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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在这里也不错

马家辉(当代)
《著名音乐人马家辉旅行心情笔记:死在这里也不错》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梁文道:如果旅行不自在(1)
梁文道
一个讨厌出门旅行的人,要是出了一本游记,里头会记下些什么东西呢?到了黄鹤楼,他不登楼,因为他病了。“呆站在黄鹤楼入门处,感冒头晕,没法子也没兴趣十级登楼。只图寻个温暖之地,等待朋友游毕高楼,齐齐跳上旅游车返回酒店冲凉睡觉。”在暖和的南亚遇上下午的阵雨,本是可喜的清凉;可惜他又病了。“躺在床上忽冷忽热,迷糊得死去活来;当病好之后,踏出旅馆大门,南洋的阳光射到眼前令我几乎站不稳脚步,第一个感想是,好想回家。”
好在,除了比较容易感冒之外,他也没别的大毛病,顶多就是鼻敏感;“当踏出北京机场,第一阵寒风吹进鼻孔,当开始打第一个喷嚏,我的鼻涕便没停止过往下流动。”偶尔拉拉肚子;“吃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是翌晨六点肚痛转醒,泻了两次,吐了一回。”噢,我差点忘了说,他的心灵也很娇嫩;“我有‘恐人症’,怕人多,人数在三十以上的空间便已让我胸口感到窒息,若在五十以上,而且又是近距离接触,眼前影像即会飘闪不停,非得找地方坐下休息不可。”
身为旅者,他不该有的毛病却犯了,例如惧飞;“飞机在欧洲的天空大摇大摆,我忍住、忍住,终于还是吐个狼狈。走道旁边的一位菲裔女士好心递来一个接一个的呕吐袋,她后座的一位印裔老先生更轻拍我的背,旁人不察,必以为是老爸照顾儿子。”除此之外,他还怕黑怕鬼。
马家辉在台大念本科时主修心理学,他说:“大学毕业时不是没曾想过当心理医生,但我的心理医生告诉我,不不不,你只适合做病人。”他这本游记有一个很应景但又颇不吉祥的书名,叫做《死在这里也不错》。假如要为它取一个副题,我会建议他用“东亚病夫”这四个字。
马家辉是一个充满矛盾的人。不知道为什么,很多人都觉得他长得风流倜傥(故有“香港文坛师奶杀手”之称),交游广阔(从朱天文到高行健都跟他有不错的交情),应该是很外向很长袖善舞的一个人。不,其实他不是。认识他十多年了,我所知道的马家辉极其内向善感而纤细,不喜欢饭局应酬,不擅长与人交往;他最适合做的事是躲在房里读书写作,或者坐在幽黑的电影院里一个人对着银幕默默流泪。为什么大家都误会了他呢?明明他自己都写出来了,有“恐人症”呀,你叫他怎么在公共场所谈笑风生?
近些年来,他进入了一个出书高峰期,又是电影又是散文又是评论,保证了每年两本的惊人数量;而且还是大陆出简体字版,颇受欢迎。可是你得这么看,他二十多年来同时开好几个专栏,笔耕不辍,累积下来的材料恐怕够出三十本有余了;如今这区区数本实在不算什么。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梁文道:如果旅行不自在(2)
我们几个朋友喜欢叫他“马博士”。他是英美“分析马克思主义”大师莱特(Eric Wright)的门人,博士论文用“博奕论”(Game Theory)来分析香港立###。他的学养扎实;或者套用一句大陆的常用语:应该说他的学问还是较硬的。可是很奇怪,另一方面他又文艺得出奇,虽身在学院,却常以“文化人”自居。尤其在评论社会时局的时候,极少见他展露那一手科学分析的硬功夫,各种社会理论也不大愿提;相反地,他喜欢摘引诗句小说,常用塑造角色般的文学家之笔去描摹政客的处境与性格,于是写出了最像散文的时事评论。
面对《死在这里也不错》,这种不调这种矛盾,也是个很好的阅读主轴,而且能读出它的特色。可不是吗?你何时见过一个又怕飞行又怕人并且根本不喜欢旅行的人写游记呢?
除非是个扶手椅上的旅行家,否则任何一趟旅行都必然是肉体的迁移。听起来像是废话,但这却是常被遗忘的事实。在机场与车站之间来来去去,行动的基础始终是血肉之身,而非抽象的心灵。所以,一个人的身体条件很自然地限定了他的旅行体验;眼睛不好,你看到的花丛就像一团彩雾;脚踝受伤,每一步就都是测量地面平准与否的尺度了。这让我想起某位新晋食评人,他很关心一间餐厅过道的宽窄问题,那是因为他长得比较壮硕。
文弱书生马家辉虽胸怀壮志,尝在美国的高速公路上驰车疾奔,豪言:“香港有马,其名曰家辉,辉之志,不知其几千里也”。可惜一离开驾座,这匹壮马就只剩下观赏价值了。看他为黄鹤楼最是有趣。
如今的黄鹤楼是一九八四年重建的仿古赝品,“有点似深圳翠亨村之类的港式茶楼。”但当地的导游还是要催促游客登楼,领略一下“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的滋味。我们的马博士不堪寒风折磨,这天患了感冒,就不和团友爬楼梯了。他趁着别人凑热门的时候去了楼底下一个人烟稀少的景点——“黄鹤楼研究中心”。“所谓研究中心原来只是照片展览厅,几道墙上挂着大大小小黑白和彩照,从五十年代开始,什么什么权贵高官来过,外交部长、国家总理、西方政要,原来是用名人效应来肯定黄鹤楼的文化价值。”如果他当日不病,上了黄鹤楼,心情是会更好还是更坏呢?
中国文人游山玩水从来不是赤裸的,看到什么都能联想起无数的诗词和掌故,每一处名山胜境都承载了太多的记忆。文艺而善感如家辉者,遇上今日种种化过浓妆的景区,血脉里的文化传承和眼前的俗野现实,其失落甚至愤恨可想而知。不过,文人毕竟是文人,从小背起的文字可以把肉眼结构得份外浪漫。就算到了三峡,分明一座水坝,他还是在江面冷风如刀的夜里想起了“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日三千里,郎行几岁归”。千年前的李白把诗句銘刻进今人的肉眼;纵是平湖,你也看成了水急如箭的老三峡。
不喜欢远行,却偏偏要搭跨时区的长途航班,于是马家辉的挑剔就变为品味的讲究了。这品味不是《GQ》里穿什么上飞机才不丢脸的那种品味,而是更难得更贵气的品味;他讲究进入一个陌生城市的时机。“深夜不好,因为累了,城市累了,你也累了”;“下午更不好,因为城市太热闹了,红尘滚滚,你半途插入,根本没法替自己定位”。只有清晨,“早上之好在于从容二字,这本是生命里极难做到的一种姿势,你因坐了一程飞机而得,就算是奖赏吧”。
读《死在这里也不错》,比起其他也写得相当好看的游记,我觉得它最大的特点是作者的诸多矛盾跃然纸上。和许多立志当专业旅行家的人不同,马家辉不会对世界好奇宽容到放弃自己的地步。由于他的旅行往往带着一点不情愿,所以他总是反覆无常,有时候好像看得很开,有时候又想躲回到自己的身体以及身体之内的温暖习性。出入之间,总是犹豫,总是敏感。我几乎想用“鸡婆”这句台湾话来形容这位台湾女婿的旅行书写。
行旅于他,好比抽烟;十多年来老听他说戒烟,但没有一次戒得成,真正印证了马克?吐温的那句名言:“戒烟很容易,我戒过十几次了。”他究竟真的喜欢抽烟,还是只是受迫成瘾?是真爱旅行,还是无可奈何?离开“抽烟如做贼”的美国,他发现了伦敦的好,“原来肆无忌弹可以如此过瘾”。到了烟民王国,他又觉得“烟枪们分布各桌吞云吐雾……烟雾在暖气的笼罩下久久不去,隔眼望去,一张张男人的脸,眉头深锁,眼含怨怼”,不是个好地方。也许他还在寻找,一个真正死在这里也不错的地方。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钟晓阳:山一程,水一程(1)
钟晓阳
我主要还是从马家辉的文章认识马家辉。
都说他评论写得好,我找来看,虽外行人难有意见,但很难感觉不到那是从真信念里生出来的软红火烫的文字,教我不得不佩服他不因循而自树立的勇气。
我想但凡在香港长大的香港人都有一堆说不尽的奶茶菠萝包的往事,也或多或少孕育出一份香港是我家的情怀,却不是每一个都肯在学成之后对香港有所承担。马家辉负笈国外归来,却选择用其听学,为吾地吾民认真而深挚地作出承担。我每惊异于他的今人有古风,感受却是按在时人脉搏上的。他一枝笔能铮铮然发声,不只臧否,且有载道之志;不只论政,也谆谆谏诤。《江湖有事》、《爱恋无声》、《在废墟里看罗马》、《我们》……累累承载他一路走来的香港心事。
他写作的路也走得坚持。我每诧怪他是怎么做到的,要保持那样的量与质要多大的气力和苦心。当年写《消灭李放还是被李敖消灭》的那股子热情他怎样维持到现在?在《我们》的自序里他引了一段台湾作家杨照的话以自勉,其中两句云:“原来写作同时可以刺激,甚至逼迫青春、理想与感动,不那么快从生命舞台上谢幕隐退。”让我想起某次见面他说,若将来还有人看我的书便无遗憾。想他是以此自我期许的。他散文写得踏实,学问与品味兼具,是观照的也是性情的。
西方有个说法是,all writing is travel writing——所有书写都是旅行书写。因为所有书写都是关于过程,都是某种在路途上寄出的书信:我在此,我见到,我记得,我告诉你。任何书写者在书写的过程都必须离开某一点、抵达某一点,把中间的事记下来。那些幽居的作家,则思想代替腿去旅行。庞大繁杂如圣经的《出埃及记》、荷马史诗、普鲁斯特的《追忆似水年华》,或简单如一张从外地寄回家的明信片说,喔妈咪这里的海滩真漂亮,都离不开到此一游是为记的基本模式。
不过说回狭义的游记,我爱看的美国游记作家Bill Bryson说:“游记就是关于离家,去另一个地方,在广大的世界经历一些事。”然后旅人从异地归来,行囊中盛满他乡的见闻,说给乡亲听。史上最有名的游记该数另一马氏——马可波罗的丝绸之路游记了。
马家辉新书的格调与前大不相同。你眼前豁然开朗忽见他人在旅途上。在异国的海阔天空,在流动的风景书里。你看见他在走,行行重行行。原本独立成篇的杂文如今接龙到一起,便有种气势出来,如一轴行旅版圆缓缓展开,俨然一段横跨岁月的漫长的大旅程。
一开章是扑面的花香:“都说樱花是不等人的。都说今年花季是开得晚了一点。反正,来到了京都,就遇见满城的樱花……”
