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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风景如画》(完结)作者:林笛儿

_9 林笛儿(现代)
  听说他最近离婚了,是他妻子提出来的。然后,灰色宝马的车门开了,他风度翩翩地出现在她面前。昨晚,他们在晟华的屋顶花园吃了烛光晚餐,一瓶香槟,她喝了大半瓶。站起身时,好像整个晟华百货都在晃悠,远处,灯如海。这种眩晕的感觉已经好久没有过了,她一直在笑,像少女般,娇羞如花。
  “你该去办公室了,董事长的时间可是很宝贵的。”她低眉敛目,言笑晏晏。
  “不着急。小琪,再也没有什么羁绊了,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晟茂谷说道。
  秋琪俏丽的长睫毛分明根根竖了起来,“等到你风景都看透,我陪你看细水长流。”她笑出声音来,“凭什么?”多么难得的一往情深呀,呵……
  晟茂谷讶然地半张开嘴,“我以为……”
  “你以为我这些年一直单身,是在等你?这些茶叶和剃须水什么的,是无法忘记你?茂谷,你错了。单身是选择太多,我想慢慢桃。同时,我在想,如果不能在一个人的心里种出一片花,那就留个醒目的疤,让他时不时地痛一下。这二十年,你是不是过得很愧疚、很压抑?所谓的幸福,都是假象。茶叶和剃须水,是我对过去的悼念,悼念我逝去的青春岁月。也是警醒,有些错误,只能犯一次。第一次犯是无知,再犯就是愚蠢了。我像个愚蠢的人吗?”有种莫名的轻松感,这一天,秋琪等很久了。
  “其实你没必要愧疚的,从前那份感情,你已经买单。五十万,就这么多,别想得那么神圣,不值得再付出。其他的,我做过什么,你给了我什么,都扯平了。”
  晟茂谷的尊严不允许自己再待在这,再多说什么。他推开茶杯,最后问了一句,“你确定你考虑清楚了吗?”
  秋琪耸耸肩,“这世上只有一个方逸华,可以无怨无悔地等邵逸夫四十年。茂谷,即使你把你所有的财产都给了你女儿,可是你还是晟华的董事长,应该会有年轻的姑娘抢着爱你的。但是你已经老了,她们爱你什么呢?”
  “你恨我!”晟茂谷了然了。
  “你不恨我吗?”秋琪反问。
  晟茂谷没有回答。灰色宝马走了,以后应该不会再出现了。
  秋琪坐了下来,呆呆的,全无刚才的气势。她拿过晟茂谷刚喝过的茶杯,轻轻地抚摸着杯沿。
  “琪姐,没事吧!”店员听得不太清楚,看秋琪的神色,勉强猜出一二。
  秋琪摇摇头,她咬了咬唇.突然把手中的杯子往地上一摔。青色的瓷片飞溅,茶水在地上留下一大块湿迹。“不好意思,请你再收拾下。我去楼上看看,有扇窗的玻璃坏了。”
  在爱情的战争里,一旦违背伦理,无论过程多么精彩,结局注定都是惨败。
  辞职报告在画尘的抽屉里已经压了两天了,一直没机会送出去。人事处长去北京出差了,她的岗位虽然不太重要,但也不是说走就能走的。她也可以把辞呈给邢程,画尘直接否决这个做法。谈不上是回避邢程,只是尽量能不面对就不面对。而邢程似乎想把她当个人才来培养,所有的业务会议都会让她参加。她听得云里雾里,在会上一个呵欠接着一个呵欠。
  “慢慢来,有什么不懂的地方直接来问我。银行工怍没有什么奥秘,只是个熟练活,做多了,自然就有经验了。”
  画尘奇怪邢程讲话的语气,似乎邢程在不着痕迹地讨好她。
  任京已经走马上任了,第一笔贷款业务就很大。他来向邢程汇报时,特地买了新上市的杨梅给画尘。画尘说了声谢谢,任京挤挤眼,开玩笑说,这也有你的一份功劳。
  杨梅,色泽鲜艳,味道酸甜。吃了几粒,画尘感觉腮帮子都给酸掉了,连忙跑去洗手间漱口,口袋里的手机响了一声,就挂了。打开看了下,是个陌生的市区号码。擦净手出来,手机又响了,还是那个号码。
  “是我,荀念玉。想不到吧!”
  记忆里荀念玉从没有这样和善地和她说过话。“有事吗?”脸颊上隐隐的疼痛仿佛还在,画尘冷冷地问道。
  “方便出来吗,我有件礼物想送给你。”
  “哦,不需要的。我比较忙。‘画尘想挂电话了。
  “就两个小时。”荀念玉低三下四地乞求道。
  画尘去了,她对那个礼物不感兴趣,她有权利知道真相。
  地点是荀念玉订的,是一家叫作“云水间”的茶楼,在江边,面极不大,却装修得特别精致。雅间里是清一色的花梨木家具,随便一道茶,最便宜的也要过千。客人很少,不过主人要的就是这个效果。高山流水,知音难觅。人挤人,那是大排档。
  荀念玉的发丝烫了个大卷,随意放在身后。她已经脱去了厚重的棉衣,换上白色的大衣,里面是v字领的粉色紧身毛衫,勾勒出她纤纤细细的腰肢,扁平的小腹。
  “别看了,我没怀孕。就是怀孕.现在也不可能看出肚子。”荀念玉不等画尘发问,主动坦白。她没要服务生进来,关了雅间的门,亲自给画尘泡壶花茶。“去年的茉莉花,闻着真香。”
  “我不认为我们是邵种可以喝茶聊天看江景的关系,你想对我说什么,就说吧!”画尘不客气地说道。
  荀念玉低头一笑,从随身带的一个包包里拿出一只相机,“佳能5D,拍风景效果非常好。你喜欢旅行,正好用得着。千万别拒绝,那天,真的很抱歉。”
  画尘坐着,不言不笑,也不看那只相机,只是紧紧地盯着荀念玉。
  荀念玉的脸慢慢地红了,她举起双手,‘我投降,我交待。可以说,你是被三个人合谋了,我,任京,还有邢程。但是我们又是两方的,邢程和冯副总一直面和心不和,相互较着劲。因为支行的事,冯副总好像占了上风,邢程一直想扳回来。冯副总对国际金融贸易这一块不太熟悉,私下里总是找我咨询。任京以为我和冯副总有一腿,他只要离开办公室.就会把手机放进抽屉里,把录音功能打开,无非是想录到我与冯副总之间有什么对话,说不定就会抓到扼制冯副总的把柄。我有天找笔,无意中发现了这件事情,我没有声张。那天,和你说怀孕的事,我是故意的,我不是说给你听,而是说给任京听。你很乖,呵呵.死死地帮我守住秘密。话是任京传出去昀,分析出那个男人是冯副总的人也是他。绯闻如空气,到处流动。自然,就吹到了我耳中,我故意拔你发火,打了你,目的是把整件事白热化。我对你讲的事也不全是假的,我确实恋上一个有妇之夫。谈不上爱不爱,一个女人在职场打拼,需要人照应着,才能占有一席之地。“
  “宋总?”画尘目瞪口呆。
  荀念玉叹了口气:“不错,是他!荣发总部对他的工作表现一直不是很肯定,我担心他被调走,向他提了几次,要他找人把我调去总部。他总是哼哼哈哈,拖着不提。我也是没有办法,才出此下策,不惜坏了自己的声誉。这样子,无形之中就把他扯进来。他想我闭嘴,就得给我个交侍。”
  画尘冷冷笑道:“你又没有怀孕,他凭什么扯进来,可以继续无视。”
  “我打了你。”
  “那是你我之间的事。”
  “你是晟华的千金小姐。”
  画尘不由自主地直了直腰身,手握成了拳。
  “我曾经还妒忌过宋思远对你的好,在晟华的年会上,你被一只小狗吓着,晟茂谷的失态,让我陡然醒悟。你来荣发,应该是想熟悉下荣发的管理模式,晟华百货准备在香港的中环开分店。呵,放心,我会像你帮我守秘密一样守着这个秘密。不过,你为什么要隐瞒身份呢?哈,这个问题纯属好奇,你不需要回答。晟小姐被打了,这事要是被晟茂谷知道,追究起来,那么荣发的总部就会知道,宋思远的老婆孩子也就有可能知道。宋思远怎么会不胆战心惊呢?其实我知道你不可能告诉你父亲的。这件事的结尾应该是圆满的,无辜的是冯副总,他躺着也中枪。唉,谁想到他痴迷赌博呢,够倒霉的。宋思远怕我多嘴,没敢让我去香港,我去了欧洲,也一样。邢程成功扳倒冯副总。任京呢,做了支行行长,这是邢程早就许诺给他的吧!如果冯副总不倒,哪里轮得到他。也委屈了你。对不起!你若不解气,也打我一个耳光!”荀念玉把脸侧了过去。
  画尘没说话,慢慢站了起来。荀念玉要把相机给她,她甩开,几乎是厉喝道:“不要碰我。”
  苟念玉笑了,“你这是不接受我的道歉了。没关系,我反正要走了,眼不见为净,你想怎么恨就怎么恨。但我还要给你一份不需要还的人情。”说完这句话,她去买了单。
  荀念玉是打车过来的,她抢了画尘的车钥匙,把画尘推上车。她们去的是市
  郊的一个度假村。郊外的春意早,沿路已经有些绿意了。“我和宋思远经常在周末来这儿约会,亭台楼阁,花花草草,空气又好,里面还提供风昧小吃。我毕竟和他他好过一阵.去了欧洲,再相见就很难了。上周.我一个人来这里看了看,算是告别。我竟然遇到了一个熟人.悄悄一打听,他最近来过两次,都是在每周的周四,这儿最冷清的时候。今天是周四吧!”
