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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斯本夜车

_2 帕斯卡·梅西耶 (瑞)
他讲述自己继承父亲的小企业,在他手中发展成大公司,亲身经历在他口中仿佛是别人的故事,做出的决定都合情合理,但以全局观之却是满盘皆错。谈到离婚和两个难得见面的孩子时也是如此陌生。他的声音充满失望与伤感,但口气不自悯自怜,让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
“问题是,”火车在瓦拉杜利德停靠时,西尔维拉说,“我们总是无法看清自己的生活,看不清前方,又不了解过去。日子过得好全凭侥幸。”有人不知在何处用铁锤敲了一下刹车闸,检查功能是否正常。“您怎么坐上这班车的?”
戈列格里斯讲述自己的故事时,两人坐在西尔维拉的床上。他略去科钦菲尔德桥上遇到葡萄牙女人那段,这件事可以跟多夏狄斯谈,跟陌生人便不太适合。他很庆幸西尔维拉没有请他拿普拉多的书出来看看。他可不希望别人从这本书里悟出其他意涵,并妄加评论。
六(3)
讲完之后,两人沉默着。从西尔维拉转动印戒的动作,不难看出他心底正琢磨着,而他朝戈列格里斯投射那短促受惊的一瞥,也说明了这点。
“于是,您就起身离开了学校?就这么走了?”
戈列格里斯点头。他忽然很后悔说出此事,存在内心的珍贵感觉似乎因此陷入危机。他说想回去包厢试着入睡。西尔维拉转身抽出笔记本,请他重述奥勒留那句关于人心智冲动的警世名言。戈列格里斯离开时,男人正趴在笔记本上,笔沿着本子上的字滑动。
戈列格里斯梦到“红雪杉”。不安的梦中,“红雪杉”这字眼宛如鬼火般反复出现,是出版普拉多那本札记的出版社名字。他之前一直没特别留意,直到西尔维拉问他要如何找到作者时,他才意识到,或许应该先找到这家出版社。入睡时,他忽然想到:或许这本书是自行出版,要真是如此,红雪杉可能便具有某个特殊意义,只有普拉多才知道的意义。他在梦中迷惘游荡,嘴边念着这神秘字眼,腋下夹着电话簿,沿着里斯本逐渐陡峭的街道,辛苦地往上爬,迷失在一座陌生城市中。他只知道,这座城市坐落在山坡上。┳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醒来已清晨六点。他透过包厢内的车窗,看见站牌上的地名萨拉曼卡——封闭了四十年的记忆阀门在无预兆之下开启了。首先开启的是一座城市的名字:伊斯法罕。这座波斯城市的名字突然闪现,那是他在高中毕业后一心想去的地方。这个神秘陌生的异国名字让此刻的戈列格里斯觉得是个密码,借此可以通往另一种生活,一种他从不曾鼓起勇气去体验的生活。火车驶离萨拉曼卡火车站时,他再次重温那份封存已久的感受,既打开了另一种生活,又将之封存。
事情是这样开始的。希伯来文老师教了他们一年后,要求他们阅读《约伯记》。戈列格里斯一读懂其中文句,立刻为其心醉神迷,这些文句为他开启一条直通东方的大道。相形之下,卡尔-麦雅笔下的东方,不论语言还是内容都很德国。但手上现在这本书在他听来便是东方。提幔人以利法、书雅人比勒达,及拿玛人琐法,他们三人是约伯的朋友。单是这些来自大洋彼岸、充满诱惑的异国名字,已经让人心驰神往。何等神奇的梦幻世界!六(4)
之后,他有段日子曾经梦想成为一名东方学家,一个了解东方文化的人。他很喜欢德语称东方为“晨曦国度”,这字眼带他走出雷尔街,进入一片光明。高中毕业前,他申请去伊斯法罕担任家庭教师,登广告的是位为孩子找家庭老师的瑞士实业家。戈列格里斯的父亲不同意他去,因为他十分担忧儿子,又害怕儿子远离后会因此心灵虚空,于是给他十三块三瑞士法郎,让他买了本波斯文文法书。戈列格里斯将此破解东方的新密码,密密麻麻抄写在房间墙上的小黑板上。
然而,骚扰的梦也随之开始,整夜追逐着他。梦境相当简单,其中一段让他备受煎熬,出现越频繁,对他的折磨越大:灼人的东方沙漠,又白又酷热,随着波斯的热风阵阵击打他的眼镜,镜片上结了层滚烫的硬壳,遮去他的视线,好让镜片融化,腐蚀他的双眼。↙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梦境夜夜如此,追逐着他直到天明。两三周后,他终于去书店退掉波斯文文法书,把钱还给了父亲。父亲留给他三块三瑞士法郎,他把钱存放在小罐子里,仿似他存有波斯钱币。
倘若他当初战胜对东方滚烫沙尘的恐惧,最终去了东方,后来将会如何?戈列格里斯想到自己在贝恒广场抓起女摊贩收银盒中纸钞时的冷酷。这笔钱是否够他在伊斯法罕摆平所有迎面而来的支出?纸莎草纸先生!几十年来他一直把这件事视为玩笑并不以为意,何以现在忽然感到阵痛?
戈列格里斯走进餐车。西尔维拉已经用完了早餐,另外两个他昨晚第一次用葡萄牙文交流的葡萄牙人,已开始喝第二杯咖啡了。
他醒后睁着大眼在床上又躺了一个小时,在脑中演绎着邮差九点左右到达科钦菲尔德文理中学,小心翼翼地将邮件交给学校管理员,里面有他寄给校长凯吉的信。凯吉看到信之后会无法置信:“无所不知”居然逃离他赖以维生的工作。谁都做得出这种事,唯独不会是他。消息会迅速传遍全校,楼上、楼下,在学校入口的石阶上成为学生谈论的唯一话题。
六(5)
戈列格里斯在脑海中把所有同事想了一遍,想象他们如何看待此事,作何感想,说些什么?新领悟像电流一般传遍全身:他无法确认任何人的想法。事情乍看之下完全是另一副模样:布利,这位热衷教会活动的少校一定无法理解,认为他的行为病态、卑鄙可耻,因为他弃学校的课于不顾。最近刚离婚的安妮塔-梅勒塔乐会低头沉思,即便她不会做出跟戈列格里斯同样的事,但还是能理解他。卡伯马腾,从萨士菲来的好色之徒和不敢张扬的无政府主义者,会在教职员办公室高谈阔论:“为何不呢?”法语女教师维吉妮-拉朵嫣会做出与自己闪亮名字极不相称的反应,她会瞪大一对严厉的眼睛,脸孔紧绷起来。这些都不难想象。戈列格里斯忽然想到:数月前他曾看到那个道貌岸然、身为人父的布利跟一个金发女郎在一起,女郎身上的短裙表明他们的关系肯定不只是熟人;学生们不服管教时,安妮塔-梅勒塔乐有多小题大做;要反对凯吉的意见时,卡伯马腾有多胆小如鼠;维吉妮-拉朵嫣多轻易受几个懂得阿谀奉承的学生摆布,让学生无须恪守校规。※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这些能推衍出什么?能确切推衍出对他的观感与他出人意料的行为吗?是默许的同理心,或是暗中嫉妒?戈列格里斯起身,望向窗外,大地沉浸在银绿闪烁的橄榄树林中。这么多年来与同事之间的信任其实建立在一无所知的基础上,这一无所知进而演变成虚假的习惯。可是,了解这些重要吗?知道他们对他的看法真的那么重要吗?是否因为熬了夜,脑袋无法清醒思考才不知道答案?或是早在下意识中就明白陌生感受的存在,只是一直掩饰在社会礼节下?
与光影朦胧夜车中一望即可洞穿的那张脸——透露出自己亟欲发泄的情绪,让外人一眼能摸透其深浅——相比,今早西尔维拉的脸色显得闭锁:第一眼望去的印象仿佛后悔,后悔在洋溢着羊毛毯味与消毒水味的包厢内跟素不相识的人打开了心门。戈列格里斯怀着犹豫的心情走向他,在桌边坐下。不过他很快便明白,这张紧绷、自我克制的脸表露的并非退缩与拒绝,而是冷静的反省,吐露出与戈列格里斯相遇,意外勾起他内心的震颤,正在试图厘清头绪。西尔维拉指了指咖啡杯旁的手机:“我刚才打电话到我合伙人住的旅馆,请他们帮你订一间房。地址在这里。”六(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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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一张背面写上地址的名片递给戈列格里斯。他说,在火车抵达前他还有些文件要处理,说完作势起身,但又随后回到座位上,盯着戈列格里斯的眼神像在深思熟虑。将终生奉献给古代语言,“你后悔吗?”他问戈列格里斯。想必这意味着一生孤寂,与世隔绝。
“你觉得我乏味吗?”戈列格里斯突然想起,当年他与芙罗伦斯搭火车时曾经问过她。他的面容想必透露出过往情事,因为西尔维拉惊愕地连声解释:请不要误解,他不过是在假设,倘若自己过着这种生活将会如何,想必与现在的生活截然不同。
“这是我想要的生活。”戈列格里斯回答。话在脑中成形时他惊讶地感觉到,在脱口说出的坚定语气中有股抗拒的力量。两天前他踏上科钦菲尔德大桥,看到读信的葡萄牙女人时,心中根本不存有这种矛盾。他会说出同样的话,自然如悄声平静的呼吸,不会有一丝抗拒的气息。
“但您现在为什么坐在这里?”戈列格里斯真怕听到这样的追问,这位高雅的葡萄牙人在他眼中一度变成了大审判官。
“学希腊文需要多久时间?”但西尔维拉现在问他的是这个问题。戈列格里斯松了口气,但回答却过于冗长。西尔维拉问,“能在这张餐巾纸上写几句希伯来文吗?”