旅行是为了相遇吧。人与地,人与人,人与万物,乍乍然在异地邂逅相逢,是这样一种绽放的惊喜。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钟晓阳:山一程,水一程(2)
真羡慕他有绿造访欧美那些名校学府、图书馆、书店、文人作家的故居。啊,竟是一路书香。他和女儿的点滴小事真窝心。身边旅伴,旧雨新知,风光都在人情里。又或是晃荡于历史的尘沙,细说前朝烽烟,另有一种哀矜。我喜欢文章里没有刻意描绘景物的累赘笔墨,倒多是即兴捡抬,任意联想。寻常门巷,街边道旁,擦身过的小片人间,短短几行勾勒,别有韵致。或照相机快门一按,捕捉当眼一瞬。我理想中的旅行使是这样的,信步而行这走走那走走开开眼界和心胸。
可是当我一页页揭下去却一面暗叫哀哉,这一趟路走得一点也不轻松啊,旅人的身体不争气添的麻烦可不少。惧飞症,恐人症,头痛症,鼻敏感,眼睛世累不得。怕黑,怕鬼,怕冻。总之他毛病一大箩筐比得上出名才多身子弱的法国作家普鲁斯特,而他跟普鲁斯特一样因为对身体的苦楚深有体会,所以并于无助肉身描述格外生动细腻。他写流鼻血,写头痛,写呕吐,虽幽默处理仍惊心动魄。有次旅人不禁哀叹:“身体,我的身体,竟是如此无从掌握。”
如果每篇分开来读肯定不会有太大感觉,一口气读到底的话,就觉得这些描述在全书反覆再现几乎像个副主题。不论是有意或无意,它刺激我在于它不可预期地突然将镜头拉剑逼近,眼耳口鼻扭曲不成比例,跟旅行的优哉情调完全不协调却又仿佛是它的注脚。
这注脚说的是什么?我感觉是一种无常感。之所以让我深刻萦怀,是因为在这些镜头里所显现的旅人影像暴露了人的脆弱易毁。很自然其实会扩大联想到生之旅途,会很落俗地想起肉身之易逝。马家辉每多早生华发的感叹,这逐年逐月的隐隐的威胁难道是我们陌生的吗?行路难,行路难,多歧路,今安在。我脑子里有一幕很强烈,这是长江畔旅人将自己定格在黄鹤楼前的一个镜头——“千年之后一位抱病而来的特区中坑,在寒风中,继续颤抖。”
就是这样,有些画面在阅读的过程中飞进了脑就再也不飞走。他和女儿在萨尔茨堡的玻璃屋前追逐,他搭的士离开哈佛校园车窗外的惊鸿一瞥,他一口气奔上缅甸佛塔的石阶,他驾车在美国的高速公路奔驰、意气昂扬忽发豪语:“香港有马,其名曰家辉,辉之志、不知其几千里也……”而所有这些凌乱画面最后凝聚为一个回到房间写作的人的身影。
也许因为我和马家辉都写作,想像中他总在那间照片上过博客的黄昏书房,又或是城市大学那绿意盈窗的办公室,臂搁纸上写看东西。就是单纯一个写作的人。尽管他身兼多职——教育工作者、学者、传媒人、编者、电台节目主持——老实说我常忘记。但我想我不会忘记这书里的旅程,这个热情敏感豁达谐谑又有点忧郁的旅行者。
阅读是人与书、与作者相遇,山一程水一程,同行一段,美好不下于旅行。像马家辉在伦敦那一篇说:“unexpected,电光火石的刹那碰在一起,嘿,居然是你。”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马家辉自序:青春的约定
一、念头
书名源起于一个滥情但质朴的心愿,那是四年前在爱丁堡的一趟旅程,我和台湾摄影家林谕志走在市中心广场,刚欣赏完一场杂技喜剧,那是艺术节进行期间的明朗八月,天空铺展了不同层次的蓝,纯净澄洁得像打了灯的舞台布景,小女孩和她的母亲在路边小摊上绑扎了吉卜赛式的发饰,远远望着我笑、挥手,令我感受到前所未有的宁静舒坦。
忽然,我是多么多么渴望生命静止于这一刻,让一切停下来,让所有眼前的影像定格下来,让周遭的声音全部退场,让我躺下,把这一刻作为生命剧本的最后一幕。于是我问小志,有些环境,舒服得让你舍得就此死去,如果日后有机会写点关于旅行的文字,如果这点文字可以出书,书名就叫做《死在这里也不错》,好不好?
小志照例只是耸肩淡然回应道:“不错。”
他和他的姐姐们向来都是吝啬于语言而精敏于观察。
二、闯荡
对于旅行,我其实没有太大兴趣,虽然矛盾得很,我曾经在台湾《大地》地理杂志担任过两年记者,背着背囊,以旅舍为家,在东南亚的隐秘角落闯荡探索。
那两年应该算是所谓“黄金岁月”吧,大学刚毕业,年轻,自由,领着薪水在外地游历,吃老板的住老板的花老板的。我是文字记者,与摄影师同行,以曼谷为中介站,取了签证,往来于尚未正式开放的老挝、缅甸、越南等地,名曰采访,实则跟旅行没有太大差别。那两年替杂志写了一些文字,但当时没带相机在身边,没留下什么影像,而且每篇文章长达一万多字,不太适合本书体裁,所以没有收录半篇。
三、飞行
为什么对旅行不感兴趣?
主要因为我怕搭飞机。
为什么怕搭飞机?
恐怕要找心理医生才找得出潜意识的理由了。总之,一进入机舱,甚至只要踏进飞机场,我即心跳、冒汗,打从心底冒起不祥之兆,仿佛将有灾难降临于头。我应付惧飞症的办法是吃药,那种预防晕机的蓝色小药丸,说明书谓只须吃一颗,我却非吃两颗不可,而且只要机程超过五小时,必于半空中再吞服一颗,甚至要以红酒或啤酒迭服,务求今自己进入半昏迷;下机后,当然又要花好多个钟头始能让身体和心理调节回正常状态。
一趟旅程就是一回折腾,所以,能不动就不动,能开车搭车我就不坐飞机。
年轻时,惧飞症未算严重,偶尔看见世界地图,想到的是,嘿,地球上尚有好多地方我没去过,以后一定要去;三十岁以后,惧飞症愈来愈糟糕,看见地图,想到的变成,反正地球上尚有好多国家我没去过,不差这个或那个,哼,有什么了不起,老子才不稀罕。
四、出发
我在美国读硕士和博士,但去过的美国城市实在不多,至于欧洲,更是到了三十七八岁才因工作关系没法不去。我是个城市乡下佬。
近四五年倒很喜欢抽空往欧洲跑,主要是想带小女孩去开开眼界。我不希望她跟我一样,变成城市乡下女。
小女孩是喜欢旅行的,虽然出发前总是怨东怨西、不愿成行,但一上了飞机和下了飞机,便会玩得快快乐乐,更懂得在旅途舟车上用阅读和写作来打发时间。善于自娱的人,是最有福气的人。
小女孩的母亲应该亦是喜欢旅行的,我不确定,因为她亦是吝啬于语言而精敏于观察。她以前亦在杂志社担任记者,去过欧洲和中国大陆采访,写了不少精彩文字,多年来我常劝她把旅行文字结集,甚至建议一起出书,书名叫做《你走过的和我走过的不同的路》。可惜性格沉静的她仍未行动,心急的我等不及了,干脆先把自己的文字编辑成书。反正山高水长,往后的日子没人知道,路直路弯,路合路分,走一步是一步,最重要的是仍然有路可走,更重要的是书内早已有了她和她的小女孩,甚或,更准确地说,如果没有她们,根本不会有这样的一本书。
五、盟誓
这本书的文字大部分是旅途中的琐碎速写,既日琐碎,当然不在意于描述所有旅途中的细节遭遇。它们想捕捉的只是旅途中的突然冒起的如果不写下来便即烟消云散的念头和感觉,因“景”生“情”,但“景”去之后,“情”终究仍能透过文字留下。这正是书写的美好。
这本书的照片,比较专业的部分是林谕志拍的,其余是我用手机或小相机拍的,说好听是“质朴”,说难听是“粗糙”。然而对于拍照者来说,这应都无伤大雅,因为拍照时的感动都在了,而感动,只有真假,不分粗细。
往后的日子,想必仍会出门的,至于路途何在,如同以往的日子,完全没有必要做太多的计划。
计划了又有什么用呢?
二十八岁那年读过一篇台湾小说,女作家说:我和身边的人约定,到了四十五岁那年,可以独自出去旅行一年,回家后,彼此不准探问对方去过哪里、做过什么,而他比我年长一岁,所以应该是他先出门。
当时合上小说,有样学样,我和R躺在床上,望着天花板,义无反顾地提出了相同的约定,而我比她年轻一岁,应该是她先出门。
转眼今年刚好四十五岁,但至今仍无独自旅行的具体准备,只是偶尔隐隐记起某年某月似曾有过这般或那般的旅行计划,然而懒得实行,甚至懒得旧事重提。或许在时间流失的历程里也流失了浪漫与勇气,一点一滴地,茫然不察。
那就让一本旅途之书代替一场未现之旅:本来应该往前跨步探索,我却选择了往后低首回溯,但犬儒地看,这未尝不是一种“反方向”的承诺实践。
纸上行旅,R啊,我毕竟没有辜负青春年少的黄金盟誓。
《死在这里也不错》序言 《死在这里也不错》目录
序二山一程,水一程钟晓阳
自序青春的约定马家辉
京都花见
长江高楼上
台湾上坟
布拉格卡夫的眼睛
维也纳我的洛伊德
萨尔茨堡年轻的旅者
英伦书简
爱丁堡哭泣的理由
巴黎当然是海明威的
威尼斯水是温柔乡
波士顿火炉边
拉斯维加斯噩梦与绮梦
吉隆坡好风好水好女人
卢克索魂断黄沙
北京疾走温蒂
西安华山不论剑
曼谷人间智者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1)
都说樱花是不等人的。都说今年花季是开得晚了一点。
反正,来到了京都,就遇见满城的樱花,触目有两种:白色和粉红色,在寻常人家的巷弄裹,伸展出来,肆无忌惮地。
四月的京都穿着一什薄薄的外套,凉风习习,一吹,就乱了发,就把樱瓣吹入发,小小的一片像无物不上心的美感。
那寺院之中、河流之旁亦有樱,那大片大片的花海,风吹落地、落水面,悠悠的流着,时间时间,樱花是关乎时光之流逝是关乎美之失落是关乎风与花的遇见和分手。季节的断层,一斩就决绝不回头的意味。
日本人赏樱,喜欢花之盛开,更喜欢花之凋落。日本人拾起花瓣、流下眼泪,让自己淹没于悲剧的喜悦里。
有樱的地方往往有一块小木牌,牌上往往钉着许多小纸条,纸上写了俳句,短短几行字,说的不外是“谷间流水,石亦歌咏,樱花树下”或“尘世碌碌,樱花刹那,永恒思慕”之类的怜叹。若只是在报纸书本里读到,想必无动于衷,但在樱下读来,忽然每个字都变成有血有肉,立体地站起来,一阵风吹过,把它们吹走了,跟花瓣一同在风里起舞。寻常的事物,来到樱前,皆有感动。
二十多年前,东京卷起过一阵年轻人自杀潮,有些死者在跳楼前留下一封遗书和一片花瓣,遗书写的就只是几行守,大意是:让飞扬的飞扬,你先去吧,像樱花一样光凋谢才永生,我随后就来。
情何以堪。
日本人赏樱,叫做“花见”,日语是Hanami。
花见,扩大解释是不仅见花也见人,花下见,花下相见,花下不能不相见。独自赏樱是会流泪的。
在京都清水寺,望见两个背影,沉默不语,静静地坐着、坐着,各对樱花想着事情。
这是他们第几回一起赏樱了?第一回,在何时、在何地?
