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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教徒的假面

_16 (当代)
“格雷格。”麦克罗夫特搁下茶杯,用餐巾略微拭了拭嘴角。“有人死了。”
安西娅毫不怀疑他判断的真实性,她摸出手机,打开阅读,发件人为“雷斯垂德”的短信内容再次确认了这一点,“是巴克尔。”她回答道。
“走吧。”他把钱夹入菜单。
她跟着他起身,挽住他的手臂,“您比平时吃得更少。主厨一定以为他今天做的早餐出了什么纰漏。”
麦克罗夫特也不拒绝她的亲昵,他比她更早瞥见餐厅一角正偷偷观望他们的两位白厅职员,“如果他向你打听原因,就替我寄出一封致歉信函。”
“没问题。”斯考特为他们打开车门,她在麦克罗夫特之后坐了进去。
事件就发生在苏格兰场大楼正门,警戒线封锁了苏格兰场外的半条街道,除警车以外的车辆已经全部禁行,出于安全考虑,斯考特本想出示身份,把他们直接送到大楼门口,但麦克罗夫特摆摆手,示意他将在路口下车。
“……请别生气,戈弗雷.诺顿先生……没有人希望发生这事,您这样责怪谢普和海蒂警官是不公平的……”
“……我的客户死了,你认为我该拿出什么表情?!我原以为苏格兰场的蠢笨无能只出现在历史的垃圾堆里,没想到时过境迁,烂事依然!”
还没走到现场,安西娅就看见一个高挑英俊的身影站在准备拉尸体的救护车前,对着一众警员大发雷霆,迪莫克探长脸带懊丧,却仍试图解释两句,以求暂时平息这位著名律师难得的怒火。“搜查和封锁如您所见已经开始,至于尸体检验方面,我们正派车去接斯皮尔伯利医生【注】……我相信您了解他的名声……”
“是的,我当然见过他。”夏洛克.福尔摩斯反而对此更为不满。“迪莫克探长,你早上匆匆赶到苏格兰场时有摔倒过吗?”
“Sorry?”
“很明显你听清了我的问题。”
“当然没有。”迪莫克探长带着惊奇的表情笑了,“而且我是开车过来的。”
“如果你早上没有在街角摔倒磕伤脑袋,我只能怀疑你天生就是蠢的——任何一个长眼睛,有正常辨识力的人都能看出被你们奉为神明的斯皮尔伯利早几年就出现了老年痴呆的先兆,而且是逐年严重!”
“好了好了,不管怎么样事情已经发生了,争吵改变不了什么。”雷斯垂德探长走过来拖开了两人,看起来是他亲自开车,把斯皮尔伯利教授接去圣巴塞洛缪等待尸检,“我们还是各自干好份内工作,看看怎么能才能把这破事尽快解决。”他摆摆手,使了个眼色,示意那几个受到不幸波及的小警员赶紧撤往安全地区——尽管他不知道内情,但显然比愣头青的迪莫克探长更了解律师同样不是什么好惹的角色。
夏洛克.福尔摩斯环顾四周,“我没看出来你们在现场做了什么实际工作,除了拉起警戒线,到处乱停警车妨碍交通以外。”
“这又不是开放日,没必要什么事都放在外人面前做。”探长把手插进大衣口袋,“现场数据和笔录在你来之前就做好了,所有属于律师权限范围内的你都可以申请查阅。”
“那些无聊的东西我能用六种语言倒背如流——每个国家除了报告格式有所差别以外,里面无聊的废话几乎都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
探长露出了严肃的表情,“听着,尽管你和我们的关系比较好,但我不会为此对你有所特例。”
“那剩下的那些资料你打算怎么处理?任由它被扔到某个不知名角落里成为你们破案毫无头绪的借口?”
“很抱歉要让你失望了。”探长看见了走向他们的安西娅和麦克罗夫特,微笑着向他们招招手,又转过脸来首次以胜利者般的骄傲笑容看着他,“它们会被送去实验室,以及,至少我们可以劳驾一下‘福尔摩斯’。【注】”
“真没想到我的客户还能惊动大人物。”夏洛克.福尔摩斯很不满意地撇撇嘴角,与他们客套握手,“来对迟钝先生和废物小姐表示抱歉?【注】”
“接到消息时,我刚好在附近。”麦克罗夫特脸上一副完美而典型的政客表情,“顺便而已。”他转向雷斯垂德,“怎么回事?”