上帝说:要有光,就有了光!戈列格里斯写下这段,并附上翻译。
六(7)
西尔维拉的手机响了。他说他得走了,讲完电话后他向戈列格里斯告辞,并将餐巾纸塞进外套口袋。“那个‘光’要怎么说?”他走到门口,又重复了那个字的念法。
车外宽阔的河流想必是太迦河。戈列格里斯吃了一惊,这也就是说快要到目的地了。他走回包厢,列车员已将包厢清理完毕,让卧铺变成有绒毛靠背椅的座位。他倚窗而坐,期望这趟旅程不要结束。他在里斯本能做什么?他已经有了间旅馆房间,他可以付小费给服务生,关上门睡觉。接下去呢,他还能做些什么?他迟疑地拿起普拉多的书,随意翻看。
自相矛盾的渴望
父亲把我送来科蒂斯文理中学就读已经有一千九百二十二天了。这所管教严厉的学校在全国出了名,大家都这么说:“你不需要成为真正的学者。”父亲的脸想要微笑,却跟大多数情况一样挤不出一丝笑容。到第三天我就明白,往后得掐着指头数日子,否则非得被这些日子碾碎不可。Ф米Ф花Ф在Ф线Ф书Ф库Ф book.mihua.net
戈列格里斯在字典中查询“碾碎”一字时,火车已驶进里斯本的圣塔阿波罗车站。
这简短几句话深深攫住他。头几句便透露出这位葡萄牙人的平日生活:他是一所校规严厉的中学的学生,学校的生活让他度日如年;有个大多时候脸上挤不出笑容的父亲。从其他段落中流露出压抑的愤怒,是否皆源自这点?戈列格里斯无法解释普拉多的愤怒,但他想了解更多。他现在才窥见生活在这座城市的普拉多的基础轮廓,还想更进一步了解。普拉多的话,让这座城市跟他渐行渐近,对这座城市不再感到全然陌生。
他拿起行李,走上月台。西尔维拉正在那里等他,带他到出租车前,告诉司机旅馆的地址。
“您有我的名片。”他说,手略挥了一下匆匆道别。
七(1)

戈列格里斯醒来时已近傍晚,暮霭降临在乌云笼罩的城市上空。在抵达旅馆后,他立刻和衣钻入床单下,不知不觉滑入沉沉的梦乡,睡梦中却一直被某种感觉揪着:他不该睡觉,他有太多事要做,但都是些莫名小事——却又不因此而显得无足轻重。那些小事宛如鬼魅随形,必须立刻着手处理,才能阻止可怕的无端事件发生。他在浴室里洗脸时,心情才缓和下来。他感觉到人在神志恍惚时反而不担心错失什么,也无须承担罪恶感。
接下来几小时他都坐在窗前整理思绪,却感到徒然。他不时瞧着在墙角尚未打开的行囊。天色渐晚时,他下楼来到接待柜台,请求帮忙询问机场今天是否还有飞往日内瓦或苏黎世的班机。一班都没有。搭电梯上楼时,他惊讶地发现自己竟然松了口气。之后他坐在漆黑夜色里的床上,想为自己出人意料的解脱找个理由。他打电话给多夏狄斯,让铃声响了十次才挂断。然后他翻开普拉多的书,从在火车站中止的地方接续往下读。
我一天听六遍从钟楼传来的上课钟声,那声音更像呼唤修士祈祷的钟声。钟声总共响过一万一千五百三十二次,每次都让我咬紧牙关,从学校操场走回阴暗的建筑,未曾让我追随着想象力穿过校园大门,走到港口,靠在蒸汽轮船的船舷栏杆上,舔着唇间的盐。
现在,在三十年后的今天,我仍不断回到这里,没半点具体理由。又何必找到理由?我坐在长满青苔、破碎的入口石阶上,不明白自己为何每到此地,心总狂跳不已?为何每当我看到头发光亮、腿晒得黝黑的学生从校门口鱼贯进出,俨然把学校当家时就感到嫉妒?我怎么了,干吗嫉妒这些学生?最近一个炎热天,我从敞开的窗口听着不同科目老师上课,听到怯懦的学生结巴地回答,那些问题连我听了都会发抖。再到教室里坐一回?不,这可不是我的初衷。
我在阴冷昏暗的走道上遇见学校管理员,他的脑袋像鸟头朝前探,用不信任的眼神打量我。“您有何贵干?”听到这句话时,我已与他擦身而过。他的声音如哮喘病人般尖细,像是来自天国的法庭。我停住脚步,一动不动。“我曾经在这里求学。”听到自己的声音沙哑无比,我简直瞧不起自己。接下来几秒钟,走道充斥着死寂,然后身后的男人拖着脚步走远。我觉得自己好似被人逮个正着。但又是为了什么?
七(2)
在高中毕业考最后一天,所有学生戴着学校帽子,行立正礼般笔直地站在课桌后面。校长科蒂斯先生从容不迫地从一个个学生面前走过,用他惯常的严肃神情公布每位学生的成绩,用僵直的眼神把成绩单一张张发给学生。我那勤奋的邻座,面色苍白、郁郁寡欢地接过成绩单,像捧《圣经》般端在手中。班上最后一名,浑身晒得棕黑也是全班女生最爱的男孩,吃吃笑着把成绩单扔在地上,仿佛不过是团垃圾。然后大家走出教室,走进七月炎热的正午阳光下。我们将如何,又怎么面对即将来临的未来?有那么多可能与不成熟。在这个未来的世界里,“自由”轻如鸿毛,“未知”沉重如铅。
不管是在过去还是将来,都没有比接下来的景象更冲击、更强而有力地让我感觉到人之间的差异何其大!全班倒数第一的学生头一个摘下帽子,搁在指尖上旋转,然后将帽子扔出去,飞越过中庭篱笆,落入旁边的池塘里。帽子慢慢浸满了水,最后消失在睡莲底下。三四个同学模仿他,但有一顶挂在篱笆上。我的邻座同学胆怯又愤慨地小心扶正自己的帽子,我不知道他此刻是何种感受。明天早上再也没有戴帽子的理由时,他会拿这帽子怎么办?我站在中庭角落的阴影里四下观察,印象最深的是躲在满布尘土的矮树丛后面的一位男同学,他半掩半露,要把学校帽子塞进书包。从他优柔寡断的动作一看便知,他显然不想随便往书包里一塞了事。他试来试去,都无法将帽子整整齐齐放进去。最后他抽出几本书,笨手笨脚、不知所措地把书夹在腋下,才将宝贝帽子放进去。然后他四下张望,我清楚读出他眼中的期望:希望没有人注意到他丢脸的举动。男孩撇开视线,希望别人看不到自己的举动,不正是随着人生阅历增长,童稚的思绪日渐消失前的最后痕迹?
直到今天我依然感觉得到,当年自己的手不停转着汗淋淋的帽子,一会儿朝这边转,一会儿又朝那边转。坐在入口石阶温暖的青苔上,想着父亲迫切的愿望:要我成为医生,来解除像他这样的人身上的病痛。我因为他的信赖而爱他,又因为这动人愿望强加在我身上的重担而诅咒他。女子中学的女生们渐渐走过来。“都结束了,你开心吗?”玛丽亚在我身边坐下并问道。她打量着我说:“或者到头来觉得感伤?”七(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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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现在我才明白,促使我一而再、再而三回到学校的原因:我盼望再次回到在学校中庭的那一刻,在那一刻里我们摆脱了过去,而未来尚未开始。在那一刻,时光停滞,呼吸停顿。这样的时刻后来不曾再有。是玛丽亚褐色的腿和浅色套裙的香皂味在呼唤我?还是这如梦般的热切期待——希望再次回到生命中的那一刻——选择与造就后来的我,也就是今天的我,走向截然不同的人生道路?
产生这样的愿望着实不寻常,违背情理又古怪得合乎逻辑,因为抱持这种愿望的人并非从未接触未来,或正站在人生的交叉口,而是早已步入未来,而未来已然成为过去。他希望时光倒转,撤回原本不容撤回的东西。倘若不曾吃过苦,他会想回头吗?再次坐在温暖的青苔上,手中拿着校帽。带着阅世的烙印,加入回到自己过往岁月的旅途,这是否是荒谬的愿望?我是否能假想当初那男孩违背了父亲的意愿,最终拒绝踏进医学院的大门,一偿我今日所愿?他若真的这样做,最终会成为“我”吗?我在当时从未经历过挫折,因而无法在人生的岔口选择另一条路。如果时光倒转,一点点抹去我后来的人生经历,让我变回迷恋玛丽亚制服上的清新芬芳和咖啡色膝盖的男孩,这样对我会有何种意义?那个玩帽子的男孩应该不会和现在的我一样,期望能选择另一条路。即使他一开始便选择了另一条路,也不一定会盼望再次回到人生岔口。我愿意成为他那样的人吗?我想,要是真的成为他那样的人,我也就满足了。不过这只能满足我,也就是不是他的我,只能满足不属于他的愿望。如果我真是他,便不会有成为他的愿望,只要我不记得自己拥有这愿望,也就不会在愿望实现时感到莫大满足。不过,我确信再次回到学校的渴望很快又会冒出,并因此听任心底的恋慕主宰——因为无法想象,此恋慕并不具有实体。设法去实现没有具体想象的对象的渴望——还有比这更疯狂的事吗?
七(4)
等戈列格里斯确信读懂这段晦涩难解的段落时,时间已近午夜。普拉多是名医生,而他之所以成为医生,是因为听从大多时候脸上挤不出笑容的父亲的迫切心意,并非出于专横独断或父亲的虚荣,而是长期折磨的病痛让父亲产生的无助。戈列格里斯翻开电话簿,名字中有普拉多的人竟有十四个之多,但就是没有阿玛迪欧、尹纳西欧,或阿尔梅达。他怎么认定普拉多一定住在里斯本?他翻开工商电话索引,在出版社一栏下寻找红雪杉出版社,同样一无所获。难道他得在全国范围内寻找?这有意义吗?哪怕只有极微渺的意义?