  “你玩什么?”画尘觉得荀念玉神经不正常。
  荀念玉神秘地笑笑,把车停在几棵大树后面,树四季常绿,枝叶还很茂盛。
  没让她们等太久,光线要暗不暗之时,马路上开过来一辆乍,透过浓密的树叶,画尘看到两个人从车里下来了。
  “他们只在这待几个小时,吃个饭,开间房,明白吧?”荀念玉从画尘的包中翻出手机,对着他们的背影,拍了儿张照。“听说,他有新女友了。这个女人不像她吧,这般风韵,大概连孩子都有了。你手里握着这个,想怎么整他,都可以!”
  车里死一般的寂静,画尘把自己的手臂掐出了一圈白印,心底一片苍凉。
  邢程告诉过她,三十二岁的男人,你指望他是一张白纸吗?他早就在纸上写满了字。写满字的纸,是书。他是一本难懂的书,而她,太肤浅。原以为是她不够好,入不了他的眼,他才选择了开破吉普车的女子。其实,都不是。没有条文规定励志、温和的男子对感情就必须专一,她一向笨,理解能力差。
  画尘把新拍的几张照片一一删除。荀念玉叫到:“你傻啦,你不想报复他吗?”
  “我很想杀了你,可以吗?”画尘的声音里,似乎有什么一片片破碎。
  和荀念玉在路口分了手,什么都没说。远离这个有心计的女人,画尘觉得很庆幸。然后,画尘去了超市,给自己买了杯奶茶和一份红豆糕。这时候,许言打来电话,邀请她去家里吃火锅。画尘说我正在吃呢,和朋友一起。许言叹了口气,下次我早点约。许言的儿子好不容易从失恋中振作起来,许言认为,想要彻底痊愈,就要开始一份新恋情。她想把画尘和她儿子凑成一对。画尘简直啼笑皆非,现在接到许言电话就怕,当然也不敢去鸣盛书屋,她挺喜欢那儿,有好书看,有西点吃,还可以看看导购的小帅哥。何熠风说:“这么喜欢,那就天天来。”她三天不去了,何熠风问起,她支支吾吾。
  红豆糕像是冻过了,咬一口,齿间回荡着凉凉的甜,再喝一口奶茶,烫得直抽气。这就是晚餐了,不管遇到什么事,都不能饿着肚子。
  旁边一个喂孙子吃茶叶蛋的老奶奶碎碎念叨动个不停的孙子:不能瞎跑呀,不然奶奶就找不到你啦!”
  “不怕。找不到宝宝,奶奶就让这个叫。”小娃娃憨憨地指着头顶上方的喇叭。
  “哎哟,什么都懂呢!咦,又在找这孩子,肯定是因为爸妈太溺爱孩子,导致孩子不太上道。”奶奶这回是对画尘说的。
  画尘静心听着,咀嚼的嘴巴停止了。
  “阮画尘小朋友,听到广播速到二楼收银台处,你的爸爸在等你。”带有滨江口音的普通话,生怕别人听不清楚,差不多是一字一句念完了这个通知。
  画尘打了个嗝,她噎着了。
  阮画尘小朋友这个称呼是很久很久以前的历史了,而且晟茂谷也不可能来这种大众超市的。她一路打着嗝,坐电梯上二楼,看到收银台旁那张斯文而又熟稔的脸,嗝止住了,她吓着了。
  “我请她们帮我找下阮画尘,然后她们就播成这样了。”何熠风习惯性地推推眼镜,声明这绝对不是自己的错。
  “那你也不阻止。”画尘气得够呛。
  “不要拂逆别人的好意,这样子效果更明显。”
  是明显,她像一阵风一样跑了上来。画尘已经没力气多说了,她顺口问道:“你怎么知道我在超市?”
  “你下班后,总爱来这个超市待一会。”
  “难道你跟踪过我?”画尘缓慢地眨了眼睛,她从没和他说过这事。
  何熠风马上发觉自己说漏了嘴,话收不回去,只能僵着表情,画尘看到他的脸色好像是在可疑地泛红。
  迷雾散去,山峦浮现。有什么事正在发生,就是块木头也该明白了。
  画尘静静地站着,鼻子直发酸,想哭。像行遍千山万水,蓦然回首,想起这一路的艰辛,情难自禁。
  这七年,他干吗去了?曲曲折折,她已经忘了原先的起点在哪里。此刻的她,无论是心情还是生活,都乱成了一团。
  都是他的错,画尘朝何熠风投去怨恨的一瞥,扭身就走。
  “东西都买好了?”何熠风腿长,两步就赶上了她,走在她的左边。
  “不买了,不是和谁都可以结伴逛超市的,你看那边买面纸的头挨着头的两人是夫妻,那边买水果的两人是母女,过去一点,那边买零食的是闺蜜。他们都是家人、朋友,你只是我夫子。”一口气吼了一大通,连气都没喘,说完,画尘想咬舌自尽,这都讲的什么呀,像是在向他要个名分似的。
  还好,何熠风是直线思维,“哦,只是夫子。阮画尘,你知道夫子的所有含义吗?”
  活到老,学到老,走到哪,教到哪。和他一起,这一生会受益匪浅的。画尘已经不是生气了,她是很生气,气他的镇定自若,气他的气定神闲,气他的好整以暇,气他的理所当然。“不知道。”
  这回她是用跑的,一路跑到停车场,差点跑断气。偷喻朝后看了看,何熠风没有跟上来,心里又有点失落。拉开车门,呆呆地坐了好一全,才发动引擎。过了超市的第一个红绿灯,左拐时,画尘看了看后视镜,黑色的辉腾与她只隔了一车。
  画尘很想一脚把油门踩到底,远远地甩开这辆黑色辉腾。但那是好莱坞大片里的镜头,画尘不会做的,生命不是用来蹂躏的,而是需要珍惜的。
  离静苑还有二十米,牧马人靠边停车。两分钟后,黑色辉腾挨着停了下束。何熠风走下车,俊脸上罩了层寒霜。画尘扁扁嘴,自觉地下了车,头低着。
  “什么也不要说,我……我今天心情不好。”唉,何止是今天,年前年后,她的天空就是阴暗的。天气一暖,滨江的雨季就到了。何时天空才能放晴?
  “我知道。”何熠风嘴角有着含意不明的微笑,“你心情一不好,就会任性、不讲理,处处和我对着来。”
  呵!画尘短促地笑了声,自嘲道:“原来我是这么讨厌呀!”
  “不讨厌,很欣慰。情绪发出来比较好,你什么都不说,我才担心。“他拨开她脸前的碎发,声音低沉了。
  如果用相机将现在这幅画面捕捉住,日后翻开相册,都会觉得这是一对多么有爱的人呀?可是……画尘的心里还是有一堵墙,她躲在墙后,不愿看外面的风景。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他的手留在她的额头,掌心像火般,炙烤着她的肌肤。
  “晚上要赶一份稿子,我……进去了。”画尘说道。
  “辞职的事办得怎么样?”何熠风没有告辞的意思。他觉得这微凉的夜风、疏落的星辰、不太浓郁的树荫、被夜色冲淡的灯光,一切都刚刚好。
  “明天就办。”那样的同事、上司,还有什么值得窝恋?其实能在荣发待这么久,不仅华扬,就连画尘自己,都是很吃惊的。华杨是想过把画尘往晟华的接班人上培养,但是画尘太不成器,像个扶不起的阿斗。大学明明考的是经济管理专业,画尘凭着高考作文拿的是满分这一项,不知怎么说服的学院领导,硬是调到了中文系。华扬气得想撕了画尘,晟茂谷宠女儿,说罢了,只要她开心就好。华扬还是不死心,在画尘毕业后,让画尘进了荣发。荣发管理观念新、业务复杂,能学到许多东西。结果.画尘还是朽木一根。华扬无奈之下,这才委托基金公司管理,从此画尘彻底解放。
  “后面有什么打算?”
  “没打算。”
  “听我来安排?”
