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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神

_2 郭沫若(现代)
海水中早听着葬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我们欲饮葡萄觥,
愿祝新阳寿无疆,
海水中早听着酒钟在响:
丁当,丁当,丁当。
此时舞台突然光明,只现一张白幕。舞台监督登场。
舞台监督向听众一鞠躬诸君!你们在乌烟瘴气的黑暗世界当中怕已经坐倦了吧!怕在渴慕着光明了吧!作这幕诗剧的诗人做到这儿便停了笔,他真正逃往海外去造新的光明和新的热力去了。诸君,你们要望新生的太阳出现吗?还是请去自行创造来!我们待太阳出现时再会!
〔附白 此剧取材于下引各文中:
天地亦物也,物有不足,故昔者女娲氏炼五色石以补其缺,断鳌之足以立四极。其后共工氏与颛顼争为帝,怒而触不周之山。折天柱,绝地维。故天倾西北,日月星辰就焉;地不满东南,故百川水潦归焉。《列子·汤问篇》
女娲氏古之神圣女,化万物者也。——始制笙簧。《说文》
不周之山北望诸毗之山,临彼岳崇之山,东望泑泽别名蒲昌海,河水所潜也;其源浑浑泡泡。爰有嘉果,其实如桃,其叶如枣,黄华而赤柎,食之不劳。《山海经·西次三经》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二月二十五日出版的上海《民铎》杂志第二卷第五号。〕
《女神》 郭沫若
中国文学
湘累
女须之婵媛兮,
申申其詈予。
曰,婞直以亡身兮,
终然夭乎羽之野。
汝何博謇而好修兮,
纷独有此姱节?
薋菉葹以盈室兮,
判独离而不服!
——《离骚》
序幕:洞庭湖。早秋,黄昏时分。
君山前横,上多竹林芦薮。有银杏数株,参差天际。时有落叶三五,戏舞空中如金色蛱蝶。
妙龄女子二人,裸体,散发,并坐岸边岩石上,互相偎倚。一吹“参差”洞箫,一唱歌。
女子 歌泪珠儿要流尽了,
爱人呀,
还不回来呀?
我们从春望到秋,
从秋望到夏,
望到水枯石烂了!
爱人呀,
回不回来呀?
棹舟之声闻,二女跳入湖中,潜水而逝。
此时帆船一只,自左棹出。船头饰一龙首,帆白如雪。老翁一人,银发椎髻,白须髯,袒上身,在船之此侧往来撑篙,口中漫作唉乃之声。
屈原立船头展望,以荷叶为冠,玄色绢衣,玉带,颈上挂一莲瓣花环,长垂至脐;颜色憔悴,形容枯槁。其姐女须扶持之。鬒发如云,簪以象揥。耳下垂碧玉之瑱。白衣碧裳,俨如朝鲜女人妆束。
屈原 这儿是什么地方,这么浩淼迷茫地!前面的是什么歌声?可是谁在替我招魂吗?
女须 嗳!你总是爱说这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样痛苦!你的病,暖!难道便莫有好的希望了吗?
老翁 三闾大夫!这儿便是洞庭湖了。前面的便是君山。我们这儿洞庭湖里,每到晚来,时时有妖精出现,赤条条地一丝不挂,永远唱着同一的歌词,吹着同一的调子。她们倒吹得好,唱得好,她们一吹,四乡的人都要流起眼泪。她们唱倦了,吹倦了,便又跳下湖水里面去深深藏着。出现的时候,总是两个女身。四乡的人都说她们是女英与娥皇,都来拜祷她们:祈祷恋爱成功的也有,祈祷生儿育女的也有;还有些痴情少年,为了她们跳水死的真是不少呢。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她们在望我,在望我回去。唉,我要回去!我的故乡在那儿呀?我知道你们望得我苦,我快要回来了。哦,我到底是什么人?三闾大夫吗?哦,我记起来了。我本是大舜皇帝呀!从前大洪水的时候,他的父亲把水治坏了,累得多死了无数的无辜百姓,所以我才把他逐放了,把他杀了。但是我又举了他的儿子起来,我祈祷他能够掩盖他父亲底前愆。他倒果然能够,他辛勤了八年,果然把洪水治平了。天下的人都赞奖他的功劳,我也赞奖他的功劳,所以我才把帝位禅让给了他。啊,他却是为了什么?他,他为什么反转又把我逐放了呢?我曾杀过一个无辜的百姓吗?我有什么罪过?啊,我流落在这异乡,我真好苦呀!苦呀!……呀,我的姐姐!你又在哭些什么?
