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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狱 丹布朗著

_15 丹·布朗(美)
我将作为诗人回归……在我的洗礼盆中。
但丁的诗句不停地在兰登的脑中回响。他带着西恩娜,沿着画室街狭窄的街道一路向北。目的地就在前方,每向前走一步,兰登就感到信心增加了一分。他确定他们找对了方向,并将追击者甩在了后头。
大门给你留着,但是你一定要快。
快赶到峡谷般的小街尽头时,兰登可以听到前方嗡嗡的嘈杂声。左右两边洞窟般的店铺突然不见了踪影,展现在他们面前的是一个开阔的空间。
主教座堂广场。
这个巨大的广场周围有着非常复杂的建筑群,一直是古代佛罗伦萨的宗教中心,如今它更多是一个旅游中心。广场此刻已经非常热闹,到处停放着旅游巴士,一群群游客聚集在佛罗伦萨这座闻名遐迩的大教堂周围。
兰登和西恩娜来到了广场南面,呈现在他们面前的是大教堂的侧面,由绿色、粉红色和白色大理石构成的大教堂外墙令人眼花缭乱。大教堂不仅气势恢宏,建筑中的技艺也令人惊叹,它向左右两边延伸,一眼看不到尽头,总长度相当于将华盛顿纪念碑平放在地上。
虽然放弃了传统的单色石精致工艺,而采用了非同寻常的艳丽色彩搭配,这幢建筑物仍然是纯哥特式的--典雅、结实、耐久。兰登第一次来到佛罗伦萨时觉得这幢建筑几乎有些艳俗,但在随后的几次造访中,他发现自己会情不自禁地一连数小时细细地观察着它,莫名地迷惑
于其异乎寻常的美学效果,并最终开始欣赏它的壮丽。
主教座堂--更正式的名称是圣母百花大教堂--除了给伊格纳奇奥·布索尼带来了一个绰号外,多年以来还给佛罗伦萨提供了一个精神中心,以及数世纪的戏剧性和阴谋不断。这座大教堂可谓命运多舛,不仅瓦萨里在其圆屋顶内部绘制的壁画《最后的审判》激起过漫长、恶语相向的争议……就连选择建筑师来完成圆屋顶的竞标过程也曾引发激烈的讨论。
菲利普·布鲁内列斯基最终赢得了利润丰厚的合同,完成了当时最大的圆屋顶结构。今天,布鲁内列斯基本人的塑像就坐落在教堂外,心满意足地抬头凝望着自己的杰作。
这天早晨,当兰登将视线转向空中,注视着这个曾经标志着那个年代建筑壮举的红瓦圆屋顶时,他回想起了自己做过的一个愚蠢决定。他曾爬上过大教堂的圆屋顶,结果发现圆屋顶的楼梯狭窄,游客人满为患,与他所见过的任何幽闭恐怖的空间一样令人感到压抑。尽管如此,兰登觉得自己还是要感谢攀登"布鲁内列斯基的圆屋顶"时所经历的痛苦折磨,因为这些经历驱使他阅读了罗斯·金创作的一本妙趣横生的同名书籍。
"罗伯特,"西恩娜说,"你走不走啊?"
兰登意识到自己已经停下了脚步,正聚精会神地观赏着大教堂。他赶紧收回了目光。"对不起。"
他们紧贴着广场边缘继续前行。大教堂此刻就在他们的右边,兰登注意到游客早已纷纷从侧面的出口出来,同时在他们必看景点清单上打勾。
耸立在前方的无疑是一座钟塔,也是大教堂三大建筑物中的第二大建筑物。人们平常将它称作乔托钟塔,但它显然是旁边的大教堂的一部分。它的外墙同样装饰着粉红色、绿色和白色大理石,方形的尖顶直插云霄,高度达到了令人目眩的近三百英尺。兰登一直觉得这个细长的建筑数百年来屹立不倒真是个奇迹,因为它不仅经历了数次地震和恶劣天气的蹂躏,而且兰登知道它头重脚轻,顶端的钟塔承受着总重达两万多磅的几个大钟。
西恩娜快步走在他的身旁,紧张地扫视着钟塔背后的天空,显然在留意是否有无人驾驶飞机,但周围并没有它的踪影。虽然天色尚早,这里却早已人头攒动,兰登刻意留在了人群密集的地方。
钟塔附近有一排街头漫画家,正站在画架前,为游客绘制低俗的漫画--一个玩滑板的少年、一个挥舞曲棍球棒的龅牙女孩、一对骑在独角兽上亲吻的蜜月新婚夫妇。兰登不知为何觉得这着实有趣,这样的活动如今能获准就开设在米开朗基罗孩提时架设过画架的神圣鹅卵石街面上。