  “别随便插手别人的人生,要负责任的。”画尘喃喃低语。
  何熠风笑了,“只要负责任就行吗?”
  画尘闭上嘴,不肯再说话了。
  “好了,回去吧!”
  “你呢?”
  “我也回憩园。”
  “我近,你先走!”
  何熠风沉吟了下,然后,俯下身,两手揽着画尘的后背,抱了下。他的脸和她的一样滚烫。“明天见!”
  黑色辉腾在视野里消失了,画尘还无法动弹。她一直捂着自己的脸,像是无法相信这个事实。
  不是梦么?不是,夜是真的,星空是真的,树木是真的,心跳是真的,被路灯拉长的影子也是真的。
  明明是自少女时就渴望的梦境,即将实现,却为什么有点恐慌?
  人与人之间,都有一个边界。有些人,一生都没有踏出过这个边界一步。有些人一生中永远后悔跨过了那道边界。一旦踏出线外,便不再有任何回首的机会。有些人的一生,就在边界上终结。他们会不会成为其中一种?
  人事处长出差回来了,画尘把辞呈递给他。他笑道:“行,等邢总回来,我和他说声,商量下秘书人选。”
  “邢总也出差了?”
  “早晨的班级去的厦门,就两天。你有事尽管去忙,交接时,你过来下就好了。以后,荣发的事,请还像以前一样关照。”
  画尘来荣发上班,华扬只向宋思远和人事处长打了招呼,画尘的身份保密,他拜托了又拜托。
  画尘不擅长说客套话,只能回以一笑。知道邢程不在,待在二十七楼心情也不那么压抑,只是隐隐地痛。她一个个的办公室看过去,在会议室坐坐。她没有为荣发做出什么贡献,但是过去的那些时光,也曾让她有过很多憧憬。这有可能是她此生唯一的工作经历。很多人羡慕她不必为生计而奔波,这也是她的父母的愿望,她也努力去过这样的日子,表现出无忧无虑的样子。其实,能用自己的双手为自己争得一片天空,不是更幸福吗?
  午休时,两位特助去餐厅了,画尘没什么胃口,把抽屉拉开,看看有没有什么遗漏的东西没整理。桌上的座机响了,她拿起电话。
  “小阮,我有份文件忘在办公室了,应该就在桌上,你能尽快给我送来吗?”
  邢程?画尘愣住了,她用力咬了下唇,好不容易找到自己的声音:“我……用顺丰快递给你寄去。你的地址是?”
  “航班延误了,我人还在机场。”
  “那……”
  “麻烦了。我在国际航站楼。”邢程的语气很急促。
  其他心情搁置在一边,公事要紧。画尘不让自己多想,急忙去邢程办公室,桌上果真有个文件袋。
  国际航站楼刚刚开通,地面、墙壁亮得刺眼。航班还不太多,旅客很少,到处都像是空荡荡的,画尘找了很久,一转身,邢程站在一棵盆栽的巴西乔木旁,休闲装扮,臂弯上搭着件大衣,手里拎着一只小型行李箱。
  “你在这里呀!”画尘长长地吁了口气.
  “路上还好吧?”J程接过文件袋。
  “挺顺利的。”不好立刻掉头就走,总受寒暄两句,画尘看看头顶上方的电子显示屏, “什么时候能办理登机手续?”
  “半小时后。”
  “那你快去排队。”她也该走了。
  “航班从北京过来的,中途停靠,没几个客人。”
  “哦,北京那边天气不好?”
  “大雾。”
  画尘努力笑了下,“一路平安。”再待下去,就会难堪。
  “小阮!”邢程突然抓住她的胳臂,他的眼中浮起浓得化不开的悲伤,“跟我一块去厦门。”
  啊?
  “厦门现在非常暖和,游人也不多。去吧!”
  鲁迅曾在厦门大学执教,他对厦门有如此印象:此地初见虽然像有趣,而其实却很单凋,永是这样的山,这样的海。便是天气.也永是这样暖和,树和花草,也永是这样开着,绿着。
  “谢谢,一下子太暖不适应的,我喜欢慢慢等四季的变化。”不明白他为什么会突然有这样的念头,不过,画尘已经没兴趣知道了。她甚至觉得龌龊,厦门与郊区的度假村,以滨江为圆点,不过是一个半径短,一个半径长。
  广播里开始播放去厦门的旅客办理登机手续的通知,画尘抽回手臂,邢程不松,她抬起眼,看到邢程的眼眶湿了。“一个人的生命不管多么卑微,他也会暗暗奢望自己可以抬头挺胸,什么都不看,什么都不管,只做自己想做的事,哪怕仅有一次。”
  这样撕裂的语气,这样痛楚的表情,这样令人心疼的话语,这个人是她所认识的邢程吗?他好像有好多张面具,但哪张是他的真面目?画尘像被催眠了。当她醒悟过来,已经走在廊桥上,手里握着登机卡。
  邢程站在她的身后,她想后悔,也好像没有退路了。
  舱门缓缓关闭,飞机慢慢向跑道滑行。天空上的云很多,空姐说有可能会遇到气流,会有颠簸,请大家把安全带系好。
  印学文站在玻璃幕墙前,眯着眼眺望,飞机很快就被云层遮住了。他的嘴角荡起一丝微笑。这是国际航站楼今天接待的第三个航班,到目前为止,一切顺利。看来,很快航站楼就可以正式运行了。他哼着歌晃晃悠悠地回办公室,里面多了个不速之客,正翻着他柜子里的咖啡豆。
  “林秘书,盗亦有道,你这是行的哪门子道?”
  林雪飞握了把咖啡豆放在鼻子上闻了闻,“阳光大道。印总,这豆子不错。分我一点。”
  “不分。”印学文跷着两腿,躺在沙发上,“何熠风呢?“
  “他没来。”林雪飞自己找了一个大信封,强行倒了一半咖啡豆,“我来接个人。”
  印学文斜眼看他光明正大地把袋子揣进包中,“什么人?”
  “美人!”
  印学文来劲了,“你真会投其所好,我最喜欢美人了,走,我陪你。从什么地方过来的?”
  “纽约。”
  “啊,你的旧相好?”
  林雪飞给了他一拳,“你快别这样说,何总会生气的。”
  印学文瞪大眼,“难道是……熠风的?”
  林雪飞神秘兮兮地一笑,“我可什么都没说呀!”
