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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光中诗选

_3 余光中(当代)
海棠纹身
  一向忘了左胸口有一小块伤痕
  为什么会在那里,是刀
  挑的,还是剑
  削的,还是谁温柔的唇
  不温柔的阻咒所吻?
  直到晚年
  心脏发痛的那天
  从镜中的裸体他发现
  那块疤,那块疤已长大
  谁当胸一掌的手印
  一只血蟹,一张海棠纹身
  那扭曲变貌的图形他惊视
  那海棠
  究竟是外伤还是内伤
  再也分不清
问烛
  偶然,在停电的晚上
  一截白蜡烛有心伴我
  去探久已失落的世界
  看它殷勤带路的姿势
  和眷眷照顾着我的清光
  是那样熟悉而可亲
  不免令人怀疑
  它就是小时后巴山夜雨
  陪我念书到梦的边缘
  才黯然化烟而去的那枝
  每一截蜡烛有一段故事
  用蕊心细细地诉给火听
  桌上的那一截真的就是
  四十年前相望的那枝?
  真的就是吗,烛啊,我问你
  一阵风过你轻轻地摇头
  有意无意地像在说否
  有意无意地又像在说是
  就算你真是从前的那截
  在恍然之间被我认出
  又怎能指望,在摇幻的光中
  你也认得出这就是我
  认出眼前,咳,这陌生的白发
  就是当日乌丝的少年?
对灯
  值得活下去的晚年,无论多孤单
  必须醒着的深夜,就像今晚
  当浑然的涛声把不安的世界
  轻轻摇成了一梦:港内的船
  山下的街道,临室的妻
  案上的鼾息应着水上的风声
  可幸还留下这一盏灯
  伴我细味空空的长夜
  无论这一头白发的下面
  还压着多少激怒与哀愁
  这不肯放手的右手 当一切
  都已经握不住了 尤其是岁月
  还想乘筋骨未钝腕血未冷
  向命运索取来此的意义
  而你 灯啊 总是照顾在近旁
  青睐脉脉三尺的温馨
  凡我要告诉这世界的秘密
  无论笔触多么的轻细
  你都认为是紧要的耳语
  不会淹没于鼾声 风
  更保证 当最后我也睡下
  你仍会亮在此地 只为了
  守在梦外 要把我的话
  传给必须醒着的人
中元月
  水银的月光浸满我一床
  是童年派来寻我的吗?
  为了遗失的什么东西?
  我却是怎么也想不起
  只见暧昧的眼光里,一截手臂
  是我的吗,沉落在水底
  有待考证的一段古迹
  清辉如此珍贵,要是就酣岁
  岂非辜负了婵娟,犯了雅罪?
  猛然我朝外一个翻身
  和满月撞了个照面
  避也避不及的隐失啊
  一下子撞破了几件?
  更可惊的,看哪,是月光
  竟透我而过,不留影子
  我听见童年在外面叫我
  树影婆娑,我推窗而应
  一阵风将我挟起
  飘飘然向着那一镜鬼月
  一路吹了过去
天问
  水上的霞光呵
  一条接一条,何以
  都没入了暮色了呢?
  地上的灯光呵
  一盏接一盏,何以
  都没入了夜色了呢?
  天上的星光呵
  一颗接一颗,何以
  都没入了曙色了呢?
  我们的生命呵
  一天接一天,何以
  都归于永恒了呢?
  而当我走时呵
  把我接走的,究竟
  是怎样的天色呢?
  是暮色吗昏昏?
  是夜色吗沉沉?
  是曙色吗耿耿?
扬子江船夫曲
  ——用四川音朗诵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生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顺风时扯一张白帆,
  把风儿装得满满;
  上水来拉一根铁链,
  把船儿背上青天!
  嗨呦,嗨呦,
  把船儿背上青天!
  微笑的水面象一床摇篮,
  水面的和风是母亲的手。
  疯狂的浪头是一群野兽,
  拿船儿驮起就走!
  嗨呦,嗨呦,
  拿船儿驮起就走!
  一辈子在水上流浪,
  我的家就是宽广:
  早饭在叙府吃过,
  晚饭到巴县再讲!
  嗨呦,嗨呦,
  晚饭到巴县再讲!
  我在扬子江的岸边歌唱,
  歌声响遍了岸的两旁。
  我抬起头来看一看东方,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嗨呦,嗨呦,
  初升的太阳是何等的雄壮!
算命瞎子
  凄凉的胡琴拉长了下午,
  偏街小巷不见个主顾;
  他又抱胡琴向黄昏诉苦:
  空走一天只赚到孤独!
