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谍战上海滩

_11 张勇(当代)
  “财源滚滚!”
  “明少吉祥!”
  “天使如意!”
  他们就这样隔着街,不停地、开心地、真诚地喊着祝福彼此的话,渐行渐远,直至双方都消融在茫茫雪花世界。
  雪地里,有一把很大的黄色伞撑着,街灯下,一口大铁锅里热气腾腾地翻炒着栗子。棕色的栗子和无数黑糊糊的石子被一个大铁茫子来回翻动。刷、刷、刷……有节奏地把一股股栗子诱人的酥软香飘送到小巷深处。
  香气和热气,勾引行人留驻,掏腰包。
  明台从小巷里走出来,被温暖香甜的气息所吸引,忽然,他看到一个修长的背影,听到一个女子的声音,“老板,称半斤吧。”
  “小姐,半斤也要一块六角的。不如你买一斤,我收你三块钱。”小贩说。
  明台走过去,和那女子肩并肩,说:“来一斤,我请客。”程锦云一回眸,看见明台,她有些惊异,不仅惊异,明台感觉是一种藏在惊异里的惊喜。
  “小……”程锦云没有叫他小野君,而是称呼他为,“筱先生。”
  “惠小姐。”明台回称了一句。
  “真没想到这么快就又碰面了。”锦云表现得很大方,仪态端庄。
  “是啊,我和你还真的很有缘。”明台无意中吐出一句真心话,想收回又已经迟了一步,他的手轻轻蜷起来,搁在双唇上,伪装咳嗽,下意识地用眼角的余光去偷窥她。
  “真的很有缘。”这一句很淡却很悦耳。程锦云不但不介意、反而有意无意地重复着他的话。
  明台很难得地一下子变成个腼腆的大男孩。
  他从她的眼里蓦然看到一种久违的亲和美好,看到了双方奇妙的缘分,看到了邂逅相逢的亲切。
  锦云面色红润,敏锐的双眼不留痕迹地扫过明台的眼底,却也了了分明。
  小贩知道二人认识,用一个纸袋装了热乎乎的糖炒栗子递给锦云,明台从口袋里摸出三块钱的法币。
  “谢谢。”锦云说。
  “为美丽的小姐付账,是缘分也是荣幸。”明台明显在讨好。
  锦云却认为他很可爱。
  她在街灯下,把手伸进热乎乎的纸袋,摸出一颗栗子来,用指甲掐了皮,剥壳除膜,轻轻地掠取了柔腻香甜的栗子肉,托在柔柔如玉的掌心,递给明台。
  明台有些陶醉于她剥壳剪栗的动作,满溢着幽甜的小情趣。
  他们并肩走起来,步子很慢,拖着月光的清辉,带着满鞋底的碎雪,吃着香甜的栗子,心境清澈,竟如流冰春水。
  “今天是除夕,你不回家吗?”锦云主动开口问他。
  “正往家里去呢,你也是回家吗?”
  “回家。”她语气淡淡的,有些忧伤。
  “会常住上海吗?”他问。
  问出来后,他就觉得后悔了。不该这样问的,太明显了,难道自己真的想与她交朋友,保持联络,抑或是自己不仅仅是想和她做朋友。
  “不一定呢。”锦云居然回答他的话,“也许会留下,要看时局。还要看我有没有力量在上海站稳脚跟。”她言下之意,是要设法在上海占一席之地。
  “世界一片焦土,我们也只能做好本分工作。虽然现在看起来是豺狼当道,我相信,豺狼迟早会被消灭干净的!”
  “嗯。”程锦云点头。
  街心挂着两幅巨大的电影海报,《花木兰》和《白蛇传》。程锦云在广告前剥着栗子,明台说:“你喜欢看电影吗?”
