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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3 罗伯特(美)
的领带显然是他妻子去年送给他的圣诞节礼物,他把领带和圣诞卡( 上面写着:
“祝我亲爱的丈夫威利圣诞快乐——爱你的妻子”) 一起收藏在薄纱纸里,只有
进城时才取出使用。他的灰色氍帽汗渍斑斑。他就是这副模样走进屋来,你怎么
能料想到他会是个人中豪杰? 他跟在阿列克斯·迈克尔后面慢慢吞吞走进屋来。
阿列克斯在遭到钢琴师杀害以前,是个身高六英尺二,体格健美,轮廓分明的男
子汉,他有一张刚毅、瘦削、黝黑的面庞,长着两只和英俊的身材及面庞极不相
称的机警的褐色小眼睛。这双眼睛滴溜溜地转个不停,就像一对墨西哥的跳豆
(一种墨西哥树的种子,因里面寄生着小蛾幼虫,故会跳动)。命运之神谦卑地
尾随着阿列克斯·迈克尔走进屋内,而阿列克斯·迈克尔带着一种无可置疑的指
挥员的神气走近我们的桌子。
阿列克斯握握我的手,说了声,“嗨,伙计,”还拍拍我的肩膀——他的巴
掌硬得能砸开黑核桃。他还跟达菲先生招呼一番,达菲伸出手来,但并不起身。
接着,阿列克斯仿佛忽然想起来了,用大拇指指一下身后跟着的朋友说:“先生
们,这是威利·斯塔克。家住梅逊市的北部。我跟威利是老同学。对,威利是个
书呆子,他是老师的宝贝。不对吗,威利? ”阿列克斯对自己的幽默十分欣赏,
捅了捅老师的宝贝的肋骨,像匹雄马似地扯着嗓子放声大笑。他好不容易才忍住
笑声,又加上一句,“他现在还是老师的宝贝,对吗,威利,对吗? ”
他转过身来对达菲和我解释说,“威利——威利——他娶了个学校的老师! ”
他憋不住了,斯雷德赌场的后屋再次轰响起种马般的笑声。
阿列克斯似乎觉得威利和女教师结婚这件事非常滑稽可笑。在这种情况下,
威利没法和我们握手寒喧,只是默默容忍阿列克斯的晒笑。他站在一边,手里拿
着那顶灰色的旧氍帽,帽子沿边的滚条上汗渍斑斑、由高高的硬领支撑着的大脸
毫无表情。
“是一是啊——他娶了个女教师:”阿列克斯重复一遍,高兴的劲头丝毫未
减。
“晦,”达菲先生说,他什么场面都经历过,对一切事情都有办法——“他
们说女教师的那个玩意儿长的地方跟别人一样。”达菲先生咧开嘴唇,露出金牙,
但没有笑声;达菲先生深通世故,满怀信心,历来是妙语惊人,不动声色,让听
众琢磨领会其中深意,鼓掌称颂。
阿矧克斯拍手叫好赞不绝口,我勉强露出一丝很不自然的笑容,而威利木然
站着,一无表情。
“上帝啊! ”阿列克斯好不容易喘过气来,笑着说,“上帝啊,达菲先生,
你真能逗人发笑! 你真能让人笑破肚皮。”他使劲用肘部捅捅老师宝贝的肋骨,
想叫这个迟钝的人对达菲的玩笑有所表示。他得不到反应,便再推推威利,直截
了当地问起来,“喂,说啊,达菲先生是不是挺能逗人乐的? ”
“对。”威利回答说。他傻呼呼地望着达菲先生,大大方方,心平气和地说
:“对。达菲先生是个能逗人发笑的人。”他终于表示同意,尽管晚了一些,语
气还有些含糊。达菲先生略略蹙起的眉头渐渐舒展,乌云消失,没留下一丝愤懑
的痕迹。
威利抓紧这一时的间歇,乘机结束为阿列克斯的欢乐所打断的引荐仪式。
他把灰色旧氍帽换到左手紧走两步来到桌子跟前,向我伸出手来。自从阿列
克斯对着这位乡下来的陌生人翘翘大拇指,说一声“这是威利·斯塔克”之后已
经过了好半天,发生了很多事情,我几乎忘记这是有生以来我第一次跟威利见面。
我没有马上领会他要跟我握手。我挺奇怪地看看他伸出的大手,又看看他的脸,