  他能把别人的命运说得分明,
  他自己的命运却让人牵引:
  一个女孩伴他将残年度过,
  一根拐杖尝尽他世路的坎坷!
下次的约会
  ——临别殷勤重寄词 词中有誓两心知
  当我死时,你的名字,如最后一瓣花
  自我的唇上飘落。你的手指
  是一串串钥匙,玲玲珑珑
  握在我手中,让我开启
  让我豁然开启,哪一扇门?
  握你的手而死是幸运的
  听你说,你仍爱我,听你说
  凤凰死后还有凤凰
  春天死后还有春天,但至少
  有一个五月曾属于我们
  每一根白发仍为你颤抖,每一根潇骚
  都记得旧时候,记得
  你踩过的地方绽几朵红莲
  你立的地方喷一株水仙
  你立在风中,裙也翩翩,发也翩翩
  覆你的耳朵于我的胸膛
  听我的心说,它倦了,倦了
  它已经逾龄,为甄甄啊甄甄
  它跳得太强烈,跳得太频
  爱情给它太重的负荷,爱情
  爱情的一端在此,另一端
  在原始。 上次约会在蓝田
  再上次,在洛水之滨
  在洪荒,在沧海,在星云的叆叆
  在记忆啊记忆之外,另一端爱情
  下次的约会在何处,在何处?
  你说呢,你说,我依你
  (你可相信轮回,你可相信?)
  死亡的黑袖挡住,我看不清楚,可是
  嗯,我听见了,我一定去
永远,我等
  如果早晨听见你倾吐,最美的
  那动词,如果当晚就死去
  我又何惧?当我爱时
  必爱得凄楚,若不能爱得华丽
  你的美无端地将我劈伤,今夏
  只要伸臂,便有奇迹降落
  在摊开的手掌,便有你的降落
  在我的掌心,莲的掌心
  例如夏末的黄昏,面对满池清芬
  面对静静自燃的灵魂
  究竟哪一朵,哪一朵会答应我
  如果呼你的小名?
  只要池中还有,只要夏日还有
  一瓣红艳,又何必和你见面?
  莲是甄甄的小名,莲即甄甄
  一念甄甄,见莲即见人
  只要心中还有,只要梦中还有
  还有一瓣清馨,即夏已弥留
  即满地残梗,即漫天残星,不死的
  仍是莲的灵魂
  永远,我等你分唇,启齿,吐那动词
  凡爱过的,远不遗忘。反受过伤的
  永远有创伤。我的伤痕
  红得惊心,烙莲花形
狗尾草
  总之最后谁也辩不过坟墓
  死亡,是唯一的永久地址
  譬如吊客散后,殡仪馆的后门
  朝南,又怎样?
  朝北,又怎样?
  那柩车总显出要远行的样子
  总之谁也拗不过这桩事情
  至于不朽云云
  或者仅仅是一种暗语,为了夜行
  灵,或者不灵,相信,或者不相信
  最后呢谁也不比狗尾草更高
  除非名字上升,象星象去看齐
  去参加里而克或者李白
  此外
  一切都留在草下
  名字归名字,骷髅归骷髅
  星归星,蚯蚓归蚯蚓
  夜空下,如果有谁呼唤
  上面,有一种光
  下面,有一只蟋蟀
  隐隐象要回答
乡愁四韵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酒一样的长江水
  醉酒的滋味
  是乡愁的滋味
  给我一瓢长江水啊长江水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血一样的海棠红
  沸血的烧痛
  是乡愁的烧痛
  给我一张海棠红啊海棠红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信一样的雪花白
  家信的等待
  是乡愁的等待
  给我一片雪花白啊雪花白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母亲一样的腊梅香
  母亲的芬芳
  是乡土的芬芳
  给我一朵腊梅香啊腊梅香
招魂的短笛
  魂兮归来,母亲啊,东方不可以久留,
  诞生台风的热带海,
  七月的北太平洋气压很低。
  魂兮归来,母亲啊,南方不可以久留,
  太阳火车的单行道
  七月的赤道灸行人的脚心。
  魂兮归来,母亲啊,北方不可以久留,
  驯鹿的白色王国,
  七月里没有安息夜,只有白昼。
  魂兮归来,母亲啊,异国不可以久留。
  小小的骨灰匣梦寐在落地窗畔,
  伴着你手栽的小植物们。
  归来啊,母亲,来守你火后的小城。
  春天来时,我将踏湿冷的清明路,
  葬你于故乡的一个小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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