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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王的人马

_27 罗伯特(美)
“怎么改变? ”
“我可以给他上一堂历史课。”
“一堂历史课? ”
“对,你不记得了吗? 我是研究历史的。我们搞历史的人都知道人是个复杂
的玩意儿,人不是分好人坏人两种。人本身是又好又坏,好来自坏,坏又源出于
好。人如果不是这么复杂的话就要天诛地灭。可是亚当是个科学家,一切事物对
他来说都是井井有条的,两个氢原子和一个氧原T-~]化合表现永远一样。
事情总是那么一回事儿。因此,浪漫主义的亚当对世界的想象跟科学家亚当
工作的世界形象完全一样。秩序井然,有条不紊。好就是好;坏就是坏。
没有——“
“别说了,”她命令我,“别说这些事了。把事情告诉我。你不想告诉我。
你瞎说一切,不想告诉我。现在,你告诉我。“
“好吧,”我说。“你记得我问过你欧文法官破产过没有? 哼,他破产过。
他的妻子也没有钱。他只是以为她有钱。因此,他接受贿赂。“
“欧文法官? ”她说,“贿赂? ”
“对,”我说,“我可以证明。”
“他——他是父亲的朋友,他是——”她不说话了,她挺直身子,转过脸去
眺望河面。过了一阵子,她仿佛不是在对我说,而是对浓雾以外的整个世界用坚
定的口气说,“哼,这不说明什么问题。欧文法官。”
我没有作答。我也眺望翻滚升腾的雾气以外的黑暗。
我没有看她,但我感觉到她又转过脸来望着我。
“得了,说话呀。”她说。她的声音显得很紧张。
但我一声不吭。我静静地等待着,我等待着。寂静中我听见浓雾下面的河水
拍打桥桩的微弱声响。
终于,她说话了。“杰克——我——我父亲——是不是——”
我没有回答。
“懦夫! ”她说,“胆小鬼,你不肯告诉我。”
“是的。”我说。
“他接受贿赂了吗? 他有没有? 有没有? ”她抓住我的胳臂,猛烈地摇晃我。
“还没那么糟糕。”我说。
“还没那么糟糕,没那么糟糕。”她学着我的腔调,拽着我的胳臂,放声大
笑。突然她松开手,把我的胳膊使劲推开,仿佛怕脏似地往后退缩。“我不一信。”
她宣布道。
“是真的。”我说。“他知道欧文受贿,可是他保护了他。我能证明。我有
凭证。我很抱歉,不过这是真的。”
“啊,你很抱歉! 你真抱歉。你把这一切,这一切谎话都挖掘出来——为了
那个人——为了那个斯塔克——为了他——而你——你又很抱歉。”她又放声大
笑。她转过身子,边笑边顺着码头,踉踉跄跄地跑开去。
我赶快追上去。
我在码头尽处追上了她,我刚要去抓住她,一个警察从货栈暗处走出来说,
“喂,伙计,干什么! ”
这时,安妮打个踉跄,我一把抓住她的胳膊。她晃动身子挣扎着。
警察走了过来。“怎么回事儿? ”他问道。“你干吗要追这位太太? ”
“她有些歇斯底里,,‘我连珠炮似地说得很快,”我正在照料她,她喝了
点酒,就喝了一两杯,她有些歇斯底里。她受到很大的打击,悲伤过度——“
身材粗壮矮胖、胡茬很浓的警察摇摇摆摆地向我们走过来,俯身闻一下她吐
出的气息。
“——她受到很大的打击,心烦意乱,喝了点酒,有些歇斯底里。我正要把
她送回家。”
他转过胡子拉碴的胖脸对我说,“我会把你用警车送回家的。你还是小心些
为好。”
他不过说说而已。我知道他是在虚张声势,时候不早了,他厌烦了,没劲得
很。我完全明白,也应该恭恭敬敬地说,我会小心的,或者我应该笑着甚至使个
眼色对他说,当然,长官,我会把她送回家的。不过,我没有说这些话。我当时
激动而紧张:她在我怀里使劲挣扎着,嘴里呼哧呼哧地直喘粗气;而我面前是警
察那张可憎的胡子拉碴的胖脸。我不由地说,“你他妈的敢。”
他的眼珠子快瞪出来了,血涌上下颏,脸色发黑。他冲近一步,伸手去摸警
棍,嘴里说,“我他妈的不敢! 我马上就干,把你们俩一起带走。上帝作证。”
他说,“走吧。”他用警棍捅捅我,又说了一声,“走吧。”便赶着我们朝
