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繁花-- 金宇澄

_2 金宇澄(当代)
了。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不觉得难为情。沪生说,是的。宋老师说,我觉得难为情。沪生
说,不要紧的。宋老师说,考试开红灯,逃学,心里一点不难过。沪生不响。宋老师说,不要怕
失败,要勇敢。沪生不响。宋老师说,答应老师呀。沪生不响。宋老师说,讲呀。沪生说,蟋蟀再
勇敢,牙齿再尖,斗到最后,还是输的,要死的,人也是一样。宋老师叹气说,小家伙,小小,年
纪,厉害的,想气煞老师,对不对。宋老师一拖沪生说,要认真做功课,听到吧。沪生说,嗯。此
刻,两人再不开腔,转到思南路,绿荫笼罩,行人稀少,风也凉爽。然后,迎面见到了阿宝与蓓
蒂,这是三人首次见面。当时阿宝六年级,蓓蒂读小学一年级。阿宝招呼宋老师说,亲婊婊。宋
老师说,下课了。阿宝点头介绍说,这是我邻居蓓蒂。宋老师说,跟我去思南路,去看爷爷。阿
宝说,我不去了。宋老师说,坐坐就走嘛。阿宝不响。宋老师说,这是我学生沪生。宋老师拉拉
沪生,两人相看一眼,走进思南路一幢三开问大宅,汽车间停一部黑奥斯丁轿车。这幢房子三
代同堂,住了阿宝的祖父及叔伯两家,新搬来的婊婊,就是宋老师,随丈夫黄和理调回上海,
暂居二楼房间。大家进客厅。楼梯上三四个少年男女,冷冷看下来,目光警惕,一言不发。阿宝
与祖父聊了几句。蓓蒂对沪生说,我喜欢蝴蝶,沪生喜欢啥。沪生说,我嘛,我想不出来。随
后,宋老师拉了沪生,到花园旁的工人房,里面有八仙桌,凳子。
沪生开始写字。过不多久,阿宝与蓓蒂进来。蓓蒂说,沪生喜欢啥。沪生说,喜欢写字。蓓
蒂轻声说,我讨厌写字。阿宝说,宋老师会不会上课呀。沪生不响。蓓蒂说,我叫蓓蒂,我讨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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做算术。沪生笑笑。
几个月后的一天,沪生路遇阿宝与蓓蒂,三人才算正式交往。阿宝喜欢看电影,蓓蒂喜欢
收集电影说明书,沪生不怕排队。有天早上,沪生去买票,国泰电影院预售新片《摩雅傣》,队
伍延伸到锦江饭店一侧过街走廊。沪生手拿蜡纸包装的鸡蛋方面包,排到一个同龄学生后面。
此人口上没毛,肩膀结实,低头看一本《彭公案》。沪生搭讪说,几点开始卖。小毛说,现在
几点钟。沪生不响。有手表的人不多,沪生离开队伍,到前面问了钟头,回来说,七点三刻。小
毛说,这种电影,只有女人欢喜。沪生说,每人限买四张。小毛说,我买两张。沪生说,我买六
张,缺两张。小毛不响。过街长廊全部是人,沪生无聊。小毛此刻转过身来,指书中一段让沪生
看,是繁体字,模刀李俊,滚了焉石蜜,泥金刚贾信,嗣棍手方回,满天忝江立,就地滚江顺,
快斧子黑雄,摇项狮子强丙,一盏烃胡冲。沪生说,这像《水浒》。小毛说,古代人,遍地豪杰。
沪生说,比较哕嗦,正规大将军打仗,旗帜上简单一个字,曹操是“曹”,关公是“ 关”。两人攀谈
几句,互通姓名,就算认得。队伍动起来,小毛卷了书,塞进裤袋说,我买两张够了。沪生说,
另外两张代我买。小毛答应。
两人吃了面包,买到票,一同朝北,走到长乐路十字路口,也就分手。路对面,是几十年以
后的高档铺面,迪生商厦,此刻,只是一问水泥立体停车库,一部“友谊牌”淡蓝色大客车,从车
库开出。沪生说,专门接待高级外宾,全上海两部。两人立定欣赏。小毛家住沪西大自鸣钟,沪
生已随父母,搬到石门路拉德公寓,双方互留地址,告别。沪生买了六张票,父母,哥哥沪民共
三张,另三张,准备与阿宝,蓓蒂去看。沪生招招手,走过兰馨大戏院大幅《第十二夜》话剧海
报,朝北离开。

小毛两张票,是代二楼的新娘子银凤所买,新倌人海德,远洋轮船公司船员,小夫妻看了
这场电影,海德要出海大半年。小毛穿过长乐路凡尔登花同,一路东张西望,看不到沪生所
讲,有一个长须飘飘的老公公,有名画家丰子恺。走出陕西路弄口,右手边,就是24路车站,
这是沪生指点的路线。小毛满足,也因为第一次吃到面包,等电车到达长寿路,小毛下来,眼
看电车继续朝北,像面包一样离开,带走奶油香草气味。附近就是草鞋浜,此地一直往北,西
