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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处风景如画》(完结)作者:林笛儿

_4 林笛儿(现代)
  当天,周浩之妻子就接到弟弟的电话。姐姐和周浩之结婚这么多年,他还是习惯叫周浩之“表哥”。他不解表哥为什么这样安排,他对于报纸杂志一窍不通。妻子嗅到了一股异常,与其说周浩之对弟弟是照顾,不如说像是一种弥补。
  她没有去问周浩之,她让弟弟来上班,不要辜负表哥的心意。然后,她安静地等着何熠风的到来。当她看到周浩之给予何熠风多大的权限时,她发火了。
  你是因为儿子不是你亲生的,所以你要把鸣盛给一个陌生人么?
  周浩之重重叹了口气:无论钱财还是事业,终有一天,都是身外之物。
  你不要答非所问,你到底安的什么心,儿子回国后,你要他站在哪?她声嘶力竭地吼道。
  如果他回来,我把董事长的位置让给他。
  她冷笑,你讲得好轻巧,他什么都没做,坐那个位置,别人能信服?
  你要我怎么做?周浩之痛苦地问。
  我给儿子打电话,让他立刻回国。她冲向座机,拿起话筒。
  搁下话筒时,她面如死灰,呆呆地在椅子上坐了很久很久。
  儿子说,你不是我的妈妈,我们没有一点血缘关系。我对鸣盛没有半点兴趣,我已经找到了真正属于我的家。
  周浩之当年结扎的壮举,滨江很多人都知。儿子是读大学时知道,于是,他尽力要出国留学。不然,他不知如何消化这个过程。读传媒学,本来是为接管鸣盛而准备的。到了法国后,他越来越讨厌传媒学。有天,他和同学去乡村游玩,在那儿认识了一个女孩,她家有一所葡萄酒制作学校。他迷上了葡萄酒制作的美妙过程,迷上法国乡村绮丽的风光,迷上那位笑起来很爽朗的女孩。他留了下来,做了一位酿酒工人。
  周浩之为这事特地飞去法国,苦口婆心地劝说,让他不要这般任性。
  他冷漠地说:这是我一生最严肃而又慎重的决定。
  血缘有那么重要?
  没有血缘的人怎么可以住在一个屋檐下?我不知亲生父母是谁,这已经很可怜了,现在好不容易找到幸福,你也要夺走?
  周浩之永远记得他的眼神,像只受伤的小兽,战战兢兢,却毫不畏惧。
  回国前,周浩之只拜托儿子一件事,如果妈妈打电话来,不要告诉她真相,她会接受不了的。等他找到一位合适的契机,他再和她讲。
  儿子勉为其难地答应了。
  今天儿子再也不耐烦了,脱口说出了一切。
  妻子无法相信,一再问周浩之,她是不是拨错了电话号码?
  周浩之抱住她,温柔地抚住她的后背。没事,没事,你还有我,何总监来了之后,我时间就多出来了,你想去哪,我都陪着你。
  好像是真的没事了,妻子接受了这个事实。只是在隔天早晨,周浩之都会发现枕头半湿。
  他把她的小弟弟找来,让他劝劝她。
  她答应和周浩之一同去广州出差,顺道到海南转转。临行前,她说天冷,不想动弹。
  会议一结束,周浩之匆忙回滨江。到家是凌晨,屋内仍亮着灯,他不觉心中一暖。开门进屋,叫了几声,无人应。推开卧室门,妻子躺在床上,面目很纠结。摸摸身子,已经僵硬。
  床头柜上放着一张纸条:我不能相信他是我一手带大,教大的孩子,让他回来,我当面问问他。
  天黑了,沿途暮色一层深过一层。夜色笼罩下的公路两旁亮起了灯,天色渐暗而灯光渐亮,何熠风一直盯着窗外,看着这种缓慢而又微妙的过渡。
  总经理说了太久的话,脸上浮出痛苦的神情,一声又一声叹着气。
  林雪飞则有点愤愤不平何熠风被人误解,几次张口欲反驳,都给何熠风用眼神止住了。
  “周董现在怎样?”何熠风问。
  “还算幸运,半身不能动,头脑清楚,讲话稍微口齿不清。医生说可以恢复的。”
  在医院门口,林雪飞下车去买了一个果篮和一束花。
  “我不陪何总上去了,我得去忙我姐的后事……”总经理闭上嘴,说不下去。
  何熠风目送车走远,和林雪飞坐电梯去病房。在电梯口,遇到许言。许言疲惫不堪地点点头,说刚送晟华的华杨总经理走。
  “消息传得这么快?”林雪飞吃惊地问道。
  许言揉揉脸,短促地挤出一缕笑。
  来看望的人貌似是不少,两个护士怨声载道地把鲜花和果篮往走廊上搬。病人需要清静,需要清新的空气。这哪里看病人,而是害病人。
  何熠风站住,扭头看许言。发觉她脸色苍白,像是要晕眩,连忙扶住。“许主编,你快回家休息去吧!”
  许言嗯了声,“我家也不省心,儿子失恋,天天喝得烂醉,家里还乱着呢,我也好几夜没睡好。”
  何熠风让林雪飞送许言下楼,给她叫辆车。等护士走开,他才轻轻推开病房的门。
  几天不见,周浩之苍老憔悴,像老了十岁,两边的脸颊都瘦得凹下去了。他僵硬地歪倚在床上,双眼定定地。忽然,两行泪水默默地流了下来。
  何熠风想转身出去,也许,他该给这位挚情重义的老人留个悲伤的空间。
  “熠风!”周浩之喊住了他。
  他回来,周浩之没有掩饰地擦去泪水。“让你匆匆回来,辛苦了!”