  “哎呀,那一定得见见,熠风的品位可不低。今天好像干的全是私活,刚刚送走了荣发的邢总和他秘书,现在帮着熠风去接人。”印学文自言自语道。
  “邢程和阮画尘?”林雪飞问道。
  “嗯,两个人像,心神不定似的,特别是那个秘书,简真是在神游,我就站在候机口旁边,他们都没看见。”
  画尘觉得邢程像在举行某个神圣的仪式。会议只有半天,一结束,他们就搬去鼓浪屿住,找了一所民居,白色的院墙,两层红色的小楼,窗台上挂着开着小白花的藤萝。院墙外,是斜斜的小径,路边长着高大的凤凰树和鸡蛋花树。不远处,是著名妇科专家林巧稚的故居,只是现在已破旧不堪。一抬眼,便可以看到日照岩。行走在小径中,入耳的是钢琴和海浪合奏的交响曲。
  邢程给画尘买了岛上有名的“张三疯”奶茶,买了“赵四小姐”店中的馅饼,有岛民挑着莲雾和小椰子兜售,他买了一大捧。黄昏时分.他们在龙眼树下吃烤鱼,柳枝编的小篮里,铺着翠绿的生菜,烤褥金黄的鱼就放在上面,饮料是新鲜的柳橙汁。晚上,他们坐船去市区。在中山路上看闽南语电影,古老的影片,朴素的风情。如果闭上眼,画尘觉得像在听拉丁文。一家家店看过去,走走一条条巷子。在一个礼品店,邢程买了一串白贝壳做的风铃,铃声清脆,晶莹剔透。
  午夜回到民居,画尘住二楼,邢程住一楼。“今天过得开心吗?”邢程满怀期待地问。
  “谢谢。”谈不上开心,也谈不上不开心.反倒有点忐忑不安。邢程怪怪的,可是画尘又说不出哪里怪。
  “早点睡!明天早晨我们去南普陀寺烧香、祈愿,南普陀寺隔壁就是厦门大学,可以去那走走。”他替她打开楼梯口的灯。
  夜里起风了,海浪声很大,窗户“咣当咣当”地作响,好像没关好。画尘起身,借着岛上微弱的灯光,她看到邢程坐在院子的石凳上,手里一支烟,脚边是个酒瓶。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可是能感觉到他周身被一团悲伤所笼罩着。像沉在水底,海水把他整个人都淹没了。
  隔天风和日丽,又逢周末,岛上的游人多了点。去市区的渡船上挤得满满的。邢程买了两把香,一把给画尘。画尘把香插在外面的香炉里,对着大雄宝殿的方向拜了拜。南普陀寺建在一个半山腰上,几重殿走下来,人累得气喘吁吁的。挨着厦门大学围墙有一个茶室,面对着一池荷。荷还是去年的残荷,几根茎露在水面上,随风轻轻摇曳。
  一壶普洱,两只紫砂的茶杯。两个人,谁也没说话,像是舍不得打破这一刻的清静。
  邢程先开的口,他说了很久。贫穷落后的老家,窘迫的求学生涯,初涉职场的种种境遇,马岚的变心,在荣发的如履薄冰。
  “第一次吃小笼包,不知道要先咬一小口,让里面的热气先跑掉点,就那么一口吞下去,嘴里的皮都烫破了,两天没能吃东西。这样的糗事可以说一大箩。有时候夜里做梦,梦见又回到了过去,什么都没有,醒来后,一头的冷汗。我告诉自己,一定要变得很强大,这样才不会轻易放任何人、任何事所压倒。但是,一个人的力量是微弱的,就像树木一样,没有肥沃的土壤,没有阳光,没有雨水,它是长不成参天大树的。每个人来到这个世上,都是赤裸裸的,没有什么不同。可是因为家境,人就有了等级。所以我必须比别人付出更多,也要舍弃更多,哪怕是我喜欢的。小阮,我要订婚了。”
  “恭喜!”画尘有点明白了厦门之行的真正意义。尽管他们并没有走到男女朋友这个分上,但是他还是给了她交待和解释。他明白她的心意,他也喜欢她,
  但他不能回应。他是一棵有着宏大理想的树,她却不是土壤,不是阳光,不是雨水。
  他是多么的清醒啊,一直说“小阮,姑娘家不能这样,会嫁不出去的”“小阮,这样是会把男人给吓跑的”,“小阮,你再这样,没有男人敢娶你的”。这些都不是笑话.他在害怕,害怕自己心软。他在挣扎,怕挣不开她的罗网。他一遍遍说服着、催眠着自己。
  他不是不懂爱,不是不渴望爱,不是朝秦暮楚,不是见异思迁,而是他的心里有一把算盘。为爱加了太多附加条件,爱变得头重脚轻,失去了本来面目。
  她是一个无效条件,在一开始就被舍掉。所谓的温和,所谓的关心,所谓的体贴,所谓的欲拒还迎,都是矛盾,都是纠结,是他对自己的怜悯。
  宽厚的兄长、孝顺的儿子,温馨的大家庭,其乐融融的气息,曾令她向往的一切,也如无效条件,被他一并舍弃。他是一个刚强的人,理智战胜情感,因为这样,在荀念玉的绯闻之中,他才能冷静地抓住机会。在他眼中,青的山,绿的水,不是风景。花开花谢、春去冬来,不是四季。家人、亲情,只是迫不得已的义务。
  她喜欢过他什么呢?
  心中一片澄净,眼前豁然开朗。被揪了多日的心,像卷曲的树叶. 慢慢舒展开来,呼吸,深呼吸。
  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不是她不够好,不是爱情很复杂,而是人不对。感谢他视她为生命中的美好.感谢他给予她这份尊重。
  “她叫沉思,是沉市长的女儿,马术教练,很独立,是我这样的男人从来不敢想象的。”他什么都不瞒她,这是他对她的尊重。除此之外,他还能做什么呢?
  哦,肥沃的土壤、灿烂的阳光,如丝的春雨。画尘笑了,如初春的白玉兰,蓬蓬勃勃。“那很好呀!”
  从画尘的口中听到这样的字眼,特别特别的刺耳,邢程苦笑:“好吗,也许吧!”
  “我们去厦门大学玩吧,我要在鲁迅先生的雕塑旁拍张照。’画尘说道。
  “逛完,我直接去机场。”
  “中午没有飞滨江的航班,”邢程急了。快乐这么短暂,如夜空中瞬间滑过
  的流星。
  “我可以先飞到上海,再坐车回滨江。”
  “为什么要这样着急,明天我们就回去了。”有一些新的、陌生的东西正残酷地想从什么地方长出来,从皮肤下面,从血液深处往外探,邢程感觉疼得全身都麻木了。他终于还是把她伤了!
  画尘多一秒也不愿留了,她恨不得插上翅膀飞回滨江,回到何熠风的身边。身边的东西,因为隔得太近,会有盲点,所以看不到,也不知珍惜,有了比较,才知道自己有多幸运。她怎么有脸对何熠风说自己心情不好呢?
  从纽约来滨江,弃医从事传媒业,新年礼物,忙碌中翘班陪郁闷的她散步,在影院累到睡着,黑暗之中牵手与她走路,大城小厨的工作午餐,挤着灰扑扑的中巴车去湖区接她,噩梦醒来温暖的怀抱,为她对邢程的暗恋而大发雷霆,生日早晨的颊吻……都是小事,一件又一件,满得心口都塞不下。
  邢程留不住画尘,无奈取消所有行程,和画尘一块走。画尘拒绝了。她说,你又不可能永远陪我,终有一天,我还是要一个人走。邢程僵住了,不再动弹。画尘心里轻笑,他不是以为她在向他要承诺吧?他给不起的。厦门之行,是他的奢望,和自己喜欢的人一起待两天.然后开始新的生活。他好可怜,而她不能成全他。喜欢就是喜欢,来不得半点迁就、勉强。她的美好与不足,要全部留绐珍爱她的人。
  离起飞还有一小时,画尘在机场里买了一套厦门风光的明信片,买了两份厦门特产。机场里可以无线上网,她用手机百度了下“夫子”的含义。
  夫子的含义很广,一共有六种:1.古时对男子的尊称;2.旧时称呼学者或有文化的老师;3.称呼读书而思想陈腐的人(含讥讽意):4.孔门的学生对孔子的称呼;5.饱学之士:6.旧时对自己丈夫的称呼。
  画尘笑了,傻傻的,一颗心柔成了绸。
  到达滨江是晚上九点,画尘全身的骨头都像散了架,头发蓬成一团。她迫不及待地想看到何熠风,打了车直奔憩园。
  何熠风的公寓里没有灯,又在加班了!画尘撇撇嘴,拾级上楼,开门进屋。
  房间里一如既往的整洁。画尘从冰箱里找出一个苹果,又吃了点面包,感觉头发里都是汽油味。她朝外面看看,在他回来前应该来得及冲个战斗澡。
  头发冼好的时候,听到关门的声音。画尘的脚趾不由得蜷曲着,心“咚咚”直跳,抓着花洒的手都颤抖了。匆忙关上水,胡乱擦了下身子,穿上何熠风的家居服,深吸了好几口气。拉开门前,她用力咳了几声。
  “你屋子里有女人?”是个女声,说英文,美式腔调。
  画尘愕然地瞪大眼睛。
  “阮画尘,是你吗?”平静无波的问话,差不多是肯定。
  “嗯!”画尘突然失去了出去的勇气,她也死死抓住门把手.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她感觉到自己的肌肤在一点点地变冷。
  门,还是拉开了。客厅里站着两个人.何熠风和一个头发染成酒红色的高挑女子,她有着性感的唇、鼻梁秀挺、眼线细长,还有一双美丽的长腿。
  女子打量着画尘.眼神顷刻充满了不自觉的敌意.画尘根本无法招架,“熠风,你不说点什么?”女子说道。
  何熠风扶了下眼镜,“杰妮,可以请体先在外面待一会么?”
  “当然!”女子耸耸肩,开门出去了,还体贴地把门锁上。
  游乐场有一个项目叫飞天梭,一根直立的柱子.|象座高塔,直插云端.四周环绕着一圈椅子,在0.6秒内.椅子可以升到八十米高,玩起来非常刺激,有人形容,玩一次死一次。每次画尘都是在下面站着,仲头看着。以后,她应该也不会尝试。她已经知道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像灵魂捧得四分五裂,再也拼凑不起来了。
  她感谢何熠风的沉默,不然.她该怎么解释。厚颜无耻?道德沦丧?果然人是不能贪心、不能好奇的,不然会死在枪林弹雨中。
  高二上学期期末考完最后一门,两人一块去影城看电影。影城在商场的顶楼,进电梯时,不知怎么会有只狗和他们一块进去。她从小就怕狗,对狗有说不出来的恐惧。狗狗们又像爱欺负她,看到她就扑上来。她跳起,死命地抱着他的脖颈,两腿圈在他的腰间。他一把把她推下地,她成功地被狗狗吓晕。醒来时,在商场一楼的过道里,很凉爽。他的脸铁青铁青,离她有三臂的距离,视她如瘟疫般,正眼都不看她。
  那一刻,她明白,他是真的真的不喜欢她,一切的好.那是他神圣的责任感,她不能再做梦了。
  是的,不能再做梦。他从没有字正腔地说过他爱她,只要她在他的视线之内,他自然地会担心,会去照顾,会呵护……这些统统不是爱?