  “常看。”
  “这两部如果要你选,你选哪一部?”明台看似无话找话,其实,他脑海里盘算着能否在电影院第三次邂逅。
  “你猜,我会选哪一部?”锦云嚼着栗子,满口香甜。
  “当然是《花木兰》了,你是巾幅不让须眉。”明台面有得色。
  锦云只是微微一笑,不置可否。
  二人继续朝前去。
  一股沁人心扉的梅花香气飘来,他们仿佛进入了幻想中的香雪海。一株梅花树在巷口绽放着花朵和清香。
  “梅花巷。”程锦云站在梅花树下,她的大衣摆在风雪中飘扬,她就像温良含蓄的典型东方淑女凤仪温雅。
  “喜欢梅花吗?”
  “喜欢。”
  “我替你摘几枝。”
  “一枝梅足矣。树底很滑,别摔着。”锦云不反对,只是嘱咐他小心。明台跑过去,攀上树枝,很快替她摘了一束梅花来。
  “送给你。”明台说。
  锦云拿在手里,放在鼻尖下闻了闻香气,说:“放到房间里,香气能持续几天呢。”明台心里想着一句话,好花枝今宵伴着玉人眠。自己为什么不是这枝梅呢?
  “先生,这花是卖的,不是送的。”一个十七八岁的可爱小女孩,猫着腰,搓着手,从街面上的花店里跑出来。
  “你讹我吧,小妹妹?这花可是我亲自从树上摘的。”明台夸张地比画。
  “您看,先生,这里有牌子,我不讹您。”小妹妹用手指了指一块竖在花店门口的小木牌,上面写着:六块六角钱,任摘门前梅花一束。因为夜晚街灯暗淡,小木牌被树影给遮住了。
  “先生,六块六角钱,大过年的,您图个吉利,六六大顺,祝您明年风调雨顺,开张大吉。”小女孩说得很认真,没有半点谄媚的样子。
  明台自嘲地张着嘴望望天,六六大顷?开张大吉?
  程锦云抿着嘴笑,笑得自然、开心、纯甜。她不设防的娴雅微笑,就像一面透明镜子,直照到明台软软的心窝里去。
  明台的心跳得厉害。
  在于曼丽优美线条的诱惑下,自己的心也曾有过赤裸裸的激荡。可是,这一次完全不是那么一回事,生理上的需求被精神上的享受给取代了。
  他在精神上获取一种宁静的美,淡淡的像空中的雪花漫天释放,含着清雅、幽香、纯净、洁白。
  她才是天使一样的情人。
  “好,六块六角钱。”明台掏出法币来,给花店的女童,说,“过年好,算给你的压岁钱了。”
  小女孩拿了钱,欢喜地朝他们鞠了一躬,说:“谢谢先生,谢谢小姐。祝你们恩恩爱爱,早生贵子。”
  “去!”明台脸皮薄,轻喝了一声。
  小女孩跑开了。
  “现在的孩子,真会做生意。”明台说。
  “我倒蛮喜欢这孩子,不像我们始终都藏着。”
  锦云这句话,让两颗心都静默下来。
  雪花洒落在青石板上,化为冰水,雪和水不分彼此地渗透成一片,明台感觉此刻踩在足下的冰雪水,朦胧得仿佛他与她之间的缠绕状态。既随手可触,又不知方向。
  “时间不早了。”锦云说,“我得走了,家里人等着守岁呢。”
  明台突然有一种放弃自己所有身份的冲动,他不想就此轻易放开她,他甚至想跟这个女子在人生路上走下去。
  可是,他的脚步并没有向前,他的身子微微前倾,说了句:“我替你叫辆车吧。”
  锦云颔首。
  明台在雪地里招手替她雇了辆洋车,锦云登车,说了声:“再会。”
  “再会。”他表面很平静。
  “筱先生,我想告诉你,刚才那部电影的选项。我选《白蛇传》。”锦云说。
  明台纳罕。
  锦云解释了一句:“因为白娘娘肯为爱人去移山倒海。”
  明台听出了韵外之致,弦外之音。他痴呆呆就这样站在风雪里,看着他的“惠小姐”在月光底划过自己的眼帘,脱离自己的视线。
  明台不胜怅惘。肯为爱人去移山倒海!