下个花季,我再来这里等你,这是我们的花季,繁花盛放,我们的青春就在里面。说定了,不见不散。
敢情是受了日本电影《东京铁塔》里几场饮食剧情的影响,返家途中肚子忽然响起一阵急呜,恨不得找一家日本店吃鱼生以及一碗滚烫的乌冬。但毕竟夜深了,眼皮的疲累速超于肠胃的悲呜,而且,为了健康,只好咽下口水,回到蜗居在被子里幻想食物。
想像的娱乐,绝大多数比现实更为美好;食和性,都一样。
然而,临睡前躺在床上,终究忍不住放下厚厚的尚未读完的《汉奸审讯笔录》,改而拿起薄薄的刚出版的《食乐东京》。那是一份本地杂志的结集新书,非常好的策划,非常好的照片,非常好的文字,好到足以让我在纸上大过乾瘾,一口气翻读到底,够了,像吃饱了,舐一下嘴唇,关灯睡觉去。
这一夜的梦境,肯定飘溢着刺鼻的wasabi日和香浓的炭烧味道。
《食乐东京》第二百六十四页有一张照片,昏黄的光线下坐着一位和服女子,标题是coffee,显然是一间小小的咖啡店,女子左手跷起手指小心翼翼地端着一块小小的糕饼,眼睛半闭,红唇半张,还有啊露出了半截粉颈,替照片增添了额外的故事悬想。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2)
看着照片,我忍不住悬想:谁坐在她对面?她是享受食物,抑或享受跟对方共坐?
照片把我带回半年前的京都。
五月天,往寻迟到的樱花,在京都住了一个星期。日本人称赏樱为“花见”,我觉得隐隐意味,人见到花,人也让花见到,这才圆满。有一天,起床得晚,出门往探旧书店,经过一间小店,进去喝咖啡、抽烟,以及摊开稿纸写作;日本的咖啡店都很安静,适宜写作。未几,有一位和服少女进店,点了咖啡,优雅地坐下,从布袋里掏出一本书,悠间地喝着、读着,远远望去,看店外行人脚步仓皇,对映之下时间仿佛在店内静止,天地之间,这里如同真空状态。我们不约而同地窝进来,喘口气,以便踏出门后拥有足够的意志继续上路。
少女坐了大约四十五分钟,我的稿子也写完了,控制不了自己,摸出手机偷偷按键。我不是色情狂“痴汉”,只是想拍下留下这时这刻的“真空”,好让回港后想再喘一口气时在照片里寻得满足。
如同,这刻。
电影《东京铁塔》里有这么一段,男主角与亲友在家里哀悼母亲,编辑打电话来催稿,他气得发抖,因为“在老妈过世当天,在老妈的枕边,自己从事需要跟人家做这种低层次对话的工作,觉得非常气愤,也觉得自己很可悲”。
男主角挂断电话,不想写了。
然而在脑海里浮起母亲的声音:
“去写吧,不能给别人添麻烦。去写吧,你答应人家今天交的啊,是你迟交了,不能不写啊!”
于是,男主角坐下来,把稿子写好,但并非因为答应了人家,“只是觉得如果不写,老妈会很在意”。
人与人之间的感情,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浓淡之别或许正在于有没有存在“在意”。
感情若不是浓到某个程度,是不会有任何在意的。眼睁睁看看你沉沦,变成失信、颓废、懒散、粗鄙、庸俗,于己无害,实在犯不着动半分肝火,更没必要提出忠告或制止;看着你沉沦,或许能有声灾乐祸的快感,所以说不定还会加几句诱惑,惟恐你站在悬崖旁边忽然清醒,不愿意往下跳。
有在意,才有期待,如果你做不到,对方会很难过。
倒过来说当你很在意对方的在意,你们之间便必有着隐隐的牵连,即使空间阻隔,甚或人鬼殊途,却仍在彼此的心里占了一个位置,莫失莫忘,不离不弃。
有一个老问号是:What is love?
有一个相当直接的答案是:你是否在意对方,也在意对方是否在意?
英文有个很平淡却又很有力量的句子叫做“couldnt care less”,可以译做“毫不在乎”,等同广东话的“话之你死”。当你敢向对方说couldnt care less,你们之间便不仅不再有爱而:更必有怨,因为假如你不在意对方是否受到伤害,相信我,一旦遇上机会,你将忍不住把他伤害。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3)
《东京铁塔》的男主角与母亲感情亲密,乍看还真有点像“恋母”,但人同情事其实不管属于哪种感情,本质终于相同,都是视乎有没有“在意”,而“在意”的同义词就是“保护”;常你学懂了保护或有心去保护一个人,你对这个人便是有了爱。
为什么会是京都?又是京都?
写过好几本旅游文学的台湾作家舒国治在《门外汉的京都》里这样问自己。而他自答,多年来每兴起出游之念,最先想到的,常是京都,“难道说,我是要去寻觅一处其实从来不存在的‘儿时门巷’吗?因为若非如此,怎么我会一趟又一趟的去,去在那些门外、墙头、水畔、桥上流连?”
“这里像你的‘儿时门巷’吗?”在前往金阁寺的路上,边喘气的我边问同行的人。她尚未来得及开口回答,我却已抢白续道:“这里很像我想像中的你的‘儿时门巷’啊。在你们台湾花莲,稍为离开了市区,那些矮窄的房舍,那些路牌,那些巷道,那些走在路上的老妇的拘谨笑容,那些老先生头上戴着的渔夫布帽,统统都像。”
她保持沉默。当我开口说话,她总是沉默,甚至当我说完了话,她仍然继续沉默。她习惯在沉默里保留意见。
而我通常滔滔不绝地说下去。
京都像你儿时的台湾,就像伦敦像我记忆中的香港。每一次去伦敦,那些斑马线,那些邮筒,那些红绿灯,那些谨慎的步伐和身影,令我似是一下子回到儿时的中环;至少,是虚幻记忆的中环。
或许去每个城市总有隐隐的理由。当心情哀伤,想去布拉格站在查理大桥上低头看流水;当有壮志鸿图,迫不及待飞到北京坐在“长江一号”的餐厅长桌前找人筹谋策划;当需要一点奢侈的逃逸或逃离,可能会在巴黎、米兰、法兰克福的精品酒店内厮磨上两三天。而这次再来京都,恐怕是觉得有点疲倦,自己以及同行的人,因此不能不看看寺院,喝喝绿茶。
在寺町通附近的“木噌路”吃过午餐,肚皮盛满霜降牛肉,心足意满,付账出门,服务员趿着木屐咯咯地追上来,拿来几个彩色纸球。那是日本传统小玩意,球是扁的,要用口吹,一吹便胀了,可以抛,可以踢。同行者淡然说,我小时候每天都玩这个。
儿时门巷。地用一句话便回答了我先前的提问。
在京都职前搭巴士往清水寺,206号,东行大约十五分钟便应抵达。小女孩是照例一上车便低头睡去,若不睡、亦是低头看书,对窗外人世不闻不问。我则专心欣赏沿路的神社与旧房,那些极有质感的木条,那些几明窗净的秩序,早上的暖阳,变幻的红绿灯,把我召唤到一个恍惚的宁静世界。
略有干扰的是巴士司机的过度礼貌。乘客下车,每人经过他面前,把辅弊或车票投进一个小箱子,耳边挂搭着麦克风的司机例必轻轻点头并说一两句“谢谢,请慢行啊”,经扩音器散播至车尾,令向来喜欢坐在车尾座位的我感受到轻微的嘈吵。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4)
多有礼貌啊但又多累人啊,在日本做司机。我没烦厌,但因来自一个不知道服务为何物的国度,我倒是替戴着眼镜,看来像一位极度好丈夫、好父亲的司机先生觉得心疼。
206号车缓缓前行,每遇红灯停车,司机立即熄匙,待灯转绿,再扭动引擎。车厢内贴着标语,凭汉字猜度,那是“对抗地球温暖化の大努力”,是立法的强制行为,真是体贴的民族。
车子在阳光中走着,没有冷气,显然又是另一番环保“大努力”。七条巷丸,五条坡通,四条大宫,北野天满宫,一站站地过去;咦,且慢,瞄一下手表,二十五分钟了,清水道站应该早就到了,时间有点不对劲,而且没理由经过北野天满宫。摊开地图,始知道坐错了逆行方向的206号,当下是往西而不是计划中的东。
“坐错了。”我轻拍一下小女孩的肩膀,把她唤醒,乾脆再坐两站,改到金阁寺吧。”
小女孩张开眼睛,皱起眉头,似在抱怨。
“这是马氏传统嘛。每次出门,有哪次我们没有迷路?记不记得在布拉格?我们坐了逆向车,晚上站在铁路尽头而看见了一片荒凉,似是到了天涯海角,不是很美吗?”我没法不自我解嘲。
其实也没骗她。两站后下车,往东走十分钟便到金闾寺,途经一间小学,门前有短短的巷道,两边盛开着樱花,一阵风吹过,树摇花落,似在为我们列队欢迎鼓掌。
踏在花瓣上,我们仨,衷心感动于美丽的迷途。
在京都逛荡,我宁取神社而回避寺院,因厌后者通常挤满了游客,佛祖菩萨若非耳聋,必亦被吵得离寺远游。
但本名鹿苑寺的金阁寺是没法不去的,一座巍峨的金殿矗立于湖畔,环湖而行,望着它,想像三岛由纪夫笔下的那位小和尚,想像小和尚当天望着金阁寺的那对小眼睛,以及一九五○年的那场神秘大火,一段疑幻似真的旧事像电影般在眼前重演。视网膜便是大银幕,作家用虚构定影了历史,像替金阁多建了一层空间。
一九五○年确实有过一场大火,三岛由纪夫于六年后写成小说《金阁寺》,写一个口吃的小和尚爱寺成痴,为了永恒地拥有它,也为了破解金阁在自己心里筑起的永恒铁笼,偷放了一把火,把它烧掉。
现实里的大火起因至今不明,但在三岛笔下,金阁寺成为日本的美丑总集,它当然是美的,像沟口父亲所常挂在嘴边,“世上没有比这更美的事物了”;但它亦是美的障碍,沟口日思夜想的唯是金阁的美,以致没法面对人世的真如实相,以致渴望抱着这美一起毁亡于熊熊火焰之中。他没法呼吸了,美把他的生命归零。小说末尾,沟门放火后奔跑上山,抽了一支烟,望向火中的金阁,对自己喃喃道,“我要活下去”,金阁不毁,他是活不成的。
于三岛,金阁与沟口之间的关系显然是大和民族与自身存在的关系,战争是日本人点燃于自己身上的一把火,必须焚毁于火里,大和魂始能感受到悲剧的美并寻得自由。然而,故事里的小和尚是活下来了,现实中的三岛却于四十五岁之年选择切腹,为的是激进的右翼政治,三岛把自己看成金阁,必先倒下,才可站起。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5)
金阁寺的山门位置选择得好。走过长长的步道,来到门前,踏进去,前是湖的正面,后是寺的侧身,像一位僧侣谦卑地长跪着,对山对水对冥冥中的大化,半边脸容对游者召唤,令游者心情沉静,欲语还休。
沿湖漫步一会儿,纵步上山,站于高处,心想,这可就是小和尚抽烟之地?