  “应该的。”何熠风拉把椅子坐在床边,尽力让自己自如点。“周董,请节哀顺便。于她而言,也许是种解脱。”
  房间里安静下来,整间屋里只有空气不紧不慢地流动。
  许久,才听到周浩之像是自言自语:“我和她结婚时,我妈妈对我说,有一天我会后悔的。今天,我真的后悔了。婚姻里仅仅有爱是不够填满的,它需要我们对伦理的尊重,对现实的妥协,还需要双方家人的祝福。当初,我做得那么决绝,她已没有任何选择。如果不嫁我,她嫁给另一个男人,生一个孩子。现在,她是一个快乐的妈妈,而不是那么孤单单地躺在那里。”
  说到这,周浩之清瘦的面容上,泪水纵横。
  何熠风抽了张纸巾双手递上,沉吟了会,说道:“没有谁可以真正逼迫一个人,除非她心甘情愿被逼迫。”关于婚姻,他是门外人,没有资格点评。但他认为周浩之没有任何错,周夫人是自己走进死胡同。这二十多年,她的爱已经从周浩之身上挪离向儿子。现在她的离开,才是真正的决绝。
  爱情里,应没有输赢,没有对错。总是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若另一方不配合,那就什么都不会发生。
  周浩之用唯一能动弹的手拭去脸上的泪,平缓了心情,“邀请你来鸣盛,算是我未雨绸缪,不然,我这一倒,现在鸣盛该怎么办?”他拉住何熠风的手,“熠风,别在意外面的风言风语,鸣盛,就拜托你了。”
  “请放心,我尽力而为。”
  其实,周浩之现在病倒,何熠风就少了一个鼎力支持者,想推行任何一项措施,都会很艰难。如果有一点庆幸,那就是周浩之神智是清明的。
  “回去休息吧!医院味道不好闻,少来。”周浩之说道。
  何熠风站起身,走到门口,回头。“周董,2月14日是个特别的日子,我想在那天发行《瞻》的首期样刊,鸣盛二十四小时书屋开张。你是董事长,请一定到场。”
  周浩之嘴唇直哆嗦,抬下手,“熠风的心意我明白,我会的,我不会……做傻事。”
  “珍重!”
  元月四日,小长假结束,恢复上班。街上的店铺,如一场盛宴刚过,残汤剩叶,一片灰落,恰好又下了场冷雨,更是清寒。
  何熠风上班时,经过静园前面的一座红绿灯。
  这个红绿灯很有名,因为这儿幽静,行人少,车也不多。行人有时把高高悬在上方的红灯当做空气,见缝插针跑过宽敞的十字路口。
  汽车驶到这儿,即使绿灯,车速也不敢加快。
  绿灯亮起,何熠风松下刹车。嗖地下,一个火红的身影像风般刮过车的前方。辉腾性能好,一点刹车,就停住了,何熠风生生惊出一身冷汗,不禁愤怒地瞪了瞪那女孩。她回下头,抱歉地朝他吐吐舌,朝着刚停下的公交车奋力冲去。她背着大大的双肩包,怀里还抱着书,应该是正读大学的学生。
  上大学是个近乎魔法的生命过程,会让死气沉沉的高中生脱胎换骨。但何熠风的大学生涯和高中没多少区别,阮画尘是唯一的色彩。
  他闭了闭眼,深吸一口气,这才重新发动了车。
  林雪飞在办公桌上也放了本日历,开始倒计时。他算了下,包头包尾,到情人节,还有四十二天。
  “来得及吗?”林雪飞走进何熠风办公室,像个愁眉苦脸的老人家。
  书屋没有装修,特稿部人员没有到位,印学文那边的航空杂志没个影子。他把一叠航空杂志堆在何熠风面前,告诉他半个小时后有会议。
  何熠风翻了翻杂志,发觉是不同航空公司的,连国外航空公司英文版本都有。他瞅瞅花花绿绿的一团,看到最下面还压着几张纸。
  抽出来。
  “航空杂志是高端定位杂志中比较特殊的一种,它主要发行在航班上或者候机大厅,这类媒体锁定的受众不是某一领域的高水平消费者,而能够更大范围的覆盖所有高收入人群。他们有自己的品牌和消费风格,常常能够引导一种消费时尚,也是很好的传播者。机舱里枯燥、封闭的环境使读者能够长时间集中精神进行阅读,在目标读者处于较轻松的状态下,适时地捕获他们宝贵的闲暇时间。航空杂志能够更好的帮助高端定位产品打造品牌形象,实现更有效的传播效果,所以一直深受各种高端产品的青睐。”
  下面是列举的各大航空公司的航机架数,客运量,杂志发行量。航空杂志是月刊,有的是月初一号,有的是月中十五号,全彩铜版纸印刷。
  何熠风赞许地抬起头,笑道:“下属能力太强,做上司的会很有危机感哦!”
  林雪飞指着自己的鼻子:“你不会认为这些是我搞来的吧?”
  何熠风顿时一愣。
  “人家直接送到保安室,我不过帮你拿过来。”
  “那是谁?”何熠风仿佛看到黑暗中像有双眼睛,一眼能看到脑中,心底的全部内容。
  “这么投其所好,当然是你的爱慕者。”林雪飞挠挠头。
  “我有吗?”
  “简斐然小姐不就是!”林雪飞翻了个白眼,很不敢苟同。
  是她!她是翼翔的员工,那天在酒吧,印学文和他说起航空杂志的事,她大概听到了。在飞机上,又看到他打开电脑,翻着航空杂志做笔记。于是,留了心。
  如果不是出于那种暧昧的情感,他真有点欣赏简斐然了。到底是读管理的,条理清晰,列举数据,更觉直观。有点诡异的是,她为什么不预先打电话给他,而亲自送过来,连个名都不留。
  “心里面是不是乐开了花?”
  何熠风抬起手腕看表,“走吧,去会议室。”
  “不打个电话向人家小姐表示感谢?”林雪飞不怕死地调侃。
  “要不要麻烦你帮我顺便再约下晚餐或去酒吧聊聊?”何熠风冷冷问道。
  “随便!”林雪飞越过他,抢先向会议室跑去。
  许言今天没来上班,打过电话请假,说儿子身体不好。总务部长也没来,帮着处理周浩之妻子的后事。法医最后鉴定是服安眠药自杀,娘家婆家是亲戚,没有什多话讲,很快火化下葬。周浩之不顾病体,坚持要去送妻子最后一程。就在进殡仪馆时,又因悲痛过度昏迷过去。
  会议室内一片唏嘘。
  沉默了好一会,何熠风进入会议主题---《瞻》的改革,以及成立特稿部。他已拟了个名单,当场公布了下。
  “这份工作将是挑战性和充实性并存,很有意义。可是会很辛苦,呆在办公室的机会少,常年出差。你是否做好这样的准备?”何熠风看看众人。“不要急于给我答复,三天后,我在特稿部等你们。无论你来与不来,我都理解。”
  会议不过一小时就结束了,何熠风离开,听到后面一片喧哗,估计有唱好也有唱衰,无所谓的。
  第二天,总务部长过来上班。何熠风叫上他,到楼下走走。鸣盛位置不错,不在闹市区,却面对着街心花园。马路两边,有一家茶社,一家咖啡馆,还有家音像书店,再过去一点,是滨江影城。
  当初,《滨江日报》为了和市民互动,在楼下特地设了个访谈室。现在,是发行部的仓库。何熠风一下就看中了,地方好,大小也合适。“把这腾空了给我。”
  总务部长有点为难,“要不要问问发行部长,他脾气不小,我不敢得罪。”
  何熠风回道:“那你就说我以权力逼你,你不敢得罪我。他要有什么想法,直接找我。”
  总务部长呵呵赔着笑,“何总误会了,我没别的意思。还是我先去知会他一声。”
  何熠风一张俊脸罩上厚厚的寒霜,职务上,他分管业务,那么,这些行政上后勤上的事,他就属于越权了。这些人真是界限分明。“好,明天给我钥匙,你再帮我找一家装修公司,后天动工,定好工期,可能春节期间也不能休息。”
  “这……”
  他打断总务部长,不给他机会讲话。“如果你觉得为难,我可以给董事长打个电话,让他直接找发行部长。”
  “别,别,周董现在哪能打扰。我想办法。”总务部长咬咬牙。
  何熠风不再说话,冷着脸转身离开。
  中午,他在办公室写材料,没去餐厅吃饭。林雪飞给他包了盒饭带上来,他吃了两口,皱起眉头。“这是人吃的吗?”