  实在是伟大!明台想,自己一相情愿地替人选择,正好落了一句俗话:寡知,面目可笑,得意忘形。他与“惠小姐”的意外相逢,竟如溪水潺潺,袅袅萦回,绵绵难忘。
  霞飞路的豪华西餐馆的贵宾包间里传来乒乓两声枪响,原本就狼藉不堪的包间里愈加增添了恐怖和死亡的黑暗。一名服务生已经吓晕过去。
  明楼的手腕紧紧扼制住汪曼春开枪的手,一迭声地喊着:“镇定!镇定!”汪曼春整个人就像发了疯的狮子一样,哭着、吼叫着、谩骂着、狞笑着。
  “我要他们全都陪葬!全都死!去死!”
  明楼从她手上夺下枪,叫阿诚强行扶着汪曼春去隔壁房间冷静一下。汪芙蕖的尸体就趴在桌面上,满头血洞,一片污血敷面,几乎不能看了。
  明楼和汪曼春是半个小时前接到76号行动处处长梁仲春电话的,当时汪、明二人正在汪曼春的办公室吃工作晚餐。
  汪曼春听到电话里的噩耗,当场就昏厥了。
  明楼手忙脚乱地把她弄醒了,汪曼春醒来的第一句话,就是:“为什么不杀我?为什么不朝我开枪?为什么?”她声嘶力竭,面貌狰狞,痛苦到想要撕裂心肝。明楼一把抱紧她,没有安慰的话,因为此时此刻找不到一句适当的安慰话,只有付诸行动,用身体去温暖她。
  明楼心底闪过一念。谁人不是父母所生,爹娘所养?失去亲人的痛苦是惨烈而无奈的。他脑海里闪现的是黑牢里的尸体,黑墙上的一个个枪眼。
  汪曼春坚持要去凶杀现场,明楼只得抱着她从办公室里走出来,吩咐阿诚把车开进院子里。阿诚的车只能停在院子门口,他跑到明楼跟前,想替他接过汪曼春,让他换换手。怎奈汪曼春的手紧紧拽着明楼的袖子,明楼知道她不肯让阿诚碰,于是,自己抱着她穿过小院,上了车。
  他们一路上开车直奔霞飞路,偏偏这一地段是最繁华和热闹的,加上除夕夜出门看烟花的人太多,路上的交通几乎瘫痪了,他们的车子几乎以爬行的速度顺着熙熙攘攘的人流,穿越过繁华的长街。
  汪曼春一直躺在明楼的怀抱里。
  明楼的眼睛一直盯着车窗外的行人和半空中散落的烟花。
  阿诚一直想开快一点,因为处理完这里的事情,他还得赶在十二点钟以前送明楼回家。如果赶不回去,大小姐指不定要怎样发脾气。
  他们到了凶案现场后,汪曼春才恢复了一点力气。明楼陪着她穿过法国巡捕房的警戒线进入西餐馆。
  可是,当汪曼春看到血淋淋的现场时,她又发狂了,当场开枪要打死一个在场的服务生,幸亏明楼手疾眼快地给拦住了,否则,在法租界杀人,谁都脱不了干系。
  明楼站在房间里,听着隔壁房间汪曼春嘤嘤不止的哭声,他下意识地看着手表,指针指向晚上十点一刻。
  他真是疲惫极了,疲惫到骨髓。
  “她历来不肯听人劝。”他背后有人讲话。明楼不回头也知道是梁仲春。
  “她要早听我一句,也不至于这样。”梁仲春说。
  “汪处很固执,是吧?”明楼问。
  “岂止是固执,汪处办事,我行我素惯了。我曾经劝告她,让她把她叔父汪副司长的安全保卫工作交给我们行动处来负责,她就是不肯。汪处不大信任同僚,只信自己。这下跟头栽大了。”
  “死了几个兄弟?”明楼问。
  “情报处死了三个,死在餐厅大堂,走廊上死了四个保镖,都是汪家自己花钱雇的。两个舞女,算是无辜的陪葬品吧。”梁仲春说,“估计凶手至少得五个,大堂、走廊、包间,同时开火。”
  “手法专业,计划缜密,行动快捷,干净利落,不留活口。这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且蓄谋已久的暗杀。”明楼下了定义,“第一张多米诺骨牌被推倒了……下面就该轮到我们了。”
  梁仲春皱着眉,说:“老实说,情况不容乐观。不过,请明长官放心,我一定会把凶手绳之以法,给死难的弟兄们一个交代。”他自言自语地补充了一句:“我一定会先找到他。”