  “对不起,”她用残存的意识艰难地说道,“给你带来了这么大的困扰.我该先打个电话再来的。给我两分钟,我换好衣服就走。”
  脱下的皱巴巴的衣服扔在了洗衣篮中,上面还沾了水.不管他,一件件地重新穿上。
  “阮画尘,你落下东西了.”何熠风叫住仓皇逃窜的画尘.把沙发上的两袋厦门特产拿给她。
  “不好意思,我忘了。”画尘的笑比哭还难看。
  何熠风扶扶眼镜:”哦,你把公寓的钥匙留下吧!虽然我们是师生关系,但毕竟是单身男女。以后,你会有男朋友.我也会有女朋友.你这样衣衫不整的出现在我这里,他们对此会有想法的。你有什么事需要我帮忙,给我打电话。”
  画尘抬起头,嘴唇有点儿哆嗉,何熠风脸上没有指责,没有憎恶,平静又淡远.可是说出来的话为什么会像刀子般?"嗯!我一向笨.没想到这些,你说的对,该还的。”画尘都不知怎么拉开包包的拉链,从里面拿出钥匙的。单独的一把,她怕丢了,还找了个水晶熊的钥匙扣。熊憨憨乎乎,很可爱的样子。她没有把钥匙亲手递给他,而是直接放在了桌上。
  女子就站在楼梯口.听到门响,抬起头,对着画尘摊摊双手,表示爱莫能助。画尘“噔噔”地一路跑下去,跑得太快.少踩了一级台阶,整个人往前一倾.双膝跪倒在地。膝盖、掌心、手关节处立刻火辣辣地疼。
  有脚步声从上面下来。画尘闭上眼,不用回头,她也知道那是何熠风。他对她那该死的责任感,永远都不知道卸下来吗?
  “何熠风,你要是过来,我就和你绝交!”声带没有一丝颤抖,语意表达得明朗又清晰。
  脚步声停下了,画尘咬着牙爬起来,姿势有些别扭,但还能走。夜色掩住了她脸上的剧痛,她终于可以让泪从容地流下。憩园门口不好打丰,她走回的静苑。
  来之前有多甜蜜.此刻就有多狼狈。又一次自作多情!泪水,多得怎么也拭不尽。
  其实,如果画尘细细分析,就会发现事情有许多蹊跷之处,但刚才那一幕太震撼,盖过一切,她没有力气,也没有勇气去整理,去思索。她只有一个念头:快点消失。
  称职的保安一眼就看出她的异样.“阮小姐,你的手像错位了,要赶快去医院看看。”
  画尘惊住了,泪也不敢流,请保安送她去医院。先去拍了片子,果真是有点错位,但不严重。“你多大了?在哪工作?”医生笑嘻嘻地问着,手捏着她的手腕。画尘正要回答时,只听得“咔嚓”一声,她疼得哭出声来。
  “好了!”医生笑笑,给她开了两张膏药,让她回去贴贴。掌心和膝盖也处理了下。医生叮嘱她要吃点消炎片。
  两袋厦门特产送给保安做谢礼,画尘一身轻便,一身疼痛地回到家,脱了脏衣,换上睡衣.就上床睡了。连续睡了两夜一天.睡得像大海一阵沉,起床时,膝盖和掌心的伤口结了层薄薄的疤,一抽一抽地疼,似乎在提醒她曾经发生过什么。手腕还好.不影响穿衣吃饭。
  迎着晨风到站点,坐翼翔航空的班车去机场取牧马人,在车上遇见简斐然和几位空姐。简斐然一身粉色的职业正装.看上去精神又精明。那几位空蛆和她以前是一组的,言语之间对她现在的工作流露出羡慕和妒忌。简斐然还像学生时代一样,好像轻描淡写地抿嘴一笑,其实那是一个俯视的高度。
  “去哪里?”她扭过头看画尘。
  “拿车。”画尘把手放平在膝盖上,不让她看到掌心的伤疤。“你呢?”
  “去武汉出差。”
  画尘笑一笑,把目光转向窗外。
  后来,两人就没再搭话,到了机场,各走各的。画尘心想:简斐然知道她对何熠风没有影响力,也就是没价值,所以懒得应付。真是现实,但现实就是真实,梦幻只是自欺欺人。
  受伤的掌心握着方向盘,有点疼,有点不自然,回市区的路上很顺利,人事处长打电话来了,新秘书已经到位。
  画尘立刻改道去荣发。
  人事处长和邢程在办公室等着.新秘书是原先文印室的小妹,新闻系的毕业生,忍气吞声了两年,终于迎来了满天星光,看着画尘,眼中尽是感澈。
  邢程去走廊上抽烟,神情阴阴的。人事处长走过来,两个人对着抽.
  “给阮秘书多发两个月的工资,奖金什么的也不要扣。”邢程明白自己不能再出言挽留画尘了,也不能再贪心。画尘辞职,应该是不想再与他待在同一片天空下。以后,虽然都在滨江,但想见一面,谈何容易。
  人事处长呵呵笑了两声.“这个……”唉,展华的千金小姐哪里稀罕这点小钱。
  “如果有公司打电话问地的工作表现,尽量说好点,毕竟宋总以前很关照她。”
  人事处长点点头.心里面直偷着乐.
  “给!”画尘把员工出入证还给人事处长。
  人事处长想了下:“留下吧,做个纪念。阮小姐来荣发工作,也是我们的荣幸。”
  画笑笑,放进小纸箱,里面还放着点零零碎碎的小东西。文印小妹抢着要帮画尘搬,画尘谢绝了。
  “我送阮秘书。”邢程接了过来,“新工作有没什么意向?”电梯里,邢程问画尘。
  “暂时还不考虑。”画尘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 “邢总,我年纪小,阅历也没你丰富,有句话我还是想和你说,你别介意。以后……你要多爱自己一点。”
  云端上的风景不一定就是美景.说不定是黑障区。
  这句话差点让邢程当场飙泪,他抑制住了。“谢谢。你是特别特别好的姑娘,将来会比任何人都幸福的。“这是他的肺腑之言。
  画尘笑,“我也觉得会的。”
  他帮她把箱子放进车里,看着她系好安全带。她就要走了,驶离他的生命。邢程心紧紧地揪着,他还想说点什么,终于什么也说不出口,只是挥挥手,看着他生命里唯一的美好慢慢走远。
  以后,再也不会那么开心了吧!
  画尘很少涉足晟华的办公大楼,华杨总是说,你生怕来了就被我扣住,是不是?画尘说是呀。这些以后都是你的,你就不关心下?华杨气道。画尘说,有什么不放心的,爸妈替我打工,我负责吃喝玩乐就好。她是随爷爷奶奶长大的,很小很小的时候,晟茂谷和华杨还经常来看看她。两人辞职下海后,她一年能见他们一面就不错了。逢年过节,要和员工同甘共苦,两人也从不休息。奶奶说,爸爸妈妈在外面辛苦,就是为了让画尘以后能过上好日子。什么叫好日子?小画尘问。好日子就是不愁吃,不愁穿,想买什么就买什么,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六十岁的奶奶如此理解。
  现在每一天都是好日子!画尘把牧马人熄火,从董事长专用电梯上楼。
  华杨的办公室已经锁了,她去了马尔代夫,享受阳光与沙滩,也过的是好日子。仍然生活在苦海中的是晟茂谷,皱着眉头,嘴唇上都起了泡。
  “爸,你是不是冻了?”画尘给他泡了杯茶,把面前的文件拿开,替他轻轻按摩着太阳穴。
  晟茂谷叹气:“不是冻了,是事情太多。你辞职后,就来晟华帮忙吧?”
  “倒茶拖地么?可以呀!”画尘答应得很爽快。
  晟茂谷瞪了她一眼,画尘呵呵一笑,“其实,你哄哄妈妈,让她再次出山,都不要培训,直接上岗。”
  “不可能了。”晟茂谷闭上眼睛,疲惫地摇摇头,“她说人生不长,想好好地过几天,只为自己。你说这讲的什么话呀,难道以前是为我吗?”
  “不是,你们都为的是我。”画尘艰涩地说道。
  晟茂谷拍拍她的手,“你是我们的常上明珠,不为你为谁呀!不说这些了,人各有志,不强求。爸爸让你过来,是有件事要和你说,翼翔的印董约了我几回,不能再推了。爸爸懂他的意思,他家公子好像比你大个几岁,也算同龄人,你愿意接触接触吗?”
  “我是同性恋,不喜欢男人。’那个像猪头佯的印学文,画尘是一肚子反感。
  “你喜欢女人?”晟茂谷惊呆了。
  画尘扑哧笑了起来:“没有啦,我当然喜欢……”幽幽的一声叹息,“爸爸再多养我几年好不好?零花钱可以少点.吃得差点,穿得薄点.住的小点,没关系呀!”
