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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8 罗伯特(美)
还有一件幸运事,就是他遇上了警长和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因为他们不知
不觉在为他做好事。他当时似乎也不知道遇上他们这些人是他的福气。不过,也
许他体内实质性的那一部分一直知道这一点,只不过那另一部分,无意中存在的
那一部分还没有言说出来。也可能像威利·斯塔克这样的人天生不为祸福所左右,
造就你我的运气对他们不起作用,因为他们从呱呱落地到呜呼哀哉就是他们自己。
果然如此的话,他们的一生就是探索自我的过程;不像你我,都不过是运气的臣
仆,运气造就了我们。如果这个说法能够成立,那么露西并非威利的运气。她也
不是他的晦气。她是他在发现真正的威利的过程中的一部分外界条件。
但是,说得难听些,警长和彼尔斯伯里是威利的运气。那天晚上在他爸爸的
客厅里,我并不知道这一点。我回到城里向吉姆·麦迪逊交上我写的采访稿时,
也不知道。总之,《记事报》开始报道威利,把他描写成在着火的甲板上救火的
青年;用手堵住堤坝空洞的孩子;那个只要责任感悄悄地说,“务必如此行动,”
便马上回答,“我遵命照办”的孩子。《记事报》不断刊载州内各县政府的欺诈
行为。它攻击批判的目标几乎遍及全州各地。我渐渐地了解到高踞于吉姆·麦迪
逊头上的理性世界内所发生的一切及其含义,也模模糊糊瞥见那些透明的精神翅
翼,听见天使的微弱的悄声细语。简单地说,州政府机器不像以往那样欢快和谐
了;《记事报》跟心怀不满的反对派结成一伙,正在猛烈攻击州政府的下级县政
府机构。它以县为目标,矛头向上,为真戏的开场搭好舞台摆好布景。真没想到
一切进行得如此顺利。一般情况下,县政府里的乡下人颇有头脑,他们精于门道,
不太会让人抓着把柄。不过,长期以来政府机构总是一帆风顺,没遇到什么严重
的挑战,他们已经掉以轻心,不再小心谨慎。于是,《记事报》就有好戏可唱。
梅逊县是头号展品。因为有个威利·斯塔克。他使得一个下流无耻的故事带
上戏剧色彩。他成为拙于口舌的诚实人的代言人。他在梅逊县竞选失败后,《记
事报》刊登他的照片,并加按语“永远坚信不疑”。照片下面是威利的声明。大
选中他竞选失败后,我去梅逊县,他交给我这份声明。内容如下:
“不错,他们胜利了。他们干得很出色,我十分钦佩。我将回到父亲的农场
里去挤牛奶,同时读些法律,看来,有朝一日我会需要法律的。但我对梅逊县的
人民坚信不疑。总有一天,真相会大白于天下。”
我当时是去看看他有什么话要讲。但我用不着去农场。我在大街上遇到了威
利。他在修篱笆时把拉铁丝的工具搞坏了,正进城来另买一个。威利头戴黑色旧
氍帽,身穿工作服,上衣拖到屁股,活像个坐在小儿游玩围栏里裤子没穿好的笑
嘻嘻地望着你的婴儿。
我们到杂货店喝了一杯可口可乐,我们站在汽水饮料柜台前面,我把拍纸簿
放在威利面前,他的旧帽子旁边,又给他一支铅笔。他舔舔笔头,屏息凝神,好
像在石板上做算术题。他靠在大理石柜台上,工作服松松垮垮的,他用又粗又大、
潦草的笔迹写了一份声明。
“露西怎么样了? ”我问他。
“挺好。”他说,“她喜欢呆在农场,她给爸爸做伴。那里对她挺合适的。”
“好极了。”我说。
“我在乡下也挺好。”他说话时没有看着我,而是凝视饮料器对面大镜子里
他自己的脸孔。“现在这种情况对我挺合适的,”他看着镜子里的脸孔说。他脸