面药水弄,终点站靠苏州河,这是小毛熟悉的地盘。前一日,小毛已来附近小摊,买了香烟牌
子,以前老式香烟里,附有一种广告花牌,一牌一图,可以成套收集,可以赌输赢,香烟厂国营
之后,牌子取消,小摊专卖仿品,16K一大张,内含三十小张。斗牌方式,甲小囡的香烟牌子,
正面贴地,乙小囡高举一张牌,拍于甲牌旁边地面,上海话叫“刮香烟牌子”,借助气流力道,刮
下去,如果刮得旁边甲牌翻身,正面朝上,归乙方所有,这个过程,甲牌必须平贴,贴到天衣无
缝地步,避免翻身,乙牌要微微弯曲,以便裹挟更多气流,更有力道,因此上海弄堂小囡手里,
一叠香烟牌子,抽出抽进,不断拗弯,抚平,反反复复,橡皮筋捆扎,裤袋里又有橄榄核等等硬
物,极易损耗。小毛买的一大张,水浒一百单八将系列,某个阶段,天魁星呼保义宋江多一张,
天暴星两头蛇解珍,地遂星通臂猿侯健,一直缺少,准备凑齐了,再做打算。西康路底,是一座
人行便桥,河对面,上粮仓库码头,日常有囤满米麦,六谷粉的驳船停靠,据说有几船装满了
精白面粉,专做奶油方面包。近来粮食紧张,每次驳船一到,两岸男女船民,立刻就朝码头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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吊脚下奔,铁吊是一只凤凰,信号明显,船民专事收集粮食屑粒,麦,豆,六谷粉,随身一柄小
笤帚,报纸贴地铺开,等于是小鸟,吊机凤凰一动,百鸟朝拜,纠察一喊,大家飞开,又围拢。
理发店王师傅讲苏北话说,扫下来的六谷粉,细心抖一抖,沙泥沉下去,加点葱花,就可以摊
饼子,化一点功夫,没得关系,功夫不用钞票买,有得是。小毛娘讲,是呀,人的且十肠,等于
橡皮筋,可以粗,可以细,可以拉长,缩短,当年东洋人,封锁药水弄,草鞋浜关进苏北难民,
饿得两眼发绿,人人去刮面粉厂的地脚麸皮,等于吃烂泥,也有人,去吃苏州河边的牛舌头
草,每天毒煞人,饿煞人。王师傅说,嗯哪,可怜哪,不得命喽,封锁半个号头(月),每天十多个
人翘辫子,收尸车子,天天拖死人。小毛娘说,现在又困难了,不要紧,我笃定泰山,买了大号
钢钟锅子,节省粮票,每天用黄糙米烧粥,大家多吃几碗。王师傅不响。形势如此,大自鸣钟弄
堂里,除了资产阶级甫师太,家家户户吃粥,吃山芋粉六谷粉烧的面糊涂。
小毛家住三层阁,五斗橱上方,贴有一张冒金光的领袖像。全家就餐之前,小毛娘手一举
说,慢,烫粥费小菜,冷一冷再吃。大家不响。小毛娘移步到五斗橱前面,双手相握,轻声祷告
道,我拜求领袖,听我声音,有人讲,烧了三年薄粥,我可以买一只牛,这是瞎话,我不是财
迷,现在我肚皮饿,不让别人看出我饿,领袖看得见,必会报答,请领袖搭救我,让我眼目光
明。大家不响。然后,小毛娘坐定,全家吃粥。
小毛家底楼,是弄堂理发店,店堂狭长,左面为过道,右面一排五只老式理发椅,时常坐
满客人。小毛踏进店堂,香肥皂的熟悉气味,爽身粉,钻石牌发蜡气味,围拢上来。无线电放
《盘夫索夫》,之后是江淮戏,一更更儿里嗳呀喂,明月啦个照花台,卖油郎坐青楼,观看啦个
女裙钗,我看她,本是个,良户人家的女子嗳嗳嗳嗳。王师傅见小毛进来,讲苏北话说,家来
啦。小毛说,嗯。王师傅拉过一块毛巾说,来吵,揩下子鬼脸。小毛过去,让王师傅揩了面孔。
王师傅调节电刨,顺了客人后颈,慢慢朝上推。李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煤球炉灭掉了,去泡
两瓶“温津”好吧。小毛拎两只竹壳瓶,去隔壁老虎灶。理发店里,开水叫“温津”,凳子,叫“摆身
子”,肥皂叫“发滑”,面盆,张师傅叫“ 月亮”,为女人打辫子,叫“抽条子”,挖耳朵叫“扳井”,挖耳
家伙,就叫“小青家伙”,剃刀叫“青锋”,剃刀布叫“起锋”。记得有一天,小毛泡了三瓶热水进
来,张师傅讲苏北话说,小毛过来。小毛不响。李师傅绞一把“来子”,就是热手巾,焐紧客人面
孔,预备修面。张师傅说,小毛来一下。小毛说,做啥。张师傅说,过来,来。张师傅为一个福相
女人剪头。小毛走近说,做啥。福相女人座位一动,慢吞吞说,小毛。张师傅低声说,好事情来
喽。福相女人说,小毛来。小毛一看,是弄堂里甫师太。小毛说,师太。甫师太讲一口苏白,小
毛,阿会乘24路电车。小毛说,师太做啥。师太压低喉咙,一字一句说,明早六点半,帮我乘2