世无小和尚,但三岛若有幽灵,倒说不定会常来此徘徊啊。
记忆显然是不可靠的。
站在小山坡上,远眺以樱花为伴的金阁寺,想着《金阁寺》小说作者三岛由纪夫的自杀前事,一切激情与呐喊皆在眼前浮现,几乎肯定当年曾经亲历其境目睹一切;而当年,一九七○,我才七岁啊。
报上新闻应是看过的,或许电视新闻也看过,但不可能详尽。细节都是日后从书里读来,重复读了多次,文字和影像印在脑海,从平面而立体,从虚幻而真实,隐隐便觉自己到过现场见过。
不可解的倒是,读过的新闻太多太多了,偏偏对这桩戏剧化的自杀记忆得如幻似真,个中必有理由,只是雾裹不知。或许是,对少年人来说,三岛之死,太激烈也太凄美,撼动过,久久难忘。
三岛由纪夫当天先是站在自卫队总部的露台上,头缚白巾,脸容扭曲地发表演说,“日本人发财了,得意忘形,精神却是空洞的,你们知道吗?”呼吁士兵发动政变,尊崇天皇,恢复武士古道。
没人理睬他,笑的人却很多,三岛愕然了一下(想必亦狠狠骂了一句“马鹿野郎”!),转身入室,跪下切腹,追随者替他补上三刀,斩下他的头颅。
世人研究三岛之死,都说那是右翼政治狂热影响下的精神失常,亦有谓川端康成取得了诺贝尔文学奖刺激了他的妒忌神经。但都同意,武士道之悲壮,樱花凋萎之颓美,都在切腹的一刀上浮现了原形。即连中国作家莫言亦谓,三岛由纪夫是有七情六欲的常人,但那一刀,今他变成神。
《金阁寺》内有一段,小和尚在剃度前跟一位即将赴战的学校先辈聊天,先辈听完他的出家志向,若有所思地说:“啊,是这样的呀。那么,有一天我可能要麻烦你了。”
超度亡灵,责之所在。生者预想死后,顺带先向对方说声感谢,竟是何等体贴。
金阁寺内亦有一座供奉亡灵的小木屋,但不知道是否有三岛由纪夫的名字?寺院,小说,作家,彼此之间有着神秘的联系,美之所在亦是死之所在,湖面泛起了一弯涟漪,说不定那是三岛的笑容,只是没有游客明白藏隐其间的奥玄。
临急决定出门,本想住日式旅舍,但早已订不到房间,那都需要在半年以前预约,只好住回最最普通的酒店。房间是小的,幸好小得温馨,浴室也有澡盆,不像以前住过的酒店,厕所狭窄得坐在马桶上,几乎要把双脚伸到门外始足容身。
住不到理想中的旅舍,唯有站在门外张望。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京都 花见(6)
京都祇园附近有一间旅舍,入口处有小小的木门,门后有碎石路,路旁有树有花有水,远望过去,有一个柜台,台后坐着一位中年妇人,粉白的睑容,身穿白围裙,用一块小白布包裹着头发,翻看着手里的书。优雅的姿势,令人想像旅舍的房间亦必乾净清爽,榻榻米上肯定叠着整齐的枕被,角落有一盆兰花,墙上挂着一张能剧面具。
残念啊,没法入住这样的旅舍。
残念是日语,是遗憾,是可惜。我有冲动把这两个汉字纹在手腕,始终欠缺勇气,因为,怕痛。只好窝里地在化妆品店买了一支特制的纹身笔,每天一次,右手执笔在左手腕上写字,二十四小时不褪色,以假乱真,自欺欺人。
返港后姐姐看了,笑说你应该一只手写“残念”,另一只手写“一级棒”,心情好时给人看右手,情绪不佳时给人看左手,譬如,打麻将时食爆棚或被人截胡,各有适用。
小有小的好,尤其在寒冬,小小的房间,窝在里面,盖着棉被,用双手把自己或别人抱住,宛若广阔的天地被浓缩成眼前的世界,不能再退了,再退便无路可走,什么也没有了,于是更加懂得珍惜怜爱。
这回天热,没了这种气氛。有一回冬季在东京千叶借住一位长辈的房子,气温低,每天在城市跑动,衣服穿不够,打着哆嗦,返家后急忙泡一杯滚烫的绿茶,再煮一碗香辣的即食面,面对四道墙壁,感觉热气腾腾在墙壁之间回荡撞击,一下子便整个身子暖起来了。然后睡觉,张开眼睛望见压得低低的天花板,仿佛睡了个天长地久、不知今夕何夕。
年纪渐长反而对时间极为敏感甚至过敏,每个日子都在计算着,过一个钟头便少一个钟头,时钟滴答成为恐怖的声音,直似鬼哭神嚎。天不长,地不久,于是每天更舍不得入睡。
去世多年的岳父是受日本教育的。听他的女儿说过,童年有位伯父常来家里喝茶,两人说着子女不懂的日本话,那时的他有种孩子们不明白的威严,他常隐晦的谈及自己到过南洋当兵,那当然是帮日本人打仗。
略带神秘感的身世,有如一个影子,比本人的身体更令人感到好奇。岳父不喜出游,一离了家就似全身不自在,子女于是常想,他会喜欢哪里呢?泰国?美国?欧洲?好像都不适合。
直至长大后,子女来到了京都,才恍悟,是了,就是这地方。
岳父一生人未踏足日本,但他对日本,就像他和朋友说日本语那神情,是有点自豪的。他早早就教会子女们吃鱼生,他的打扮也不似典型的台湾穿麻纱短衫、脚拖拖鞋的台湾父亲;他是有股台湾日本味的父亲,连替子女取的名字亦有股日本风。
于是站在京都的街头巷尾,他的子女想像父亲来此,说着一口流利的日本语,用着那样的语言于是有着日本男人的姿态,他应该比他们更易被触动,或是一口茶或是一个日本女性的鞠躬礼,他会宛若回到过去而重遇似曾相识恍如前世的种种交会,并把举动细节自然地融入那样的城市,而不仅仅是以一个游客或异乡人。
那样的他,会是怎样的情景;他的子女,一直好奇而猜想着。
而这猜想永远会成谜,除非,他能在梦里跟子女漫步在那古都街巷,他们偷偷看着他的表情,并央他解释清水寺求得的一支签,或求他帮忙正确地念出街道的名称。他们会坐在日式的厢房吃一顿顶好的鱼生加清酒,他会满足地说,这才是我年轻时期那第一口生鱼片的味道啊。
我说过:我知道为什么那些台湾文人明友那么喜欢京都了,那是你们美好童年的重现。
他们却道,不仅如此,京都比我们那年代的日本记忆更美好更优雅,是我们梦想里的童年而非仅是童年的再现。
对于其父,或更不仅于此。遥望着那站立于寺庙前的某个日本老男人的身影,他们几乎错认,那是陪他们来到这个比故乡更故乡的城市的父亲。男人抽着烟,默默地看着他们,以一种彼此都熟悉的姿态,等着我们。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长江 高楼上(1)
旅游车驶到黄鹤楼前已是下午四点,天黑有雨,而且是大雨,车外大概是零下两度,往窗外望去,灰蒙蒙一片,不见天日。
好冷。从长江水坝出发,坐了三小时的车才到此地,中途停了五分钟,大家上厕听,我躲在厕所旁的空地抽烟。刚下过雪,地上是湿的,我穿不够衣服,鞋湿了,连带袜子也湿了,一双脚像浸泡在水里,冷得我直发抖。
所以在接下来的车程里喊苦连天。不知何故,车子没有暖气,我戴了毛冷帽,也围着冷巾,但把整张脸埋在巾里并用双手把自己抱着,依然感到寒冷无比,像有一台冷气机安装在胃底,呼呼地从体内涌起阵阵冷风,身体不受控制地颤抖。
我感冒了。我对身旁的人说。好惨。她说。她帮不了什么忙,除了把自己的一块大围巾拿下来、盖过来,希望提升我的身体热度。
寒冷于我是死敌,昔时在美国中西部读书,一年有八个月大雪纷飞,我是足不出户,乾脆日睡夜醒,在灯下用咖啡和香烟陪伴我写论文。返港十年,和暖了,除非必要,誓死抗拒出游到严寒之地。这回从重庆出发而乘船下江,一路上温度尚可,至少勉强抵受得了,没病倒,岂料到了大坝弃船转车,反而在雨雪下弃械投降。我真窝囊。
然而既来之则安之,车子来到黄鹤楼前,李白来过,苏轼来过,刘备来过,崔颢来过,历代词人诗人武人侠人都来过,小子如我怎可以不下车走动。广东人惯说“顶硬上”,非常生动。顶。硬。上。下车就下车。
今之黄鹤楼已非昔之黄鹤楼。两千多年前的那座古楼建于武昌蛇山黄鹤矶头,朝代来去,火劫难逃,它被烧了多次也重建了多次。眼前这座楼阁乃建于一九八四年的当代产物,而且原址已被长江大桥所占,黄鹤楼之当前听在地乃比原址高出一千多米,但因大名罩顶,大家来时,想像昔日诗词旧事,也就把假当真,怀假之古、思古之幽了。
“昔人已乘黄鹤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其实连楼都没有余下;余下的,只是各人的幻想与理想,以及,千年之后一位抱病而来的特区中坑,在寒风中,继续颤抖。
好了,来到了黄鹤楼。站在长长的楼梯下,举头一望,红墙黄瓦,造型实在过于华丽新潮,有点似深圳翠亨村之类的港式茶楼,未免感到扫兴,完全失去了往上攀爬的意志。
朋友们倒是兴高采烈地跟随导游拾级而上,导游说,到上面吧,这是“天下江山第一楼”,既来此地,不可以不站到顶点。
听罢,来自美国加州的Eric不识相地悄悄问我,此楼看来没啥特别,为什么有此名声。说他不识相,一来因为我明明感冒得脸青唇白、浑身发抖,哪来力气对他娓娓解释黄鹤楼的大名鼎鼎;二来呢,即使有力气,我的英语能力亦不足以向他翻译唐诗宋词里的鹤楼联想。“日暮乡关何处是,烟波江上使人愁。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一鞭直渡清河洛,却归来再绩汉阳游,骑黄鹤。”这样或那样的字句组合,远从千载而下,像刻石一样被牢记于听有稍稍读过文学的人心中,我们就是为此而来的,像召魂一样,每个字都像一声响钟,把我们唤来,诱惑我们来印证前人眼睛所曾见过的长江景致。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长江 高楼上(2)
