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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36 罗伯特(美)
我们老家伙喜欢有人关心我们。”
他微笑了,对着这张笑脸,我无话可讲。
“真该死,”他矫健敏捷地从椅子里蹦了起来,“瞧我把招待客人的规矩都
忘了。我敢说你一定口干得像安迪·杰克逊的火药一样。现在喝酒恐怕有点太早,
不过一点点杜松子酒加汽水对谁都不会有坏处的。至少对你和我没关系的。我们
俩是不可摧毁的,是吗,你和我? ”
他快走到叫人的铃绳时,我才勉强挤出一句话。
“不用了,谢谢。”我说。
他低头看看我,一丝不易察觉的失望掠过面容。但他又微笑了,那是好心的、
诚实的、露出牙齿的、男子汉的微笑。他说,“啊,来吧,少喝一点。庆祝庆祝。
我要庆祝你来看我! ”
他又向铃绳走了一步,我说,“不用了,谢谢。”
他站在绳边低头看了我一眼,一手略略抬起打算去拉铃绳。接着,他放下胳
臂。转身回到椅子,步履有些迟缓——也许这是我的想象。“好吧,”他勉强咧
咧嘴装出笑容,“我自己一个人也不想喝。我来听你谈话,受点激励。你有什么
事情这样心事重重? ”
“没太多事情。”我说。
我看看坐在暗处的法官,发现他把衰老的肩膀挺得笔直,衰老的脑袋高高昂
起。我纳闷这是怎么回事,什么东西使他做到这一点。我纳闷我的发现是否确实。
我凝望着他,一心希望那不是真的。我发现,我从心底里不希望真有那么回事。
我突然想到我该喝一杯他的杜松子酒加汽水,跟他聊聊天,什么都不告诉他,然
后回到城里告诉头儿我相信没有那回事。头儿得接受我的结论。他当然会大吼大
叫,不过他知道我是主角,这戏得由我来唱。那时候,我早就把利特保小姐的材
料销毁了。我会这么做的。
然而,我一定得知道。就在我脑子里闪过不打听清楚就走的念头的时候,我
还是知道我一定得了解事实真相。事实真相是个可怕的东西。你用脚碰碰它,它
并不存在。但你走了几步以后,就会觉得它像个地流或漩涡在使劲拽着你。开始
时,它慢慢地、轻轻地拽你,你几乎没有察觉,接着它加快速度,把你拽得晕头
转向,一头扎进黑暗。因为事实真相也是一片黑暗。他们说,蒙受上帝的恩典是
件令人敬畏的事。我相信。
我注视着欧文法官,突然很喜欢他,多年来我一直没有这么喜欢过他,他衰
老的肩膀挺得真直,露出牙齿的微笑真是真诚。但我还是知道我得了解事实真相。
他打量着我——我当时脸部的表情一定耐人寻味——我们四目相视。
“我刚才说我没太多的事情,”我说,“可还是有一件事儿。”
“说吧。”他说。
“法官,”我开始说,“你知道我在为谁干活。”
“我知道,杰克,”他说,“不过咱们忘了它吧。我不能说我赞成斯塔克。
但我也不像大街上住的好多朋友那样。我尊重男子汉大丈夫,而他是个男子汉大
丈夫。我一度差一点就支持了他。他当时正打破窗户放进一些新鲜空气。可是—
—”他悲哀地摇摇头,微微一笑——“我担心他把房子也给拆了。还有他的一些
做法。所以——”他没把话说完,只是微微耸耸肩膀。
“所以.”我替他把话说完,“你跟麦克默菲结成一伙。”
“杰克,”他说,“政治永远是个选择的问题。而人不是自己安排各种选择
的。作了选择总要付出代价的。这一点你很清楚。你作了选择,你明白你付出了
多少代价的。总是有个代价的。”
“是的,不过——”
“杰克,我不是在批评你,”他说。“我相信你。时间会证明我们两人谁错
谁对。现在,杰克,别让我们为此闹矛盾。如果那天晚上我脾气不好,我向你道
歉。真心实意地向你道歉。那件事儿使我挺痛苦的。”
“你说你不喜欢斯塔克的做法。”我说,“好吧,我跟你谈谈麦克默菲的做
法吧。你听着,这就是麦克默菲的所作所为——”我打开话头,像一辆刹车坏了
下山时失去控制的电车,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我告诉他麦克默菲的用心和手段。
他坐着听我叙述。
终于,我问他,“他这种做法漂亮吗? ”
“不。”他摇摇头。
“是不漂亮,”我说,“但你可以制止他。”
“我? ”他反问一句。
“麦克默菲听你的话。他一定听你的,因为你是他为数不多的朋友中的一个,