4路,到断命的“红房子”跑一趟,阿好。小毛不响。甫师太说,不亏待小毛,一早帮忙排队,领两
张断命的就餐券。张师傅说,大礼拜天,又没得事,去跑一趟。师太说,师太明朝,要去断命
的“红房子”吃中饭,现在断命的社会,吃顿饭,一大早先要到饭店门口排队,先要领到断命的
就餐券,领不到断命的券,断命的我就吃不到饭,真真作孽。小毛说,师太要吃西餐,让我先排
队。师太说,是呀,乖囡。小毛说,我先跟姆妈讲。张师傅嚓嚓嚓剪头发说,讲什呢讲,做人,就
要活络。师太说,可以勃讲,就勤讲,师太我呢,付乖囡辛苦钞票,一块整,阿好,加上来回车
钿,两张七分,就算一只角子,一块一角,乖囡,买点甜的咸的吃吃,阿好。张师傅停下来说,
爸爸妈妈,做早班,早早就走了,不晓得滴。小毛说,人多吧。师太说,七点钟去排队,断命的,
大概十个人样子,每人领两张,师太十点半,到饭店门口来拿,一定要等我,阿好。小毛说,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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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师太说,老少无欺,小毛现在,先拿五只角子定金。白布单子塞寒窄搴,师太拿出一张五角
钞票。小毛接过说,好呀。王师傅说,乖乖隆地咚,韭菜炒大葱,我妈妈呀。小毛说,做啥。王师
傅说,不得命了,发财了,小毛,发足势盈了,我家的小子,整整一个礼拜,我只把一分钱的零
花。小毛,帮师傅生下子煤球炉子。小毛五角落袋,抓了报纸,蒲扇,拎煤炉走到后门外面,忍
不住唱了流行小调:二楼爷叔探出窗口说,小毛,我讲过多少遍了,此地不许生煤炉,拎得远一
点好吧。小毛不响。听到二楼娘子问,做啥。爷叔说,这帮剃头乌龟,赤佬,最最垃圾,专门利
用笨小囡做事体。二楼娘子说,啊呀呀呀,有啥多讲的,多管闲事多吃屁。小毛拎起煤球炉。楼
上窗口探出二楼娘子银盆面孔,糯声说,小毛呀,唱得真好,唱得阿姨,馋唾水也出来了,馋痨
虫爬出来了,全部是,年夜饭的好小菜嘛,两冷盆,四热炒,一砂锅,一点心。赞。

阿宝有个哥哥去了香港,是自小送了人,基本无来往。但有一天,阿宝意外接到哥哥来
信,钢笔繁体字,问候阿宝,称已经读大学。内附一张近照,一份歌剧女王卡拉斯的剪报。看信
明白,这是哥哥第九封信。如果此信是父母接到,阿宝仍旧一无所知。哥哥的照片,蓓蒂看得
十分仔细。蓓蒂说,香港哥哥,不是我将来喜欢的相貌。阿宝说,为啥。
蓓蒂说,将来我可以喜欢男人,现在不可以。阿宝笑笑。蓓蒂说,香港哥哥有心事。阿宝
说,我看不出来。蓓蒂说,淑婉姐姐,也有卡拉斯新唱片。阿宝不响。淑婉是弄堂里的资产阶级
小姐,时称“社会青年”,高中毕业后,上大学难,极少出门,有时请了男女同学,听音乐,跳舞。
每次得悉这类活动,蓓蒂去看热闹。这天下午,两个人到了淑婉家,发现卡拉斯剪报上的
剧照,与淑婉的唱片封套一样。淑婉说,香港好,真好呀。阿宝不响。房间里窗帘紧闭,留声机
传出《卡门》丝绒一样的歌声,啦莫,啦莫,啦莫,啦莫,啦啊莫,啦啊莫,回荡于昏暗房间。蓓
蒂走来走去,转了一圈。淑婉说,女中音,女中音,现在上升,一直上升,升到高音,转花腔。阿
宝不响。淑婉放了信,仔细看阿宝哥哥的照片。淑婉说,香港哥哥,沉思的眼神。蓓蒂说,卡拉
斯,是公主殿下吧。淑婉说,气质是葛里高利?派克的赫本,电影我看了三遍。每次想哭。阿宝
不响,心为歌声所动,为陌生的亲情激励。淑婉说,香港多好呀,我现在,就算弄到了卡拉斯唱
片,还是上海。阿宝不响。淑婉说,我这批朋友,像是样样全懂,样样有,吃得好,穿得好,脚踏
车牌子,不是“ 三枪”,就是“兰苓”,听进口唱片,外方电台,骄傲吧,可以跟外面比吧,跟香港比
吧。蓓蒂说,可以吧。淑婉说,差了一只袜筒管,哪能可以比呢,上海,已经过时了,僵了,结束
了,已经不可以再谈了。阿宝不响。淑婉说,现在只能偷偷摸摸,拉了厚窗帘,轻手轻脚,跳这
种闷舞,可以跳群舞吧,可以高兴大叫,开开心心吧,不可能了,大家全部参加,手拉手,人人
顿脚,乐队响亮,大家冲进舞场,齐声高唱《满场飞》,香槟酒起满场飞,衩光鬓影晃来回,爵士
乐声响,跳了伦巴才过瘾,嘿。阿宝不响。淑婉说,大家拉手,跳呀,转呀,踏脚响亮,笑得响
亮,大家齐声拍手,开心。