  晟茂谷也乐了,“讲得这么可怜,想博谁的同情!好了,好了,咱们跳过这个话题。画尘,最近夜里还做噩梦吗?”
  “早就不|故了.我现在每晚都睡得很好。”画尘回答得很响亮。
  晟茂谷重重地叹息,拉过画尘的手,爱惜不已地抚着,喃喃说道:“那就好,那就好!看你瘦得,要多运动。有时间就去跳跳舞,你可是学了十年。”
  “爸爸,我有没有告诉你,我最最讨厌的事,就是跳舞。”画尘收回手.面色泛青。
  晟茂谷脸上飞快掠过一丝难堪,“那就别去跳。不管我和你妈是合还是分,对你的爱是一样的,都希望你快快乐乐的。”
  从晟华回静苑,保安叫住画尘,说有份快递,是出版社编辑寄来的新书的合同。新书还没有影子呢,编辑担心画尘被其他人抢走,早早就要订下约定。另外还有一个活动通知,国内几大旅行社准备组织文化、艺术圈的人去中东.搞一次文化之旅,这就等于是宣传.日后就可以开辟中东的旅游线路。因为石油多、水资源少、文化差异大,中东成了兵家必争之地,终年战火不断。很多人对于中东都望而生畏。但谁也无法否认中东悠久的质史和迷人的魅力。编辑说,你不必以舒意的名义参加,你用本名,由我们出版杜推荐。画尘动心了,她没去过中东,因为华扬不同意。
  长途旅行前.要做很多准备工作,办签证,加大运动量,旅行可是体力活。研究风土人情、异域文化.阅读大量的资料.检查相机,填充小药箱,恶补简单的会话。书柜里,关于中东的书不多,画图纸也没有了。自然地就想去呜盛书屋看看,随即,画尘自嘲地弯弯嘴角,换了衣服,去滨江书城。那儿的书比较全,正好也有文具卖。挑了一摞的书,还有一大卷制图纸.吃力地抱了一满怀。收银员大概是新来的,噼里啪啦地折腾好一会,都打不开收银仉,急得都要哭了。画尘安慰她,不要急,她慢慢等。百无聊赖地四下看看,就那么看见了从外面进来的林雪飞,还有何熠风。
  “阮画尘!”林雪飞眼尖.连忙低声告诉何熠风。
  何熠风看过去,画尘没有假装没看到他.也没冷着个脸,大大方方地笑了笑,浅浅的,淡淡的。收银机终于打开了.收银员过意不去地把小票递给画尘。
  画尘手里拎着两大袋书,腋下夹着制图纸。“车停在路边,给警察看到,要罚款的,我先走了。”又是一笑。
  “你说她是不是在害羞?”林雪飞问何熠风。“我听杰妮说,那个晚上她狼狈不堪,下楼的时候还摔了一跤。可惜杰妮听不懂中文,不知你们聊了什么。她公寓是不是没热水,经常借你的浴室冲澡?我怎么不知你是这么好心的人。”
  头一回,何熠风心里对别人有了淡淡的杀意。他不愿画尘被林雪飞这样调侃,但他自己就是始作俑者。
  林雪飞从机场接回杰妮,在酒店吃晚饭时,聊到印学文,随口带出画尘和邢程出差的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拿起电话责问画尘,都已经辞职了,还出什么差,还一男一女,而且那个男的还是邢程,去的地方还是旅游名城厦门。但他的骄傲阻止了他。饭后,三人去酒吧喝酒,杰妮和他聊纽约的同事,他人在那,心却在时刻倾听着手机的动静。画尘没有来电话。一夜一天过得昏昏沉沉。他以为,他的表现那么明朗.只是没有表白而已,以画尘和他之间的默契,画尘应该能感应到他的心意,那么,她就要和邢程明确地划清界限。他会误会的呀,因为她曾经明确地告诉过他,她对邢程是有好感的。
  第二天,他和林雪飞陪着杰妮逛遍了整个滨江。憩园和静苑也是滨江的观光景点之一,杰妮对憩园很感兴趣,她认为憩园的故事可以拍一部纪录片。林雪飞开玩笑地说憩园的夜景是最美的,杰妮信以为真,嚷着要再来看看。他只得开车带杰妮来憩园,到了公寓楼下,礼节性地请杰妮去楼上喝杯茶。客厅里亮着灯,浴室里有水声,沙发上放着两袋厦门特产,而他在楼下没有看到牧马人,那么就是邢程送画尘回来,为了不戳破谎言,画尘才来这里?她还是那么在意邢程,她把他又放在哪个位置?
  不管是做医生,做地理频道的电视策划人,还是做鸣盛的执行总裁,他从来不给任何人看低他的机会.也从不愿居人之下。骄傲在他的体内膨胀.他抑制不住,只想痛快地发泄心中的怒火。
  简斐然离开鸣盛时,来向他告别.语气幽怨。何熠风,你是一个非常残忍的男人。你若想打击谁.就绝对不会给别人丝毫还手的机会。他回道,你能想明白,就是真的聪明了。简斐然说,有时候,不必做得这么绝.他说,在我的人生里,只有是和不是,没有大概是、或者是。
  画尘摔倒在楼梯上,用凄厉的语气拒绝他的帮忙。那时,他也觉得自己确实是残忍的。他不是不后悔,可是是他亲手把自己与画尘之间的路堵实的。
  画尘没有视他如空气,可是刚才她看着他,和空气又有什么差别?
  “何总,专柜的位置放在这里怎么样?‘书城的经理问道。
  林雪飞悄悄拍了何熠风一下,何熠风拉回思绪,四处看看.“可以的。”第一排是国内一线出版社的图书,鸣盛在第二排的首位,很理想的位置。“谢谢经理的关照。”他真挚地说道。
  经理笑道:“鸣盛现在的名气越来越大,我还担心何总瞧不上我们书城!很多读者来问有没有《瞻》卖,何总是不是同时也给我们书城提供些杂志呢?”
  何熠风连连点头,“回去我就让发行部安排。”
  两人又说了几句,何熠风就告辞了。
  一股带着潮气的凉意扑了进来,林雪飞皱着眉头埋怨道:“讨厌,怎么下雨了,刚刚天还好好的。何总,你在这等着,我去把车开过来。”
  何熠风抬起头,雨下得无声无息,雨丝却密得像布.朱自清形容春雨,像牛毛.像花针,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春雨贵如油,雨后放晴,温度怕是要上升了。他想起不久前和画尘的约定,说要一起去西藏,怕是无法履约了.他轻轻一叹,满嘴苦涩。
  今天晚上带杰妮去江边吃河豚。最好的河豚跟最好的刀鱼一样,都是在清明前食用为佳。因为清明前的河豚,鱼皮上的毛刺还非常柔软,一过清明则会变硬.变得难以下咽。
  “来得早,不如来得巧。我也是第一次吃河豚。”林雪飞先夹了一筷子河豚刺身给杰妮。洁白的瓷盘,刺身如花瓣般层层绽放。
  杰妮有点不敢吃,她在书里看到过河豚有毒,可是,眼前的食物看上去又是那么诱人,她扭头看看何熠风。何熠风说:“没事,河豚的毒素在内脏里,厨师早处理掉了。先吃鱼肉,然后是鱼皮.最后是河豚白子。秩序不要乱不然就感觉不到河豚的鲜美了。”
  林雪飞讶然地问:“你以前吃过河豚?”
  何熠风是听画尘说的。滨江真应该聘请她为旅游大使.听她一描述,滨江处处都有美味,遍地都是美景。
  杰妮勇敢地夹起刺身.小心翼翼地放进嘴里,慢慢地嚼。“好吃!”她欢喜得赞不绝口,“滨江真好,风景迷人,美食众多。怎么办,我也不想回纽约了。”
  “那就留下来,我们还做三剑客。”林雪飞举双手赞成。
  “熠风,你不欢迎我?”杰妮问默不作声的何熠风。
  何熠风慢悠悠地抬起眼,“等你学会了中文再说。”
  杰妮黯然了,林雪飞在一边同情地耸耸肩。
  杰妮是女强人,不远万里从纽约飞到滨江,说是观光,其实是专程来看何熠风。她告诉何熠风,地理频道的同事都非常想念他,上司们也希望他能回去,待遇什么的都会从优。何熠风一口拒绝了,他说和鸣盛的周董有约定,至少在三年内,他不会离开滨江。三年后呢,你会不会考虑回纽约?杰妮问。
  看心情吧!
  这完全不是何熠风式的回答,他不是一个感情用事的人。杰妮明白这是他委婉的拒绝。
  从江边回市区,杰妮建议下来走走。林雪飞说不好停车,扔下他们两个.扬长而去。
  雨已经止了,街道湿淋淋的。杰妮看着两边的灯光,说道:“只有灯光没有国度,在哪里都能点亮世界.”