所以我没理睬Eric,只是苦笑一下,摇摇头,轻说一声我太累了,改天再说,便目送他们消失于楼梯尽头。
他们走远后,我在入楼处旁边看见一道木门,门前挂着牌区,上写“黄鹤楼研究中心”,我急步窜进去,为的不是研究而只是避雨躲寒。
所谓研究中心原来只是照片展览厅,几道墙上挂着大大小小黑白和彩照,从五十年代开始,什么什么权贵高官来过,外交部长、国家总理、西方政要,原来是用名人效应来肯定黄鹤楼的文化价值。看着望着,心里有点生气,用“名流”来肯定“名楼”,简直是对李白崔颢苏轼辛弃疾的一大侮辱,文化沉沦,竟至于斯,每到夜里,唐宋才子的鬼魂恐怕要来叹气抱怨了。
更何况,###自有逻辑,文化在此根本搭不上嘴。
再瞄了几眼,低头走出房间,隐隐觉得满眼恶俗,颇想捞几把长江水来洗一洗。“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原来,此水另有无奈的妙用。
呆站在黄鹤楼入门处,感冒头晕,没法子也没兴趣拾级登楼,只图寻个温暖之地,等待朋友游毕高楼,齐齐跳上旅游车返回酒店冲凉睡觉。
入门处有一座小亭,挡不了风,却至少避得了雨,急急脚往亭里跑去,坐在冰冻的石椅上,寒气从屁股冲到脑门,直打哆嗦。
亭外景观倒是别有历史苍凉之美,雨密雾浓,朝远眺望得见长江大桥下黄水滔流,如果忽然有人拉起一阕二胡,听者恐必感触流泪。“茫茫九派流中国,沉沉一线穿南北。烟雨莽苍苍,龟蛇锁大江。黄鹤知何去?剩有游人处。把酒酹滔滔,心潮逐浪高。”泽东先生的句子涌上心头,但此时此刻四周寂静,终究没有完全应景。
坐了不到两分钟,抵受不了寒风,瞄见十英尺外有—个房间,门敞着,应可窜进去避冷。那原来又是展览厅,摆放着十来座湖北奇石,附照片,向游人诉说地气之灵。我不管三七二十一,把半边屁股坐在其中一个陈列架的窄边缘上,虽然室内没有暖气,总能隔开风雨,让我有机会闭目休息。
“很冷,是吗?”背后突然响起一把声音。吓了一跳,还以为石神不悦,显灵将我驱赶。
转头—望,见到一位戴着眼镜的中年妇人,手里拿着扫帚,应是这个小展厅的管理员。
嗯,冷呀,我是香港来的南蛮,受不了寒呀。我苦笑,调侃自己。
“到炉旁来取取暖吧!”她放下扫帚,引领我到展厅的另一个角落,那里摆着一台细小如电风雨的暖炉,插着电,炉里的两支管子烧得哑红,力度没有太强,我须把双手伸到管前始能感受阵阵低微的暖意。聊胜于无,坐着,暖着,哆嗦也停了。妇人站在旁边,端着茶杯,边喝茶边跟我闲扯淡,说说湖北的天气,谈谈香港的楼价,我的心寒,在无伤大雅的话题里沉静下来。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长江 高楼上(3)
过了二十多分钟,门外响起—阵喧闹,朋友们游楼而回,我也站起来,对妇人致以深切的谢意,然后推门出去,登车告别黄鹤楼。
没游高楼,却遇“贵人”,这让我对黄鹤楼增添了诗词歌赋外的几分好印象,下回来时,却必已是“黄鹤楼高人不见,却随鹦鹉过汀洲”了。
车子从长江大坝直驶武汉,途经荆州,停下来匆匆吃了一顿午饭,无暇游历,心里难免怅然;唯有隔着车窗远望古城高处,暗自许下他日再临之愿。
荆州乃古楚首都,至三国时期,多少战役、几许人物,皆曾在此交手过招,结果是,或飞扬跋扈,或无语低头,以至于刎颈泣血,在黄沙战场上灰飞烟灭。刘备借莉州。关羽失荆州。自古兵家重荆州。这曾繁华之地却亦是血腥之地,直到历史退潮,时代更新,她才变成宁静的旅游景点。
“我父母亲于年轻时常来这里拍拖……”自称“张飞”后人的导游小张指着远处城楼,笑眯眯地说,“尤其在晚上,嘻,因为他们喜欢这里够黑、没有电灯。”
当前荆州城楼为清代听建,自民国以来,屡有修缮,故仍宏伟高耸,凌空压住这座小城,像图腾一样,告诉脚下子民这里发生过种种精彩的人间故事。
小张出生于荆州,成长于荆州,他说自己的故乡虽然每年没有双位数字的经济增长,“但有戏”,读小说,看电视剧,翻连环图,内容都有提到历代荆州的风云色变,心底的一份自豪感便涌起来。他的意思,如果用香港的流行语来说,便是“文化认同”。
其实打从名字开始,这座城市便已有戏。“荆州”,多么古雅,中国传说里的“九州”,荆州即为其一,而从传说到现实,这个名字一直留下来、流下来,每笔每画都纠缠着历史典故。车子入城,有一座墙上面刻着大大的“荆州”二字,巍峨挺立,有如一个将军横刀立马守在墙上,谁来谁走,都要先问他,战事里的成王败寇看似自主,冥冥中,却都只是他的戏码化身。
望着小张的骄傲表情,我忍不住调侃道,呵,幸好你的故乡没像武汉一样急于把道路的命名权卖绐大企业,否则,若有人出得起价钱,说不定此城将变成“海尔荆州”或“美的空调荆州”或“娃哈哈荆州”或“蒙牛荆州”,关云长泉下得知,肯定提着大刀前来找市长算账。小张没能说些什么,也就唯有苦笑。
从重庆上船下长江,调校好日子,除夕之夜在船上度过,送旧迎新,算是对于二○○七年的隆重接待。
而对于游长江,我其实一直没有太大的兴趣,五年前看许鞍华电影《男人四十》,张学友于饱历沧桑后决定与妻了去一趟长江观一次三峡,我还在戏院的黑暗里对自己说,离线,男人四十,最应该去的地方是拉斯维加斯,晨昏日夜赌它个三五七天,这才叫做痛快。那一年,我尚差一岁才到四十。
眨几下眼之后,如今已是四十好几了,下长江仍然不是我那杯茶,但有人安排妥当了,便去了,反正四天三夜在船上,寻回难得的睡眠休息,也好。
这艘船,叫做“世纪之星”,号称五星级,该有的设备都有了,而且胜在房间有露台,站于其上,让眼耳口鼻能跟长江水气进行第一手接触,实在难有投诉。
启航之夜,晚上十一时,船外黑漆死寂,船顶探灯巡回投射于水面四周,江水激流荡响,起伏有致,颇有几分诗韵的音乐感,于是唐诗宋词的诸种句子涌上心头。这正是文学艺术之厉害,创作于千年以前,山水色变了不知几回,朝代更替了不知几世,但只要读过而又来过,即可在字句里印证千年以前所曾被人见过想过感动过的思绪场面。
坐在露台的小椅子上,冷风如刀,刀刀刮脸,我一边打哆嗦,一边想起的并非大悲大喜的三峡诗词而是李白所写的一首小品,“巴水急如箭,巴船去若飞。十日三千里,郎行几岁归”,太白先生于一千三百年前可能亦是从重庆出发往东寻梦,看着水,望着山,兴之所至于十秒钟内随口念出二十个中文字,就这样,一段长江之旅的起始感触便被定影下来,不来长江,看这二十字只觉泛面滥情,唯有亲身来此而且是处身船上,在江水的包围里,前顾茫茫,后瞻幽幽,顿觉天地之间既无有牵挂却又大有牵挂,始能深刻顿然体会李先生所想说的到底是些什么。
船行摇摇,一夜江声,待到翌晨睡醒,拉开窗帘,只见露台之外峡壁高悬,我明白,终于到了。男人不止四十,旅行的日志上终究有了三峡,二○○七,有了新的一章。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台湾 上坟(1)
台湾中部有些山头冷得下雪了,白茫茫一片好天地,上山的人都在脸上挂着笑容,穿着厚厚的衣服鞋帽,驱车前来,赏雪玩雪。这是恶寒的bonus,聊作补偿。
我怕冻,透过电视新闻看见那片白,想起自己曾在零下十度的地带生活过八、九个冬天,身子不期然打起哆嗦,尽管沙发旁已经开着暖炉。然而当想起也曾在小屋壁炉前度过一段甜美的时光,却又打从心底涌起温暖,或许为了相互取暖,居于寒地,晚上泡一杯热可可或斟一杯威士忌,坐在炉前聊天,劈里啪啦的柴火光影把脸映红,仅是眼神已经满溢着额外的善良。
怕冻,当然没上山赏雪凑热闹,但每逢农历新年例必到山上佛堂向故亲灵位鞠躬叩头,这回去了,见佛堂换了新装,加建了,明亮了,减低了幽黯的哀伤,增添了向善的喜气,前来拜祭倒真的似是向亲人“拜年”。祭亲,如亲在,尤其在新年,跪下时,最想说的第一句话便是“新年好”。
佛堂占地颇广,分为三部分,一部分供奉各界灵位,另一部分让善众诚心礼佛,再有一部分是喝茶茹素的空间,清静安宁,坐在矮椅上,瑟缩着,望向远山,热茶由喉而胃把身子暖和了,一颗心遂亦沉淀下来。刹那间脑海有点空白,仿佛可以想出许许多多平日从没想及的生活念头,却又似乎什么念头都觉得想来无谓,吃茶就吃茶,茹素就茹素,让脑袋停下来三十分钟,正是对于生活的最高崇拜礼赞。
这便让上山叩头成为每年的重要仪式。脚步忙乱了几百日,每年到了这一天,歇一歇吧,停一停,总是值得而应分。离开佛堂,车子绕着山路回到市区,竟觉少了几分寒气,或许只因心底多了一份澄明。
到山上佛堂拜祭先人骨灰灵位,进入那个叫做“极乐区”(多乐观的称呼!)的空间以前,要先脱鞋,并由一位尼姑择名登记。隆重其事,不避繁复便是一种虔诚。
但我仍然忍不住对家人开了一个小玩笑,低声道,手续有点与进入瑞士银行的保险库差不多,却仍欠缺了金属探测这一关,因为万一有神经不正常分子带炸弹进去毁坏,岂得了?