  明楼不紧不慢地说:“那是,最好不要让他先找到你。”
  梁仲春听出长官口气里的不屑了,他低下头。
  阿诚走了进来。他显然比明楼还要着急,他指了指手腕,暗示手表上的时间。
  “汪处怎么样?情绪稳定了吗?”明楼问。
  “稍微好一点了。我想今天汪处也不方便回家了。我在大华宾馆给汪处订了一个贵宾房,要不,我先送汪处过去,您直接回家?”他看明楼犹疑不决,干脆多了一句嘴,“先生,今天可是除夕。”
  “……还是一起去吧。”明楼考虑了一下,说,“抓紧时间,去开车吧。”
  阿诚赶紧跑着出去了。
  “梁处,这里就拜托你了。这是在法租界,说话办事都小心一点。这个时候,出一点纰漏,都容易引火烧身。”
  “我明白。”
  “汪处情绪很不稳定,最近一段时间,你可能要多辛苦一些,多担待一点。”明楼拍了拍梁仲春的肩膀,低声说,“你做了多少,她做了多少,我和周先生心里都有数。你放心,不会亏待你的。”
  “多谢明长官栽培!”梁仲春对于明楼这几句话,颇感舒心悦耳。虽然不是公开表扬,至少也是一种鼓励和信任。
  “那我就先行一步。”
  “长官慢走。”
  “梁处。”明楼停步,想了想,回头低声说了一句,“新年快乐!”
  “谢谢长官。”梁仲春很感动。
  感动于明楼在这种场合,说出一句他完全可以不说的祝福下属的话。
  这个新年真的能快乐吗?
  明楼想,对于自己而言,这个清冷的岁末寒宵是给足了自己面子的。军统局上海站A区,第二批“刺杀榜”,开张大吉!
第八章 小团圆
  光阴真的是太漫长了。
  明镜的内心是孤独的,尽管她自己不承认。
  她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一种情绪,每逢春节,她都会有一种孤寂无根的感觉,清冷双绝地待在空荡荡的公馆里。
  从前,明台小的时候,她会有一种“家”里很热闹的错觉。
  桂姨在厨房做着年夜饭,穿着大红锦缎袄的绵宝宝明台在客厅里拍小皮球,丫鬟陪着他玩。明楼在客厅里写春联,阿诚给他研着磨。自己忙里忙外,祭祀、摆宴、放灯。
  一家人到公馆门外的小街上去放鞭炮。
  明台胆子最大,每次都要自己去点地炮,刺刺刺的声音嘭嘭嘭地响,明镜总要遮着耳朵,大声叫着阿诚,快把小少爷给抱回来。
  明台总是咯咯咯地笑着,跑着,穿梭在烟火中,让阿诚追着他跑得满头大汗。
  此刻,她孤独地面对着年复一年飘落在公馆路灯下的雪花,她真的很想让时空倒转,让自己也变成一个小女孩,在母亲的怀里撒着娇,跟父亲一起玩“九连环”,尽情享受家庭的温暖。
  老式相框里框住的不只是流动的岁月,还是静止的永恒。父亲和母亲的笑脸,自己如花的笑靥永远定格在往昔的老相片中,再美丽的烟花终究也会在绚烂中破碎。
  今年的春节真是冷寂了,她想,厨房里只留了一个老妈子做了些应景的饭菜,其余的佣人都回家过年去了。
  明台远在香港,说是留在港大过年了。兵荒马乱的,她也没有要求小弟来回奔波。明楼说是要赶回来,现在看来,也是口头一说,自己偏偏当真了。
  远处,爆竹声此起彼伏,预示着新年的钟声就要敲响了。
  忽然,一大束燃放烟花的嗖嗖声破空而来,就在明镜的眼前绽放开来。她震了震,感觉到了什么。艳丽多彩,五光十色,照亮了明公馆的上空。
  明镜赶紧走出门去看。
  果不其然,门口的草坪上,明楼和阿诚正在燃放烟花,一束一束又一束。明楼和阿诚都穿了簇新的立领长袖中式棉袍,一看就知道是精心准备好的。
  明镜心中漾起一丝温暖,家人就是家人。
  明楼回眸看到明镜,笑吟吟地走过来,拢了拢袖子,朝着明镜开玩笑似的半作揖,朗声说:“大姐,新年快乐!”