“按照程序,早上谢普和海蒂警官押送巴克尔前往临时拘留所,三人走出大楼准备上车时,巴克尔被一颗子弹击中侧面头颅,当场死亡。初步推测是远距离狙击。”探长双手叉腰,朝担架那边歪歪头,“你知道扣扳机那人的。”
“世界真是小,退伍军人到处跑。”麦克罗夫特用伞尖碾了碾地面。
安西娅向救护车走去,站在担架旁值守的警官替他拉开了黑色尸袋上的拉链,巴克尔带着典型犹太血统的熟悉脸庞暴露出来。贴近左侧鬓角处能看到一个细小而圆整的弹孔,整张脸上表情已经松弛而固定,他的眼睛睁着,呈现出呆滞而空洞的棕色。安西娅以前也见过这种眼神,也曾感受过这样的静止。“对狙击方位有推测吗?”她问。
“还不能具体确定是哪幢建筑物,但结合当事警官的描述,推测子弹来自东南方向。”警官答道。
她顺着他描述的方向看去,一片高楼林立——他们现在正站在伦敦最古老最繁华的区域中心,至少有几百处地点都符合上佳的狙击标准。
“你们为什么这么肯定是远程狙击?”警官的问题拉回了安西娅的视线,他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正用手扶住帽檐,以防它被力度甚大的寒冷晨风刮到地上,“这段时间一直是大风天气,就像现在——刮刮停停,停停刮刮,上帝都不知道准头。狙击可不是个好主意。”
“可我们的狙击手知道。”安西娅环顾四周,刮起的晨风为她带来似有若无的细碎铃声,“他是‘羽毛蛇’部队有史以来最年轻的功勋狙击手。他总能找到办法。”
警官抿起嘴,“我很难相信,女士。”
“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事,你不想相信却偏偏见鬼地发生。”她也不再试图对他解释,“你听到什么声音没有?”她问他。
警官侧耳听了一小会儿,“风铃声?”
安西娅点点头,“看来不是我的幻觉。”
铃声依旧不曾止息,她受过良好声乐训练的耳朵听出那是由纯银铸造的铃铛,这些细小的清脆声音让她感到疑惑和不适,她抬起头迅速搜索着,最后一点银光拉住了她的视线——那是距离他们大约100米的地方,电线杆的高处悬挂着一个银质的细小铃铛,像是孩子遗落的玩具。
她回过头去看夏洛克.福尔摩斯,他也正抬头注视着那个铃铛,安西娅忽然想起在贝克街史诺皮旧书店她也见过类似的银铃,它们从盒子里散落出来,大大小小,参差不齐。
“你怎么看?”她走到他身边,用几不可闻的语声问道。
“惯常的事后打扫。”他神情冷淡,“莫里亚蒂式风格,他喜欢把他的犯罪网络收拾整洁。”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安西娅用眼神示意他正在看的银铃,又重新问了一遍,“你怎么看。”
“塞巴斯蒂安.莫兰在试枪。”他答道,“冯.赫德尔的作品绝不是受过枪械训练就能操控的,‘朗基努斯’这样的杰作尤其——即便塞巴斯蒂安.莫兰拥有功勋狙击手的称号。他也仍然需要用它进行练习。”
“冯.赫德尔居然还给它命名?”安西娅挑起一侧眉毛,“看来CIA在八卦方面持保守态度的传闻是真的了——‘得之者强大,失之者灭亡’?【注】”
“是因为它的三段式拆卸。”他说,“冯.赫德尔是神话的忠实信徒——不过这只是这把枪的单独名称。失踪的另一把枪,被命名为‘盖.保格’【注】。”
“那它的命名原则又是什么?”她问道,“从制造工艺上看,它们应该不会有什么差别。”
“它们的结构是一样的,但严格来说,朗基努斯只是设计最初被制造出来的第一把调试样品,而为了配合‘兰利巫师团’【注】的某项战术计划,冯.赫德尔又对设计细节作出调整,于是才有了盖.保格——与朗基努斯相比,它更为沉重,稳定性也更高。”
“就像神话中所描述的那样。”安西娅撇撇嘴,她彻底放弃了从他嘴里掏解释的想法,
一只灰喜鹊经过一番努力,终于叼走了晨光下闪闪放光又清脆作响的银质铃铛,凌乱仓皇的风铃声止歇了下去。“塞巴斯蒂安.莫兰打算用自己的经验来平衡朗基努斯在设计上的细微不足,他几乎做到了这一点。”夏洛克.福尔摩斯收回视线,平静地说道。
“几乎?”
“是的,几乎。”他以一种认真的眼神看着她,“他刻意选择这个路线和方向进行狙击,就是为了模仿当年伊安.G.托德对你哥哥,前国防大臣霍斯汀.沃辛厄姆开的那一枪,没有人比他,或者说莫里亚蒂教授更喜欢这种戏剧化的,情景复现的恐吓方式了。”
“死亡的恐惧,比死亡本身更为可厌【注】——你的意思是他打偏了?”安西娅回想起巴克尔左侧鬓角旁的子弹入口,“但以朗基努斯的狙击距离,加上今天的天气条件,能保证击中头部就该称为神迹了。”
“想想你刚才自己说过的。”夏洛克.福尔摩斯嘴角浮现出一丝笑意,随后向她摆摆手,走向不知何时已经进入现场的艾琳,“和我想告诉你的答案完全一样。”【注】