戈列格里斯动身走入里斯本的夜色。从二十五岁左右无法轻松入睡起,他便养成了夜游的习惯,无数次踏过伯恩空荡的小巷,时而停下来,如盲人般竖起耳朵,聆听来往的零落脚步。他喜欢在夜深人静时站在阴暗的书店橱窗前,因为众人入眠他独醒,让他觉得所有书都归他所有。他从旅馆旁的小巷缓缓地转进宽敞的自由大道,再往下城巴夏区走去,那里的街道整齐如棋盘。凉意袭来,淡雾笼罩着散发金光的老式路灯,形成一股乳白色光晕。他看到一家没有设座位的咖啡店,在那儿吃了一份三明治面包,喝了杯咖啡。 ̄米 ̄花 ̄在 ̄线 ̄书 ̄库 ̄ bOOK.MIHUA.neT
普拉多一再回到母校,坐在入口台阶上,想象过着另一种生活将会如何。戈列格里斯思索着西尔维拉的问题,还有自己别扭的回答:我过着我想要的生活。他似乎看到坐在青苔台阶上的医生在质疑自己,西尔维拉的质疑也让他十分不安。安全又熟悉的伯恩街道从不会让他如此不安七(5)
另一位客人付账离开,咖啡店里只剩下他一个人了。戈列格里斯忽然不明缘由地也急匆匆结账,尾随那个男人出去。那是个年迈的老人,一只脚有点跛,走路时经常停下休息。戈列格里斯和他保持一段距离,随他来到里斯本的上城区,也是夜生活的大本营巴罗奥尔多区,直到他消失在一间狭窄破旧的房子门后。二楼的灯亮起,窗帘朝两边拉开,老人出现在敞开的窗口,嘴里叼着烟。戈列格里斯躲在一家大门口的暗处,朝亮灯的房间望去。里面有张绣着织花的软垫沙发,两张不相称的靠背椅,还有一个玻璃橱柜,里面放着餐具与小小的彩绘瓷偶,墙上挂着一幅耶稣受难像,家里连一本书都没有。要如何过他这样的生活?
直到男人离开窗边,拉起窗帘,戈列格里斯才从暗处走出来。他迷失了方向,只好在下一条街口转弯往下走。他从未尾随陌生人回家过,也没想过如果过着这位陌生人的生活将会如何?刚从他心中撬出的好奇心新鲜无比,与他在火车上体验到的全新觉醒合拍,他应是在昨天或是什么时候带着这全新的觉醒在巴黎的里昂火车站下了车。他不时停下来看着前方。在那些古老文本,在他的古老文本中,里面也有许多拥有自己生命的人物。阅读和理解那些文本,不正是为了知道并理解这样的生命吗?但为什么一跟葡萄牙贵族以及刚才遇见的跛子扯上关系,一切便全然不同了?他不安地一步步走在陡峭街道的潮湿石板地上,直到认出自由大道时才舒了口气。撞击来得突然,他根本没听见直排轮鞋滚动的声响。撞他的人高大强壮,在赶过戈列格里斯时,手肘刚好碰到戈列格里斯的太阳穴,扯掉他的眼镜。戈列格里斯一时头晕眼花,踉跄了几步,惊讶地发现自己一脚踩到眼镜,镜片应声而碎。他感到一阵恐慌。别忘了带上备用眼镜,他想起多夏狄斯在电话中的叮咛。呼吸在几分钟后才平缓过来。他跪在街上摸索着碎片和散落的镜架,把找到的东西扫在一起,用手帕包好,然后缓缓摸着沿街的屋墙回到旅馆。﹩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旅馆夜班门房见到他吓了一跳。戈列格里斯来到旅馆大厅的镜子前时,才发现他的太阳穴在滴血。戈列格里斯走进电梯,拿门房给的手帕压住伤口,然后冲进走道,用颤抖的手打开门后立刻扑向行李箱。摸到备用眼镜冰凉金属盒的那一剎那,如释重负的泪水夺眶而出。他戴上眼镜,擦去血迹,把门房给他的创可贴贴在太阳穴的伤口上。这时已凌晨两点半,机场没人接听电话。四点左右,他才进入梦乡。
八(1)

戈列格里斯在事后曾想过,要不是第二天早上里斯本沉浸在迷人的阳光中,事情可能会有一番转机。也许他会直接去机场,搭下一班飞机打道回府。但这股阳光让人无法转身离去,那光芒让过去的一切变得遥不可及,近乎虚幻,让人执意将过去的阴影一扫而尽,让人只能动身朝未来奔去,不管何去何从。漫天飞雪的伯恩如此遥远,戈列格里斯难以相信,在科钦菲尔德大桥遇见那名神秘葡萄牙女子之后才过了三天而已。
用过早餐后,他打电话给西尔维拉,一名女秘书接了电话,他请她帮忙推荐会讲德语、法语或英语的眼科医生。半小时后,他接到秘书回电。秘书转达了西尔维拉的问候,并介绍女医生给他。她是西尔维拉的姐姐的眼科医生,在孔布拉大学和慕尼黑大学的医院工作过一段时间。
诊所位于古堡后面的阿尔法玛区,里斯本最古老的城区。戈列格里斯在灿烂的阳光中慢慢行走,尽早避开所有可能撞到他的人。有时他停下来,用手揉着厚镜片后的眼睛。这里就是里斯本——在他打量学生时突然从人生的终点回头看清自己,又因为他偶然获得一本看似专门为他而写的葡萄牙医生的著作,便决定前来的城市?
他一小时后走进的房子,完全不像女医生的诊所。深色的木质地板、墙上的原创画作、厚重的地毯,让人觉得置身贵族之家,所有东西井然有序,静静地恪守己职。候诊室里空无一人,戈列格里斯丝毫不以为怪。生活在这种房子里的人无须靠为人看病谋生。接待柜台后的女人说玛丽安娜-埃萨女士马上就到,没再多说医生的事。唯一能看出这里在营业的东西,是个满是名字和数字的闪亮荧幕。戈列格里斯想起简朴到略显寒酸的多夏狄斯诊所,还有他莽撞的女助手,忽然感到一股背叛之意。当大门开启,医生出现时,他很高兴不必继续沉浸在不理智的感受中。
玛丽安娜-昆赛桑-埃萨医生的眼睛大而黑,让人产生信赖。她的德语流利,偶尔才会出个小错。她把他当成西尔维拉的朋友问候,也知道戈列格里斯来此的原因。她问他,怎会特别为一副坏掉的眼镜感到遗憾?像他一样有深度近视的人,当然随时需要一副备用眼镜。戈列格里斯即刻平静下来,感觉自己深陷在她桌前的沙发里,希望永远不必再站起来。女医生耐心地问诊,仿佛愿意为他付出所有的时间,这种感觉他从未在其他医生那里经历过,也包括多夏狄斯。这感觉显得不真实,恍若在梦中。他原本以为她会测量他的备用眼镜,做一般的视力检查,给他一张处方,打发他去眼镜行。但她却听他讲述近视的历史,一段接着一段,一个忧虑接着一个忧虑。最后他把眼镜递给女医生时,她打量着他。
八(2)
“您是那种睡不好的人。”她说,请他来到房间另一边的仪器旁。
检查足足花了一个多小时。这里的仪器看上去和多夏狄斯的完全不同。玛丽安娜仔细检查他的眼底,俨然在探查一片新领域。最令戈列格里斯印象深刻的是,她的视力测验重复做了三次,中间还会休息一下,让他走走,还聊到他的职业。
“视力如何,取决于许多因素。”她注意到他讶异的神情,微笑起来。
检查出来的屈光度竟和从前相差甚远,左右两眼的视差比先前更大。玛丽安娜看出他的困惑。“来试试看吧。”她说着,轻轻碰触他的手臂。
戈列格里斯犹疑在抗拒与信任间,最后信任占了上风。医生给他一张眼镜行的名片,接着打电话给眼镜行。葡萄牙语的魔力再次出现,正是那名神秘葡萄牙女子在科钦菲尔德大桥说出葡萄牙语几个字时的魔力。蓦然间,他身处在这座城市有了意义,此意义并非无法言喻,反而属于一种不该用力量强制,而该用文字掌握领会的意义。
“要两天时间,”女医生放下听筒后说,“凯萨说没法更快了。”
戈列格里斯将手伸进外套口袋,拿出普拉多的札记,把那个奇怪的出版社名称指给医生看,讲到自己在电话簿上找不到这家出版社的事。“是啊,”她心不在焉地回答,“看来像是自费出版。”
“还有这个红雪杉,要是代表什么隐喻,我一点都不奇怪。”
戈列格里斯早想这么说,或许那是种隐喻,或是解开某个秘密的密码,不管是个残忍还是美丽的秘密,它将一段活生生的故事藏在绚丽且凋萎的叶丛下。
医生走进另一间房,拿了一本地址簿回来。她打开簿子,手指在纸上滑动。“这里,尤利欧-西蒙斯,”她说,“先夫的一位老友,是个古书商,对书懂得比一般人都多,多得不可思议。”
她写下地址,告诉戈列格里斯书店的位置。“代我问候他。戴上新眼镜后再过来一下,我想知道检查结果是否正确。”
戈列格里斯在楼梯间转身时,她还手扶着门框站在门边送他。西尔维拉跟她通过电话,她大概也知道自己远走高飞的事。他很想亲口告诉她这件事。他下楼的脚步犹疑不决,像是不愿离去。
八(3)
一层白色薄纱笼罩天空,灿烂的阳光暗淡了些。眼镜行距离太迦河渡口不远。听到戈列格里斯说刚从哪里过来,原本闷闷不乐的凯萨-桑塔伦脸上开始绽放笑容。他看了一下处方,用手掂了掂戈列格里斯带来的眼镜,然后用生硬的法语告诉戈列格里斯,新眼镜可以用轻一点的镜片与轻型镜框来配。
短短时间之内第二次有人质疑康斯坦丁-多夏狄斯的专业诊断。戈列格里斯感觉有人夺走了他至今的生活,在记忆所及,他鼻梁上总是架着厚重的眼镜。他毫无把握地试过一副又一副的眼镜,最后只好任由满口葡萄牙文、说话宛如瀑布流泻的眼镜行助手连哄带劝地订下一副红色细边眼镜,对他宽阔四方的脸来说太过新潮,也太过时髦了。在走去位于巴罗奥尔多区的古董书店的路上,他一再告诫自己,新眼镜只能备用,平日不需要派上用场。直到站在古书店前时,他才重新找回内心的平衡。
