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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5 罗伯特(美)
里来电话,让我们立即向你报告。”
“骗人的家伙。”头儿说。
他直起身子,铁丝失去了他的重量。我转过身来。我估计他们的打情骂俏快
结束了。果然如此。“来啊,”头儿说着便向山坡上的房子走去,萨迪走在他身
边,使劲迈着大步,绉纹布的裙子都快撕破了。我慢吞吞地跟在后面。
我们走近长着楝树、满地都是一踩就裂的楝树籽的大门时,头儿说,“叫他
们马上都走。”
“泰尼打算在这儿吃晚饭。”萨迪说。“然后糖娃开车把他送到梅逊市去赶
八点钟的火车回城。你曾邀请过他。”
“我现在不请他吃晚饭了。”头额回答,“把他们都赶快轰走。”
“无上光荣。”萨迪说道。我认为这是她的由衷之言。
她把他们都轰走了,而且做得干净利索。他们的汽车顺着砾石路开走了,车
里人挤得满满的,后轴的弹簧都压扁了。于是,黄昏的宁静笼罩一切。我走到屋
子的另一端。那儿,在柱子和橡树之间悬挂着一张由铁丝和桶板搭成的当地常见
的吊床。我脱掉外套,挂在柱子上,把洒瓶从裤子后兜挪到侧面的口袋里,免得
躺下时酒瓶会把胯骨压断。接着,我爬上吊床。
院子的另一头长着蔓生的常春花。头儿在那边满是尘土的草根上徘徊踱步。
反正这是他的宝贝儿,得由他自己来伺候,我只管自己躺在吊床上。我躺在吊床
上仰望那橡树叶子背阴的一面——叶子干巴巴,灰朦朦,呈黑绿色,有些叶子上
有铁锈似的斑点。这种叶子过不了多久便会从树枝上脱落——不是被微风刮落,
而是由于自身纤维组织松散,大白天都会自行落下。树叶掉下来的时候,可能阳
光灿烂,空气寂静得令人心痛,就像你看过牙医,把牙拔了,第二天还觉得牙疼
一般,好像你站在街角等候绿灯时,突然往昔的情景袭上心头,你想到如果世事
不变、岁月如旧,又该是怎样的一番情景,因而心中一阵发痛。
我正在凝神观察树叶,突然听见谷仓那里的院子里传来一声噼啪的干裂声。
接着又响了一声。我终于醒悟。这是糖娃在场院里练他的38毫米口径的手枪。他
常常在一根柱子上放个瓶子或铁皮罐头,然后转过身来,背对着柱子朝前走。他
左手捏着枪管,子弹顶上膛;他迈着粗短的小腿坚定地朝前走着。
毛哔叽的蓝裤子在臀部像个布袋似的松松垮垮。夕阳的余晖在蓬乱头发中的
秃顶上跳跃闪烁,像是发白的青苔。突然,他收住脚步,用右手抓住他那漂亮玩
意儿的枪把,转过身子——他的动作迅捷而又别扭,仿佛体内某根弹簧突然断裂
——于是漂亮的玩具砰然作声,铁皮罐头便从柱子上蹦下来,或者是瓶子的碎片
四下飞落。他大多数时候会命中目标。打中以后糖娃会摇摇头说,“混——混—
—混蛋,”这时他的口水就会四处乱溅。
有时候只有一下爆裂声,接着半晌没有动静。这说明他第一枪就命中目标,
正在返回柱子重新摆上瓶子和罐头。于是,过一阵又会有一声枪响,接着又得等
上一阵子。有时候,接连砰砰两下。这意味着糖娃的第一发子弹失误了,第二下
才打中目标。
我一定是睡着了,头儿站在我身边说“该吃饭了”,我才清醒过来。
我们进屋吃饭。
我们在桌边入座,斯塔克老人坐在桌子一头,露西坐在另一头。露西把滑到
脸旁的一绺汗水湿透的头发向后抿一抿,像将军检阅部队似地向桌面最后扫视一
番,看看刀叉碟盘是否一应俱全。不错,她又活跃起来。好久以来,她总像离了
水的鱼,不得其所。不过,一旦你让她得其所哉,她会像一只从口袋里逃出来的
小猫,欢蹦乱跳。
餐桌周围的人开始动嘴吃了起来,她看着大家吃饭。她坐在桌边,吃得不多,