码头尽端走去。显然他要去那儿电话亭打电话。
警棍顶着我的后腰,我向前走了几步,手里拽着安妮,她始终没开口。忽然
我心生一计,“喂,如果你明天还想当警察的话,最好听我说话。”
“听个屁,”他呵斥一声,更使劲地捅捅我的后腰。
“要不是有这位女士的话,”我说,“我就跟你去,把你毁了。我才不在乎
去一趟警察局。不过我想给你个机会。”
“机会,”他呸了一口,又使劲戳了我一下。
“我要伸手到口袋里去,”我说,“不是为了拿枪,而是拿皮夹子,我要给
你看样东西,你听说过威利·斯塔克吗? ”
“当然。”说着他又捅我一下。
“你听说过杰克·伯登吗? ”我问,“那个当威利秘书的新闻记者。”
他边思索边赶着我们往前走。“听说过。”他不大情愿地说。
“那你也许愿意看看我的名片。”我说着伸手去取钱包。
“别动。”他用警棍压住我刚抬起来的胳臂。“哼,你别动,我来拿。”
他伸进我的口袋,取出钱包,想要打开看看。这是他的办事原则。
“你敢打开我的钱包,”我说,“我就要毁了你,不管你叫不叫警车。把钱
包给我。”
他递了过来,我取出一张名片交给他。
他凑着昏沉的暮色仔细看了半天。“耶稣啊,”他嘘了口气,发出像小孩的
汽球破裂后空气跑漏出来时的嘶嘶声,“我怎么知道你是他雇的人? ”
“你下回要冒失的话先打听清楚。”我说。“给我叫辆出租汽车。”
“是,先生。”他说。他多肉的胖脸上,小眼睛冒着怒火,充满对我的仇视。
“是,先生。”他说完朝电话亭走去。
突然,安妮挣脱身子。我以为她又要跑了,便又紧紧抓住她。她厉声低语,
“哼,你真了不起,真了不起——你真伟大——你会威胁恶棍——你管起警察来
了——你真了不起——”
我没有理会她的话,只是紧紧抓住她,我觉得心里压了块大石头,沉重得很。
“——你真了不起——真清白——这一切真了不起,真干净利落——”
我没有吭声。
“——你真够了不起的——又清白又强大——啊,你真是个英雄——”
“我做事荒唐,我实在抱歉。”我说。
“我想不出来你在谈哪一件具体事情。”她故作亲热地低声说道,她特别强
调“哪一件具体事情,‘这几个字像一把利剑扎在我身上。她说完就转过脸去再
也不看我一眼;我抓住的她那条胳臂就像商店橱窗里的模特儿一样毫无生气;我
胸口的冰冷的石头像深井底下沾满烂泥的石块。多肉的胡子拉碴的胖脸回来了,
在昏暗的、浓雾重重的夜色中露出对我仇恨的目光,河边响起一声喇叭声.在出
租汽车里,安妮.斯坦顿坐在角落里,腰板挺得笔直,尽量不挨着我;汽车外边,
幽幽的路灯摇曳着,照射出她那惨白的面孔。她不肯跟我讲话,一直到我们来到
一条有电车轨道的街道。她说,”下去。你可以在这儿乘车。我不要你送我回家。

于是我下车。
五天以后,电话里响起安妮·斯坦顿的声音。
她说,“那些东西——你说你有的那些文件——把它们寄给我。”
我说,“我可以拿来给你看。”
她说,“不要。你寄来。”
我说,“好吧。有一个文件,我多了一张影印本。明天我去把另一份材材料
影印一下,一起寄给你。”
她说,“影印材料。原来你并不信任我。”
我说,“我明天寄来。”
小小的黑色话筒里响起咯嗒一声。接着便是微弱的、嗡嗡的电流声;这是茫
茫空间的声音,是无边空旷的声音,是绝对虚无的声音。
我每天晚上回到屋里都要看看那架电话。我会对自己说,电话铃要响了。
有一天,我甚至肯定它响过了,因为电话铃声仿佛在我耳朵里响个不停。但
是它没有响。我不过是睡着了。有一天,我拿起电话听筒凑在耳边,倾听里面微
弱的电流声,那嗡嗡声是我已经提到过的各种各样事情的声音。
每天晚上,我都去大厅服务台打听是否有人给我留过电话号码。有时是有人
留下电话号码。但从来不是我要的那一个。
于是我上楼进屋。我的房间里有电话,有从孟菲斯带回来的装着影印文件和
书面证言的公文包。我还没有把这一切交给头儿。我甚至还没跟他谈过。
6
这并非因为我不想交给他。我会交给他的。我会这么做的。但我一时还不想
交出来。我暂时还不打算这么做。我要等电话铃响了以后。