  何熠风微笑:“可不是,人有种族、肤色区别,树木要适应不同的土壤,灯光什么都不需要,插上电,就是一片光明。”
  “熠风就像—束灯光,为什么只照亮滨江?”这座城真小,有纽约的十分之一么?那个鸣盛.名气也不大,怎么能和誉满全球的地理频道比?“我不能理解。”
  “不能理解的事很多,所以我们才孜孜不倦的寻求答案。”
  杰妮深吸一口气,这是滨江的气息,有着何熠风的气息,“可以做的,我都做了。我想,你是从来都没喜欢过我。”
  何熠风沉吟了下,“我们是好同事、好朋友。,”
  杰妮仰起头,“只要活着.世上就不会有停不下来的雨。迷恋—个人,也是有期限的。”
  何熠风也跟着仰起头,墨黑的天空,像块巨大的幕布.严严地遮着滨江的上空。
  分别时,杰妮拥抱了何熠风.何熠风在酒店的商务中心买了把油纸伞.仕女画的伞面。“做个纪念。”
  “我更想让你有力的臂膀为我遮风挡雨。”杰妮说道。
  何熠风笑笑,转身而去。
  他真是无情呀,连个头都不回一下,可是这也是她迷恋他的理由之一。杰妮打开伞,走进电梯。
  何熠风醒早了,看看时间还没到六点,在床上又躺了会,还是起床了。早餐,他通常要吃点暖的东西,对胃好。一个人懂得爱护自己,才有能力给予别人爱。打开冰箱,画尘塞在里面的三只大号苹果全都皱起了皮,一点水分都没有了。他看了看,把它们扔进垃圾桶里。牛奶只有半瓶,吐司也快没了.下班前要去下超市。何熠风在手机的速记簿里记了下来。
  吃完早饭,不过七点,上班似乎嫌早,可是又不想在家待着。下楼,开着辉腾出了憩园。方向盘一转,就奔了静苑。没有什么想法,就是从那儿经过,虽然那条路并不是去鸣盛的方向。
  遇见画尘是个意外。她一身粉蓝的运动装,额头上扎着个发带.手腕上绑着毛巾。她体力不算好,跑跑走走,喘得很凶,胸前微微起伏。
  何熠风下意识地踩了下刹车。
  画尘被突然停下的辉腾吓了一跳,她认出是他的车,也看到他摇下了车窗,
  正深深地看着她。她挥了下手臂,笑了笑,看唇语,是说了声‘旱’.然后,脚步不停地从辉腾旁跑过去,进了静苑。
  何熠风的情绪无缘无故变坏,对林雪飞吹毛求癍·林雪飞实在受不了,两条眉毛
  竖成倒八字,“是不是舍不得杰妮回纽约,如果是,我现在就送你去机场。”
  何熠风背过身去,整个人僵硬成化百。他承认.他和画尘之间的那堵墙并没有那么实,如果画尘愿意对他好好解释下,那堵墙就是泡沫,轻易就可以跨过。
  她为什么不说?他等得心都老了。
  过了几天,何熠风忍不住在下班后又来了静苑。保安换了两张陌生的面孔,对方打量了他几眼,说:“阮小姐不在。”
  “去哪了?”何熠风压着火气。
  “你是谁呀,我们凭什么向你告知阮小姐的行踪。”
  ”我是她老师。”
  “哈!”保安乐了.“你多大年纪,做阮小姐的老师还嫩了点吧。口说无凭,身份证呢.工作证呢,给我们看看。”
  何熠风闭了闭眼,突然上前一把抓住保安的衣襟,指着他的鼻子,“我再问你一句,阮画尘在不在家?”
  保安可能没看过斯文人一脸凶悍的样子.一时给吓住了。“我……我没说假话,阮小姐真的不在。她……还请我们捎话给花农,说一棵什么树上有虫,要赶快治。”
  “其他没说什么?”
  另一个保安扳开何熠风的手指,“她好像还说了一句,哦,再回滨江,怕是秋天了。”
第十章/一起
  春天像是一瞬间的事,公园里的挑花刚开得满树粉红,不久,水果摊上已经摆放着毛茸茸的桃子。《瞻》的第二期里有一篇写节气的文幸,作者感叹节气现在紊乱得不像话。全球的气候都在变暖,何熠风内心的温度却越来越低。他的情绪日渐消沉,除了工作之内的话,其他时候都是惜言如金。工作依然兢兢业业,甚至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
  周浩之找他喝茶,笑着说真正的精英要从容享受质感的生活:坚持健身和运动,有固定的朋友圈子,工作虽然紧张而忙碌,但有足够的闲暇时间,重视低碳生活,有钟爱的品牌和设计风格,拥有一款适合自己、又能表达自我个性的车。
  “熠风达到了几点?’周浩之已经可以丢掉拐杖,在办公室内缓步走了。
  何熠风担心他跌倒,忙走到他身边,周浩之摇摇手,他的气色红润,笑声洪亮,已经完全从亡妻的阴影里走了出来。她在世时,他珍爱她、呵护她,她用那样决绝的方式离开,他该放开了。国外的养子,他没有再联系,他尊重他的人生。现在的他,一切都看开了,把自己的生活安排得非常充实。上午上半天班,午休后,打打桥牌或高尔夫,晚上散散步,有好的话剧或者音乐会,去看一场。偶尔安排一次小旅行,不然就去郊区钓钓鱼。
  “你大概都没及格吧!”
  何熠风笑了笑,杯里的茶淡了。
  “我对你的表现打二百分,你呢,眉头蹙着,像个小老头,对自己好像不满意。知足者常乐,我觉得你该谈个恋爱了。”周浩之突然拍了下额头,“想起一件事,我认识个好姑娘,要不要帮你介绍?”
  “不用了。”何熠风站起身,桌上还有一堆的事情要处理呢!
  “看一眼吧,说不定你就深恋上了。”周浩之特别坚持,“我有她的照片,在哪的,哦,这里!像不像一朵沙漠之花?”
  周浩之也时尚地玩起微信,他打开的是一个叫杨柳依依的空间,滑动了几下屏幕,调出一张照片。一个裹着头巾,蒙着面纱,穿一件黑色长袍的女子,站在一个破旧不堪的广场上,后面是一堵围墙。
  “闻名世界的耶路撒冷哭墙。”周浩之指着屏幕,“这么一双清澈澄明的眼睛,只有心地纯洁善良的姑娘才会有。”
  就凭这一双眼睛,何熠风也已认出照片中的人是谁。“她现在还在那里?”海南之行后,周浩之和华柳联系频繁,有时,两人会聊点家常,说起儿女。
  “这张是三天前的,应该还在。耶路撒冷的风景太多太密,至少得待一周。”
  中东差不多有二十个国家,几个月才能好好地看一看,回来时,是该秋天了。她说过,在一个地方待久了,无论是什么样的城市,都会觉得窄小。她喜欢出发。人生,就是一场旅行,重要的是,要找到自己的方向。不需要他的陪伴,她一样可以走得更远。
  无意间得知画尘的行踪,何熠风的心情更低落了。他婉拒了周浩之的好意,相亲是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所流行的,他不是嫌落伍,而是无法面对画尘见到与她相亲的人是他时脸上的表情。愕然?厌恶?冷漠?虽然人前人后,他一直说来滨江,是因为周浩之的话打动了他,但这不过是自欺欺人。在宁城,十六岁的画尘无数次地向他描绘过滨江的四季,还豪迈地说要带他去这去那。在那时,“滨江”这两个字就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窗外的风景一茬一茬地更新着,像个爱俏的女子,每天变换着不同的妆容。《瞻》的第二期,封面选的就是滨江的春景,林雪飞闲暇时,也爱拿只相机,大街小巷地跑,然后喋喋不休地对着他感叹,真是江南风光好呀!何熠风对这一切似乎无动于衷。有着画尘的滨江才是生动的,没有画尘的滨江,在他的眼里,极其普通。
  鸣盛连续签了几本书,一本是影视明星关于美容方面的心得,这是个天然美女,她的养颜秘籍,一直让粉丝们高山仰止。这几年,她又拿了几个奖,虽然不是什么大奖,但人气上涨。另外是一套高考素材方面的辅导丛书,何熠风一再强调不能东拼西凑,鸣盛特地请了名校明星老师编写。还有几位网络上风头正劲的作者的新书,也同期出版。有了这几本书做先锋,保证了销量,何熠风才大胆签了几本小文艺风的书。
  林雪飞整理着合约,叹道:“要是能签一本舒意的书,就更好了。书屋里卖的两本新书,三个月内加印六次,出版社赚翻了。最近加印的扉页上,预告她的新书在秋天也会上市,到时又是各种轰动呢!”
  “你什么时候成了一钱奴!”何熠风嫌他话多,絮絮叨叨的,说个没完。
  “别以为你就是清高人,你不为钱,干吗每天上班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看销量?”林雪飞反驳道,然后又自我安慰,“我也就是说说,舒竟能坚持给《瞻》写稿就不错了。”
  何熠风眼皮跳了下,“她又投稿了?”