颇有些莫名其妙。他脸上毫无表情——至少,乍一看,他的脸部毫无表情——他
的手还是照样伸着。我突然醒悟,——我不甘落后,决心一丝不苟地遵循老派礼
节——我赶快推开椅子,站起身来,伸手去握他的手。他的手相当大。你刚一握
会觉得他的手挺柔软,掌心有些发湿——不过,对于生活在一定纬度的人,你并
不计较他手心有汗——但你马上发现他的手掌柔软中带着坚硬。一个刚放下锄头
在十字路口商店里干活的农家青年往往有一双这样的手。
威利的大手把我的手挺有礼貌地握了三下,他像背书似地说,“伯登先生,
见到你,我很高兴。”接着,我敢指天发誓,他对我挤挤眼睛。不过,当我再看
一眼他那毫无表情的面孔时,我不敢肯定他曾对我挤过眼睛。大约十二年以后,
我曾一度对威利个性感到极大的兴趣。我难得有沉思冥想的时刻,但我思考探索
的中心总是他的性格和为人。我曾问过他,“头儿,你还记得我们在斯雷德赌场
后屋第一次见面的情景吗? ”
他说记得。这一点并没什么了不起,他跟马戏团里的大象一样,他记得清清
楚楚,谁给他吃过花生,谁往他的鼻子里放过鼻烟。
“你记得我们握过手? ”我问他。
“记得。”
“好,头儿,”我追问下去,“你当时有没有对我挤咕眼儿? ”
“小伙子——”他说着,一边转动手上那杯加苏打水的苏格兰威士忌酒,一
边把一只穿着没上过油的、价值三十元、手工精心制作的皮鞋后跟在圣里吉斯饭
店最高级的床罩上使劲地蹭着。“小伙子,”他拿着酒杯,像个父亲似地向我微
微一笑,“这是个秘密。”
“你不记得了? ”我问。
“记得,”他说,“我当然记得。”
“那末? ”我追问。
“也许我当时眼睛里进了东西。”他说。
“好吧,他妈的。你当时眯了眼了。”
“要是我当时没有眯眼呢? ”
“那你挤挤眼睛,也许是因为你觉得你和我对当时的情形有共同的看法。”
“也许如此。”他说,“人人都知道我的老同学阿列克斯是个卑鄙的家伙。
人人也都知道泰尼·达菲是个满身肥肉的蠢驴,只会把转椅的弹簧压得吱吱
直响。“
“他是个王八蛋。”我加了一句。
“他是个王八蛋。”他欣然同意,“不过,他还是个有用的公民,如果你知
道怎么对付他的话。”
“是啊,”我说,“我猜你以为你知道怎么对付他。是你让他当上副州长的。”
( 在头儿上一届任期内,泰尼是他的副手。)
“说得对。”头儿点头称是,“总得有人当副州长。”
“是啊,”我说,“泰尼·达菲就当上了。”
“对,”他说,“泰尼·达菲。泰尼的最大好处是谁都不会相信他,这一点
你也知道。你要是找一个大家能信任的人,你就会夜夜失眠,担心你是不是那个
大家信任的人。有了泰尼当副手,你睡觉就踏实了。你唯一要做的事情就是把他
吓得屁滚尿流。”
“头儿,当时在斯雷德赌场里,你有没有对我眨巴一下眼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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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他说,“我要是告诉你了,你就没东西可想了。”
所以,我始终没弄明白。
不过,那天上午我确实看见威利跟泰尼·达菲握手时并没有对他挤眼睛。
他只是笔直地站在达菲先生跟前。那位大人物并不欠身,半天才伸出手来,
神情矜持,好像他是教皇,在让坎贝尔(坎贝尔(1788 一1866) ,美国牧师,
“基督门徒”的创始人)信徒亲吻他的脚趾。威利握住达菲的手,上下摆动三次,
看来这是梅逊市握手的规则。
阿列克斯在桌旁就座;威利仍然站着,好像在等人发出邀请。后来,阿列克
斯把第四张椅子用脚踢过去,说了一句,“歇歇你的腿吧,威利。”