上带有雀斑,细皮白肉,额前披着一绺蓬松的乱发。这是一张天真无邪、无忧无
虑的面庞,仿佛他攀登上最后一个高峰,正在俯视脚下通向目的地的又长又直的
大道。
我说过,如果威利称得上是个永远交好运的人,那么道尔夫·彼尔斯伯里和
警长就是他的运气。他们打败威利,让J ·H ·摩尔建造新校舍。J ·H ·摩尔
用的是彼尔斯伯里的远房亲戚的造砖厂生产的砖头。新校舍是一所方方正正的大
房子.两头有太平梯。太平梯不是圆柱式,里面没有可以让孩子们滑下来的螺旋
形滑槽,而是造在房子外部的铁制楼梯。
校舍没有发生过火警,只有过一次救火演习。
校舍落成两年以后终于出事了。当时正在举行救火演习。在高层楼的孩子们
开始使用太平梯。最先到达西边太平梯的是低年级的孩子,他们走不快。
他们后边是一群大孩子,七八年级的学生。因为低年级学生挡着道,太平梯
上和顶端平台上挤满了孩子。这时砖缝松动,楼梯和墙壁相连的螺钉和铁杆松脱,
整个楼梯断裂,把孩子们向四方摔了出去。
三个孩子当场丧命。他们摔死在水泥地上。十来个孩子严重残废。有几个以
后情况一直不好。
对威利来说,这是运气。
威利并没有主动利用这个运气。他用不着这么做,大家都明白了。他出席镇
上为三个死难儿童举行的葬礼,恭恭敬敬地站在后排。但是一个孩子的爸爸,老
山迪恩先生看见他站在人群后面。人们还在向棺材堆土封穴时,山迪恩先生挤过
人群,抓住威利的一只胳臂,把它高举过头,大声说道,“上帝啊,我因为赞成
邪恶,投票反对正直的人而受到惩罚。”
人们大为感动。有些妇女哭泣起来。人们纷纷挤上来紧紧握住他的手。
全场一片欷歙。威利也热泪盈眶。
这就是威利的运气。不过好运往往降在并不需要运气的人身上。
他赢得了梅逊县的人心。城里各家报纸都刊登他的照片。不过,他不再竞选
任何职务。他还在父亲的农场里干活,晚上攻读法律。他唯一的政治活动是为一
个家伙发表演说,这个人在预选中反对彼尔斯伯里的一位众议员朋友。威利的演
讲并不出色,至少我听到的那个不怎么样。但他用不着妙语惊人。大家根本不仔
细听他讲话。他们只是来看看威利,为他鼓掌,然后去投票反对彼尔斯伯里的朋
友。
有一天,威利终于发现自己在竞选州长。其实他只是在预选中竞选当民主党
的候选人,不过在我们州里,这就是竞选州长。
参加竞选的预选并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只要凑上一笔能应付竞选资格费
的钱,任何人都可以参加竞选,把他的名字印在选票上。不过,威利的情形有所
不同。
民主党在我们州里有两大派别,裘·哈里逊派和麦克默菲派。哈里逊以前当
过州长,麦克默菲是现任州长? 他希望能够连任。哈里逊是城里人,他的支持者
几乎全是城里居民。麦克默菲并不是乡下人。他在杜勃伊斯维尔出生长大,杜勃
伊斯维尔可不是个小地方,人口将近九万。但他在乡村和小县城里有很多支持者。
他对乡下老百姓挺有办法,总能得到他们的选票。因此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竞选。
正是这种形势把威利卷了进去,使他登台参加表演。
哈里逊的班子里有人想出一个主意——上帝知道这并非他的发明创造——再
找一个笨伯当候选人,以此争夺麦克默菲的选票。这个人必须在乡下深孚众望。
他就是威利,因为他在这个州北部的农村里是个举足轻重的人物。
4
他们并未和威利签订密约,事情是一点点发展起来的。有几位城里的绅士到
梅逊市去拜访他,他们穿着条子西裤,坐了一辆高级轿车。其中一位就是达菲先
生,泰尼·达菲。达菲先生已经不是当年在斯雷德啤酒店后屋和威利初次见面时