但是电话铃始终没响。
大约一周以后,一天晚上,我上楼时拐过楼道,看见离我房门不远的长凳上
坐了个女人。我摸出钥匙,插进锁孔,正要进屋时,忽然觉得那个女人站在我的
身后。我转过身子。原来是安妮·斯坦顿。
地毯很厚,她走过来时没出声响。她脚步很轻,不会出声响的。
“你把我吓出心脏病了。”我边说边敞开大门,“请进。”
“我想你一向很关心我的名誉,”她说,“至少你是这么说的。你说过一次。”
“我记得的。”我说。“不过进来吧。”
她走进屋子,背对着我站在屋子中央。我关上房门。我注意到她手里除了提
包外还有一个棕色大信封。
她没有转过身子,而是径直走向靠墙的书桌,把大信封往桌上一扔。“还你,”
她说,“影印材料。我送回来了。不过,如果你当初信任我的话,我还回来的会
是原件实物。”
“我知道。”我说。
“太可怕了。”她背对看我说。
我走过去抚摸她的肩膀。“我很抱歉。”我说。
“太可怕了。你不知道。”
我不知道这有多可怕。于是,我站在她身后,不敢去碰她,尽管心里很想。
“你不知道。”她说。
“对,我不知道。”
“太可怕了。‘她转过身子,目光炯炯地望着我,我仿佛落入一口深井。”
太可怕了。“她说。”我把它们——把这些东西——给了他,他读完以后呆呆地
站着——一动不动——一声不响——脸色惨白,出气很粗。我碰碰他——他看了
看我——他望着我看了半天。后来他开口了——他看着我说,’你。‘他就说了
这么一个字,’你。‘他看着我。“
“岂有此理。”我说,“去他的,他有什么可责怪你的? 他为什么不责怪斯
坦顿州长? ”
“他责备他的。”她说。“噢,他责怪他的。因此才可怕呢。他怨他的那种
样子。怨他的亲生父亲。你记得吧——杰克,你记得的——”她伸出手来放在我
的胳臂上——“你记得吧——我们的父亲——他以前——他以前怎么给我们讲故
事——他多么爱我们——他怎么教亚当,又是多么为他感到骄傲——他花了多少
时间亲自教亚当——噢,杰克,他坐在炉火前面,我还是个小女孩,他给我们读
书,我把脑袋靠着他的膝盖——噢,杰克——你还记得吗? ”
“我记得的。”我说。
“对。”她说,“对——母亲去世了,父亲尽了最大的努力——他真为亚当
感到骄傲——现在亚当——现在——”她放开我的胳臂,后退一步,举起双手,
心神烦乱地抚摸她的前额。“噢,杰克,我做了些什么呀? ”她轻声说道。
“你做了你认为应该做的事情。”我坚定地说。
“对,”她悄声低语道,“对,是这么回事。”
“事情已经干了。”我说。
“对,已经干了。”她说道,嗓门高了一点。她紧闭双唇,脸部表情突然酷
似亚当,嘴唇有力地紧闭着,脸绷得很紧,她昂首傲视整个世界;而我很想放声
痛哭。如果哭泣是我的习惯的话。
“对,”我说,“已经干了。”
“他肯干了。”她说。
我几乎脱口而出要问她,什么,干什么? 因为当时我忘了我为什么把事实真
相告诉安妮,为什么给她那些影印材料,她又为什么把这些东西给她哥哥看。
我一时忘了其中的缘由。但我想起来了,问道,“你把他说服了? ”
“没有,”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没有,我什么都没说。我只是把这些东西
交给他。他明白了。”
“怎么回事? ”
“就是我告诉你的那么回事。他狠狠地瞪着我说,‘你。’就是这种口气。
我说,‘亚当,别用这种口气,你千万别这么说话,亚当,你一定不能用这
种口气! ’他说,‘为什么? ’我说,‘因为我爱你,因为我爱他,爱父亲。’
他还是瞪着眼睛望着我,他说,‘爱他! ’他又说,‘但愿他该死的灵魂下地狱
! ’我喊了起来,‘亚当,亚当。’但他转过身子不理睬我。他走进卧室,把门
关上。我离开他,在黑夜里乱走了好一阵子。否则我睡不着觉。整整三天,他没
理我。后来他叫我去看他。我去了,他把这些东西还给我。“她指指桌上的大信
封。”他叫我告诉你他肯干了。让你作安排。就是这么回事。“
“这可是一大堆事。”我说。