西蒙斯先生是个结实的男人,尖鼻黑眼,眼里流露出狡黠机智。玛丽安娜已经打电话交代过了。戈列格里斯心想,看来半个里斯本城的人都来此为他通报过,也转述过他的故事了,一路上的行程像是为他订好了——在他记忆中从未有过类似的经历。
红雪杉——西蒙斯表示,他在图书业打滚三十年,从不知道有这家出版社,这点他确信无疑。文字炼金师——他也未曾听说过这个书名。他翻开几页,随口念了几句。戈列格里斯觉得,西蒙斯似乎在等待记忆浮现。他又看了一眼出版日期:一九七五年。那时他还在波特当学徒,不可能听说一本自费出版的书,更别提是在里斯本印刷的书。
“真有人知道的话,”他一边说一边往烟斗里填满烟丝,“只能是老科蒂尼奥了,这家书店从前是他的。他年近九十,精神不太正常,不过对书的记忆惊人,简直是个神人。我没办法打电话给他,他基本上听不见,但我写几句话让您带去。”
西蒙斯走到角落的书桌前,在一张便条纸上写了些字,搁进信封。
八(4)
“对他得有点耐心。”他把信封交给戈列格里斯时说,“他这辈子遇到过不少倒霉事,是个愤世嫉俗的老人。不过要是顺着他的话,他会相当友善。只是你永远不知道,哪些话才会顺他的心。”
戈列格里斯在古书店逗留许久,他一向习惯透过书来了解一座城市。学生时代第一次出国是去伦敦,在回加莱的渡轮上,他才发现,在伦敦的三天除了青年旅馆、大英博物馆及无数的书店外,自己在那座城市什么都没看到。在别的地方也看得到这些书啊!别人摇着头说,对他错失美景惋惜不已。没错,但这些书偏偏在这里。他马上反驳。
现在他又站在高达屋顶的书架前,上面清一色堆放着他根本看不懂的葡萄牙文书籍,他却感到自己正与这座城市接触。清晨他离开旅馆时,觉得应该尽快找到普拉多,找出停留在这座城市的意义。然后他遇到红发黑眼、穿黑丝绒大衣的玛丽安娜-埃萨,现在又来到这些有原书主签名的旧书前,不由得想起自己拉丁语教材上阿奈丽-卫斯的笔迹。
《大地震》。他除了知道一七五五年里斯本发生一场让全城毁灭,也让信徒对上帝的信仰严重动摇的大地震外,其他一无所知。他从书架上取下这本书,旁边的书因此略微倾斜,书名是《黑死病》,叙述十四世纪与十五世纪里斯本爆发的瘟疫。戈列格里斯把两本书夹在腋下,走到摆放文学书籍的另一侧。卡蒙斯、萨-德-米兰达、塞尔帕-平托,还有卡斯特洛-布兰科,都是他闻所未闻的崭新世界,连芙罗伦斯也未曾向他提过。他看到埃萨-德克罗兹的《阿马罗神父之罪》时犹豫了一下,仿佛这是本禁书。最后他还是从书架上取下,与另外两本放在一起,然后他终于站到费尔南多-佩索亚的《惶然录》面前。说来不可思议,他就这么来到了里斯本,想都没想过这里正是《惶然录》的主角会计助理贝尔纳多-索阿雷斯所在的城市。小职员在炼金街工作,借由他来记录佩索阿的思想,他的孤寂的思想远甚他生前与死后世界中的所有思想。
八(5)
真的那么难以置信吗?描绘中的原野之绿,比真实之绿更浓烈。佩索阿这句话曾导致他和芙罗伦斯起了多年相处中最尖锐的一次冲突。
那次她跟几个同事坐在客厅,笑语和杯觥交错声清楚可闻。为了拿本书,戈列格里斯极不情愿走进去,刚好听到有人念那一句。写得妙!芙罗伦斯的一位同事高声赞叹,他晃着艺术家的蓬松乱发,将手搭在芙罗伦斯光滑的手臂上。只有少数人懂得这句。戈列格里斯说。屋里顿时尴尬得鸦雀无声。那你就是少数人之一了?芙罗伦斯尖声反问。戈列格里斯刻意慢慢从书架上取下书,然后一言不发走了出去。好几分钟后,他才听到里面重新响起说话的声音。
之后不论他在何处看到这本《惶然录》,都会立刻闪开。两人未再谈起这段插曲,并且跟所有搁置不理的事一样,在离婚时被搁到一边。现在,他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您知道吗,我觉得这本不可思议的书像什么?”西蒙斯将价格敲入收款机时说,“就像普鲁斯特写出《蒙田随笔》。”
戈列格里斯拎着沉重的袋子走到卡蒙斯纪念碑旁的加勒特大街时,已经累得快昏倒了,但他不想马上回旅馆。他想与这座城市更接近,希望感受更多,才能担保今晚不再打电话去机场订回程机票。喝了杯咖啡后,他搭上驶往贝拉兹雷斯墓园的电车。维托-科蒂尼奥那个老疯子住在那附近。他或许知道一些普拉多的事。
九(1)

里斯本的百年老电车,带着戈列格里斯回到在伯恩的童年。这辆电车让他在车上颠簸不停,边晃边鸣铃地穿越巴罗奥尔多区,简直跟伯恩的老电车没两样。在他还不必买票时,经常花几个小时搭乘电车,穿过伯恩的长街小巷。同样的油漆木椅、从车顶垂落的把手旁同样有个停车拉铃、司机刹车或加速时同样的金属警铃。直到今天,戈列格里斯依然怀疑警铃的作用。在他戴上初中校帽时,伯恩的老电车被轻声平稳的新电车取代。其他的学生为此雀跃不已,不少学生为了等新电车而迟到。对于世界的改变,戈列格里斯说不出什么话来,心里却不是滋味。他鼓足勇气来到电车停车场,问一位穿制服的人,那些老电车将如何处置,那人回说要卖到南斯拉夫去。他一定看出小孩子的心事,于是转身走到办公室,拿出一部老电车模型来。戈列格里斯直到今天依然保存着,像对待一件无比珍贵、无可替代的史前文物。里斯本电车在终点站的环形弯道嘎嘎刺耳停靠时,他恍若见到自己那具伯恩老电车的模型。
他从未想过,那位眼神无畏的葡萄牙贵族或许已经死了。直到如今站在墓园前,这个想法才在他脑海里闪现。他忐忑不安地沿着园中小路缓缓而行,在这亡灵之城内有多座醒目的小陵墓。
他花了半小时的时间,来到一座白色大理石砌成的高大墓室前,大理石上有日晒雨淋留下的斑斑痕迹。两块边角雕刻纹饰的墓碑嵌在石中,上面那块石碑上刻着:亚历山大-贺拉西欧-德-阿尔梅达-普拉多长眠于此,生于一八九○年五月二十八日,卒于一九四五年六月九日。玛丽亚-皮达德-莱丝-德-普拉多长眠于此,生于一八九九年一月十二日,卒于一九六○年十二月二十四日。下碑明显比上碑明亮,苔藓也较少。戈列格里斯读着:法蒂玛-艾梅莉亚-克雷门西亚-格哈多-德-普拉多长眠于此,生于一九二六年一月一日,卒于一九六一年二月三日。再往下的字体上的铜绿略淡些:阿玛迪欧-伊纳西欧-德-阿尔梅达-普拉多长眠于此,生于一九二○年十二月二十日,卒于一九七三年六月二十日。
九(2)
戈列格里斯注视着最后一排数字。手里那本书的出版日期为一九七五年。如果这个墓碑上的阿玛迪欧-德-普拉多,正是那位在严格的科蒂斯文理中学就读,后来一再回到学校,坐在台阶的温热青苔上,一再自问如果自己换成另一个人会过何种生活的医生,这就意味着札记不是由医生本人出版,而是另有人代劳自费出版。是普拉多的朋友、兄弟或姐妹?要是这个人在二十九年后的今天依然在世,便正是他要找的人。
但墓碑上的名字也可能只是巧合。戈列格里斯希望这只是恰好与普拉多医生同名同姓的人,他真希望如此。他感觉得到,一旦确信那位发誓重组陈腐的葡萄牙文、多愁善感的男人早已不在人世,自己无缘与他碰面,他会有多失望。
尽管如此,戈列格里斯还是抽出笔记本,记下墓碑上的所有姓名、出生及死亡日期。这个阿玛迪欧-德-普拉多去世时年五十三岁,父亲在他三十四岁时辞世。这个父亲是否正是书中挤不出笑脸的父亲?母亲在他四十岁时去世。法蒂玛-格哈多很可能是普拉多的妻子,死时年仅三十五岁,那年他四十一岁。
戈列格里斯的视线再次扫过墓碑,这回他才注意到半隐在野生常春藤下墓基上的一段碑文:当独裁成为事实,革命便成为义务。这个普拉多是因为政治理念而牺牲的吗?一九七四年初,葡萄牙爆发康乃馨革命,结束了独裁统治,所以这位普拉多未能亲自见证。从碑文上来看,他似乎是为反抗运动而死。戈列格里斯从口袋里取出书,打量书中的照片。有可能,他心想,这是张反抗运动战士的脸,也符合他书中压抑的愤怒。他是诗人与语言神秘论者,执起武器为反抗独裁者安东尼奥-德-奥利维拉-萨拉查而战。
他在墓园出口询问一名穿制服的男人,如何找出陵墓的所有人,但他的葡萄牙文字汇不足以沟通。他从口袋里掏出写着尤利欧-西蒙斯书店前任店主地址的纸条,接着便上路了。
九(3)
从外观来看,维托-科蒂尼奥住的房子随时可能坍塌。房子远离街道的尘嚣,隐匿在层层屋舍之后,房屋基底长满了常春藤。门上没有门铃,戈列格里斯不知所措地在院子里站了一会儿,正打算转身离去时,一道洪亮的声音从上面窗口传下来。
“您有何贵干?”