的那个达菲,他已经平步青云飞黄腾达。城里来的先生们吹捧威利,说他是全州
的大救星。我认为威利跟常人一样,心有疑虑,处事谨慎。但是有人投你所好说
些你爱听的话,你的谨慎与小心就会抛到九霄云外。何况他们还把上帝抬了出来。
大家说上帝插手干预了建造校舍这件事。上帝站在威利一边。上帝证明他是正确
的。其实威利按一般标准来说并不十分虔诚,不过,学校校舍倒坍这件事也许使
他觉得他跟上帝、命运或运气有着特殊的关系。当地居民中有这种想法的也不乏
其人。你怎么看待这件事,你去不去教堂做礼拜,关系都不大。由于上帝的一举
一动总是神秘莫测,因此威利对上帝派了几个穿条子西裤坐高级轿车的人来执行
他的旨意毫不奇怪。上帝在召唤威利,而泰尼·达菲不过是个穿着讲究、坐凯迪
拉克而不是骑自行车的西部联盟的人员。于是威利签署收据。
威利准备大干一番。他现在当上律师了。他已经当了一小段时间的律师。
在失去县司库的职务以后,他认认真真地刻苦钻研学问,把干农活和兜售家
用小修小补工具箱以外的时间全部用在学习上。盛夏酷暑,他在房间里攻读到深
夜,飞蛾扑打纱窗,扑向桌上幽黯的小油灯;他疲惫不堪,但仍埋头书本。寒冬
腊月,生锈的烧垃圾的炉子里的火早巳熄灭,北风呼号,来自千里之外的凛冽寒
风在深夜里摇晃着窗户和房子,而威利低首攻读全然不顾。好久以前,在遇到露
西以前,他曾在邻县马斯敦的一所浸礼会办的学院里上过一年学。这个学校,名
为学院,其实只是中学而已,但他在那里读了几大本书,了解了书中提到的一些
有名的人物。他没有钱,只好离开那所学校,但他记熟了那些名人的大名。接着,
战争爆发,他参军入伍,给派到俄克拉荷马某地的一所军营,他觉得他上当受骗,
以为自己错过了好机会。战争结束以后,他得在他父亲的农场里干活。每天晚上
他博览群书,不只是法律书籍,能搞到手的任何书他都仔细阅读。他要了解国家
的历史。他有过一本大学课本,是一本又厚又大的书。多年以后,他把这本书拿
给我看。他用手戳戳书说,“他妈的,我几乎背得出里面的每一个字。所有的人
名、年代我都滚瓜烂熟。”他又带着十分轻蔑的神情戳戳这本书说,“写这本书
的家伙真他妈的一无所知。他根本不了解事物。他一无所知。我敢说当时的情况
跟现在完全一样。一大群人你争我夺而已。”不过,他读了记载大人物事迹的书。
他有一个笔记本,是个挺大的布面笔记本。他在里面记下摘抄的警句和心得体会。
很久以后,他给我看过这个笔记本。我随手翻翻,发现里面有不少爱默生((1803
一1882) ,美国散文作家、哲学家及诗人)、麦考莱((1800 一1859) ,英国史
学家)、本杰明·富兰克林((1706-一1790) ,美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民主主
义者,开国元勋之一,科学家)和莎士比亚的语录,他抄得很工整,但字体笨拙
幼稚。我翻阅时,他用既亲热又轻蔑的口气说,“嘿,从前我以为写书的人无所
不知。我以为书中自有黄金屋。是啊,我想,我得好好下点功夫,得上一份。”
他哈哈笑着,又加了一句,“是啊,我当时以为我是个大傻瓜。”
他打算博览群书,分享一份读书的好处。结果,他学了法律。生活中增添了
露西,接着是儿子汤姆,还要干活,还有县政府工作,不过他到底还是学好了法
律。泰利镇的一位老律师帮助他,借书给他,解答他的问题。他学了近三年。
如果他想勉勉强强应付法律考试的话,他完全用不了三年的时间。当时——
其实今天也一样——并非只有天才才能通过考试的。“我实在是个傻瓜。”有一
次威利谈起当年情景时对我说,“我以为人人都得把那些玩意儿学深学透。我以