  林雪飞同感地点点头,“我也觉着餐厅要换师傅,这午餐越来越不能忍受。大家都有意见呢!”
  何熠风扔下筷子,拿起车钥匙,一言不发地走了出去。
  “去哪?”林雪飞问。
  他也不回答。电梯直达停车场,上了辉腾,在街上绕了几圈,停在一家开张没多久叫做“大城小厨”的泰式料理店门口。整面的透明玻璃墙,可以看见喧哗着,围桌而坐的用餐的人群。紧贴着玻璃的一张小桌台,画尘独自坐着,餐点还没上来,她翻阅着一本杂志。
  餐厅大门上挂着一个古铜色的铃铛,推之前,何熠风偏了下头。穿越马路,大概十分钟,就能到达荣发银行。这儿是金融街,寸土寸金,能开一家餐厅,是种胆量。
  铃声清脆悦耳,宛若山涧的一缕晨风。
  皮肤黝黑的服务生一点头,“欢迎光临!”过来给他带位。
  他摆摆手,走到画尘桌边。
  他的身影投射在杂志上,画尘抬起头,惊诧地看着他,然后,欢悦地笑起来:“你怎么会在这?”
  “我饿了!”他指责的目光一直持续到坐下来。
  画尘像个小女孩似的嘟起嘴:“我没有偷偷出来吃独食,这只是个简单的午餐,而且你也没告诉我你回滨江呀!”
  看来她并不健忘。“移动公司没有罢工,线路应该是畅通的。”
  画尘笑着捧起水杯喝水,嗅着淡淡的柠檬香气。“你现在是何总,不是何夫子,哪是随便打扰的。”
  “你什么时候进鸣盛的?”
  “知道啦,我自私,我小气,我不尊师重道,明晚我们去吃船菜,算赔礼道歉?”
  何熠风靠向椅背,放松之后,才发觉后背的肌肉僵硬到不行。“船菜?”
  “滨江挨着江,江中有座江心岛。晚上有些渔夫把船改装一下,就成了一个小小餐厅,可以在上面吃最新鲜的江鲜,欣赏江面的夜景。时间充裕,再去江心岛上泡泡温泉。要不要去?”她拖长语调,诱惑力十足。
  “我明天来接你下班。”何熠风仍没啥表情,到是拿起了桌上的菜单。画尘鬼鬼祟祟凑过来,“我推荐一款特餐,可以选一个菜,附汤和甜点,不到五十元。”
  “你点了么?”
  “嗯!”
  “那我点别的。”
  画尘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点头,圆圆的眼晴里异常璀璨晶亮。
  画尘作主,替他点了椰奶辣炒嫩牛肉和泰式空心菜,另外要了一碗白饭。“用牛肉酱汁拌饭吃,味道好极了。”
  是的,味道太美了!浓稠的赭红色椰浆包裹白饭,缓缓送进口中,何熠风忍不住眯起眼含纳着从舌上层层滚动,贯穿脑门的醇香。有一阵子无法思考或言语,被一种幸福的气味围拢,颊畔渐觉酸软,涌起感动的情绪。
  画尘要的是咖哩花枝,吃得很尽心,完全不矜持,连花枝盘里的芹菜都一根根挑出来吃了个一干二净。
  他看着她,笑意如泉水,一滴滴溢满眼眶。
  “那是本什么杂志?”何熠风瞟了瞟桌上画尘刚刚认真翻阅的杂志。
  “《中国地理》,有一篇写敦煌的壁画。”
  被写滥的题材!
  “暑假一到,那边游人剧增。好像人人都爱上了旅行,可是旅行的意义是什么呢?”画尘托起下巴,秀气的额头拧着。“有的人是为了放松,平时工作辛苦,找个风景优美的地方呆几天;有的人是随大流,大家都去了,我也去看看,这就是所谓的到此一游,买点纪念品,风光如何,不在意;有的人是为了摆阔,碧海蓝天,沙滩美女,这是实力的象征,一般人哪里享受得起;有的人是无聊,时间太多,换着地方走,最好在旅途中能发生点故事,从而多点人生小乐趣;有的人却是慕名而去,往往失望而归,太多的风景已经不住多看……你干吗笑?”
  何熠风摸摸脸,他有笑吗?
  “我看见的,你嘴角弯起九十度,笑容很大的。”
  也许是他情不自禁。
  “我说得不对?”从一个充满忧患意识的哲人又变脸成任性女子。
  “这方面我不涉猎,你可以找舒意探讨探讨。”嘴角忍不住又弯起。
  “你……”画尘脸一红,生气地在桌下偷偷踢了他一脚。
  “你也不认识她,要不要我帮你介绍,我和她很熟。”
  画尘噗哧乐了,不再假装。“她不是只会吃喝玩乐,也识几个字,没有有辱师门?”
  他的头点得飞快,“她是我平生最得意之作。”
  “恬不知耻。”
  “实至名归!”
  两个人都笑出声来。
  出门时,何熠风发现进门前那一刻的疲惫烦闷统统都不见了,他是一个很快乐的男人。当他抬起头,竟然觉得铅灰色的天空也非常美。
第五章/此心
  总是 先于我
  先于我的抉择
  先于黎明 先于薄暮
  先于索求与渴慕
  先于所有的辗转反侧
  先于这世间 任何
  可以一一计算的得失
  ---席慕蓉
  翌日。
  “又午餐约会?”林雪飞是个敏感的人,听到脚步声,从电脑屏幕前抬起头,眼风一扫。
  何熠风不吭声,脚步加快。是昨天的午餐太美味么,又到这时点,就坐不住,视线不住往外跑。大街上疾驶而过的大小车辆,把马路变成一条波涛汹涌的怒河。画尘穿越马路的样子,像随时都会被浪头冲走,他昨天坐在车里看得提心吊胆。
  总要吃午餐,午休就该休息。法律上没规定,晚上有约会,白天就不能见面。
  林雪飞满头黑线。这人昨天加班到凌晨,早上特稿部成员报到,他一一谈话,面带笑容。布置工作,简洁利落。在午餐前半小时,还和装修公司的设计师讨论了下图纸。公司里对于他大刀阔斧的改革,很多人颇有微词,他充耳不闻。
  他怎么可以这样精力充沛?