老是注意谁的盘子空了可以添菜,看着大家吃得起劲。她坐在那里,脸色渐渐舒
展,流露出内心对幸福的信念。轮机长半夜来到轮机房,巨大的机轮转得飞快,
活塞杆上上下下反复运动,巨大的钢铁偏心轮在轨道里像芭蕾舞演员似的转动着,
整个机房在电灯光照耀下,轰鸣、闪烁、欢唱,犹如上帝永恒的头脑,轮船以每
小时二十二海里的速度在星空下,在平滑如镜的海面上行驶。轮机长心花怒放、
乐不可禁。露西现在就有轮机长这种美滋滋的神情。
餐桌四周,人人吃得兴高采烈,露西坐在那儿心满意足,无比快乐。
我终于咽下最后一勺巧克力冰淇淋。我像用刚拌好的水泥填注柱子坑似地使
劲把冰淇淋塞下喉咙。这时头儿说话了。他食量不小,而且总吃得不慌不忙。他
吃完最后一口,抬起头来,用餐巾抹抹脸,说道,“唔,看来杰克、糖娃和我得
上公路去呼吸点夜空气。”
露西很快抬起头瞥了头儿一眼,又马上避开目光,扶起一个盐瓶。粗一看。
露西的举动很自然,符合妻子的身份。任何妻子在丈夫吃完晚饭,推开盘子
说他要进城去一会儿时都会这样看丈夫的。不过,你马上知道,露西和她们不一
样。她的眼光里没有询问、抗议、反驳、命令,也没有自我怜悯、哀泣或你不爱
我之类的神情。她的眼光没有任何含意,因而非同寻常。这是一种精湛的技艺。
这种表示领悟而没有评价和反应的眼神堪称绝技。如若不信,你不妨一试。
斯塔克老人看看头儿说,“我原以为——我以为你会在这儿过夜的。”老人
这句话的含意不难理解。孩子回家了,老人便会下钩撒网想方设法把孩子留在身
边。老头儿或者老太太,并没有什么话要对孩子讲。他只要孩子在椅子里坐上几
个小时,然后在家里睡上一觉。这并不是爱。我不是说天下没有爱这样东西。我
指的只是一种既不同于“爱”却有时又叫做“爱”的另一样东西。很可能没有这
样东西,爱便不存在。然而,这东西本身绝非爱。这只是人的天性,对血亲骨肉
的渴求,也是人的命运。人具备这样东西,因而有别于尤忧无虑的兽类。
你的诞生使你父母体内失却某样东西,他们将想尽办法重新获得它,它就是
你。
他们知道全部收回是不大可能的,于是他们便想方设法从你身上多获得一些。
在枫树下野餐等传统的美好的家庭团聚,其实很像让人跳进水族馆的章鱼池。
总之,这是那天晚上我心里在想的话。
斯塔克老人干咽了几下,喉结上下滑动了几次,他抬起那蓝色、忧伤、昏朦
的老眼看看头儿。那是他的亲生骨肉,但你根本想不到。老人垂下钓丝,但是鱼
并未上钩。他钓不着威利了。
“不,”头儿说,“我得动身了。”
“我原以为——”老人又开口说话,但他放弃了,只是嘟囔一声,“不过,
要是办正经事的话——”
“不是正经事。”头儿说。“只是为了开心。至少,我希望在我完事以前能
开开心。”他哈哈一笑,站起身子,亲吻一下妻子的左脸颊,又以父亲拍儿子肩
膀的那种尴尬神情拍拍他儿子汤姆的肩膀,( 父亲拍儿子肩膀时总带有歉意;任
何人,即使是头儿,拍汤姆·斯塔克肩膀时,最好道个歉,因为他是个蛮横无礼
的混蛋。那天晚上,他父亲拍他肩膀时,他连头都不抬。) 头儿说了一声“别等
我”,便朝门外走出,糖娃和我跟着出门。我听到的第一条新闻是我也得去呼吸
些夜空气。不过头儿常常如此,很少详细说明他的行动或打算。我对他很了解,
知道他就是这么个人儿。
我走到凯迪拉克时,头儿已经坐在副驾驶座上。我便坐到后座,作好思想准
备在拐弯时从车的一头给摔到另一头去。糖娃钻到方向盘后面的座位上发动汽车,
嘴里开始发出“嘶一一呼——呼”的声音,就像深更半夜沼泽地里猫头鹰飞走时
发出的声响。如果他时间充裕,口水充沛的话,他会问,“上哪儿去? ”