为他们真要我精通法律。他妈的,我去应考,一看题目差点儿没笑出声来。
我坐在家里苦读,而他们却出这种无聊的小问题来考我。种玉米的黑鬼要是
会写字的话都能回答这些问题。我早就该仔细瞧瞧我见到过的律师,那我早就会
知道,呆子傻瓜都能考得好,都能当上律师的。不过,我当时不那么想,我一心
一意要学好法律。“他哈哈大笑,然后止住笑声说,”不过,我学到些法律知识,
我有耐心等待。“他说话时神情刚毅。这是寒冬腊月守着烧垃圾的汽油桶啃书本、
盛夏酷暑伴着飞蛾扑打纱窗的噪声攻读到深夜培养出来的坚持不懈的顽强精神。
他确实有耐心。他读完了泰利镇老律师的全部藏书,他还自己购置新书,用从农
场、从兜售家用工具箱中辛苦积攒起来的钱去买书。终于,盼望已久的日子到来
了。他穿上一身藏青哔叽做的、臀部磨得发亮的节日穿的西服,坐上火车进城去
参加考试。他等的日子够久的了,他已把书本钻研精通了。
他现在已经是个律师。他可以把工作服挂在钉子上,汗水再也不会湿透工作
服了。他可以在梅逊市布店楼上租一间屋子作为他的律师事务所,等着主顾上楼
敲门,楼道一片漆黑,你得摸索着走上楼梯,楼道的气味跟在阁搂里放了二十年
的旧箱子一样难闻。他现在是律师了。他花了很长的时间才当上律师。
他之所以花了这么长的时间,是因为他一定要以自己的条件和方式当律师。
现在一切都过去了。也许他花的时间太长了。时间花得太多就要出事。结果,你
自己变得微不足道,你的追求替代了你的身心,因为你付出的代价太大了,在追
求中,在等待中,在实现愿望的过程中你付出太多的代价。结果,他们只问你一
些无聊的小问题。
现在,追求和等待已成往事。威利理了发,买了顶新帽子和新公文包。公文
包里放着他的演讲稿( 是手书的稿子,而且他比划着给露西试讲过一遍,好像是
为中学演讲比赛做准备) 。他还结交了不少新朋友,他们下巴松弛,胡子刮得很
干净,鼻子尖尖,脸色苍白,爱拍他的肩膀。他还有个主管竞选的经纪人泰尼‘
达菲。他介绍他时总用一种过分炫耀、过分高兴的神情说:“请大家来见威利’
斯塔克,本州下届州长。”而威利就会像主教似的郑重其事地向你伸出手来。因
为他不会随机应变。
我过去常常奇怪,他怎么会是这种样子。如果他在梅逊县竞选过某个职务的
话,他绝不会采取这种态度的。他一定会实实在在地衡量局势,考虑自己当选的
可能性。如果他独立参加州长预选的话,他也会实事求是地观察问题。可惜,不
是这么一回事。他受到召唤。他受到感召,他听到呼唤。因此,他有些肃然起敬。
令人奇怪的是,他竟然没有认真看待泰尼·达菲和他的朋友们,没有意识到他们
的所作所为并不光明正大。不过,照我看来,这没什么可以奇怪的。
泰尼·达菲召唤他的声音不过是他内心深处的自信和盲目冲动的回声。正是
这种自信与冲动驱使他日复一日地苦读到深夜,使劲揉眼睛驱赶睡意,在笔记本
里抄写名人警句和杰出的思想,一个劲儿地钻研法律书籍的发黄的书页,好像真
要把它们吞噬下去。对他来说,拒绝泰尼·达菲的召唤跟圣人拒绝深夜传来的召
唤一样困难。
他对现实世界毫无接触。他不仅因为听到召唤而困惑,他还被他倾心追求的
高位弄得头晕目眩。众人的注目,强烈的光芒使他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归根结
蒂,他刚刚从黑暗中走出来,在相当长的时期内,他整日在农场里劳累,见到的
只是他家里的人( 他很可能生活在他们中问,却不太感觉到他们的存在) 。
夜晚,他在屋子里苦钻书本。他努力,他摸索,他渴望,内心十分痛苦。因
此,他一旦受人注目,便晕头转向,这没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