不久之后,救护车就把装有巴克尔尸体的黑色尸袋送往圣巴塞洛缪医学院接受解剖,苏格兰场外的拥挤聒噪也渐渐平息下去,安西娅没有陪麦克罗夫特同去圣巴塞洛缪监督过程,正如夏洛克.福尔摩斯所说的一样,巴克尔的死只是莫里亚蒂教授对蜘蛛网的例行打扫,不值得为这样一桩毫无疑点的事浪费时间。
“接下来您去哪儿?”斯考特在封锁解除后顺利地把车开了过来,问道。他走出驾驶室,一如既往地为他们打开车门,等他们在车里坐稳之后,才再次关上。
安西娅摸出记事本,“诺曼底公爵(即201里哈瑞大叔)上午约了您打壁球,但他刚才来讯息说由于女王的出行时间有所变更,他可能会比之前约好的时间晚些抵达。”
“那我们就回白厅。”麦克罗夫特透过玻璃窗看着外面,视线尽头,是正和探长低声交谈的夏洛克.福尔摩斯,艾琳站在他身边,挽着他的手臂,从这个角度看去,两人背影形如一对真正夫妇。“还得为首相下午的质询会议准备些‘不太过份’的数据材料。”他收回视线,看着斯考特坐进驾驶座,“以免卫生大臣又要在会议上劳驾他那薄弱的身子骨,给诸位议员和全体国民做反面表率。【注】”
“他该去找约翰看看病的,或者换套好一点儿的房子。【注】”
安西娅在说完这句话时,看到了麦克罗夫特脸上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防弹隔板缓缓升了上去,斯考特的侧脸线条隐没在隔板之后,车厢现在变成了一个封闭而私密的空间。车子在几秒钟后发动了,平稳地载着他们,向白厅驶去。
【注】五月花餐厅其实在美国,材料取自《胡佛传》中关于胡佛为数不多的生活习惯的记述,这位FBI历史上最有名的局长每天都会在五月花餐厅和副局长克莱德.托尔森共进餐点(大部分是午餐),托尔森在被认为是他的继任者的同时也在暗地里被公认为是他的恋人(很难确定这事和确定有没有身体关系,胡佛公开场合一贯保持极为反对同性恋的态度)他们之间的关系牢固而暧昧,自他们相识开始便维系了他们一生,胡佛死后托尔森搬进了他的寓所并接受了他的遗产,他死后葬在里胡佛墓仅仅几码远的地方。
【注】英国早餐虽然种类繁多,比如香肠,炖豆子,烤番茄,煎蛋,但一般都是放在一个大盘子里做拼盘,(和如今变种的“大盘早餐”有点差别)。在此之前会先上一杯新鲜果汁(以柳橙汁居多),或是一些有助于开胃的小水果(比如撒了糖霜的醋栗或葡萄柚),搭配早餐茶(一般是锡兰,印度和肯尼亚茶的比例混合,分别取其滋味、浓度和色泽。),牛奶或咖啡饮用。
【注】鸡蛋葱豆饭虽然是经典英式早餐的种类之一,但它实际上是从印度流传过来的,使用咖喱和米饭为主料,另外配合鱼片,欧芹和煮鸡蛋等等,是维多利亚时代的流行早餐。经历一度衰落之后,现代英国厨师又对它进行了很多改良,以求迎合更多英国人的口味,所以会有“改良”和“保持原味”的分别。
【注】这里指英国八卦大报之首的太阳报,因为它保持亲工党的政治立场,经常被戏称为“工党党报”,它的版面报道一直以低俗、煽情,相对不够专业严谨的态度闻名,擅长挖掘和以低俗玩笑报道政治人物事件。1970年时它推出著名的“三版女郎”(Page 3 Girl),致销量激增,原先还只是著名模特儿写着,后来形式就转为了每天登场的果女.....
【注】斯皮尔伯利(Bernard.Spilsbury):英国著名病理学家,荣获”内政部著名病理学家”称号,他提供的证据往往获得陪审团的极大信任,成为影响案件审判的关键……最后死于老年痴呆(请大家忽略他已死的事实~合掌~)
【注】这里是对福尔摩斯和“Home Office Large Major Enquire System”即“犯罪数据库”的双关,现实中苏格兰场采用此缩写本也有对原著中的福尔摩斯致敬之意。
【注】谢普(Sharp)意为敏锐,海蒂(Hendy)意为好用,这里是在用他们的姓名反讽。
【注】朗基努斯的传说并不仅仅止于它刺过圣子,在它沾上圣血之后据说便拥有了强大的力量,得到的人将力量强大,战无不胜,而失去它便会迅速招来灭亡的命运,由此引发的争夺也一直不曾休止,而在近千年的战火争夺之后,留存下来的被认为是朗基努斯之枪的遗品已经断为三截。
【注】即凯尔特神话中女神(另一说是影之国女战士)赠送给英雄库丘林的“盖.保格之枪”,又叫做“千棘刺之枪”,由怪兽之骨制成,枪体沉重坚固。
【注】即CIA的科研部门,因其常常涉足各种超常规的怪异实验,以及提出的种种疯狂(荒诞?)设想,被戏称为“兰利巫师团”。
【注】出自席勒著述,18世纪德国剧作家与诗人。
【注】即安西娅对警官说的那句“这个世界上总会有那么一些事,你不想相信却偏偏见鬼地发生。”
【注】纯粹吐槽最近的英国下议院周三的例行首相质询,萌议长在会场局面炸窝时说了一句“秩序!秩序!执政党议员席又炸开了锅,带头闹事的可是惯犯了!彭斯先生,气大伤身!你可是卫生大臣,先把病养好再说!”