窗框中探出一个满头白色卷发的脑袋,大把白胡子和头发连在一起,鼻梁上架着一副宽边黑框眼镜。
“关于书的问题。”戈列格里斯高举着普拉多的书,用力大声喊回去。
“什么?”窗口的男人追问。戈列格里斯重复一遍自己的回答。
脑袋从窗口消失,大门响起嗡鸣。戈列格里斯走进门厅,四处全是高达屋顶的书架,上面堆满了书,红砖地上铺着一块快要磨平的东方地毯。空气中弥漫着变质的食物、尘埃及烟草味。白发老人出现在嘎吱作响的楼梯上,深黄色的牙齿间叼着一根烟斗,身穿粗方格纹衬衫,灯芯绒裤子几乎磨平,洗得褪色的衬衫早分辨不出原色调,脚上的拖鞋没有绑鞋带。
“你是谁?”重听的老人大声质问,浓眉下让人想起琥珀石的淡褐色眼睛恼怒地盯着来者,仿佛被人打扰了安宁。戈列格里斯递上西蒙斯的信。“我是瑞士人,”他先以葡萄牙文自我介绍,再用法语补充,“古语言学者,正在寻找这本书的作者。”看到科蒂尼奥没反应,他提高音量重复了一遍。
我没聋,老人以法语打断他,皱纹纵横、饱经风霜的脸上露出狡黠的笑容。聋?那是他懒得听胡扯时用的妙招。
他的法语有一种奇特口音,但说得慢条斯理,有条不紊。他快速瞥了一眼西蒙斯的纸条,目光再朝走道尽头的厨房示意一下,先行走了过去。餐桌上摆着打开的沙丁鱼罐头,旁边有半杯红酒和一本摊开的书。戈列格里斯走到桌子另一头坐下。老人走过来,做了一件戈列格里斯意料不到的事:他伸手摘下戈列格里斯的眼镜给自己戴上,然后狡黠地眨了眨眼,左看右看,手中一边晃着自己的眼镜。
“看来我们有共同之处。”他把眼镜还给戈列格里斯时说。
同样戴着厚镜片走过世界的两人——科蒂尼奥脸上的紧张和提防立刻消失了,拿起了普拉多的书。
-九(4)
他一言不发地打量医生的照片好一会儿,其间曾经站起来,像梦游般魂不守舍,给戈列格里斯一杯葡萄酒。一只猫咪悄悄钻进来,磨蹭他的腿。他没注意猫,取下眼镜,用拇指和食指压着鼻梁根部,这动作让戈列格里斯想到多夏狄斯。落地座钟的滴答声响自隔壁房间传来。老人扣了扣烟斗倒出烟灰,从书架上取下烟丝填满。又过了一阵子他才开始说话,轻飘飘的声音宛如来自遥远的回忆。
“要说我认识他并不对,我们从未打过交道。不过,我的确在他的诊所门口见过他两次。他身穿白袍,眉毛高竖着等待下一个病人。当时我姐姐因黄疸病和高血压找他看病,我陪她去过。她深信他,我相信她有点迷恋他。这没什么好奇怪的,他充满男人味,有让人着魔的魅力。他是鼎鼎大名的法官老普拉多的儿子。法官结束了自己的性命,有些人说他无法继续承受驼背之苦,另一些人则猜测他无法原谅自己为独裁者效力。▲米▲花▲在▲线▲书▲库▲ book.mihua.net
“阿玛迪欧-德-普拉多一直广受爱戴与敬重,直到他救了一位人称“里斯本屠夫”的秘密警察鲁伊-路易斯-门德斯一命为止。那是六十年代中期的事,我刚过五十岁生日。那件事后大家开始回避他,伤透了他的心。从此他开始在暗地为反抗组织工作,似乎希望借此赎罪。直到他死后,这事才水落石出。据我所知,他死得突然,死因是脑出血。那是革命爆发前一年的事了。在他生命的最后,一直跟崇拜他的胞妹安德里亚娜生活在一起。
“一定是她让这本书得以付梓。我都猜得出是谁印的,但那间印刷行早已不在了。这本书在出版几年后曾出现在我的书店里。我把它塞进一个角落,没有读。我有点讨厌这本书,又说不上来理由。也许是因为我一直不喜欢安德里亚娜吧。基本上我不认识她,但她是医生的助手,我两次去诊所,她对病人盛气凌人的态度令我反感。或许我看人有误,但我始终这么认为。”
科蒂尼奥翻了几页说:“看来写得不错,标题也很好。我真不知道他会写作。您从哪里弄到这本书的?为什么要找他?”
戈列格里斯讲给科蒂尼奥听的故事,和他在夜车上告诉西尔维拉的略有不同。这回特别提到在科钦菲尔德大桥上与神秘葡萄牙女子偶遇,还提到写在自己额头上的电话号码。
“您还保有那个号码吗?”老人问,这个故事精彩到让他新开了一瓶葡萄酒。
戈列格里斯费了点时间找笔记本,但他随即察觉自己做得过火了,摘眼镜的举动让他相信老人会拨打这个号码。西蒙斯说他疯疯癫癫,并不代表他人老糊涂,不是这么回事。看来老人孤独地与猫生活在一起,让他失去了与人疏远或亲近的感受。
九(5)
没了,戈列格里斯说找不到那个电话号码。老人回答说可惜,看来一点都不相信他。对坐的两人顿时形同陌路。
“电话簿上找不到安德里亚娜-德-阿尔梅达-普拉多的名字。”一阵短暂尴尬结束后,戈列格里斯说着。
“这说明不了什么。”科蒂尼奥闷闷不乐地哼着。要是安德里亚娜还活着应该八十岁了,很多老人会取消自己的电话号码,他前一阵子就这么做。如果她已作古,名字自然会刻在墓碑上。医生居住和工作的地址?已经四十年过去,他记不得了,大概在巴罗奥尔多区吧。不过那栋房子应该不难找,房子外墙贴了很多蓝色瓷砖,而且附近只有那么一栋蓝色屋宅,起码当时是如此。大家管那里叫“蓝屋诊所”。
戈列格里斯在一小时后与老人道别时,两人的距离再次拉近了。粗鲁的距离感与冷不防的同谋交情在科蒂尼奥的举止中不规律地交替,让人捉摸不透其突然转变的原因。戈列格里斯在屋里转了一圈,为视线所及都是书而惊叹不已,这里简直是座图书馆。这位老人博览群书,收藏的初版书籍数之不尽。О米О花О在О线О书О库О book.mihua.net
老人对葡萄牙姓氏了如指掌。戈列格里斯因此得知普拉多是个古老的宗族,一直可回溯到胡安-努内斯-德-普拉多时代,也就是葡萄牙国王阿方索三世的孙子。玛丽安娜-埃萨的家族则可回溯到佩德罗一世及伊内斯-德-卡斯特罗时代,是全葡萄牙最显贵的姓氏之一。
“我的姓氏自然无疑更古老,与王室也沾亲带故。”科蒂尼奥说着,自嘲地停顿了一下,明眼人都能听出他语调里的骄傲。
他羡慕戈列格里斯在古语言方面的专精。送戈列格里斯到门口时,他从书架上抽出一本希腊文和葡萄牙文的《新约圣经》。
“天晓得我干吗要送你这本书,”他说,“反正就送给你了。”
走过院子时,戈列格里斯知道自己再也忘不了这句话,也忘不了老人将手放在他的背上轻轻将他推出门外。
嘎嘎作响的电车穿过刚降临的薄暮。戈列格里斯心想,别寄望在晚上去找到那栋蓝色房子。这一天似乎漫无止境,现在他疲惫地把头靠在凝结水汽的车窗上。这可能吗,他刚到这座城市才两天而已?自他把拉丁文课本留在讲台上也不过才四天,还不到一百个小时。他在里斯本最著名的罗西欧广场下了车,拎着从西蒙斯旧书店买来的沉沉一袋子书朝旅馆走去。
十(1)

为什么凯吉要用听上去像葡萄牙文,又不是葡萄牙文的语言跟他说话?为什么凯吉在指责奥勒留,却不对皇帝发表一句意见?
戈列格里斯坐在床边,揉出眼中的睡意。接着学校管理员站在学校大厅里,手握着水管,冲刷着葡萄牙女人擦干头发时他们站过的地方。他分不清是在这之前还是之后,总之,戈列格里斯跟她一起来到凯吉的办公室,要把她介绍给校长。他不需要推门,因为他们一下子便出现在凯吉硕大的书桌前,像两个请愿者,却忘了请愿词。接着校长一下子不见了,大书桌甚至书桌后的那堵墙也都不见了,阿尔卑斯山的风光在眼前一览无遗。
现在戈列格里斯注意到房里小冰箱的门半掩着。之前不知何时他饿醒了,于是吃了些花生和巧克力。醒来前,伯恩家塞满账单广告的信箱正让他大伤脑筋,就在他的图书馆快要变成科蒂尼奥的图书馆前,一场熊熊大火烧起,一排排数不清的《圣经》全部烧成黑炭。
早餐的餐点戈列格里斯全都要了双份,并且一直赖着不走,让开始准备午餐的女服务生不太高兴。他不知道下一步该怎么走。刚才他听到一对德国夫妇在安排当天的游览行程,他也想为自己安排一趟行程,却没成功。里斯本对他来说并非观光景点或旅游的舞台,而是为了逃避自己的人生前来躲藏的城市。他唯一能想象的,是自己去搭乘太迦河的渡轮,从河上好好看这座城市。
但就连这件事他也提不起劲。他究竟想做什么?
他回到房间,把收集来的书堆叠在一起。两本有关里斯本大地震和黑死病的书,一本是埃萨-德克罗兹的小说,一本《惶然录》,一本《新约圣经》,还有语言教材。然后他试着把书装进行李箱,搁到门边。不,这也不是他想做的事。并不是为了明天要去拿新的眼镜。现在先到苏黎世,然后在伯恩火车站下车?不可能,他已没有退路。
还有什么事困扰他?是思及时光流逝与死亡,使他一时之间不知道该做什么,不再明了自己的意图?还是对自己的信赖丧失了自我意愿,因此对自己感到陌生,解决不了的难题是他自己?