威利坐下,把灰色氍帽放在胸前的大理石桌面上。帽檐皱巴巴的,一点也不
平整,扣在大理石桌面上,四周翘了起来,好像祖母做的尚未修整的馅饼外皮。
威利打着一根蓝条的圣诞节领带,坐在他帽子后边,双手放在膝盖上,静静地等
候着。
斯雷德从前屋走过来问,“喝啤酒吗? ”
“每人来一杯。”达菲先生吩咐道。
“别给我,谢谢你的好意。”威利说。
“一人一杯。”达菲先生再次下令,戴着金刚钻戒指的手使劲一挥。
“谢谢,我不要。”威利说。
达菲先生带着几分惊讶,一肚子不高兴的神情,凝视着威利,而威利似乎丝
毫没注意到事情的严重性,仍然端端正正地坐在他的帽子和领带的后面。达菲先
生抬起头看着斯雷德,把脑袋向威利一扬,说一句,“嗨,给他来点啤酒。”
“不必了,谢谢。”威利说,口气跟背乘法口诀表一样,死板板的,没有感
情。
“啤酒太凶了? ”达菲先生大声问道。
“不是的,”威利回答,“不过我不喝啤酒,谢谢你。”
“也许女教师不让他喝。”阿列克斯在一旁凑趣。
“露西不赞成喝酒。”威利平静地说,“这是事实。”
“她不知道,不会伤她心的。”达菲先生说。
“给他来点啤酒。”阿列克斯对斯雷德说。
“给每人来一杯。”达菲先生又说一遍,带着结束争论的口吻。
斯雷德看看阿列克斯;他看看达菲先生,又看看威利。他心不在焉地挥动毛
巾打一下嗡嗡乱飞的苍蝇。然后,他说:“我只把啤酒卖给想喝的人。我不强迫
人喝我的啤酒。”
也许斯雷德正是从这个时刻开始交好运的。生活真是变化万端。难以捉摸。
即将断裂的钢铁里蕴含着水晶,癞蛤蟆头顶上戴着珍珠;而重要的时刻转瞬即逝,
仿佛一阵微风并未吹乱杨柳的树叶。
总而言之,禁酒法令(1920年美国联邦政府通过禁酒法,到1933年取消)宣
布取消以后,斯雷德马上得到酒店营业的执照。
当时营业执照申请书多如雪片,邮递员得用麦克牌大卡车往县政府搬运。而
斯雷德立即领到执照。不仅如此,他还分到一个生意兴隆的好地段,搞到材料把
皮椅子改装得能升能降,使顾客坐得更加舒服,而且还装了一个环形柜台。从前,
斯雷德付过房租、交过保护费以后,就所剩无几,攒不下钱来。现在他的酒店处
处是闪闪发亮的铬合金钢材料和光彩生辉的镜面,大厅中央是一个绘有裸体女人
的壁画。一个三人弦乐队奏着柔和的乐曲,安抚顾客的神经。斯雷德穿着双排钮
扣的蓝色西服,稀疏的头发梳得整整齐齐,他站在壁画下面,一只眼睛监视着身
穿白外套的黑人伙计搬运着能使人麻醉的毒药,另一只眼睛紧紧盯着收款柜台的
金发女郎,她知道即使半夜两点钟酒店关门熄灯以后,她的工作还尚未结束。
斯雷德怎么能如此神速地领到营业执照的呢? 他怎么能在一多半酒吧大老板
千方百计争夺那块地段时,把租借权弄到手的呢? 他又用什么办法搞到器材改装
皮椅子,请到乐队的呢? 斯雷德始终没有告诉我其中奥妙,不过我猜想,斯雷德
终于因为诚实得到了奖励。
总之,斯雷德有关啤酒问题的原则性声明结束了那天上午的讨论。泰尼·达
菲抬头看看斯雷德,神情就像公牛挨了一榔头,有些发蒙;他回过味来,只得摆
出庄严的样子聊以自慰。阿列克斯还不死心,临了还得挖苦一下,找点乐趣。
他说,“好吧,也许你有橘子水给他喝。”斯雷德等阿列克斯马嘶般的哄笑
声平息以后才说,“橘子水我想是有的。他要的话,我就去拿。”
“好吧,”威利说,“我想要一点儿橘子水。”
啤酒端来了,橘子水也拿来了。橘子水瓶里插着两根麦管。刚才谈话时威利
的双手一直规规矩矩平放在膝盖上。现在他抬起双手,捧住汽水瓶。他把瓶子向
着他略略倾斜,瓶底不脱离桌面。他的嘴唇凑在麦管上。他的嘴唇太厚了些,但
并不松垮。决非松弛。也许粗粗一看,你会觉得他的嘴唇肌肉松弛。你也许会觉