家人想笑又不敢笑,那是台湾式的庄重,或压抑。
香港亦流行把灵位供奉于庙堂,但都附有故人照片,见照如见人,多了一分人间生气。这里的佛堂灵位就只刻名字,小小的一格,格格相连,象牙白,排列整齐确似保险库的宝物箱。
这样的设计风格有些冷冽,但或许带禅意,站在走道一边望向另一边,看上几秒,眼睛难免有点眩晕有点出神,区外人间的一切便相对地显得不太真实也无关要紧;这里是开始亦是结束,这是圆形的中心点,万源之源,因为下一个轮回——如果有的话——也是由这里启动。于是其实你根本不必走出去了,反正总有一日,很快,通常比想像中快,你将被放回来。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台湾 上坟(2)
踏出“极乐区”转到另一个厅堂,设计格调截然迥异。无数的黄澄澄的小纸牌直竖于桌上、柜上、墙上,每张牌上都写名字,都是活生生的人,掏钱供奉的人为的是向菩萨祈福,平安、健康、幸福、财富之类。有许多牌上写“佛力超荐累劫冤亲债主往生莲位”,等于向有形的无形的已知的未知的仇家还债求恕,交保护费,这是很功利的想法,却亦是很善良的想法。
冤亲债主,总有的。如果我们学懂谦卑与恐惧,那么,往后累积的冤亲债主数量,总会愈来愈少了吧?
在山上佛堂听见菩萨塑像无不低眉抿嘴,于是我联想到朱天文。
显然因为唐诺在对于《巫言》的评论文章内多番把朱天文描述为菩萨女子,而朱天文在《巫言》内亦曾多番自问自答——你知道菩萨为什么低眉?怕与众生的目光对上,菩萨于是低眉。惊惧于平衡状态之脆弱易毁,低眉垂目,唯恐一抬眼世界就崩裂了。
朱天文用七年时间写了《巫言》。时间长短倒也其次,关键的是她再一次用明明是冷冽却又能在读者心底放火的文字勾画出几段故事穿错,异时空,实时空,世纪末,世纪初,空间与空间纠缠如DNA的双螺旋状不断上下循环,终而构成一个宠大无边的力场,把人吸进去,没法脱身,不想脱身。
这本小说仅三百页二十万字,我却仍没看完。舍不得看完。那天午后把书买下,在天母的一条巷子里不太困难地找到了一间门户别致的咖啡店,坐下来,坐了整个寒冷的下午;是逐句逐字慢慢读,而且边读边担心看得太快,一不小心已经是最后一页,说不定又要再等七年。
当读到第七十二页,忍不住笑了,险些把咖啡溅到书页上。
那是说女主角接了电话被邀出席文化聚会,极不想去,却不好意思推,卸不了责。笑是想起第一次见朱天文,是九年前在岭大的研讨会上,忙完一整天,又会议,又宴会,会后已经很晚了,大夥却仍闹着要往山长水远的兰桂坊听爵士乐,朱天文本已极累,但想必是不忍扫兴,陪着去,结果喝着果汁,用两只手肘撑着桌面,手指不断揉眼皮让自己不要睡去。多么的菩萨心肠。
菩萨为什么低眉?
有时候只因困了,倦了。且让菩萨留在家里写小说吧,别再让我苦等七年。我们也实在等得好苦好苦。
年轻时读过一篇文章久久难忘,陈冠中,《祈求一个寒冷的天》应是光刊登于《号外》杂志,再结集成书在《太阳膏的梦》里。陈说,他爱冬天,因为爱穿樽领毛衣、厚大褛,加一条颈巾,或再加一顶绒帽,身上有了不同的Layer,有安全感。
我亦喜欢有层次的衣饰打扮,遮掩住手脚身材的扭曲比例,让站在镜子面前的自己比较自在舒服。所以每当冬天不冻,我常走在路上喃喃颂念陈冠中的文章标题,祈求,一个,寒冷,冬天;冬天,寒冷,一个,祈求。宛若古人念咒求雨,心诚则灵,降低温度,驱赶炎热。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台湾 上坟(3)
想不到念了好多年也果应验。记忆中从没在香港度过如此寒冷而长久的冬季,不管在身上披挂了多少层layer衣服,仍感酷寒,尤其坐在书房窗前,感受到海风敲窗咄咄逼人,酷寒变成恶寒,用双臂把自己环抱住,喝完一杯热咖啡再一杯热咖啡,最后几乎到厕所尿出的亦是淡黄的咖啡,至于热不热,我不知道。
原来对于寒冷的冬天,我只是好龙之叶公。
过年那几天跑去了台北,同是酷寒,到住在阳明山上的亲戚家里拜年,大庭园有一片空地,夏天来时繁花盛放,看得心情好,直觉山下的台湾亦是前途似锦;如今在仅有两度的气温下所有树木都奄奄一息了,望向远处的迷蒙市景,白茫茫不着边,错觉台湾正在沉沦。人在恶寒里,特别悲观特别down。
于是或许唯有吃食能够提振精神。不二之选是吃火锅,买回一大堆菜肉锅料,亲人们照例依循女性主义者誓死反对的原则分工,女的在厨房忙着准备,男的在客厅坐着等吃,一切“秩序井然”,不管同意与否,吃了再说。
必须承认,我是吃得舒服而温暖的。
台南的天气真是好,空气也佳,就是稍热,高楼不多,在校园附近走动,抬头看天看云,隐约还有几分似是到了美国加州圣地牙哥。
成功大学西侧门外有几条巷弄,都是学生宿舍,老旧的房子有园有树,宁静优雅,应是潜心读书的好地方,可是我怀疑,自从地球上有了互联网这个鬼东西,地方再静再僻,只要连接得上网络,年轻人依然是把时间都耗费在虚拟世界的热闹里。MSN+Email+Blog+Website,再加上讲之不尽的手机话题,不管身处何方,这都是大学生的后现代生活。
然而陪我游逛巷弄的是几位中年教授,都在成功大学毕业,站立于此,难免忆起三十多年前的读书往事。那年夏天,曾在这个房子住过,一位男孩子曾经骑单车前来揿铃问候,倒两杯热茶,我爱夏日长,从白天聊到暗夜,房东夫妇却突然开门返归,撩起两位年轻人的满脸尴尬。那年圣诞,工学院的男学生约会文学院的女学生,舞会后,男孩子分别替女孩子取了花名暗号,日后路上偶遇,男的唤不出女的真名字,只记得对方的绰号叫做很难听的“恐龙”,冲口而出,有失礼貌。
还有啊他们说起在校园外当年有一块小草地,晚上无灯,常见男同学用脚踏车载着女同学从远处驶来,驶近,驶进黑暗,一两个钟头后,又见他们从黑暗里驶出,女学生的衣背沾满了青草和泥痕,懵懂年少,暧昧青春,有做不完的坏事可供杀死时间。旁人看了,忍不住发出暗藏妒忌的笑声……
詹宏志去年结集出版《人生一瞬》,回忆旧事,不胜依依,于序里感怀时间之逝令一切固定的变成无形,但幸好仍有记忆,“记忆,既不是感受,也不是观念。记忆,是时间流逝后我们的某种知觉或观念的状态或情感。因此,所有的记忆,都隐含着一段消失的时间。”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一部分 台湾 上坟(4)
我倒想起活地阿伦在September戏里所传达的关乎时间和记忆的描述:时间消逝,我们看似失去了一些什么,其实却是获得了一些什么,因为,我们有了珍贵的记忆,若无时间这种东西,我们便将一无所有。
记忆因此是实实在在的沉淀物,如船沉于海,记忆是静躺在海底的宝藏。
台湾东部火车相撞,难免令人担心位于岛屿西侧的“高铁”,这条贯穿台北与高雄的钢铁火龙于一月初开始运行,以台湾式管理之粗疏马虎,难保不会发生恐怖意外;像玩俄罗斯轮盘,只看何时何地何人遭殃而已。
五月底去了高雄一趟,本想“冒险”尝尝高铁滋味,但因主人家的周到礼仪而跟铁路无缘。
主人家其实是台南的成功大学,校方与龙应台基金会合办“思沙龙”,我去演讲,在高雄登陆,一位教授带领一位学生接机,沿着公路开车北上,不到一个钟头已抵达校园。甫进门,即被校园草地上的大榕树吸引住了视线,那有百年历史了,硕壮庄严,枝叶茂盛得撑起一圈宽阔的荫凉,树下有椅有桌,学生们三三两两坐于凉暗处,或读书或聊天,或睡觉,好个夏日长。
成大是龙应台的母校,亦是董桥先生的母校,站于树下,我想像他们曾经于不同年代坐在这里分别做着文学青春梦,梦里,想必飘渗叶子的芳香。忘了他们有没有写过文章谈此榕树,回港后,决心找找。
二十年前去过高雄,台南这倒是第一次,只可惜没时间逛了,启程前夜忙着编辑新书,几乎没睡,早机出发而下午至此,累得双腿乏力。校方本来派了专车和一位女学生带领我游逛府城,但我唯一能做的是,厚着脸皮问,同学,附近有没有宾馆?我必须补睡三个钟头,否则傍晚会在演讲台上睡着。
女学生瞪着眼睛,不敢置信;这个香港来客真是放荡,她一定是在心里这样嘀咕。
没逛台南,倒吃了很丰富的台南小吃,那是校方于演讲前准备的餐盒,很体贴地把所有传统小吃部集中在小小的盒子里,碗都、虱目鱼、米糕、乾面、香肠、蚵仔煎……还有一碗绿豆汤。这我都在台北吃过,但终究在台南吃才算地道,于是老实不客气,在嘉宾休息室,不理会龙应台和校务长、教务长等乜长物长在说些什么,我只顾埋头猛吃,一口气把食物吞进肚子,用手背抹一下嘴,抬头对龙应台说,嗯,好吃,台南好,台南真是好。今晚的演讲题目是什么?吃得太饱了,歹势,我忘记了。