兰登和西恩娜继续绕着乔托钟塔的底座快步向前,然后右拐,直接在大教堂前穿过了宽阔的广场。这里聚集的人最多,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们将带照相功能的手机和录像机对准了大教堂色彩斑斓的正面。
兰登头也没抬,两眼紧紧盯住刚刚出现在视野中的一个规模小得多的建筑。大教堂主入口的正对面是整个建筑群的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建筑物。
这也是兰登最喜欢的地方。
圣约翰洗礼堂。
它的外墙也装饰着与大教堂相同的彩色大理石和条纹壁柱,但它完美的八角外形与恢弘的大教堂截然不同。有人说它像一个多层蛋糕,因为它的八边形结构分为风格迥异的三层,最上方是低矮的白色屋顶。
兰登知道,它的八角形与美学无关,纯粹是出于象征意义的考虑。在基督教中,数字八代表着重生与再生。此处的八角形是一种视觉上的提醒:上帝创造天与地用了六天,另一天为安息日,第八天则是基督徒通过洗礼"重生"或"再生"的日子。八角形已经成为世界各地洗礼堂的普遍形态。
兰登虽然认为洗礼堂是佛罗伦萨最引人注目的建筑之一,却也一直觉得为它所选的地点有些不公平。这座洗礼堂要是建在世上任何别的地方,都会成为人们关注的焦点。但是,在这里,它笼罩在两座庞大的姐妹建筑的阴影中,给人留下的印象仿如一个小侏儒。
直到你走进去,兰登一面提醒自己,一面想象着里面令人瞠目结舌的镶嵌画--那壮丽的画面曾使得早期的赞赏者声称洗礼堂的天花板就像天堂。兰登曾做着鬼脸告诉过西恩娜,只要你知道去哪里找,佛罗伦萨就是天堂。
数百年来,这座八角形的圣地为无数名人举行过洗礼仪式,其中就包括但丁。
我将作为诗人回归……在我的洗礼盆中。
由于被流放,但丁再未获准回到这神圣的地方,也就他的受洗之所。不过,兰登越来越希望但丁的死亡面具在经历过昨晚那些令人匪夷所思的事件之后,能够最终代替他本人回到这里。
洗礼堂,兰登心想。伊格纳奇奥临死前一定将但丁的死亡面具藏在了这里。他回忆起伊格纳奇奥绝望的电话录音,在一阵颤栗中,他想象着肥胖的伊格纳奇奥紧紧抓住胸口,跌跌撞撞地跑过广场,进入小巷,将面具安全地藏进洗礼堂,然后打了最后一个电话。
大门给你留着。
兰登和西恩娜在人群中穿梭,他的目光一刻也没有离开过洗礼堂。西恩娜急切地快步向前,兰登几乎得小跑才能跟上她。即便隔着一段距离,他也能看到洗礼堂厚重的大门在阳光下闪耀。
两扇大门高达十五英尺,青铜所造,表面镀金,洛伦佐·吉贝尔蒂
用了二十多年才完成。大门上装饰着十块图案繁复的嵌板,上面的一些《圣经》人物精妙绝伦,以至于乔治奥·瓦萨里将两扇门称为"各方面都完美无瑕……是有史以来最精美的杰作"。
不过,真正让这两扇大门享誉天下的却是米开朗基罗,他那热情的赞誉给了它们一个绰号,一直沿用至今。米开朗基罗宣称它们精美无比,完全适合被用作……天堂之门。
58.第58章
这是青铜铸就的《圣经》,兰登欣赏着眼前这两扇精美的大门,心中暗自赞叹。
吉贝尔蒂所造的"天堂之门"微微发亮,上面有十块方形嵌板,左右两扇门上纵向各排列五块。从伊甸园到摩西直至所罗门王的庙宇,吉贝尔蒂的雕塑在向人们一一呈现着《圣经·旧约》中的重要场景。
这一组震撼人心的场景数百年来在艺术家和艺术史学家们中间激起了旷日持久、参与者甚众的一场争论,从波提切利到现代评论家,每个人都为自己偏爱的"最佳嵌板"辩驳。根据人们大致达成的共识,胜出者当属"雅各与以扫"--即左边中间那一块--当选的原因据说是制作过程中使用了大量艺术手法。不过,兰登猜想这块嵌板真正的优势在于吉贝尔蒂选中在它上面落了款。