但头儿没有等他说出话来便说,“去伯登埠头。”
伯登埠头。原来如此。我早就该想到了。
伯登埠头离梅逊市一百三十英里,在梅逊市的西南。如果你把一百三十乘以
二,来回便是二百六十英里。当时已经快九点钟,满天星斗,地面低处露水浓重,
薄雾冉冉上升。上帝知道我们几点钟才能回来睡觉,而第二天一早又得起床,吃
丰盛的早餐,坐汽车回省城去。
我闭上眼睛,仰靠在椅背上。砾石纷纷溅起,冲撞着挡泥板下侧。后来砾石
撞击的声音消失了,车尾猛地冲向一边,我跟着摔了过去。我知道,我们回到石
板路。正风驰电掣向着目标前进。
我们将沿着石板路飞驶。星空下,黑暗的田野里升起一层薄雾,石板路在丛
林和田野之间发出幽幽的白光。路边远处迷蒙的雾气里露出一座谷仓,就像河水
冲决堤岸时,一座房屋高高地矗立在上涨的水面上;大路边站着一头牛,牛腿周
围薄雾缭绕,露水沾湿的牛角在星光下发出晶莹的光亮。牛会看见我们黑乎乎的
影子,而我们则向着车前耀眼的光柱猛冲。我们永远冲不进耀眼灯光所照射出来
的走廊,因为灯光总在前面划破黑暗。牛站在齐膝深的雾气里,看着黑乎乎的影
子和影子前面的光柱。它并不回头,而是带着万能的上帝或命运之神那种拒人于
千里之外的、庄严的、毫无报复心理的冷漠神情,继续凝望曾经有过黑影和光柱
的地方。如果我像牛一样,站在齐膝深的薄雾中,看着黑影和强烈的光柱从身边
飞驰而过消失在田野及丛林之间,我也会有这种漠不关心的神情的。
可惜我并不站在田野暗处,膝边没有薄雾缭绕,黑夜的宁静并没有在头脑内
滴答作响。我坐在汽车里,汽车驶向伯登埠头;而伯登埠头是以我所继承的家族
姓氏命名的,是我诞生成长的地方。
我们在两边一望无际的田野中间行驶,偶尔经过一个小镇。沿街树木下一排
排的房屋里,灯光早巳熄灭。只有中央大街的电影院入口处还灯火通明。飞蛾嗡
嗡地扑向灯光,又冲向地面,落在水泥铺成的人行道上,有人踩着的话,便会发
出爆裂声。台球房门前站着的人会抬起头来,看见又黑又大的鬼影疾驰过街。有
人会向水泥地啐口唾沫,骂一句,“混帐王八蛋,他以为他了不起得很。”
他嘴上这么说,心里却希望自己就坐在黑色大汽车里,汽车大得像灵车,坐
垫弹簧松软得像妈妈的胸脯,车速高达七十五英里,而发动机的歌声柔和平稳。
他希望能坐在黑色汽车里向着黑夜的某个地方驶去。是啊,我正向着一个地方飞
速前进。我就要回到伯登埠头。
8
我们将顺着海湾边新建的林荫大道来到伯登埠头。埠头的空气带咸味,虽然
搀着一点潮淹区的幽幽的甜丝丝的鱼腥昧儿,但仍然十分清新。我们可能会在午
夜时分赶到伯登埠头。闹市区三条街上灯火阑珊,万籁无声。过了闹市和市中心
的小房子,沿着海湾,在玉兰树和橡树后面,还有房子,白色的墙壁在黑色的树
荫中一闪一闪时隐时现,白天是绿色的百叶窗,现在受白墙的衬托呈暗黑色。百
叶窗后面的房间里,人们躺着睡觉,身上只盖一条被单。是啊,我在百叶窗后面,
从我还要尿床的儿时起,不知度过多少个夜晚。我是在百叶窗后的一间房间里出
生的。今天晚上,我母亲就沉睡在一排百叶窗里面。她穿着带褶纹花边的睡衣。
她的脸颊像少女一般光滑细腻,只是嘴边和眼角稍有细细的皱纹,不过在暗处还
不易被人发现。她的一支光胳臂压在床单上,涂着指甲油的手瘦削、脆弱、苍老。
长着漂亮的金黄色八字须的西奥多.墨莱尔也睡在这间屋子里,他的呼吸略带咝
咝声,因他有慢性喉炎。不过,他睡在那里完全合法,我母亲嫁给了西奥多‘墨
莱尔。墨莱尔比我母亲年纪小得多,他圆圆的脑袋上长着太妃糖似的漂亮的金色
卷发,他是我的继父。不过,并不是我的第一个继父。