改建后的台北士林夜市可真热闹,尽管下着毛雨雨,湿冷里,人多到肩膀推挤着肩膀,所有人都像蚂蚁般行于路上,但蚂蚁是低头爬着的,来这里逛荡的人们却皆仰颈张望,到处寻买的吃的影踪。
红尘俗世,毕竟都是欲念盈胸的善男子善女子。
我自是其中之一,前来士林为的是吃一片熟烫烫的炸排骨和一支口感充实的炸鸡腿,再加一碗卤肉饭,最好再来一道蚵仔面条,那么这个夜晚便算完美。然而可惜一下计程车看见满街是人,便开始头晕了,是真的头晕,我有“恐人症”,怕人多,人数在三十以上的空间便已让我胸口感到窒闷,若在五十以上,而且又是近距离接触,眼前影像即会飘闪不停,非得找地方坐下休息不可。
因此我用手肘推一下身旁的人,停声道,别找了别找了,赶快随便有什么吃吃什么就可以了。
于是顺着人潮往前走了两三条巷子,好不容易看见一家不必排队等位的店铺,急步走进坐下。该店卖的是“十全”乡土食物,店前放置了一个个大瓦煲,煲里盛载着黑如墨的十全补汤,汤料分门别类有牛猪羊等不同选择,我点了一道“十全鸡”,再加一客“十全土虱”,咦,居然也有卤肉饭,更是不可错过。
不消两分钟,点的都来了:不消十分钟,来的都吃了。尽管并非期待中的炸排骨和炸鸡腿,却亦算美味,用舌舐一下嘴唇,用纸巾清理一下双唇上下的胡须,望向门外,依然下雨,但拍拍肚皮,我已经不觉得冷了。
可是战斗尚未结束。想是吃了十全补汤的缘故,突然有了对抗人潮的能力,头不晕了,重新回到拥挤的路上找吃去也,终于吃了臭豆腐,吃了面条,吃了牛舌饼,吃了一种叫做“双胞胎”的炸馒头,甚至把小女孩剩下不吃的麦当劳炸鸡腿(可见她是一个多么欠缺吃食品味的小女孩!)也吞进肚皮。用食物对抗“恐人症”,这是我的新发明。
吃食是美好的,不美好的只是翌晨六点肚痛转醒,泻了两次,吐了一回。原来我终究无福消受「十全」之美,一个臭皮囊,就注定能够盛载那么少东西,超标了,便须“获利回吐”,谁都帮不了你。坐在马桶上,像禅师一样,我有了这样的顿悟。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巴黎 当然是海明威的
起个大清早,五个人扛着八箱行李,又是书又是文件,从酒店出发搭的士到火车站,可是,路程太近,司机竟然拒载,好一个阿姆斯特丹,法例严明不如香港。
只好施展银弹攻势了。人类的共同语言其实不是英文而是钞票,有它,好办事。两倍车资,载不载?三倍、载不载?
载载载,终于首肯,兵分两路,搭乘两辆的士到了火车站,找寻列车前往莱顿大学。好寒冷的早上,天色只是微明,欧陆冷风阵阵刮来,我把脸埋在大衣领子和围巾之内,向来怕冻的我在心底不断暗喊我的妈呀我的妈。
列车月台不好找,找了数遍,仍是找错,幸好荷兰人都通英语,左问右问、三问四问之下总算寻得该搭的火车,两只扛着沉甸甸行李的手臂早已酸得欲断。好不容易上下列车,车厢却甚狭窄,八个大箱子这边塞那边挤,往座位旁边的不同角落找寻放置空间,最后,剩下一箱行李,不知如何是好。
“放到椅子上吧!”我对同行的一位法律系朱教授说。他出生于湖北,农民子弟,苦学成才,在港大读完法律再留学法国,取得博士学位兼娶了法国妻子,如今在城###律系执教鞭,此行的一大任务是陪同张信刚教授到巴黎第一大学签约拓展教研合作。
“不好,等一下有人会坐!”朱教授说,“再往角落塞塞看吧!”此时,三、四个年轻人走过狭窄的车厢通道,一人停下来问我们的一位同行朋友是否前往机场,朋友回答不是,对方转身离开。而朱教授于三分钟后发现:放在椅子上的手提电脑不翼而飞,原来是一群可恶的小偷,读了一肚皮大大的学问,但看管不了一架小小的电脑。
任何城市的初冬都予人萧瑟之感,巴黎初冬,在历史建筑的围绕与沉积下,于萧瑟之余另有一番稳重的典雅。萧瑟是树叶,一阵风吹过来,风飘叶卷,零落飞扬于天空;典雅是树干,在风里摇几摇,便停住,你奈它不何,它长在那里,春风到时,自再花叶满枝。
一天早上在初冬巴黎的街头走了二十分钟的路,并非诗意地散步,而是又推又拉地带着行李,走呀走的,为了公务而赶赴一个会面。由于联络略有误差,准时到达一个地方,没看见该见的学者,经过另一番转折联络,原来对方在另一个地方等待,匆匆忙忙扛着行李赶过去。坐下时,每个人都气喘脸红,替巴黎初冬添了几分暖意。早安,巴黎。
那是东方语言及文化研究院的学者,三位,两男一女,细心介绍他们的课程,也耐心地聆听我们的说明,两边交流,探究在虚拟的网络世界里是否有合作的可能。一小时后,转到研究院二楼的校长室,Gilles Delouche教授——也就是研究院的校长——在等候。研究院是旧建筑,木楼梯吱吱哑哑震响,推开沉重的木门,眼前出现一位身高六英尺三的学者,前额微秃,鬓发过耳,身材瘦削,颇有六十年代的嬉皮士味道。他的右手指缝间还夹着一根香烟,他狠狠地再抽一口,把烟搁在烟灰缸上,却不捻熄,任由烟气冲天缭绕,替陈设雅旧的校长室更添一丝过时的浪漫。寒暄之后,Delouche教授开了一瓶红酒,每人一杯,站着喝,办公桌上放满不同口味的芝士和饼干,简直是一场小型的即兴派对。瞄一下表,才早上十一时呢,一天工作似乎要由香烟与红酒、芝士与饼干之间展开,果然,嘿,非常法国,非常巴黎。
来到巴黎,想起电影。
蔡明亮在《天边一朵云》里有一幕,是和《你那边几点》有着微妙的连系,《你那边几点》的陈湘琪,在巴黎时提著的那个大皮箱,又出现了,她想开那个皮箱,却因为把皮箱的钥匙丢到外面,要打开,却怎么都打不开了。她下楼去找,却碰到修路,柏油刚铺好,那钥匙被深深的嵌在柏油里……怎会想列这些?因为害怕自己也一时丢了钥匙,那一箱子的过往的经历都在箱子里出不来了。
而李康生和蔡明亮的《不见不散》,我们常和人约是那么坚定的说,但,等了一个钟两个钟你开始怀疑犹豫,是不是两人记错时间地点?就这样在茫茫人海中走散?是不是还要再等下去?我常常在等人的时候,有这样的不安全感。是不是真的,不见不散?
你看,我害怕的事情那么多,杞人忧天,但又怎么样呢?李白说:“有时忽惆怅,匡坐至夜分。”就当我忽惆怅吧,年近岁晚,总有些感时伤物。
如果你去巴黎,请别忘记跟海明威打个招呼。
海明威爱巴黎,更爱陪同他的爱人去巴黎。一九五七年冬天,他与第四任妻子玛丽入住巴黎丽池酒店,甫进门,侍应生递上两个箱子说要还给他,说那是他在一九二七年留下的手稿和日记。海明威接过箱子,旧事如潮涌上心头。一九二一年,他与首任妻子赫德莉初抵法国,在巴黎度过了灿烂的六载岁月,离开前把杂物寄存于丽池酒店,没料一存便是三十个年头。海明威把箱子搬到酒店房间,喝了一杯威士忌,躺在沙发上,暗暗下了一个决心:写一本关于巴黎的书,写一本关于自己的书,写一栏于自己为何爱上巴黎的书。
海明威花了三年完成心愿,写成###《流动的飨宴》(A Moveable Feast)。
海明威的巴黎,从圣母院附近的“莎士比亚书店”开始,他在书本里找到心灵故乡。女老板毕奇对他甚好,不仅让他赊账买书,更经常借钱给他周转。
海明威的巴黎,当然更有咖啡馆、餐厅以及酒吧,他善于与人攀谈与观察,哪位侍应的哪个表情和哪句对话,在他的笔下,统统变成文学。咖啡馆、餐厅以及酒吧也善于攀附海明威,至今仍有不少店铺特地在角落标示“海明威的椅子”以至供应“海明威鸡尾酒”,仿佛,他从没离开过这个城市。
“如果你够幸运,在年轻时来过巴黎,巴黎将永远跟着你,因为她是一顿流动的飨宴。巴黎永远年轻,永远会有新的恋人恋上巴黎。”海明威说,而你,敢说不是吗?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吉隆坡 好风好水好女人(1)
小何开车载我入城,由于过了上班时间,不塞车,一路畅通而见道路两旁绿油油树林直立,心情竟是非常愉快。
好久没见蓝天白云了,逃离香港的灰蒙蒙,来到此地,来到吉隆坡,有点似在海底闭气到几乎窒息,终于有办法把脸浮出水面,舒了一大口气,感觉或许可用“逃出生天”四字描述。
在香港,开车于东区走廊,遥见维港天空低低压着层层黑气,颇像日本电影里的恐怖镜头,对,就是清水崇拍的那种,幽灵无处不在而把你团团困住,怨气之重,使人无法呼吸。于是每次都很同情住在什么峰什么园之类海景豪宅的朋友,有露台又如何,有落地玻璃又如何,当窗外天色永远如尘如炭,你所花的钱根本值不回所应有的票价。
笑的,永远只是地产商;有没有发现,在电视新闻上,他们总是笑得贪婪诡邪?