得他的嘴唇像个孩子似的,尚未成形。当时他凑向汽水瓶,含着两根麦管,嘴唇
略微撅起,看上去真的就像个孩子。但是你和他一起呆久了,你的看法就会有所
改变。你会发现,他的嘴唇尽管厚了一些,但是,确实抿得很紧的。
他脸上也有点肉,但皮肤细薄,还长着雀斑。他黑褐色的眼睛很大,看人时
正面直视,在那张皮肤细薄、带雀斑的有点肉的脸部中央,两只大眼睛目不斜视
地凝望着你( 粗粗一看,你以为他的脸孔虚胖,但不久你又会改变看法) 。他那
蓬乱、浓密、黑褐色的头发蜷曲地披在前额上,前额并不算高,头发有些潮乎乎。
这就是小威利。这就是从乡下来的、从梅逊县来的、戴着头年圣诞节的领带
的威利老表,也许你会带他逛公园,带他去看天鹅的。
阿列克斯向着达菲凑过身子,挺神秘地说,“威利——他是政界人物。”
达菲的脸部抹过一丝几乎难以辨认的感兴趣的神情,但瞬息即逝,又回到达
菲不苟言笑时那种油腻而呆板木然的表情。他甚至不屑于看威利一眼。
“是的。”阿列克斯接着说。他把身子凑得更近,用脑袋指指边上的威利,
“是的,是政界人物,在梅逊市。”
达菲先生的脑袋向着威利的方向庄严而缓慢地转动四分之一圈,浅蓝色的眼
睛高傲地凝视着威利。阿列克斯提起梅逊市倒并不是为了打动达菲先生。
相反,威利居然能搞政治,即便是在梅逊市,在那个猪崽肯定总是在邮局墙
根蹭痒的小县城里搞政治。这是一个似乎值得稍稍注意的问题。于是,达菲先生
把注意力转向威利,而且马上找到了答案。就是说:这种问题根本不存在。威利
与政治风马牛不相及。不管是在梅逊市,还是在其他任何地方,他从来没有从事
过政治活动。阿列克斯·迈克尔在撒谎,他没有掌握事实真相。任何人只要看一
眼威利便知道他从未搞过政治,也永远不可能成为政界人物。达菲看看威利,自
然也得出结论:威利不是官场人士。于是,他说了一声“噢,是吗? ”口气里充
满挖苦,脸上露出一副不相信的样子。
我并不责怪达菲。他的前面是不可思议的神秘地带,在那里,我们的一切谋
划打算都无济于事,时间的溪流渐渐变成永恒的沙粒。在那里,定理在试管中失
败,混乱与黑夜主宰一切,我们在虚无飘渺的梦幻中听到欢笑。然而,达菲并不
明白这一点,因而他说,“噢,是吗。”
“是啊,”阿列克斯也这么说,但毫无挖苦嘲笑之意。他又补充了一句,
“在梅逊市。威利是县司库。是吗,威利? ”
“是的,”威利说,“县司库。”
“我的上帝,”达菲吐了一口长气,好像忽然发现他的房子原来是建筑在沙
滩上,而他却生活在虚幻骗人的假戏之中。
“是啊,”阿列克斯说,“威利上这儿来是为梅逊县办事的,对吗,威利? ”
威利点头称是。
“办理他们那儿的一个债券问题。”阿列克斯接着说,“他们要盖一所学校,
采用发行债券的办法筹集资金。”
达菲的嘴唇动了一下,你能瞥见假牙托上的金牙,但他没有说话。这一时刻
意味深长,容不得他消耗唾沫,多费口舌。
然而,阿列克斯说的全是真话。威利确实是县司库,很久以前的那一天,他
确实是为盖学校办理发行债券事务进城来的。债券发行了,学校盖成了。又过了
十来年,头儿坐着黑色大凯迪拉克飞速驶过这所学校,接着,糖娃使劲踩着油门,
我们向前猛冲,顺着五十八号公路那几乎还是新修的石板路前进。
我们走了大约一英里,人人沉默不语。忽然,头儿在前座转过头来,看着我
说,“杰克,你记一下。你去打听打听马拉西埃的儿子杀人的那件事儿。”
“他叫什么名字? ”我问。
“糟糕,我不知道。不过,他是个好小伙子。”
“我问的是,马拉西埃的姓名。”我说。
“马拉西埃- 温。”头儿说。
我取出笔记本,把这事记下来,并且写上捅死人。
“打听一下什么时候开庭,派个律师去。找个会办事的,我的意思是懂得怎