他为何还不出发去找蓝屋?安德里亚娜-德-普拉多在他哥哥死后三十一年,或许还生活在那栋房子里。为什么他要犹豫?为什么他心底突然出现一道屏障?十(2)
戈列格里斯做了他内心不安时常做的事:打开一本书。他的母亲是伯恩高原地区的农家孩子,很少碰到书,最多只翻翻路德维西-冈霍夫的乡土小说,且要花上数周才能读完。父亲利用阅读来对付百无聊赖的博物馆空荡大厅,等他读出甜头后,所有弄得到手的书他都读。“现在连你都躲进书堆里了。”母亲发现儿子也迷上阅读后这么说。他对母亲的看法感到很难过,而且母亲无法明白优美的文字具有魔力和光芒,也让他十分难过。
这世上有人嗜书如命,有人对书无动于衷。爱读或不爱读书,一眼就看得出来。这是人与人之间最大的差异。大家对他的主张十分讶异,有些人对如此乖戾的见解不表赞同。但事实就是这样,戈列格里斯知道,他就是知道。
他请清洁女工别打扫他的房间,然后在接下来几小时内吃力地解读普拉多的一则笔记,这则笔记的标题在他翻书时正巧跃入眼帘:╬米╬花╬在╬线╬书╬库╬ http://bOOk.miHUa.NeT
内在表象之内在
在前些日子的一个阳光明媚的六月上午,晨光静静在巷弄流泻。我刚好站在加勒特大街上的一个橱窗前,因为刺眼的光线让我无法看清橱窗里的商品,却瞥见自己镜中的影像。看到挡在面前的自己,令我很不自在。尤其不管怎么看,整个影像都合乎我看待自己的模样。正当我打算用双手遮阳,好让我瞧进店内,我在橱窗上的影像后面忽然冒出一个高大的男子,他的出现仿佛是个骇人的雷雨乌云,让大地变了色。他站住不动,从衬衫口袋掏出一包烟,拿出一根含在唇间。吐出第一口烟时,他的视线移动了一下,最后停在我身上。我心想着:我们不过是人类,能了解对方什么?为了不与他影像中的眼神相遇,我假装轻松地看着橱窗里的展示品。陌生人从镜中看到一个身材瘦削的男人沐浴在阳光中,头发略白、脸颊细长、神态严肃、圆框眼镜后面有一对黑亮的眼睛。我打量自己镜中的影像,我和平常一样方肩直挺,尽可能让头高高扬起,甚至有点后倾,正如喜欢我的人对我的正确评论:这个狂妄自负的家伙藐视一切、愤世嫉俗,只要有机会便不吝惜于戏弄嘲讽。抽烟的男人想必正是这么看我。
十(3)
这是何种错觉!我有时会想:自己站立行走时夸张地挺直身体,就是为了抗议父亲佝偻弯曲的脊背,抵挡他的痛苦。强直性脊椎炎的折磨,让父亲像个受尽压榨的奴仆垂头望着地面,不敢正视高高在上的主人。或许我可以靠挺直身子,扳正我那已故骄傲父亲的脊背,或是借由时光倒转的神奇魔力,想办法让他不要驼得那么悲惨,让他在现实中少受一些病痛奴役;仿佛借由我现在的努力,可以减轻父亲吃过的苦,让过去失去真实,换以一个美好、解脱的过去。
我望着镜中身后那个陌生人产生的错觉还不只这一桩:经历了一个漫长的夜晚,没有安慰,不得安眠,我怎可能轻视别人?前一天我刚在诊所当着一名病人妻子的面,明示他已来日不多。请他们走进诊疗室前,我对自己说:你必须说明真相,给他们时间去安排自己和五个孩子的生活。说到底,人类拥有尊严,是因为无论命运何等残酷,都有勇气正视自己的命运。那时临近黄昏,轻柔的暖风将接近尾声的夏日气息和喧闹从敞开的阳台大门送了进来。如果大家沉浸在这充满活力的温柔浪潮中,忘却自我,这会是幸福的时刻。此刻的气氛却如猛力击打门窗的暴风雨!男人和他的妻子在我对面,坐在椅子最外缘,怀着迟疑、焦急、不耐烦的心情等待我的宣判。他们多希望我释放那死期将近的恐惧,让他们可以轻快地步下楼梯,加入街上悠闲的人群,享受充沛的岁月。张口前,我取下眼镜,拇指和食指紧压着鼻梁。想必他们看出这姿势是个宣布可怕事实的先兆,等我睁开眼时,注意到两人的手已紧紧握在一起,似乎已分隔了十几年再重聚。此情此景更是让我哽咽,拖延那揪心的等待。我无力抬头面对两双流露无名恐惧的眼睛,只能对着两双手表白。他们的手紧缠在一起,因为用力过猛以致全无血色。就是这对惨白纠结的手夺走我的安眠,只能出外散步,试图驱散这挥之不去的一幕。我因此来到这条闪亮街道的镜面橱窗前。(想从脑中驱散的还有另外一件事:我为自己向病人宣布坏消息时的不当用词懊恼不已,之后却将恼怒发泄到安德里亚娜身上。她照顾我一直胜过母亲,这天竟然忘记带来我最爱吃的面包。希望金色的晨光能打消这非出于我愿的不公行为!)
十(4)
我背后那个叼着香烟的男人,此刻将身子靠在灯柱上,看看我,又望了望街上的情景。他看到的我,无法泄露我内心缺乏自信的脆弱,因为那不符合我高傲自负的体态。我想象自己的眼是他的视线,想象我是他,从他的眼中看到我在镜中的模样。我的外表,还有给人的印象,从来不是真实的我,从未出现在我生命中。就学时,上大学时,在诊所时,我都不是这样的我。别人是否也同样辨认不出外表下的自己?他们的镜中影像是否同样像是笨拙失真的帷幕?他们是否讶异地察觉,外人对他们的认知,跟他们自身体验的方式之间,存在着一道偌大鸿沟?是否察觉内在了解及外来了解竟存有如此巨大的差异,以致无法混为一谈?
当我们意识到自己的外表在他人眼中与在自己眼中截然不同,我们与外界间的距离便会拉得更大。面对人类与面对房屋、树木,或是星辰,完全是两码子事。面对人类时,大家总期望以某种一定的方式相遇,把对方变成自己的一部分。人用幻想力将他或她分割开来,让他或她符合自己的愿望与期待,当然也有可能透过对方,证实自己的恐惧或是偏见。除了他人的外表轮廓,我们永远无法客观肯定地看清对象。在认识他人的过程中,我们的视线会因自己的期望及幻想而偏移,受蒙蔽。正是这些期望与幻想,让我们成为独特、与众不同的人,成为我们自己。就连内心世界的表面,仍然是我们内心世界的成分,更别提我们对他人内心的看法有多不准确,多不牢靠。对他人的看法与其说是揭示他人,不如说揭示的是我们自己。那个叼着香烟的男人,如何看待我这身子挺得过于笔直、瘦脸唇丰、鼻梁挺立、架着一副金丝眼镜的人呢?在我看来,我的鼻梁过长,也太过突出。这外表又如何顺应与违逆那男人的期望,以及他的心灵?他看出我刻意夸张和自负的地方吗?他又略去了哪些,仿佛全然不存在?抽烟的陌生人从我的镜中影像里,必然得到一幅失真的图像。在他心中关于我内心想法的影像,更是堆积在失真之上的失真。因此我们之间更陌生,因为阻隔在我们之间的不只是虚假的表象,还加上彼此心中的错觉。
这种陌生感及距离感惹人厌吗?真的需要一名画家对我们张开双臂,即使是绝望,也徒劳地向我们描绘他人?或是那幅画该用轻松的方式告诉我们:双重障碍的确存在,但那也是一堵防护墙?我们是否要感谢这堵防护墙,帮我们和陌生人保持距离?要感谢我们由此获得的自由?如果没有躯体间双重的保护直接面对面,情况会如何?要是人们之间没有隔阂伪装、相互交融,情况又将如何?
十(5)
读着普拉多的自述,戈列格里斯不时翻回书前页,打量普拉多的肖像。他想象着医生那头钢盔般朝后梳理的黑发变白,鼻梁架着一副圆圆的金丝眼镜。别人看到肯定会说这人狂妄自大、蔑视他人。不过照科蒂尼奥的说法,他是名备受尊崇的医生,直到救了秘密警察一命。从那以后,他就被原本爱戴他的人唾弃。他为此伤心不已,愿意为反抗组织工作来弥补过错。
但这怎么可能?医生尽了该尽,也是必尽的义务,反而要去赎罪?如果没有这样的过错呢?戈列格里斯想着,科蒂尼奥的描述有哪里不大对劲。这件事肯定没这么简单,一定更复杂。戈列格里斯继续翻阅着。我们人类了解彼此多少?戈列格里斯又翻了几页。或许会有段落提到他人生中这段扣人心弦又痛苦的转折?他没找到。他在淡淡的黄昏中走出旅馆,信步来到加勒特大街。
当年普拉多站在这里看到橱窗里自己的影像,尤利欧-西蒙斯的旧书店也在这条街上。
夕阳西下,橱窗里没有反射的光线。戈列格里斯过一会儿才发现一家灯火通明的时装店里有面大镜子。他从窗子望去,观察镜中的自己,试着模仿普拉多:设想自己在陌生人的注视下,将这个人眼中的影像复制到自己眼中,从陌生人的视线中接收自己镜中的影像。让自己成为陌生人,像是初次与自己相遇。
他的学生和同事正是这样看他,便出现那位“无所不知”。连芙罗伦斯都用这种方式看他,刚开始她只是个坐在前排、对他痴迷的女学生,后来成了他的妻子。他在她面前渐渐变成迟钝缓慢、乏味的丈夫,渐渐取代那个博学多才的人,毁了她光彩文学世界中的魔力、欢愉和优雅。
如普拉多所言,每个人都会看到同样的画面,但是略有不同,因为人类外在世界的可见部分,亦是内心世界的成分。这位葡萄牙人确信,自己一生中从不曾是他在外人眼中的样子。不论他如何熟悉自己的外表,还是认不出别人眼中的自己。那份陌生让他倍感震惊。
十(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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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跑过去的男孩撞了他一下,戈列格里斯吓了一跳。撞击的惊恐与忐忑不安的心情叠合,他没有把握自己能与葡萄牙医生匹敌。普拉多如何确定,自己与别人看到的他截然不同?他如何做到这点?普拉多谈论这件事时,仿佛那是内心的一道光,一直在他心中照耀。那道光芒既是他对自己的深刻了解,也代表外人眼中无比的疏离陌生。戈列格里斯闭起眼,回想自己坐在驶往巴黎的火车上,在餐车车厢里。旅程果真开始后,他才在火车上体悟到对清醒的全新感受。这与葡萄牙人心智上的无比醒觉是否一脉相通?这种清醒是否以孤独为代价?或两者截然不同?