  又一束烟花冲上云霄。
  明楼真是煞费苦心,只为了博自己开心一笑。
  明镜终于笑了。
  “红包。”明楼向明镜伸手。
  明镜打掉明楼的手,说:“你今年贵庚?红包?”
  明楼笑说:“自古以来长姐为母,姐姐是明家的长辈,我在姐姐跟前,再大也是孩子,自然就要讨赏的。”
  “你什么时候学得这样伶俐乖巧?”
  “要钱的时候。”明楼说。
  阿诚偷笑。
  一片烟花灿烂,爆竹声如狂雷撕裂夜空。远处,证券交易所、上海银行等高悬的大型座钟敲响了新年的钟声。
  灿烂的烟花下,茫茫的银色世界中,一个修长的身影出现在明公馆的草坪上。
  “大哥,大姐,我回来了。”
  明台穿着一身挺拔的学生装,脖子上围着一条红色的长围脖,拎着一只皮箱,呵着气,一张脸冻得通红,他扔掉皮箱,朝明镜跑过去。
  “大姐,新年快乐!”明台扑上去抱住明镜,说,“我的新年礼物。”
  明镜感动地抱着小弟。明台把自己的温暖的问候和拥抱当成新年礼物送给明镜,这让明镜有一种喜极而泣的感动。
  明楼给她带来了小惊喜,明台给她带来小团圆。
  明镜真的很知足了。家,依旧是家,能够遮蔽风雨,能够温暖到心尖。
  “大哥,新年快乐!”明台对明楼朗声喊着。
  明楼说:“长大了,也开始长心眼了,还知道回家给我们一个惊喜。”他伸手触了一下明台的额头,明台夸张地一仰脖子,像是被明楼敲了一下似的。
  “伪装得不错。我们还真以为你不回来了。”明楼似笑非笑地说出这句话,语带双敲。明台只是笑,拖着明镜的手,一家人就这样乐乐和和地徜徉着进门去了。
  一家人围坐在一处热热闹闹地吃过了夜宵。
  明台闹着要像往年一样,听大哥唱京戏。明镜笑着哄他,说:“你大哥累着呢,你还不让他歇歇。”明台不肯,只管闹。
  明楼知道,明台在讨明镜的欢喜,这是一种极为微妙且温馨的氛围,明台无非是想将从前的欢乐影像在明镜的眼前回放一次。
  这种让明镜开心的法子,兄弟两个从来不用合谋就能达成共识,包括阿诚在内。果然,阿诚从房间里托了把京胡出来。
  明楼看见,故意指着阿诚大声地说:“你也跟着起哄。”
  阿诚笑起来,说:“先生,一年一次,难得。”
  “好,一年一次。”明楼对明镜说,“算我讨姐姐开心,我伺候姐姐一段梅先生的《生死恨》。待会姐姐多打赏点银子给兄弟。”
  明镜笑,说:“好说!”
