“就在委内瑞位省。”
  威尔逊生气地顶撞道:“在那么高的地方,我甚至怀疑委内瑞拉是否存在。”威尔逊无法掩饰他的不悦。他甚至认为将军并不喜欢他,所以要他做随从,只不过是出于对他父亲的尊重。将军对老威尔逊是永远感恩不尽的,因为后者在英国议会士一直为美洲解放运动辩解。由于一个法国老副官的出卖,小威尔逊知道了将军曾说过这么句话:“威尔逊缺乏三种经历:困难,逆境和贫困。”成尔逊上校没有证实将军是否真的说过这句话,但是他认为.只须看一次他过去参加的战斗,就足以证明他在这三方面是问心无愧的,而且应该受到嘉奖。如今他已26岁,八年前,当他结束了在威斯敏斯特和桑德赫斯特的学业时,父亲将他派到将军身边服务。胡宁战役时他是将军的副官,是他在沿丘基萨卡工1980公里的山间行军中,在骡背上驮着玻利维亚宪法草稿的。将军同他分别时,要他最迟在21天后到达拉巴斯。威尔逊打了个立正说道:“我20天到达,阁下。’最后,实际上他只用了19天。
 
他已决定跟将军回欧洲去,但是,他看得越来越清楚,将军总是找出种种借口推迟这次旅行.两年多以来,阿罗阿铜矿一事已再也不能成为将军的任何借口了,如今他又旧事重提,在威尔逊看来,这是将军情绪沮丧的征兆。
将军口授完信件之后,何塞·帕西奥斯又重新热过澡水,但将军没有洗,而是继续茫然地走动着,朗诵着诗篇,他那宏亮的声音回荡在整个房间。后来他又背诵自己写的诗,这些诗只有何塞·帕拉西奥斯一个人懂。在他的来回踱步中,有几次穿过了走廊,他的军官们正在按马拉加人的方式玩一种地方纸牌,从前将军也常常参加这种游戏,他在牌桌前停下来,透过每个人的肩膀上方看看他们的牌,做出输赢的判断,然后便离开。“我不明白他们怎么能用如此乏味的游戏来消磨时间。”他说。
但是,转了几圈之后,将军终于要求伊瓦拉上尉把牌让给他打。他没有玩牌高手的那种耐心,而且总是咄咄逼人,输了就发脾气。但是他玩得也很机灵.出牌很快,丝毫不比其下属逊色。这一次,他跟卡雷尼奥将军打搭档,玩了六牌全输了。他气得把牌往桌子上一扔,说道:“真是狗屁游戏,看看谁敢玩三连牌。”
军官们跟他一起玩了起来。他连赢了三次,精神大振。看到威尔逊上校玩三连牌游戏的方式,他还不时嘲弄他一下。但威尔逊上校没有生气,而是利用将军的头脑发热占了上风,接下去便没有再输。将军紧张起来,嘴唇紧紧地绷着,没有一点血色,陷在乱糟糟的双眉下的眼睛重新放射出从前那凶狠的光芒。他一声未吭.连续不断地咳嗽使他情神无法集中。半夜过后,他停下牌来说.“今晚我一直顶着风在打牌。”
于是,大家把桌子搬到了一个风小的地方,但是将军还是继续输牌。他心烦意乱,要求附近舞会上停止吹奏高音笛,但笛声还是超过了蟋蟀的鸣叫。他跟别人换了位子,要来枕头垫在椅子上坐得高高的,这样舒服了一些。他又喝了一杯椴树花浸剂止咳随后,他从走廊的这一端走到另一端来回活动了一会儿,直接又玩了几把,但仍旧输了。威尔逊用他明亮而冷酷的眼睛盯着将军,但将军并没有去看他。
“这牌使了记号。”将军说。
“这是您的牌,将军。”威尔逊说。
那的确是将军的一副牌。但将军还是一张一张地检查了一遍,最后又吩咐换一副来。威尔逊没有给他喘息的机会。蟋蟀的叫声停止了,万籁俱寂,只有潮湿的微风把热烘烘山谷的最初的幽香吹到了走廊上。一只雄鸡叫了三遍。“这只鸡疯了。”“伊瓦拉说。”才只有两点钟呢。”将军的眼睛没有从牌上移开,他以严厉的语调命令道:“他妈的,谁也不能走!”
听了这话,没有一个人敢吭声。卡雷尼奥将军在继续玩牌,但他更多的是焦急,而不是高兴。他记起了两年前度过的那个他一生中最长的夜晚。那是他们在布卡拉曼加等待从孔本西翁·德奥卡尼亚来的消息。他们晚上九时开始玩牌,直到第二天上午十一时才结束。当时为了让将军停止玩牌,他的同事们只好商定让将军连赢三盘。此时卡雷尼奥将军担心在瓜杜阿斯再出现类似那天晚上的较量,于是他向威尔逊上校使了个眼色,让他开始输牌。但威尔逊上校没有理睬。后来,当上校要求暂停五分钟时,卡雷尼奥将军跟他去了平台,他发现上校正在天竺葵花坛上哗哗地撒尿发泄怒气。
“威尔逊上校,”卡雷尼奥将军命令道,“立正!”
威尔逊没有回头,回答道:“请让我把事办完。”
他不慌不忙地把尿撒完,然后系着裤子扣转过身来。
“您要开始输牌,“卡雷尼奥将军对他说,“就算是对一个倒霉的朋友的照顾吧。”
我不愿对任柯人进行这种侮辱。”威尔逊带点讥讽地说。
“这是命令!”卡雷尼奥说。
威尔逊立正站在那儿,以他的高度威严和卑夷不屑的神情看了卡雷尼奥一眼,然后回到桌上开始输牌。将军马上意识到了这一点。
“您没有必要把牌打得那么差,我亲爱的威尔逊。”他说,“归根结底,我们该去睡觉了。”
将军告别时,和每个人都紧紧握了手。他每次从牌桌上起来时都是如此,以表示输赢并没有伤害大家的和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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