几年前,伊格纳奇奥·布索尼曾自豪地带兰登参观过这两扇大门,并且羞怯地承认,经过五百年的洪水、人为破坏以及空气污染,原来的镀金大门已被一模一样的复制品悄然替换,真品如今安全地存放在主教座堂歌剧博物馆内,等待修复。兰登出于礼貌没有告诉布索尼,他早就知道这些是制作精良的赝品,而且是兰登见过的第二套吉贝尔蒂所造大门的"复制品"--第一套是他意外发现的,他在研究旧金山格雷斯大教堂的迷宫时发现,吉贝尔蒂的"天堂之门"的复制品自二十世纪中叶起就一直被用做该大教堂的正门。
正当兰登站在吉贝尔蒂的杰作前时,旁边一块简短的文字说明牌引起了他的注意。看到那上面用意大利语写的一个简短词语,他吃了一惊。
La peste nera --"黑死病"。我的上帝啊,兰登心想,我到哪里都能看到它!文字说明牌解释说,这两扇大门是为了向上帝"还愿"而受托制作的,是为佛罗伦萨逃过瘟疫一劫而向上帝表达感激之情。
兰登强迫自己将目光转回到"天堂之门"上,伊格纳奇奥·布索尼的话再次在他的心中响起。大门给你留着,但是你一定要快。
尽管伊格纳奇奥如此承诺,"天堂之门"却显然紧紧地关闭着,一如往常,它一般只偶尔在某个宗教节日才会打开。游客们通常从另一侧的北门进入洗礼堂。
西恩娜在他身旁踮起了脚,越过人群向里张望。"门上没有把手," 她说,"没有钥匙孔。什么都没有。"
是啊,兰登心想,知道吉贝尔蒂绝对不会让门把手这种世俗的东西毁了自己的杰作。"门朝里开,门锁也在里面。"
西恩娜噘起嘴唇,思索了片刻。"那么从外面……谁也不会知道门是不是上了锁。"
兰登点点头。"我希望这正是伊格纳奇奥的想法。"
他朝右边走了几步,目光顺着洗礼堂北侧扫过去,落在了一个朴素得多的大门上。那是游客入口,旁边一位百无聊赖的讲解员一面抽烟一面用手势打发过来询问的游客,让他们去看入口处的一块告示牌:APERTURA 1300--17001(意大利语:开放时间13:00-17:00 )。
还要过几个小时才对外开放。兰登心中暗自一喜。还没有人进去过。
他本能地想看一下手表,却再次意识到他的米老鼠手表已经不见了。
当他转身去找西恩娜时,她的周围已经聚集了一群游客,正隔着一道简单的铁栅栏拍照。这道栅栏在"天堂之门"前几英尺,目的是防止游客离吉贝尔蒂的杰作太近。
栅栏大门由黑色的铸铁制成,顶端为阳光放射般的尖刺,尖刺的顶端还涂了金色油漆,很像郊区住宅周围常见的简单栅栏。不知何故,介绍"天堂之门"的文字说明牌没有被安装在壮观的青铜大门上,却被安装在了非常普通的防护门上。
兰登曾经听说该文字说明牌所放置的位置有时会让游客们感到疑惑,果不其然,就在这时一位身穿橘滋牌运动套装的胖女人从人群中挤了过来,瞥了一眼文字说明牌,冲着铸铁大门皱起眉头,不屑地嘲笑道:"天堂之门?去他的,简直像我家的狗栅栏!"人们还没有来得及解释,她就已扬长而去。
西恩娜伸手握住起防护作用的大门,漫不经心地隔着铁条瞥了一眼门后的锁具。
"听着,"她转过身,对着瞠目结舌的兰登低声说,"背后的挂锁没有锁上。"
大门给你留着,但是你一定要快。
兰登抬头望着栅栏里面的"天堂之门"。如果伊格纳奇奥真的没有给洗礼堂大门上门闩,那么大门会一推就开。但他们所面临的挑战是如何进到里面,同时不引起广场上任何人,当然也包括警察和大教堂门卫的注意。
"快看!"身旁一个女人突然尖叫起来。"他要跳了!"她的声音里充满了惊恐。"就在那钟塔上!"
兰登猛地从栅栏门旁转过身来,看到在尖叫的女人正是西恩娜。她站在五码开外,用手指着乔托的钟塔,大声喊叫着,"在顶上!他就要跳了!"
所有的眼睛都转向了天空,搜寻着钟塔顶。周围还有其他人开始用手指向那里,眯起眼睛张望,相互呼喊。
"有人要跳楼?!"
"在哪儿?"
"我看不到他!"
"在左边吗?"