“对。”她绕过我向门口走去。她伸手去抓门的把手,转动一下,把门打开。
她回过头来看看我说,“对,是一大堆事。”
她该走出去了。
但她手扶房门站住了。“还有一件事。”她说。
“什么事? ”我说。
“答应我一件事。”她说。“如果你万一要用那些东西,那些材料的话,先

欧文法官看看。给他一个机会。至少,给个机会。“
我答应了。
一辆黑色的大凯迪拉克。我坐在后座,看见车头在路灯下若明若暗地闪烁着。
车身轻快地驶过街道,驶过嫩叶吐绿的大树,因为现在已是早春4 月。终于我们
来到一条没有成行树木的街道。
“到了,”我说,“右边那一幢,食品杂货店前面的那一幢。”
糖娃把凯迪拉克开到路边,好像母亲亲吻一下小宝贝,然后把他轻轻放下。
他跑步绕过车头来为头儿开车门,但头儿早已下了车。我钻出车门站到他的
身边。“就是这个地方。”我说着便朝门口走去。
我们要去看望亚当·斯坦顿。
我告诉头儿亚当.斯坦顿接受医院职务,通知我安排一切时,头儿“噢”了
一声,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番。他说,“你真是个斯万加里。”
“是啊,”我说,“我是斯万加里。”
“我要去看看他。”头儿说。
“我去把他叫到这儿来。”
“把他叫到这儿? ”头儿说,“我去他那儿。该死的,他给了我大面子呢。”
“可你是州长,不是吗? ”
“你他妈的说得对,我是州长,”头儿说,“可他是斯坦顿大夫。我们什么
时候去? ”
我说只能晚上去,除了晚上你别想找到他。
于是我们在晚上来到这里,走进拥挤不堪的公寓大门,爬上晦暗的楼梯,绊
着童车,闻着混杂着白菜和尿布的气味。“他倒真会挑个住的地方。”头儿说。
“对,”我表示赞同,“很多人都想不通为什么他要住这儿。”
“我想我是懂得的。”头儿说。
我还在捉摸头儿能否懂得其中道理的时候,我们已经走到他的门口。我敲敲
门,推门进屋,迎上亚当·斯坦顿平静直视的眼光。
糖娃闪身进屋,我正要关门,那一刻,亚当和头儿彼此打量对方,一言不发。
我转过身子介绍说,“斯塔克州长,这是斯坦顿医生。”
头儿向前走上一步,伸出右手。也许我胡思乱想,但我仿佛觉得亚当迟疑了
一下才握住头儿的手。头儿一定也注意到了,因为等亚当伸出手来,两人还在握
手而没说话时,头儿忽然微微一笑说,“瞧,伙计,没像你想的那么糟吧,握握
手不会杀了你。”
接着,老天爷,亚当也笑了。
我又说,“这是奥谢安先生。”糖娃蹒跚向前,伸出粗短的胳臂,塞得鼓鼓
的手套似的胖手僵硬地垂着。他满脸扭曲,使劲地,“我很——很——很——”
“认识你我很高兴。”亚当说,我看见他的目光落在糖娃左胳肢窝下面鼓起
来的部分。他转脸对头儿说,“这位就是我常听说的你的神枪手? ”他脸上没有
一丝笑容。
“啊呀,”头儿说,“糖娃带枪是为了玩玩的,并不当真。糖娃是我的朋友。
没人能有糖娃开汽车的本事。“
糖娃望着头儿,神情就像你刚搔过脑袋的一条狗。
亚当不作表示。我以为买卖要吹了。终于,亚当十分正式地说,“先生们请
坐。”
我们坐了下来。
糖娃偷偷地从外衣口袋摸出一块糖,放进嘴里,慢慢地咂着,他的爱尔兰人
的双颊吸了进去,他的眼睛充满幸福的神情。
亚当端坐在椅子里,等待着。
头儿靠在一张破旧的沙发里,并不急于开口。但他最后还是说话了,“嗯,
医生,你对这事儿有什么想法? ”
“对什么事儿? ”亚当问道。
“对我的医院? ”
“我认为这医院对本州百姓会有些好处。”他说完了又加了一句,“还能帮
你搞些选票。”
“你不必去想选票问题,”头儿说,“搞选票的办法有的是孩子。”
“我听说是如此。”亚当说完沉默不语,让头儿去品尝沉默的滋味。
头儿品尝一阵又说,“是啊,医院会带来些好处。但你不插手的话,发挥不
了多少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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