  明台抱着个小熊抱枕,笑呵呵地滚到明镜身边,头靠在明镜膝盖上,乐不可支地说:“看赏!”
  阿诚坐下,挽起二寸宽的白袖口,透着干净利落,拉起京胡,瞬间,弓弦舞动,张弛有力,神采飞扬。
  明楼清了清喉咙,一段《西皮流水》唱得字正腔圆。
  “说什么花好月圆人亦寿,山河万里几多愁。金酋铁骑豺狼寇,他那里饮马黄河血染流。尝胆卧薪权忍受,从来强项不低头。思悠悠来恨悠悠,故国明月在哪一州?”
  明台跳起来,鼓掌,叫好!
  忽然,一阵悦耳的风铃响。
  众人回头,桂姨站在门口。她穿着一件海青色旗袍,围着玉蓝色厚厚的毛线披肩,头发梳得一丝不苟,风尘仆仆地,满脸带笑地站在风铃下,给人一种久违的亲切感。
  阿诚满脸惊愕,恍若隔世。
  明镜的脸上透出几分欢喜;明楼虽无惊异之色,也存几分疑虑之心;明台察言观色,不做表态;阿诚的京胡落了地,瞬间砸在地毯上,声音很闷,犹如阿诚此刻的心情。
  “阿诚。”明镜喊了一声。
  阿诚扭头就走,第一次没有理踩明镜。
  全家人都能听到阿诚关上自己房门的声音,沉重而压抑。
  桂姨很尴尬,作为阿诚的养母,分别六年多,回来竟然是家门难进。
  大华宾馆的贵宾房里,汪曼春一个人沉浸在无限的悲恸中,没有人安慰,没有人心疼,没有人来问一声。
  那个唯一可以安慰自己、心疼自己、抚摸自己,在自己床前低声下问的男子,已经回家了。因为,汪曼春的心,还没有成为明楼的家。
  也许,自己的心房还没有成长到足以满足他的所有欲望。
  也许,是他自己迟迟不肯走进自己的世界,因为自己的世界太狭窄,根本装不下明楼的心气和清高。
  这么好的男子,自己偏偏命当无缘。
  自己最亲的亲人在家家团聚中的除夕夜惨死。
  树倒巢覆。
  孤女无依。
  好端端的一个花木兰转瞬之间变作林黛玉,汪曼春抱着枕头,一个劲地哭,嘤嘤地哭。
  忽然,电话铃声骤响。
  汪曼春怕是明楼给自己打电话,第一时间反弹似的坐起来接电话。
  “喂。”她声音嘶哑。
  “汪处长,我是‘孤狼’。我奉日本军部、特高科科长南云的命令,正式潜入上海。从今天开始,我将为您工作,成为您的耳目、喉舌。”话筒里是一个男子的声音,“请汪处长振作起来!令叔父的死,我很痛心。哭是不能解决任何问题的,滥杀也于事无补,我们要想在上海滩站稳脚跟,就一定要设法铲除抗日分子隐蔽的巢穴。”
  “你有什么具体措施和办法吗?”
  “我会很快提供给你一些有用、可靠的情报。不过,你也要答应我,有关我的任何信息,你都必须保密。这不是请求,这是南云课长的命令。”
  “是。我什么时候能够见到你?”
  “我只为您工作,至于见面,不必了。”电话挂断了。
  汪曼春下意识地喂了一下,放下话筒来,看了看,放好电话。甫一放手,电话铃声大震,唬了她一跳,马上拿起电话。
  “喂。”
  “曼春。”电话里传来极富磁性的声音,明楼的声音很低,不用猜都知道他是压着声音,偷偷打的电话,“你怎么样?我现在出不来。”
  “师哥。”虽然只是一句很普通的问候,汪曼春依然感动在心,“你能打电话来,我就满足了。不过,我也想通了,哭是解决不了任何问题的,我会努力做事,我一定要把全上海滩的抗日分子连根拔除!”她咬牙切齿,像一只受伤后的母狼,立誓要报复社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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