一瞬间,广场上的每个人都惊慌失措,也都跟着将目光转向了钟塔
顶端。如同炙热的野火扫过干草田一般,恐惧迅速蔓延了整个广场,所有人都伸长了脖子向上望去,还用手指指点点。
病毒式营销,兰登心想,知道供自己采取行动的时间不多。就在西恩娜回到他身旁那一刻,他飞快地抓住铸铁栅栏门,猛地将它拉开,西恩娜跟在他身后溜进了栅栏里面的小小空间。栅栏门关上之后,他们转过身来面对十五英尺高的青铜大门。兰登希望自己没有误解伊格纳奇奥的意思,他用肩膀抵住巨大的双扇门的一边,然后使劲地蹬腿。
没有任何动静,然后,笨重的大门开始缓缓启动。大门给你留着!"天堂之门"开了大约一英尺,西恩娜立刻侧身钻了进去。兰登跟着侧过身,一点一点地穿过狭窄的开口,进入了幽暗的洗礼堂中。
他们转过身,一起用力朝反方向推动大门,"砰"的一声将巨大的青铜门关上了。外面的嘈杂和喧嚣顿时消弥于无形,周围只剩下一片寂静。
西恩娜指着脚边地板上的一根长木梁,那显然是装在两扇大门的托架上充当门闩的。她说:"一定是伊格纳奇奥为你搬开的。"
他们合力托起木梁,将它放回到托架中,不仅有效地锁上了"天堂之门"……也将他们自己安全地封闭在了室内。
兰登和西恩娜悄无声息地站了一会儿,身子靠着大门,慢慢调整好呼吸。与外面喧闹的广场声相比,洗礼堂内就如天堂一样祥和。
圣约翰洗礼堂外,戴着Plume Paris 眼镜、系着涡纹花呢领带的男子穿过人群,全然不顾那些留意到他身上血淋淋皮疹的人不安的目光。
他刚刚来到青铜大门前,罗伯特·兰登和他那位金发伙伴刚刚机敏地消失在里面;即便是在门外,他也听到了大门被人从里面闩上的沉闷响声。
这边进不去了。
广场里的气氛慢慢恢复了正常,那些引颈凝望的游客们已经兴味索然。没有人跳楼。大家继续各行其是。
男子再次感到一阵瘙痒,他的皮疹加重了,指尖肿了起来,正在开裂。他将手伸进口袋,免得自己忍不住用手抓挠。在开始围着八角形的洗礼堂寻找另一个入口时,他的胸口一直在怦怦地悸动。
他刚转过街角,便突然感到喉结处一阵剧痛,随即他意识到是自己又在挠痒。
59.第59章
据说,只要一进入圣约翰洗礼堂,你就会身不由己地往上看。兰登虽然已经来过这里多次,却仍然感到有股神秘的力量在吸引他将目光慢慢转向头顶的天花板。
高悬于头顶上方的洗礼堂八角形拱顶表面的跨度超过八十英尺。它闪闪发光,仿佛是用正在燃烧的煤块建造的。它那光洁的琥珀金色表面反射着来自一百多万片彩色玻璃片发出的不均匀的外界光线。这些从一种玻璃状硅釉中纯手工切割出来的马赛克小片,被排列成六个同心圆环,上面描绘着《圣经》中的场景。
仿佛是为了给该建筑金碧辉煌的上半部增添强烈的戏剧效果,自然光穿过屋顶的中央圆孔照射进来,划破黑暗的空间--这一点很像罗马的万神庙。高处的一系列深凹小窗也投下一道道光线,它们紧密地聚焦在一起,几乎看似固体,宛如以千变万化的角度起着支撑作用的房梁。
兰登和西恩娜一起向洗礼堂更深处走去。他看到了天花板上传奇般的镶嵌画--以多层的方式展现的天堂与地狱,与《神曲》中的描绘非常相像。
但丁·阿利基耶里童年时曾看过这幅镶嵌画,兰登心想。来自上方的灵感。
兰登凝视着镶嵌画的正中央。主祭坛的正上方有一个二十七英尺高的耶稣基督塑像,坐在那里审判所有被拯救和被诅咒的人。
在耶稣的右手边,正直的人得到的回报是永生。
但是,在耶稣的左手边,背负罪孽的人有的被施以石刑,有的被串在铁杆上炙烤后成为各种怪兽的盘中餐。
目睹这一苦痛场面的是一幅巨型镶嵌画中的撒旦,撒旦被描绘成来自地狱的吃人怪兽。兰登每次见到这一形象时都会有些畏惧。七百多年前,这一形象也曾向下怒视着年幼的但丁·阿利基耶里,让他胆战心惊,并最终给了他灵感,使他栩栩如生地描绘出了隐藏在地狱最后一环中的一切。
头顶这幅恐怖的镶嵌画描绘了一个头上长角的恶魔,正在从头开始吞噬一个人。牺牲品的双腿从撒旦的嘴里垂下来,仿佛但丁笔下恶沟中被掩埋了一半的罪人胡乱摆动的双腿。
Lo'mperador del doloroso regno ,兰登想起了但丁的原文。那个苦恼国的大王。
两条巨蛇扭动着身子,从撒旦的耳朵里爬出,也开始吞噬罪人。这给人的印象是撒旦有三个脑袋,与但丁在《地狱篇》最后一章中的描述一模一样。兰登在自己的记忆中搜索,回想起了但丁描绘的一些片段。