他知道头儿逼得他很紧。如果他手里真抓住有些分量的材料的话,他是会马上用
来摧毁头儿的,他不会老是讨价还价的。不过,他知道他没有什么材料。
我可以告诉你,到了紧要关头,头儿会上法庭告的。这个西比尔·弗雷是个
举止轻浮的女人,我们完全可以证明这一点。我们可以找到一个足球队,再加上
一队田径运动员,还有所有在69公路上开卡车经过她爸爸家门的司机。如果你把
麦克默菲说通了,也许到时候还可以多少给他保留一点。不过,你要知道,我可
不能保证。现在还不行。“
一时间,只有阴影、沉寂与淡淡的干奶酪味儿,我的话都通过漏斗进入那英
俊而衰老的脑袋。后来,他慢慢地摇摇头。“不行。”他说。
“嗳,你听我说,”我说,“对西比尔这个破鞋会有安排的。我们会照顾她
的,除非她要求过分。当然,她得签署一份声明。我不想瞒你,我们会保存几份
她的男朋友的口供书,免得她万一又来劲儿。如果你认为我们对西比尔的待遇不
公平,我可以向你保证不是那么回事。”
“问题不在这儿。”他说。
“法官,”我自己都发现我说话带点哀求的口吻,“那到底是为了什么? ”
“这是麦克默菲的事情。他也许做得不对。我认为他错了。可这是他的事。
这种事情我不想管。”
“法官,”我恳求他,“你好好想一想。花点时间好好想想。”
他摇摇头。
我站起身子。“我得走了,”我说,“你再想想。我明天再来,我们到时候
再谈。明天再给我答复。”
黄色的眼睛注视着我,他又摇摇头。“明天来看我,杰克。明天来,天天都
来。不过我现在已经给了你答复。”
“我请求你,法官,算是给我的一点面子。等到明天才作出决定。”
“你说话的口气,杰克,好像我不知道自己的想法。可这是我活了七十岁唯
一知道的东西。我一旦作出决定,就对自己的想法心中有数。不过,你明天还来
吧。我们明天不谈政治。”他突然做个动作,好像要用胳臂扫掉桌面上的一切。
“去他的政治! ”他不无幽默地说了一声。
我注视着他,看着他脸上幽默讽刺的表情,和挥胳臂的动作,我明白再没有
什么可说了。这不是用脚玩水,也不是地流缓慢持重的吸力,更不是漩涡边缘的
拽扯。这是激烈的竞赛,是一头扎进漩涡的中心。我早就该知道这是怎么回事。
我望着他,耳语般地说道,“法官,我请求过你。我快哀求你了,法官。”
他脸上浮现出一丝疑惑。
“我想过办法,”我说,“我求过你。”
“怎么了? ”他问道。
“你听说过,”我的声音还是低微得犹如耳语,“一个叫利特保的人吗? ”
“利特保? ”他皱起眉头,努力回忆。
“莫缇墨·隆卓·利特保,”我说,“你记得吗? ”
他眉头皱得更紧,红褐色浓重的眉毛之间出现一道弯弯曲曲的像个惊叹号的
直线。“不,”他摇摇头,“我不记得。”
他是不记得。我相信他真的没记起来。他连莫缇墨·隆卓·利特保都不记得
了。
“好吧,”我继续提问,“你记得美国电力公司吗? ”
“当然。我怎么会不记得? 我当了十年他们的法律顾问,”他毫不迟疑地说。
他并没有想起来。
“你还记得你是怎么得到这份工作的吗? ”
“让我想想——”他开口道。我知道他一时没想起来,他确实是在回忆过去,
努力追涉当年的情景。他挺直身子说,“当然,我记得的。是通过某位萨特菲尔
德先生。”
他有些犹疑,他想起来了。铁丝扎到肉里了,我知道的。
我等待着,我望着他,他也迎着我的目光,眼对眼地望着我,腰板挺得很直。
“法官,”我轻轻地说,“你不肯改变主意? 在麦克默菲的问题上? ”
“我已经告诉你了。”他说。
我可以听见他的呼吸声,我真想知道他脑子里在想些什么,为什么铁丝扎出
了血,他还能挺起胸膛坐在椅子里正视着我。
我走到我刚才坐过的椅子边上,从地板上捡起大公文信封。我走到他身边,
把信封放在他的腿上。
他看看信封,没去碰它。他又抬头看看我,黄色的眼睛锐利地看我一眼,眼
光冷漠,不带疑问。接着,他一言不发,打开信封,读起里边的材料。光线昏暗,
但他并未俯下身子,而是一张张地把纸举到眼睛前面。他不慌不忙地读着,又不
慌不忙地把最后一张放到腿上。
8
“利特保,”他沉吟地说着。他停了一会儿。“你知道,”他不无惊讶地说,
“你知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他又停了一会儿。