样处理这类事情的好律师,还得让他知道他得好好办理这个案子。千万别找那种
想出风头的人。”
“艾伯特·埃文斯,”我说,“他行。”
“这家伙头上抹油,”头儿说,“他抹着油把头发往后梳,抹得脑袋就像台
球桌上的黑球。找一个看上去不沾花惹草,不想随着乐队唱歌跳舞的人。你怎么
糊涂了? ”
“好吧。”我说,顺手在笔记本上写上艾伯·林肯式人物。我其实用不着记
录备忘,我写下来只是因为我已经养成习惯。六年的工夫,你可以培养起很多习
惯。你在这段时间内可以用完很多小黑本子,本子写满了就得放进保险柜,因为
这不是可以随手乱放的东西,因为对于有些想把它们搞到手的入来说,这些本子
价值千金。当然,他们从来没有搞到过,我还不至于那么缺钱花。不过,我有收
藏这些本子的习惯。一个人跋涉人生,总不能只带着病变腐烂的心肺走出时间的
黑暗的荒野和深渊。他总得随身携带某件物品,当然也可以是这种黑色的小笔记
本。小笔记本整整齐齐地放在保险柜内,你的时光,你的劳动成果,舒舒服服地
躺在黑暗的小盒子内,而广阔世界的巨轴继续转动着。
“你选个律师。”头儿说,“但你别露面。派个手下人去请他,这个手下人
可也得选个好点的。”
“明白了。”我回答说,我确实听懂了他的话。
头儿正要转过身去又看公路又看糖娃的示速器,忽然,达菲清清嗓子,说,
“头儿。”
“晦? ”头儿说。
“你知道谁给扎死了? ”
“不知道。”头儿边说边打算转过身子,“我也不想知道。即便杀的是圣徒
保罗的贞洁神圣的未婚姑妈,我都不在乎。”
达菲先生清清嗓子,在后来的年月里,每当他有些想法,而嗓子眼里又有口
痰堵着,他总要先干咳一下才开口讲话。“我正巧看了报纸,”他开始说,“碰
巧我在出事的时刻看过报纸,那个给扎死的人是这一带一个医生的儿子。我不记
得他的名字了,可他是个医生。报上这么说的。这样一来……”达菲先生对着头
儿的后脑勺接着往下说。头儿似乎根本不在听他说话。达菲先生清一下嗓子又说,
“我看这个医生也许在这一带有点名气。你知道乡下的大夫都是什么样的。大家
都觉得他是个大人物。万一传了出去,让人知道是你插过手想让那个家伙,温的
儿子,免受惩处,对你没有好处。你知道,政治这玩意儿,”他解释说,“你知
道政治是怎么回事。而这件事……”
头儿猛地转过头来望着达菲先生。他转得太快,使得一切都成为模糊一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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头儿猛地转过头来望着达菲先生。他转得太快,使得一切都成为模糊一片。
他那双瞪得大大的褐色的眼睛仿佛穿过头发从后脑勺向外凝望,剩下的是一片模
糊。这个说法当然有些夸张,不过你明白我的意思。头儿就是这种样子,初次见
面,他给人的印象是个行动迟缓,不慌不忙的人;他坐的姿态有点散散漫漫,好
像他心力交瘁,第三次被击倒了(在拳击赛中,被击倒三次的人输掉这一轮比赛),
他的眼睛直眨巴,就像个笼中的猫头鹰。突然,他有所行动。也许只是伸手去抓
一只老在捣乱的苍蝇。我看见过一个爱在酒店混日子的年老体迈的拳击师表演这
种绝技。他老跟人打赌说他能用手指逮住在空中飞行的苍蝇,而他真的总逮得着。
头儿也有这手本事。
或者说,他似乎心不在焉,并不在听你讲话,但他会突然转过头来看着你。
现在,他倏地转过头来,审视着达菲,好一阵子才简短而又富有深意地说,“耶
稣啊,”他说,“泰尼,你啥都不懂。首先,我认识马拉西埃·温已经有半辈子
了,他的儿子是个好小伙子,他杀了谁,我不管。其次,这场打架打得公平,只