  清脆的铃铛声在风中摇荡,像撒了一地的音符。服务生记性好,把他仍领到昨天坐的那张桌子。“要等小姐过来再一起点餐?”
  何熠风微微合了合眼。
  透过玻璃窗,看到画尘向这边走来。她有些心不在焉,神情萎萎的。当她对上他目光时,才露出点笑意。
  “现在是午休时间,可不是我的下班时间。”
  还有心情揶揄他,看来没发生什么大事。
  “突然想逃班半天,你有什么想法?”他看着她软趴趴地坐着,连睫毛都眨得有气无力。这样寂寥的神情似曾相识,突地就冒出一个念头,用双手去堵,都堵不回去。
  画尘张大眼睛,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面容中看出里面躲藏的意义。他很疲倦,有些黑眼圈,眼中也有些红血丝。看来有一层厚厚的压力堆叠在他的疲倦背后。“你是不是怕我食言,晚上不请你吃船菜,现在就来盯着?”
  “是!”他没否认。
  画尘瞪了瞪眼,“你把我当什么人了?”
  “你没对我食言过?”
  “没有。”在人声和食物的香气中,他的面孔有那么一点点失真。但她的大脑已经处于半浆糊状态,什么也辨识不清。邢程出差快一周,没有电话,没有邮件。突然,两人就成了两条绷紧的直线,各自延伸,互不交集。办公室里,任京还好,荀念玉越来越难相处,吹毛求疵,冷嘲热讽。忍耐是有限的,但她又不想吵架。
  这样的时光,如在火上炙烤。多一秒,都是煎熬。
  “没有最好!”何熠风用一种跟平常很不一样的眼神看了看她,随即恢复正常。
  两人点了和昨天不同的菜式,发觉口味不如昨天的美味。“唉,人还是不要太贪心。”画尘拨弄着盘里的洋葱,没吃几口。
  “明天我们换个餐馆。”
  “嗯!”画尘努力吞咽着炒饭。
  心中悄然一喜,不觉加深脸上的笑意。
  结账出来,见他没有急于走向辉腾,而是接过她的包包。画尘问道:“真的要逃班?”
  从高楼间隔中漏下细碎的阳光,光线浅浅的洒在他的肩上,他回答:“我很爱开玩笑么?”
  画尘沉思了下,走过去,拉开副驾驶的门,上车,系上安全带,拉下绑着的发圈,任一头长发散着。“你是我的夫子,我的道德偶像。你是上梁,我是下梁,你正我正,你邪我邪。”
  “如果你变坏,和你没关系,我承担全部错误。”他上了司机座,发动车子开了暖气。等到车内暖和了,他将车驶上大道。
  画尘呲了呲牙。
  偷得浮生半日闲!瞧着四通八达的条条大道,何熠风有些不知所措。开车吹风,这个季节不可取。去郊外看风景,到处都冻得结结实实,花草树木枯萎,满目凄寒。
  他正思索,画尘抢先作出安排:“我们去公园散步,把中午吃的食物消化掉,然后去买下午刚出炉的面包,喝暖暖的麦芽茶。然后,我们去看场电影。电影结束,我们去江边吃船菜。”
  “不是说好都听我的?”话这样讲,他已张望两边,寻找一处被高楼遮挡的街心公园,希望能挡挡风,不会那么冷。
  画尘掏出手机,翻了翻,又扔进大大的包包中,侧头对着窗外。“你没有脱轨放纵自己的细胞。你的人生都是一堆的计划和目标。”这可能是他第一次逃班。
  “所以你也不问我这七年过得怎么样,我为什么会出现在滨江?”
  “不要问,肯定很无趣。”
  何熠风沉默不语。
  画尘看看他,暗暗爽快,一个笑意没压住,噗地下笑出声来。
  何熠风见她笑得开怀,清丽的面容满是开心,毫无刚才的失落,哪里会在意被她调侃。
  找来找去,只有鸣盛对面的公园最合适。
  “如果被下属看到你这位大总监大白天的陪女生在公园散步,不知作何感想?”画尘眺望着鸣盛办公大楼,在何熠风办公的楼层,目光定住。
  “随便怎么想!”一旦做了决定,他就不会被别人所左右。
  画尘看看他,今天他穿铅灰色的羊绒大衣,领口扎黑白格子围巾,眉目轩朗,嘴角带笑,目光笃定。
  这样的目光滚烫,浓稠,执著,她牢牢地被攥住。“夫子,你长大了。”
  一群乌鸦从公园上空飞过。
  “现在的你对我比从前有耐心,还多了那么一点温柔。”她捏起两根手指比划了下,一颗花生米大小。
  真要气到内伤。“因为你不再是十五岁了。”二十三岁,可以称之为“女人”。
  “那以后我们就平等了。”
  “嗯,你和我一样有公民选举权和被选举权。但一日为师,终生为师。”
  她鼓起双颊,“你是要一辈子都对我负责吗?”
  “当然!”斩钉截铁。她是在向他索取承诺?
  她笑嘻嘻地举起手,和他击掌为盟。
  公园里除了几个跑步的老头,几乎看不到其他人。前几天下了雨,没人行走的小径落满了树叶,踩上去脆脆作响。一只休憩的小鸟被他们惊得在枝头跳来跳去,叫声尖锐刺耳,枝头颤动,又一些残叶落下。
  画尘接住一片,呼出一圈白气,在掌心里揉了揉,碎成一团。一粒叶屑被风扬起,刮进了画尘的眼中,她拼命眨着眼,眼泪流了一脸。
  何熠风慌地扳过她的脸,对着光,费了很大的劲,才从眼睛里找出那粒叶屑。画尘脸抬得高高的,睫毛颤个不停,双目紧闭。何熠风胸口突地一紧,口干舌躁。唇红齿白,眉目如画,长发被寒风吹得向后飘拂,鼻尖冻得通红……这张脸距离他如此之近,呼吸交缠,稍稍一低头,便可将温暖印上温软。
  不自觉,他曲起手指,屏住呼吸,正要掩饰地转身。“这儿怎么了?”在耳背后面,他发觉一道浅色伤痕。苍白的,像条蚯蚓,蜿蜒到浓密的发丝中。
  画尘倏地睁开眼,后退一步,若无其事地抚抚头发。“没什么,小时候摔的。”
  “多小?”十五岁之前?她那时爱扎马尾,他有多么粗心,都没发现过。
  “五岁或者六岁,不记得了。”
  这么长的伤口,一定流了很多血。“你爸妈真是失职。”他厉声说道。
  画尘沿着小径向前走,前面有面人工湖,靠着湖岸的四周结了一层薄冰,中间的湖水荡过来,薄冰轻轻晃动。“他们那时在深圳,我和爷爷奶奶住。我很多同学都说我是野孩子,我气得吹牛,说爸妈是宇航员,在天上。哈,中国那时航空技术不发达,杨利伟还没上过天呢!”