“你不觉奇怪吗,”他问道,“我连他的名字都不记得了? ”
“也许有点儿。”我说。
“你知道,”他还是惊讶不已,“好几个星期——有时一连好几个月——我
一点都不记得——”他用粗短、肿胀的右手食指轻轻地碰碰那些材料——“所有
这一切。”
他等待着,沉思默想起来。
后来他说,“你知道,有时候——往往很长的时间内——好像这一切从未发
生过。不是发生在我身上。也许曾经发生在别人身上,但总不是我。可是我还是
记起来了,我一记起来,就会说,不,这事儿不可能发生在我的身上。”
他抬起头来,正视我的目光。“可是这确实发生了。”他说。
“是的,”我说,“是发生过。”
“是的,”他点点头,“可我很难相信。”
“我也难以相信。”我说。
“谢谢你说了这句话,杰克,”他意味深长地微微一笑。
“我想你知道下一步棋该怎么走。”我说。
“我想我是知道的。你的主人会对我施加压力。会讹诈我。”
“压力是个更动听的字眼。”我申言。
“我对动听的字眼不大在乎了。你跟字眼一起生活了很长的时间。突然你老
了,发生过很多事情,字眼无所谓了。”
我耸耸肩膀。“随你便,”我说,“你明白就行。”
“你难道不知道——你的主人应该知道的,他不是自称是律师吗? ——这玩
意儿,”他用食指敲敲材料,“不管用? 一点都不管用。在法庭上没有用。
嗯,这事发生在快二十五年以前。他找不到任何证据。除了这位利特保女人。
她的证词不值一驳。所有的人都死了。“
“除了你以外,法官。”我说。
“这在法庭里不管用。”
“不过你并不生活在法庭里。你没有死,你生活在世界上,人们认为你是某
种类型的人。你不是那种受得了他们改变看法的人,法官。”
“他们不能这么想,”他俯过身子喊了起来。“上帝啊,他们没有权利这么
想。我一直办事公正。我尽了我的责任。我——”
我不再看他的面容,而是把目光落在他膝上的材料上。他发现了,也低头看
看。他闭上嘴,用手指碰碰那些材料,他小心翼翼地好像要证实他们的存在。
他慢慢地抬起头望着我。“你是对的,”他说,“我还干了这件事。”
“是的,”我说,“你干了。”
“斯塔克知道吗? ”
我努力捉摸这个问题的含意,但我捉摸不透。
“不,他不知道。”我说。“我对他说我得先见见你才能告诉他。你知道吗,
法官。我得有充分的把握。”
“你的心地真善良,”他安详地说,“对一个敲诈勒索的人来说。”
“我们别互相攻击。我只想说你在保护一个敲诈勒索的人。”
“不,杰克,”他平静地说,“我不想保护麦克默菲。也许——”他迟疑一
下——“我想保护我自己。”
“你知道该怎么保护你自己。我决不会告诉斯塔克的。”
“也许不管怎样,你永远不会告诉他的。”
他太安详平静了,一时间我想他也许会伸手去拿武器——桌子离他很近——
要不然就会向我扑过来。他也许老了,但他还是个人物。
他一定猜到我在想什么,因为他摇摇头,微笑地说,“不会的,别担心。你
用不着害怕。”
“喂——”我有些生气了。
“我不会伤害你的。”他说。接着,他又沉思地加上一句,“但我可以制止
你。”
“通过制止麦克默菲。”我说。
“要比这还容易得多。”
“用什么办法? ”
“要比这还容易得多。”他又重复一遍。
“用什么办法? ”
“我可以只——”他开口了,“我只要跟你说——我只要告诉你一件喜——”
他不说下去,猝然站起身子,腿上的材料纷纷落到地上。“不过,我不告诉你。”
他高高兴兴地说,笑眯眯地看着我。
“不告诉我什么? ”
“算了吧,没什么。”他还是笑眯眯地、高高兴兴地挥了一下手,把话题撇
开了。
我一时犹疑不决。情况不大对头。控告他罪状的材料就在他的脚边上,他不
应该那么轻快、自信、高兴地站着那儿。可他确实如此。
我弯腰捡起纸张,他站着望着我。
“法官,”我说,“我明天还来。你好好想想,再作决定。”
“啊呀,我已经作出决定。”
“你会——”
“不,杰克。”
我朝门口走去。“我明天再来。”我说。
“当然,当然。你再来吧。不过,我已经作出决定。”
我没有告别便走出过道。我抬手要去推前门时听见他在叫我的名字。我转身
朝他走过去。他已经走到门厅。“我只想跟你说,”他说。“我从这些有趣的文
件中确实知道了一些新的东西。我了解到我的老朋友斯坦顿州长为了保护我而损
害了自己的荣誉。我不知道该对此感到高兴还是难受。为他对我的忠诚友谊而高