他的脑袋有三个面孔……他的三个下巴喷出混合了血的涎沫……他的三张嘴就像磨石……一次就咬掉三个罪人。
兰登知道,撒旦的这种三重邪恶具有象征意义:这让他与圣三位一体的三重荣耀形成了完美的平衡。
兰登抬头凝望着那可怖的画面,试图想象这幅镶嵌画对年幼的但丁产生的影响。但丁每年都参加这座教堂举行的各种宗教仪式,每次祈祷时都会看到撒旦在低头怒视着他。但是,兰登这天早晨却有着一种不安的感觉:恶魔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他赶紧将目光转向洗礼堂的二楼阳台和走廊--妇女们获准在这个僻静之处观看洗礼过程,然后再往下转向伪教皇约翰二十三世的悬棺--他的遗体安详地平躺在高高的墙壁上,既像一个史前穴居人,又像魔术师用悬停魔法抬起的道具。
最后,他的目光终于落到了华丽的砖地上,许多人都相信它的图案与中世纪天文学有关。他的目光顺着错综复杂的黑白图案一路延伸,直至停在屋子的几乎正中央。
就在那儿,他想,心里明白自己凝视着的正是十三世纪后半叶但丁·阿利基耶里受洗的地方。"'我将作为诗人回归……在我的洗礼盆中,'"兰登大声说道,声音在空无一人的教堂里回荡,"就在那儿。"
西恩娜看着兰登所指的地面中央,一脸的茫然。"可是……这里什么都没有啊。" "不再有了,"兰登回答说。
那里只剩下一个用红褐色地砖铺成的大八角形。这块突兀而朴素的八边形区域显然打破了地面上精心设计过的华丽图案,很像一个填补过的大洞,而事实正是如此。
兰登赶紧解释,洗礼堂最早的洗礼盆其实是教堂中央的一个八角形大池子。虽然现代洗礼盆通常都是高边盆,早期的洗礼盆却更接近于这个词的本意--"泉水"或"喷泉"。而这里的洗礼盆是一个深水池,受洗的人可以更深地浸入其中。兰登想知道,当孩子们被浸泡在地面中央曾经有过的一大池冰冷刺骨的水中时他们惊恐的尖叫声在这座石砌的屋子里听起来会是什么效果。
"这里的洗礼过程又寒冷又吓人,"兰登说,"是名副其实的通过仪式,甚至有些危险。据说,但丁有一次曾跳进洗礼盆,救出一个快要被淹死的孩子。总之,最初的洗礼盆大约在十六世纪某个时候被填平了。"
西恩娜的眼睛开始四处搜寻,脸上写满了担心。"可是如果但丁的洗礼盆已经不复存在……那么伊格纳奇奥究竟将他的面具藏在哪里了?!"
兰登理解她的惊慌。这么大个地方,到处都可以藏东西--石柱、雕塑、墓葬背后,壁龛,祭坛内,甚至楼上。
不过,当兰登转过身来面对他们刚刚进来的大门时,他信心满满。"我们应该从那里开始,"他指着"天堂之门"右边紧挨着墙壁的地方说。
一道装饰性的大门背后,一面砌高的平台之上,有一个高高的八角形雕花大理石基座,看似一个小祭坛或者圣餐桌。它外部的雕花如此繁复,宛如珍珠母贝浮雕。大理石基座的顶上有一个锃亮的木盖,直径约三英尺。
西恩娜跟在兰登身后走过去时,显得有些迟疑。他们下了台阶,走入防护门里。西恩娜凑近去看,她倒吸了一口凉气,意识到映入她眼帘的是什么。
兰登的脸上露出了微笑。这的确既不是祭坛也不是桌子。那个锃亮的木顶其实是盖子,盖住了下面一个中空的结构。"是洗礼盆吗?"她问。
兰登点点头。"如果但丁今天受洗,那肯定会是在眼前这个洗礼盆中。"他一刻也不想耽搁,深吸了一口气后,将手掌放在木盖上,正要将它推开时,他的心头掠过一阵带着刺痛的期待。
兰登紧紧抓住木盖的边缘,将它搬到一边,小心翼翼地让它顺着大理石基座滑下来,把它放在洗礼盆旁的地面上。随后,他俯视着下面两英尺宽、空空荡荡的黑暗空间。
里面可怖的景象让兰登倒吸了一口凉气。
但丁·阿利基耶里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正从黑影中回望着他。
60.第60章
去寻找,你就会发现。
兰登站在洗礼盆旁,俯视着里面淡黄色的死亡面具,那张布满皱纹的脸茫然地向上注视着他,脸上的鹰钩鼻和翘起的下巴准错不了。
正是但丁·阿利基耶里。
毫无生气的脸已经令人感到非常不安,而它在洗礼盆中摆放的位置几乎不可思议。兰登一时无法确定自己所看到的一切。
这个面具……悬浮在空中吗?