【注】借用2012年英国前卫生大臣在对富人整顿行动中被发现住廉租房一事,他辩称无法按照实际房价水平支付房租,只能租廉租房,实际上他的收入超六位数。
— Chapter 41 The Duke —
10点整,首相秘书来取走了数据报告,安西娅走出办公室,等待诺曼底公爵的到来。
一些职员和侍从向她打着招呼,经过一上午的忙碌,气氛到这个时候已经开始松懈下来,几位高级助理已经先行前去餐厅吃饭,为下午乱哄哄的质询会议填饱肚子,储备体力。而不敢溜去餐厅的低级职员便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就着各自带来的点心,一边喝茶一边低声聊天。
“沃辛厄姆小姐。”
她在走廊一侧的等候椅上坐下来,某个打字员为她倒来一杯茶,还有一小碟酥皮点心,他们并不像畏惧麦克罗夫特那样畏惧她,只是把她当成他们之中相对高等的一员。“有急事?”
作为长年在此工作生活的人,他们明白她专程出来迎候的意义,不会有哪个普通客人值得她这样做,而重要客人的到访,通常意味着有什么重要而急迫的事情发生了。
“是诺曼底公爵,他和Lord M约好上午一起打壁球。”她接过茶碟,端起来抿了一口,窗关着,她有些懒于起身,“白金汉宫的旗帜降下了吗?【注1】”
打字员走过去推开窗,朝白金汉宫方向眺望,“是的,已经降下去了。”
“那么公爵也该动身了。”她侧头看一眼打开的窗,从那里吹进来一些泰晤士河上冷冽而清晰的风,还能听见巨大船舶缓缓驶过的声音,那些为致敬而呜呜鸣响的汽笛。【注2】“把窗关上吧,开着它会减弱室内暖气的效果。”
“好的,沃辛厄姆小姐。”打字员重新合上了窗,抬腕看看手表,“公爵应该快到了,我去让大家结束上午茶。这样散漫松垮的氛围总是不适合迎接重要客人的。”
“不不,不用这样。”安西娅摆摆手阻止了他的行动,“我们仅仅是在这里等着公爵而已,并没有什么急事要谈,对两位马上也要从繁忙的工作中解脱放松一下神经的人来说,这样松散的氛围才刚好合适。”她转头望向聚在一起的职员们,他们依旧神情轻松地相互交谈,分享盛在碟中口味各异的自制茶点。“现在是多事之秋,大家都需要找时间打个盹,就让他们歇歇吧。”
“那就照您的意思。”打字员点点头。
“小特尔坦最近还好吗?我听Lord M说,他参与了一个自闭症儿童的康复计划。”
“是托Lord M的安排,特尔坦才能成为第一批参与计划的孩子之一。他现在看起来活泼多了。”打字员垂下眼帘,感激地看着她,“请替我谢谢Lord M,他连我们这样卑微职员的小事都记得。”
“他强大的头脑从来都不会遗漏任何事。”安西娅露出一个淡漠的笑意,别开视线,望着办公区通往外侧的大门,它们现在紧闭着,仿佛一个掩藏极深的秘密。“他一直都记得我们。”
十分钟后,从外侧长廊上传来了脚步声。
起初有两叠声音,较为恭谨的是常年引领着政客们在迷宫般的白厅中行走的领路侍从,后来他停在了他权责所限的最后一条长廊,长廊尽头便是7号办公室的所在。
而另一个人仍在继续行走,安西娅搁下茶杯,从椅子上站起身来,安静地站在入口处等待,准备迎接他的到来。她聆听着走廊上传来的脚步声,他鞋跟上的金属嵌边每走一步都在大理石地板上叩起压抑而有力的声响【注3】,她知道那就是诺曼底公爵,他们之间仅仅隔着一扇门,他正在接近她,步伐频率稳得如同钟摆。
外面走廊连接着电报室和几个档案室,还有一个单独的信件收发室,职员时常来来去去,并不安静,但此时此刻随着脚步声的接近,它们一寸寸地寂静下来,仿佛谦卑而恭顺的仆从敛声屏息。他越走越近,他的脚步微微震动地面,传到安西娅的脚下,刺穿鞋底,沿着骨骼上行,最后震动着她的神经,把一股带着惊惧的振奋送入头脑深处。
最后脚步声在门口停下了,聊着天喝上午茶的人们不约而同地轻轻把杯子放下,扣好束腰外衣上的纽扣。两位侍从各自握住一侧门把,以镜像般整齐的动作打开了封闭的大门。一个挺拔如枪的高瘦身影出现在门口,安西娅低下头去。
“欢迎您,诺曼底公爵。”
“上午好,安西娅。”他向她微微颌首,一位侍从走过来,从后面帮他脱掉大衣,挂上衣架。“不必为我的到来感到拘束,各位。”他又朝职员们说道,“适当休息有助于更好地工作,从这点上来说,我和你们是一样的。”
“Lord M在办公室。”安西娅说。
她走到前面去为他引路,走过他身边时,她再一次闻到了他身上的气味,一种她从小时候就熟悉了却无法形容出来的,混合了古龙水和发油的气味。从她很小的时候开始,她就时常能看见诺曼底公爵挺拔的身影出入于沃辛厄姆家族,有时他会教她骑马,有时是为她念一段书上的故事,等她长大一些,他便带着她去参加打猎,看那些猎犬奔腾欢跳着远去——现在他的背影和小时候所见的并无变化,仿佛时间能在他身上永恒静止。安西娅明白,这位流淌着谢菲尔德家族之血的老人,将成为他们强大的后盾。