再过去几栋房子便是斯坦顿家,房前也有橡树和玉兰树;这座房子上着锁,
百叶窗里面无人安睡,因为安妮和亚当现在住在城里,他们长大了,不再和我一
起去钓鱼。他们的父亲已经去世。顺着这排房屋再往前走,在开阔的田野边上便
是欧文法官的家。我们的汽车要一直开到他家门口。我们要去拜访法官。
“头儿,”我喊了一声。
头儿转过脸来,在前车灯强烈的光柱下,我只能模糊地看到他矮胖脑袋的轮
廓。
“你打算怎么跟他谈话? ”我问道。
“小伙子,这得到时候才知道。”他说。“他妈的,”他改口说,“我也许
什么都不对他说。我不知道有什么话要对他讲。我只是想好好看他一眼。”
“法官不是胆小怕事的人。”我说。就是嘛,我认为法官不是一个容易吓唬
的人。我想起他那挺得笔直的腰杆,他纵身下马的姿态,他把缰绳往斯坦顿家的
篱笆桩上一套,手拿着巴拿马草帽快步走过贝壳铺成的小道登上斯坦顿家的阳台,
暗红色的粗发像马鬃似地竖立在高傲的脑袋上,红色的弯钩鼻子十分显眼,黄眼
睛又明亮又严峻,好像两颗黄宝石。不过这是快二十年前的情景了,也许他现在
腰杆子不那么挺直( 这种变化过程往往很慢,难以辨认) ,也许近来他的黄眼睛
有些朦胧了,不过,我还是不相信法官会变得容易给人吓倒。我认为我可以拿这
一点打赌:他不会害怕的。要是他害怕了,那对我来说是莫大的失望。
“不,我并不指望轻而易举地把他吓倒。”头儿说。“我只是想看看他。”
“算了,去他的,”我脱口而出,而且猛一下坐直了身子,“你疯了,你以
为你能吓唬倒他。”
“别那么紧张。”头儿说着哈哈大笑。我看不清他的脸色。在车头灯的强烈
光线下,他的脸只是一块黑糊糊的东西,正在发出阵阵笑声。
“我只是想去看看他,”头儿说,“就像我跟你说的那样要去看看他。"
“哼,那你真会挑时候,走这么老远的路就是去看看他。”我心情不舒畅,
又仰靠在椅背上。“你为什么不叫他随便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看你? ”
“随便什么时候并不是现在。”头儿说。
“你干的是糟糕事儿。”我说。
“你认为我这样做有失尊严,呃? ”头儿问道。
“嗯。你是州长。他们告诉我的。”
“是啊,我是州长,杰克。而州长们的麻频在于他们认为他们得保持尊严。
不过,听我说,天下根本没有什么值得人干而又能保持尊严的事情。你能想
得出一件你真心实意想干,而且能够干,还可以保持尊严的事情吗? 人天生就不
是这种材料。“
“好吧。”我说。
“等我当总统了,那时我想拜访谁,还是要亲自登门去看望的。”
“当然,”我说,“而且还会在半夜三更去拜访他们。不过我希望你去的时
候把我留在家里,让我也许能睡上一宿。”
“他妈的我才不干呢,”他说。“我做总统的话,就把你随身带着。我要让
你和糖娃住在白宫,可以召之即来。糖娃可以在白宫后厅里设个靶场,让共和党
众议员给他当下手,摆铁皮罐头。你可以把女朋友大摇大摆地从正门领进来,总
统顾问团的成员会给她们拿大衣,拣发夹。他们会专设个特别成员专干这件事儿。
他将是杰克·伯登的卧室部长,他负责正确记录电话号码;要是你的女朋友拉下
什么粉红色丝织品,他负责送上门去,决不搞错地址。泰尼的身材合适,我要给
他来个小手术,让他穿上宽大的绸裤,扎上包头巾,给他一把铁剑,把他打扮得
像个至高无上的法力无边的圣灵,他可以坐在你门外的小凳子上做你的卧室部长。
你觉得怎么样? 呃,小伙子? ”于是他越过前座后背,伸过手来拍拍我的膝盖。
他手得伸得很远。尽管我身靠椅背上坐着,凯迪拉克的前座离我的膝盖还有挺长
的一段距离。
“你会名垂青史流芳百世的。”我说.