女须 你总是爱说你那样疯癫识倒的话,你不知道你姐姐底心中是怎么地痛苦!
屈原 姐姐,你却怪不得我,你只怪得’我们所处的这个混浊的世界!我并不曾疯,他们偏要说我是疯子。他们见了凤凰要说是鸡,见了麒麟要说是驴马,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见了圣人要说是疯子,我也把他们莫可奈何。他们既不是疯子,我又不是圣人,我也只好疯了,疯了,哈哈哈哈哈,疯了!疯了!歌
惟天地之无穷兮,
哀人生之长勤。
往者余弗及兮,
来者吾不闻。
吾将糺思心以为纕兮,
编愁苦以为膺,
折若木以蔽光兮,
随飘风之所仍!
啊啊!我倦了,我厌了!这漫漫的长昼,从早起来,便把这混浊的世界开示给我,他们随处都叫我是疯子,疯子。他们要把我这美洁的莲佩扯去,要把我这高岌的危冠折毁,要投些粪土来攻击我。从早起来,我的脑袋便成了一个灶头;我的眼耳口鼻就好象一些烟筒的出口,都在冒起烟雾,飞起火星,我的耳孔里还烘烘地只听着火在叫;灶下挂着的一个土瓶——我的心脏——里面的血水沸腾着好象干了的一般,只迸得我的土瓶不住地跳跳跳。哦,太阳往那儿去了?我好容易才盼到,我才望见他出山,我便盼不得他早早落土,盼不得我慈悲的黑夜早来把这浊世遮开,把这外来的光明和外来的口舌通同掩去。哦,来了,来了,慈悲的黑夜渐渐走来了。我看见她,她的头发就好象一天的乌云,她有时还带着一头的珠玉,那却有些多事了;她的衣裳是黑绢做成的,和我的一样;她带着一身不知名的无形的香花,把我的魂魄都香透了。她一来便紧紧地拥抱着我,我便到了一个绝妙的境地,哦,好寥廓的境地呀!歌
下峥嵘而无地兮,
上寥廓而无天。
视鯈忽而无见兮,
听惝怳而无闻。
超无为以至清兮,
与泰初而为邻。
暖!这也不过是一个梦罢了!我周围的世界其实何曾改变过来!便到晚来,我睡在床席上又何尝能一刻安寝?我怕,我怕我睡了去又来些梦魔来苦我。他来诱我上天,登到半途,又把梯子给我抽了。他来诱我去结识些美人,可他时常使我失恋。我所以一刻也不敢闭眼,我翻来复去,又感觉着无限的孤独之苦。我又盼不得早到天明,好破破我深心中不可言喻的寥寂。啊,但是,我这深心中海一样的哀愁,到头能有破灭的一天吗?哦,破灭!破灭!我欢迎你!我欢迎你!我如今什么希望也莫有,我立在破灭底门前只待着死神来开门。啊啊!我,我要想到那“无”底世界里去!作欲跳水势
女须 急挽勒之你究竟何苦呢?你这么任性,这么激烈,对于你的病体真是不好呀!夏禹王底父亲正象你这样性情激烈的人,所以他终竟……
屈原 不错,不错,他终竟被别人家拐骗了!他把国家弄坏了,自以为去谄媚下子邻国便可以保全他的位置,
他终竟被敌国拐骗了去了。这正是他“愚而好自用”底结果。于我有什么相干?他们为什么又把我放逐了呢?他们说我害了楚国,害了他的父亲;皇天在上,后土在下,这样的冤狱,要你们才知道呀!