戈列格里斯听人说,他在这个世界上永远保持一种姿势:趴在一本书上,没完没了地读着。但现在他要挺直身子,试着体验过度挺直背脊、高昂着头,拉直父亲备受折磨的驼背的感觉。上中学时,他曾见到一位得了佝偻症的教师。患这种病的人总将头缩进脖子里,以免无时无刻盯着地面。他们的举止跟普拉多去科蒂斯文理中学时遇到那名学校管理员的描述完全一样:就像一只鸟。同学们对那蜷曲的身体开了残忍的玩笑,那名教师则报以阴险严厉的处罚。要是自己的父亲一生都维持屈辱的姿势,时时刻刻、日复一日,不论是坐在法官桌前还是跟孩子们围坐在餐桌旁——这会是何种生活?
老普拉多当过法官,照科蒂尼奥的说法,还是一名鼎鼎大名的法官。他遵守萨拉查的法律,也就是遵从打破所有常规法制的人。或许他因此无法原谅自己而自杀。在普拉多家族的墓碑底座上刻着一行字:“当独裁成为事实,革命便成为义务。”题这句话是为卷入反抗运动的儿子?还是为了发现话中真相却为时已晚的父亲?
戈列格里斯下山往大广场走去,他急着想弄清楚这件事,采取的方式和他毕生致力从古文字中了解历史背景的方法大不相同。他为什么这么做?法官已经作古近半世纪,革命也是三十年前的事,而普拉多之死也早已成往事。他何必在这件事上纠缠不清?这跟他又有什么关联?只为了一个葡萄牙文字的发音,一个写在额头上的电话号码,便让他脱离自己井然有序的生活,远离伯恩,卷入早已不在人世的葡萄牙人的生活十(7)
在罗西欧广场边的一家书店里,安东尼奥-德-奥利维拉-萨拉查的传记跃入他的眼帘。这个人在普拉多生命中至关重要,甚至可能是普拉多的死神。勒口上有个全身黑衣的男人,盛气凌人却神色机灵,严厉的眼神中带着超凡的神采,透露出智慧之光。戈列格里斯翻开书,心想萨拉查追求权力,但不一味盲目愚蠢地使用残暴手段,更不恣意放纵于酒池肉林中。为了保有并长期占有权力,他抛弃一切欲望,让自己始终保持冷静,无条件地厉行自我约束,过着苦行僧般的生活。人们可从他脸部严厉的线条、吃力摆出的稀有笑容中,看见他付出的巨大代价。在光鲜的政府生涯中,他节制简朴。那些压抑的渴望及冲动,在一切以国家利益为重的美丽措辞下,透过冷酷无情、近乎刽子手般的指令宣泄出来。
戈列格里斯睁着眼睛躺在黑暗中,想着自己与世界大事间的巨大隔阂。他并非对境外的政治事件漠不关心。一九七四年四月,葡萄牙独裁政权解体时,几位萨拉查的同辈动身前往葡萄牙,他却说自己不想当政治观光客。这句话让那几个人气愤难当。
这并不意味戈列格里斯是个不闻不问、一无所知的井底蛙,不过他不得不承认,那种事对他来说有点像在阅读修昔底德的作品,只不过出现在报纸上,尔后又出现在电视新闻上而已。这是否跟瑞士对世事无动于衷的立场有关?还是只跟他本人个性有关?是否因他对文字痴迷,而对描述残暴、血腥及不公的文字退避三舍?或是跟他的近视有关?
父亲的官阶最高只升到士官,他时常提起过去驻扎莱茵河畔的时光。身为儿子的他对此段故事始终感受不到真实,甚至有些可笑,与日常琐事中的陈词滥调相比,充其量只是澎湃激昂的回忆。父亲感受到儿子的看法,有一次终于勃然大怒:我们怕极了,怕得要命!很可能出现另一种结局,你可能因此根本不会出生。父亲没有高声喊叫,那不符合他的习惯,但语气中的愤怒还是让儿子羞愧,难以忘怀。
难道是这个原因,让他想知道,阿玛迪欧-德-普拉多是个什么样的人?了解普拉多,能让自己更靠近世界一步?
他打开灯,再读了一遍先前读过的段落:
空无
Aneurysma。每一刻都可能是最后一刻。我可能在没有丝毫预兆、全然不知的情况下,穿过一堵看不见的墙,墙后面是一片空无,连黑暗都不存在。我迈出的下一步很可能就要跨过这面墙。倘若无法体验死亡的瞬间,却又明白死亡的那一瞬确实会到来,我岂有不害怕之理?十(8)
戈列格里斯打电话给多夏狄斯,问他什么是Aneurysma。“我知道这个字在希腊文中指的是扩张。那是指什么病?”希腊医生解释,那是先天性或后天性动脉血管壁向外扩张凸出的病变。是的,也可能出现在脑子里,还很常见。多数情况下病人毫不知情,可能长期潜伏在人体,甚至超过几十年。然后血管一下子破裂,生命告终。他干吗要在深更半夜里打听这种事?哪里不舒服吗?他现在到底人在哪里?戈列格里斯意识到自己犯了错,他不该打电话给医生。两人多年来知心信赖,他却找不出合适的话语回答,于是他结结巴巴、硬扯了一些老式电车、怪癖的古书商、葡萄牙人安息的墓园之类的事。全是些不着边际的胡扯,连他自己都听得出来。两人陷入一阵沉默。
“戈列格里斯?”他听到多夏狄斯问着。
“嗯?”
“葡萄牙文的西洋棋怎么说?”
他真想拥抱这位希腊医生。“Xadrez。”他回答,嘴巴里已不再干涩。
“眼睛没事吧?”
他的舌头重新贴紧上颚。“没事。”又是一阵沉默,然后戈列格里斯问:
“您觉得别人对您的看法,跟您对自己的看法一致吗?”
希腊人大笑:“当然不!”
让普拉多深深恐惧的问题,却导致他人大笑,偏偏又是多夏狄斯。戈列格里斯不由茫然起来。他手里握紧普拉多的书,像是它忠诚的信徒。
“您真的一切都好吗?”希腊人打破僵局又问。
“还好,”戈列格里斯回答,“一切正常。”
两人如惯常那样中断了谈话。
戈列格里斯怅然若失躺在黑暗中,试图找出他与希腊人之间到底出了什么问题。毕竟当初是希腊人的一番话鼓励他踏上旅程,尽管伯恩已开始下起大雪。希腊人读大学时,在萨洛尼卡当出租车司机赚取学费。有一次他说:做出租车司机这一行的人都很粗俗。他在诅咒或吸烟时,不时也会流露出粗俗感,加上他满脸黑胡腮和小手臂上浓密的体毛,更显露他的粗犷与桀骜不驯。
希腊人视别人对他的错误认知为理所当然。但一个人真能对此无动于衷?难道他真的如此冷淡麻木?或是在追求内心的特立独行?天渐亮时,戈列格里斯方才入睡。
十一(1)
十一
怎么会呢,不可能呀。戈列格里斯摘下轻巧的新眼镜,揉了揉眼睛又再戴上。真的。他的视线比以前清楚多了!尤其眼镜的上半部,他透过这部分看全世界。所有事物仿佛争相朝他扑来,想要吸引他的注意。因为再也感受不到如碉堡般压在鼻梁上的厚重分量与护卫感,新获得的明亮视线不但让他觉得刺眼,甚至有股威胁性。世界带来的新印象让他有点头晕目眩,只好将新眼镜取下。凯萨-桑塔伦郁郁寡欢的脸上闪过一丝微笑。
“现在您不知道是旧的好,还是新的好了。”他逗趣地说。
戈列格里斯点点头,然后站到镜子前。细长的红镜框和新镜片不再是他眼睛前面令人望而生畏的壁垒,而让他脱胎换骨变成另一个人,一个注重外表、追求优雅风尚的人。这么形容是有些夸大,但事实就是如此。说服他买下眼镜的眼镜行助理站在他背后,做了个认可的姿势。桑塔伦注意到她,赞同她的好眼光说:“不错。”戈列格里斯感到怒气在体内上升,他戴回旧眼镜,包好新的,迅速付账后离去。
步行到阿尔法玛区玛丽安娜-埃萨的诊所原本只需半小时,但戈列格里斯花了整整四小时。
一路上一看到长椅,他便坐下,换戴新眼镜。新镜片让世界变得硕大,他第一次感受到三度空间,物体在这空间里能无限延伸。太迦河不再是一片棕色的模糊平面,而成了一条河。圣乔治城的三面城墙高耸入云,好似一座真正的古堡。但这世界让他感到吃力。轻巧的眼镜的确减轻对鼻梁的压力,但他习惯的沉重脚步反而与脸上的轻盈不搭调了。世界向他靠拢,咄咄逼人,对他提出更多要求,可他又不明白到底要他回应什么。一旦这些捉摸不透的要求太多,他便立即换回旧眼镜,与现实拉开距离,允许他质疑:在文字和文本之外是否还存在一个外在世界?这份质疑对他而言亲切且珍贵,少了便无法想象自己的生活。但他又无法忘却新的视野。他在一座小公园里掏出普拉多的札记,想试试新眼镜的阅读效果。
偶然,是我们生命中的真实导演,他集残忍、怜悯和迷人魅力于一身。戈列格里斯简直无法置信,他第一次轻松领略到普拉多的文字。他闭上眼,放任自己进入甜蜜的幻想,但愿新眼镜会继续带领他领会其他段落——宛若童话故事里的魔法道具,帮助他摆脱文字的外在框架,找出内在含意。他将新镜框扶正了一下,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上它了。
“我想知道检查结果是否正确。”那位大眼睛,身上套着黑丝绒大衣的女人说。这句话让他意外,因为听起来好像出自一个缺乏自信的用功女学生,与女医生自信的外表不相称。戈列格里斯望着一个滑着直排轮快速远去的女孩背影。若是里斯本头一晚碰到的那位直排轮小子的手肘稍稍岔开一点,就不会撞上他的太阳穴,他现在就不必去找医生,也不必徘徊在朦胧与清晰明确的视野间,给予这世界不真实的真实感。十一(2)
他在一家酒馆里点了一杯咖啡。正值正午时分,酒馆里挤满来自附近办公大楼里的衣装笔挺男士。戈列格里斯从镜中打量自己的新面孔与全身样貌,也就是女医生接下来会看到的模样:磨平的灯芯绒长裤、粗糙的高领套头衫和老旧的风衣。那身老旧风衣与酒馆内众多束腰西装外套、色泽协调的衬衫和领带一比,显得格外刺眼。这身穿着跟他的新眼镜也不太匹配,根本不协调。
戈列格里斯因此心里感到不快,随着咖啡一口口下肚,他越来越光火。想起美景饭店的服务生在他逃出城的那天早上是如何冷眼打量他,他却全然不当一回事,反而有意以这副邋遢模样与空洞的时髦氛围抗衡。他的自信哪里去了?他戴回旧眼镜,结完账便离开。
他第一次去诊所时,附近与对面的高贵建筑就存在了吗?戈列格里斯换上新眼镜四处打量。医生诊所、律师事务所、一家葡萄酒公司,还有一间非洲国家的大使馆。他在厚厚的套头衫里热得冒汗,脸上感觉到一阵冷风将天空吹得清澈。哪扇窗户是玛丽安娜-埃萨的诊疗室呢?