兰登进一步俯下身,更加仔细地察看眼前的景象。洗礼盆有几英尺深,与其说是一个浅盆,还不如说是一个垂直的竖井。陡直的盆壁下方是一个八角形蓄水池,里面蓄满了水。说来也怪,但丁的面具栖息于在洗礼盆的半空中,仿佛被施了魔法一般悬停在水面上方。
兰登愣了一会儿才意识到是什么原因让他产生了这种错觉。洗礼盆的中央有一个垂直的中心轴,上升到洗礼盆一半高度后延伸为一个小小的金属浅盘,看似经过装饰的进水口,或者是用以托放婴儿屁股的地方,但此刻它正充当着放置但丁面具的基座,将其安全地托举在水面之上。
兰登和西恩娜并排站立,默默地凝视着但丁·阿利基耶里那张布满皱纹的脸。面具仍然密封于保鲜袋中,仿佛已经窒息。有那么一刻,一张脸从一个装满水的池子里凝视着他这一情景让兰登想起了自己孩提时的恐怖经历--被困在井底,绝望地抬头凝视着天空。
他摆脱掉心中的这些杂念,小心翼翼地伸手抓住面具的两边,也就是但丁的耳朵所在的位置。虽然以现代人的标准来看这张脸比较小,但这个古代石膏面具却比他想象的要重。他慢慢将面具从洗礼盆中取上来,将它举到空中,以便两个人可以更加仔细地察看。
即便是隔着塑料袋,面具仍然栩栩如生。湿石膏捕捉到了年迈的诗人脸上的每一道皱纹和每一处瑕疵。除了中央有一道旧裂纹之外,它保存得可谓相当完好。
"将它转过来,"西恩娜悄声说,"我们看看它的背面。"
兰登已经这么做了。维奇奥宫的监控视频曾显示兰登和伊格纳奇奥在面具的背面发现了什么东西,而且这一发现异常重要,以至于两个人带着这件文物走出了维奇奥宫。
兰登极其小心,以防这易碎的石膏面具掉在地上。他将面具翻过来,脸朝下放在自己的右手掌上,好仔细察看它的背面。与但丁那张饱经风霜、质感粗糙的脸不同,面具的背面很光滑,没有任何东西。由于这种面具不是给人戴的,它的背面也浇满了石膏,目的是让这娇贵的文物变得更坚固。这样一来,面具的背面就成了一个毫无特色的凹形,宛如一个浅汤碗。
兰登不知道自己应该在面具的背面发现什么,但显然不该是这样的。
什么都没有。
一无所有。
只是一个光滑、空无一物的平面。
西恩娜似乎同样感到困惑。"这只是一个石膏面具,"她低声说,"如果里面什么都没有,那你和伊格纳奇奥当时在看什么?"