“中午麦克罗夫特还有别的安排没有?”他在身后问道。
“没有。”她回答,“您了解Lord M的。”她在办公室门口停住脚步,柔软的羊毛地毯吸走了他们的脚步声,“他一直认为用餐会影响思考,浪费时间,我从未见他对此事报以期待。” 她伸手握住门把,“惟独您是例外。”
“你真是个淘气的孩子,丽兹,长大一点儿也改变不了这件事。”诺曼底公爵伸手摸了摸她的黑色长发,然后大步走进了办公室。那里面,麦克罗夫特正安静地坐在椅中,等待他的到来。
他们之间的谈话进行了十分钟左右,刚好符合出发前喝茶寒暄的时间长短,安西娅没有进到办公室里面去,她久久地坐在外面等待,继续喝先前那杯已有些冷却的红茶,在白厅之中,她永远只是一个高级助理而已。
随后门打开了,麦克罗夫特和诺曼底公爵一起走出来,她有些紧张地站起身。“公爵,Lord M。”她尽量用平静的语调说道,“您的东西都已经准备好了。”
“别用这样担心的表情看着我,安西娅。”麦克罗夫特对她露出一个极为绅士的笑容,“公爵顺便带来的是来自我们老朋友的消息,它是个好消息。”他伸手轻轻拍了拍她的肩膀,像是宽慰,又像在提醒她注意,看着他们的不止一双眼睛,“现在,到了让头脑休息一会儿的时候了,来加入我们吧。”
“您说的对。”她完美地松懈掉脸上的紧张表情,换上淡淡的矜持的笑意,“两位司机都在正门等候,餐馆我也预约好了。”
“那我们就不要浪费这宝贵的欢愉。”诺曼底公爵开口道,抬手向门口示意,“相对于麦克罗夫特不输于他头脑的沉稳矫健,我更怀念你曾经在壁球场上,如欢跳小鹿般的样子。【注4】”
壁球赛如安西娅预料的那样激烈,继她首先上场陪公爵打了热身球之后,麦克罗夫特又继续和他打了两局——看得出两人在这方面都具有好胜的性格,但又不盲目急切,诺曼底公爵每一次击球始终有军人般锐利的杀气,年龄并没有成为影响他直觉判断的负面因素,而对于麦克罗夫特来说,每一次击球都能在他强大的头脑中瞬间形成分析与预判,稳重而精密的计算弥补了他体力上的欠缺。
安西娅坐在钢化玻璃墙外看着他们激烈拼杀,麦克罗夫特似乎又和公爵断断续续说了些什么,但他们的脚步声和击球声掩盖了话语,他们直到完全尽兴才停止下来,一如既往的平局。
“真不幸,又没到分出胜负的时候。”激烈的运动让他们浑身湿透,诺曼底公爵握着球拍,一手拉开玻璃门,让麦克罗夫特先出去,“我看长年案头工作并没有对你造成什么影响,反而磨砺了你的头脑。”
“您只是喜欢公平游戏……oops!”麦克罗夫特被门口稍稍高出地面的槛条绊了个趔趄,安西娅眼疾手快扑出去扶住了他,才没使他摔倒在地。“案头工作的影响总是姗姗来迟。”她笑眯眯地说道。
“你总是准确的,安西娅。”麦克罗夫特站稳身体,示意她把搀住他的手放开,“谢谢你。”
“职责一部分而已。”她看着他和诺曼底公爵在休息椅上坐下,把擦汗毛巾递给他们,“放松总要与工作并重嘛。”
“我就说她一直是个聪明的姑娘。”公爵对麦克罗夫特笑道,“你真应该听听她小时候的那些趣事。”
安西娅一下子脸红了起来,“您可向我保证过不会把它们说出去。”
“可我保证的是不会向陌生人说起。”公爵像一个和蔼又狡黠的长辈一样看看她,又看看麦克罗夫特,“你了解他的程度早就超过了解我了。”
“总有机会听的。”麦克罗夫特也温和地看着她笑了,随后他把视线转向诺曼底公爵,“关于我们之前所谈的事,我有点担忧诺福克勋爵的态度——他没有负起重职,他家族的政治历史却不输给沃辛厄姆家【注5】,而我希望这件事的声音能小一点。”
“在王宫工作看来也不全是枯燥的坏处——据我听到的传闻,一向有点妻管严的他最近又对某位女士俯首帖耳,言听计从。”公爵把擦过汗的毛巾扔进一旁的回收筐,站起身来,准备去洗掉身上的汗水,“而凑巧的是,那位女士姓张伯伦。【注6】”
午餐后,王室司机把麦克罗夫特和诺曼底公爵送往议会大厦,旁听下午针对首相的质询会议,而斯考特则开车送她到圣巴塞洛缪医院,那里还是一如既往地繁忙,安西娅乘电梯上了三楼,走廊最深处的病房她已经走到熟得不能再熟了。
夏洛克.福尔摩斯正站在病房外面,看样子是从下面的停尸房回来了,他侧身站着,依旧穿着挺括的浅灰色三件套,一支滤嘴香烟夹在他修长的手指间,袅袅燃烧着升起青色烟雾。
“似乎有人明确违反了……”安西娅走过去,“某条禁令?”
“只是支低焦油香烟而已。”他答得心不在焉,在她靠近时抽了抽鼻子,“那胖子居然还有闲情拉你去打壁球?”