是的,他了解人性。他在县政府大楼里呆过一段时间,足以了解人的本质。
( 确实,他被赶出县政府大楼。不过,不是因为他不懂得人的本性,而也许
是因为他了解的不是一般人的本性,而是他自己特殊的天性。这是比是非善恶还
要深刻的本质。他成为殉道者,不是因为他愚昧无知,也不仅是为了正义,而是
因为他了解自己的、比是非善恶更为深刻的本质特性。) 他了解人的本性,但现
在这种了解受到干扰。从某种意义来说,他过分推崇人性。他以为别人像他一样,
为他一心向往的高位所具有的宏伟和光荣所迷惑,搞得晕头转向,以为他们只爱
听华丽动听的语言和侃侃而谈的论述。因此,他的演讲词都是这种风格,都是事
实及数字( 他的税收规划、道路规划) 和豪情壮志( 当年用幼稚潦草的笔迹抄在
笔记本上的豪言壮语的翻版,只是由于年代已久,不很清晰宏亮了。) 的奇怪的
组合。
威利驾着还挺像样的旧汽车( 一辆分十八次付款买来的旧汽车) 走遍乡下。
电线杆子,玉米仓,木板篱栅上到处都贴着有他头像的大幅海报。他每到一镇总
是先去邮局看看有没有露西的来信,然后和当地的政客会面,握手言欢( 他对此
不太起劲,那些政客喜欢空谈原则,不肯具体许诺) 。接着他便在一家旅馆落脚
( 房费两元钱,不带洗澡设备) ,进一步加工他的演讲稿。他对这玩意儿不断进
行润色和修改,一心要使每次演讲都是盖底斯堡演说(指美国总统林肯于1863年
南北战争后期在盖底斯臻发表的著名演说)的翻版。也许他修改一阵子就会起身
在房间里来回走动。他走着走着,忽然就开始说起演讲词。如果你住在他的隔壁
房间里,你就会听见他念念有词地走着。如果他停了下来,你知道他一定是站在
镜子面前,设计一个更有说服力的手势。
有时候,我确实住在他隔壁的屋子里,因为我奉命为《记事报》报道他的竞
选情况。我躺在床中央弹簧坍陷处的坑中,这是来往旅客日久天长的重压造成的。
我穿着衣服仰天躺着,凝望香烟的烟雾冉冉上升,布满天花板,好像是一部颠倒
的展示云雾深处一股瀑布的电影的慢镜头,也好像是埃及人描述的随着最后一口
呼吸而离开平躺着的、穿着不合身的背心长裤的肉体飘摇上升的苍白无力的灵魂。
我常常躺在床上看着烟雾从我嘴里渐渐飘散,我不知不觉,一心望着烟雾,仿佛
我既无过去也没有将来。突然,威利会在隔壁房间里走动起来,他步履沉重,口
中念念有词。
这是一种责难,一种冒犯,既能令人捧腹大笑,也能催人泪下。你知道内情,
你躺在那里听着他一心一意为当州长而忙碌,你真想扯过枕头捂上嘴不让他听见
你咯咯的笑声。可怜的大傻瓜和他的演讲词。但是墙那边,他不住地背诵讲演词,
他的脚不断地沉重地走着,前前后后来回走动着,好像是锁在房间里或关在笼子
里的一头猛兽在来回走动,摆动着沉重的脑袋,寻找出路;它坚持不懈,百折不
挠,凶猛地坚信有朝一日,不是现在而是有朝一日,总有一块木板、一条门栅或
一根门闩会松动。而它可以就此脱身。你倾听着,你会忽然怀疑木板和门栅是否
经受得住。他的脚步声不肯停歇,它们不像人,不像野兽,而像机器一样践踏你,
像大盆里的碾槌和捣杵,而你就是盆里的东西,偶然掉进盆里的东西。捣杵毫不
关心盆里是谁。它只是一味地捣着,直到你不复存在;但它还继续捣着,直到机
器损坏或者有人切断电源。
下午,你想在阴暗的房间里陌生的床上躺一会儿,凝望烟雾缭绕上升,你想
排除万念,既不回首往事,又不思索未来。然而脚步声,这只野兽,这些棒槌,
这个傻子,不肯罢休。你会猛地起身,坐在床边,很想大声骂上几句。但是你没
有骂出口。因为你在纳闷,充满痛苦而又无能为力的纳闷,究竟是什么内在力量