阿宝不响。淑婉沉默良久说,香港哥哥,有女朋友了。阿宝说,我写信去问。淑婉说,我随
便问的,如果哥哥来上海,阿宝要告诉我。阿宝说,一定的。淑婉羞涩不响。阿宝说,等哥哥有
信来,姐姐要看吧。淑婉不响。蓓蒂走近说,阿宝讲啥。阿宝摸摸蓓蒂的后颈说,出汗了,可以
回去了。阿宝立起来。淑婉说,以后经常来。阿宝答应。到了第二天,阿宝爸爸进房间,看见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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璃板下的照片,眉头皱紧说,香港来信了。阿宝不响。阿宝爸爸说,不许回信,听到吧。阿宝
说,嗯。一个月后,哥哥来信,仍旧是钢笔繁体字:(阿宝弟弟你好,我看到回信了,非常高兴。
我现在还没有拍拖女朋友,将来会的。讲到歌剧,意大利文发音丰富,音素是a,e,i,0,U五个
母音,十六个辅音,浊音,共鸣的鼻音,双辅音,塞擦音。上海有羲大利文补习班吗?父母大人
好吗?以前听香港继父锐,上海淮海路瑞金路口这一带,叫“小俄罗斯”,有一家弹子房,隔壁
是原白俄《柴拉赧》社,日占时期照样出报纸,多方交易情报的地方,现在。
信看到此,阿宝爸爸一把夺过来,捏成一团,大发雷霆,让阿宝“立壁角”一个钟头。爸爸脾
气一向暴躁,但半个钟头后,也就好了,拉过阿宝,摸摸阿宝的头说,爸爸心烦,不要跟爸爸寻
麻烦。阿宝不晌。卡拉斯的剪报,从此夹进一本书里。对于音乐,意大利文,弹子房,阿宝的兴
趣不大,每天听蓓蒂弹《布列舞曲》,克列门蒂《小奏鸣曲》,心里已经烦乱。每到夜里,阿宝爸
爸像是做账,其实写申诉材料,阿宝每夜经过书房,书桌前,是爸爸写字的背影。爸爸说,阿
宝,替爸爸到瑞金路,买瓶“上海”黑啤来。或者讲,到瑞金路香烟店,买一盒“熊猫”烟斗丝。爸
爸是曾经的革命青年,看不起金钱地位,与祖父决裂。爸爸认为,只有资产阶级出身的人,是
真正的革命者,先于上海活动,后去苏北根据地受训,然后回上海,历经沉浮,等上海解放,高
兴几年,立刻审查关押,两年后释放,剥夺一切待遇,安排到杂货公司做会计。
有一次,祖父摸摸阿宝的肩膀说,爸爸最近好吧。阿宝说,好的。
祖父说,一脑子革命,每年只看我一次。阿宝不响。祖父说,当年跟我划清界限,跑出去,
断了联系,等于做了洋装瘪三,天天去开会,后来,爬进一只长江轮船,不打一声招呼,就走
了。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我以为轧了坏道,做了“长江弟兄”。阿宝说,啥。祖父说,就是往
来长江轮船的强盗,后来据说不对,是去了江北。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偷偷盘盘,再从江
北回来,再做上海洋装瘪三,参加革命嘛,先寻饭碗,每日要吃要咽,哪里是电影里讲的,上面
有经费,有安排,全部要靠自家去混,有理想的青年嘛,连吃饭本事学不会,开展啥革命工作
呢,因此,肚皮再饿,表面笑眯眯,一身洋装,裤袋里三两只铜板,真是可怜。阿宝不响。祖父
说,革命最高理想,就是做情报,做地下党,后来,就蹲日本人监牢了,汪精卫监牢,我带了两
瓶“维他命”去“ 望仙子”。阿宝说,啥。
祖父说,就是探监,人已经皮包骨头,出监养了半年,又失踪,去革命了。
阿宝说,后来呢。祖父说,后来就跟阿宝姆妈,浙江地主家庭小姐结婚,到香港一年,养出
小囡,当场送人,因为啥呢,要革命。阿宝不响。祖父说,我一直看不懂,人呢,还是要住法租
界高乃依路,就是现在皋兰路,讲起来,一样是租房子,为啥不蹲“下只角”呢,闸北滚地龙,“番
瓜弄”
棚户,沪西“ 三湾一弄”,为啥不做一做码头工人闹罢工呢,革命么,吃啥啤酒,吃啥烟斗
丝。阿宝不响。祖父说,吃辛吃苦,革到现在,有啥名分,好处吧,也只是打打普通的白木算
盘,记两笔草纸肥皂账,心里不平呀。阿宝不响。旁边大伯说,是呀是呀,革命革到头了,分配
到革命成果吧,有具体名分,地位吧,两手空空,一点不搭界。祖父白了大伯一眼说,做大阿哥