“是陪诺曼底公爵,他们很早以前就是球友。”她说道,“而且你知道的,他们有事要谈。”她想了想,又问,“这次又是什么暴露了我?”
“林赛沐浴露冲洗后留下的混合性植物香气,全伦敦只有橡树壁球俱乐部提供这种通过原始萃取方式制造的产品”他把烟放进嘴里抽了一口,又长长地吐出烟雾,“麦克罗夫特也带我去过,不过那时候他们用的是海盐味儿。”
“看来以后跟你对局得小心了。”
“毋庸置疑。”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嘴角短暂地向上撇了撇,似乎很受用她话里包含的那一点点褒奖之意,但随后他的表情又恢复了冷淡,“看样子他还没有放弃。”
“放弃什么?”
“别明知故问。”
安西娅短暂地沉默了一会儿,“你和我一样清楚原因。”她看着他那双如名贵水晶般的翠色眼睛,“你不能感同身受,但你完全可以通过想象理解它们。”
“亚当.史密斯的无聊理论倒确实适合做睡前故事。【注7】”他冷淡地答道,“是他给你念,还是你给他念?”
“你明知道他所承受的一切。”她一把揪住他的前襟,“这样对他不公平!”
“但我凭什么?”他厉声说道,却没有打开她的手,任凭她这样用力揪着他,“凭他出于他的控制欲保护了我这么多年?还是要凭我从不存在的同情和怜悯?”
“就凭你们为患难而生。【注8】”她放开他,转身推开病房门,“Lord M说得对,你还没有准备好接受它。”
【注1】白金汉宫上方的旗帜有其特殊意义,女王在宫中时则升起,女王出行在外则降落。
【注2】据说一些船舶在行驶过泰晤士河畔的白厅时,会例行鸣响汽笛,以向女王及议会致敬。但这只是个道听途说,未必确切。
【注3】正统的贵族管家有时会穿鞋跟嵌有金属边的皮鞋,一是为了防止日常工作中频繁走动很快地磨损鞋跟,另一方面也是为了能在地面上叩出声响,用以提醒各位仆人管家的存在,以使他们认真尽责。哈瑞大叔除了诺曼底公爵的身份外还被我设定成王室大管家,所以就沿用了这个。
【注4】“欢跳的小鹿(a sportive fawn)这是一句诗作,引自英国诗人华兹华斯诗作《三年来她在阳光和雨露中成长》。
【注5】即之前第四章中提到的,闹第三次婚变的那位干瘦勋爵,诺福克和弗朗西斯.沃辛厄姆爵士同一时期,在被以叛国罪处刑前是非常强大的重臣。(参考电影《伊丽莎白女王》)
【注6】这里是个姓氏双关,各位知道英国历史推行绥靖政策的首相也姓张伯伦,公爵除了说她是张伯伦家的女儿外,也对麦哥表示了只要不动摇诺福克勋爵的位置,他便会听之任之绝不插手的意思。
【注7】指亚当.史密斯《道德情操论》中的论述:“虽然我们的兄弟在遭受磨难,但是只要我们自己还自由自在,我们的感觉就绝不会告诉我们他所承受的痛苦。它们绝对没有,也绝不可能超越我们自身的感受范围,只有借助想象,我们才能形成有关兄弟的感觉的概念。”
【注8】指《箴言》(圣经的一个篇章)17:17—— “朋友乃时常亲爱,弟兄为患难而生。”
— Chapter 42 The Eyeglasses —
“我听说你们被袭击了。”
安西娅走进病房的时候约翰非常直接地对她这样说道,他正按照唐多里亚教授的嘱咐开始对伤腿进行简单锻炼,“塞巴斯蒂安.莫兰,对不对?”