使他永不停步。也许他是傻子,也许他当不了州长,也许除了露西以外没有人想
听他的演讲。但是他的脚步声就是永不休止。
没有人要听他的演讲,连我都不想听。这些演讲实在可怕,都是他搜罗来的
有关治理本州的事实与数字。他会说,“好吧,朋友们,如果你们肯耐心听我一
会儿,我将告诉你们一些数字。”于是他便清清嗓子,笨手笨脚地摸出一张纸,
这时听众不再挺直腰杆凝神细听,有些人掏出小刀清理指甲。威利没有想到,他
站在台上对乡亲们演讲时应该像他平时和人面对面讲话一样。平时,当他争论得
起劲时,他会凑过身子,好像字字句句都是肺腑之言,他的眼睛也会瞪得大大的,
炯炯有神。如果他站在台上像平时争论问题时那样讲话,也许可以征服选民。可
惜他并没有这样做,他一心想要像个举足轻重的大人物。
威利在本地区内活动时,这种演讲方式还行得通。校舍事件的影响使他还具
有一定号召力。他站在上帝一边,而上帝显了灵。上帝让太平梯倒坍来说明他的
观点。然而,当威利到本州中部地区游说时便遇到了麻烦。一到较大的城镇他就
发现那里的乡亲并不关心上帝究竟赞成对立双方的哪一方。
威利明白出了事儿,但他不知道原因何在。他的脸瘦下一圈,薄薄的皮肤似
乎绷得更紧了,但他并没有愁容满面。这一点很令人发笑。威利完全有理由焦虑
不安,但他偏偏并不发愁。他只是有些恍惚,仿佛在白日做梦,正要醒来。他走
上讲台开始演讲的时候,他的面容清癯、精神振作、神态宁静,好像是大病初愈。
但他得的疾病尚未痊愈。他得了奔马性政治贫血症。
他闹不明白什么地方出了毛病。他像一个患感冒的人以为是天气骤然变冷而
因此着凉,并且奇怪别人为什么不索索发抖。也许由于他渴望一丝人情温暖,他
常常在深夜到我房间来小坐片刻,在讲演、握手等等结束以后,他便走进我的房
间。我喝干上床前的最后一杯酒,而他一旁坐着,很少说话。不过,有一次在莫
里斯镇,他受到少有的冷遇。他在我房间里默不出声地坐了一阵子,突然问道。
“杰克,你觉得竞选进行得怎么样? ”
这是一个令人难堪的问题,就像在问“你看我的老婆有没有外遇? ”“你知
道我是犹太人吗? ”等等诸如此类的问题一样叫人为难。这倒不是因为你难以作
答,你总可以撒谎或者讲实话;它令人难堪的是有人竟然提出这样的问题。
可我还是对他说,“挺好的,我看进行得蛮顺利。”
“你确实这样想? ”他又问。
“当然。”我说。
他思索一阵便接受了我的观点。他又说,“他们今晚好像不大注意听讲。
我谈税收规划时,他们好像心不在焉。“
“也许你谈得多了一点。他们的脑子招架不住。”
“不过,他们好像对税收问题还挺注意。”他说。
“你说的太多。你只要告诉他们,你会向富人征收重税。有关税收的其他事
项都不必讲。”
“我们需要一个比较平衡稳妥的税收规划。目前所得税占全州总收入的百分
之一”
5
“好了,好了,”我说,“我听过你的报告。不过他们才不理会这一点呢。
去他们的,你得让他们哭,让他们笑,让他们以为你跟他们一样软弱,会犯错误。
要不然就让他们觉得你是万能的上帝。再不,就让他们生气,甚至对你生气。你
得把他们煽动起来,怎么煽动都行,随便借个什么题目发挥都行。只有那样,他
们才会喜欢你.才会一听再听你的演讲。你得抓住他们的弱点。他们大多数人都
死气沉沉,二十年来毫无生气。该死的,他们的妻子已经老掉了牙,腰身臃肿,
他们的肠胃接受不了烈性酒了,他们连上帝都不信奉了。现在就靠你给他们来点
刺激,让他们重新活跃起来,富有生气。只要讲半小时就够了。他们就是来听半
个小时。给他们讲什么都行。但是看在耶稣的面上,千万别去提高他们的思想。”
我精疲力竭向后一靠。威利在冥思默想。他坐在那儿,纹丝不动,面容安详、