的,肚皮里有啥货色呢。大伯一呆说,啥。祖父说,当年就算去公司分部,做做“龙头”呢。阿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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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啥。祖父说,就是账房。大伯不响。祖父说,逐步做上去,慢慢做,做到“总龙头”,做到“头
柜”了,等于做主管,也就长见识,出面接待“糯米户头”,“馊饭户头”。阿宝说,啥。大伯说,就
是接生意,接待各种客户,好客户,坏客户。祖父说,哼,每天穿得山清水绿,照照镜子,吃吃
白相相,房间里摆一套《莴有文庳》,赚过一分铜钿吧。大伯不响。祖父说,做人,当然要名分,
孙中山,华盛顿总统,也要名分。阿宝不响。祖父说,做男人,做事业,真心认真去做,通常就
左右为难,做人,有多少尴尬呀。阿宝说,嗯。祖父说,不谈了,现在,我也是尴尬戏,尴尬人
了,天心不许人意,只要一个疏慢,就有果报。阿宝说,嗯。祖父说,我也就是吃一口老米饭
了,我现在,有啥做吧,我无啥可以做了。
以前,多数是下午,车子开到南昌路幼稚园,祖父接了阿宝,出去兜风,到城隍庙吃点心,
然后送回来。阿宝娘从来不提。阿宝稍大,有时去思南路,祖孙讲讲闲话。祖父已经老了,原有
几家大厂,公私合营,无啥可做,等于做寓公,出头露面,比如工商联开会学习,让大伯出面。
每月有定息,一大家子开销,根本用不完。祖父唯一的作用,是掌握银箱,只有这块小地方,可
以保存原样,祖父捏紧钥匙,开开关关。近几年食品紧张,表面上响应计划配给政策,按月使
用票证,买来黑面粉,六谷粉,山芋,让大脚娘姨烧一锅菜粥,南瓜面疙瘩汤,摆一种姿势。两
个伯母,轮流用煤气烤箱,每一只铁皮小盒子,摆一个面团,涂一层蛋黄,做小面包,匀洒糖
霜,照样做纯蛋糕,烤鸡胸肉,咖喱卷,培根煎鸡蛋,自做“清色拉”。这幢大房子,每周消耗鸡
鸭鱼肉蛋品等等,是黑市最紧俏物资。海外亲戚,不间断邮寄食品到上海,邮局全部检查,经
常扣留超额部分,但十磅装富强粉,通心粉,茄汁肉酱,听装猪油,白脱,咖啡,可可,炼乳,基
本可以收到。上海普及电视,约1980年前后,电视开播时间为1958年,起初全市,只有三百
多台电视机。1960年,思南路客厅里,已有一台苏联电子管电视机,一次有了故障,上门维修
的青年,留短髭,梳飞机头,小裤脚管。祖父付了钞票,青年接过,分两叠,塞进前后裤袋,因
此裤子更瘦。阿宝身边,玉立婷婷的几个堂姐姐,矜持好奇。
青年讲了调频方式,拿出一张纸条,对堂姐说,以后有啥情况,请打电话来,再会。当时只
有一个电视频道,基本与电影档期同步,“ 国泰”,“淮海”头轮影院海报出来不久,电视也开始
播。有天吃了夜饭,阿宝推说去同学房间温课,溜进思南路,电视机面前,只是祖父一人。阿宝
看看四周。祖父说,刚刚我发了脾气,全家不许看电视。客厅空阔,每扇门背后,像有人细听。
原来这天,大伯与叔叔两家,各买了一架落地十四灯收音机,可以听国际节目。婊婊晓得后,
告诉了祖父。伯叔两家,大大小小轮番说情,祖父坚持退货。婊婊搬回思南路,矛盾已经不少,
伯叔两家,本就为房间多少,家具好坏不和,突然搬进一个多余的妹妹,大伯让了一间让婊婊
住,表面客气,心里讨厌。祖父说,资产阶级,确实不像样,我如果早死,思南路,也就是吃光,
败光了。阿宝不响。此刻电视里,黑白帷幕一动,走出一个三七分头,灰哔叽长衫的青年,笑了
一笑,讲一口标准上海话,上海电视台,上海电视台,现在开始播送节目,现在开始播送节目,
今朝夜里厢的节目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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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早春的一夜,汪小姐与宏庆,吃了夜饭,闷坐不响。汪小姐说,我这种枯燥生活,还有啥味
道。宏庆说,又来了。汪小姐说,讲起来,我有小囡,等于是白板。宏庆不耐烦说,已经跟我娘
讲了,小囡,可以搬回来住。汪小姐说,算了吧,还会亲吧,我预备再养一个。宏庆说,不可能
的。汪小姐说,我要养。宏庆说,如果超生,我开除公职。汪小姐说,结婚到现在,别人就想轧
姘头,我只想养小囡。宏庆打断说,乡下表舅,要我去踏青,一道去散散心吧。汪小姐不响。宏