女须 你精神太错乱了,你总要自行保重才行。只要留得你健康,什么冤枉都会有表白的一天,你何以定要自苦呢?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量的涌泉,想同江河一样自由流泻。我知道你的心中本有无限的潜热,想同火山一样任意飞腾。但是你看湘水、沅水,遇着更大的势力扬子江,他们也不得不隐忍相让,才汇成这样个汪洋的洞庭。火山也不是时常可以喷火,我们姐弟生长了这么多年,几曾见过山岳们喷火一次呢?我想山岳们底潜热,也怕是受了崖石底压制,但他们能常常地流泻些温泉出来。你权且让他们一时,你自由的意志,不和他们在那膻秽的政界里驰骋,难道便莫有向别方面发展的希望了吗?
屈原 哦,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你要叫我把这莲佩扯坏,你要叫我把这荷冠折毁,这我可能忍耐吗?你怎见得我便不是扬子江,你怎见得我只是些湘沅小流?我的力量只能汇成个小小的洞庭,我的力量便不能汇成个无边的大海吗?你怎这么小视我?哦,你是要叫我去做个送往迎来的娼妇吗?娼妇——晤,她!她,郑袖!是她一人害了我!但是,我,我知道她的心中却是在恋慕我,她并且很爱诵我的诗歌。
唔,那倒怕是个好办法。我如做首诗去赞美她,我想她必定会叫楚王来把我召回去。不错,我想回去呀!
但是,啊!但是,那个是我所能忍耐的吗?我不是上天底宠儿?我不是生下地时便特受了一种天惠?我不是生在寅年寅月寅日的人?我这么正直通灵的人,我能忍耐得去学娼家惯技?我的诗,我的诗便是我的生命!我能把我的生命,把我至可宝贵的生命,拿来自行蹂躏,任人蹂躏吗?我效法造化底精神,我自由创造,自由地表现我自己。我创造尊严的山岳、宏伟的海洋,我创造日月星辰,我驰骋风云雷雨,我萃之虽仅限于我一身,放之则可泛滥乎宇宙。我一身难道只是些胭脂、水粉底材料,我只能学做些胭脂、水粉来,把去替女儿们献媚吗?哼!你为什么要小视我?我有血总要流,有火总要喷,不论在任何方面,我都想驰骋!你为什么要叫我“哫訾栗斯,喔咿儒儿,如脂如韦,突梯滑稽”以偷生全躯呢?连你也不能了解我,啊!我真不幸!我想不到才有这样一位姐子!
女须 掩泣……
屈原 倾听哦,刚才的歌声又唱起来了呀!
水中歌声:
我们为了他——泪珠儿要流尽了,我们为了他——寸心儿早破碎了。
层层锁着的九嶷山上的白云哟!
微微波着的洞庭湖中的流水哟!
你们知不知道他?
知不知道他的所在哟?
屈原 哦,她们在问我的所在!我站在这儿,你们怎么看不见呀?
水中歌声:
九嶷山上的白云有聚有消。
洞庭湖中的流水有汐有潮。
我们心中的愁云呀,啊!
我们眼中的泪涛呀,啊!
永远不能消!
永远只是潮!
屈原 哦,好悲切的歌词!唱得我也流起泪来了。流吧!流吧!我生命底泉水呀!你一流了出来,好象把我全身底烈火都浇息了的一样。我感觉着我少年时分,炎天烈日之中,在长江里面游泳着一样的快活。你这不可思议的内在的灵泉,你又把我苏活转来了!哦,我的姐姐!你也在哭吗?你听见了刚才的那样哀婉的歌声吗?
女须 我也听见的,怕是些渔家娘子在唱晚歌呢!
屈原 不然,不然,我不相信人们底歌声有那样泪晶一样地莹澈。
屈原自语时,老翁时时驻篙倾听,舟行甚缓。
老翁 这便是娥皇、女英底哀歌了。这歌儿似乎还长,我在湖中生活了这么一辈子,听了不知道有多少次。我虽是不知道是些什么意思,但是我听了总也不知不觉地要流下泪来。
屈原 能够流眼泪的人,总是好人。能够使人流眼泪的诗,总是好诗。诗之感人有这么深切,我如今才知道诗歌底真价了。幽婉的歌声呀!你再唱下去吧。我把我的莲佩通同赠你,投莲瓣花环入湖中你请再唱下去吧!