  走了几圈,身子和脚都暖和了。画尘没戴手套,指尖冻得发僵,她不住揉搓着,想让血液流畅点。何熠风抵几次想拖她的手握在掌心捂着,不然将她的手塞进他的大衣口袋。
  终究什么都没做,何熠风叹口气,“我们上车坐坐吧!”
  不逼迫,不诱惑,不追逐,不催促,有一日,她明了,自然翩翩向他飞来。
  “其实我很喜欢冬天散步,这样的背景,清冷的空气,一点点的温暖都会被无限扩大。”画尘听话地钻进车内,看到鸣盛大门前,一群人忙着出出进进。林雪飞在一边站着,板着娃娃脸,目光冷峻,很滑稽。“那是?”
  “要建一家书屋,二十四小时营业。”林雪飞是个碎碎念,何熠风不想被他看见,不然耳根几天不得清静。
  “你真的不忙?”画尘不住回头,心中涌出一丝罪恶感。
  “每天都忙,但偶尔我想为自己而活。”他认真回答。
  那----他是因为她的垂头丧气,才刻意逃班,带她解闷?画尘鼻头酸酸的,一半是被暖气吹的,一半是感动的。
  两人都不太饿,没有去西点店,直接去了影城。从停车场到影城,经过一个长长的甬道,穿堂风很劲。画尘的头发被吹得乱蓬蓬的,站在售票厅前,何熠风抬手替她整理有点散乱的头发,做得十分自然,她含笑站着,接受得更自然。
  影城现在非常人性化,有家放映厅可以点映从前的影片,画尘点了《海角七号》,“我喜欢里面的风景和音乐。”她告诉何熠风,“你呢?”
  上一次看电影,何熠风都不记得是什么时候了。《海角七号》是外国片还是中国片,他也不知。画尘喜欢就好。
  观影人只有他们两个。“我从没看过包场电影。”画尘拍着沙发把手,很是激动
  开影前十分钟,是即将上映的几部片子的片花集锦。当《海角七号》的片名刚出来,何熠风睡着了。他的手里还握着一杯热橙汁,坐姿笔直。新年前后,如陀螺般转个不停,睡得非常有限。这暖气,这松软的沙发,画尘的手搁在他的身边,小拇指与他的大拇指紧紧挨着,温暖相抵,片头的钢琴曲有点忧伤,夕阳下的大海很神密……神经一松,倦意铺天盖地,他只给自己眯一会的时间。
  画尘很快就发现了,她捂着嘴,拿起手机恶作剧地拍下何熠风的“睡颜”,偷笑得两肩直颤。但她也没太坏,探身过去,轻轻推了何熠风一把,让他靠着椅背,睡得舒服些。
  从他手中拿开橙汁时,他睁了下眼,“画尘,好看吗?”吐字清晰,只有她听到的音量,不会影响其他人观影。
  “好看,好看!”画尘拍拍他,他扣住了画尘的手,“那就好!”又睡着了。
  画尘没有抽回手,由他握着。
  《海角七号》是一个关于音乐、梦想和爱情的影片,也是一部风景片,由歌手范逸臣担当主演。在台湾宜兰拍摄。碧海蓝天,沙滩夕阳,海风微微,凄惋浪漫的爱情,音乐首首精彩。占尽天时地利人和,这部片子在当年被影评人评为“最佳影片”。
  ……
  当阳光再次
  回到 那飘着雨的国境之南
  我会试着把那一年的故事
  接下去说完
  当阳光 再次
  离开那太晴朗的国境之南
  你会不会把你曾带走的爱
  在告别前用微笑归还
  海很蓝 星光灿烂
  我仍空着我的臂弯
  请原谅我的爱诉说得太缓慢……
  《海角七号》看过多遍,每个细节,每个音符,画尘都烂熟于心。每每听到《国境之南》的音乐响起,眼眶还是会发红。
  异国恋情如荒野玫瑰,生长不易,于是更觉悠远芬芳。
  灯光亮起来了,放映厅里只有何熠风轻微悠长的呼吸声,画尘没有叫醒他。工作人员进来,画尘朝他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招招手,“我们再看一场。”她掏出钱包,压着嗓子。
  工作人员非常善解人意,看看何熠风,笑了笑,没有接画尘的钱,轻手轻脚地出去了。
  画尘关了手机的声音,高难度地用一只手玩着最幼稚不过的水果连连看。刚过了第四关,何熠风的手机响了。
  何熠风腾地睁开眼,看了下四周,随即坐直。“雪飞,有事么?”他像是极不情愿松开画尘的手,从口袋中拿出叫个不停的手机。
  “现在是北京时间下午四点。”林雪飞阴阳怪气。
  “你的表很准时。”何熠风清清嗓子,掩饰自己的难堪。影片结束了?他睡了这么久?
  “中午吃的是法国大餐?正宗么?”
  “林秘书,你是想告诉我我给你的工作量太轻,所以你闲到好奇心泛滥?”他看着画尘笑得眉宇飞扬。好了,这下给她逮到一个笑柄。
  “我是苦命的秘书,不是好奇宝宝。何总,简小姐来了。”林雪飞没好气地回道。
  “简小姐是谁?”
  “人家都给你买大衣了,你竟然还在问她是谁?”林雪飞吼道
  画尘一声不响,不让何熠风在下属面前为难。但她心里还是被电话中提到的“简小姐”震了下,轻轻的,没有余音,没有涟漪。只是“哦”了声,应该是简斐然,真是言出必行,行出必果。
  何熠风的反应比画尘慢一拍,“知道了。告诉她我今天有要事没办法赶回办公室,请她先回去,改日我再和她联系。”
  打死林雪飞都不相信何熠风有什么要事,但当着简斐然的面,他不能戳破。“大衣怎么办?”
  何熠风脸黑了,林雪飞是真傻还是装傻。“问大衣去?”