庆说,风景好,房子大,可吃可住。汪小姐说,是两个人去。宏庆说,两人世界嘛。汪小姐说,我
想三人世界,有吧。宏庆不响。汪小姐说,去这种乡下穷地方,我又不谈恋爱,总要热闹一点,
让我笑笑吧。宏庆说,要么,再请康总夫妇,四个人,打牌对天门。汪小姐想了想说,康总是不
错的,康太比较粘,开口就是老公长老公短,比较讨厌。宏庆说,要么,叫李李去。汪小姐说,
开饭店,等于坐牢监,跑不开的,再讲,李李眼界高,门槛精,这种穷地方,小活动,算了。宏庆
说,要么,叫梅瑞夫妻一道去。汪小姐哼一声说,两对夫妻去春游,白板对煞,有啥意思呢,我
总要透一口气吧。宏庆不响。
汪小姐说,梅瑞的婚姻,我看是不妙了,每次接老公电话,死样怪气,眉心几道皱纹,以前
只要一见阿宝,这块皮肤,立刻滴滴滑。宏庆说,看女人的心思,原来是看这块地方。汪小姐
说,外面有女人了。宏庆说,瞎讲啥呢,我是听康总讲,女人的眉毛,是逆,还是顺,代表夜里
是热,还是冷。汪小姐笑笑说,康总真厉害,好,这就讲定了,请康总,梅瑞去。宏庆说,啥,我
一对夫妻,加两个已婚男女,这个。汪小姐说,还讲夫妻,我小囡已经白养了。宏庆不响。汪小
姐说,康总跟梅瑞去了,两个人眼睛看来看去,大概有好戏看了,我可以笑笑。宏庆说,老婆思
路比较怪,康总为人稳重,梅瑞是有夫之妇,为啥非要搞到一道,弄出麻烦事体来。
汪小姐说,以前,梅瑞抢了我生意,我不爽到现在了,如果再请阿宝梅瑞,成双做对出去
春游,我除非雷锋。宏庆说,真复杂。汪小姐说,就这样定了。宏庆说,好吧好吧,我一向就是,
上班听组织,下班听老婆。汪小姐笑说,屁话少讲,对了,我喜欢别人称呼汪小姐,这次出去,
宏庆要这样称呼。宏庆不响。汪小姐说,改了口,我就年轻了。

这一日江南晓寒,迷蒙细雨,湿云四集。等大家上了火车,天色逐渐好转。康总说,春游,
等于一块起司蛋糕,味道浓,可以慢慢吃,尤其坐慢车,最佳选择。宏庆说,人少,时间慢,窗
外风景慢,心情适意。康总说,春天短,蛋糕小,层次多,味道厚,因此慢慢看,慢慢抿。梅瑞笑
笑。车厢空寂,四人坐定,聚会搞活动,往往使人漂亮,有精神。宏庆与康总熟悉,汪小姐与梅
瑞,本是同事,一样擅长交际,一讲就笑,四目有情。火车过了嘉兴,继续慢行,窗外,似开未
开的油菜花,黄中见青,稻田生青,柳枝也是青青,曼语细说之间,风景永恒不动。春带愁来,
春归何处,春使人平静,也叫人如何平静。两小时后,火车到达余杭,四人下来,转坐汽车,经
崇福,石门,到达双林古镇。按计划,先去菜场。这个阶段,气氛已经活络,人人解囊,汪小姐
买土鸡。宏庆买塔菜,河虾,春笋,春韭。康总买了酒,等摊主劈开花鲢头,身边的梅瑞,已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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拎了鸡蛋,鳝筒,葱姜,粉皮,双林豆干,水芹两把。一切默契非常。然后,雇一条机器农船,两
条长凳并排,闹盈盈坐个稳当,机器一响,船进人太湖支流。小舸载酒,一水皆香,水路宽狭变
幻,波粼茫茫,两岸的白草苇叶,靠得远近,滑过梅瑞胸口,轻绡雾觳一般。四人抬头举目,山
色如娥,水光如颊,无尽桑田,藕塘,少有人声,只是小风,偶然听到水鸟拍翅,无语之中,朝
定一个桃花源一样的去处,进发。
大概三刻钟的样子,船到了林墅。眼前出现一座寂寞乡村,阴冷潮湿。河桥头几个闲人,
一只野狗。宏庆的表舅,水边已等候多时。四个人,大包小包下船,跟紧表舅,曲曲弯弯,房前
屋后绕来绕去走路,引入一户院落。大家先一吓,三开间,两层老屋,门前对联是,只求同心条
愧,何须朗上有神,字纸已经发白,窗扇破落,庭院里,堆满乱七八糟的桌,椅,茶几半成品,
犬牙交错,风吹雨淋多年。表舅说,两年前,我做木器生意,发一笔小财,最后,蚀尽了老本。
宏庆说,还有这种事体。表舅说,这批赤膊木器,看上去龌龊,样式还好,各位上海朋友,先帮
我看看,如果有去路,表舅我也少一点损失。汪小姐说,啊。大家不响。表舅说,不必客气,要
是欢喜,大家拣个几样,带回上海。宏庆摇手说,不要。
大家说,不要不要。表舅爬到木器堆里翻动说,看看是讨厌,如果用砂皮一砂,混水油漆,
搦个几趟,上光打蜡,也就是锃亮。康总说,是的,买块香肥皂,咯吱咯吱擦一擦。梅瑞看了康
总一眼。汪小姐背过身,用力咳嗽一声,表舅停了手。宏庆说,下来呀。表舅惊醒说,啊呀,对