车近城中,遥遥看见双峰塔,就知道已经接近了。这次住的是一间度假酒店,在市郊、靠近举行书展的会议中心,这次来是为了《爱恋无声》和《江湖有事》而办演讲,由出版社安排。出版社是“天窗”,很优秀的小公司,想必是因为主持人优秀,出版本就是人的事业,出版社是总编辑身影的延长,正如文章,格调如何,骗不了人。我对这两座号称为全球最高的独立塔楼没有强烈感觉,无所喜也无所不喜,就只是淡然。或许因为许多年前在芝加哥上过了高楼,而且曾与所喜的人坐在高楼上看过飘雪,片片白雪像上帝的音符般缓缓落下,有过感动,遂对后来的高楼无动于中。 但双峰塔令我想到长居美国的作家木心。他在书内引述过托尔斯泰:“我们到陌生城市,还不是凭几个建筑物的尖顶来识别的么?日后离开了,记得起的,也就只几个尖顶罢了。”木心本来想谈的是音乐,他说:“音乐史上,若将浪漫派喻作一塔,肖邦位于顶尖。”
是的,初来者远望吉隆坡,辨之记之必是以双峰塔。但当走进了吉隆坡市,行之觅之,却又每个人都可以找到不同的属于自己的地标记号。我找到的是唐人街旁的印度庙,二十年前来过采访,坐在庙内,看男女结婚;二十年后重来,凑巧地又遇上男女结婚,印度人们穿得桃红艳绿,坐在地上高兴吃饭。我看着,感受跟当年相同,隐隐然,竟觉自己二十年从没离开此庙。
星期六的中午。吉隆坡。印度庙。Sri Mahamariamman Temple。一别二十载,参观者的脸上明显有了风霜,庙内神祇雕塑的色彩却变得更艳丽,此乃保养维修的好处,就这点而言,人不如物。
马来西亚有百分之九的印度人,全国有不少印度庙,这一年,却又拆了不少,弄得印度族裔于十一月底联群结队跑到国会大楼门前抗议,拉开布条,高呼“别再动我们的庙!”吉隆坡的印度庙,有一百三十年历史了,位于唐人街旁边,早已成为文化旅游热点,想必不至于被拆吧;如果这还要拆,马来西亚首相便是笨得连我们的特首也不如了。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吉隆坡 好风好水好女人(2)
这座印度庙不大,中有主楼,供奉了梵天、毗湿奴、湿婆等满天神灵,雕塑直立,眼睛朝下,凝视他们的族群,保护他们在这多种族国家内不受欺压。成功了吗?信仰之事,往往唯心是问,至少在有了心灵依讬和期盼之后,反而不会那么执着于是成是败;当学懂把成败概念抛开,便是另一种成功。
二十年前到此,以记者身分左访右问,还记得当时身穿蓝衣蓝裤,只因,当时就只带了这么一套蓝衣蓝裤便走遍尚未开放的缅老越泰以及马来西亚和印尼,年轻时的冒险,总是至死不忘。
二十年后来此,没有任务在身,可以随心所欲用眼睛察看一切,遂看得比以前多。庙内刚好有婚礼,一对新人满头大汗站在主庙殿内与前来祝贺的宾客或相拥或握手,冷眼旁观,我深信他们是疲累多于兴奋,下垂的眼神和绷硬的嘴角出卖了他们。我笑了一下,新郎刚好看见我,也回报以礼貌笑容,而他可能不知道我笑的理由。
我其实是在心里说:辛苦?还早呢。一切痛苦在婚后才开始。
有些马来西亚华人惯称印度人为“吉灵人”、印度人听了,会不高兴。
不少印度人早期是被当成奴隶或罪犯押解来马来西亚,抵埗时,他们下船上岸,双脚绑着锁链,走起路来铁链碰撞震动而发出“吉灵”、“吉灵”怪响,华人听了,便唤他们做吉灵人。
名字烙印着历史,当历史含着血泪,难免对名字格外小心,甚至,格外过敏了。
负责接待的小何是位热情的年轻人,其实也已经是三字头了,但不管如何,比我年纪小的人即是年轻人,这是我的定义,谁管得着?
小何本来从事印刷机业务工作,八年了,做烦厌了,老板升职加薪他也不干,坚持跳出来创业搞出版。因工作所需,香港来的作家都由他安排活动,接机后,他即兴高采烈地说:“陶杰才来过演讲,有七八百位听众呢,叫座力真不得了!”对于安排活动,他是开心的,因为性格本就外向,而且上进。小何说自己的第一份工作舒服到不得了,上班时间没人管,责任也轻松,简直接近“不劳而获”。但有一天他忽然醒悟,这样下去不行呀,生命就这样扔弃,不值得呀。
于是辞职,头也不回地。
每位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段攀升故事,不管人在何地。
小何自己吃得简单,招待作家客人却很用心,但他恐怕不知道,其实我吃得比他更简单。我的味蕾很粗很笨,好味不好味,于我往往没大差别,对我太用心,其实是一种浪费。
但也实在地感谢他把我带到不同的地方找吃,看看不同餐厅内的人和物,也是好。
是故第一顿的客家菜便吃得很有趣。那是一间“半开放”的食肆,有点似大排档,却又有瓦遮头,装潢如我小时候在湾仔常去的凉茶铺。小何说这里的名菜是酿豆腐,我们吃了一碟,他低头吃得津津有味,但于我,必须诚实地再说一次,真的是浪费。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吉隆坡 好风好水好女人(3)
第二顿午餐去了“适桃酒家”,很妖艳的名字,有五十多年历史了,窗户挂着竹帘,屋顶有摇摇欲坠的电扇,跑着、转着,偶尔发出两道吱吱响声,有点吓人,这是家族企业,从企堂到厨师都是舅父、叔公、姨娘之类的自己人。主厨七十岁了,不断进出厨房,远远看得见他,精神奕奕。“他们仍然用木柴煮食呢,所以别有风味。”小何说。
这我倒吃得出来,那道粉丝斋煲,仍然带着炉火的质感,令我吃得怀旧,下午的小店,下午的南洋,我如坐在黑社会电影里的沧桑故地,等着看老叔父们谈判讲数。风吹来,是热的,我只喝茶,却亦感到浑身发暖,有几分像醉酒了。
南洋的下午总有大雨。
然而幸好也总有骑楼。
人类的建筑形式,与其说是“发明”的结果,不如说是“对话”的结局,某时某地的居民面对大自然,被大自然吓怕了、欺惯了,想尽办法去适应它,终而出现了某面貌的建筑取态。南洋,阳光猛烈,亦常有雨,久而久之势必演化出骑楼这个荫凉的角落;骑楼,保护行人于风雨和烈阳之下,它是人与自然的对话产物,具体而微地代表了先人留下的福荫。
二十年前来吉隆坡我曾经弃骑楼于不顾,害苦了自己,生病了三天。这次,当然学乖了,不敢再背叛骑楼,反而沉静地站在骑楼下,抬头望天赏雨,首次发现雨景竟是好的。
犹记得那场雨说来就来,走在吉隆坡街头,天色依然清朗,没有丝毫阴暗,但雨水毫无预告地哗啦啦洒下,仿佛在摄影棚内拍电影,导演喊一声“camera!”场务立即按键洒下用自来水假冒的人造雨,雨势要多大就有多大,不留情面。
那时候怕是自恃年轻力健,不怕淋湿,明明有骑楼可躲避却弃之不用,继续在唐人街旁的巷道之间行走采访,衣衫头发尽湿,不觉难受,反而感到格外潇洒,想像自己是一位流浪侠客,九州风雨一肩挑,江湖争问我是谁,几乎逼出了几滴自恋热泪。
采访过后,返回旅馆,被屋顶上的风扇一吹,打了两个喷嚏,就发病了,躺在床上忽冷忽热,迷糊得死去活来;当病好之后,踏出旅馆大门,南洋的阳光射到眼前令我几乎站不稳脚步,第一个感想是,好想回家。
二十年过尽再来南洋再遇骤雨,雨水依然是毫无预警地说下就下,我倒是人老精鬼老灵地一个箭步躲到骑楼下暂避。那是一间挂着“民生牙科”的小店,木门是香蕉黄,色泽斑驳,店前玻璃灰蒙一片,玻璃后摆放着几只大大的模型牙齿,颇吓人,仿佛看一次牙医等于做一次器官移植。店门前有骑楼,站于其间,隐隐听见店内有人在听收音机播放西洋老歌,怎么一切都是如此怀旧应景,非把你的情绪驱赶回六十年代不可;这场雨,便是道具了,它有为而来,绝非巧合。
《死在这里也不错》第二部分 吉隆坡 好风好水好女人(4)
天地间,举手投足,说不定都有安排。
匆匆到马来西亚几个城市走了一趟,从北到南,以至于亚洲大陆的极南。
那是新山,《星洲日报》的一位女性朋友领着大家坐了一个钟头的小汽车到了国家公园,下车后,走十分钟路,穿越一个小树林,抵达海边。纵目望去,友人说,无穷无尽的汪洋远处便是苏门答腊了。
站在栏杆旁,忽然想起很久以前到法国,和两个留法的台湾女孩坐巴士一起去过一个叫做“天涯海角”的地方;那是法国南部,那地方亦是海边,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取了一个如斯沧桑的名字。
那两个女子,我只记得一个烟抽得很凶,在巴黎她带着我到处走,在她租的房子屋顶喝红酒,看星空。后来好久之后,我们在台北见了面,她是那种成熟型的女人,画眼线有种苍凉味。有个法国男友,然后就失去联络,再也没有见过。我在这种号称什么最南最北的地方,就会想到她。对我的良善。
那次的“天涯海角”,不过就是一个荒凉的海岬,我们三个远来的客人缩着身子,吹海风,看一片灰海。凡经历的,不会消失,这句话,原来是真的。
说的是施老师寄青。
是次到马来西亚,出发前,我对香港的朋友戏称是“像刘德华一样巡回登台”。其实我在心里明白,只不过是有了一点运气,有机会到几个城市跟当地华人分享一下自己的写作心得和编辑意见。
沿途上,真正令我高兴的是认识了施老师。
当然早闻施寄青是台湾的妇运战将,这几天下来,算是亲身体验到她的强悍与坚持。她说自己的奋斗故事,不服输,不认命,永远在环境的挫败里替自己建立光明,而且,不忘嬉戏,战斗得快乐,快乐地战斗,这是双倍的成功。
在马六甲时,我指着旧城的木门窗问她:施老师,你觉不觉得这里很erotic?你是否马上想到梁家辉在电影《情人》里的屁股?
她毫不腼腆地回答,是啊,这里真漂亮,梁家辉的屁股也真漂亮。
其后返台,施寄青还把这段对话写进了她在报纸上的专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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