  收了线,发现画尘已经走到安全门外,仰着头看墙上的海报。不知是不是天气又要作变,狂风卷起尘屑,呼呼吹着,把天边的薄光都遮住了。明暗切割中,画尘清丽的面容,显出几份刻意的淡然。
  两人一前一后走到他的辉腾旁边。画尘担心这种天气船民不概不会营业,船菜吃不成了。“不是我食言,实在是天公不作美。”
  何熠风不知为什么心情突然很愉悦,似乎有一扇门被风吹开一条缝,让人看见里面的一角,光线不太好,但足够看清熟悉的面容和不熟悉的内心。“那就约在春天吧,那时候,无论晴天还是下雨,天天都是好天气。”
  春天!江水初涨,桃李芬芳,一叶扁舟,随波逐流……这很像约会的场景。
  约会?
  “嫌短还是嫌长?”
  门口一暗,雪亮的车灯光射进来,看到他们站在车边四目相对,开玩笑地贴着两人驶过。画尘惊得一哆嗦,何熠风下意识地把她揽到身子的里侧。“怎么开车的?”斯文人给激怒了,俊逸的面容上满是杀气。
  司机打开窗户,歉意地挥挥手。
  黑色的羽绒衣明明那么厚重,画尘却感觉到何熠风手掌的温度渗入腰间的皮肤,那里随即变得滚烫。她挣开他的手臂。“我没事。吃不了船菜,那我们就在这分了吧!逃班半天,鸣盛说不定早已人仰马翻。”
  “所谓的一天包括白天和夜晚,共二十四小时,那么半天就是十二小时,现在还没到六小时。任何事,我要么不做,要做就做得彻底。”他看看手表。
  这一点和简斐然有点像。
  干吗又想到简斐然,画尘简直讨厌上自己了。“那我们要一起呆到午夜十二点?”
  他严肃地点点头。“你应该不像是抛弃同伴的那种人?”
  “多么不幸,我刚好是叛逆期。”
  “我是你的夫子,有纠正你的义务。”
  他今天真的像是很闲很闲,闲到一直和她在打嘴仗。画尘嘴角弯成好看的弧线。从前,他们一起,大部分时间,他都很沉默。
  上车,觅食去。午饭没好好吃,两个人真饿了。
  六点,正是交通高峰期,路人行人行色匆匆,整座城市在寒风中挣扎着,街边的橱窗陆续亮起灯光。
  远远地看到街角排了一长龙,一位身着油渍斑斑工作服的小伙计在派号。店面像家杂货店,也没显著的招牌,里面热气腾腾,看不清楚布置,只见人进人出。画尘笑了。“有没有勇气去那种小店挤挤?”
  “有何不可?”他答得气定神闲。
  停好车,两人加入长龙,领到的号是“36”。画尘玩着纸条,说道:“很吉利的一个数字。其实,真正的美味都藏在这种素朴的小店里,没有音乐,没有灯光,鲜花……那些眼花缭乱的一切做陪衬,纯粹靠食物做卖点,能在闹市里存活,肯定有特别之处。”生怕他嫌弃,她忙不迭地游说。
  “我到世界地理频道工作的第一份工作,就是负责摄制组的后勤。那时我们在非洲,我不懂摄影,不懂策划,不懂制作,甚至拍张照片都非常蹩脚,我被分配给组里买食物买水,寻找住宿的地方。非洲的气候特别炎热,能一两个月不下一滴雨。食物不宜存放,水很金贵。只要能裹腹,我们什么都吃。”
  这是他第一次说起他的工作。画尘无法想像,那么优秀的何熠风,在集市上与人讨价还价,提着一袋面包和水,行走在烈日之下。“你……为什么要改行?”她一直认为,不,是肯定,他会是一个非常杰出的医生。
  后面又排了几个人,性子有点急,推推搡搡的,何熠风回头看了看,见是几个搬运工人。“我们还不太饿。”他和他们换了号。
  那些人到不好意思了,“不差这一个号。”羞窘地摸摸鼻子,安静下来。
  “到美国后,读博非常顺,很快就有了一份住院医生的工作,那是一家非常有名的医院。有一天,医院送来了一位急救病人,是位政客,很受民众尊敬。在演讲时,突发脑溢血。手术室里挤满了人,我也是其中一个,但最后我们没能把他抢救过来。那也是一个冬天的晚上,我在住院大楼的顶楼抽烟抽了很久,突然找不到自己一直努力的意义。读书时,优异的成绩像是能证明自己的价值。专业是自己选择的,并不是因为喜欢,而是医科难啃,具有挑战性。现在呢?或许继续努力下去,我会成为一个不错的医生。又如何?世界上,优秀的医生很多,多我一个不多,少我一个不少。我永远不会伟大到能拯救全人类。人生是个有限的数字,如果不为别人羡慕的目光,不为父母所谓的骄傲,我是不是就找寻不到自我了?我觉得到应该做些自己喜欢的事。毕业论文一写好,我辞去住院医生的工作,看到报纸上世界地理频道招聘员工,就过去了。在我并不知道我喜欢的工作是什么时,把一切都卸下,先到处走走吧!没想到,我竟然喜欢上这份工作了。”
  果然很无趣!画尘撇撇嘴。
  队伍长,却不要等很久,很快就到他们了。店里只供应一种食物----荠菜饺子,荠菜是野生的,每天由郊区的农妇挖了送过来。馅里有香菇和鲜虾,一点瘦肉,再加鸡蛋。“不要蘸醋,就这样吃,才能吃出荠菜的本味。”店员端上两大盘白白胖胖的饺子,两碗清汤,木着个脸,说话很机械。
  何熠风与画尘挤在角落的一张小桌子,衣服敞着,脱了也没地方挂。
  饺子很烫,画尘咬了一口,烫得嘴噘得高高的。
  何熠风不出声,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她。他想转移视线,但是此时此刻,他身上许多部位却突然不受大脑控制了。
  “既然喜欢,那为什么来滨江,是因为某人某事?”画尘捧起盘子,对着饺子吹气。
  何熠风定定神。“是因为我。”
  呃?画尘抬起眼,睫毛又长又密,一根根数得清。
  她就是一幅画,这幅画不仅精致,还很生动。
  “现在,我做任何事,是因为我自己想做,要做,喜欢做,做这一切,令我很快乐。”
  “如果结果不尽人意呢?”
  “我不习惯去想结果,只在意过程中,我做得够不够好。”
  到底是金子,才敢到处扔,那是因为它自信,在哪里,它都会光芒万丈。“你的意思是,现在的你很Happy?”
  何熠风夹起一只饺子,嗯嗯,鲜美至极!