“小伙子,难道我就不会! ”他大笑起来。他哈哈笑着转过身去看车灯照亮
的大路。
我们经过一个小镇,一个加油站和一家便餐店。糖娃给车子加了油,又给我
和头儿买了几瓶可口可乐。我们继续前进。
头儿没有再开口。我们到伯登埠头时,他才简短地说:“杰克,你给糖娃指
路。这里住的都是你的朋友。”
对。我的朋友住在这里。或者说,曾经在这里住过,亚当和安妮·斯坦顿曾
经住在这儿,住在他们当州长的鳏夫父亲居住的白房子里。安妮和亚当,他们曾
经是我的朋友。亚当和我在墨西哥湾这一带到处钓过鱼,行过船。而安妮,大眼
睛、安详而瘦削的安妮总跟着我们,形影不离,却又一言不发。亚当和我在这一
带乡下到处打猎、野营,安妮总跟着,她是个细胳臂瘦腿的小女孩,比我们小四
岁。我们曾经在斯坦顿家——或者在我家里——围炉而坐,玩玩具,读书,而安
妮总在一旁。很久以后,安妮不再是个小女孩了。她长大成人,我热恋着她,似
乎整天在梦境中生活。梦中,我的心几乎快要爆炸,我心中仿佛装下整个世界,
而这个世界不断扩大,要和外部世界融为一体。可是夏天过去了。时光流逝,我
们一度确信必然会发生的事情并未发生。现在安妮是个老处女了。她住在城里。
尽管她风韵犹存,体态轻盈,还能穿剪裁入时的合体的衣服,她的笑声却开始变
得尖利。脸上带着忧郁的神情,仿佛她在努力地回忆某件事情。安妮想回忆什么
? 不过,我不必下这番功夫,我什么都记得,但我不愿意唤醒记忆。如果人类没
有记忆,人们将十分幸福。有一度我曾是历史系学生。如果我学习历史有所收获
的话,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更确切地说,我以为我学到的就是这个道理。
我们要顺着这排房子往前走,这排面向海湾的房子,这是我所有的伙伴都生
活过的地方。安妮,她是个老姑娘了,或者说,快要成为老处女了。亚当,他是
个有名的外科大夫,一直对我很好,可是已经不再和我一起去钓鱼。还有欧文法
官,他住在最后一栋房子里,他是我们家的老朋友,他曾带我去打过猎,教我开
枪、骑马,还在他家的大书房里给我读精装本历史书。艾立斯·伯登出走以后,
不少人和我母亲结婚,来艾立斯·伯登家定居,他们都不把我当回事儿,只有法
官待我像亲生儿子似的。法官是个了不起的人。
于是,我告诉糖娃怎样穿过小镇来到我所有的朋友居住的或住过的那条街。
我们越过小镇,夜阑人静,只有电线杆上的灯泡还亮着,我们来到海湾路,那里,
玉兰树和橡树后面的房子呈灰白色。
你在深夜进入当年住过的小镇,就会情不自禁地希望看到穿着短裤的你,独
自站在大街拐角的吊灯下,虫子扑向铁皮灯罩,撞击着跌落在人行道上,一动不
动。你希望看到这个孩子站在路灯下,他在外面呆得太晚了,你想告诉他,该回
家睡觉了,否则他会惹出一大堆麻烦来的。不过,也许你在家里,躺在床上呼呼
大睡,连梦都不做一个,那似曾发生的一切从来没有发生过。不过,真是这样的
话,那末坐在黑色大型凯迪拉克后座,深更半夜越过小镇的人又该死的是谁呢?
唉,这是杰克·伯登。你不记得小杰克·伯登了吗? 他从前常常在下午划着船到
海湾钓鱼,然后回家来吃晚饭,九点半钟的时候,他跟他美丽的母亲道过晚安,
做完祷告便上床睡觉。噢,你说的是老艾立斯·伯登的儿子? 对,他和那个他在
德克萨斯——还是阿肯萨斯? ——娶的老婆的儿子。那个大眼睛瘦脸蛋女人现在
还住在老伯登家里,跟她那个自己找的男人住在一起。艾立斯.伯登哪儿去了?