一个人视力如何,取决于许多因素。玛丽安娜说。两点差一刻,他这时能进去吗?他穿过几条街,在一家男装店前停住。你也该买些新衣服穿了。坐在前排的女学生芙罗伦斯偏偏被他不修边幅的模样吸引。成了他的妻子后,很快便对他随意的外表倒尽胃口。不管怎么说,你不是一个人生活。光懂希腊文也不能当衣服穿。在他独居的十九年中,他只去过两三次服饰店。他很喜欢不受人指点的日子。十九年了,够了吗?他迟疑地走进男装店。
两名女店员使出浑身解数,伺候唯一上门的客人,最后还请出老板来招待。戈列格里斯不断在镜中见到崭新的自己:先试西装,那些西装把他包裹得好似银行家、歌剧院的贵宾、花花公子、教授和会计;接下来试外套,从双排扣外套试到运动休闲上衣,让人想到在宫廷公园里骑马的贵族;最后试穿皮衣。一连串热情洋溢的葡萄牙文,他半句都听不懂,只好一再摇头。最后他穿着一套灰色灯芯绒西装离开那家服饰店。经过几栋房子后,他不安地望向橱窗里自己的身影。他强迫自己穿上质地精致的酒红色高领套头衫,跟新的红镜框搭配吗?
他突然失去控制,怒气冲冲地疾步走到大街对面的洗手间,换上了旧衣服。经过一个车辆出口时,看到后面有一堆垃圾,便顺手将装新衣的袋子往那儿一扔,然后缓步走向女医生的诊所。刚进大门,他便听到楼上传来开门声,接着看到她穿着轻飘飘的大衣下楼。此刻他真希望自己穿着那套新西装。十一(3)
“哦,是您!”她说,接着便问起他戴新眼镜的感受。
他说话时,女医生已经走过来,伸手握住镜框检查位置是否恰当。香水的气味扑鼻而来,一绺发丝轻抚在他脸上。在那一瞬间,她的动作与芙罗伦斯第一次摘下他眼镜时的那一刻相融。他在诉说那不真实的真实感受时,她听得笑了,然后看了看手表。
“我得去码头搭船,去拜访一个人。”他脸上的神色令她诧异,她因此停下了脚步。“您去过太迦河吗?要不要一起来?”她问。之后戈列格里斯不再记得搭车前往码头的路上发生过什么事,只记得她一下子便利落地将车子驶进十分狭窄的停车位。之后他们坐在渡船的上层甲板,听玛丽安娜-埃萨讲述要去探访的人,也就是她叔父的事。
胡安-埃萨住在卡希尔斯区的一间养老院里。他沉默寡言,成天只模仿那些有名的棋局。他过去在一间大企业当会计,为人谦逊,不引人注目,几乎是个隐形人。没人想到他在为反抗组织效命,伪装完美之极。在他四十七岁时,萨拉查的人逮捕了他。法庭视他为共产党员,以叛国罪判处终身监禁。两年后,他心爱的侄女玛丽安娜才把他从监狱带回家。
“那是一九七四年夏天,革命胜利后几个礼拜。我才二十一岁,正在孔布拉大学念书。”她将头转开说着。
戈列格里斯听到她在哽咽。为免声音千疮百孔,她继续说下去时压低了嗓音。
十一(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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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永远忘不了那一刻。他那年四十九岁,酷刑把他折磨得老迈体衰。从前他的声音饱满、低沉洪亮,现在他嗓音沙哑,声音轻飘。那双弹奏钢琴的手,尤其擅长弹奏舒伯特的手,现在完全扭曲变形,还抖个不停。”她吸了一口气,然后挺直身子。“只有那双灰眼睛仍然有刚硬无畏、咄咄逼人的光彩。他没有屈服!很多年后,他才跟我慢慢讲述往事:为了逼他招供,他们把烧得通红的铁块搁在他眼前。铁块离他越来越近,他等待着随时就要沉没在炽热的黑暗浪潮中,然而他的视线并不畏惧发红的铁块,穿透过那坚硬与炙热,直射到施酷刑者的脸上。他出奇的刚强不屈,让折磨他的人一时停住了手。‘在那以后,我什么都不怕了。’他告诉我,‘一切都不怕。’我相信,他不曾泄露过任何机密。”
他们一起上岸。
“那边,”她的声音又恢复了原有的坚强,“就是养老院。”
她指着一艘正画出巨大弧形的渡船,从这儿望去,可从另一个角度眺望里斯本。她迟疑地停顿了一下,这个动作泄露出她意识到两人太快产生亲密关系,现在不可继续下去,也许她惊觉透露这么多胡安和自己的事似乎不对。她往养老院走去时,戈列格里斯久久望着她远去的背影,想象她二十一岁时站在监狱门前的模样。
他要回里斯本,再次搭上了横渡太迦河的船。这么说来,胡安-埃萨参加过反抗运动,普拉多也同样为反抗组织工作。反抗运动。女医生理所当然用葡萄牙文强调这个字,仿佛这件神圣的事无法用其他语言表达。她提到这字眼时带着轻柔的急迫,饱满的声音令人迷醉,这个字也因此罩上一层神秘色彩与光环。一个是会计,一个是医生,两人相差五岁,都经历无数风险,擅长绝妙伪装,沉默寡言,口风严密。他们认识吗?
戈列格里斯上岸后,买了一张详细标注巴罗奥尔多的市区地图。吃饭时,他画出寻找蓝屋的路线。安德里亚娜-德-普拉多很可能还住在那栋房子里,年老体衰,没有电话。他走出餐厅时,黑夜开始降临。他坐上电车前往阿尔法玛区。下车后走着走着,忽然认出路边堆放垃圾的车子出入口,那袋新衣还在。他拎起衣袋,叫了辆出租车回旅馆去。
十二(1)
十二
戈列格里斯隔天一大早便出门,那天天色阴暗,雾气蒙蒙。他昨晚上床后,竟反常地很快就入睡,沉入波涛汹涌的梦境中,令人费解的船、衣服和监狱在梦中一排排涌来。虽然难以理喻,倒也不太难受,更算不上噩梦,因为那些如狂想曲般无序变换的插曲总被一个无声、却又十分真实的声音压制下去。那声音属于一个女人。他心急如焚地寻找这女人的名字,仿佛那事关乎己命。在他醒来的一瞬间,他想起了这个名字:昆赛桑,女医生如神话般美丽的名字,刻在诊所大门口的黄铜板上:玛丽安娜-昆赛桑-埃萨。他轻声读着这名字,一段遗忘的梦境浮现在脑海:一名快速变换身份的女人取下他的眼镜,重重按着他的鼻梁,现在他还能感觉得到那重量。
醒来时已是午夜一点,不可能再入睡,于是他翻阅普拉多的书,在一个段落停下来。
夜中稍纵即逝的脸
我觉得很多时候,人与人相遇正如深夜里呼啸交驰而过的列车。我们望向在朦胧黯淡的车窗后的人,仓促一瞥。还来不及看清,对方已从视线中消失。那是男人还是女人?从对面车窗灯影里稍纵即逝的影像,就像从虚无中浮现的幻影,没有目的与意义,直接闯入无人的深夜。他们认识吗?是否在交谈,欢笑,或在哭泣?你会说:这正好比陌生人在风雨中擦肩而过。但很多人长期面对面而坐,我们同吃、同住、一起工作,生活在同一个屋檐下,何来稍纵即逝?稳定关系、信赖感,乃至亲密的了解都在蒙骗我们的错觉:难道我们不是为了安慰自己而发明假象,用以掩盖并祛除那稍纵即逝,只因为我们不可能在任何一刻里捉得住它?他人的每一次注视、眼神每一次交会,不正像交驰而过的列车上旅人的视线,如鬼魅般短暂交接,在让一切战栗的疾速与强大气流中麻木?我们看陌生人的眼神不正如夜晚交驰的列车,迅速地从别人脸上挪开?留下的不过是臆测、浮想,以及凭空想象的特征?难道事实上相遇的不是人,而是投射出己身意念的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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