  画尘一口一只,欢喜得眼都眯着。“和你一比,我简直就是不学无术。”
  “想听听我对舒意的评价么?”他眼带笑意地问道。
  话音刚落,店内猛然一阵喧哗,目光纷纷看向他们。
  小店墙壁上悬挂的电视机里,正在播放黎少的访谈节目,访谈的对象正是何熠风。刚才排在他们后面的搬运工越看越面熟,指着角落里的何熠风,叫了出来。
  拥挤的饺子店来了名人,连厨房里站锅的师傅都跑出来看热闹了。店员不知打哪找来一张皱巴巴的纸,要何熠风签名。
  何熠风镇定自若,认认真真地签下自己的大名,向众人点点头,不忘提醒大家以后多关注鸣盛的新刊和书屋。
  画尘瞅瞅半盘饺子,用目光询问:还吃吗?
  众目睽睽之下,肯定是吃不了。衣服扣子都是出来才扣的,画尘学他的语气,不无埋怨:“想听听我对何总的评价么?”
  “以后我做给你吃!”他安慰她。
  “速冻水饺?”画尘狠狠瞪他一眼。
  “不仅水饺,还有各种炒饭,我都很拿手。现在,我是称职的。”
  “吹牛,吹牛!”画尘踮起脚,伸手刮他的鼻子。他眼疾手快,抓住,很紧。“我很认真。”
  深邃的眸光如星,笼罩着漆黑的夜色,像突如其来的梦境。画尘凝视着这张熟悉的脸,猛地觉得陌生的。这样的陌生,像复杂的高中数学题,她怎么都解不出。那就归罪于时光吧!时光流逝,总要带走一些什么,也会带来一些什么。
  “不信!改日等我尝过之后,再作评论。”她别过脸,敷衍道。
  何熠风说得对,她也不是十五岁,对许多事已没那么好奇。很多事犹如天气,慢慢热或渐渐冷,等到领悟,已过去那么多年。
  何熠风并没有真的拖到十二点才和画尘道别,虽然他很想。今天逛过公园,看过电影,吃过饭,足够了。他心里也牵挂着鸣盛那边特稿部和书屋的进展。
  先去了一趟憩园,把一箱光碟搬上车,然后送画尘回家。
  “爸妈都在家吧?”静苑的保安拦下他的车,示意他停到路边。看到车里坐着画尘,笑了笑。
  “我一个人住。”画尘回道。
  何熠风怔住,“为什么选这里?”
  “安全!”画尘朝外面的保安看了看。“除了业主的车,外面任何人的车一律不得进去。来客拜访,必须和主人视频通话,才得入内。”
  “我现在和主人一起,那么不需要视频通话。”推开车门,捧起纸箱。
  保安上前接过,“先生,我来。现在已过九点,阮小姐该休息了。如果有事,请明天再联系。”
  何熠风看画尘,画尘嘟哝道:“这是我妈特别委托保安大哥的。”她朝掩在大树中间的摄像头指了指,“这里有,我家楼梯口也有,每周,我妈都会调看录像。保安大哥不敢特殊的。”
  “九点之前呢?”
  “要留下详细资料,只能呆一小时。”这对客人非常不礼貌,幸好,到现在,还没有朋友来拜访过她。事实上,没几个人知道她住在静苑。
  “辛苦你了!”何熠风很配合保安的工作,把纸箱递过去。
  画尘耸耸肩,算是道别。
  保安捧着纸箱在前面走,她在后面跟着。要拐上小径时,回下头,何熠风还站在车边。
  玉树临风,卓尔不凡。简斐然若与他比肩偕立,这画面就更养眼。
  该死,又是简斐然!画尘抿紧嘴唇,屏蔽一切念头。
  电梯上行,直达三十楼,也是顶楼。
  任京和司机小郑都问过她住哪,她搪塞道,租了一阁楼。
  静苑的顶楼,是买一送一,送的那就是一阁楼。阁楼非常大,就是层高稍低点。装修时,中间打通了,用楼梯上下。现在,下面除了洗手间是隔离的,整幢房子就是一个偌大的空间。高大的玻璃落地窗,推开就见江水悠悠。两面墙都立着书柜,一面放书,一面放黑胶唱片和CD。四个角落有直立式环绕音响,墙壁上装有小型的悬吊式喇叭,正上方是一台投影机。中间摆着几张宽大的米色的沙发,碎花的靠垫是屋里唯一亮色的色彩,地板上铺着白色的土耳其羊毛地毯,墙上贴满可以吸音的泡棉隔音板。
  楼上是画尘的卧室和书房。书房对着屋顶,出来是一座花园。这座花园,妈妈和物业公司交涉了很久,由园林设计师专门设计,花了大代价建的。有花工定期负责。即使在这个季节,花园内也是绿意葱葱,不知什么叶子散发出清香,泌人肺腑。
  晴朗的夜晚,画尘爱站在花园内看天空,听涛声。
  这是她唯一喜欢静苑的地方。
  为了显示静苑的高贵不凡,方圆半径内,都是绿化带,没有超市,银行,邮局,饭店,孩子上学的学校,生活非常不方便。邻居间见了面,都挂着冷漠,僵直的面具。同一电梯上下,没人打声招呼。小区内,偶尔见孩子在玩耍,你露下笑脸,孩子妈妈连忙拖了孩子就走,仿佛你是病菌。
  画尘很怀念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居住的旧城区,一家挨着一家。夏天的晚上,家家搬出小饭桌在路边吃晚饭,孩子们这家吃到那家,妈妈催很久,才肯回家洗澡。风里送来夜来香的香气,有时,还有萤火虫从江边飞来。一抬头,能看到满天繁星,月亮似乎也比现在皎洁。
  现在,那里的百年小吃店被麦当劳取代,那座古朴的钟楼成为一家大型超市。满街的银楼,各种专卖店。偶尔开车经过那里,画尘都目不斜视。她怕自己会心疼。
  如果让画尘选择,她喜欢住在市中心,面积小一点,绿化少一点都没关系,她不要宽敞气派,要市中心的热闹与方便。一家做饭,全楼都飘香。下了楼就有超市,走几步,就是小吃店。无聊时,逛着一个个橱窗,什么都不买。
  但妈妈说市中心不安全,什么人都有,不像静苑居住的人单一。
  她喜欢电影,喜欢风景,为了把她留在滨江,妈妈为她建家庭影院,建楼顶花园。坐在窗前,就能看四季演绎。
  其实,最美的风景在远方,在脚下,不是一个四四方方的取景框。
  还能做什么呢,唯有接受生活分配给她的角色。
  保安在画尘输大门密码时就走了,画尘搬了纸箱进来,今晚的天空有点怪异,微微发红。窗帘没拉,到映得屋子并不黑暗。
  又没做什么,却像体力透支。纸箱搁在茶几上,以后再收拾。没开灯,借着微光上楼,书桌上堆了一叠书稿。有两本书要缴稿,编辑是恫吓,威胁,诱惑,哀求,什么法子都使遍。原先画尘并没有出书的想法,是编辑打动了她。编辑是她博客的忠实读者,一直给她的帖子写评,长长的,字字珠玉。两人慢慢熟悉。几个月后,编辑向她约稿。
  你放心,我就等于是一瑞士银行,枪顶着我脑门,我都不会说出舒意是谁。编辑就差放血盟誓。
  确实,编辑做到了。
  不管舒意的书有多畅销,阮画尘的日子是一如既往的平静,不受外界打扰。
  人应懂得感恩,于是,热血一沸腾,一下又签了两本书。
  这两本书,差不多完稿。一本是写沿着长江的背包旅行,一本是关于远方的古镇。后一本书,画尘用了三年时间才做足资料。她不懂建筑学,她只是用一个过客惊喜的目光,膜拜那些还没被商业侵蚀,在历史长河中顽强屹立的宁静小镇。画尘曾犹豫要不要出版这本书,她担心,一量出版,小镇的宁静就没了。
  编辑吼声如雷,做人不能太自私,这么美的景致,要与人共享,不然,你就是暴殄天物。舒意,你想想。先有你这么优美的文字在前,大家才去寻觅,必须就带了份小心翼翼。如果是别人先发现呢,还有这份怜香惜玉?