兴,还是为了这一切给他带来的痛苦而难受。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他真是忠厚
宽容。是吗? 他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我嘟囔了一声,表示我认为这是他为人忠厚宽容的表现。
“我只想让你对州长有所了解。他的过错是他美德的过错。对朋友忠心耿耿
的美德。”
我没有吭声。
“我只是想让你对州长有所了解。”他说。
“好吧。”我朝前门走去。我感到他黄色的眼睛在追随我,他在对我安详地
微笑。我走出屋子,走进晃眼的阳光。
我顺着大街走回家。天气还是异常闷热。我盘算着是去游泳还是坐上汽车回
城里告诉头儿说明欧文法官不肯就范。我决定还是再等一天。我再等一等,也许
法官会改变主意。不过,我过一阵子再去游泳。现在游泳都太热。我先回家,冲
个澡,睡一会儿,等天气凉快些再去游泳。
我冲过澡,躺在床上,睡着了。
我猝然醒了过来.从床上坐了起来。我完全清醒了。我耳边回荡着把我从睡
梦中惊醒的声响。我知道这是一声尖呼。接着又是一声尖叫,尖厉、美丽、清脆
的女高音的尖叫。
我跳下床向门口冲去,醒悟到我身上一丝不挂,便抓起一件浴衣,奔出门外。
过道的另一头,我母亲的房间里一片声响,仿佛有人在呻吟。门敞开着,我跑了
进去。
她穿着一件睡衣坐在床沿,手里紧攥着白色的床头电话,眼睛睁得大大的,
狂乱地望着我。嘴里发出一阵阵机械的呻吟。我朝她走去。她~松手,电话啪地
掉在地上。她用手指点着我大声喊道,“是你干的,你于的,你杀了他。”
“什么? ”我追问,“什么? ”
“你杀了他! ”
“杀了谁? ”
“你杀了他! ”她开始歇斯底里地狂笑起来。
我抓住她的肩膀,摇晃着她,想让她停住笑声,而她又抓又推。她喘了口气,
停了一会儿没有狂笑。在这一瞬间我听见电话咯嗒咯嗒地响着,提醒人们注意话
筒没放在话机上。接着她的笑声淹没了电话机的声响。
“别笑了,别笑了! ”我大声命令她。她突然瞪起眼睛看着我,仿佛刚刚发
现我的存在。
接着她声音不大,但充满强烈感情地说,“你杀了他,你杀了他。”
“杀了谁? ”我摇晃着她反问道。
“你的父亲,”她说,“你的父亲,啊! 你杀了他。”
我就是这样发现我的生身父亲。当时,我对这个发现没有反应,只有一种麻
木的感觉。一颗大口径子弹击中你的时候,你也许还会转两个圈子,但你毫无感
觉。至少,一开始并没有什么感觉。总之,我当时手忙脚乱。我母亲神智不清。
门口簇拥着几张黑人的面孔,有厨子,还有女佣。我大声斥骂她们别站着干瞪眼,
要她们赶快去找勃兰德医生。我从地上抄起嘎嘎直响的电话话筒,让他们好用楼
下的电话。我又松开我母亲,把门撞上,不让那几双无所不见、无所不知的眼睛
看见正在发生的一切。
我母亲哭哭笑笑,不断地诉说着。她说她最爱他,他是她唯一爱过的人,还
说我杀了他,我杀了亲生父亲等等。勃兰德医生来给她打针时,她还在没完没了
地诉说着。渐渐地,她的呻吟和话语低微减弱。医生隔着大床转过灰白头发、灰
白胡子的面孔,严肃地对我说,“杰克,我要派个护士来。一个十分可靠的女人。
任何人都不准进来。你明白吗? ”
“明白了。”我对他说,因为我听懂了,我也知道他完全听懂了我母亲的胡
言乱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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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呆在这儿,一直等到护士来。”他说。“别让任何人进来。在我回来检
查你母亲是否恢复正常以前,护士也不得让任何人进来。什么人都不行。”
我点点头,跟着他走到fI口。
他道过再见以后,我又留住他一分钟。“大夫,”我问道,“法官怎么样了
? 我母亲没说清楚。是中风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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