是他运气不好。这种情形下,开庭的时候,老乡总是同情那个因杀人而受审的人,
因为他只是运气不好,他捅了一刀那个人正好死了。第三,如果你刚才没有堵上
你的耳朵的话,你该听见,我是让杰克另外派个人去指点律师,而且要找一个不
爱抛头露面的律师。至于那个律师或者其他的人,他只知道任务是上面教皇派的。
他的任务只是了解他需要理顺的千头万绪中有没有夹着那种细细的银线。
你清楚了吗? 还要不要我给你画张图画? “
“我明白了。”达菲先生舔舔嘴唇。
不过头儿并不在听达菲讲话。他早就转过身去把心思放在公路和示速器上。
他对糖娃说,“上帝啊,你以为我们要欣赏风景吗? 我们已经晚了。”
于是,你马上感到糖娃为了猛赶最后这段距离,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了。
不过,时间不算长。大约又开了半英里地,公路拐弯了。糖娃在砂砾石上猛
拐,汽车扬起路面的碎石飞速前进,轧碎的石块纷纷弹跳起来,像油锅里的热油
撞击着挡泥板的里侧,我们跟着颠簸。汽车后方扬起一片尘土等候着另一辆汽车。
我们看见那所房子了。
房子座落在一块高地上,像个大箱子,两层楼,长方形,灰颜色,没有粉刷,
洋铁皮的屋顶也没有上过油漆,大太阳底下,屋顶反射着耀眼的光与热,因为屋
顶铁皮还是新的,锈蚀得并不厉害。房子两端各有一个大烟囱。汽车一直开到门
前。房子紧挨着公路,不大的庭院四周是挺粗的铁丝扎成的篱笆。庭院一角,常
春花开着山莓冰淇淋那种颜色的小花,暑天里显得很凉快。楼房前有棵橡树,半
边枯死了,没什么可夸奖的。庭院的另一端有几棵玉兰花,小小的叶子焦黄枯萎。
庭院里草地不多,六七只母鸡在玉兰树下的土地上打滚,抖松羽毛,咯咯地直叫
唤。前阳台上躺着一头像是牧羊犬的白色长毛大狗。凉台小小的,只有底下一层,
建在那座像个木盒子的房子前面,仿佛是人们在盖好房子以后又想起要有个凉台,
才补上一个。
这座房子和你后半晌开车经过的乡村农舍完全一样:树下鸡群在啄食,猛犬
在睡觉,你知道屋里只有一个人——这家人家的主妇,她已经洗过碗盏,收拾好
厨房,上楼去躺半小时。她已经脱掉裙衫,蹬去鞋子,仰卧在阴凉的房间里。
她闭着眼睛,一绺汗湿了的头发还贴在前额。她倾听苍蝇在屋内来回飞动;
她听着你的汽车顺着公路越来越近,马达声也越来越响,然后就渐渐消逝在远处,
于是她又去倾听苍蝇的嗡嗡飞鸣声。这座房子就是这种样子。
我曾经纳闷过,头儿为什么不把房子粉刷一下,他已经捧上金饭碗,不必清
早起床为养家糊口奔忙。不过我估计头儿最知道该怎么办。假如他把房子粉刷了,
大路上隔壁几家邻居就会窃窃私语,“看见了没有? 斯塔克老头把房子粉刷了!
就是嘛,摆阔,出风头。他在那座没粉刷过的房子里住了一辈子,一向心满意足,
可等他儿子一进州议会大厦,就觉得这幢房子寒碜了。你瞧着吧,斯塔克老头还
要在屋里上厕所,让人在谷仓后面给他煮白菜呢(当时在美国南方,一般人家的
厕所都设在屋外。只有有钱人家才在家里备有现代卫生设备。也只有有钱人才在
户外盖厨房)。”( 事实上,斯塔克老头确实在屋内上厕所,因为头儿在宅内装
了自来水管,盖了一间浴室。水是用一个小型自动电泵抽上来的。不过,你从外
边却看不到抽水马桶。抽水马桶不会送上门来引你注目,也不会跑过来咬你的大
腿。而选民们历来是眼不见为净,从来不为没有亲眼目睹的事情烦恼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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