  奸商!画尘揶揄编辑。
  再过几天把稿交了,然后便可以安排下一次旅行。
  呼呼的风声敲打着窗棂,有枝桠断裂的声音,明天,花工又要忙碌了。江面上,传来一两声汽笛,这是货轮经过。船的四周缀着一圈灯,灯光像是流动的。
  波涛翻滚,拍打着江岸。灯光远了,天空越来越红。画尘蓦地想起小学时学的两句诗: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
  今夜,听着这风,这浪,估计她也难入眠了。
  一夜过来,花园里残枝败叶,凌乱不堪。打开电视,气象员严肃地告诉大家,气象台发布了大风黄色预警。
  画尘决定开车上班。她很喜欢车。在那个看似窄小的空间,画尘有一种驾驭感、安全感。人生如道路一样,还是高速公路,禁止调头,总是往前延伸,似乎可以被自己自由把握。
  停车时,遇到小郑。小郑对着红色牧马人吹了声口哨,耳露羡慕。“阮秘书,你拿的几个钱全伺候它了吧!”
  画尘点点头,“所以轻易不敢拉它出来遛达。”
  “其实它配你野了点!”到是很合适我的,小郑心里像有只猫,一爪一爪,挠得直痒痒。
  “亲戚家的二手车,没几个钱转给我。这不贪小便宜么!”画尘说道,看看电梯口,“邢总回来了?”
  小郑摇头,“后天才从大马回来,让我去机场接!”
  “不是去海南么?”
  “可能临时有别的事吧!”小郑心不在焉,眼睛只看着牧马人。
  当然,邢程没必要向她备报,她不是他的上司,又不是他的谁。画尘自我释然。
  办公室的气氛比外面暖不了多少。荀念玉牢牢盯着屏幕,和任京讨论昨天A股和港股的走向。什么长线,短线,抄底,逃顶,洗盘,滞涨……都是些专业术语,画尘一个都听不懂。
  宋思远去楼下营业厅转了一圈,上来后,让画尘通知中层以上领导开个短会。画尘站起来,腿肚子在桌子下面重重地撞了一下,发出一声响。荀念玉听见了声音,抬起头来看,随即又把目光转向电脑屏幕。任京却从办公桌后跑过来,关心地问痛不痛?
  画尘默默站了会,摇摇头,“没事!”趿着腿,下楼,一个部门一个部门地通知去了。
  荀念玉慢慢地抬起眼,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
  “干吗呀,一个办公室的,别太欺负人家。”任京笑道。
  “不知谁欺负谁呢!”荀念玉冷冷说道。
  “呃,这话听说意义很深远,快科普一下。”任京给荀念玉倒了杯咖啡,半坐到她桌上。
  荀念玉斜过去一眼,拿起笔记本。“我没这个义务。”
  任京对着她的背影挥了下拳头,骂了句:臭女人!
  会议快要开始了,冯副总还没到。宋思远冷着脸看画尘,画尘说电话打过去了,冯副总在路上,可能堵车。
  说话时,冯副总从外面进来了。众人大惊一惊,一反往常的西装革覆,冯副总衣衫皱乱也罢了,袖口竟然被撕破一大块,里面露出来的棉衬衫,满是污渍。
  “这是?”宋思远蹙起眉头。
  冯副总讪讪地笑,把胳膊放到桌下。“小意外,小意外!”那张终日板着的脸难得涨得紫红。
  “不会是家暴?”谁开玩笑道。
  冯副总狼狈地岔开话题:“开会吧!”
  荣发准备在滨江的几个城区各设一个分行,分行负责人从中层干部中挑选,然后空出的职位,从各部职员选拨,荣发还要再向社会招聘五十名员工,在香港培训后,充实到各分行。
  “冯副总,这件事由你全面负责。”宋思远说道。
  冯副总站起身,“好,我马上就起草招聘简章,确定分行办事地点。”
  宋思远闭了闭眼睛,问众人有没其他事。没有,会议就散了。他站起来,看了看冯副总:“不管多忙,仪表还是要注重,不然,还谈什么企业形象?”
  冯副总脸涨得像猪肝,只是点头,一句解释的话都没有。
  画尘最后离开会议室的,关上门,走廊上有两位部长在抽烟,声音压得低低的。“邢总代宋总去海南开会,看着是春风得意,阳光灿烂,没想到背后中这一冷箭。”
  “可不是,成立分行是大事。两位副总看着不分前后,邢总年轻,事事领先,大家都看好。现在,估计是冯总占了上风。姜还是老得辣。”
  “不懂宋总到底在卖什么关子。”
  画尘故意重重咳了声,两位部长迅速噤声,回头看是画尘,笑笑,连忙离开。
  任京和荀念玉各自坐在办公桌后忙碌着,没人说话。画尘要填一堆表格。办公室里此起彼伏地响着键盘的敲打声,抬起头来,快是午休时间。
  电话铃响了,是荀念玉桌上的座机。
  荀念玉看看来电显示,愣了愣,说了句喂脸色就变了,捧着话筒只点头也不应声。
  任京屏着呼吸,画尘也只当什么没看见,暗地里看见荀念玉的眼圈红起来。“我没有不接你电话,手机忘记充电了。你……还要怎么欺负我?你太过分了。”荀念玉哽咽着。
  电话很长,通了有半个小时。挂了电话,荀念玉捂着嘴巴,冲向洗手间。
  “这是谁呀?”任京站起来,朝桌上的座机看看,问画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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