  “昨天发来的邮件,讲的是行走埃及。埃及之美,如同惊鸿一瞥,尼罗河之旅,好像时空穿越。在埃及,你不用计划太多,每一天都会发生许多事情让你无法预测,而你会因为这样的事情一直饱满着情绪,这就是因为这里的人,你也许不了解他们,但是他们都真实地存在着一个真实的世界,需要你放进感情,用尽全力去行走,那么,你就会看到用任何语言来描述都显得苍白的风景。怎么样,我的记忆力不错吧!”林雪飞洋洋自得。
  她看到他会打招呼,会微笑,还继续以她的方式支持他的工作,这一切说明他们没有绝交,她没有和他生气.
  他宁愿她是生着气的,那样,表示她还是有一点在意。因为在意,才会计较。
  八月,翼翔航空杂志的首发仪式放在上海的一家酒店举行。酒店面对着黄浦江,场面搞得很隆重,大屏幕上,黎少拍的航空广告一遍遍地放着。作为顾问,何熠风也参加了。简斐然是主编,一身紧致的礼服。印学文领着她与宾客寒暄时,状似无意地搭着她的裸背。简斐然浅笑嫣然,神态自若。
  何熠风端了杯香槟,走到露台上,璀璨的灯光下,对岸鳞次栉比的高楼倒映在江中,随着波浪幽幽荡漾。印学文摇摇晃晃地走到他身边,松松领带,咒骂了几声天气,“真不爽,明天还得赶回滨江。”
  “有什么急事?”
  “荣发的刑总订婚了。”
  一口香槟含在口中,何熠风过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咽下去,“对方是哪家千金?”
  印学文撇嘴,“那个混蛋这次攀上高枝了,沉市长的独生女,在国内拿过马术冠军呢!哈哈,你说她会不会把他当马驯呀!不过,他命真好。和他一比,我真是逊透了,晟茂谷明明白白告诉我老爸,他家女儿准备定居国外,不回来了。这明摆着是个借口,国外又不是天边,我也可以和她一起移民呀!”
  这个消息,何熠风听了一点也高兴不起来,他想着,要是画尘知道了刑程订婚,该有多么难受。想都没有想,他就拨通了那个几个月里想打却在最后又放弃打的号码。
  响了两声,那端就有人接了,“何老师好!”
  何熠风心“咚”地一沉,她知道了夫子的全部含义,于是改口?这样他们之间的关系就清清楚楚了。“好久没联系,你好吗?”他的声音像没有调音的二胡,嘶嘶哑哑。
  “还行,胖了一斤。”画尘笑了。
  “喝一杯水都会增一斤,这算什么胖。现在在哪里?”
  “开罗机场。何老师找我有事?”
  “没有,就是好久没联系了,问候一声。”
  “嗯,我快要登机了。”
  “那滨江见!”何熠风合上手机,看着自己紧握的拳头。他竟然如此如此的紧张。
  身后,推杯换盏,热闹非凡。外面,华灯漫过城市的每一处缝隙。一天就又这么过去了。
  从出发那天起,画尘就开始记日记。走的那天,是三月二十号,她感冒了,发着低烧,在机场差点走错登机口。九月十六号,她回来了,又是低烧、咳嗽。六个月,一场感冒都没治好。旅游频道的一位记者,画尘叫他徐老师,她笑着调侃道。画尘也笑笑,喉咙里咕噜咕噜的,像是有炎症。
  空姐走过来,给她送了杯温开水。画尘就着开水,吃了药,暗暗祈祷到达广州时,热度能退下来。
  退热药有安眠的作用,过了一会,眼皮就重了,可是头脑很清醒,这一趟,收获丰富。虽然经常旅行,画尘却从没有走过这么久。中东的局势不太稳定,在埃及,他们就遇到了暴动。旅馆全部关门,他们只好借住在一个华侨的家里。从以色列去巴勒斯坦,过境时,所有的包包都被士兵翻了个底朝天,她的相机和日记差点遭殃。在伊拉克的一辆公交车上,一个歹徒拿着电棍跳上车来抢劫,一车人与他厮打,终于制服了他。可是与沿路的风景相比,这些都是微不足道的小插曲。
  正午的阳光下,他们在沙漠里,仰视着巨大的金字塔。徐老师激动地涕泪而下。
  我的心中莫名的忧伤,
  为何会掠过大海的中央?
  它掀起一阵疯狂,
  张开羽翼跳跃,飞翔……
  沙漠叫疯狂,疯狂?
  疯狂,疯狂,疯狂!
  画尘也是震撼到失语,同时,也有点小忧伤。从前,她向何熠风描述过,恋爱之后,要去沙漠看看,没有风景就是唯一的风景,还要去东非大裂谷,看地球身心深处的创伤。这一次她都看到了,站在队员们中间,她拍了无数张照片。一边拍,一边默默地叹息。
  白天忙着赶路、参观,晚上躺下来之前,画尘才有时间好好地写点东西。上网并不方便,手机信号时有时无。她答应华杨的,每天都要联系下。离开开罗那天,她给鸣盛的邮箱发了稿件。
  艰辛而又充实的旅途中,她很少想起邢程,仿佛对他的暗恋不算是恋,而何熠风才是她唯一爱过的人。七年前是,七年后也是。七年前,她还小,哭过几次,学业又忙,慢慢就淡忘了。这一次却像是被重创过,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缓过来。画尘觉得真的不能和何熠风再见面了,不然,自己又会再一次傻傻心动。就像他们明明分开七年,但是一重逢,一些感觉就像冬眠的动物,突然间纷纷苏醒,连个适应的时间都不需要。也许分开才是最合适的。
  何熠风的声音听起来还是那般清冽,闭上眼,仿佛能看到他握着手机的干净的、轮廓清晰的指关节,如果抬头,就可以看到他的下巴,侧脸的线条很立体,隐约有点须后水的淡淡余味。有他在,她就莫名地踏实。但这是一种错觉。画尘在高三时就明白了,人必须要独立,要有生存的能力,才能掌控自己的命运,才可以给自己真实的安全感。
  在伊朗的一周,天气特别炎热。她穿着黑袍,包着厚厚的头巾,独自去市场买水果。临时向向导学了几句当地话,她半说半打手势,买到了一只蜜瓜,胖胖的老板还送了她一串葡萄。回到旅馆,同伴们说,很高兴看见你活着回来。她笑了,她没有觉得一丝害怕。
  “醒啦!”徐老师晃动着五指,画尘看着头晕,又闭上眼睛,“我睡着了?”
  “四个小时。”
  画尘摸摸头,好像没发烧了,身子也像舒服了些,就是嗓子干得冒烟。喝了两大杯开水,吃了几片水果,才好受了点。拉开舷窗的挡板,外面漆黑一片,只依稀看到巨大的机翼。“还有几个小时到广州?”
  “五个小时,看电影吧!”
  “什么片子?.画尘换了个坐姿,长时间飞行,脊椎都硬了。
  “《爱在日落黄昏时》。”
  画尘笑,“法国人的小矫情。”一男一女在旅行途中相遇,在美丽的维也纳度过了一个美丽夜晚,约好早晨见面,然而他们错过了。九年后,他们在巴黎重逢了。整部影片,就是巴黎风光,一男一女慢慢走,慢慢聊。
  “哈哈,说实话,我觉得它很催眠。不温不火的对话,不浓不淡的感情。像首慢歌。”
  “这是第二部,第三部好像也拍了,叫《爱在午夜时分》,男主和女主在一起了?”
  “可能吧,人到中年,终于发现遇对了人。”
  “遇到对的人会是神马感觉?”画尘问。
  徐老师是已婚人士,有五年婚龄,还没有孩子。她说其实不是贪求二人世界,而是不敢生。身边的朋友、同事有太多离婚的,一男一女,分了,各自寻觅第二春,如果有了孩子,不管跟谁,都很可怜。
  “对的人呀,就是感觉那个人是不会走,你不需要耍任何心机和手段,不要去想怎么留住他的心、他的胃,他就是不会走。”
  “那不一定。”只要她在,何熠风就不会先走,那是一份义务,而非爱。
  “不同的人,不同的感觉。”
  广州的九月还如盛夏一般,头顶上的大太阳火火地炙烤着大地。领队说,这几个月都没好好地吃饭,挑个好餐厅,饱餐一顿,然后各自打道回府。
  画尘慵懒地托着下巴,看车水马龙的街道和步履匆忙的人群。目光尽头有一个年轻的流浪艺人坐在一株梧桐树下卖力地吹拉弹唱,面前的盒子里放着几盘CD。他的歌声和吉他的旋律,在都市的喧嚣与汽笛的鸣叫声中被彻底淹没了。有人在他面前蹲下,翻看着CD。丢下一张纸币,拿走一盘CD。他头也不抬,全身心沉浸于旋律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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