水中歌声:
太阳照着洞庭波,
我们魂儿战栗不敢歌。
待到日西斜,
起看篁中昨宵泪
已经开了花!
啊,爱人呀!
泪花儿怕要开谢了,
你回不回来哟?
老翁 呀!天色看看便阴了下来,我们不能再拖延了!我怕达不到目的地方,天便会黑了!我要努力撑去!我要努力撑去!……
老翁尽力撑篙,从君山右侧,转入山后。花环在水上飘扬。帆影已不可见,远远犹闻唉乃之声。
——幕下
1920年12月27日
〔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四月出版的上海《学艺》杂志第二卷第十号。
湘累,指屈原投湘水而死。《汉书·扬雄传》:“钦吊楚之湘累。”注引李奇曰:“诸不以罪死曰累,……屈原赴湘死,故曰湘累也。”按《史记·屈原贾生列传》载屈原被放逐后怀石自沉汨罗而死。汨罗,江名,是湘水支流。〕
《女神》 郭沫若
中国文学
棠棣之花
人物:聂政年二十岁
其姐嫈年二十二岁
景:一望田畴半皆荒芜,间有麦秀青青者,远远有带浅山环绕。山脉余势在左近田畴中形成一带高地,上多白杨。白杨树上归鸦噪晚;树下一墓,碑题“聂母之墓”四字,侧向右。右手一条陇道,远远斜走而来,与墓地相通。
聂嫈荷桃花一巨枝,聂政旅装佩剑,手提一竹篮,自陇道上登场。
聂政 指点姐姐,你看这一带田畴荒芜到这么个田地了!
聂嫈 叹息暖暖!今年望明年太平,明年望后年丰收,望了将近十年,这目前的世界成为了乌鸦与乱草底世界。指点你听,那白杨树上的归鸦噪得煞是逆耳,好象在嘲弄我们人类底运命一样呢!
聂政 人类底肺肝只供一些鸦鹊加餐,人类底膏血只供一些乱草滋荣,——乱草呀,乌鸦呀,你们究竟又能高兴得到几时呢?
聂嫈 指点你看,那不是母亲底墓碑吗?母亲死去不觉满了三年。死而复生的只有这些乱杂的败草。永逝不返的却是我们相依为命的慈母。我们这几年来久已饥渴着生命底源泉了呀!
聂政 战争不熄,生命底泉水只好日就消逝。这几年来今日合纵,明日连衡,今日征燕,明日伐楚,争城者杀人盈城,争地者杀人盈野,我不知道他们究竟为的是什么。近来虽有人高唱弭兵,高唱非战,然而唱者自唱,争者自争。不久之间,连唱的人也自行争执起来了。
聂嫈 自从夏禹传子,天下为家;井田制废,土地私有;已经种下了永恒争战底根本。根本坏了,只在枝叶上稍事剪除,怎么能够济事呢?
此时欲圆未圆的月儿自远山升上。姐弟二人已步入墓场。聂政置篮墓前,拔剑斫白杨一枝,在墓之周围打扫。聂嫈分桃枝为二,分插碑之左右。插毕,自篮中取酒食陈布,篮底取出洞箫一枝来。
聂嫈 呀,你把洞箫也带来了吗?
聂政 唉,我三年不吹了,今晚想在母亲墓前吹弄一回。
聂嫈 很好,我也很想倾听你的雅奏呢。陈设毕,在墓前拜跪。
聂政也来拜跪。拜跪毕,聂嫈立倚墓旁一株白杨树下。聂政 取箫,坐墓前碧草上姐姐,月轮已升,群鸦已静,茫茫天地,何等清寥呀!
聂嫈 你听,好像有种很幽婉的哀音在这天地之间流漾。你快请吹箫和我,我的歌词要和眼泪一齐迸出了!唱。聂政吹箫和之
别母已三载,
母去永不归。
阿依姐与弟,
愿随阿母来。
春桃花两枝,
分插母墓旁。
桃枝花谢时,
姐弟知何往?
不愿久偷生,
但愿轰烈死。
愿将一己命,
救彼苍生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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