嘿,我不知道,好多年了,这里附近的人没提起过他。他是个怪人。他舍得扔下
一个阿肯萨斯来的真正的美女,自己走掉了,他不是怪物那才怪呢。也许他没法
满足她渴望追求的一切。不过,他给了她一个儿子,那个杰克·伯登。对啊。
你在半夜三更进城来,可是还听得见说话的声音。
我们走到街的尽头,我看到黑色橡树枝后面灰白色的房屋。
“到了,”我说。
“就在这儿停下。”头儿说。接着他对我说,“屋里有灯。那家伙还没上床。
你去敲门,告诉他我想见他。“
“要是他不肯开门,怎么办? ”
“他会开门的。”头儿说。“要是他不开,你得想办法让他开门。我花钱雇
你不就是要你十活吗? ”
我下车,进了大门,沿着黑色树影下贝壳铺的小路往上走。我听见头儿在我
后面跟着过来。我们走过小路,他随后跟着,我们走上门廊的台阶。
头儿站在一边,我拉开纱门,在大门上敲了几下。我又敲了敲门;我从门上
的玻璃向里张望,看到门廊过道远处一扇门开着,——我记得那是书房——过道
边上一盏灯亮了。他走到门前,摸索着开锁时,我从玻璃外面能看见他。
“谁啊? ”他问道。
“晚安,法官。”我说。
他使劲眯起眼睛看外边,想在黑暗中辨认我的面孔。
“我是杰克·伯登。”我说。
“噢,噢,杰克——噢,真没想到! ”他伸出手来。“进来。”他看到我还
显得很高兴。
我和他握握手,走了进去,过道里昏暗的灯光下,油漆剥落的镶着金框的镜
子熠熠发光,贴着大理石面的架子上大风雨灯的玻璃罩也闪闪发亮。
“你有什么事情要我帮忙,杰克? ”他问我。他的黄眼睛深深地看了我一眼。
他的眼光没有变,尽管其他方面变化很大。
“嗯,”我张开口,不知该怎么说才好,“我就是想看看你睡了没有,能不
能谈谈话,跟……”
“当然能,杰克,进来吧。你没出什么事儿吧,孩子? 让我先把门关了,再
……”
他转身要去关门,他虽然年近七十,心脏还很健康。不然的话,他也许马上
会吓死过去。因为头儿已经站在门口,没出一点声响。
不过,法官并没有倒下死去。他声色不动,脸上毫无表示。不过,我觉得他
肌肉紧张起来。你在深更半夜转身关门发现黑暗中站着一个人,你也会吓一跳的。
“没有出事。”头儿轻松自在笑眯眯地边说边摘下帽子走进屋来,尽管他不
请自来,但是一举一动都很自然,好像他是请来的贵宾。“不,杰克没有遇到麻
烦事。我没听说他出了什么事。我也没出事。”
法官现在望着我。“请你原谅,”他说,他的嗓音冷淡干涩。好像是磨旧了
的唱针在旧唱片上转动,他知道怎样用这种嗓音说话,“我一时忘了你现在受到
极好的照料。”
“噢,杰克干得不错。”
“你,先生……”法官转向头儿,眯起黄眼睛俯视他——因为他比头儿高半
个脑袋—一我看见他颚下衰老多皱的褐色皮肤褶缝里的肌肉绷紧了,“你有什么
话要对我说?'‘
“唉,我不知道我要对你说什么,”头儿随随便便地说道,“一时没什么话
要说。”
“喔,”法官说,“要是这样的话。……”
9
“噢,也许慢慢会有话要说的,”头儿打断他的活。“很难说我们会无话可
谈。要是我们都卸下背上的包袱的话。”
“要是这样的话,”法官又说,又是旧唱针旧唱片,而且像锯刀割铁皮一样
刺耳,没有一丝人情味,“我要说,我正要上床睡觉了。”
“啊呀,还早呢,”头儿说着,慢慢地从头到脚打量起欧文法官。法官穿了
一件老式的丝绒吸烟服,一条夜礼服的裤子,一件浆洗过的衬衫。他已经摘掉了
领带、硬领,只有系假领的金扣子在苍老的大喉结下面闪闪发光。“是啊,”
头儿上下打量完了接着说,“你耽一会儿再上床吧。让你刚吃的那顿好饭有
机会消化消化,你会睡得更好的。”
他说着就往前走,朝亮着灯光的门口走去,那是进书房的门。
头儿往前走时,欧文法官使劲盯着他的背影,头儿的白外套背后皱得不像样
子,腋下因下午出汗湿透的汗渍都成了黑色的。法官的黄眼珠瞪得都快掉出来了,
血涌上头部,使他的脸成了肉店牛肝的酱紫色。接着,他顺着过道跟在头儿后面
走。
我跟在他们两人的后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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