了,大家先请进去坐。四个衣着光鲜男女,面对破败景象,难免失望。康总低声对梅瑞说,我刚
刚买了小菜老酒,笑容满面,谈得开心,等于吃了喜酒,我一脚踏进火葬场。梅瑞说,我等于桑
拿房里出来,跌到铁皮抽屉里速冻,前心贴后背,浑身发冷。表舅说,各位进来坐。大家走进客
堂灶间,心情稍好,内景是颜文梁《厨房》样式,表舅妈靠紧灶前落馄饨,一座江南风格双眼
灶,中有汤罐,后烧桑柴,上供灶君牌位,两面贴对联,细描吉利图案,近窗是条桌,碗柜,自
来水槽,梁上挂竹篮,风鸡风鱼。大家到八仙桌前落座,表舅妈敬上四碗荠菜肉馄饨。四人闷
头吃。
表舅说,生意蚀了本,我基本就到镇里落脚了,这次各位上海客人要来,我打扫了一天。
汪小姐停咬馄饨,朝宏庆白了一眼。表舅说,等到夜里,麻烦宏庆烧小菜,让大家吃吃谈谈,我
跟舅妈,也就先回去了。大家不响。表舅说,楼上备了两大间,枕被齐全,每间一只大床,一门
关紧,两对小夫妻,刚巧正好。表舅这句出口,有两个人手里的调羹,哐啷一响落到碗里。
宏庆忽然笑了。汪小姐说,十三点,有啥开心的。宏庆说,笑笑不可以啊。康总说,馄饨里
有笑药吧。梅瑞说,馄饨味道确实好。汪小姐说,表娘舅,放心好了,两位尽管回去。表舅拿出
一副旧麻将。康总一见大愕说,啊呀呀呀,老牌,真正老货。表舅说,1962年,我出了十斤洋
番薯,跟一个三代贫农调来。康总鉴定说,这是一整根老竹做的牌,色面相同,嵌老象牙,铁刻
银钩,笔致古朴,大地主的家当。表舅说,眼光真毒,这副牌,是周家的,此地大地主,土改分
家产,分到贫农手里,十年之后,贫农饿肚皮,三钿不值两钿,换我一篮洋番薯救命。宏庆说,
吃顶要紧,洋山芋可以吃,麻将牌一咬,牙齿崩脱。四个人馄饨吃毕,表舅妈说,小菜已经弄
好,夜里一炒便是,土鸡已经闷到镬子里,大家可以先上楼看看。宏庆与梅瑞上楼看房间,一
切交代清楚。表舅说,各位回到上海,多多留意,我总要有个去路。汪小姐不响。康总说,这房
子要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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表舅说,就是外面的赤膊家具。宏庆说,晓得。于是表舅,表舅妈告辞回镇。宏庆关了大
门,梅瑞从楼上下来说,我搞糊涂了,还以为住宾馆。
汪小姐说,宏庆办的事体,我一直买账,莲蓬头不见一只,房间里摆了痰盂,要死吧。康总
坐定弄牌。四个人落座。康总说,既来之则安之,辰光不早,先打几圈。宏庆说,还是出门去走
一走,欣赏江南农村风景。
汪小姐说,算了吧,这种穷瘪三的地方,已经一路看过了,七转八转,跑东跑西,还没跑够
呀,还要跑。梅瑞说,饭后再讲吧。康总说,开了电灯,先摸牌,碰到这副好牌,我心定了。四人
东南西北一摸,骰子一抛。
眼前聚光这副牌,古色古香,八只手,有粗有细,集中四方世界。康总说,打这副牌,当年
是大小姐,还是姨太太。宏庆说,地主老爷,还乡团,忠义救国军军长,后来呢,贫农委员会主
任。梅瑞说,还有呢。宏庆说,妇女干部,大队长。汪小姐说,现在是康总,寿头宏庆。宏庆说,
还有寿头的老婆。大家笑笑,几圈下来,康总一直让梅瑞吃碰,打到五点半结账,梅瑞独赢,粉
面飞红。大家准备夜饭,康总炒菜,梅瑞做下手。几次宏庆走到灶前来,汪小姐喝一声说,去烧
火呀。最后大家坐定,小菜不咸不淡,配本地黄酒,一镬子鱼头粉皮,居然慢慢吃净。然后出门
漫步。
天完全黑下来,路狭难走。康总与梅瑞在前,宏庆夫妻于后,到了一段开阔世界,满眼桑
田,空气清新。康总朝后一看,发现宏庆与汪小姐,忽然消失了。梅瑞说,人呢。周围几个黑沉
沉的稻草垛。梅瑞叫了一声,汪小姐。不见人影,无人应答。
月亮露出云头,四野变亮,稻草垛更黑,眼前是密密桑田。康总觉得好笑,也感到月景尤
为清艳,即便与梅瑞独处,也是无妨。康总眼里的梅瑞,待人接物,表面是矜重,其实弄烟惹
雨,媚体藏风,不免感慨说,夜色真好。梅瑞说,是呀。康总说,此地的蚕农,据说还是照了古
法,浴蚕,二眠,三眠,大起,包括分箔,炙箔,上簇,下簇。梅瑞说,桑树原来这样低呀。康总
说,古代采桑,一张张采,之后是特意矮化,整条斩下来喂蚕。梅瑞粲然说,想起来了,我做过
几单湖丝生意,出口日本,意大利米兰。康总说,人真是怪,蚕宝宝跟大青虫,形状差不多,松