“是这样,不过我们都没有受伤,斯考特挨了他一拳,又被捅了一支快速麻醉剂,仅此而已。”安西娅扫了一眼艾琳,她今天穿着一身鸢尾花色的细呢长裙,像美人鱼般蜷在角落的一把扶手椅里,腿上某本德式装帧的书籍摊开着,厚重书脊压有棱纹,镀有金线,四角还包了铜,以及防止铜角刮伤其他书的海绵纸,大约是存于她旧书店里俾斯麦时期的藏品。
“你不该这样看我,甜心。”她立即向她露出“我可不是泄密者”的眼神。
“是我。”探长显然也察觉到了她的疑惑所指,他抬起一侧眉毛,用非常理所当然的口吻回答她道,“我认为在这事上不该对约翰有所保留。”他说,“只有约翰和莫兰一样有过军队服役经历,他的某些视角和观点或许能弥补我们在判断上的局限性。”
“我同意。”夏洛克.福尔摩斯走进来,他似乎终于抽完了他的烟,来到约翰床边坐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我们几个人的视角单调统一得近乎可怕。”
“我在理解他作战方式方面会比较容易些,但统合方面还是得靠麦克罗夫特,塞巴斯蒂安.莫兰不是个只会扣扳机的莽夫。”约翰停止了锻炼,200次抬腿动作对他现在的状况来说还是有点勉强,“这方面他才是个中老手。”
“他又不是门萨国际【注1】第一名。”夏洛克.福尔摩斯翻翻眼睛,又稍微纠正了一下自己的说法,“政客里倒能拔个头筹。”
“那还不是你们律师挑剔。”艾琳略微撑起上身,拿过床头柜上的眼镜,“我喜欢头脑好使的男人。”她瞥了瞥安西娅,“很性感。”
“得了吧,他只有上谈判桌时才性感。【注2】”他把视线扫向她架在鼻梁上的眼镜,那是一副极为奢华的女式卡地亚,镜臂和与镜臂一体的猎豹装饰上都密密麻麻地镶嵌了纯净度极高的碎钻和其他宝石,“真挑剔的话,就该把他从名单上踢出去——我看是他昂贵的礼物暂时收买了你。”
“也不看看谁收礼物在先。”艾琳看看站在一旁的探长,“贝尔戈维亚事件里某位尽忠职守的警探没收了我放在房子里的一小袋钻石,后来不知怎么就落到他的手里,这次见面,我让他还给我,结果收到了这个——充其量只能算物归原主。”她变戏法似的从不知何处又摸出个眼镜盒,扔给夏洛克.福尔摩斯,“戈弗雷,我看你今年还是放弃秋天俱乐部的飞禽狩猎吧,倘若侯爵府的例行春狩愿意为你留一匹好马,倒说不定还有割狐狸尾巴的机会。【注3】”
“真稀奇他会觉得我们般配。”他打开眼镜盒,里面是一副卡地亚男式眼镜,和艾琳的同一系列,但去掉了所有不必要的装饰,以简洁流畅的线条来代替珠宝营造的奢华。
“Lord M从不做没有意义的事。”安西娅辩护般地插嘴道。
“我从不知道你近视。”而约翰看着他手里的眼镜,显得有点惊讶,“你不戴它似乎也没有什么影响。”
“很轻微,几乎算不上,只有在精细工作时才需要用一下。”他回答道,轻蔑的颠了颠手里的眼镜,“这种无聊玩意儿戴起来简直蠢透了。”
“蠢不蠢要别人评判才有效。”探长终于找到报仇机会,他乐滋滋地看着夏洛克.福尔摩斯带有土耳其血统的英俊脸庞,“何不给我们一个机会?”
“我听说你对妻子忠贞到了令人恶心的程度。”他回过头去狠狠剜了探长一眼,“别逼我把今天中午在餐厅偶遇你妻子的事情说出来。”【注4】
“没问题,尽管说,反正我已经离婚了嘛!”探长面不改色地继续起哄,在他看来这不过是小婴儿吐口水般的幼稚招数,“下个月我还受邀参加她的第二次婚礼呢。”
“哦,真感动。”夏洛克.福尔摩斯以戏剧化的表情讥讽道,但在他说出更多的话以前,约翰打断了他,“我倒是觉得它挺配你。”
“什么?”他皱着脸转过去看约翰。
“虽然老话里说律师和政客天生为敌,但我想麦克罗夫特私下大概还是挺认可你——像他那么懒的脾气才不会随随便便给陌生人去订制礼物。”他把视线转向安西娅,“我说的对么?”
“我完全同意。”安西娅用看好戏的表情微笑着点点头。“给我们一个机会吧,诺顿先生。”
“来吧,亲爱的。只是戴个眼镜而已。”艾琳跟着附议,“还是说你更愿意到晚上,试试我的那些‘小玩意儿’?”
夏洛克.福尔摩斯恶狠狠地用眼神刺了她一刀。“我觉得有必要找个时间,就妻子的责任问题给你上几节普及课程。”
最后约翰的话起了决定性的作用,“戴上吧,戈弗雷。”他微笑着说,下意识地用出了那种连哄带骗又诚恳无比的口气,那是他以前在221B惯于哄夏洛克.福尔摩斯的,却不知道恰好歪打正着。“作为交换条件,待会儿我可以跟你讲几件我小时候的趣事。”
“仅此一次。”夏洛克.福尔摩斯以一种孩子般的别扭神情,在众人注视下戴上了眼镜,他抬起头来,艾琳在那个瞬间怔了怔神。
“我就说它和你很相称。”约翰是第一个表达赞美的。“完美到让我感到除你之外没有人适合的程度。”
“麦克罗夫特在品味方面同样是个中老手。”探长接过话茬。
安西娅本来也想说句什么,但手机在口袋里忽然震动起来,提示有条即时短信到达,她掏出这个永不消停的黑色小机器,按开阅读。
短信来自麦克罗夫特,还是很简单的一句话,“打听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
“有事?”约翰关切地问了一句,当然,他脸上的表情充分说明了他并不指望得到答案——他已经非常熟悉她工作的特殊性。
“我看八成是麦克罗夫特想起她的存在来了。”艾琳抢走了夏洛克.福尔摩斯的毒舌机会。“他开完会议,司机把他从一处送到另一处继续,他盯着一路上无聊得要命的风景和路人,忽然想起还有你这么一个人——‘安西娅哪儿去了?我发条短信让她回来’。”
夏洛克.福尔摩斯在一侧嘴角撇起笑意。“你的修辞学有进步,艾琳。”
“可惜有人就没有。”安西娅回敬了他一句,用眼神示意他暂时别再给她添乱,然后她转向约翰,问道,“约翰,你有听说过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么?”
“名字听起来很熟悉。”他眨眨眼睛,奋力在记忆库里搜索着,“有什么别的提示没有?”