我怎么知道,兰登心想,他将塑料袋表面绷紧,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什么都没有!兰登越来越沮丧,他将面具举高对着一道光,细细地查看。正当他将面具微微倾斜一点,以便看得更清楚一些时,刹那间他觉得好像在顶端附近瞥见了一点微微变色的痕迹--但丁面具额头部分的背面有一行横向的斑纹。
是一个天然的瑕疵?还是……别的什么东西?兰登立刻转过身,用手指了指他们身后墙壁上一块装有铰链的大理石嵌板。"看看那里面是否有毛巾。"
西恩娜有些狐疑,但还是照办了,她小心地打开了秘密壁橱,看到里面有三样东西--一个控制洗礼盆水位的阀门,一个控制洗礼盆上方聚光灯的开关,以及……一摞亚麻毛巾。
西恩娜对兰登投以惊讶的一瞥。兰登在世界各地参观过太多教堂,知道洗礼盆附近几乎总会备有方便神父取用的应急用吸水布--婴儿膀胱的不可预测性是全世界的洗礼都要面对的风险。
"好,"他看了一眼那些毛巾,"能帮我拿一下面具吗?"他轻轻将面具交到西恩娜的手中,然后开始忙乎起来。
首先,兰登抬起八角形的盖子放回到洗礼盆上,将其恢复成他们最初所见到的祭坛般的小桌子模样。接着,他从壁橱里取出几条亚麻毛巾,将它们像桌布一样铺开。最后,他按下洗礼盆的灯光开关,正上方的聚光灯亮了,教堂里的洗礼区和铺着毛巾的木盖被照得明晃晃的。
西恩娜将面具轻轻放在洗礼盆上,兰登又取出几条毛巾,像戴烤箱用的厚手套一般将它们裹在手上,然后将面具从密封塑料袋里取了出来,小心翼翼地避免徒手触碰它。很快,但丁的死亡面具就裸露着躺在了那里,面孔朝上,正对着明亮的灯光,活像手术台上被麻醉后的病人的脑袋。
面具充满戏剧性的纹理在灯光下更加令人不安,褪了色的石膏进一步凸显了但丁年迈时脸上的皱纹。兰登立刻用临时手套将面具翻转过去,让它面孔朝下。
面具的背面看似远不像正面那么苍老陈旧,不显得暗淡发黄,反而干净而洁白。
西恩娜直起头来,一脸的茫然。"你觉不觉得这一面要新一些?"
的确,兰登没有料到面具正反两面的色差有这么大,但背面的年代肯定与正面一样久远。"老化程度不同,"他说,"面具的背面由于有展柜保护,一直没有经受促进老化的阳光的侵蚀。"兰登默默地提醒自己,要将使用的防晒霜的防晒指数提高一倍。
"等一下,"西恩娜说,身子朝面具方向凑了凑。"你看!在额头上!你和伊格纳奇奥看到的肯定就是这个。"
兰登的双眼立刻掠过光滑洁白的表面,停留在他早前透过塑料袋看到过的那个褪变之处--横贯但丁额头背面的一道淡淡的斑纹。只是,兰登此刻在强烈的灯光下清晰地看到这些斑纹并非天然的瑕疵……而是人为造成的。
"这是……笔迹,"西恩娜结结巴巴地小声说道。"可是……"
兰登研究着石膏上的文字。那是一排字母--字体花哨,用淡淡的棕黄色墨水手写而成。
"只有这些吗?"西恩娜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恼怒。
兰登几乎没有听到她在说什么。这是谁写的?他想知道。是但丁时代的某个人吗?这似乎不大可能。如果真是那样,某位艺术史学家肯定早就在给面具做定期清洁或修复时发现了,而这段文字也早已成为面具传奇故事的一部分。可是兰登从未听说过有这回事。
他的脑海里立刻浮现出了另一个更大的可能性。
贝特朗·佐布里斯特。
佐布里斯特拥有这个面具,因而能够很容易随时要求私下接触它。他可能就是最近在神不知鬼不觉的情况下在面具的背面写了这段文字,然后再将它重新放回到文物展柜中的。玛塔曾经告诉过他们,面具的所有者甚至不允许博物馆馆员在他不到场的情况下打开展柜。
兰登简单地用三言两语解释了他的推测。
西恩娜似乎接受了他的观点,但显然她又感觉很困扰。"这毫无道理,"她有些焦躁不安,"如果我们认定佐布里斯特在但丁的死亡面具背面偷偷写了字,而且认定他还不怕麻烦地制作了那个小小的投影仪来指向这个面具……那么他为什么不写下一些更有意义的东西呢?我是说,这说不通啊!你我一整天都在寻找这个面具,而这就是我们的发现?"
兰登将注意力重新集中到面具背面的文字上。这段手书的信息非常简短,只有七个字母,而且看似毫无意义。
西恩娜的沮丧当然可以理解。
然而,兰登却感到了即将有重大发现时的那种熟悉的激动,因为他几乎立刻就意识到这七个字母将告诉他一切,也就是他和西恩娜采取下一步行动时需要知道的一切。
不仅如此,他还察觉到了面具有一种淡淡的气味--一种熟悉的气味,解释了为什么背面的石膏要比正面的石膏新得多……这种色差与老化或阳光毫无关系。
"我不明白,"西恩娜说,"这些字母完全相同。"
兰登平静地点点头,同时继续研究着那行文字--七个完全相同的字母,小心地横着书写在但丁面具额头的背面。
PPPPPPP
"七个P,"西恩娜说,"我们该怎么办?"
兰登平静地一笑,抬起头来望着她。"我建议我们完全按照这些字母传递给我们的信息去做。"
西恩娜睁大了眼睛。"七个P 是……一个信息?"