鼠跟老鼠,面孔一样,前面两种,人就欢喜,后两种,一见就厌。梅瑞说,我养过蚕宝宝,北京
西路的张家宅,有大桑树,男同学年年爬上去,一张一张采。康总不响。两人并肩而立,月光
下,四周寂静。康总觉得,梅瑞靠得近,闻到发香。月亮移进一朵云头,然后钻出来,是所谓白
月挂天,苹风隐树,康总还未开口,斜对面稻草垛里,忽然跳出两个人来。梅瑞一吓,拉紧了康
总,看清是汪小姐和宏庆,方才松开。宏庆说,一张一张采,采不过来对吧。梅瑞说,真吓人。
汪小姐掸了掸身上说,宏庆真是十三点,硬拖我到稻草里去。康总说,天一黑,宏庆就想抢女
人。宏庆说,一抢一拖,女人表面是吓,心里欢喜。汪小姐说,好样子不学,想学插队落户这批
野人,到荒山野地做生活,打“露天牌九”。梅瑞说,啥意思。康总说,就是野合。宏庆说,这就是
浪漫。汪小姐笑说,我也真想躲起来,预备仔细看一看,梅瑞跟康总的西洋景,想不到,宏庆野
蛮起来了。
四个人谈谈笑笑,荡了一段路,最后回房,关了大门,重定位子,继续打牌。台面有了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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化,梅瑞是一直放牌,专让康总吃,碰。生牌,嵌牌,样样开绿灯,只看紧了宏庆,嗒不着一张。
打到半夜,房子四面漏风,楼上有窗吹开,时轻时响。汪小姐说,宏庆上去看看。宏庆不响。
康总拉紧衣领说,有点冷了。梅瑞说,吃夜宵吧,我来烧菜泡饭。汪小姐不响。宏庆说,我
来。于是大家停手。宏庆弄了泡饭,四个人吃了。
梅瑞自言自语说,夜里,我就跟汪小姐一个房间了。宏庆说,是呀。梅瑞笑说,不好意思,
拆散夫妻了,其实,我住厨房间,也可以的。汪小姐笑笑。康总说,我可以住厨房。汪小姐说,
厨房万一有蛇虫百脚呢。梅瑞婉然说,其实,我可以跟康总住一间,我咽地板。康总说,当然我
咽地铺,我无所谓。听到此地,宏庆笑笑,拣出红中,白板各一对说,大家公平自摸,摸到一
对,就同房。汪小姐笑说,又发痴了,十三点。宏庆笑笑,四张牌搓了长久说,摸。梅瑞满面犹
豫说,康总先摸。宏庆说,先声明,摸到做到,翻牌无悔。康总摸了牌,翻开一敲,红中。梅瑞
说,宏庆摸。宏庆做势,台面上兜了几圈说,让汪小姐摸。康总说,应该叫老婆大人。宏庆说,
老婆太年轻,太漂亮。汪小姐不响,表情紧张,慢慢移出一张牌来,一推,白板。梅瑞看定宏
庆。宏庆说,看我做啥,摸呀。梅瑞说,为啥我摸。汪小姐笑说,其实再摸一张,就晓得结果了,
不许胡调了。梅瑞摸了牌,麻将老手一样,只是捻牌,用力捻好久,不翻。宏庆说,是啥牌,讲
呀。梅瑞呆了呆,结果慢慢翻开牌来,白板。开初的热闹,一场虚惊,台面变得冷清。四个人讪
讪立起来。汪小姐也就讲定,此地无意久留,明早立刻回上海。
大家各自回房。康总靠定床头说,老天爷有眼,否则这一夜,就闯了穷祸。宏庆说,为啥。
康总说,真想得出,摸牌,猜房间,脑子有吧。
宏庆不响。康总说,我跟梅小姐住一间,无所谓,如果是跟宏庆老婆汪小姐住一间,明早
见了面,我可以讲啥呢,我哪能办。宏庆说,啥意思。
康总说,也就讲不清爽了,我就是再三声明,一夜打地铺,汪小姐也证明,两个人,一夜太
平无事,宏庆会相信吧,从此以后,宏庆一直横想竖想,要不断思考,永远也想不明白,这一夜
真实情况,这对男女,究竟是做了生活,还是各管各,水冷冰清,这一夜,对宏庆来讲,永远是
空白,是故事了。宏庆不响。康总说,同样,宏庆如果跟梅瑞一个房间,老婆大人会相信宏庆
吧,相信宏庆清白吧,再好的夫妻,也要乱想,夫妻之间,不如朋友,永远不会相信对方。宏庆
不响。康总说,做朋友,肯定做不成了,这一夜,永远谜语了。宏庆说,放心好了,我如果摸到
这种牌,肯定是“黄和”的。康总说,讲得好听。宏庆不响。此刻隔壁房间,有一张旧式大床,汪
小姐,已钻进帐帏深处,梅瑞解开纽扣,慢慢缩进土布棉被里。汪小姐说,这顶床,一定也是周
家的,古董店行话,这叫“暮登”,意思是夜里攀登,每夜攀高登远,争当先锋。梅瑞笑说,搞七
捻三。汪小姐说,三面镶花板,简直雕刻成一只房间了,难怪旧社会,要三妻四妾,床如果不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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