“我昨天在伦迪尼姆医学中心遇到过他。”她回答道,“只知道是本.唐多里亚教授的研究生。”
“那就对了!”约翰眼睛里闪出恍然大悟的神采,“他在神经外科领域干得非常出色。”
“你似乎对他非常推崇?”
“没错,虽然我的专业不是神经外科,但我一样尊敬技术出众的同行。”约翰点点头,“极富前瞻性的观点和极为出色的实践技术——用天才来形容他毫不过分。”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毫不夸张地说,在神经外科学领域,除了年龄和某些由年龄积累的经验之间的差异,他几乎能和唐多里亚教授匹敌。”
“和唐多里亚教授教授匹敌?”安西娅有点惊讶地重复了一遍。
“就是你理解到的意思。”约翰抿起嘴,这是他认真时候的习惯性动作,“教授的技术和脾气一样出名,私下里被同行叫做‘M.I.C’,有人就模仿着这个,给彼得洛维奇医生取了个绰号,他们称他为——‘G.B.R’.”
“大天使加百列?【注5】”
“没错。”
“等等。”安西娅朝他做了个暂停的手势,“现在出现了一点我不明白的情况,按照你所说的,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至少能在伦迪尼姆大学医院的神经外科,或是研究室混上一个职位,但事实上他目前是本.唐多里亚教授的研究生,参加实验,收集数据,撰写论文,连轴转的工作,时时挨骂一样不少。”她回想起昨天在医学中心的惨烈状况,“为什么一个神经外科的天才医师要低声下气地去攻读创伤外科的研究生?他是嫌自己学位拿得少吗?”
“在这一点上恐怕你得找他本人问问了。”约翰耸耸肩,“或许俄国佬的思维回路天生就比较奇怪。”
而半个小时之后,优秀的神经外科学医师,兼常常挨骂的创伤外科学研究生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就如他的同僚约翰.汉密许.华生医生随口所说的那样,被迫以本人亲自面对这个问题,开始他和沃辛厄姆侯爵小姐在白厅的第一次正式见面。
“尊敬的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医生。”安西娅看着坐在对面的这位年轻人,他黑发白肤,有着高加索民族典型的窄脸孔和薄嘴唇,以及一双炯炯有神的墨蓝色眼睛。
“请问……”他艰难地吐出一个带着浓烈俄国口音的英语词汇,但随后又不知道该问什么,于是句子被尴尬地卡在了原地。
“说俄语会不会令您感到好些?”她在脸上装饰了一个非常自然的微笑,用极为标准的俄语问道,她同时注意到他的鞋子是手工制的,早上再一次被上过深孔雀木色的高级蜡油——只有拥有如仆人般无微不至的伴侣,或是从小家里有仆人的人才能细致到这地步。“或是法语?【注6】”
“不,不……英语就好……我会讲。”他紧张地埋着头,好像一直要把脸埋到胸腔里面去看看主动脉那激烈到不正常的搏动,“……只是口音模仿不好……”
“觉得勉强时你可以自由换用语言。”安西娅换回英语说道,“请别为坐在这里感到紧张,尽管确实有很多政要和顶级机密离我们不过咫尺之遥,甚至可能正经过我们门外。”她看了一眼门口,又平淡地转回视线,“但说到底,它不过是一栋庄严老旧的建筑,美丽,饱经战火,修缮复修缮——我原以为你在你的故国早对它们习以为常了呢。”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脸上现出了一个羞涩的神情,“我只是……不擅长和你们打交道。”他说。“和大部分人也一样……”
“那我们先从相互介绍开始吧。”她微笑道,“我是安西娅.沃辛厄姆。你可以叫我安西娅。”
“阿列克谢.德米特里.彼得洛维奇……但你可以叫我阿廖沙。”他小声说道,“一般人都觉得叫我的全名很烦。”
“好的,阿廖沙。”安西娅拿过手边茶几上的资料,“首先我得说明的是,这只是一个小谈话,或者称之为专业咨询。所以每一个问题都必须请你以你的专业精神保证,它们是如实回答的。”
“我发誓。”
“很好。在正式咨询前我可以先问个问题吗?”
“请尽管问。”
安西娅打开手中资料,“我请求伦迪尼姆医学院借我关于你的履历材料——就是你现在看到的这些纸张——它们显示你曾是一位完全可以用‘天才’来形容的神经外科学医师,你在这一学科上的造诣,或者说成果,甚至令你有资格申请私人实验室。”她把纸张翻到后面几页,扫视了一下上面的机构名称,“数家低调但是在医学研究方面极为热情的基金会,都对你伸出过橄榄枝。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它几乎是每个研究者梦寐以求的——慷慨到近乎浪费的资金,最为先进的设备,最有才能的人都会被吸引到你的实验室来为你工作。”
“……是的,这些都是真的。”
“但现在的情况是——”她啪嗒一声合上资料,“本.唐多里亚教授的研究生?”她大脑里又浮现出昨天在医院里他被教授劈头痛骂的情景,“极端的刚愎自用,极端的前瞻性,极端的工作日程表,每周超过一百个小时在医院或是医学院度过,有人形容在他手底下当研究生就是去炼狱,应该把他‘米迦勒’的称谓改成‘路西法’——我无法理解你的行为,阿廖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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