"对,"他咧嘴一笑。"如果你研究过但丁,那么这个信息就再清楚不过了。
"
圣约翰洗礼堂外,系着领带的男子用手绢擦了擦指尖,轻轻按了按脖子上的脓包。他眯起眼睛,看着自己的目的地,尽量不去理会眼睛里的阵阵刺痛感。
游客入口。
门外有一个身着鲜艳运动上衣的讲解员,一面疲惫地抽着香烟,一面重新指点那些显然无法看懂洗礼堂开放时间的游客,尽管那上面书写的是国际通用时间。
APERTURA 1300-1700
患有皮疹的男子看了一下表。现在是上午10 点02 分。洗礼堂还要过几个小时才开放。他盯着那名讲解员看了一会儿,然后打定了主意。他取下耳朵上的金钉,将它装进口袋。然后,他掏出钱包,查看了一下。除了各种信用卡和一叠欧元外,他还带了三千多美元现金。
谢天谢地,贪婪是一宗全球性的罪孽。
61.第61章
Peccatum……Peccatum……Peccatum……
但丁死亡面具背后的七个字母P 立刻将兰登的思绪拉回到《神曲》之中。一时间,他仿佛又站在了维也纳的讲台上,正在做题为"神圣但丁:地狱的符号"的讲座。
他的声音通过扬声器在报告厅里回荡。"我们现在已经穿过地狱的九个圈,来到了地球的中央,直接面对撒旦本人。"
兰登通过一张张幻灯片介绍不同艺术作品中呈现的三头撒旦形象--波提切利的《地狱图》,佛罗伦萨洗礼堂内的镶嵌画,以及安德烈·狄·奇奥尼绘制的令人胆战心惊的黑魔,它身上的毛皮沾满了受害者的鲜血。
兰登接着说下去:"我们一起顺着撒旦毛茸茸的前胸爬下来,并随着引力的变化而倒转了方向,从黑暗的地狱出来……再次见到群星。"
兰登快进了几张幻灯片,找到他已经放过的一张-- 多梅尼克·狄·米凯利诺在大教堂内绘制的圣像,画中的但丁身着红袍,站在佛罗伦萨城墙外。"如果大家仔细观看,就能看到那些星星。"
兰登指着但丁头顶上方群星璀璨的天空。"大家看到,天堂的结构是围绕地球的九个同心圆。天堂的这种九层结构旨在对应地狱的九个圈,并且与之取得平衡。大家或许已经注意到了,九这个数字是但丁的作品中反复出现的一个主题。"
兰登停顿了一下,啜饮了一小口水,让听众们在坠入凄惨的地狱并最终退出后定定神。
"因此,在忍受过地狱里的种种恐怖之后,大家肯定非常渴望向天堂进发。遗憾的是,在但丁的世界里,任何事情都不会这么简单。"他夸张地长叹一口气。"要想登入天堂,我们都必须--既是象征性的也是真正意义上的--爬一座山。"
兰登指着米凯利诺的画作。听众们可以看到,但丁身后的天边有一座圆锥形的山,高耸入云,直至天堂。一条道路盘山而上,在这座圆锥形的山间绕了九圈,越靠近山顶,环路的间距便越小。路上行人赤身裸体,痛苦地向上艰难跋涉,忍受着沿途的各种苦难。
"我给大家展示的是炼狱山,"兰登大声说,"不幸的是,穿越这九道环的艰难攀登过程是从地狱深处通往天堂荣耀的惟一路径。在这条道路上,大家可以看到那些悔恨交加的灵魂在攀登……每一个灵魂都得为自己所犯的罪付出相应的代价。嫉妒的人攀登时眼睛被缝合在一起,免得他们再生觊觎;骄纵的人必须背负巨石,谦卑地弯下腰;贪食的人攀登时不得携带任何食物和水,因而得忍受饥渴的煎熬;贪色的人必须穿过熊熊火焰,以清除心中的欲火。"他停顿了一下。"但是,在获准攀登炼狱山并且洗清自己的罪孽之前,你还必须先与他单独交流。"
兰登将幻灯片切换为米凯利诺那幅画作的局部放大图:一个长着翅膀的天使坐在炼狱山脚下的宝座上,他的脚边有一排悔过的罪人,正等待着获准进入登山的道路。奇怪的是,这位天使握着一把长剑,似乎正要将其刺入队伍中第一个人的脸。"
兰登大声问:"有谁知道这位天使在做什么吗?"
"刺穿某个人的头?"有人大着胆子说。
"不对。"
另一个人说:"刺穿某个人的眼睛?"
兰登摇摇头。"还有别的看法吗?"
后面有个声音不慌不忙地说:"在他的额头上写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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