纯洁,然而你只要仔细倾听,就听得见他头脑中沉重的步伐,有样东西禁锢在他
的头脑里,正在来回走动。过了一阵子,他冷静地说,“是啊,我知道有些人就
是这么讲的。”
“你又不是三岁小孩。”我说,我突然生起气来。“你在梅逊县政府里干活
的时候,既不聋,又不哑,虽然你是靠了彼尔斯伯里的关系才进了县政府的。”
他点点头。“是啊,”他说,“我听过这样的讲话。”
“这种讲话到处有人传播。”我说,“这不是什么秘密。”
他忽然问道,“你认为他们讲的确是真话? ”
“真话? ”我应了一声。我几乎反问自己,我说,“该死的,我不知道。不
过,证据很多,这是肯定的。”
他又坐了一会儿才起身道了声晚安回屋去。不多一会儿,我便听见他在隔壁
来回踱步。我脱衣上床。但隔壁步声不停。老谋深算的决策人躺在床上听了一阵
隔壁房间的脚步声说,“这该死的家伙在挖空心思想个笑话,明天晚上好在斯吉
德莫尔讲给选民听,逗大家发笑。”
老谋深算的决策人猜对了。候选人在斯吉德莫尔确实讲了个笑话。可是他并
没有把大家逗笑。
不过,我也是在斯吉德莫尔遇上萨迪·伯克的。演讲完毕以后,我到一家希
腊人开的咖啡店找了个座位,要了杯咖啡来镇定神经。我躲开了人群,避开一切
高声喧哗、臭汗味和众人的目光,总算偷得一点清闲。我正喝着咖啡忽然看见萨
迪·伯克走进咖啡馆。她四下巡视看见了我,便走过来坐在我对面的座位上。
萨迪是威利新交的朋友,不过我和她已是老相识了。据传,她还是某个名叫
申一申·普克特的好朋友。申一申·普克特嚼申一申牌口香糖以防口臭。
他是个挺发福的人,无论身体、政治都挺发福。他以前是( 也许现在还是)
裘·哈里逊的朋友。有人猜测,申一申就是想出利用威利当傀儡的聪明家伙。申
一申长得不难看,可他配不上萨迪。萨迪算不上漂亮,那些评选美女的裁判,那
些决定俄勒冈小姐、新泽西小姐的评审员绝不会说萨迪漂亮。她身段挺漂亮,可
你很容易忽略这一点,因为她的服装太糟糕,她的动作太别扭,太剧烈,太张牙
舞爪。她一头乌发,但剪得长短不合适,乱蓬蓬的好像通了电,披得满头满脸。
如果你仔细端详的话,你会发现她五官很端正。但你不大会注意到这一点,
因为她脸上有麻子。不过,她的眼睛确实很动人,眼窝很深,又黑又亮。
不过萨迪并不是因为长得不好看而与申一申不太般配。申一申配不上她,因
为他是个卑鄙的家伙。她跟他相好也许就是因为他长相漂亮。谣传说是她把他搞
进能捞到好处的政界圈子里去的。萨迪是个精明人。她阅历很广,历尽沧桑.学
到不少窍门。
那天,她随着威利的队伍来到斯吉德莫尔。她在威利指挥部里身份暖昧,表
面上当个秘书( 也许当申一申的暗探) 。事实上她到处活动,做了大量组织工作,
还向威利介绍当地著名人士的情况。
好,她现在以她特有的步伐疾步走到我在希腊咖啡馆的座位前,望着我大声
问道,“我能跟你坐一块儿吗? ”
我还没回答她已经坐了下来。
“干什么都行,”我殷勤地说,“一块儿站着、坐着、躺着都行。”
她麻脸上那双炯炯有神的、深陷的、又黑又亮的跟睛颇为挑剔地上上下下把
我打量一番,然后她摇摇头,“谢谢,不必了。我喜欢维生素充足的人。”
“你的意思是我不够漂亮? ”我反问她。
“漂亮不漂亮,我才不在乎呢。”她回答,“不过我不喜欢那种像一盒倒翻
了的通心粉的人。只有胳臂、腿,嘎嘎直响。”。
“好吧。”我说,“我收回求婚的要求。郑重收回。不过,你既然提起维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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